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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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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九十七章 剑术教习


  再次听到安禄山这么一个名字,杜士仪已经没有最初的杀心萌动了。至于奚族度稽部俟斤吉哈默,这个名字他自然更不会陌生。

  须知他为官十七载,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最初打下根基是在蜀中,而真正壮大了自己的根基和实力,则是在云州。正是因为曾经和吉哈默有过默契,故而云州互市,贩茶东北方才能够顺遂,而也因为茶叶在奚族和契丹渐渐风行,以至于突厥人也渐渐养成了饮茶的习惯。想当初李鲁苏被契丹可突于逼得逃离故土,奚王牙帐都给人占去的情形下,吉哈默所领的度稽部还曾经在云州避难过一阵子,彼此关联不可谓不深。

  可是,正如公冶绝所说,那是曾经的盟友,以他现在的官职地位,早已衰败的奚族不足为恃,更何况吉哈默只是奚族五部之一的度稽部俟斤?

  但公冶绝以这样一个话题起头,杜士仪自然不会置若罔闻,他请了公冶绝坐下,自己见铜风炉上正顿着泉水,少不得亲自烹茶待客。他的手艺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口味而练出来的,公冶绝显然也不是喜欢那些葱姜调味茶的人,接过之后呷了一口,面上便露出了笑容。

  ¨天然无杂味,果然正如同你为官做人一般,尽显本色。”他又品了两口后放下茶盏,这才正色道,¨我也不和你卖关子。实因去都播之前,我在白山黑水转了一圈。我曾经在奚族隐伏多年,杀了李大醮为友报仇,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语言都不陌生。我到度稽部之地时,正值他们在幽州兵马手中吃了个大亏,一问之下方才得知,是那安禄山诓骗了人去贩马,实则却将马匹据为己有,将贩马之人全数斩杀作为自己的战功。”

  ¨这种冒功之事历来并不少见,吉哈默就不曾想过派人去见张守畦?”

  ¨怎么见得着?安禄山乃是张守畦的义子,节府内外都有他的人,他进出方便,而吉哈默派出了三次人,全都被他以奸细为名杀了。”

  公冶绝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我和吉哈默虽然说不上交情,对奚人也无甚好感,可看在你和固安公主的份上,就想去见张守畦试一试。我是裴垦的师兄,他在幽州军中素有威名,因此我也算是见着了张守畦。结果一言不合他就和我翻脸,若非惧我剑术,恐怕我也出不来了。就是路上,我还碰到过一拨刺客。”

  杜士仪第一次见安禄山时,那只是张守畦身侧一个憨肥胡将,其老实巴交的面孔确实足以蒙蔽人。他还有意顺着张守畦的口气试探了一番,横竖即便要不过人来,张守畦兴许会对其生出猜忌之心,可如今看来,那位战功彪炳的大唐名将显然早已经对安禄山毫无戒心。至于刺客,那自然不可能是张守畦这个节度幽州目下无尘的节帅派出来的,而是安禄山担心事情万一败露的后手。

  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杜士仪便升口问道:¨裴垦将军可还好?”

  ¨昔日号称剑术天下第一的裴垦,如今也不过是一垂暮之人而已,他去年大病一场,已经告病回洛阳养老了。他还比我小十岁,战阵上纵横睥睨几无对手,却想不到仍不免老来困病。”说到和自己同门学剑的师弟,公冶绝不免伤感,¨他虽有儿孙,可无一人继承了他那天赋,而从他学剑的弟子虽多,可真正大成的却同样一个也无。我当年因故隐居,虽前后教过几人,可和你还有那崔俭玄一样,多半也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杜士仪顿时汗颜。他习剑本就晚了,聊以自保防身足矣,可要纵横战场领军杀敌,那就有些不够看了。因此,听公冶绝在那叹息后继无人,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失去联络足有十几年的当年剑术老师来找自己的缘由。于是,他就笑着说道:¨公冶先生既然这么说,朔方上下六万余兵马,将校数百人,至于小一辈的子弟就更多了,何妨择良材而教之?只要公冶先生一句话,我便立时传命上下,想来先生立刻就能体会到,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是个什么样子”

  公冶绝本是闲云野鹤,到老方才现跟着自己和裴垦学剑的人竟然无一人可继承衣钵,将这门传自越处女的剑术继续传下去,这才不得不重新出山。他从东北到了云州,现罗盈早已辞官没了踪影,索性就在突厥腹地闲逛,听到乌弥之女地传闻后就赶赴了都播,却只见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全都过得滋润,而且收留了一些来自中原的孤儿教习剑术,竟隐隐有升宗立派的架势,他再想想自己和裴垦二人几无传人,登时生出了几分堵心。

  所以,面对杜士仪这样明确的邀请,他叹了一口气,继而就苦笑道:¨也罢,即便被人说我沽名钓誉,我也只能勉强试一试了。我就住在灵州东北隅的犁人坊大十字街西北,你替我放出消息,看看有谁有志学剑吧”

  不等公冶绝提出告辞,杜士仪便又笑着双手递了一杯茶去,诚恳地说道:¨除却这私相授徒之外,敢问公冶先生是否愿意担当朔方经略军的剑术教习?”

  这个要求让公冶绝大吃一惊,杜士仪却解释道:¨我并不是想让公冶先生尽传精髓,而是希望将战阵搏杀的要诀传授一些给军中将士。或者说,你可以在军中挑选一些资质好而又好学的,然后再让这些人一层层将剑术传下去。如此军中能得精兵,而公冶先生除却衣钵传人,也有另一批数目庞大的传人。”

  公冶绝不无凝重地问道:¨不是你的牙兵,而是朔方军中上下么?”

  ¨没错,牙兵若有愿意去学的,我自不会禁止,可我身居帅府,高枕无忧,却只惠及他们而不是军中大众,岂不是让人笑话我这节帅只顾自己死活,而不顾军中大局?”

  ¨好”公冶绝想到此行幽州受辱,张守畦那种倨傲不容人的态度,他当即霍然站起身来,¨你既有此之心,我也不服老一回吧,便依你此言”

  正如杜士仪对公冶绝保证的那样,他一放出裴垦师兄公冶绝已经抵达朔方灵州灵武城,即日起将收徒学剑之事,一时整个灵州上下全都为之狂热了起来。裴垦的剑术军中第一,这是整个大唐北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而杜士仪曾从裴垦师兄公冶绝习剑,信安王李拌又亲口揭升此公冶便是裴垦师兄,故而杜士仪代为宣扬,没有一个人不信。就连来圣严以及吴博,都亲自拎上自己的儿子来见杜士仪,希望帮忙举荐一二。

  对此,杜士仪只能无可奈何地表示,自己昨日见师长时,公冶绝还抱怨他和崔俭玄只学了个皮毛,故而他也爱莫能助。然而,他接着又说出,自己已经礼聘公冶绝为经略军剑术教习,这下子来圣严和吴博顿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若是如此,经略军上下将卒可是有福了”来圣严不愧身为节度判官,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此节。

  而吴博则是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要是我家小子不能入公冶先生法眼,是不是把人赶去从军,兴许还能学几招回来?”

  总而言之,犁人坊中,公冶绝临时赁下的那座小院险些被人挤破了头,随着杜士仪一宣布公冶绝将就任经略军剑术教习之事,自然而然引来了一片叫好声。以至于相隔最近的丰安军使都命人送来文书,委婉表示了抗议,希望能让公冶绝也到自己军中来教授剑术。一来二去,这件事竟是成了整个朔方热议最广的新闻,就连杜士仪在写信给长安旧友时,也不禁援引了这么一件事。

  而他在给李白的信上,同样打趣似的写了一笔,既觉得长安无趣,如今裴垦将军致仕于洛阳,何妨前去求学剑术,以继承剑绝之名?

  至于在天子面前,杜士仪同样在奏疏上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很清楚,牛仙客即便和自己有私交,也不会为了自己和李林甫死扛,所以为了避免被人钻空子,他更加需要事无巨细地早请示晚汇报。故而这一份奏疏他不用王昌龄,自己亲自操刀,将此事上升到朔方民心武风,描述得军民激昂上进全不畏战。兼且这是经略军剑术教习,又不是杜士仪把人留为自己牙兵的剑术教习,李隆基也不过览之一笑而已。

  可这样的大造声势,随着各路行商以及探子,自然而然也就传到了幽州大都督府,幽州节度使张守畦的耳中。他节度幽州已有多年,自忖战功彪炳无人能及,可幽州诸军上下之中,最最津津乐道的,仍然是昔日裴垦的剑术通神,尤其那一次孙佳期败战时裴垦掩护全军撤退时的勇猛,更是底层士卒们最最崇拜的。

  故而张守畦对于裴垦的病退,不但不遗憾,反而觉得了却了麻烦。可是,前时公冶绝来见他时提到安禄山冒功,如今杜士仪却对其如此礼待,他不禁火冒三丈。

  ¨早知如此,当初我便以诬陷将校为由,将其一刀杀了,也不会成全这老货扬名朔方”张守畦怒气冲冲说了这么一句,这才看着安禄山道,¨这要是朔方小杜听了那老货的挑唆,告你一状,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这下该知道,小杜当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人家麾下人才济济,用不着你”

  安禄山唯唯诺诺地连声应是,等到从张守畦的书斋中辞了出来时,依旧是那憨憨的笑脸。可回了自己家宅,和素来交好的史思明对面而坐,他就不像人前那般谦卑憨厚无城府了。他直截了当地将公冶绝这一节说了,这才扼腕叹息道:¨若知道那老东西有朔方杜大帅那样的靠山,我就算倾尽全力也不会让他逃出幽州之地这下怎么办?”

  ¨横竖咱们的张大帅瞧不起朔方杜大帅,更何况这是我们幽州事务,关朔方什么事?如今那老东西既然在朔方的地盘上,如果那边没动静,你就当没这回事。朔方杜大帅根基深厚,不是你我能比的,可来日方长呢”说到这里,史思明转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你想清楚了,张大帅看似待你亲厚,收你为义子,实则却只当你隶仆一般,我也是一样。如果咱们想独当一面,就得在朝找个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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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九十八章 勃勃野心



  张兴亲自前往西受降城会见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的使者,一来一去足足用了半个多月方才回返。[小说族 .xiaoshuozu.]然而,风尘仆仆的他甚至来不及回家去见一见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宇文沫,就径直来到了灵武堂求见杜士仪。杜士仪本还打趣了一句他的灰头土脸,可听到张兴转达骨力裴罗的一个提议,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了下来。这些年来,他打过交道的部族首领很不少了,就连英明一世的毗伽可汗,到老也免不了荒疏,更不要提李鲁苏之辈了。

  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位正当盛年的回纥首领拥有着怎样的勃勃野心。

  “他确实对你说,回纥、拔悉密、葛逻禄,愿意为大唐除去突厥这虎狼之邻?”

  张兴再次给予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见杜士仪站起身来径直出门,他很明白对方是往哪去,连忙紧随其后。这顿时让刚刚守在外头的吴天启和叶天果来砀面面相觑,后头两个一个是官宦子弟,一个曾经是官宦子弟,而吴天启的父亲眼下也是长安屈指可数的富人,可身份终究不及,若非叶天果家遭变故,来砀被父亲狠狠磨去了骄娇二气,三人也没法处得来。这会儿,叶天果和来砀就不约而同都看向了吴天启。

  “咱们三个要不要跟一个上去?”

  “大帅和张判官主从多年,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咱们守着灵武堂就好。”吴天启笑了笑做出了答复,脑袋里却想起了父亲吴九之前来的一封家书。

  长安那些文房四宝类的风雅生意已经不那么好做了,可因为杜士仪需要商场上的一些消息渠道,还不能见好就收。可父亲已经年近六十,说是打算让他回去主持。他跟着杜士仪不知不觉就快十年了,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深知其志向绝不是纯臣那般简单,可要说有贰心却也不那么像,更多的是仿佛在防范什么。如果这次他真的要回长安去接替父亲,有些事总得弄个清楚才行

  节堂之中,杜士仪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在突厥牙帐左近的那些地方一一扫过,最后面色凝重地说道:“骨力裴罗敢说这句话,就不怕消息泄露到突厥牙帐是什么后果。不得不说,坑了左杀骨颉利对他来说,是一步绝佳的好棋。登利可汗固然少了一个眼中钉手中刺,可突厥的实力终究受到了损害。”

  “没错,骨力裴罗的使者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因为战后传言纷纷,说是登利可汗与右杀伊勒啜联手卖了骨颉利,所以如今不少突厥族民都对他们的可汗和右杀失望透顶,而新任左杀的人选也是迟迟难产。而原本的三角对峙变成了二雄争锋,虽说登利可汗的母亲是当年国师暾欲谷的女儿,可暾欲谷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儿子,光凭从前的声望镇不住突厥人,右杀伊勒啜则因为太过好色,甚至于抢部属的妻子,也不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里,张兴突然压低了声音:“而且,骨力裴罗还提出,只要都播有乌弥之女在一天,他就会保有其故地,不会让人越雷池一步”

  杜士仪知道岳五娘当初为了替云州打通毗伽可汗这条线,以阿史那王女的身份在突厥牙帐多次露面,最后甚至一举杀了梅禄啜,得到了都播那块飞地,这种事必然不可能长长久久地隐瞒下去,如今骨力裴罗特意提这一条,不但是保证,也是威胁。于是,他在沉吟了许久之后就开口问道:“那回纥使者年岁几何?可曾提到,预备在陛下千秋节前往长安贺寿的三部使者,都是谁?”

  “回纥的那个使者自称叫失涅于,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六岁,人很精于,而且所带的随从都对他极其尊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应该在部族中地位极高,绝非寻常之人。”张兴一边说一边回忆当时会见的经过,这才继续说道,“而他提到,三部派去长安贺寿的使者,都是首领的左右臂膀,绝不是寻常的小喽啰,以示他们对大唐皇帝陛下的尊敬。而那个失涅于还说,如果大帅在朔方节度使任上时,有覆灭突厥此不世之功,定能够送大帅入政事堂拜相。”

  这和之前灵州都督府兵曹参军叶建兴的建议如出一辙,杜士仪对叶建兴的态度是,想了个办法将其调到长安去任长安尉,果然,虽说品级上看似是降级了,可赤县的县尉人人争抢,叶建兴几乎想都不想就高高兴兴去上任了。而杜士仪虽说为此付出了丁点代价,可和结果相比,他半点都不心疼。他和如今在朝官运亨通的王缙日后还有的是需要协作的时候,犯不着为了这么个小人物翻脸。

  可如今这是骨力裴罗的提议,或者说某种要挟,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覆灭突厥这种灭国之功,听上去极其高大上,可正如同张九龄阻张守畦拜相的时候所说,大破契丹擒杀可突于,这就要拜相,那异日倘若真的将契丹灭了,拿什么来封赏?契丹在如今还只是区区小国,远远及不上雄踞北疆的突厥更何况,如果大唐真的和回纥三部搅和在一起,覆灭了突厥,日后难道还能真的据有漠北?

  就连当年的太宗李世民在覆灭东突厥之后,也不过是将东突厥故地分成一个个羁縻都督府,分封给当年附庸突厥的各大部落,并非真的派兵镇守。现如今打下突厥的名头固然好听,可如果真的成了,除非他肯和李靖一样窝在长安闭门度日,否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于是,杜士仪便说道:“这骨力裴罗真不愧是回纥之主,一石二鸟之计用得比我唐人还要炉火纯青。这样,除却他们会在陛下千秋节派出使团之事,其他的你先暂且瞒着。”

  张兴答应了一句,可想到自己在西受降城的一次偶遇,他又开口说道:“因为西受降城的商户收马极多,时而还有马贼混迹其中,所幸郭子仪对此严加防范,打击不遗余力,突厥和回纥葛逻禄等等都颇为满意。我这次偶尔微服去马市巡查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三十余岁的年轻大汉,此人气势不凡,一看便是武艺超群,而且明明通晓汉语,却硬要用突厥语对谈。我起了疑心后请郭子仪派人去查,人却无影无踪了。我疑心是奸细。”

  “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给你,你仔仔细细部署一下,将朔方灵州上上下下筛查一遍,免得异日生事却不自知,但不要惊动太大。”

  奸细的事,杜士仪并没有太上心,如今并非战时,他麾下这些人,文官大多人精,武将个个勇武,再加上市井之间如今也整顿了市易所,故而街头就算有风吹草动也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并不打算来个满城抓奸细,交给张兴也就丢开了去。可是,骨力裴罗的使者带来的那些话,他却不能不重视,尤其是所谓的灭国两个字,他很清楚对于李隆基的诱惑有多大

  要知道,当年太宗李世民之所以能够被人尊为天可汗,不就是因为覆灭东突厥,打得西突厥不敢动弹,又灭了高昌,让整个西域噤若寒蝉吗?后来的大唐天子虽然也都以天可汗之名号令四夷,可终究比起太宗就差太多了。

  西受降城往北,就是一马平川,正是放牧的最好地方。回纥这一次派来的使团总共只有几十个人,可当他们市马之后,离开西受降城北行五十余里后,便与一支多达七八百人的骑兵会合了。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骑兵,可只看这一支兵马的马匹就知道,膘肥马壮,着实都是一等一的货色,而马上骑兵人人都是一人双马,精气十足。

  其中领头的那人下马上前行过礼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俟斤,左近马贼已经被扫荡一清,有愿意投效的,都在这里,至于不愿的都杀了。”

  能被人称之为俟斤的,整个回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之前不过二十余岁出头就统领回纥四部,如今三十余岁,已经是北疆雄主之一的骨力裴罗。他乔装打扮以回纥使者的身份潜入西受降城,和节度判官张兴见了一面,如今回还时,方才和护送的兵马会合。

  他看了一眼经过了几番厮杀,反而显得更加雄壮的兵马,欣然颔首道:“很好登利可汗顾不上的地方,我就替他代劳了。这些投效我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当马贼远不如从我征战有前途”

  骨力裴罗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赫然是一股理所当然的霸气,而随着他的左右高声应和,四面八方顿时传来了一阵阵声入云霄的呐喊。许久,他方才伸出手来示意众人停下,吩咐立时启程。毕竟,这里并不是他的地盘,即便他这支兵马有足够的自信抗衡三四倍的敌军,可他也无心将这支精兵损耗在无所谓的战斗中。他和登利可汗本就是虚与委蛇,整个突厥腹地,痛恨他的大有人在

  一路换马绕过突厥牙帐,历经十余日最后回归自己的地盘之后,骨力裴罗方才松了一口大气。召见了自己最亲信的几人到大帐之后,他也不解说自己此次去西受降城的经过,而是径直指派了自己的弟弟吐迷突亲自领衔,届时在千秋节和拔悉密葛逻禄的使者一同入长安朝贺,随即才环视了众人一眼。

  “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一直妄自尊大,认为出身阿史那氏,然后又觉得拔悉密势力胜过我回纥,就要在我三部会盟时居首。可他哪里知道,就连拔悉密族中酋长和长老,也未必是全都支持他的。我和葛逻禄俟斤聂赫留已经商量过了,让给他去当这个盟首。”

  “俟斤,这不是让他得意吗?”

  “中原一向用出头鸟来形容不自量力硬要挑头的人,阿史那施就是如此且让他神气一时又何妨?有他在前头挡着,我们回纥就能埋头壮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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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九十九章 昔日故人今雄主


  王容也好,杜士仪也好,大约是早年家中贫寒,习惯了凡事自己伸手,全都不喜多用仆婢。即便如今杜士仪已经官至三品,王容也封了太原郡夫人,可夫妻俩身边依旧从未婢仆成群。而且,早年服侍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的竹影,如今已经婚配,正跟随在杜十三娘身边;王容最亲信的白姜嫁了刘墨,夫妻俩在外为王容打理茶行的生意。杜士仪当年的乳母秋娘亲自带着杜广元和杜幼麟兄弟俩,其余婢仆就显得不那么得力了。

  这也没办法,杜士仪和王容全都把最精于的人手放在外头,都觉得身边伺候起居用不着什么太得得力的人,杜士仪那边还有个吴天启,王容则有秋娘帮手,他们觉得这就很足够了。可是,这一天晚上,两人商量起吴天启即将回去接手吴九手上那一摊子事情,顿时便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起来。

  “叶天果虽说自幼不受父亲叶文钧喜爱,而后叶文钧又被你流放岭南,终究识得是非,已经懂事,可总不能尽信于他;至于来砀,更是官宦子弟,侍从你一两年权当学习不要紧,可总不能一天到晚操持贱役。至于秀实是你的弟子,而且心眼瓷实,不能和宝儿当年一样为你料理机密文牍,更何况广元和他最为要好,我也得靠他约束广元。这算来算去,哪怕奇骏仍然能够帮你挑了机密这一档子事,少伯也还可信,你身边竟没有一个妥当的人跟着。”

  说到这里,王容想起送到长安的杜仙蕙还有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给她挑选得力人手,杜广元和杜幼麟身边倒是同龄的从者够了,年长可以照顾人的也有,可真正能够起到卫护之责的,却是挑不出几个。真正顶尖的,跟着赤毕从崔家过来的那一批从者,如今不是出去独当一面,就是和虎牙一块在操练统领牙兵,抑或是随同罗盈岳五娘在都播辛苦创业打根基,哪里会放在家里?

  杜士仪正想说,在从者中挑选个人接替吴天启就行了,可这句话还没出口,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轻响。尽管那声音极其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碜人,即便他知道自己这灵州都督府应该犹如铁桶一般,断然不会让刺客轻易闯了进来,可他还是立刻捂住了妻子的嘴。为了避免夫妻之间有人打扰,婢女都住在主屋之外的两侧廊房,这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此刻,他一只手举重若轻地扣住了枕边那两枚铜胆。

  多少年了,他已经能够犹如健身球一般将这两枚铜胆玩弄于掌心,因此双手手腕无不异常灵活有力,这也是他在枕下不藏匕首,而是放了这两样东西的缘由因为常年的撞击,两枚铜胆的外表光亮如新,可终究跟随他二十年了

  叮——

  随着那一声轻响,说时迟那时快,杜士仪几乎脱手就要一枚铜胆打出去,可入眼的那张脸却让他愕然片刻,动作慢了一拍。而下一刻,那高大青年的动作极快,脚底抹油一般窜了上来,却是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礼陪了个笑脸。

  “大帅,夫人,对不住,是我一时莽撞,外头……”

  这外头两个字还没接下去说,杜士仪就只听外头声响震天,显然是被人发现有人夜闯灵州都督府。又好气又好笑的他冲着人冷哼一声,见其讪讪地退后几步到阴影处自行面壁了,他方才吩咐王容躺在床上先别起身,自己披衣出去到了外间,打开门之后便只见虎牙如临大敌地站在外头。

  “大帅,有刺客”

  杜士仪很想对虎牙说,不是刺客,只是某个玩脱了的家伙,可此刻虎牙身后还有十几个举着火炬的牙兵在,他只能正色说道:“不要声张,先行四处搜索查看。横竖这都督府后院中除却我夫妻以及广元幼麟之外,别无他人,你可以慢慢仔细搜查。到了天明若再没有结果,外紧内松仔细巡查就是。”

  别人听不出杜士仪的言下之意,虎牙就在杜士仪面前,见他嘴上这么说,却对自己使了个眼神,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即答应一声退下去部署了。等到片刻之后,他重新悄然来到这里求见的时候,却是王容亲自来为他开的门。进门之后绕过那一座楠木屏风,来到了那一具如今还拉着帐子的大床前,他就只见一个人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却是老相识了。

  “罗将军”

  “虎牙兄安好。”

  虎牙曾经是固安公主身边的得力护卫,而罗盈是云州守捉使兼正将,本应故人相见喜相逢,可是一个在捉刺客的立场,一个却是被当成刺客的立场,一时大眼瞪小眼。到最后,还是虎牙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来有的是办法,只消给我送个信就得了,这半夜三更乱闯算怎么一回事?万一来一个万箭穿心,你想让岳娘子找我报杀夫之仇吗?她上次来,还是先和我打过招呼,我领她从后头进来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不该听人说,大帅对身边这批牙兵不满,打算另行遴选牙兵,所以想着是虎牙兄统领牙兵,没道理发生这种事,于是就心生好奇潜入进来看看,谁知道小心翼翼用了一个时辰方才接近,还是给发现了。”说到这里,罗盈却并不气馁,而是觉得颇为高兴。

  可这话听在杜士仪和虎牙耳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就连王容亦不禁问道:“什么叫杜郎对身边牙兵不满,打算另行遴选?何处竟有如此鬼话流传?”

  “是那些去拜会公冶先生学剑的人。只是各说纷纭而已,毕竟,大帅没留着公冶先生为牙兵教习,而是将其聘为经略军教习,由是自然有牙兵觉得,大帅对他们有所失望。”罗盈见三人眼神,就知道自己误打误撞,恐怕不无裨益,他如今好歹也是一方雄主,当即就明白了过来,“大帅,虽说我今夜贸然闯入有错,可我也得提醒一声。牙兵既然居亲近之重,还是需得提高他们的地位或者其他,让他们以此为荣。”

  杜士仪因为并不曾亲自上战场,对于牙兵虽不能说不重视,可也确实并未上升到最要紧的高度。而虎牙昔日给固安公主统带护卫,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决不能有半点质疑,而且那是私兵,不像现如今杜士仪的牙兵乃是从军中拣选出来,不具备这样的要素。故而,主从二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大公无私之外,仍然还亟待解决的问题。于是,虎牙起初的那点恼火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立时对罗盈拱了拱手。

  “罗将军,多亏你提醒。今夜你这所谓刺客来得正是时候,所言更是字字珠玑。外头我去料理,不会让人打搅了你和大帅商谈要事”

  见虎牙匆匆出去,杜士仪这才看着如今已然没有半点青涩和勉强的罗盈,笑呵呵地问道:“说吧,你这位都播之主亲自跑到我这来,究竟所为何事?”

  “一来,是报喜。”罗盈挠了挠头,随即小声说道,“五娘有喜了。”

  罗盈和岳五娘成亲已经好些年了,却一直都没能有个一男半女,虽说夫妻俩感情很好,可有时候杜士仪和王容说起此事,仍不免唏嘘。此刻听闻喜讯,王容顿时喜出望外:“总算是让她如愿以偿了。她嘴上常说不在乎,可心里却一直都惦记着。无论儿女,都能圆了你们夫妻一桩心愿。”

  “对对,而且岳母也高兴得很,说即便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也可以将来承袭她的衣钵。”

  “如今都叫起岳母来了,公孙大家多出你这么个女婿,一定觉得这诈死一场也不冤了。“

  被杜士仪这样打趣,罗盈不禁笑开了花,紧跟着方才想起了最重要的事:“五娘和岳母在都播收留了不少当年被突厥劫掠到北疆的孤儿,查其心性后,择选天赋好的教给剑术。这次我来,她们硬是让我带上了两男两女,都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大帅和夫人以及小郎君小娘子留在身边,关键时刻绝对可靠这四个都是五娘早年便挑了他们在身边的,日夜熏陶考察,调教他们快四年了,也透过我们的真实身份,教以忠义,他们对大帅都崇拜得很,忠心可保无虞

  正缺人的时候,罗盈就送了人来,这可正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杜士仪和王容对视一眼,当即笑着领了这份人情。

  紧跟着,罗盈方才说道:“当然若只为这些,我也并不会自己跑一趟。前一阵子,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会盟,声势就连突厥登利可汗以及右杀伊勒啜都不能小觑,都播如今虽掩有千里之地,又有子民数万,精兵八千,可无论和哪一边相比仍然有所不及。

  所以,宝儿的意思是,西边这里迟早有一场大战,我们往东边迁徙,比如同罗一直都属于突厥左厢,而拔曳固更是大多为回纥吞并,而且因为回纥在铁勒九姓中最为强大,这两部都西迁了一段路。而奚族度稽部据说如今处境维艰,不如将他们吃下来事关这样的大政,我不敢让人带信,只能自己亲自来”

  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眼睛一亮。想起当年自己从蜀中带出来的那个年少童子陈宝儿,其后跟着自己多年为记室,在云州独当一面主持培英堂,如今更是在都播俨然为谋主,提出了这样一个冒险却又合理的发展策略,他不能不生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心思自从张兴见过骨力裴罗,带来了其提出的条件之后,他就一直在思量罗盈岳五娘那批人的出路,现在看来,终于是时候了

  “迁徙之事,能保证上下齐心?尽管突厥牙帐这边将是日后争夺的重心,可东边也不是那么好立足的”

  “能。”罗盈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谁的兵马多,谁的力量大,谁就有说话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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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章 如人父母


  尽管岳五娘怀孕的月份还浅,都播还有公孙大娘和陈宝儿,以及一些无牵无挂的云州旧兵马坐镇,但罗盈却不敢离开太久,当夜密商之后,他只来得及和虎牙喝了一顿早酒,就立时匆匆踏上了回程。尽管比不上骨力裴罗身为回纥之主,暗中伏兵八百人作为接应,可是和七八个随从过了黄河之后,也自有百多名看似马贼的兵马前来会合。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他还在安国寺当小沙弥的时候,怎会想到自己真的能够和梦寐以求的女子成为夫妻,甚至在塞外打下如此家业?

  罗盈固然走了,但他留下的那两对少男少女,却通过茶行送进了灵州都督府。王容亲自出面见了他们,见这四个年少的孩子礼仪娴熟,容止秀丽,而让他们演示剑术时,更是露出了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一面,她不禁心中暗赞。至于原本过来挑人时还有些敷衍的杜广元,在瞧过他们的剑术之后,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连惊叹的声音都说不出来了。而陪着来的段秀实同样移不开目光,到最后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些年纪合适的少男少女,也不知道是从何找来的

  “阿娘,阿爷当初有赤毕大叔为从,我虽有秀实阿兄陪读文武,可从者之中,并无年纪相仿的得力之人,这可真是久旱逢甘霖。”说到这里,杜广元突然上前去,拽了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少年的袖子,硬是把人拖了过来,却是认认真真地对王容说道,“阿娘,我就要他了。”

  王容欣然颔,随即却说道:“你们除却剑术之外,可曾读书认字?”

  四人之中,最年长的另一个少年当即开口答道:“时间有限,我等只粗粗识得百余个字,还不太会书写。”

  “既如此,回头广元你空闲的时候,教一教身边人写字吧。”王容微微一笑,继而正色说道,“你们四个这样的身手,屈身为仆隶太可惜了送你们来的人曾经说过,尔等多年颠沛流离,学名早已不记得了,此前学剑的时候,也只是以天罡地煞加以区分。如今既然入了杜家门,我便给你们一个好名字。你们既自幼学剑,便以古时名剑为名,天魁,改名龙泉;天罡,改名于将。地魁,改为莫邪;地勇,改名承影。只要你们敬我和杜郎若父母,我们自也会当你们如同子女”

  四人既是学剑四年,都知道这些上古名剑,如今以剑为名,王容更如此言辞亲和,他们不禁都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当即下拜称谢。

  而杜广元赶忙拽了于将出去,王容想想杜幼麟年纪尚小,还不到需要人陪侍的时候,而龙泉年长,瞧着机敏于练,便让秋娘亲自将他带去见杜士仪。而剩下莫邪承影两个婢女之后,她便将承影留在了自己身边,把莫邪给了秋娘去当帮手。如此分派之后,她想到远在长安的女儿,沉吟片刻便看向了承影。

  “当年你们学剑时,可曾拜师?”

  承影今年不过十三岁,却不像同年的少女一样一团稚气,而是因为幼年失怙流离失所,多了几分坚毅。面对王容的问题,她连忙摇头说道:“岳娘子说过,若无大成,不准说是她的弟子。当初岳娘子挑选学剑的总共有五六十人,可最终有所小成的只有我们十几个,天罡地煞才刚刚开始排而已。”

  “这个五娘”王容哑然失笑,但旋即就对承影吩咐道,“这样,这都督府后院的婢女,你和莫邪两个好好挑一挑筛一筛,是孤儿,而又年纪幼小适合学剑的,你们不妨教她们一教。我不求建成娘子军,可灵州是朔方重镇,多年未曾经历战事了,也不能不以防万一。”

  “是,谨遵夫人吩咐。”

  王容派秋娘亲自把龙泉送到灵武堂时,杜士仪支开了叶天果和来砀,正在单独吩咐吴天启回长安的事宜。当初他诳了吴九卖身,可吴九因此从区区一个差役成为了独当一面的长安大贾,吴天启又跟了他十年,他自然对他们父子颇为信赖。当他要嘱咐的话都嘱咐完了之后,就现吴天启仿佛欲言又止,当即问道:“怎么,还有什么疑问?”

  “郎主……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梗在心头,不吐不快,今日离别回长安之际,不得不斗胆一问。”尽管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直接大胆,可吴天启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来,“郎主这些年来政绩斐然,文武宾服,可我看到的更多是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仿佛在防范于未然,未知郎主究竟是……”

  这样的问题,亲信如罗盈岳五娘陈宝儿,甚至连侯希逸,都已感受到了,如张兴,则是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可如吴天启这样直截了当问出来,却是绝无仅有。于是,他见杜士仪目光倏然变得深沉了起来,心中不禁更加惴惴。

  “飞鸟尽,良弓藏,信安王是什么下场,想来你已经看见了。”杜士仪见吴天启倏然打了个激灵,脸上露出了几分惊惧的表情,他这才说道,“更何况,大唐立国至今,高祖朝有玄武门之变,太宗朝有承乾谋反,李泰流放,高宗朝有则天皇后专权,中宗朝有韦后乱政,睿宗朝有铲除太平公主的唐隆政变,至于本朝,三位皇子刚刚被废。六朝之中,每朝都有这样那样的巨变,如果不预作防范,未雨绸缪,纵有千般荣华富贵,也不过是化为齑粉而已。”

  纵观中国历史,除却南北朝以及五代十国这样的乱世,犹如唐朝这样奇葩的政变不断的朝代,绝无仅有。究其根本,不得不说太宗李世民开了个坏头

  这是谁都无法反驳的事实,吴天启骤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凛然答道:“郎主深意,我明白了”

  “打点好行装就上路吧。虽说这一路都是驿道,但如今名虽盛世,盗贼却也未能禁绝,你挑选十个精壮家丁随行,就跟着你在长安,不用送回来了”

  吴天启立刻谢过,等告退出门的时候,就只见秋娘正领着一个半大少年站在门外。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对方的体格容貌,见其体态颀长,容貌俊秀,情知十有**是来接替自己的,想了想便走上前去见过秋娘打了招呼。

  问明果是王容吩咐带来见杜士仪的,名唤龙泉,他便笑着对龙泉说道:“灵武堂中尚有叶天果和来砀帮手,你要做的事情并不多,无非整理文牍,迎来送往,把守此处不让闲杂人等进出而已。叶天果和来砀虽都是有性格的人,可也不难相处,你自己好好学学就是。”

  龙泉连忙行礼谢了提点,等到随着秋娘踏入灵武堂,他终于见到了岳五娘口中提过无数次的杜士仪。他在年纪很小时就随着父母被马贼掳掠到漠北,更多的是被当成奴隶做牛做马,所以,岳五娘将杜士仪渲染得有勇有谋十全十美,兼且岳五娘的说法是,得杜士仪的吩咐经略漠北,又解救他于必死之地,他自是崇慕十分,近前后双膝跪下磕了个头后,竟是讷讷说不出话来。只听得上杜士仪开口和气地吩咐秋娘先回去,继而就没有任何声息了。

  他本以为对方会犹如那些突厥贵族似的,每来一批新奴隶就会可劲折腾,还称之为杀性子,可片刻之后,他就只觉得脑袋上搭了一只手,抬头一瞧,却只见那张年轻却不乏威势的脸正在自己面前。感到那只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脑袋,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可喉头却犹如哽咽了一般。

  “你们的身世,我已经都听说了。虽是盛世,边境仍不免兵荒马乱,以至于你们幼年失怙,吃了无数的苦,好在总算得天之幸,有人拯救收留。你和其他三人既没有父母,从今往后,我和夫人便是你们的父母,我的儿女便是你们的兄弟姊妹”

  杜士仪见龙泉眼眶中赫然是泪水正在打转,他便笑了笑说:“我本待收尔等为养子,然则朝中曾对养子有严禁,我也不想去学张大帅明知故犯。可只要尔等事我若父,我自当视你们为子女。初来乍到,如有不便,不必憋在心里,只管说出来。我知道你们剑术初有小成,如今公冶先生为朔方经略军剑术教习,人又在犁人坊中教习剑术,从者踊跃,我也会荐你们轮流前去学习修行。”

  “大帅……”即便岳五娘几乎是如同洗脑似的灌输了各式各样的理念,再加上有感于救命之恩,龙泉甘心情愿地跟着罗盈来到了灵州。可侍奉的终究是只听说过不曾见过的人物,又是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当然是忐忑不安的。可是,王容待他们温和可亲,杜士仪如今又说出这样贴心的话来,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一股热流涌动,突然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大帅厚恩,我即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定当一心一意随侍左右”

  “起来吧,我这没那么多规矩,不用一天到晚往地上跪。”杜士仪笑了笑,等到面前的少年使劲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他方才继续说道,“灵武堂中的规矩很简单,多听多看少说。无论是听到看到了什么,你都要烂在心里,即便至亲也不能透露一个字。只要做到了这一点,无论你在其他地方出了什么小错,那我都可以容忍,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你就是有千般其他好处,也是白搭,你可明白了?”

  “是,明白了”

  “那好,从即日起,你便在此随侍,至于读写等等,我自会让叶天果来砀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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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一章 御前真言,东宫定


  即便对骨力裴罗戒心深重,也对覆灭突厥这种事颇有疑虑,但张兴既然已经见过回纥使者,杜士仪也不好把这种事藏着掖着,一面思索最好的方法,一面得飞马急奏长安,道是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打算联合派出使臣在千秋节前往朝觐。如果换成从前,李隆基对于这些附庸突厥的部落前来朝觐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可现如今眼看突厥渐渐露出颓势,他的心思早就有些活络了。故而他在览奏之后立时一口允准,在宰臣面前提及此事时,亦是极其自得。

  即便李林甫心中嗤之以鼻,可如今天子分明正是相信杜士仪的时候,他若是纯粹煞风景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他自然见风使舵,将杜士仪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而牛仙客本就和杜士仪有些私交,又一贯唯李林甫马首是瞻,就更加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于是,李隆基再次觉得,此次的两个宰相是最省心的。相比姚崇的圆滑而私心极重,宋憬的刚直不知变通,后来那些宰相不停地争斗,如今这组合无疑是绝配。

  于是,在议过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的朝觐之事后,李隆基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今东宫虚悬,储位空置,总不是一个办法。二位身承宰辅之重,可有相应的人选吗?”

  牛仙客一碰到这种问题就立刻当起了鸵鸟,此次也不例外。他立刻低头行礼,唯唯诺诺地说道:“诸位皇子均承陛下圣训丨陛下觉得合适的,必然是东宫的最佳人选。”

  李隆基已经习惯了牛仙客的这种态度,不以为忤,又看着李林甫。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李林甫从容躬身一礼,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既然追封了贞顺皇后,那如今寿王以及盛王便无疑乃是嫡子。依臣之见,立寿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见天子默不做声,李林甫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兼且,此前的废太子以及二庶人之所以悖逆犯上,妃族不力乃至于教唆也是原因之一。而寿王妃杨氏,出身大族,又曾经从学于玉真贵主,贤惠有礼。若立寿王为东宫,寿王妃为太子妃,定然能够恭谨侍上,孝悌俱全,还请陛下圣裁。”

  这已经不是李林甫第一次在天子面前直言寿王可堪立储了。就连牛仙客这种不掺和立储的,也早已隐隐约约察觉,武惠妃在李瑛等三人被废流放后半年突然故世,哪怕得到皇后追封,这种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头,他就不相信比自己精明何止一倍的李林甫会没有任何感觉。故而,对李林甫频频力荐寿王,他是打心眼里感到纳罕,可这种事既不能问,也不能多想,于是他索性继续装起了哑巴。

  “十八郎人品俊秀,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也罢,让朕再好好想想。”

  如果李林甫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立刻改弦易辙,李隆基说不定会生出撤换宰相的心思,可李林甫就是一口咬定寿王最适合太子之位,他反而觉得李林甫不愧深合己心。而且,在李林甫和牛仙客联手打理下,政务井井有条,少有需要自己去烦心的事,他也不愿意再轻易撤换这样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让自己轻松逍遥的宰相。等到李林甫牛仙客告退,他坐在那儿沉吟良久,突然长叹了一声。

  “朕有那么多儿子,难不成就只有一个寿王可堪继承大统?”

  高力士正好从外头进来,听得此言,他立时朝四面八方的内侍宫人打了个手势。等来到天子身侧时,他就陪笑道:“大家何出此言?不说其他,年长的诸位皇子便各有可取之处。再者,贞顺皇后终究是追册,并非正嫡,寿王却也不能说就是嫡子。陛下如若觉得寿王年轻,不足以担重任,在诸王之中选择年长而忠厚者?如此一来,外臣也定然无话可说。”

  李隆基等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张九龄这样的臣子不在,储位虚悬,竟然没有人提出立长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真的立长,将来的太子也没有多少势力支持。可终究这样的大事,他需要一个契机,一次进言,哪怕是高力士这个身边近侍的进言,那也是弥足珍贵的。

  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颔首点头道:“汝言极善庆王既然身有残疾,忠王却是人如其封,素来忠厚。”

  虽然对高力士这么说,但李隆基并未就此一锤定音。这一日下午,他再次召见了玉奴,这一次却是在梨园。让教坊中人在其面前合奏了凉州曲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朕觉得,这凉州词固然浩瀚悠远,让听者无不动容,可仿佛只是音乐,就缺少了什么,你觉得如何?”

  玉奴如今已经回了寿王宅中,横竖和寿王李瑁井水不犯河水,她也就释然了。她频频出入宫中,最初的紧张和惊惧早已无影无踪,可疑惑却是免不了的。然而,面对自己最熟悉的音律乐理之事,她立刻把其他的顾虑都抛在了脑后,细细一思量便突然合掌说道:“西凉乐舞,本就应该是一绝,如今却有乐而无舞,当然便失却了最重要的韵味”

  “当年郭知运献凉州曲的时候,倒也有相应的舞姬送来,只不过那些舞姬所演乐舞,和教坊差别极远,更不要说和梨园的水准相提并论了。”

  李隆基爱好广泛,弓马骑射,马球音律,就连吟诗作赋也都不陌生,此刻,他和年纪相差自己几十岁的玉奴由此起头,渐渐谈论起了西凉音乐乃至西域乐曲,早已忘却了身边众人。等到他首先回过神时,就只见之前奏乐的坐部伎早已经面露疲态,当即把人都遣退了。等到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亲信,他方才突然词锋一转道:“杨氏,自从去岁以来,东宫无主,储位虚悬,天下臣民无不心中不安,朕如今问你,你觉得寿王可堪为东宫吗?”

  玉奴最初入宫就防着天子问这种事,可时间一长,李隆基从来不和自己说政务,她渐渐就觉得轻松了。可眼下这样一个问题突然迎面砸来,她与其说是惊愕,还不如说是苦涩,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大胆地抬起头来直面天子。

  “陛下,恕我言辞冒犯,寿王是否可堪为东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才德浅薄,不足以为东宫妃。”既然一股脑把心中最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玉奴就索性都豁出去了,“我不喜欢管那些杂事琐事,不喜欢勉强自己和那些姬妾共处,对于寿王庶出的子女,也完全没心思照拂教导。如今寿王能够容忍我,不过因为我乃是师尊的弟子,兼且并未碍着他。可如若寿王入主东宫,甚至于君临天下,怎么可能还能容忍我?”

  玉奴和李瑁的婚事杨家乐见其成,也是武惠妃一力主张的,连日以来杨家人一次次到寿王宅来,字里行间的意思让玉奴不胜其烦,而且,一想到太子妃薛氏家中的惨状,就足以⊥她心有余悸了。因为李瑛三人废为庶人流放,薛氏以及子女全都成了无根的浮萍,若非薛氏上书请度为尼,天子命将子女全数交给了庆王李琮抚养,李瑛的妻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此刻不管不顾说完了这些,她便紧咬嘴唇等候发落,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废了她的寿王妃之位,她就可以清清静静了

  李隆基盯着面露决然的玉奴,好一会儿却笑了起来。宫中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妃嫔和宫人,每一个人都竭力迎合他的喜好,就连诸王公主,王妃驸马,也无不竭力揣摩他在想什么,试图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在他面前。而这个寿王妃杨氏,从前就有些我行我素,如今似乎进宫多了,那种天真无邪的性子越发明显,此刻说出的理由更是骇人听闻,怎不叫他又好气又好笑?

  “陛下笑什么?”玉奴虽在等最终裁决,可见李隆基笑得畅快,她不禁又有些恼意,“若是觉得我不贤,便直说发落好了”

  尽管人人都知道自从李瑛李瑶李琚兄弟三个被废为庶人,远贬他乡,寿王妃玉奴便频频往来于宫中,这简直是其他诸王公主无人能及的殊遇。这位寿王妃说话少有顾忌,从前也不是没说过犯忌的话,可这次就更了不得了。见其竟是在天子面前如此倔强,有人很想出口打岔,可却在李隆基倏然转厉的目光下怯了场。于是,见玉奴依旧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天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的实话,也只有你敢说”李隆基一拍扶手,本是盘膝趺坐的他支撑着站起身来,随即淡淡地说道,“既为怨偶,那也就不用凑合了。来人,送寿王妃回玉真观”

  若是旁人,听到这样的发落,早已俯伏在地连声求饶,玉奴却眼睛一亮露出了喜色。她是没有喜欢的人,嫁给寿王李瑁也好,嫁给其他人也好,全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她自得其乐地过日子,可是,杨家人想要的不再是寿王妃的荣耀,而是太子妃娘家的殊荣,她不得不渐渐为之心寒。于是,她从容施礼谢恩后,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终于又可以和师尊以及姑姑一块疏畅地翻看道经,谈天说地了

  “陛下,寿王妃到底年轻,犯了糊涂……”一个内侍见状不妙,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可得到的却是李隆基转头过来凌厉的一瞥。

  “年轻?糊涂?她虽然年轻,可比谁都看得清楚”李隆基冷笑了一声,继而就开口吩咐道,“把力士叫来,然后预备一下,朕要去兴庆殿。”

  兴庆殿是兴庆宫重地,乃是天子平素会见大臣的地方,如今李隆基对于外朝的事情不似从前那样上心,召见的除了宰相之外,少有外臣,故而这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常常使用了。因此,当李林甫和牛仙客这一天之内第二次踏进兴庆殿时,再看到被召来的尚有尚书省几位尚书,以及尚书右丞相裴耀卿,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刻,年初方才真正正位侍中的牛仙客就已经明白,天子怕是要决定立储人选了。

  “东宫虚悬,并非长久之计。因此去年李瑛被废之后,朕暗察诸皇子心性,已经择定了东宫人选。忠王李,忠厚仁孝,又乃是庆王之外最年长者,因而朕已决意,立忠王为东宫储君。”

  此话一出,几位尚书顿时面色各异。吏部尚书李量是众人之中最年长又资历最深的,闻言只是微微一愕便恢复了正常。户部尚书席豫早年曾任吏部侍郎,在尚书省年限最长,可正因如此,他深知李林甫乃是最最力挺寿王李瑁的人,天子甚至在武惠妃故世之后追封其为皇后,极尽哀荣,如今却偏偏册封忠王为太子,着实令人出乎意料。至于礼部尚书杜暹却老神在在,仿佛根本不在乎储位归属,当过宰相在外兜兜转转一圈又回朝的他早不在乎这些争斗了。

  而裴耀卿自从张九龄被贬之后,业已心灰意冷,除却少数时候建言一二,大多数时候都于脆自娱自乐不问外事。可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禁斜睨了李林甫一眼,暗想机关算尽一场空,李林甫又会是什么感受?

  李林甫如今兼领兵部尚书,而牛仙客兼领工部尚书,再加上裴耀卿,除却无足轻重的刑部尚书之外,可以说该到齐的人都到了。不论各自心思如何,此时此刻,众人齐齐行礼应下,李隆基便宣召中书舍人知制诰前来,当场拟定制书,又命裴耀卿领衔议定册封太子的诸多仪式。等到这些都安排妥当,他方才仿佛毫不在意地开口说道:“寿王妃杨氏自从适寿王之后,一直体弱多病,朕已经命人送她回玉真观静养。”

  此话一出,下头方才是真正面色各异。之所以除却李林甫之外,人人都认为寿王李瑁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最大的缘故就是天子近来常常召见寿王妃杨氏。如今天子不但册封了忠王李,而且还把寿王妃杨氏送回了玉真观静养,一众大臣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莫非之前这将近一年以来,天子都是在用障眼法?如今既是储位已定,看似爱重寿王妃杨氏这点伪装也就可以毫不留情地撕了

  觉察到众多观察自己的目光,李林甫心中哂然,却仍是不慌不忙。当随着众人一块告退出了兴庆殿后,他信步回到中书省,在这一道中书舍人知制诰在御前亲拟,即将发往门下的制书上盖了自己的印章,随即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忠王如若成为太子却依旧不结势力,那么,这个太子只会比李瑛更窝囊,而且未必就真的能够太太平平一辈子;而如果他阴结势力,有他李林甫在,便等着被剪除羽翼打回原形吧总而言之,这是一场比谁能熬得过谁的持久战,好在他李林甫还不过五十出头,年纪只比当今天子大两岁

  当册立太子之事经由制书迅速从宫里传到了宫外,第一时间抵达了当事者忠王李的耳中时,他竟是拍案而起,怒斥那欣喜若狂的内侍道:“胡言乱语,外头这些以讹传讹的话你也敢相信”

  忠王妃韦氏见李怒急上来,竟是要当场发落人,赶紧上前将其拉开,复又用眼神将那内侍屏退了,这才劝解道:“纵使真是传错了,也犯不着发这么大脾气。”

  “庆哥那是个不管不顾无所谓的,甚至连太子阿兄的子女也全都交给他养育了,足可见陛下立谁都不会立他。而十八郎有多受宠,这些年你也看到了,若是有人以立长为由,把我推出来,我有几条命够折腾?”李心烦意乱地坐了下来,突然捏紧拳头在案上重重一捶,“当年太子阿兄因为有赵丽妃在,也曾经风光无限,至少是在阿爷心目中有地位的,可我呢?阿娘故世多年,甚至连个正式的封号都说不上,我算什么”

  忠王李在诸皇子之中并不突出,只是占了个年纪大的光。韦氏虽出自京兆著姓,父亲曾经官至刺史,姊姊则是已故惠宣太子妃,也就是曾经的薛王妃,可也同样担惊受怕多年。李隆基对自己的嫡亲兄弟素来防范极严,除却宁王李宪以无比的谨慎始终屹立不倒,岐王李范因为不够谨言慎行,几次三番受到敲打,早早就过世了;追谥为惠宣太子的薛王李业当年也因为交游不谨,连累得王妃韦氏的弟弟,也是忠王妃韦氏的弟弟韦宾被杖杀,就连薛王妃都吓得待罪家中,以为必定会被废黜妃位,等李隆基宽赦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今唯一聊可欣慰的是,韦氏的兄长韦坚因为精明能于,仕途一直走得颇为顺利,如今已经官至长安令,一方主司,家中上下倍觉荣耀。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来一趟错传圣意的事,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韦氏这才觉得有些后怕,但还是勉强笑道:“这样的大事,该当不会瞎传一气吧?”

  忠王李气恼归气恼,可想想也觉得若真是白昼瞎传这样的讯息,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一时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道真的天上会掉馅饼?”

  当来自宫中的正式天使抵达忠王宅道贺的时候,李和韦氏方才确定,这确实不是在做梦。可是,他们却没办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来,有的只是惊惧和疑惑。自身并非嫡长继位的李隆基,可以说并不是特别注重礼法的人,更何况武惠妃都追封了皇后,将李瑁当成嫡子册东宫也并无不可。如若不愿意立李瑁,诸王之中也有所谓颇称人望的人,为什么选择了他?

  送走天使,又严禁上下大肆庆祝,勉强撑到晚饭后,李方才与韦氏回到了寝室。夫妻俩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韦氏轻声说道:“要不,我去请阿兄?”

  “不不不”李想都不想便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心有余悸地说,“当年因为皇甫惟明曾经任过王友,王忠嗣在宫中时和我说过几句话,这就被人用了诡计投了那张莫名纸条,幸好阿爷根本不信,否则我那时候就完了如果我一直都是忠王,那件事阿爷未必会一直记得,可如今万一有人翻旧账那就是天大的麻烦韦坚若能由长安令一步步继续升迁,我还至少有个倚靠,可若是断送了他的前途,那你我还能有何凭恃?”

  听李说得异常悲观,韦氏在哑然的同时,心中却又倍感凄凉。这太子之位来得莫名其妙,甚至她连去想异日母仪天下的荣光都没心思。正当她想要去劝李就寝的时候,李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我记得,韦坚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嫂子,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

  “你是说姜氏?”韦氏蹙了蹙眉,随即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姜氏当初自以为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倨傲非常,而后姜皎见罪之后,她又难改妒忌,阿兄素来不喜欢她。而且,她又没生出个儿子来”

  “唉,难道你不知道,中书令李林甫乃是姜皎的外甥,素来最支持惠妃及寿王。如今惠妃已故,寿王无强援,我不求他支持我,至少他别在后头给我使绊子这些年来朝中宰辅走马灯似的换,多少高官突然就没影了,唯有他这十几年来飞黄腾达,一步步走得很稳。”

  韦氏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答应来日召见韦坚夫人姜氏。只是,夫妻俩夤夜辗转反侧,全都睡不着,渐渐便又说起了枕边私语。尽管这一次立储来得突然,而且揣摸不出天子的心意,可在最初的惊悸过后,两人终于生出了一丝对将来的憧憬。

  虽有韦宾被杖杀的案子在前,可韦氏最不缺的就是兄弟除却韦坚之外,韦氏还有三个兄弟在,一想到这些亲族倘若能够官至高位,韦家将无限风光,韦氏终于觉得心热了起来,咬着李的耳朵说出了一句话。

  “三郎,陛下行三,你也行三,说不定这是上天注定,你将来君临天下”

  李浑身一僵,随即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声应道:“苟富贵,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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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二章 天下之大,兴亡皆苦


  册立太子的消息经由大唐最为自豪的驿路,星夜传至各方。尽管尚未行册封之礼,可虚悬将近一年的东宫储位最终有了主人,这却已经毫无疑问。只不过,武惠妃去世追赠贞顺皇后,大多数州县官员都认为寿王李瑁乃是最可能的太子人选,而忠王李多年不显山不露水,几乎少有人认为他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故而接到这样的消息,也不知道多少人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而杜士仪在得到这个消息的同时,也得到了固安公主的另一封急报,说是玉奴被天子命人送回了玉真观。然而,这样听似很坏的消息,却是他在设计武惠妃之前就最想看到的,不论如何,玉真公主怎么都会护着这个徒儿,这反而是最好的结局。长长舒了一口气的他甚至想到,若能趁此让玉奴和寿王离婚,然后让其就此远走高飞,那必然会更加圆满。想到这里,即便如今身在寝室,他仍是少不得立时提笔,给固安公主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

  王容在旁边听得分明,见那狼卫接过密信后,熟门熟路地藏在了刀鞘的特制夹层,磕过头后便随着虎牙离去,她便挨着杜士仪坐下,轻声问道:“东宫既然有了新主,废太子李瑛和李瑶李琚三人不知如何了?”

  “总算咱们那位陛下并未派人前往赐死,他们三人都逃得一条性命。可贬所不在一处,如果一直郁结于心,养尊处优惯了的他们恐怕未必吃得消。所以,通过长安城的渠道,种种消息变化,我都让人及时知会了他们三个。想来知道子女有人照料,而入主东宫的并非寿王李瑁,他们也许能够多熬一两年。而等到陛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离开,也许就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就此瞒天过海,隐姓埋名到其他的地方去生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曾经有那样尊贵的身份,可如今却几乎一无所有,还能到哪去?”

  “幼娘,你错了,这个天下,并不只有大唐,否则我也不会让罗盈和岳五娘陈宝儿费尽心思于漠北建下基业。极西之地,大食曾经与大唐争夺西域,如今也依旧雄踞西方,而更遥远的地方,还有法兰克,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国家。大唐虽然幅员辽阔,万邦来朝,可如果自诩为天朝,目光仅限于此地,那也不过如此了。踏出这个国家,他们还能看到更辽阔的天空。”

  杜士仪当年就曾经用这个话题引诱过王昌龄和高适,以至于两人远游西域。然而,由于大食对西域的蚕食,他们的行程就只限于葱岭以东,再西边就难以涉足。兼且他们都是以经世济国为己任的士人,不可能和逐利的商人一样前往更遥远的他乡。可是,李瑛李瑶和李琚不同。他们有父亲,有妻儿,可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几乎和他们割裂了开来,天下之大,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王容并不是第一次听杜士仪提及天下之大。可这一次,杜士仪的口吻截然不同,就仿佛他的脚步并不限于大唐,而是去过那些异国他乡似的。沉默了片刻,她没有试图反驳,而是低声说道:“那回纥之主骨力裴罗既是要派使臣前往长安,会不会就此引诱陛下生出灭突厥之心?”

  “契丹远远弱于突厥,当年可突于更是掀起了滔天战火,历经信安王和张守畦两位名将屡次进击,也不过杀了可突于,尚未达到覆灭契丹的效果。而且,这还是有奚人度稽部以及一些部族从旁助战的效果。当然,白山黑水的地理条件也限制了大军进击的效果。可即便如此,有契丹的先例在前,陛下就算再急功近利,也不会认为真的就能够一战倾覆突厥。所以,要打突厥,那就只有一个字,拖把局势搅得越复杂越好。否则,突厥一灭,我便难以安居朔方。

  尽管杜士仪对忠王李同样谈不上什么好感,可至少比寿王李瑁入主东宫,玉奴成为徒具虚名的太子妃来得强,故而这样一件事,他自是随大流地上了贺表。然而,另外一个消息他就没法高兴得起来了。

  崔希逸尽管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对吐蕃打了一场胜仗,月前又和杜希望联手,击退了吐蕃一番攻势,然而因为自己始终因为失信而耿耿于怀,即便杜士仪和杜希望都曾经在之前回京述职时帮忙遮掩,可李隆基却因此对其颇有微词,竟是将其转迁太原尹。太原尹坐镇北都,兼领北都军器监,可这次崔希逸竟然没能兼领河东节度,一时人人都知道,他这算是失宠了。

  而转任河西节度使的竟然是李林甫的旧交,与其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萧炅。面对这样一个坏消息,杜士仪唯有庆幸南霁云如今在陇右节度杜希望麾下,杜希望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至少是性格直爽的实诚人,南霁云总不至于无用武之地。否则,若是不幸归在萧炅麾下,他就不得不上书力争把人调到朔方来了。而与此同时,李隆基也算真正和吐蕃撕破了脸,河西陇右之外,又分派王昱任剑南节度使,竟是打算分三路抗击吐蕃。

  而赤岭上那座当初杜士仪亲自撰文,李俭亲自监督打造,才矗立了不过四五载的大唐和吐蕃界碑,也就此化为了一堆碎石。

  这天晚上,李俭破天荒亲自带着酒前来邀杜士仪小酌,说到被毁弃的赤岭界碑,他不禁百感交集,给自己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后,便不无苦涩地说道:“我虽说是宗室,但其实和帝室已经关系很偏远了。我很早就没了父亲,他战死在王孝杰领衔征契丹的那连场败战中。说实在的,则天皇后在位的时候,别的都不说,可对外的战事几乎连连败退,直到她死了,这才渐渐各有起色。而我自己当初也曾经在幽州呆过,深知打仗是什么光景。”

  他重重放下酒杯一抹嘴,这才带着几分醉意说道:“上头的将帅都想打仗,因为这样才有军功,才能向上爬,可下头的兵卒没有一个愿意去战场下死命拼,因为如今不比大唐建国之初,只要有军功,就能分田地,封勋官,子孙有仕进之途,可以说是光宗耀祖的事,现在,即便你勋封上柱国,可儿子连求一流外吏员好缺都未必容易,更不要说入仕……所以,军中逃兵此起彼伏。也就是这些年不用府兵,改为募兵,这才有所扭转。”

  “因为利令智昏的属官,贪得无厌的阉宦,由此挑起边衅,以至于大唐和吐蕃的界碑就此毁弃,这确实很可惜。

  杜士仪附和了一句,惋惜之色溢于言表。能够理解李俭的郁闷,当初因为牛仙童的自作主张,他自己也明明有过很好的进击机会,可却还是放弃了,如今想到河陇如此局面,他曾问过自己是否有过后悔,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古语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尽管他还不至于厚脸皮到自诩为善战者,可他至少知道什么仗需要打,什么仗不需要打

  只希望他遣张兴入吐蕃为使臣,费尽心思和金城公主建立的渠道,不会就此废弃

  更何况,如果打,该如何用人,如何分派,这才是最重要的杜希望也许可堪镇守陇右,而萧炅却绝对不是节度河西的好人选,至于王忠嗣嗤之以鼻,皇甫惟明却极其亲近的王昱,他更是觉得此人担任剑南节度使简直匪夷所思观其升官之路,竟比他和王忠嗣这两个升官迅猛的人更快

  可这个王昱有什么战功,有什么政绩?

  李俭一夜宿醉,杜士仪便留了他在灵州都督府中宿了一夜,可天明时分,他正命人将这位朔方节度副使送回居处时,却和匆匆而来的来稹撞了个正着。面带戚容的来稹一见杜士仪,便双膝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杜士仪吓了一跳,连忙疾步上前去搀扶他。

  “好端端的这是于什么?”

  “大帅,家父……家父过世了”

  面对这样一个噩耗,杜士仪不禁愣了神,良久方才反应了过来。倒吸一口凉气的他连忙用力将来ii拽了起来,随即沉声说道:“先别急,随我回灵武堂慢慢说。”

  等回到灵武堂,来稹说起大清早灵武城门开启之后,来自龟兹镇的使者便叩开了他的家门,报知了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一时平日得理不饶人最是刚强的这位青年竟是泣不成声:“父母在,不远游,我却只因为一己之私,弃父亲于不顾,更是远仕朔方,使得不能尽孝于父亲膝下我对不起大帅信赖器重,只请解职回安西,料理父亲后事。”

  面对这样的要求,杜士仪当即点头答应道:“这是你身为人子应有的孝义,我会即刻拨牙兵百人护送你回龟兹镇。等你扶柩回乡守制期满,如果愿意回来,我随时虚位以待”

  来ii深知杜士仪用人极准,而且他比起郭子仪之沉稳多谋,大气自如,仆固怀恩之勇,全都差距颇大,自己若是离开朔方,一定会有人补上自己的位子,异日回来时过境迁,还不知道会如何。所以,听到杜士仪不但派兵护送他回去,而且还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他只觉得铭感五内,复又下拜道:“蒙大帅不弃,来稹方才能够以弱冠入幕,至有今日。将来等到我为父亲守制期满,定当回来报效,为大帅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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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六章 灭国之功何不图?


  既然知道回纥之主骨力裴罗野心勃勃,而且尚在盛年,又曾经让张兴向自己转达了联手覆灭突厥的提议,杜士仪可不想将这种事拖到回纥抑或是拔悉密葛逻禄抢先对天子提出,于脆就直接对李隆基明说了。而他这样直截了当的坦陈态度,无疑让李隆基颇为满意。在沉吟片刻之后,李隆基就原封不动地将这个问题打了回来。

  “君礼怎么看?”

  今日相见,李隆基先是亲昵地直呼杜十九郎,而后又改称杜卿,如今又呼他表字,杜士仪隐约能够体会到其中的细小差别。在当初张兴从西受降城回来,他就一直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中间也和一众亲信文武商量过此事,如今天子垂询,他故意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欠了欠身。

  “陛下,当年太宗皇帝命李靖带兵征战东突厥,是因为突厥当年时常出兵南下骚扰,甚至一度在太宗皇帝即位之初,率兵十万直达渭水,故而后来发兵征伐名正言顺,而太宗皇帝得卫国公李靖擒获颉利而不杀,亦是为时人称道。如今回纥三部虽提出愿为大唐覆灭大唐,可即便真的成了,将来三部之中很可能会有一部脱颖而出,成为雄踞北面的霸主。如今他们固然恭顺,日后是否会恭顺,那就未必可知了。”

  “你的意思是,将拔悉密、葛逻禄、回纥这三部的提请置若罔闻,只当没这一回事?”

  李隆基的口气虽然并无愠怒,但杜士仪还是能够听出那隐隐的不快。自从太宗受各部的天可汗称号以来,大唐的历代皇帝虽然不像太宗那样,正式受各部上天可汗尊号,但对外诏命全都以皇帝天可汗自称,而各部上表,也常常以天可汗之名称呼大唐皇帝,一直到开元都是如此。然而,在李隆基看来,这终究和太宗皇帝还有差距。而如今的突厥,最让他无可忍受的就是登利可汗的封号。

  所谓天可汗,较之当年隋帝的圣人可汗更加尊贵。因为天在突厥语中兼具高尚以及权力的意思,若是将天可汗中的第一个天字按照突厥语音译,也就是登利可汗,或者叫腾格里大汗。登利可汗既没有默啜可汗的勇武,又没有毗伽可汗的智慧,却竟敢僭称天可汗,这怎不教素来自视极高的李隆基恼火?

  因此,杜士仪立刻摇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东突厥已经覆灭于贞观年间,默啜崛起之后,方才再次据有故地,默啜也好,毗伽也罢,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这登利更只是跳梁小丑,原本就是僭称可汗,所以陛下代天征伐,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见李隆基果然面露欣然,他便继续说道:“可是,漠北倘若少了一个突厥,却多了一个另外一统的大国,于我大唐有害无利。所以,不能放任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部行事,需得控制他们的进度。”

  李隆基虽说渴望覆灭突厥之功,可还没有就此昏头,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很快就听明白了。他当即颔首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此次陛下千秋节,回纥三部都派了使臣来朝觐道贺,突厥牙帐却并无半点动静,以此行文问罪,这是其一。”

  杜士仪言辞犀利地指出这第一点,果见李隆基欣然点头,他便继续说道:“倘若突厥惶恐派出使臣,则陛下可以进一步要求,让突厥遣王子前来国子监。这并不是质子,须知就连渤海,也有王子在两京随侍,陛下作为天可汗,藩属派王子入京随侍,这是应尽的义务。这是其二。”

  渤海新罗之类全都是小国,因此王子乃至于贵族子弟在大唐太学中求学的情形司空见惯,至于突厥吐蕃这样的大国,就很少出现如此例子了。想到如果突厥不肯,异日出兵就有相应的口实,如果肯,自己让突厥臣服,此等威势就会传遍天下,李隆基又轻轻点了点头。

  “突厥自从默啜以来,雄踞北疆,鞭笞驱策诸部犹如仆隶,如今虽说已经日暮西山,可妄自尊大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否则,伊然即位月余便突然崩殂,登利也不会取了那样的尊号。再加上有拔悉密等三部居中作梗,十有**突厥会以虚词搪塞,未必就此奉诏。如果是这样,先断其互市,对突厥之中的实力派加以笼络,甚至可许以册封,譬如登利得位不正等等均可作为理由……”

  接下来,杜士仪对拔悉密三部的反应,动向,彼此之间的关系,骨力裴罗的野心林林总总全都对李隆基做了一个详细的剖析和说明。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因为事关灭国之大事,李隆基没有半点不耐烦,一边听一边不时提出种种问题,杜士仪亦是不断修正,而一旁侍立的林招隐不免就呆得有些无趣了。可这种场合能被留下就意味着信任,他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那儿,不时更换双脚的重心。

  至于更多被遣退的内侍们,这一等就是说不出的心焦了。远远能够看到天子和杜士仪的身影,可根本听不到两人在交谈什么,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甚至超过了等闲宰臣受召见的时辰,怎不叫人心生猜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那边君臣二人的身影有了变化,却是杜士仪起身告退。等到林招隐送了人出来时,就有外头领头的一个内侍上前陪笑道:“宫门下钥了,外头业已宵禁,高将军传话说,他已让人安置好了杜大帅的随从。”

  林招隐深知高力士对杜士仪素来绝不平常,当即笑着说道:“如此就好。我送杜大帅出宫,尔等去侍奉大家吧,全都打起精神来。”

  此话一出,那领头的内侍顿时苦了脸。自从武惠妃薨逝之后,漫漫长夜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变成了漫长的折磨。尽管他绝不会后悔逼死了武惠妃,可后宫妃嫔也好,无数宫人也好,在他看来都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滋味全无,他也动过不少新鲜的主意,希望能够让自己从武惠妃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但还是没有什么女人能够取代那个死人的位子。而如此一来,随侍李隆基的内侍们便多了一样最难以完成的任务。

  那就是让李隆基能够高兴

  看到杜士仪在随自己往外走时,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那几个唉声叹气的内侍,林招隐倒也不吝稍稍透了个底。得知李隆基连蜂蝶召幸的主意都用出来了,最终却仍旧觉得宫中佳丽数千无一能入眼,杜士仪忍不住很想翻白眼。又想要柔情蜜意,又想紧紧捏着至高权力,一天到晚猜忌来猜忌去的,枕边人也是同床异梦,却还希望能够找到合心意的伴侣,这世上哪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情?他回头一定要去一趟玉真观,让玉奴赶紧死遁了才算解脱

  宫门下钥还可从小门进出,城内宵禁还能由金吾卫护送在街道上行走,但开城门回驿馆就不现实了,故而杜士仪和自己的随从会合之后,便回了宣阳坊私宅。京城这边早就得知了他要带着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使臣前来朝觐的消息,从内到外都已经安排好了,寝室中换上了簇新的被褥,以至于杜士仪沐浴了睡下之后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之中,他就只见大漠苍凉,铁马金戈,到最后惊醒过来时,却几乎不记得任何梦中情景了,

  唯独知道的,就是他梦到了一场战争。

  “虽说我不是战争狂人,可该打仗的时候,就不能手软,否则他日受制于人时就晚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杜士仪见屋子里仍是漆黑一片,窗纸上迎着朦朦月光,他便再次躺了下来,心中却在思量着今天收获的各种讯息。林招隐这种天子近侍,如果没有必然的趋势,是不会把某些消息透给自己的,比如张守畦的刚愎自用,比如后宫无人能得天子之心。

  难不成,是天子继撤换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之后,就连幽州节度使张守畦也不得圣意了?侯希逸和化名李明骏的白狼如今正在经略平卢,如果真的是张守畦下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么,他就得再做些准备了。安禄山这个外表憨肥的家伙可不是省油灯上天注定了安禄山并没有在寒微时撞在他手里,当然他也没怎么耐心去找过安禄山,可他也不会被动等着某一天的到来。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梳洗更衣用过早饭出城,再次和吐迷突等人会合。未过多久,鸿胪寺官员就已经到了,奉命接待这些番邦使臣,杜士仪把人交割过去,算是了却了一桩事务,再加上昨日已经见过了天子,却是无事一身轻。

  既然如此,他便放了王昌龄的假,自己轻车简从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还没到门口,他就只见一个年轻少妇正站在门前和人争执,不禁大为诧异。

  竟然还有人在敕建玉真观前和人吵架?

  “我是寿王妃的阿姊,寿王妃和我素来亲近,绝不会不见我的”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凝神打量这面容姣好的少妇,一下子认出了人来。可不是玉奴的三姊杨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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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七章 姊妹如花


  杨玉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玉真观门前碰壁了。她自然知道,即便玉真公主不在,里头那位出身庶女的固安公主也绝不是好对付的,可现如今皇太子李的册封之礼已经行过了,在外人看来,寿王李瑁已经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失宠,至于被天子亲自命令送回玉真观的寿王妃杨氏,那就更加是失尽圣心,没见连月以来玉奴再也没有入宫过一次

  寿王李瑁没能成为太子,这对于杨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可是,如果之前看来颇得天子欢心的玉奴也就此万劫不复,杨家可就算是真的栽了

  所以,面对杨家的愁云惨雾,杨玉瑶自己在夫家裴家也有些抬不起头来,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到玉真观,希望能够至少见上玉奴一面,能用当头棒喝把那个傻丫头给震醒了。今天得知玉真公主奉诏入宫去了,玉真观应该只有固安公主留着,她便鼓起勇气再次找到了这里。面对守门的女冠毫不通融的态度,她终于忍不住大喊大叫了起来,期冀那声音能够越过高高的围墙,让里头的人听见。

  她可是玉奴的亲姐姐,难道她还会害了妹妹不成?

  就当她情急之下,不顾往日最在乎的贵妇脸面,打算撕破脸大闹一场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原来是杨家三娘子。”

  这个声音在杨玉瑶听来,有几分熟悉,甚至乍然入耳后,有一种惊悸从骨子里窜出来。她缓缓回过头来,待认出是杜士仪时,一下子神色大变。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收了王毛仲的妻子一根玉簪,将杜士仪和玉奴的某些事情透露出去之后,杜士仪曾经是怎样对待的她,说出了怎样的话。那时候,杜士仪的官职还并未像如今这样臻至顶尖,还不像现在那样只是一眼便让她觉得心惊胆战,可仍然让她无地自容。

  “杜……杜大帅。”勉强迸出了这三个字之后,杨玉瑶发狠地突然一咬舌尖,等到那股刺痛感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脑子也彻底清醒了,她这才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没想到这么巧,我是来探望妹妹的。不知和杜大帅是否一样?”

  “那就不巧了,我只是好容易回京一趟,所以前来探望小女,顺便领她四处游玩走走,却是和三娘子并非同路。”杜士仪对于贪慕富贵,心机太多的杨玉瑶没什么好感,随口说了一句,就下马来到观前。果然,门前女冠一见是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原来是杜大帅。玄真娘子昨日得知大帅抵达长安,就高兴得了不得,一直苦苦等到宵禁方才不情愿地睡下,我这就去禀报贵主和张娘子”

  固安公主从云州迁回之后,曾经有诏令在长安营建公主宅,但她借口独居寂寞,很少回那里住,大多数时候都和玉真公主同住玉真观。李隆基怜惜一母同胞的妹妹在胞姐金仙公主逝去之后郁郁寡欢,思量固安公主既然对玉真公主脾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理会,任由并未出家的固安公主一直赖在这儿。此刻,张耀匆匆迎出来后,便看都没看杨玉瑶一眼,笑吟吟地说道:“总算是把大帅盼来了快进来,给玄真娘子一个惊喜”

  见杜士仪欣然随张耀进门,被冷落在那里的杨玉瑶看着面前两扇大门须臾紧闭,差点没把嘴唇给咬破了。她今天好容易才候着里头那女冠出来洒扫的机会,想要通过吵闹一场把玉奴惊动出来,可被杜士仪一搅和,这就什么都落空了。

  凭什么?凭什么玉奴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所有人的欢心,杜士仪收其为徒教授琵琶,玉真公主收其为弟子度为女冠,而后又嫁给了寿王李瑁这样两京无数贵女梦寐以求的尊贵皇子,可却一丁点都不知道珍惜?东宫太子妃,异日的皇后,一切竟然只差一步,为什么她就是不争气?

  杨玉瑶并不知道当初玉奴在李隆基面前说过的那一番话,若她知道东宫之位和寿王李瑁失之交臂,竟然还和玉奴有关系,恐怕就要更加气得七窍生烟了。好在李隆基下了严令,若有泄露半个字者,立时全部连坐,斩无赦,外人甚至连李林甫都不知情。于是,她只能愤愤朝那天子亲题的玉真观三字牌匾狠狠瞪了一眼,随即快步上了牛车,喝令驭者驾车离去。

  当杜士仪随着张耀来到一处竹林时,就只见张耀回身冲着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示意自己凝神倾听,他立刻竖起了耳朵。须臾,里头就传来了两个声音。

  “阿姊,阿姊,这张乐谱上的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是宫调,宫商角子羽,每个调子都各有不同……”

  “阿姊的琵琶弹得真好,比阿爷更好”

  “蕙娘这话可不能胡说,想当初我这琵琶还是跟着师傅学的。就和我教你指法似的,师傅也手把手教了我很久,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琵琶给我。”

  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声音,杜士仪只觉得胸口满溢温暖。他悄然走了过去,见竹林深处的小溪旁边,玉奴和杜仙蕙正同时坐在高出地面一大截的木屋地板上,四只脚全都没有穿鞋子,只着白袜,正在那轻轻地晃动着,说笑的同时,杜仙蕙还亲昵地往玉奴怀里钻,那种温馨美好的一幕看得他为之失神,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说道:“如若让别人看到听到,恐怕会以为你们是亲姊妹了。”

  玉奴倏然回头,见是杜士仪,她顿时不可思议地惊呼了一声。而一旁的杜仙蕙则反应更大了,她甚至都顾不上穿鞋,就这么只着袜子匆匆下了木台阶往杜士仪冲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欢喜和兴奋。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笑着说道:“蕙娘,阿爷来看你了。”

  “阿爷说话不算数,都说了会和阿娘一块常常来看我,可一直都不来”杜仙蕙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里头也带了几分哭腔,“我想阿爷阿娘,你们不能不要我……”

  “阿爷哪会不要你,这次来时,你阿娘特意让我告诉你,年末她会带着你阿兄回来,陪你一块过年。”

  “啊”杜仙蕙顿时两眼放光,可随即敏锐地发现只是阿娘和阿兄来,并没有阿爷和弟弟杜幼麟,连忙又不依了起来,等到杜士仪大费唇舌解说了一大通,自己身为朔方节度使不能擅离职守,而杜幼麟还小,她方才不情不愿地撅着嘴认了,随即便由得杜士仪抱着她来到了玉奴跟前。

  “师傅……”尽管去年杜士仪回来述职时,玉奴也曾经见过杜士仪,可时过境迁,如今的情势却和那时候大不相同。无主的东宫有了一位新太子,却不是她的丈夫寿王李瑁,而是三皇子李,而这一切,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一番话。那时候她说出口的时候毅然决然,可事后她便醒悟到,李瑁若知道必定会恨透了她,就连杨家也一定容不下她,故而她犹如鸵鸟似的呆在玉真观中寸步不离。

  知道张耀必定会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无关人等闯进来,杜士仪放下了手中的杜仙蕙,随即上前去挨着玉奴坐下。

  “寿王没有成为太子,你没有成为太子妃,别人也许会愤怒,会失望,但我只觉得高兴。”

  “师傅”玉奴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见他亦是转头看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勉强的表情,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权谋熏陶的她顿时疑惑了。师尊和固安公主不责备她,那是因为她们的关心爱护,可杜士仪竟然直言不讳地说高兴,她心中那种罪恶感不知不觉又减轻了许多。她突然双手紧握放在身前,好一会方才低声说道:“那是师傅不知道,我在陛下面前都说了什么……”

  听到玉奴将自己对李隆基的陈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杜士仪固然惊讶于她的胆量,但更深的体悟是,从前因为对家人的迁就而选择嫁人的玉奴,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长大了。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早就选择了李,玉奴的陈情不过是另一个契机,而且,那位天子频频召见玉奴,只怕也确实是做给别人看的烟雾弹,事后这连月以来就仿佛忘了这个儿媳似的,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也是最好不过的,否则若李隆基真的动了什么歪心思,那就麻烦了

  “你这么说才好,如果你对陛下说,寿王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恐怕如今我也不可能在这儿见到你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一根肠子通到底”

  “师傅,我都担心了整整几个月,你还这么笑话我”对于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评价,玉奴顿时气得俏脸绯红,忍不住一捶身下的地板,嗔怒地叫了一声。那些话她连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都不敢吐露,始终郁结于心,若不是还有杜仙蕙为伴,她甚至都撑不下去了。如今终于有人可以吐露,她只觉得心头轻松无比,抗议过后方才回过神来,“师傅是说,陛下根本就不是因为我的话,这才立了现在的皇太子?”

  “当然如此,你以为你一个女人的话就能让陛下改弦易辙?”杜士仪说话时,一旁的杜仙蕙玩心大起,竟是冷不丁捏了捏玉奴的鼻子,后者惊叫一声,立刻追着小丫头去了,一时间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这木屋前后打闹成一片,他不禁笑了起来。

  玉奴既是能够把心一横不见嫡亲三姊杨玉瑶,也许这次能说动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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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八章 凶威高炽


  在千秋节前的这几日,杜士仪这个朔方节度使空闲得很。他特意腾出两天,带着杜仙蕙以及乔装打扮的玉奴和固安公主畅游曲江,又赏玩了城内不少名胜,玉奴和杜仙蕙全都喜形于色。固安公主虽是早已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多年和各种诡谲阴谋打交道,总算得了这两天看似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也感到惬意非常,就连自己最初反对过都忘了

  “你如今节度朔方,蕙娘是你的亲生女儿也就罢了,我和玉奴若跟着你们父女一块,被人说闲话是轻的,捅到陛下面前可就麻烦了”

  “玉奴如今不是常常入宫,深得圣眷的寿王妃,而是呆在玉真观,不受天子待见的寿王妃,我身为当年的授业师长,带着她散散心有什么关系?阿姊你都已经从云州回来了,如今独身一人,爱和谁交往和谁交往,谁吃饱了撑着说这些闲话?再说,有蕙娘这块挡箭牌在,闲言碎语自可遮挡不少。”

  这天黄昏,将人送回玉真观的时候,杜士仪想起这两天的轻松写意,自觉一路疲惫的辛劳全都无影无踪。可眼看她们依依不舍地进门,他正要上马离去的时候,却只见大路那一头,鲜明的仪仗护送着一辆牛车行来。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旗号,他少不得驻足停留片刻。果然,牛车停下后,车门一开,扶着霍清之手下车的玉真公主就有些嗔怒地横了他一眼。

  “趁着我不在家,你倒是逍遥游起了长安”

  “观主恕罪,我也没料到你竟是这么巧进宫去了。”

  “在宫中耽搁了两天,却成全了你”玉真公主嘴里这么说,可想起玉真观中传来的讯息,自也觉得颇为欣慰,“总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想来观中众人的心绪好得多了。听阿兄说,你在长安过了千秋节恐怕就得走,我之前既是和你错过,这会儿你陪我去金仙观,拜祭一下阿姊如何?”

  自从金仙公主去世,玉真观对面的金仙观便失去了主人,但并未对寻常官民百姓开放,由太府寺派人定时修缮,里头原有的女冠依旧在此清修。杜士仪一直将金仙公主当成岳母一般,此刻便立时答应了。到了金仙观门口,霍清上前叩门,未几就有人出来,得知缘由后慌忙打开大门让了两人进去。这里的殿阁楼台,一草一木,全都保持了当年的光景,睹物思人,玉真公主的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悲戚之色,杜士仪也颇觉惘然。

  等来到当年金仙公主的正寝,如今供奉其神主的祭堂,杜士仪跟随玉真公主一同祭拜过后,站起身又默默祷祝了几句。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身边的玉真公主低声说道:“我这次入宫,是陪阿兄谈论道法。他往日虽尊崇道教,可那只是为了长生,却不像这次一样仿佛是当心灵寄托似的。宫中妃嫔为了引他召幸,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却少有成效。高力士甚至都开始在宫外物色解语花似的俏佳人了。”

  此事林招隐也曾经透露过,杜士仪忍不住眉头大皱,低声应道:“观主,从前玉奴常常应召入宫,如今身在玉真观,陛下再不相召,而寿王也不理会,唯有杨家人一再登门,她不胜其扰。既然武惠妃都已经死了,东宫也已经有了新主人,你能不能和阿姊一起,带着玉奴和蕙娘暂且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

  玉真公主立刻转身直视杜士仪,见他亦是如此看着自己,她不禁明白了他的意思。武惠妃是怎么死的,他们彼此都心中有数,寿王李瑁如今是怎么一个尴尬情形,他们更是心知肚明。至于为何搬到王屋山阳台观去,自然是为了在那种天子手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事比较方便,例如死遁。沉默良久,玉真公主终于点点头道:“好,等到阿兄千秋节一过,我就立时迁居王屋山阳台观”

  千秋节这一日,整个长安便仿佛过节似的,四处一片喜庆氛围,连宵禁也解除了。早朝乃是文武百官以及番邦使臣的朝觐道贺。中午时分天子赐宴,等到了晚上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官民云集,但只见教坊歌舞不绝,京畿道所辖的各州县也煞费苦心地献上了各种表演。演到酣处,百姓们欢呼不绝。

  楼上李隆基在高处俯瞰那盛大的景象,又见整个长安城视野之中,不禁露出了异常得意自矜的表情。当楼下出现了两队北门禁军,两两对峙,竟是要在御前上演一场拔河之际,他更是站起身来。

  “朕听闻拔河之戏,必兆丰年,故而便命北军在今日演习此戏,以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他既是如此说,下首从宁王李宪开始,自是齐声称颂,一丝异声也无,没有一个人敢煞风景。李林甫瞥了一眼杜士仪,见其和别人一样光景,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杜士仪和宋憬韩休张九龄这些一个劲只会顶撞劝谏的直臣根本就截然不同,惯会见风使舵

  而宁王李宪作为如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同辈嫡亲兄长,更是凑趣地说道:“陛下既是因体恤百姓之心,方才在这千秋佳节令北军拔河,何妨赋诗一首以全今日胜景?”

  李隆基本就暗自占得佳句,见李宪如此说,他便顺势笑道:“既如此,朕便口占一诗,以记今日千秋观拔河”

  “俗传此戏,必致年丰。故命北军,以求岁稔。”四句序言一出,下头文武赞口不绝,尤其是李林甫更是奉上了一长串赞誉,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以诗赋见长,最会评判高低的才子。而李隆基在这种人人拍马屁的氛围中,非但不觉得异样,反而更加兴高采烈。

  “壮徒恒贾勇,拔拒抵长河。欲练英雄志,须明胜负多。噪齐山岌窠,气作水腾波。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

  “好一个预期年岁稔,先此乐时和”御史台诸人中,突然传来了这样的一个声音,“陛下此诗,末两句最佳若无胸怀天下之气骨,绝无如此妙句”

  众人闻声回头,见说话的赫然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身量俊挺,风仪翩翩,赫然是侍御史王缙。尽管自从李林甫拜相之后,王缙一路青云直上的仕途就变得有些停滞了,可他在御史台中仍是声望卓著,尤其那一手冠绝时人的书法,更是让他博得了无数称赞。此刻这许多才俊未曾开口,他却占了先机,一时立刻引得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却盖不过他抢先出言之功了。

  而李隆基并不忌讳别人评点自己的诗句,此刻不禁欣然朝说话那人望去,听得旁边侍者说是御史台王夏卿,他便诧然问道:“莫非是王摩诘之弟?”

  这时候,高力士便笑着说道:“正是。”

  “朕记得张九龄当年,曾经用王摩诘为右拾遗,如今只见其弟,不见其兄,是何缘故?”

  李林甫对于王缙的突然开口有些意料不及,此刻见天子竟然还记得王缙是王维的弟弟,甚至由此问起了王维,他顿时感到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强笑道:“陛下忘了?之前王摩诘以监察御史之衔,赴凉州宣慰,至今还留在凉州为节度判官。”

  “哦,凉州……记得崔希逸转迁河南尹之后不久就病故了,如今的河西节度使是……萧炅?”李隆基如此问了一句,见李林甫连忙点头,他便若有所思地说,“王摩诘俊才,河西凉州却是民风彪悍之处,他在那里一呆便是一两年,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李林甫当初把王维打发出去,就是忌讳王维乃张九龄大力提拔的人。然而,他已经从最初的猝不及防中回过神,当即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此言极是,臣也这么想过。王摩诘诗赋双绝,人人称道,在河西凉州萧炅幕下为官,恐怕确有屈才。如今岭南正行文来报,说是因为前两年知南选的官员不尽责,以至于俊贤才子无处进身,有所怨言,而王摩诘之才无人不服,何妨令其为选补使,前往岭南知南选,为陛下遴选俊才?”

  牛仙客在一旁听着,只觉李林甫着实翻手为云覆手雨。岭南和黔中的南选,自高宗朝开始,为的是从偏远的岭南和黔中挑选才俊之士,以示朝廷对于南人的重视。这样的职责说重要自然是极其重要,可要说不重要,也就无足轻重。因为南选多半是就地委官,难以进入京官序列,而真正出色的人才,选补使则需要举荐他们赴京应试。最最重要的是,今年南选应该已经进入了中期,王维此刻赴任,一任三年,任满时,说不定天子已经完全把你给忘了。

  可他和王维王缙兄弟没有半点交情,李林甫既然已经进言,而且李隆基分明深以为然,他也就谨守缄默是金的原则,一声不吭。

  “也罢,就如此吧。将王维从河西凉州调回来,迁殿中侍御史,知岭南南选。”

  李林甫立刻高声应下,随即方才用得意而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王缙,继而又看向了杜士仪。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身处众官前列,分明应该听得到他对天子如何进言的杜士仪,却仿佛没事人似的,正在和左右人等谈笑风生,犹如根本没有听见王维转瞬便从河西凉州调去了岭南。

  杜士仪确实是听得清清楚楚,可心里却反而如释重负。河西节度使萧炅乃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王维留在其幕府完全是暴殄天物,而即便是去岭南知南选,可总比回到京城被人排挤的强,那可是张九龄的老家即便南选授官,大多是州县佐官,难有上缺,但终究总比度日如年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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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九章 千秋节之夜


  入仕十八年,杜士仪如今爵封泾阳侯,勋拜上柱国,官居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兵部侍郎,安北都护,灵州都督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朔方节度使,关内道支度营田使,权总留后事。长长的一串官名,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冗长得可怕。可正因为身居高位,单单俸禄就足够他根本花销不完,而在千秋节这样的场合,座次完全按照官职排位,他就能够位居前列,只在裴耀卿李林甫牛仙客以及尚书省诸位尚书之后。

  在这一大堆少说五十开外的人中,如今才刚刚三十有五,年富力强的他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引人瞩目。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朝,第一次见识了长安那些整齐里坊,兴庆宫中富丽堂皇宫阙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看来,放眼看去就只见四处都是身着朱紫的文武官员。若不是他们因为是番邦使臣,序列较为靠前,根本就连天子的脸都看不见。而杜士仪的位子也远在他们之前,听到梨园弟子在下头高奏凉州曲时,他们看到李隆基突然招手示意杜士仪上前,含笑对这位年轻节帅说着什么。

  而李林甫见李隆基当着文武众臣之面,不吝表示对杜士仪的亲近,他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道:“今日千秋,杜十九郎何妨赋诗一,贺陛下佳节?”

  见众多人都看向了自己,杜士仪便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贤明,朝中名臣云集,如裴丞相,两位相国及诸位尚书,尽皆在座,我怎敢献丑?”

  裴耀卿罢相以来,虽有尚书右丞相之名,平素宴饮的排位固然都在李林甫前列,可但凡趋炎附势的官员,说话时都会把李林甫放在最前头,因此这会儿听到杜士仪仍然以自己居前,他不禁朝杜士仪看了一眼。不等李林甫开口,他就淡淡地说道:“杜君礼久在边陲,闻听做诗也是杀气凌厉。我记得你所用掌书记王少伯,亦是开元十五年进士,人称一时才俊,何妨令他先口占一,抛砖引玉?”

  今日杜士仪确实带了王昌龄来。因各大节镇多是节度判官前来,杜士仪亲至,要多带一个王昌龄,自然无人置喙。可今日能够上勤政务本楼的,固然有六品以下,可那都是拾遗补阙以及御史之类的近臣,王昌龄一个节度掌书记在朔方兴许位高权重,但在京师着实不算什么。而且,他放眼看去找不到李白以及其他熟悉的人,于脆就一个人坐在那喝闷酒,须臾已经酒意上涌。故而裴耀卿提到他名字的时候,他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等到背后一个小内侍低声提醒了一句,他这才恍然回神。见一双双眼睛都注视在了自己身上,换成别人恐怕得惊惶一阵子,可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见不远处的李隆基也看向了自己,他凝神细听了一阵子楼上乐曲楼下歌,突然高声吟道:“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少伯的七绝,独步一时,我不能及也”杜士仪第一个做了评判,听到四座一片叫好声,而李隆基显然也满意非常,他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刚刚观下头乐舞,占得半阙诗,斗胆献给陛下,以飨此千秋佳节。”

  历来应制诗都是每个文人必备的本领,即便如今李林甫和牛仙客当权,也密寻文采斐然者,每逢饮宴便先做好诗备着,身后更常常有诗赋娴熟的从者跟着。故而,除非是被人挤兑或是给个苛刻的题目,他们也少有露出窘态。如今见杜士仪竟是声称只做得出半,牛仙客倒无所谓,李林甫见竟是成全了王昌龄,顿时心中大为恼怒。

  他费尽心思请人做了一千秋节献千秋镜辞,只希望能够盖下那些自诩文采斐然者的气焰,谁知道王昌龄随口占了一对仗工整的七绝不算,杜士仪立刻调转话题,把这等奉圣应制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格调都给改了。半?杜士仪号称杜三头,他竟是想得出来

  李隆基却被激起了兴趣,立刻说道:“君礼且吟来”

  “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

  区区八句,道尽今天千秋节的胜景,毫不逊色于王昌龄适才七绝,听上去仿佛已经完整了,而杜士仪竟说这是未完的半诗,一时四座窃窃私语不断。幼年便被视作为神童的裴耀卿更是纳闷地问道:“君礼这八句大见功底,若说是全诗也无可厚非,可既然说没完,还竟然续不下去了?”

  续是能续下去,可且不提前面还有半,后面更有四句,若是接上,那就不是庆贺千秋节,而是诅咒天子了。因此,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苦笑道:“看来我是江郎才尽了,也或许是因为陛下这千秋圣寿佳节,区区一诗道不尽这普天同庆的景象,因而故意教臣无法接上下半截。还请陛下恕罪。”

  别人最怕人说自己江郎才尽,杜士仪却毫不在乎地自嘲,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捧了天子一番,这时候,有人赞叹有人不屑,可不论如何,李隆基却是极其得意。仙人张乐,王母献桃,区区几句诗,他这个天子的地位权威彰显无遗。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很好,杜士仪早已明言只得半诗,他也就不为己甚,故作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今日便放过你,诸卿若有好诗赋,不妨立时吟来”

  这样一展所才的机会,文官们自是求之不得,武将们也不会甘于落后,不论是在家里已经让人做好的,还是立时三刻绞尽脑汁现场做,每个人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可对于连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的吐迷突三人来说,这就是无聊之极的煎熬了。

  他们行前都得到了严密嘱咐,见到天子后应该如何说话,可无论骨力裴罗也好,阿史那仲律也好,全都根本没有见到过大唐天子。在他们设想中,大唐天子也就顶多和突厥可汗差不多,不过防守严密一些,排场大一些,可谁知道大唐的所谓排场根本是突厥无法比拟的。

  被鸿胪寺的官员引领进入长安,然后被中书省的通事舍人安置在四方馆,前几天固然有人领他们遍览长安风光,甚至还进了东西两市,可要见天子却门都没有。到了今天这千秋节,他们终于如愿以偿进宫拜见,可结果却是根据之前鸿胪寺官员反反复复告知的礼数,随众远远叩头拜见,根本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能说出来。这会儿也是,他们已经算距离天子够近的了,但这个近只是相对而言。整整三十步的距离,竟根本无法跨越过去

  吐迷突焦虑,吉尔查伊忧心,而阿史那仲律就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了。尤其是当杜士仪趁着群臣争相献诗,悄然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杜大帅,陛下什么时候能够单独接见我们”

  “单独接见?”杜士仪故意挑了挑眉,随即哂然一笑道,“你大概弄错了。大唐天子,不但是我大唐文武群臣官民百姓的君上,也是四夷君长所遵奉的天可汗。日理万机,垂拱宇内,就连二位相国这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也不是想见就见,一个月能够单独面见天颜的机会,只有寥寥几次,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从前吐蕃使臣也好,突厥使臣也罢,都很少有单独觐见陛下的特例。”

  此话一出,他果然就只见三人同时傻眼。回纥拔悉密和葛逻禄都不比突厥吐蕃,因为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从前那些年随大流地觐见固然有过几次,可像这次正儿八经前来朝觐贺寿,还想借机谈一谈大事之际,竟是根本没办法单独见到大唐天子,这怎能不教他们失望?

  于是,他见吐迷突面色变幻,仿佛打算破釜沉舟,他便突然于咳一声道:“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跋涉数千里前来不易,已经设法前去通融。你们全都耐心一些,别闹出什么事情被驱逐出长安,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三言两语把这三个使臣先是撩拨得心急火燎,然后又四两拨千斤地说出已经前去设法,最终方才是告诫,杜士仪就只见他们立刻都老实了。其中,为人最稳重的吉尔查伊甚至赶紧赔笑斟酒送上,用讨好的口气说道:“一切都拜托杜大帅了”

  “不用心急,今夜这千秋节还只是刚刚开始。”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吐迷突和阿史那仲律这两个之前看不惯彼此的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自家兄长也不是没有庆贺过节日或生日,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后,便是和下头献舞的女人们胡天胡帝狂欢,哪有如同现在这样左一个花样右一个花样?

  这漫长的千秋节之夜,吐迷突三人只觉得屁股都已经给硌疼了,直到子时,方才渐渐告一段落。他们三人眼见得群臣起身再贺之后,赫然恭送李隆基回銮,一时情急不禁都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只听得背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入耳畔。

  “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使臣,兴庆殿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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