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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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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六章 宰相吵架,杜郎...



  萧嵩从裴光庭拜相开始,眼看裴光庭把宇文融掀落马下,继而赶尽杀绝,就对其生出了深重的戒心,因此两个人在朝堂上的拉锯战,几乎从来都是你支持的我反对,你反对的我支持,如此一来一回打了长达三四年的擂台。这一次他趁着吏部考簿舞弊作为由头,在裴光庭正好病倒之际,以十铨为名抢过了裴光庭把持的吏部铨选大权,本以为能够予其重挫,谁想裴光庭竟然在病了几个月之后硬挺了过来,而且复出不多久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尽管他不知道李林甫缘何突然报这个信,可消息确凿无疑是肯定的,而且李林甫只说会拖延时间再把过官榜张贴出来,他当即一怒之下亲自去找裴光庭理论。

  萧嵩和裴光庭两人一个是中书省中书令,一个是门下省侍中,在两省都有自己的直房,可自从张说拜相,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后头设五科秉政之后,宰相大多数时候便在中书门下共同办公。可李元杜暹彼此看不对眼,如今萧嵩和裴光庭也是彼此看不对眼。故而那偌大的中书门下两人都不愿意去,更多的时间是在各自的地盘窝着。

  这会儿萧嵩气冲冲地直接冲进了裴光庭的直房,留在外头的中书省令史和门下省令史彼此毫不示弱地瞪视。须臾,门下主事阎麟之便匆匆赶了过来。

  他品级虽然极低,可却是裴光庭真正的心腹,这一次的过官,也是裴光庭让他在身边解说,自己亲自一个个地勾了出来,但和往rì的应付了事截然不同,此次裴光庭的询问格外仔细。裴光庭兼吏部尚书,前两年吏部三铨中,裴光庭知尚书铨,李林甫知东铨,另外一位知西铨的侍郎几乎分不到什么好员阙,故而吏部铨选蹦跶不出裴光庭的手掌心。再加上其身在门下省掌握过官事宜,可说铨选就是裴光庭的天下,故而方才委之于他,而不是外头传说的什么麟之口,光庭手。

  所以,听到里头萧嵩和裴光庭须臾就爆发出了一阵针尖对麦芒的争执,阎麟之渐渐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这几年看似风光,可门下主事不过区区从八品,他是依附于裴光庭方才有今天,如果裴光庭在和萧嵩的争斗中败北,抑或是之前因病而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他不但是被扫地出门的结局,而且说不定还会因人衔恨,连命都保不住于是,耳听得里头的争执仿佛暂时没个结果,他咬了咬牙,当即叫来跟着自己的一个书令史低声吩咐了一句。

  “快去中书省,把杜中书找来”

  那书令史却也机灵,一句都不曾多问,拔腿转身跑了。果然,里头那两位宰相的互相指责没有任何停歇的征兆,而且越吵越不可开交,刚刚开始那文绉绉的语调已经变成了粗鲁不文的谩骂,等到发现那书令史已经带着杜士仪匆匆过来的时候,阎麟之忍不住擦了一把油光可鉴的额头,迅速迎了上去。

  “杜中书可算是来了,门下省重地,萧相国和裴相国再这么争执下去,被人听见终是……”

  不等阎麟之说完,杜士仪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让围观的人先散了,我这就进去劝一劝二位相国。”

  当杜士仪踏进裴光庭直房的时候,正值裴光庭指着萧嵩的鼻子骂老匹夫,而年长十岁的后者气得直打哆嗦。尽管到得晚,可他在外头的时候已经听见里头在对骂。不得不说大唐的宰相们别说对骂,就连对打也是有过的,故而这跳脚骂娘被人在外头围观也不是第一次。不过,对于第一次近距离围观这等骂战的他来说,那种感受就非同寻常了。眼见得萧嵩于脆挽起了袖子,露出了他曾经戎马沙场,比裴光庭要粗上不少的胳膊,他终于及时出场解围叫了一声。

  “萧相国”

  真打起来裴光庭虽年轻十岁,但那病歪歪的样子决计是一个输字

  萧嵩这才转过头,待发现是杜士仪,他顿时觉得如虎添翼,当即恶狠狠地说:“君礼,你来得正好这措大自己病了撂挑子,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忙了这么多天,终于注拟完了,他竟然在过官上头横加为难不就是以为自己掌着门下省,故而想要为所yù为吗?裴光庭,只要我萧嵩在一rì,你就休想做这白rì梦”

  “你当年为中书舍人的时候,连个制书都写不好,还敢叫我措大?难道你就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裴光庭寸步不让地反唇相讥,见萧嵩那张脸一时涨得如同猪肝似的,他便傲然冷笑道,“你们辛辛苦苦忙了这么多天?我看你们是分润员阙照顾自己人,照顾得正高兴超资注拟了那么多人,过官时被驳下来本就是常理往年超资注拟但凡人多,便要追究吏部尚书吏部侍郎之责,这一次竟有这许多人超资,你们自然难辞其咎”

  裴光庭先是指摘萧嵩,但渐渐地竟是一口一个你们,显然把主持十铨的人全都扫了进去,这一次,就连杜士仪也有些微微sè变。

  这位侍中大人是不是战斗力太强了一些?只针对萧嵩一个就已经够呛了,竟然打算一棍子扫翻一船人?

  杜士仪见萧嵩显见又气得面红耳赤,只能越俎代庖向裴光庭问道:“裴相国是说,你所勾选出来说是官不当的,全都是超资注拟?”

  裴光庭知道萧嵩为人急躁,三两句就把其挤兑得只顾着发怒,早有盘算的他原本正高兴,可杜士仪突然这么一句话问出来,他便不禁微微sè变。尽管十人之中除却李林甫,其他九人都是第一次知铨选,可非特殊情况不能超资注拟,这种规矩不会不知道。他只是揪着这一点当做由头,指责萧嵩等人存有私心,可要说他勾出令更拟的百多人全都是超资注拟,他还没那么厚的脸皮。

  “哼,我勾选出来的自有其不当之处,何需对你解释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区区一小吏出身,竟然因为朝中有人庇护,一年加六阶,从区区判官到节度使,只用了五年,就连杜中书这样的三头及第,想来也及不上这等拔擢之速?还有你自己,此次选官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为度支主事,敢说自己就没有私心?为绝悻进之门,此次门下过官,我绝不容有半点徇私”

  这一次裴光庭竟是直接把牛仙客的飞黄腾达给拎出来了,萧嵩登时大怒,至于裴光庭指摘杜士仪,他反倒暂时略过去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裴光庭如此说绝非理直气壮,而是故意东拉西扯,当即冷笑道:“好,好,裴相国你既然觉得自己一切都是对的,别人一切都是错的,那就去御前质辩”

  杜士仪听到这两个宰相竟然打算把官司直接打到御前,今天与其说是来劝架当和事老,还不如说是怕吵架发展成打架的他便插口说道:“何至于要惊动陛下裴相国既然是挑出了这一百多人,那么很简单,把这些人的履历以及此次注拟官职全都整理齐全,我等今次主持十铨之人和裴相国当面质证,看看到底有什么违规之处”

  历来若是门下过官驳回,那么除非是侍中兼任吏部尚书的情形,否则就是吏部尚书侍郎也得自认倒霉。按照规矩,并没有杜士仪所言的这一种程序。然而,既然十铨都是天子钦定而生的临时制度,杜士仪这句话登时让萧嵩大为满

  “不错,便是如此裴光庭,你给我等着,我这就把其余人等全都叫来,你有本事每个驳了官不当的全都给我找出理由来,否则就是公报私仇”

  “萧嵩,你别欺人太甚十铨本是大唐从来就没有的规矩,更何况门下过官不可后便需重新注拟,你敢无视这规矩成例?”

  “循资格也不是成例,还不是你裴光庭脑袋一拍想出来的”

  这种低水平的宰相吵架让杜士仪简直不忍直视。眼见得两个总年龄加在一块都要直逼一百二十岁的宰相半点劝不下来,他丝毫没有自己又挑起这新一轮争吵的自觉,反而于脆无可奈何地在旁边看起了热闹。好在一来一回又是几个回合之后,他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萧相国,裴相国,二位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就连兴庆宫里也能听到。

  萧嵩和裴光庭一个激灵一回头,待发现是高力士,两人登时面sè一变,齐齐闭嘴。然而,高力士仿佛真的只是因为两位宰相太过高声而提一下抗议,哂然一笑后便客客气气地对杜士仪举手一揖道:“杜中书,吐蕃送来金城公主的亲笔信,公主请立碑于赤岭,陛下许之,这碑文就要劳烦你了。”

  杜士仪答应了一声,有了这借口,见高力士显然没有别的话要带给这两位宰相,他就于脆跟着高力士溜之大吉。等到的出了裴光庭直房走了老远,发现身后再没有刚刚那仿佛要吵翻天的势头,他方才对着前头的高力士笑着说道:“今rì多亏高将军。”

  “哪里哪里,我也是因为陛下的吩咐偶尔过来瞧瞧,谁知道竟然闹得这般模样。”高力士回过头来笑了笑,那笑意却有些让人发凉,“裴相国太要强了,陛下也看过此次注拟的结果,何至于如裴相国所言?”

  高力士这声音不大不小,并不止他身后的杜士仪听见了,四周围距离不远的那些门下省属官乃至于属吏,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只要不是呆子,全都明白了高力士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对于裴光庭此次复出后的大动于戈,当今天子并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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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两败俱伤亦奢望


  平康坊裴光庭宅,在好不容易迎来了十数rì的安定之后,这一天傍晚又陷入了慌乱。侍中裴光庭在从门下省回来之后,便突然昏厥不省人事,尽管裴稹立时归来,之前就留在裴宅的大夫也紧急施救,可裴光庭虽是堪堪醒来,半边身子却已经不会动了。无疑,这一次的骤然昏厥比之前的病更重。可即便到了这个份上,在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之后,裴光庭却抓着裴稹的袖子,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把我书斋书案上……左边第三卷奏疏……呈送陛下……”

  尽管是身为最亲近的儿子,但裴稹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听清楚了父亲的意思。眼见裴光庭那依旧不容置疑的表情,尽管他想要劝说,最终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可是,等到他进了书斋找到那一卷奏疏时,却忍不住担忧翻开来看了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登时面sè大变。

  今天中书令萧嵩和父亲之间的争执,须臾就已经传到了其余各处,甚至连高力士说的话也一并传开,尽管他只是京兆府录事参军,但此中细节却也有人在他面前搬弄。事情到了这份上,父亲再这样固执己见,只会触怒天子,更何况这只是意气之争

  不见当初宇文融和崔隐甫一直逮着张说不放,由是天子盛怒之下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一边令张说致仕,另外一边则令崔隐甫侍母,宇文融外放?如今父亲倘若和萧嵩继续这么顶下去,只怕会……等等,莫非父亲想的就是和萧嵩两败俱伤?没错,定然如此,要知道,这些天父亲虽然每天坚持去门下省理事,可其实之前的病根本就没有好,或者说只是强行压下……

  裴稹越是想越是心乱如麻,捏着那奏疏竟是进退两难。可就在他犹疑之际,外头传来了砰砰敲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仆从惊惶的声音。

  “郎君,郎君,郎主又昏过去了”

  当裴稹匆匆冲进了裴光庭的寝室时,就只见母亲武氏正呆呆地被侍婢拉开,一脸的茫然无措。而床榻前,那个长安城中出了名医术jīng湛的大夫正在死命地忙活着,意识到如今的情形很是不妙,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奏疏,一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竟是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裴相国如何了?”

  认出那是李林甫,武氏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林甫的手:“十郎,裴郎回到家便昏厥了一次,刚刚苏醒不过片刻,就又昏过去了”

  李林甫见武氏梨花带雨,比平rì更添三分妩媚,可这时节他半点风花雪月的兴趣都没有,张了张嘴后却没有劝解。在看到裴稹也走上前来后,他慌忙将武氏交托给了一旁的两个侍婢,迎了上前后低声向裴稹问道:“裴相国的情形真的很不好?”

  裴稹知道,李林甫是父亲最信赖的僚友,因此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后就低声说道:“父亲之前就是强撑着复出的,其实病情只是用了虎狼之药暂且压下

  “糊涂啊,糊涂我和他相交了这么多年,他怎么竟然这么糊涂”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李林甫立时反应了过来,竟是捶胸顿足,“他比萧嵩那老匹夫年轻十岁,总比他耗得起,怎么能作践自己的身体裴兄,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自己的妻儿着想”

  武氏原本就已经哭成了泪人,听到李林甫这般说法,她就更加禁不住眼泪了。就连裴稹,在听得李林甫这样的悲叹后,也不禁心酸悲切难当。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李林甫方才看着裴稹问道:“道安,裴相国在昏过去之前,可有什么交代你的话?”

  李林甫不说,裴稹简直几乎忘记了手头那一卷奏疏。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往右手看去,而李林甫自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瞄了一眼后心里一缩,继而就低声问道:“莫非这是裴相国要上呈陛下的奏疏?如果可以,能否让我一观?”

  裴稹本想拒绝,可这时候,武氏已经甩开侍婢上了前来,沉声吩咐道:“大郎,你阿爷和李十郎向来交心,若是你阿爷留下什么东西要进呈,让李十郎看看也并无于碍之处。就算有什么难处,也总能够多一个人商量。”

  关键时刻能有武氏帮忙说话,李林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果然,裴稹在母亲的游说下终于同意了,双手将那一卷东西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连忙伸手将其一把抓了过来,定了定神后缓缓打开,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就立时深幸自己还好紧赶慢赶地到了裴家,否则万一裴稹真的按照裴光庭这话把奏疏呈递上去,那么别说裴光庭自己,他也非得被给拖累得害死不可

  深深吸了一口气,李林甫见那边厢大夫还在紧急救治裴光庭,他连忙打手势示意武氏和裴稹跟着自己到角落处,这才压低了声音。

  “道安,不知道裴相国这一通奏疏你看过没有。倘若看过,应该知道利害,这样的东西若是送上去,朝堂必定一片哗然,要知道,这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人,也不是五六个人,而是这次和我一块主管铨选的其余九个人全都扫进去了而且,裴相国这次是直接驳了一百多人,难不成这一百多人全都有问题,只要别人找出一个没问题的,反而是裴相国要吃亏唉,我之前已经苦劝过了,可他就是不肯听,没想到如今病成了这样子,他竟然还……”

  李林甫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唉声叹气满脸痛惜。而武氏原本就对李林甫信之不疑,这会儿顿时慌乱得无以复加:“那可怎么好?裴郎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若是真的相争了起来,他又不能辩解,又不能回击,岂不是任由别人言说是非?十郎,你和裴郎多年僚友了,好歹给出个主意”

  裴稹也早就想到了李林甫说的那些话,此刻见母亲惊惶问计,他也就开口问道:“那李侍郎觉得应当如何?”

  “这奏疏,先瞒着裴相国,就说送上去了。”李林甫见武氏立刻点头,而裴稹却还有所犹豫,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道安,不是我不想遵从你阿爷最后一点愿望,实在是现如今的情势,要两败俱伤都难我自己就是吏部侍郎,难道我不希望这铨选大权如同从前一样掌握在咱们手中?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说一句不好听的,要是你阿爷有个三长两短,想扳倒的人却没扳倒,到头来别人反而报复凌厉,你怎么办,你阿娘怎么办?”

  “可是门下省此次的过官榜,听说已经送到吏部了…”裴稹仍然有几分犹疑。

  “这好办。”李林甫眯着眼睛,森然冷笑道,“若是裴相国转危为安,那便依照裴相国到时候心意行事。若是裴相国有什么不好,那就这么说——门下主事阎麟之专知过官事,你阿爷往往都是他怎么说就怎么勾,这次强撑病体cāo劳政务,自然也是被这阎麟之蒙蔽了。过官榜有什么不对,全是阎麟之的过错

  此话一出,武氏立刻眼睛大亮:“不错,我也听说过,裴郎在门下省期间,最器重这个阎麟之,到时候推在此人头上就行了。”

  裴稹却仍然不太同意:“这怕是不妥,正因为人人都知道阿爷器重其人,倘若事后却都推在此人身上,恐怕适得其反,而且别人还会指摘阿爷推卸责任

  “道安,我都说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裴相国转危为安,自然就不用这么做了。如果他真的一个不好……你阿爷都去世了,只要我这么一口咬定,谁能说他推卸责任?大不了我担着”

  “大郎,李十郎都这么说了,你就听他的。”武氏回头看了一眼裴光庭榻前正在忙碌的大夫,忧心忡忡地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阿爷若是真的撒手去了,还连累到你,我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李林甫循循善诱,而母亲又一再给自己施压,裴稹一时无法,最终不得不勉勉强强地答应,至少先不将父亲这道奏疏送上去。而李林甫达成了这个目的,在平康坊裴宅又盘桓了一阵子,可最终还是没等到裴光庭醒来,他只得先行离去了。

  他的宅子同样在这平康坊,原是尚书左仆shè卫国公李靖宅,后来中宗时被韦后的妹夫陆颂占有。韦后一败,李靖侄孙散骑常侍李令问因诛窦怀贞有功,封宋国公,又终于得回了这座宅子。可开元十五年李令问之子因与回纥族子承宗联姻,李令问也被牵连而被贬病故,这座豪宅便落入了李林甫手中。

  他生xìng喜好享乐,这些年随着官位渐高,家中姬妾自然也越来越多,子女亦是各有十余人。然而这一天晚上,心烦意乱的他压根没心思寻欢作乐,竟是在书斋中枯坐半夜,天明方才假寐。可还不等他眯瞪多久,突然就觉察到有人在死命推搡自己。猛地惊醒过来的他睁开眼睛,就只见面前赫然是一个满面惊惶的心腹书童。

  “阿郎,不好了,裴相国……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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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八章 斩尽杀绝



  杜士仪天未蒙蒙亮就装束整齐出了家门前去大明宫上朝。然而,就在宣阳坊北门刚刚打开的时候,他被外头的人堵了个正着。来人是平康坊崔宅的一个家奴,拦在马前行过礼后,立刻上前低声说道:“夫人和五娘子让某前来禀报杜中书,裴相国今晨故世了。”

  裴光庭真的死了?

  即便知道崔家和裴光庭的宅邸同在一个坊里,消息必然灵通,此刻一大清早的拦下自己总不至于送个假消息来,可杜士仪仍然有些难以置信。无论怎么说,裴光庭在这些年一个个宰相中,都可以算得上是年富力强,今年不过五十有六,倘若能够一直把握圣眷,当个十年八年宰相完全不成问题。要知道,萧嵩可比裴光庭要年长十岁,却还依旧jīng神矍铄老当益壮呢。

  尽管这一天的早朝上,这个消息并没有立时三刻传开,可等到午时,裴光庭去世的消息就已经人尽皆知了。杜士仪去见萧嵩的时候,就只见这位中书令赫然满脸轻松之sè,倘若不是因为至少要做个面上样子,只怕会立时三刻哈哈大笑。而到了下午,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消息又是不胫而走。

  裴光庭之前不过是勉为其难到门下省理事,过官事宜全都交给了门下主事阎麟之——换言之,传言中驳了一百多人的过关榜,完全都是阎麟之cāo纵的

  身为当事者的阎麟之,竟然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见那些往rì见了自己满脸堆笑的同僚们这会儿全都躲着自己走,见那些往rì从来不敢摆架子的门下省左拾遗左补阙之类的谏官,如今都用轻蔑的眼神看自己,他甭提有多后悔了。裴光庭的主意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劝过,可他一个小小的门下主事,裴光庭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恩主,他怎么可能挽回对方的决心?现如今,裴光庭突然就这么撒手西归,责任一下子全都推到了他身上,他会是个什么下场?

  三省六部诸寺监全都是一片哗然,杜士仪想起之前裴光庭逼死宇文融,让萧嵩束手束脚,在朝中一言九鼎的凌人气势,不禁暗叹报应来得真够快。然而,就在申时过后,赶完手头最后一份制书的他本来准备溜之大吉回家陪儿子,谁曾想却被萧嵩使人叫到了跟前。

  眼见萧嵩轻轻将一卷东西推到了自己面前,杜士仪不禁诧异地问道:“萧相国,这是……”

  “王子羽擢云州刺史,云州录事参军郭荃判云州长史,这是我上奏的降格云州都督府之事。”说到这里,萧嵩便嘿然笑道,“我已经得了内廷的讯息,我明rì便兼任吏部尚书”

  身为中书令,吏部尚书却让裴光庭给兼去了,自己只能兼着一个兵部尚书,主管武官铨选,现如今终于熬出了头,萧嵩自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云州从下都督府降格为州的事,我已经亲自具折禀奏,陛下最终允准了。当然,考虑到云州的特殊位置以及地位,就算降格,也是上州,而不是按照人口归为下州。”

  自己这个中书舍人是天子钦点的,上任之后萧嵩这个顶头上司中书令虽则也利用他作为马前卒和裴光庭死磕,但总的来说,对他也算是多有照拂,此次云州的事情能够最终办成,杜士仪不得不领这份情。因此,他连忙拱手谢过,而萧嵩得意地一笑之后,又把另外一卷东西推到了他面前。

  “这是裴光庭拜相这些年来,在三省六部任用的私人,你和长宽商议一下,一个月之内一定要把这些人全部给我扫地出门,一个不留”萧嵩露出了他在战场上对付敌人那般狠辣的表情,做了一个赶尽杀绝的手势后,便嘿然笑道,“裴光庭先是打算和我硬碰硬,一命呜呼的时候却又想到推卸责任,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吃了他这么久的亏,这次要不能一下子找回来,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送给我的这次大好机会?”

  所谓官僚,真正的正人君子凤毛麟角,与其说萧嵩这是睚眦必报,不若说是为了立威,从而独秉朝中大权。所以,杜士仪原本打算规劝的语句只是在嘴里打了个转就吞了回去。等出去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在此次裴光庭和萧嵩的死磕中得了不为人知的好处,而无论是裴宁调任吏部郎中,还是王翰很快将得以顺利升任云州刺史,抑或是今天朝会上,韩休奏请以韦礼为侍御史,他的收获都很不小。他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抽身而退了?

  要是继续留在朝中与人勾心斗角,他恐怕就真的要早生华发了

  故而当他来到丰安坊的裴宽宅时,心里已经不知不觉转了无数计较。此刻已是傍晚,但因为裴宽刚刚从御史中丞转迁兵部侍郎,因此尚未归来,杜士仪在门上打探得知,裴宁已经回来之后,自然就先去见裴宁了。两人既是僚友,又是同门师兄弟,因此见面之后他也不寒暄,直截了当把今天萧嵩交托给自己的使命给原原本本兜了出来。下一刻,他就只见自己这位三师兄的容sè一时冷峻得犹如万古寒冰。

  “裴相国就算有千万不是,他提拔起来的人,也并非人人有罪。萧相国难道就不知道好好甄别甄别,择其善者自用,然后善加安抚,如是可让人归心吗?仅仅是这样排除异己,他就不怕别人觉得他手段酷烈?”

  “恐怕萧相国的打算还不止如此。”随着这个说话声,裴宽从外头进了书斋,显然是刚刚到家。他转头嘱咐了门外的心腹书童好好看守,又摆手示意杜士仪不用多礼,就在两人之侧盘膝坐了下来,却是低声说道,“我听说,萧相国刚刚召见了太常博士孙琬,说是裴相国用循资格之法,失奖人才劝上进之道,因而定谥的时候,务必要让裴相国大大失一回面子。”

  萧嵩竟然会衔恨到如此地步,就算杜士仪此前从萧嵩打算赶尽杀绝裴光庭引为京官的人就已经看了出来,此刻仍然不免为之咂舌。而裴宁更是眉头紧皱地问道:“阿兄身为萧相国重用之腹心,此等事就不打算进言?纵使我一直觉得裴相国不过因循守旧的守成之人,可人死如灯灭,这样作践也实在是太过了

  “萧相国为人急躁,这些年是我劝了又劝,这才硬生生忍下来的,现如今裴相国已去,他总算没了心腹大患,我哪里还劝得住?”裴宽苦笑连连,继而就看着杜士仪道,“谥号如何,终究那是太常寺的事,可裴相国交托的这另外一件事,方才是真正烫手。裴相国沉静少言,寡于交游,平心而论,他提拔选用的并不都是自己的私人,中眷裴也并没有受益太多,其中多有可用之人。要是不问是非就此贬退,一来于心不忍,二来,我们也于心不安啊”

  听到兄长的这般公允评判,裴宁方才渐渐平顺了心气。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道:“既是萧相国如此衔恨裴相国,人死都不肯放过,那吏部侍郎李林甫呢?要知道,李林甫可是裴相国最心腹的人,萧相国既然要拿人撒气,那预备拿李林甫如何?”

  这一次,裴宽还没开口,杜士仪就摇头道:“萧相国不会拿李林甫如何的。须知一来他是宗室,又已经是吏部侍郎这等层级的高官,二来,李林甫和宫中惠妃往来甚密,如果萧相国贸贸然动手,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到陛下耳边,反而会让他被动。我和李林甫曾经有过一些往来,如果我没猜错,虽说裴相国死了,但李林甫必然已经找到了后路。要知道,他独善其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说的就是当初宇文融前后两次失去圣心遭贬,李林甫都安然无恙的往事

  裴宽赞同地点了点头:“李林甫的jīng明能于,在朝中也是有名的,无论当年任国子司业,还是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他都素来兢兢业业,很难挑出错处。这次吏部的差错还是因为君礼更加jīng明,窥破了胥吏的门道,这才得以在铨选时扳回了局面。”

  “我只是侥幸而已。说到底,狐假虎威永远都是屡试不爽的。”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对裴宽欠了欠身道,“裴兄,此次萧相国既是把这么棘手的事情推给你我,不知道我能否求一个情?这些人我设法一个一个去接触一下,你先给我五天时间。正如裴兄所言,毕竟关乎人的前途,你我于心何安?”

  “好。”裴宽几乎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接下来,杜士仪借着要找裴宁叙师兄弟之谊的名头辞了出去,来到了裴宁独居的小院。裴宽的宅邸很是不小,他一路走来也不时能听到女子的欢声笑语,因此踏进这小院后,他本想打趣打趣,可看到裴宁那冷峻的面孔,他便给呛住了。最后,还是裴宁先开了口。

  “吏部流外铨看似繁杂,但其实天下官员不过万余,天下流外吏员却早已超过了五万,你奏请吏部增设员外郎一名,又举荐了我,甚至提出增设吏学,是为了从这些最最基础的吏员头上打主意?”

  “只是想想而已,具体要怎么做,自然还得靠师兄。”杜士仪笑了笑,随即就用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的态度随口说道,“三师兄身在吏部,rì后我可要靠你照拂了。”

  “你又想外放?”裴宁盯着杜士仪的眼睛,见其确实是认真的,他不禁沉声问道,“可你就不怕身在外乡,哪怕你在外头有所功勋,却禁不住朝中有人进谗?”

  “所以走之前,我当然会做好各种准备。”包括抱上各种粗大腿。杜士仪在心里如是说了一句,这才笑着说道,“二月里吐蕃金城公主上书,请于赤岭立碑,为大唐吐蕃边界,陛下答允,但还没定何人主持,我若是自动请命前往鄯州,想来有些人必定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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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九章 图谋后事



  尽管裴光庭在去岁年末时就病了,甚至于几度请假病休,但毕竟正月开选门之后就复出了,因此,绝大多数人都没料到,这位年富力强的宰相竟会突然去世。而就在朝中给裴光庭治丧的时候,太常博士孙琬更是在拟定裴光庭的谥号语出惊人,道是裴光庭用循资格之法,有失用人才之道,最后竟是请谥曰克。堂堂宰相竟然在死后要被人这样清算,裴光庭的亲朋故旧固然大为震惊,可眼看阎麟之因过官榜之事被流岭外,噤若寒蝉的人更多,一时无人敢言。

  临近黄昏,一个仿佛是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拐进了坊中一条十字小街,突然扶住了一边的围墙,抠着喉咙稀里哗啦狠狠呕吐了一气。当他终于站直身子之后,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惘然。为官十年,终于升为左拾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可就因为他是裴光庭举荐任用的人,此次裴光庭一死,他也连带遭了秧,据说有人抓住了他当年在初任县尉的时候,曾经断过的一桩人命案有差池,别说左拾遗,只怕他这一贬,不知道要到什么穷山恶水去窝着

  “凭什么我唐明就是这个下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不甘心就这么背着污名被贬出京,还是不甘心从此之后默默无闻?”

  耳边突然传来的这个声音让唐明回过神来,他茫然四顾想要找出说话的人,可是,喝了太多酒的他几乎丧失了集中力和大多数感官,不论他怎么看都没找到对方的所在。当那个不知道隐藏在何处的人再次重复了一遍这话时,他终于忘乎所以#嚷嚷道:“我不在乎一时污名,可我不想这辈子就这么葬送了我出身寒门,好不容易才当上左拾遗,我不甘心碌碌无为一次次地为了考选而钻营萧相国出身名门军功彪炳,为什么就容不下我一个小小的左拾遗?”

  这是鲜于仲通两天之内见的第六个人。杜士仪直言不讳地把萧嵩交托的任务告诉了他,也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想要从中遴选遴选,看看是否有可用之人。至于遴选的标准,杜士仪没说,他只能自己琢磨。此时此刻,听到对方拼命发泄着心头的怨怒,他暗自庆幸这位新晋左拾遗因为贫寒,宅院也在长安各坊之中最偏僻之处,因此沉默了一会儿就沉声问道:“你说萧相国容不下你,那我问你,你觉得你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耐?”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拿什么文采斐然之类的俗套来糊弄人,如今朝中有文辞清丽如张子寿张侍郎,也有旁征博引如杜君礼杜中书,你就算能盖过那两位的文采,自忖可能写出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般让人不能更易一字的佳句?”

  尽管不如张兴跟着杜士仪长久,但鲜于仲通在这大半年里耳濡目染,渐渐品出了杜士仪的用人之道——那就是实用。尽管诸如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这样的名士,杜士仪确实对他们礼敬非常,之前的王昌龄和高适亦是如此,杜士仪还曾经帮王昌龄求过官,又资助他们二人前往游西域,可这种帮助并不是没有底限的。恰恰相反,这次十铨注拟的时候,杜士仪在众多选人之中给予美缺好缺的,往往是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

  所以,他直接打掉了对方的满腔自负,这才不慌不忙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我……我……”唐明没想到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戳到了自己的痛处,尽管仍旧醉着,可那最后所谓不能更易一字的佳句,他也同样没能找到反驳的语句,所以,他在扶着墙勉强站直了身子之后,最终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任县尉的时候,两任都是捕贼尉,故而每岁贼盗窃案,全都是我亲自审结。永徽律疏我背得滚瓜烂熟,判词亦写过数百道,那些书判拔萃科的书判固然看似精彩,可决计比不上我两任捕贼尉六年的历练”

  “既然能有一技之长,只要你没有泯灭希望,那就未必会就此沉沦不为人知。喝酒若是娱情则可,若是消愁,岂不闻借酒消愁愁更愁?如果还想将来有复起之机,那就少喝些”

  唐明听着这劝告,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更是酸涩难当。他何尝不知道到了这个份上,喝得酩酊大醉也不过是麻醉自己,可他一个小人物能有什么办法?朦胧之中,他只觉得有一个人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往前走,虽则努力辨识,可亦是不过发现了对方那年轻的年纪,可对方面容他却只瞧得模模糊糊。等到进了家门后,两个小童闻讯出来扶住了他,他就脑袋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日之内,鲜于仲通和张兴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见了一个又一个人,最终,站在杜士仪面前的两人交出了各自的名单。

  萧嵩虽说号称要把裴光庭简拔的人全部赶尽杀绝,但也并不是指每一个和裴光庭有关联的人,比如中眷裴氏在朝中就有好几位官员。萧嵩的目标,尽是放在裴光庭从外任擢升,或从赤县京县的佐官上提拔任用,现如今仍旧品级较低的那些拾遗补阙,以及御史台的一些御史,至于要动的高官就只有门下省给事中。这些都是位卑权重的美缺,每一次换宰相,这些位子上的人几乎都会经历一次大变动,只不过这次萧嵩的动作格外快而已。

  “这就是你们遴选出来的人?”杜士仪看着两边加在一块的六人名单,见鲜于仲通和张兴同时点头,他便站起身道,“好,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正因为裴侍郎也觉得如此一竿子打落实在是太过草率,我才能争得这五天时间,也辛苦你们两人了。”

  见杜士仪拱手,鲜于仲通慌忙还礼不迭,而张兴则笑着说道:“中书就不怕我们只是敷衍了事,未必能从中遴选出真正的人才?”

  “区区五日,就算谬误,你们必然也已经尽力了。更何况,每个人之后都标注了他们的擅长之事,想来你们绝对不会连这个也看走眼。最重要的是,我自然信得过你们。”杜士仪见两人都露出了感动的表情,他便颔首道,“连日奔走辛苦,接下来这几日你们便先行休息。”

  门下省侍中和黄门侍郎之位尽皆空悬,自然是觊觎者众多,谁都知道,若要择选新相,按照从前的规矩,最大的可能就是尚书省六部的尚书侍郎以及尚书左右丞,然而,在此之前,裴光庭的谥号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太常博士孙琬提出的谥法过于严苛,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可裴光庭尽管为官多年,但因为性子的问题,相交的官员并不多,亲朋故旧又被萧嵩的铁腕给吓着了,竟是没多少人敢据理力争。身为族弟的裴思简倒是争了,但他这个武夫怎抗得过众多文人?

  在这种情形下,杜士仪给高力士送了一个信,就在这天傍晚,李隆基便传下口谕,命他去裴家送官给祭礼。送祭礼本不是中书舍人的职责,因此杜士仪登门的时候,裴家上下全都意外得很。前来帮衬丧礼的裴思简见杜士仪在殡堂上行礼致意,突然在裴稹这个丧主还礼之后开口叫住了杜士仪。

  “杜中书,你我也算是在代州有过一面之缘,可否借一步说话?”

  杜士仪和裴光庭几乎谈不上交情,平康坊裴家也是第一次来,因此裴思简突然嚷嚷出这么一句话,裴稹不禁呆住了。然而,母亲因悲恸而无法见人,家中里里外外全都是他操持,他不甚明白族叔留住杜士仪的理由,当杜士仪答应了之后,他更是只觉得大为不可思议。

  自己这位父亲颇为推崇,虽看似病弱却武艺高强的族叔,竟是和杜士仪有什么交情么?

  裴思简见杜士仪答应了,又对裴稹说:“道安,你是你阿爷唯一的儿子,有些事情需要你在场。可否借你阿爷生前的书斋用来说话?”

  尽管不明所以,但裴稹毕竟是世家子弟,察言观色这种最基本的东西自不会缺乏,最终还是答应了。等到进了书斋,眼见得裴思简竟是吩咐了自己的从人在外看守,裴稹不禁有些不快,可下一刻,裴思简就说出了一句让他不可思议的话来。

  “道安,不瞒你说,之前杜中书在代州长史任上,曾经为我中眷裴氏掩去了一桩足以败坏族名的丑闻。”

  裴思简用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作为开场白,一五一十将当日之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见裴稹又是惊异又是感激,竟对杜士仪深深一揖,他也就顺势诚恳地向杜士仪拱手说道:“杜中书,我知道你素来是正人君子。我族兄刚刚亡故,萧相国便如此咄咄逼人,甚至连族兄的谥号也要算计,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杜中书光风霁月,难道这一次就不能仗义执言?”

  不愧是裴思简,直接就用正人君子光风霁月这八个字挤兑上来了

  杜士仪见裴稹立时同样面露期冀地看着自己,他便摇了摇头道:“并非我不肯帮忙,萧相国此次确有过分之处。但是,这件事外人相争,并不是最妥当地办法。我只想问裴公子,是想要在裴相国故去之后同样不敢小觑这昔日宰相门庭,还是靠裴相国留下的余荫,就这么庸庸碌碌过完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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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章 忽悠和跑官



  裴思简尽管和杜士仪打过一次交道,可自己刚刚用正人君子光风霁月,想要挤兑杜士仪揽下为裴光庭的谥号说话,可转眼间,杜士仪就不动声色地用同样的办法反击了回来,他登时被噎得为之语塞。

  然而,裴稹就不像早年丧父的裴思简那样处事老练了。尽管他儿时也曾经历过父亲被贬,可那段记忆并不长,因为政绩不错,而且中眷裴氏毕竟是世家大族,父亲又是祖父裴行俭的幼子,故而李隆基很快便把人调回了朝中,早在开元十三年初天子封禅之后,父亲便已经官居兵部侍郎。

  所以,与多年和妹妹相依为命,步入仕途后又风里来雨里去打拼多年的杜士仪相比,尽管年纪相仿,但他哪有杜士仪的老谋深算。听到这最后的一句反问,他几乎本能地朗声答道:“我既为先父独子,自当支撑门庭,不堕裴氏之名!”

  “好!”杜士仪可不想给裴思简搅和了自己的谋算,当即面露钦敬地点了点头,“裴公子既然有此志气,那么,我不妨告诉你,解决此事最好的一个方法,那就是你亲自为裴相国陈情!你虽然只是京兆府录事参军,官职不显,可你是已故裴相国唯一的儿子,为父力争,就是孝道。阎麟之既是被人抛出来平愤,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去了岭外,不外乎是为了立威,也是为了震慑那些兴许会为裴相国说公道话的人。可你是裴相国公子,难道别人还能对你如何?”

  这时候,就连本想阻止的裴思简,也一时怔住了。而裴稹更是咀嚼着这番话的深意,面上渐渐为之动容。

  “再有,裴氏一门忠烈频出,从北周、隋至唐,你家中五代之内皆声名显赫,陛下重用裴相国,亦有身为忠烈之后,又才能卓著的缘故。如果是裴公子出面,为了裴相国据理力争,旁人总有万千诽谤,陛下心中考量之后,偏向何人不问自知。而就算是最差的结果,裴公子由此简在帝心那是一定的。只要裴公子能够让人看到你的决心和意志,萧相国那儿,我也会设法劝解。”

  裴稹在面色变幻了数次之后,最终斩钉截铁地说道:“好!”

  裴思简见裴稹答应得这么快,想到当初杜士仪也是三两下就将代州裴氏笼络得服服帖帖,他不禁轻叹道:“不愧是锦心绣口杜中书,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服。不过,我只想知道,杜中书既然为萧相国倚重,缘何肯为道安出这样的主意?”

  “党争之烈,身不由己,但所谓谥号,乃是人死之后盖棺论定,岂能只论微过,不提功苦?”

  裴思简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等到杜士仪离去的时候,他亲自一路将其送出,眼看快到门口时,他突然低声问道:“杜中书为道安雪中送炭,又别无所求,莫非就不怕万一道安将此事外泄,届时萧相国会对你深恶痛绝?要知道,当年李元纮可也同样是一度器重你,后来却因你荐宇文融而和你反目,你去云州,便有他这个宰相举荐的缘故。”

  杜士仪侧头对裴思简哂然一笑,见其不明所以,他方才笑吟吟地说,“今日之事,虽只有我和裴将军和裴公子知道,但说不定二位还会将此话告诉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可是,如此中肯直言流露出去,别人自会觉得裴氏子弟着实不谨慎。至于我,就算萧相国因此嫌恶,可我自忖居心坦荡,纵使萧相国真的容不下,我也不过事了拂衣去,仅此而已。”

  见裴思简张口仿佛想说些什么,杜士仪又抢在了前头:“当初裴相国在朝虽说交游不广,可门下走动最多的吏部侍郎李十郎,至今始终保持沉默,不但不曾出言为裴相国的谥号据理力争,甚至裴相国拔擢之人一一被贬,他这个吏部侍郎竟也依旧一言不发,身为僚友故旧,是不是太绝情了?”

  杜士仪说着便拱了拱手,继而就这么撂下呆愣的裴思简,径直出门离去了。而裴思简回过神后,发现门外已经空空荡荡,他打量着如今已经一片素裹的裴宅,突然转身折返,等到了殡堂时,他却发现裴稹人并不在此。问明之后,得知裴稹去见母亲武氏了,他不禁皱了皱眉。

  裴光庭娶武三思女,是因为其母库狄氏和武家人之间的亲密关系。那时候是武后执政末年,这桩婚事也好歹安了武家人的心,可对于裴光庭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选择,至少耽误了其足足五六年。即便裴光庭只有裴稹这么一个武氏所出的嫡子,可大事当前,裴稹难不成还会对武氏和盘托出?这要是真的泄露了风声,杜士仪兴许就如同刚刚所言那样全不在意,可中眷裴氏会因此得一个怎样的名声?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其他了,当即直奔武氏寝堂。当他来到寝堂外头的时候,正好见裴稹从里头出来,不禁大吃一惊,连忙迎上前去问道:“道安,刚刚杜中书所言,你难道……”

  “此事重大,纵使是阿娘,我也不会走漏了半点风声,叔父大可不必担心。”裴稹淡淡地答了一句,见裴思简有些尴尬,他知道裴家人素来对于母亲总有些不以为然,也没有再继续辩解。只是,想想杜士仪一字一句切入心坎的话,他这些天因为父亲去世而逐渐冰冷的心,却逐渐滚热了起来。

  父亲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若不振作,谁来支撑这个家?

  而杜士仪上了裴家忽悠……不,应该说是激励了裴稹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先行回去复命,紧跟着应付了一下日常制书诰旨,踩着点在申时回到了宣阳坊的私宅。前门进去的他换了一身衣裳从后门出来,赤毕早已备好了马匹等候。待到两人来到了兴宁坊高力士宅的时候,就只见门前十字街上车水马龙,等候求见的人不计其数。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一身白衫的杜士仪看上去丝毫不起眼。

  “赤毕,你确定今日高力士会回私宅?”

  “应当没错,高力士平日侍奉御前很少出宫,正因为打听到他今天要出宫,所以人才会比平日多这么多。平日这家中都是总管麦雄主事,虽然也有人愿意折节下交,但真正上得了台面的高官,自然不会和麦雄一介管事说话。”

  杜士仪点了点头,当即和赤毕先离开了这条高宅门前的小街。主仆二人来到平日赤毕到此地来时常去的一家酒肆二楼包厢坐下,赤毕不多时就算准了时辰方再次去了高宅。这一次,杜士仪足足在这里等候了小半个时辰,赤毕方才折返了回来。

  “因为程伯献和冯绍正来了,高力士没有见我,而是让人捎给了我一张字条。”赤毕从怀中将字条拿出,双手呈递到了杜士仪面前。

  “颍川郡?”杜士仪念出了上头那寥寥三字,沉吟片刻便恍然大悟。高力士显然知道他差遣赤毕去见的目的,因此借助这样一个哑谜,把消息送了出来。颍川郡之名来源于秦时,而秦所置的颍川郡故地,则是战国时期的韩国,这无疑暗指,萧嵩在天子面前引荐为相的,不是别人,正是尚书左丞韩休!

  “走吧。”杜士仪笑着站起身来,对赤毕颔首道,“去见尚书左丞韩休。”

  之前萧嵩还对自己露出口风,说是打算引荐谏议大夫王丘为相——王丘无论是开元初年知贡举,还是其后在尚书省任职期间,一贯公允明正为人称道,唯一的缺点就是那实在不怎么样的口才——可就在其后一天,萧嵩便惋惜地表示,王丘竟然婉言谢绝了,说是自己能力不足,然后推荐了韩休。他不能确定萧嵩是否就此接受了王丘的建议在御前如此举荐,可既然高力士如今暗示了一个韩字,那么情势就很明白了。

  韩休的宅邸位于长安东城墙边的常乐坊,他生性简朴,尽管开元初年便官至中书舍人,进入了高官序列,但所居的宅邸并非官给,而是自己宦海多年积攒下来的钱置办的,因此低调非常。而他又是出了名不好交游的人,相比高力士家的门庭若市,这里简直就是冷清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当杜士仪带着赤毕敲开韩家大门的时候,门上老仆却和洛阳韩宅的守门人并非一人,还用有些警惕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这位郎君未知有何事?我家韩左丞素来有家规,非亲朋故旧恕不接待。”

  杜士仪当初在洛阳上韩家的时候就经历过这么一遭,此刻再次听到这句熟悉的说辞,他不禁干咳一声道:“还请通报一声,中书舍人杜士仪求见韩左丞。”

  那门上老仆见杜士仪一身白衣,还以为是游学长安的外地士子,可听到杜士仪报名,他就立刻吓了一跳。他有些慌乱地打开门想把杜士仪请进来,可想到自家主人的家训,让到一半时又有些进退两难,最后竟是就这么把杜士仪撂在了大门口,自己一溜烟反身冲进去通报了。这一番折腾下来,等到杜士仪最终进了韩休的书斋,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韩左丞的门可真是难进。”

  韩休见杜士仪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在面前惬意自得地品着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记得已经保奏了韦十四进御史台,说吧杜君礼,你今天找我又有何事?”

  “韩左丞这话问的,难道我就不能来拜访一下前辈?”见韩休满脸不信,杜士仪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无他,我还是来跑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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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一章 捷足先登



  能够把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理由在韩休面前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只有杜士仪这一个。须知韩休威严之重不逊sè于宋憬,只是他素来较为低调,可那些在他下头做过事的官员属吏,全都不敢小觑了他。只看之前给韩休打下手的那个中书舍人病了的时候,别人全都不肯去当那个顶缸的,这就已经显而易见了。

  “跑官……好你个杜君礼,这种事既然也被你创出新鲜的名词了”韩休怒极反笑,一拍桌子便怒喝道,“你把我韩休看成了什么人”

  外头因杜士仪的缘故而踏进韩宅的赤毕听到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不禁吓了一跳,暗想杜士仪倘若真的把韩休给惹恼了,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然而,面对韩休的怒气,杜士仪依旧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道:“韩左丞还请暂时息怒,所谓跑官,我自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想来韩左丞应该已经知道了,裴相国去世之后,因为此前的门下省过官榜之事,物议不断,甚至门下主事阎麟之也因此坐流岭南。而裴相国昔rì在门下省拔擢任用之人,以及御史台的一些御史,也因此遭了池鱼之殃,不rì恐怕就要坐贬左迁。虽则是裴相国拔擢之人未免良莠不齐,可并非人人有大过,所以,我知道韩左丞素来公允,就

  “停,你先给我打住”

  韩休终于微微sè变,打断了杜士仪的话之后,他盯着这年轻中书舍人的双目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萧相国的打算,我也听说了,可是,杜君礼,萧相国可是待你如心腹肱股,你竟然会为了裴相国任用之人说话?”

  “韩左丞,我也不瞒你说,我只是不忍因人废事,更何况,裴相国任用的人,未必都是一己之私。萧相国将此事交给了我和裴侍郎,令我等罗列这些人的罪名,其中有庸碌之辈,也有劣迹斑斑之辈,自该革退出去,但也有可堪任用的人才。可我试探过萧相国的心意,他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一定要把这些人都赶出京去,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思来想去,我只有厚颜来求韩左丞了。”

  这时候,韩休终于明白了杜士仪所谓跑官的真意。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交游广阔,上至宰辅,下旨至公卿贵戚,无不兜得转,为何却来转托我出面?”

  “若非广平郡公已然致仕隐退再不问世事,若非源翁已然撒手人寰,我自是还有求恳之处,但如今放眼满朝,在这种事情上能够据理力争的,就只有韩左丞你一个了。而且……”杜士仪顿了一顿,用平淡的语气捅出了最重要的一个事实,“而且闻听陛下明rì将下诏,将拜韩左丞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

  韩休登时遽然sè变。能够拜相的,大多都是尚书左右丞以及六部尚书侍郎这一层的高官,当然也有在外官任上因军功彪炳而拜相的,如萧嵩和张说都是因此最终登顶。如今满朝官员中,他虽说资历足够,可要说人望却绝不是众望所归,如李量的德高望重,张九龄的文采斐然,裴耀卿的jīng擅财计,李林甫的jīng明能于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比他希望更大,怎么会最终荣登宰相之位的却是他?

  “你……”

  “韩左丞不要问我是从哪里听来的。”杜士仪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称呼,举手一揖后便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只知道,是萧相国引荐的韩左丞。”

  相比自己即将拜相,这是一个让韩休更加错愕的答案。萧嵩举荐了他?要知道他和萧嵩基本上是半点交情都没有,萧嵩为什么要举荐他?

  至于萧嵩本打算引荐王丘,王丘却举荐了韩休这种事,杜士仪就不打算多说了。横竖他这次违逆萧嵩的意思,甚至拿这批人还有别的打算,确实有些对不起这位对他还不错的宰相,所以,只能在其他地方弥补弥补。比如说,好歹让韩休知道,萧嵩还是对其有引荐之恩的。

  所以,趁着韩休正处于心乱如麻的状况,他就入情入理地说道:“韩左丞即便拜相,无论资历人望,总要稍逊萧相国一筹,故而这些人事,我并不是说,想请韩左丞就此和萧相国打擂台。所谓革退外放,既有出为御史,也有放诸州县佐官,更有远放黔中岭南等等恶地。我想求韩左丞的,是把这些人放在能够让他们展才的地方。比如这唐明,乃是jīng擅律例的法吏,裴相国却把人引为左拾遗……”

  杜士仪侃侃而谈,把张兴和鲜于仲通接触过之后遴选出来的那六个人中的四个仔仔细细对韩休解说了一遍,见这位即将新鲜出炉的新晋宰相为之动容,他便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这个机会,如今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君礼,我以前只道是你文采卓著,兼且做事兢兢业业,在外任又卓然有功,却没想到你竟不但缜密,而且深谋远虑,更难得的是能够体恤别人。”韩休终于露出了动容之sè,给予杜士仪的更是少有的正面评价。他突然身体前倾,用双手支撑着低矮的案桌,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道,今rì你对我所言若是传到了萧相国耳中,会如何?”

  “就算法不传六耳,我也对不住萧相国的倚重信赖。”杜士仪坦然一摊手,这才苦笑道,“而且,朝中倾轧,都是我所不愿看到的,二月里听闻金城公主请于赤岭立碑,分大唐与吐蕃边界,朝中尚未定何人前往鄯州主持此事,我愿请缨前往。”

  韩休顿时怔住了。尽管他颇为敬服杜士仪竟敢这样在背地里援救萧嵩下死力要撸掉的人,可杜士仪深受萧嵩信赖,此举无异于在背后捅刀子。可是,当杜士仪表明心迹,竟然因此而愿意前往鄯州主持和吐蕃的和议,他不由得再次改变了自己对杜士仪的看法。

  “君礼你这又是何苦?中书舍人知制诰,不知道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你却……”见杜士仪毫不动容,韩休只得叹气道,“你今rì所言之事,我必定尽力,但你要前往鄯州的事还是先好好考虑才是,千万别意气用事”

  当杜士仪从韩休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时近傍晚了。赤毕牵了马出来,他正要上马,却只见不远处三五骑人策马缓驰过来,头前那人一身大红官袍,格外显眼。一眼认出那是李林甫,他微微一怔,随即便上马迎了上前。

  “是李十郎啊,这么巧。”

  李林甫看到杜士仪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面上瞬间堆笑,心里却是惊疑不定。杜士仪算得上是交游广阔,这他是知道的,就连自己的表弟姜度,当今天子的表弟窦锷,和杜士仪也交情匪浅,可杜士仪和韩休竟然会有交情,这他就几乎没听说过了。要是平常也就罢了,偏偏在今天这种要命的关口,他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我也是一时有些事要来拜访韩左丞,未知君礼你是刚到,还是……”

  “我已经见过韩左丞,这会儿正要回去。”杜士仪见李林甫脸上带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他也无意继续再与其虚与委蛇,当即笑着说道,“时候不早,再过不多久,就该敲响闭门鼓开始夜禁了,我也该回去了。”

  “好好,去年年末到现在,忙得我简直倒仰,下次再约个时候好好聚一聚。”李林甫笑吟吟地定下了一个没有时间地点的邀约,见杜士仪欣然点头后,拱了拱手后就带着随从离去,他方才压下心头的疑虑,命人前去叩门。

  等到出了常乐坊之后,杜士仪方才忍不住哧笑了一声。身后的赤毕连忙驱马上前了一步,因笑道:“郎主之前可吓死我了,听到韩左丞那大嗓门嚷嚷的声音,我还以为里头在吵架,可是捏着一把汗,没想到最终韩左丞竟然还要亲自送郎主出门,却被郎主回绝了。”

  “不管是论官阶论资历论年纪,若真的让韩左丞送我出门被李十郎看见了,那可大没意思,让他慢慢去猜”

  “对了,郎主今rì回来之后便立时出门,我也忘了禀报。之前派去岭南找张审素两个儿子的丁义已经回来了,据他二人所言,张审素二子已经不在岭南之地,疑似已经潜逃。丁义为人jīng细,特意在岭南寻访了数月,最终一无所得,只能回来了。”

  杜士仪之前狠狠坑了杨万顷一把,把此人赶出了御史台,此刻听到自己千里迢迢派到岭南去访求张审素二子,想要查清楚当年旧事的人竟是一无所获地回来,而且还带来了那两个孩子已经销声匿迹的消息,他不禁眉头紧皱。沉默了良久,他才轻叹一声道:“希望他们听说杨万顷被贬之事后,能够到长安来申诉。又或者他们离开岭南后,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对了,此事岭南那边就没有呈报朝廷?”

  “不少人都知道张审素是被冤,故而对其二子心存怜悯的人本来就不少,当地主官也隐匿了此事不曾呈报。”

  “这还真是是非自有公道。”

  原本说动韩休再加上表明心迹而带来的好心情,被这样一个消息一冲,以至于当杜士仪回到宣阳坊自家门前的时候,竟有些意兴阑珊。然而须臾,一个快步冲出来的小人儿就嚷嚷出了一句让他惊喜不已的话。

  “阿爷,阿爷,阿娘和妹妹明天就能到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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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二章 有你之处,便是故乡



  为了给杜士仪一个惊喜,再加上有固安公主派出的护卫,当告别了其他人从云州启程的时候,王容并没有给杜士仪送信,而是直到新丰,次日就能抵达长安的时候,她方才让人快马加鞭送了个口讯。她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离京一晃就是六年,父兄未曾再次谋面,而今回来,甚至连最敬重的师尊都天人永隔,她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因此,当第二天一大清早,乘坐马车缓缓西行前往长安的路上,怀抱女儿的她便忍不住将面颊贴在女儿那张小脸上,轻声说道:“蕙娘,终于到长安了,这是你阿爷阿娘的故乡,咱们回家了。”

  尽管她产后调养得很不错,女儿喝她自己的奶水长大,亦是壮健,此番行路天气也渐渐暖和了,可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这一路上几乎是老牛拉车走得又慢又稳,生怕女儿禁不住这样的长途劳累而有什么病痛。为此,她不但带上了一个乳媪,还请了一个大夫随行。好在如今眼看长安城渐近,她终于渐渐心安,一颗心几乎立时三刻飞到了丈夫儿子以及娘家的亲人身边。

  “夫人,灞桥快到了”

  王容一时忍不住揭开厚实的窗帘往外看去,但见一座石拱桥横在灞水之上,更远的地方,长安城赫然在望,她忍不住把怀中的女儿也抱了起来,柔声说道:“蕙娘,快看,那就是灞桥,过了灞桥,长安就到了”

  然而,就快到灞桥前头时,王容突然只听得外头起了一阵骚动。不多时,车外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刚刚生恐外头寒风让女儿受凉,她抱着杜仙蕙远看了一会儿灞桥和长安城,就放下了窗帘,这会儿不禁有些惊讶。可下一刻,就只见车门被人慌慌张张打开了,旋即车帘亦是被高高卷起,还不等她责问,一张她异常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了面前。

  “幼娘,幼娘”

  “阿爷”王容顿时愣住了,见王元宝端详了自己一会儿,目光立刻又落在了她怀中的襁褓上头,她连忙将其抱到了父亲跟前,“阿爷,这是蕙娘,杜郎给她起名杜仙蕙。”

  “我知道,我知道,君礼告诉我了。”王元宝慌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外孙女。尽管他在家里也不是没有抱过孙子和孙女,杜仙蕙也并不沉重,可他只抱了左看右看一小会功夫,便因为胳膊太僵硬了而一阵阵酸疼,可还不等他赶紧把孩子抱还给王容,旁边便传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

  “外祖父,阿娘,我也要看妹妹”

  王容一听这声音,再往王元宝身边一看,这才发现刚刚被高高的马车以及王元宝遮挡下,几乎看不见的杜广元。她着实没想到除却父亲来接,儿子竟然也一道来了,此刻顿时沉下脸责备道:“阿元,走到外头就要守规矩有气度,忘记我怎么教你的了?”

  杜广元这才意识到严母已经回来了,原本还要痴缠的他立刻老实了下来。好在王元宝对他这个外孙是要多宠爱有多宠爱,赶紧抱了小小的杜仙蕙到他面前给他瞧看。这下子,小家伙乐得几乎一蹦三尺高,他目不转睛盯着瞧了好一会儿,还试探地伸出手去戳了戳妹妹的脸颊,一下不够又是一下,到最后杜仙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才心中咯噔一下,意识到这下糟糕了。果然,接下来就是母亲的一声娇叱。

  “阿元,竟然欺负你妹妹”

  “我……我没有”

  眼见得王容沉下脸,王元宝赶紧轻咳一声把外孙女抱还给了王容,这才貌似威严地看着杜广元道:“阿元,以后你就是阿兄了,要爱护妹妹,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

  王容眼见得这外祖父和外孙两人像模像样地演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只不过,她也不想刚回来就把儿子吓得噤若寒蝉,接下来点到为止地训丨诫了杜广元两句,把人拉上了车问了好些话,便让人在身边坐下了。等问过王元宝,她才知道,今天之所以是父亲王元宝和儿子杜广元一道来接,是因为杜士仪在得了她的口讯后,立时使人通知了王元宝,甚至一大早就令人把杜广元送去了王家,让王元宝能够带着他一块来接自己。

  用王元宝替杜士仪捎带的话来说——倘若不是朝会,我一定亲自来接你。

  尽管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但杜士仪的体贴仍然让王容心中温热。她深深知道,天底下既有杜士仪和崔俭玄这样难得一见的好丈夫,也有如郭荃王芳烈等种重责任的男人,可同样也有崔颢那样什么都只逞一时之快的。崔颢尽管休妻时给了那位可怜的下堂妇大笔银钱以及田地作为补偿,可是,那个只有美貌的女子仍然郁郁寡欢生了一场大病,最后若非固安公主亲自出面把人接来开导,只怕连命都送了,结果也还是固安公主在麾下卫士之中给她挑了一位如意郎君

  如今看来,兴许长痛不如短痛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那个妇人面上不再只有畏缩彷徨之色,多了不少笑容。

  接下来的一路上,王元宝就登车和王容以及杜广元杜仙蕙同乘。他乃是关中首富,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过城门之际自然只要露一张脸就行了。至于过所,城门守卒一看见是云州都督府签发,再听说是杜中书的夫人,自然客气备至。等到进了城,王元宝不免便提到今日没有来的两个儿子。

  “原本他们都要来的,但我想着不要太招摇,再说君礼如今是中书舍人,正当任用,日后随时随地都能见,就硬是把他们给按在了家里。君礼也不知道今晚是否要当值,你这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拜祭一下金仙长公主?”

  一提到师尊,王容顿时沉默了。若非她那时候正当临盆不能远行,也不至于错过了和师尊的最后一面,而若非因为她有所牵挂,把杜广元送了回来,只怕金仙公主临去时,还会留下更大的遗憾。想到杜士仪和自己往来书信中,流露出的种种情愫和不得已,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便开口说道:“我一路风尘,若是就这么前去拜祭,实在是不恭,还是先回家沐浴斋戒,等到杜郎休沐的时候,我和他带着阿元和蕙娘一块前去拜祭。”

  “也好。”王元宝知道女儿心中的哀伤,赶紧岔开话题道,“对了,君礼的那个女弟子太真,之前也已经到了洛阳。不过她如今有孝在身,不能随侍玉真公主左右,你恐怕要等到她出孝之后才能见着了。”

  “嗯,玉奴的事我也听杜郎说了。”想到当初和杜士仪戏言,要生个犹如玉奴那般可爱的女儿,如今愿望已经达成,可她也已经失去了世间除却父兄和丈夫儿女之外最亲的亲人,至于玉奴,一贯最孺慕父亲的她也失去了父亲。不管有怎样的羁绊,生死之间便是那样残酷。

  女主人的归来自然让宣阳坊杜宅上下好一片喜气洋洋,就连大病初愈的秋娘都亲自到了门口迎接。当王容笑吟吟地将杜仙蕙交给了她抱的时候,曾经为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哺乳,而后又因为兄妹俩的照拂,这才走出了丧夫丧子痛楚的她,顿时喜出望外,就连病后憔悴的脸都放起了光。至于晚了一步的白姜,也同样是凑在旁边怎么都看不够。

  杜士仪在宣阳坊的这处私宅紧挨着万年县廨,当年还是杜士仪任万年尉的时候置办的。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因买下了邻居的一处宅院,倒是不嫌逼仄。只是,无论在云州还是代州,杜士仪和王容都是直接住在都督府后头的官廨,如今乍一回来,王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等到沐浴过后,她抱着女儿牵着儿子在这偌大的宅子里逛了一圈,最后来到寝堂前时,却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

  长安是生她养她的故乡,可如今重新回来,在和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外,为何竟还有一分说不出的惘然?

  “果然,有你,有儿子女儿的地方,才是家。”

  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让王容浑身一震,可还不等她回过头,就只觉得一双手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自己。那坚实的臂膀,安稳的胸膛,以及那最最熟悉的气息,须臾就让一瞬间身体僵硬的她松弛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杜郎,我带着咱们的女儿回家了。”

  “嗯。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杜士仪说着方才松开手转到了王容身前,等到接过女儿,他看到小家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毫无畏惧地和自己对视,他不禁大笑了起来。等到抱着女儿转了一个大圈,他重新站稳了,又腾出一只手来安抚了一下身边眼巴巴的儿子杜广元,这才看向了妻子。

  “回京这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我着实不好在信上对你说。幼娘,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虽然我们好不容易方才重新团聚,可大约旬日之内,我就要离京了。”

  王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可她素来知道杜士仪的秉性脾气,下一刻就立刻问道:“是临时差遣,还是长期外放?”

  “应该先是临时差遣,但我会设法将其变成长期外放的。”杜士仪笑了笑,继而就仰头看天道,“长安虽好,但这四方城中的天,实在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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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主动请缨


  素衣哀服,焚香祭拜。

  开元观中,当王容在金仙公主灵位前拜祭之后,忍不住伏在蒲团上饮泣了起来。一想到当初师尊和司马承祯玉真公主玉奴一块到云州的时候,还身体康健谈笑宛然,可如今时隔六年自己归来时,所见却只有冰冷的灵位。尤其想到当初自己成婚时,金仙公主和司马承祯及玉真公主奔前走后,为了促成他们夫妻俩的姻缘不遗余力,可她甚至未曾报答师尊万一,便再也见不着这位长辈了,她更是悲恸yù绝。

  “玉曜,起来。若是阿姊见到你这样子,肯定也不忍心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的杜士仪,想着他今天能够不顾人言,亲自带着妻子和儿女来到这开元观拜祭,她看着那天子亲书的灵位,心中忍不住闪过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兴许,如果是阿姊泉下有知,大概更愿意让杜士仪来写那灵位好在阿姊的神道碑是杜士仪亲手拟的,到时候再由她亲书,也可聊慰逝者在天之灵了

  杜士仪上前去扶起了王容,又递上了一块手帕。见妻子眼睛红肿,而玉真公主手中抱着的方才不满周岁的杜仙蕙,正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他不禁再次对着金仙公主的灵位深深一揖。等他来到玉真公主面前,见她抱着小小的孩子又是稀罕又是欣慰,他便开口说道:“观主近来可有玉奴的消息?”

  “她倒是隔些rì子就会给我写一封信,可上头尽写一些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的话,甚至还送来过一本她手抄的道德经。这孩子素来天真烂漫,父亲去世恐怕打击不小。她没有嫡亲兄弟,只有两个阿姊一个妹妹,如今寄居在洛阳的叔父杨玄畦家。我打算等她服满之后,便接了她过来住。叔父到底不是嫡亲父亲,万一做主给她选了一门乱七八糟的婚事,那不是糟蹋了人?没道理阿姊和我给玉曜找了你这个最好的夫婿,却让太真所托非人。”

  “所幸有观主一再帮忙,这孩子才不至于被我连累了。”杜士仪这话才刚出口,就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给紧紧握住了。侧头见是妻子,他的下半截话不禁断在了嘴中。

  “你老是说自己连累别人,怎知若没有你,别人就一定会过得更好?我若没有你,兴许仍在搪塞各方觊觎王家财产之徒,也不会拜入师尊门下;玉奴若没有你,她的阿爷不过一郁郁不得志的小官,而且未必如今就一定还在世,而她也不会拜入无上真师叔门下。我虽不信佛,可佛家一个缘字着实绝妙。缘起缘落,缘生缘灭,都是彼此的缘分,若是再退回当年太原飞龙阁上,我一定会去主动邀约你。”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王容,脸上赫然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慑人神采,杜士仪不由得看呆了。而这时候,两人面前的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阿姊在天之灵,听到你们小两口在她灵位前说这种情话,一定会和我现在一样,高兴得笑出来”说到这里,玉真公主便将手中的杜仙蕙递还给了王容,这才依旧带着笑容下了逐客令,“好了,你们今天能来拜祭阿姊,我虽然高兴得很,但也不用停留太久了,免得回头被人说闲话。阿兄还特意告诫过我,我可不想回头又被他耳提面命。”

  杜士仪自然听出了玉真公主这听似玩笑话背后的深意,他沉默片刻片刻便轻声说道:“能有幸和观主相识相知相得,我之幸事。今裴相国去世,韩相国入主门下省,我今rì已经上书自动请缨,请前往鄯州,主持大唐与吐蕃赤岭立碑事。”

  “什么?”玉真公主顿时大吃一惊,竟是失声惊呼道,“你疯了?好好的中书舍人知制诰不当,却要去那种地方?虽说如今吐蕃人屡屡兵败,不及我大唐强盛,可万一他们玩个花招,那时候岂非羊入虎口?萧嵩分明极其器重你,你留在朝中不rì即可超迁侍郎,到时候拜相亦是指rì可待……”

  “观主,除却和当年的太平公主有私因而拜相的崔缇,我大唐哪里还找得出年不满四十而拜相的?”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登时沉默了。没错,就算杜士仪如今已经是中书舍人,看似距离相位只有两三步远,可这两三步却铁定要耗费杜士仪十年时光。大家可以接受年不满三十的中书舍人,可要接受年不满四十的宰相,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就连天子也要考虑各种因素。身在长安就代表着有各式各样的倾轧角力,杜士仪如今固然看似游刃有余,可把有限的jīng力放在这种事情上,他分明是已经厌倦了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便看向了王容:“玉曜,你就看着君礼一意孤行?”

  王容听出玉真公主的口气仿佛有所松动,当即微微笑了起来:“无上真师叔,杜郎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虽然长安是我的故乡,可是,有他,有儿女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所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听他的。”

  “你呀,想当初好一个任事自主的女子,如今竟然什么都听他的”

  嗔怪归嗔怪,可玉真公主还是无奈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若只是去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事,不过数月就能回来,可你应该不满足于如此?”

  “知我者,观主也。”杜士仪见玉真公主没好气地飞来一个白眼,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机会是要主动出击的。”

  代裴光庭为相的人竟然是尚书左丞韩休,这出乎很多人意料。李林甫在裴光庭去世之后不是没动过那等心思,可是,他和裴光庭交往太密,萧嵩当然不会容忍他有机会收拢裴光庭旧部,更何况吏部此前还捅过些篓子,因而他不敢通过武惠妃给天子吹枕头风,只能通过这位在后宫中几乎等同于皇后的宠妃以及高力士,刺探谁会代裴光庭入主门下省的消息。可当他终于打探到讯息而赶往韩休家里的时候,不意想韩休竟然已经知道此事,他自然明白这是给杜士仪抢了先。

  他本以为杜士仪是借机向韩休示好,从而有所图谋,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就在韩休拜相数rì之后,当天子在朝会上提及派员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事时,杜士仪竟然在当天上书自动请缨。别说他看不透这一举动了,消息一经传出,竟是满朝为之哗然。

  放着好好的中书舍人知制诰不当,竟然愿意主动去主持那种事?历来虽有不少朝官因为建言边事,甚至主动出使吐蕃突厥,从而获取政治上的资本,回朝之后升官进爵,可杜士仪已经名声煊赫,用不着再这么镀金了

  这其中,最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会做出此等选择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令萧嵩。他已经受够了裴光庭,再加上李元和杜暹相争多年,最后双双罢相的前车之鉴尚在,若不是裴光庭突然病卒,他很难想象他们两人是否也会落得李元和杜暹的下场。故而此次天子竟然征询他何人可拜相,他斟酌来斟酌去方才选择了王丘,可王丘那个老实的糊涂蛋竟然还不愿意,却对他推荐了韩休。

  想想韩休这许多年也没什么知己僚友,xìng子虽孤直,可这样的人天子反而容得下,他就顺势举荐,果然李隆基同样一眼就相中了韩休。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自己能多几个臂助,谁想杜士仪竟然主动请缨要前往鄯州

  杜士仪在中书省时虽然常常进出萧嵩的直房,但萧嵩位于布政坊的私宅,他却还是第一次来。萧嵩乃是初唐宰相萧踽的曾侄孙,其父萧灌的仕途平平,最高也不过只当到渝州长史,早在永淳元年就去世了,而及至萧嵩拜相,其父萧灌追封吏部尚书,其母韦氏追赠魏郡夫人,这座萧氏旧宅也赫然经过一番改造,如今门前列戟,车水马龙,赫然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名门。

  今天他第一次登门,被引进萧嵩的书斋后,就被萧嵩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责问了起来。

  “君礼啊君礼,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你不想继续为中书舍人,被张子寿压一头,转任御史台御史中丞也并无不可”

  “萧相国,实在是因为你此前交托我和裴侍郎的事,我思来想去于心不安。”杜士仪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就一言点出了正题,见萧嵩遽然sè变,他就沉声说道,“裴相国昔rì任用之人,确有昏聩无能之辈,但也有二三有用之人。而今萧相国在裴相国刚刚故世之际,就罗织罪名将这些人全数驱逐出京,外人将如何评判于萧相国?不说嫉贤妒能,至少也会说,那是泄愤”

  “够了”

  萧嵩的这一声大喝,并没有吓退杜士仪。他平静地直视着萧嵩流露出森然怒意的眼睛,诚恳地说道:“因此,与其鸡蛋里挑骨头,挑他们的旧rì过错一并左迁,不如以我主持赤岭立碑事为名,将左拾遗唐明,侍御史苗晋卿,以及另两个裴相国任用过的门下主事一并带出去,届时事已毕则与我一道就地委外官。当年圣人曾经以山东旱灾,选台阁名臣为刺史,出中书侍郎崔沔,黄门侍郎王丘等十五人。如今关中水灾谷贵,朝堂甚至又有迁回东都洛阳之议,相国若要左迁裴相国昔rì拔擢之人,即先由我出外,如此相国令名自然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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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片苦心为相国

  
      什么叫做缜密,什么叫做苦心,萧嵩这时候方才完完全全明白了,刚刚的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反而因为自己刚刚的大发雷霆而有些惭愧。

      几乎就在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随即有人叫了一声阿爷。听出是儿子萧衡,萧嵩登时生出了几分恼怒。他长子萧华以门荫入仕,但因为颇有才能,故而仕途相当不错,如今未满四十就官至五品,即便有自己这个父亲的因素,却也不乏自己的努力。可尚了新昌公主的萧衡就不一样了,成日不务正业,尽和窦锷等一群驸马厮混在一起,今日甚至在他见客的时候前来搅扰

      萧嵩本待把人叱走,可萧衡叫了没应声之后,竟是又咚咚咚地敲门,他登时没办法,只能对杜士仪强笑一声道:“犬子无状,君礼你先少坐片刻。”

      等到他打开书斋的门,见果然是萧衡站在门外之际,他不禁低斥道:“我正在见客,你有什么事不能晚些说?”

      “阿爷,天大的要紧事,晚些说就迟了。”萧衡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暴脾气,不敢东拉西扯,连忙凑在父亲耳边低声说道,“我和新昌刚刚去过宫中回来,听说裴相国之子裴稹上书,痛陈太常博士为其父定谥号时,仰宰辅之意,不顾先人功劳苦劳,为裴相国讼冤。阿爷,这奏疏已经直送御前了,想来圣人肯定会看,看了之后是什么想法那就很难说了。若不是这么十万火急,我也不会在阿爷见客的时候……”

      “好了”

      萧嵩没有想到,看上去素来并不起眼的裴光庭之子裴稹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可是,这种时候再有什么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要紧的是这件事可能产生的后果。咀嚼着这个新鲜出炉,别人兴许还不知道的消息,又再想想杜士仪刚刚的言辞,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尽管去了一个裴光庭,如今的政事堂他可以一言九鼎,但这种看似的优势却未必是一定的,天子的态度尤其重要如果今天没有杜士仪的上书,又没有其刚刚那一番直言,恐怕他猝不及防就要吃大亏

      “你去吧。”迸出了短短的三个字后,萧嵩立时砰地一声把书斋大门给关上了。这时候,站在门外的萧衡有些不乐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即转身就走,嘴里还没好气地嘟囔道:“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于什么扔下窦十郎他们回来禀报?早知道就先让你急上一阵子”

      尽管门外那一对父子交谈的声音很小,杜士仪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分明,可是,当萧嵩沉着一张脸回来坐下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恐怕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然,萧嵩并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叹了一口气就直言不讳地说道:“裴稹上书,为裴光庭讼冤,言道谥法不当”

      “相国……”

      “君礼啊,你的一片苦心,我之前险些误解,我给你赔不是。”萧嵩竟是肃容一揖,见杜士仪慌忙让过还礼,他斟酌了一下语句,最终摇头苦笑道,“可是,让你就此出外,我实在是……”

      “相国,我年不过三十便官居五品中书舍人,若是留在朝中,虽可转御史中丞,可若再想进一步,那便着实惊世骇俗了。而且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难免让人不服,既然如此,到外任再历练历练,又何尝不是好事?我去岁入朝以来,相国对我照拂良多,能为相国稍稍分忧,亦是我之幸事。”

      杜士仪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萧嵩听在耳中,心里也觉得更加舒服。于是,他欣然笑道:“若是朝官都如君礼你这般虚怀若谷,则天下无事矣好,你之所请,我会尽力助之。你于蜀中河东先后为官,政绩斐然,如今河北道契丹人又不消停,幽州节度使薛楚玉不能制,你去那儿也无甚意思,至于江南有崔希逸,如岭南黔中这等恶地,我自然就更不会让你去了。河陇为我当年建功立业之地,且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敦厚长者,你既至鄯州,不妨前往拜会……”

      萧嵩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暗示的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河陇是我当年发家的地方,你去那里有前途

      杜士仪的本意也确实是如此。河陇乃至于更远的安西四镇,正是他很想前去领略一番的地方,但此刻他只不过请缨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并不是真正的外放,深谈回头在那儿扎根不啻还太早了。因此,他虚心地向萧嵩请教了一番河陇风土人情,以及军旅之事,足足盘桓了一个时辰方才告辞离去。

      果然,在裴稹三日之内三通上书痛陈讼冤之后,李隆基终于动了怜悯之心。裴光庭虽则是临终前险些闹出了一桩大事,可既然事情都归罪在门下主事阎麟之身上,由此轻轻揭过了,他也不能不考虑裴光庭多年功苦。于是,尽管太常寺拟定了谥号上呈,他仍然划去了那几个绝对称不上美谥的字,乾纲独断为裴光庭定下了谥号,不是别的,竟然是忠献二字。

      无论忠还是献,全都称得上是美谥,一时间,朝中物议为之一滞,上上下下全都不由猜度,天子为裴光庭如此定谥,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解决了裴光庭的身后事,李隆基方才得以腾出手来。对于杜士仪的主动请缨,他这位大唐天子同样有些不明所以,因此思前想后便决定再次召见。当杜士仪掣出了在萧嵩面前慷慨陈词的那一套历练之说,又主动陈情曰资历人望不足,请出外,李隆基果然也对他这番虚怀若谷大加赞赏。

      “你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之事,朕准了,然则你开元九年以制举高第授万年尉,至今已经十二年,大半时间都在外任上,相比那些视外官为畏途,视京官为坦途的公卿子弟,已经算得上脚踏实地了,出外之事等赤岭立碑事办完之后再议。”

      杜士仪本就不指望现如今就能够把外任的事给敲定下来。再者,他想求河陇或安西四镇的官职,在没有到过当地,也没有相应的东西证明的情况下,即便有从前的辉煌政绩作为参照,也难以服众。等到出了兴庆殿,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缓步下台阶,却和迎面而来的太子李鸿一行撞了个正着。

      “太子殿下。”

      见杜士仪侧身让路行礼,李鸿想起刚刚听说杜士仪即将前往鄯州的事,心情也好脸色也好,一时都异常复杂。那件办得实在是不怎么谨慎的事,险些让他和杜士仪全都掉进了万丈深渊,倘若不是杜士仪临危不惧,又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只怕他就因此被废了他强自一挑嘴角笑了笑,又柔声说道:“外人大多视和吐蕃突厥之属打交道为畏途,杜中书却迎难而上,实在令人佩服。”

      “不敢当太子殿下赞誉,臣只是尽心竭力报效陛下信赖。”

      对于再次撞上李鸿,杜士仪很想抱怨一下自己的坏运气,而李鸿竟然还不顾这是兴庆殿门前要和他搭话,他就更无奈了。好在两句官样话之后,李鸿一点头就拾级而上,他自然赶紧就快走几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直到出了兴庆宫,和赤毕等几个随从会合,他才终于纾解了刚刚在宫中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伴君如伴虎的京官,谁爱当谁当

      “郎主,韦十四郎晌午时来了,留下话说晚上要来蹭酒喝。”

      “这个韦礼”

      心情极好的杜士仪自然恨不得晚上呼朋唤友好好聚一聚,少不得又请人去知会了裴宁。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傍晚时分,王缙也不请自来,此外则是李白王之涣和孟浩然。后三者都听说了他要前往鄯州的事,二话不说便表示要前往同游。尽管三人一时名士,可文采斐然不代表就有做官的才能,因此三人联袂游两京,玉真公主固然对他们的诗赋赞口不绝,杜士仪也替他们引荐过,还有个文坛宿老贺知章亦是逢人便夸代州三杰——根本不理会三人没有一个是本籍代州的——可最终执政的是宰相,三人也索性看开了,连科场都不愿下。

      轻轻巧巧灌醉了这三个好酒之辈,把他们安置到了客房中,杜士仪方才和韦礼裴宁王缙到了书斋说话。他和王缙是拐了弯的姻亲,和裴宁是同门师兄弟,和韦礼则是科场同年,多年来互通讯息,彼此提携,自是非同一般的交情。如今裴宁和韦礼全都回朝高升,他却遽然出外,要说最不明白的,就是韦礼了

      韦礼刚刚从蜀中调回来,就听说了朝中格局大变的消息,这会儿脑袋还没完全转过来:“我说君礼,你这到底是闹得哪一出?”

      “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这一去恐怕不是数月而归,一两年之内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日后长安城若有风吹草动,还请三位给我通风报信”

      见杜士仪没个正形地笑嘻嘻拱手,王缙不禁苦笑。托御史台大换血的福,萧嵩超迁他为殿中侍御史,显然把他看成了自己人。只从那一回和杜士仪痛喝了一场,此后又见其上任后翻手为云覆手雨,他就看出杜士仪所谋之远。可此刻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话,裴宁便抢在了他的前头。

      “小师弟,你莫非是觉得朝中有萧相国和韩相国,对你都颇为照拂,自请出外后能够稳若泰山?”

      这话说得其余二人立刻沉吟了起来,杜士仪却耸了耸肩道:“三师兄说错了。萧相国急躁,韩相国刚直,就算韩相国知道这次是萧相国举荐的自己,只怕在有些事情上仍然会不容让,彼此相争是一定的。要还是如此,只怕他们二位都未必能够长久。”

      “那你还敢贸贸然外任?”韦礼顿时急了,“岂不闻,朝中有人好做官?

      面对三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杜士仪气定神闲地说道:“所以,在离京之前,我会设法和将来可能拜相的人好好交通一番的。”

      若是留在京里,三年五载他都休想追上李林甫,但在外任上,他可以想办法缩短年岁带来的距离若是一味想要在朝中,那就得长年累月给人当枪使,他这年岁太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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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五章 团拜辞诸相

  
      有萧嵩支持,天子点头,又没有其他人争着想去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之事,这么一件任务便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杜士仪身上。

      然而,知制诰并没有因此而委于其他中书舍人,而是由张九龄一人独秉。杜士仪最后一次与张九龄从兴庆宫一同出来的时候,张九龄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萧相国将派侍御史苗晋卿等人,随君礼前去赤岭?”

      自己给萧嵩出了那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萧嵩自然一定会采纳,此时杜士仪听得张九龄如此问,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萧相国以为吐蕃自恃兵强马壮,常常与大唐相争,此次虽有我主动请缨,但也当择选朝中得力之人,前往鄯州,宣示我大唐国威。”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怎么骗得了张九龄。他哂然一笑,但却没有因此指摘萧嵩什么,只是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已经下令,命我为裴相国拟神道碑。”

      奉旨为公卿贵族宰执高官写神道碑,这素来是一件很长脸的事,非辞藻华丽者不能得此殊荣,当然,还得官足够高才行。杜士仪能够为金仙公主撰写神道碑,那还是因为他和金仙公主的特殊关系。此刻听到天子竟然把裴光庭的神道碑指名给张九龄写,他就知道不论是非功过如何,裴光庭已然盖棺论定了。他笑了笑没说话,可谁曾想又往前走了没几步,耳畔突然传来了张九龄的一句话。

      “裴相国之子裴稹上书为其父讼冤的事,可是君礼的主意?”

      此话一出,毫无准备的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等发现张九龄正盯着自己看,他就知道不论张九龄是真听说,还是在诈自己,他都露馅了。有些懊恼地长嘘一口气后,他便于巴巴地说道:“子寿兄还请不要瞎猜,如此言语如果传到萧相国耳中,我可就麻烦了。”

      “君礼若是怕麻烦,何至于不动声色帮了一直和你不对付的裴相国,又让苗晋卿等人不至于过分远贬?若非和你共事,大约瞧出了你是怎样的人,我也不会琢磨出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旁人言说,事实上,裴相国的循资格之法虽着实扼杀俊杰之才,可他的谥法,我也曾经在陛下面前陈情,不宜过分。虽说陛下这忠献二字未免太溢美,可总比克字来得强。若一个无有大过的宰相却谥曰克,试问日后谁为宰相还敢推行新政令?”

      既然张九龄不打算大嘴巴,杜士仪也就放心了。他可是处心积虑方才打通了萧嵩的关节,至于帮已经死了的裴光庭一把,说实话,就是因为人死如灯灭,裴光庭纵使害得宇文融丢了性命,可后者也不是全然无辜的。而且,正如同张九龄说的,如果一个宰相刚死就要遭到在职宰相的反攻倒算,那岂不是日后为宰相的都要战战兢兢?当然,他也不是圣人,借机卖给裴家一个好又是另外一点。想到张九龄如今分明日益得圣眷,眼看宫门渐近,他突然轻声提醒了一句。

      “子寿兄他日若是拜相之时,只希望凡事能够克制一些,莫要太过急躁。

      这么一句话顿时说得张九龄愣住了。如今尚书省六部中有的是精明能于年富力强的人,论资历他在其中只是小字辈,人望也远不如当年张说那样门下折服无数才俊,可杜士仪如此言说,竟是分明笃定自己他日能够拜相。纵使他心里一直以辅弼自许,可此刻仍然不禁心头一热,而后又倏然冷静了下来。

      “君礼的箴言,我定会铭记在心。”

      “还有,别被某些口蜜腹剑的人给蒙蔽了,比如我。”杜士仪仿佛开玩笑似的眯起了眼睛。

      张九龄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君礼可从来不曾趋附过我,你我私交也有限,怎会有蒙蔽之说?不过口蜜腹剑……此语我还是第一次得听,不知出自何典?”

      “无典,我自己瞎编胡造的。”杜士仪没想到张九龄还真的深究起了这四个字,赶紧搪塞了过去。正如张九龄刚刚所言,他和这位同僚因为中间梗着一个宇文融的关系,一直都是公事往来,私交极少。想来作为天子,也更希望掌管知制诰的两个臣子少些私人往来。如今离京之前,能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足够了,他总不能拉着张九龄神秘兮兮地说,你给我小心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出了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的大门,张九龄就停下步子对杜士仪拱了拱手道:“君礼此去鄯州,我公务在身也不便置酒送别,便再次道别吧,珍重”

      “多谢子寿兄,你也珍重”

      分道扬镳之际,上了马的杜士仪见张九龄带着随从一前一后往大明宫的方向去了,他不禁伫立远望了片刻,直到林永墨出言提醒,他方才回过头来。

      “杜中书,职责之内的事情都交卸完了,你不回去再拜别萧相国了?”

      “萧相国那儿,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完了,如今再特意走一趟大明宫中书省,又要惹人围观。对了,等到告身下来,你就是中书主事了,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阎麟之的事,是前车之鉴。”

      林永墨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点头应是。等到一路把杜士仪送回宣阳坊杜宅,他就只听得杜士仪一面走一面对他嘱咐良多,到最后,他只觉得心头滚热

      他不过一流外出身的微末小吏,却能得主司如此信赖提携,这是何等幸运

      杜士仪只是习惯性地对自己人就是胳膊肘往里拐,等发现林永墨竟在那擦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这位年纪一大把,在流外熬了十几年的老吏是给触动了。他可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见自己和林永墨有多亲近,以至于日后中书省内日月换新天的时候此人又被人排挤。

      “总而言之,好好去做,固然不能马虎萧相国交待的事,可记住,也不要趋奉太过了。既然好不容易从流外转流内,切记一步一个脚印,决不可操之过急”

      既是对韦礼裴宁王缙说过要去交通那些可能拜相的人,杜士仪已经和张九龄打过了招呼,自然不会漏过了其他人。开元年间宰相犹如走马灯似的换,他哪里能够记得清所有宰相的名字,接下来少不得去拜见了在云州长史和代州长史任上的顶头上司,当初任太原尹,如今任工部尚书的李量,然后又去见了刚刚由户部侍郎转迁京兆尹的裴耀卿。

      无论是出于他和南来吴裴的良好关系,还是裴耀卿为宇文融所荐,此前一直为裴光庭排挤,抑或是在幽州的同僚之谊,他都不会漏过这一位。回京这一年多,他和裴耀卿除却公务上的往来,几乎没有太多私下交往,因此对于他的拜访,裴耀卿自是有些意外。可是,当他送上了三卷宇文融遗稿抄本的时候,裴耀卿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君礼……”

      “裴京兆胸中自有沟壑,就算没有宇文兄留下的这些东西,于漕运,于财赋,都有独到之法,这些东西不过聊备参考而已。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我留着,远没有裴京兆留着有用。”

      裴耀卿这才醒悟过来,当即笑道:“这些遗稿,你从前进呈过陛下。不瞒你说,陛下早已令人赐我抄本。”

      闻听此言,杜士仪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就释然了。天子既然追思宇文融财计之能,将他的遗稿送给裴耀卿这个同样精通财计的接班人,自然也是正理。他当即便哑然失笑道:“陛下周全,是我多事了。我此行鄯州,宇文夫人派人来说,要我带上已经除服的宇文大郎,我真是没想到,一转眼便已经二十七个月了。”

      “是啊,还真是转瞬即逝。”裴耀卿见杜士仪要将东西取回去,他却伸手按住了那三卷手稿,笑吟吟地说道,“哪有送礼却又带回去的道理?就当是你的临别赠礼吧。君礼,此去鄯州,还请珍重,务必扬我大唐威名”

      等一圈团拜下来回到自家门前的时候,杜士仪只听到闭门鼓声声贯耳,显然,夜禁即将开始了。进了门的他得知宇文审竟是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也未曾离开,他不禁微微一笑,下一刻,门上又禀报了另外一个消息。

      “郎主,颜公子也来过。他此次进士及第,关试也已经过了,接下来便要作为前进士守选三年。他之前在渭南游历了半月,得知郎主要前往鄯州,他立时赶回了长安,说是要和郎主同行。颜公子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请郎主务必要允他同行他已经回去禀告长辈及兄长,然后收拾行李了。”

      这还真是规模庞大的队伍

      话虽如此,杜士仪深知颜真卿文武全才,当即笑道:“他要跟就跟吧,陇右独特风光,不亲历不能领略话说,太白他们可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王之涣的大嗓门。

      “君礼,我们给你带了一个才子来啧,要不是太白慧眼识珠,说不定就错过了对了对了,之前子美说姓什么来着?我喝多了,有些忘了”

      杜士仪就只见那三个即将或已经步入中年的大叔推推搡搡,将一个二十许的青年推到了自己面前。就只见这青年生得有些神清气朗,见着自己时却有些腼腆,张了张口后方才想起应该要行礼,可紧跟着就被孟浩然重重一巴掌拍在肩头。

      “少伯你什么记性,子美与君礼同姓,而且也是当年京兆杜陵当阳县侯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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