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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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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六章 亲迎入城



  “大帅,洮州已经安定。安使君一上任,先是以宣示大帅之命为由,召集了罗群的一批亲信心腹,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体捕拿,再跟着方才是甄别,能力卓著却一直被闲置久未出头的,得到了晋升,而鱼肉百姓,横行军中,在军中风评极差的,则是下狱待勘。此外,还有当众抗命的,被格杀了两个人,一时洮州风气为之一肃。还有不少百姓高兴地生火放起了爆竹,竟是欢天喜地……”

  马不停蹄从洮州回到鄯州湟水城,又风风火火随着安思顺回去,如今再次风尘仆仆从洮州赶回来的杜甫说着这些,面上满是兴奋。尽管拿下洮州刺史罗群,他只是做了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后期就是在洮州观察安思顺新官上任后的局势,但这种迥异于从前游历的体验,仍然让他感到一阵阵激动。此时此刻,他再次行过礼后,这才急不可耐地问道:“大帅,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我去做?”

  “子美,你才刚刚从洮州回来,先歇息两天。”见杜甫分明满身是劲,杜士仪就笑道,“接下来都是些收拾善后的事,到时候若是需要你,我自会叫了你来。”

  “是,那我先告退了。”杜甫怏怏答应了一声,这才出了门。等到了外头,见院子里的大树旁边,一个人正背靠在那儿打盹,他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赶紧上前推了两把,等对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太白兄怎么睡在这里?大帅这书斋进进出出的人很不少,被人看见,说不定要说你的闲话了。”

  “人云亦云罢了,我怕什么?”李白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又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在杜甫脸上打量了一阵子,他方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如今虽不曾被君礼辟署为幕府官,但做的事情却没得差。跟着君礼的感觉如何?”

  “大有收获”杜甫一时又来了精神,若非顾忌到声音太大,会惊动了镇羌斋中的其他人,他恨不能用最大的声音来告诉别人此刻激荡的心情,“那罗群可是洮州刺史,自从当年郭大帅病故之后,陇右换了一任又一任节度,没有一个能够奈何得了他的,可杜大帅硬是悍然拿了此人开刀。这样的气魄,这样的手段,实在让人不得不折服……”

  “可这不是没有代价的。”李白嘿然一笑,一跃起身,沾了些灰尘的手在杜甫的肩膀上拍了一拍后,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河陇豪俊,对外人总是有些不服气的,纵使君礼名气再大,也抵不住反弹。你说的那位洮州刺史罗群被拿下之后,君礼立刻派出心腹将其送去了长安,而在此之后,一再有人擅闯这座鄯州都督府,夜里常常听到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声响,我守在这里,算是最后一道防线了。”

  听到这番话,杜甫方才不禁遽然色变。他怎么都没想到,凶险的并不止是安思顺临危受命前往接管的洮州,就连这鄯州城中竟也呈现出了如此局面。一想到竟有刺客踏足这里,他只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当即声音低哑地问道:“真的有人闯到太白兄面前么?”

  “我怎么说,你就真的怎么信?”李白顿时哈哈大笑,他再次拍了拍杜甫的肩膀,这才欣然说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古来刺客如荆轲聂政,或受人国士之礼,或受人恩义,因而挺身而出,但那罗群又不是礼贤下士之辈,如今分明已经倒台,哪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为他送命?君礼所用从者之中,多精悍之辈,前头自然轻轻松松就堵住了。真的要踏进这里让我去对付,那君礼面上还有何光?而有了这些家伙的行径,罗群就更加万劫不复了。”

  要知道,当初张审素不就是因为麾下总管劫持了朝中派出来的御史,结果被定了个谋反,这罗群自己在大堂上大放厥词,党羽甚至还狗急跳墙派出刺客进鄯州都督府,难不成真的以为王法是摆设?

  “太白兄,你别吓我。”

  杜甫长长舒了一口大气,等到李白拖着他往外走,又问及此行洮州的收获时,他方才把这些丢在了脑后,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前往洮州这些时日的种种所见所闻。即便出院门时,和一个快步进来的从者擦身而过,他也并没有留

  镇羌斋中,得知洮州已定,杜士仪只觉得心定了一大半。他对张兴鲜于仲通和颜真卿一一交待了近日的一些急务,突然便听到外间一阵叩门声。须臾,鲜于仲通亲自去开了门,见外头一个风尘仆仆面目熟悉的年轻人,他不禁讶然问道:“吴天启?大帅不是留你在长安的吗?”

  “是夫人派我向大帅报喜”吴天启笑容满面地对鲜于仲通行了礼,随即一溜烟冲上前去,跪下磕了头后便喜上眉梢地说道,“夫人命我向大帅报信,王将军之案已经结了。侍御史皇甫惟明坐累迁汝州长史,而王将军虽也因罪受责,但所任不是别处,而是柔远府右果毅”

  柔远府右果毅?这可是当初郭英又的旧职啊,不知道在长安的郭英又听说王忠嗣遭了如此下场,会觉得解气还是愤恨?

  杜士仪一推扶手站起身来,颔首笑道:“看来,我陇右很快就能多上一员真正独当一面的名将了”

  王忠嗣居然被贬到陇右来了,这对于杜士仪来说,实在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好消息,即便他曾经上书陈情竭力争取,可能够真正捞到这样一个人,他也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奢望。而有了这样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打底,他自然是一时精力充沛十足。当他对外宣布了前洮州刺史罗群已经被押回长安,而夤夜犯禁闯鄯州都督府的人已经全数擒拿,因为罗群的骤然落马而一度躁动的湟水城自然而然逐渐安静了下来。

  为了一个四处结怨张狂自大的罗群,和这位行事风格迥异于前任节帅范承佳的杜大帅作对,谁会这么傻

  王容拖儿带女,带着王杜两家的几个孩子以及几十家丁家将,在王忠嗣及其亲兵家将的护送下抵达湟水城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鄯州乃陇右节度麾下的第一坚城,可当初石堡城在吐蕃手里的时候,这里常常是最前线,故而城墙之上除却那些岁月斑驳的痕迹,那些曾经征战的刀枪痕迹以及血渍仿佛浸透到了墙体深处。因为提早派人给杜士仪送过信,所以她从随从口中得知,城门口已经有人等候,她不禁心中微叹。

  之前一别就是将近一年,团聚之后不到一个月,杜士仪便转任鄯州,又是一别数月。算起来自从同行蜀中之后,她和杜士仪已经很久都没有分开这么久了

  “是杜大帅,杜大帅亲自来接夫人了”

  听到这嚷嚷,王忠嗣不禁大为惊讶。他在半道上还碰到过鄯州都督府押送罗群的人,当然知道如今的陇右节度使府面临怎样的局面。这种时候,杜士仪竟然因为要来接妻子而亲自出面,足可见对王容这样一个出身商贾的妻子,两人的恩爱绝不是外人所说做给别人看看而已。今次他马上乃是配的特制双鞍,坐在前头的杜广元也听到了这声音,不禁眉飞色舞地举手叫道:“是阿爷,是阿爷来接阿娘还有我和妹妹了”

  心情不错的王忠嗣忍不住打趣道:“让你阿爷看见你竟然不好好坐车,反而跟着我骑马,到时候看他不教训丨你”

  “阿爷才不会呢”杜广元很想踩着小小的马镫站起身来,但刚一用力就被王忠嗣给摁了下去。

  “这一路以来我教了你很多马术要诀,最后也是你最应该记住的一点就是,要爱惜马力。这匹坐骑耐力持久,所以能够禁受得住你我二人同乘。但若是你此刻为了远望而想站起来,必定会给它增加不必要的负担,甚至伤及马匹。记住,在战场上,一匹战马兴许就是你的第二条命”

  杜广元被母亲耳提面命,一定要听王忠嗣的训丨诫,尽管这会儿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老老实实坐了下来。眼见得前头扈从朝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而父亲那骑马而来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近,他终于忍不住激动再次叫了两声。下一刻,他就感到身后本来紧紧贴着的王忠嗣动了动,紧跟着背后支撑一下子就没了。可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只见马下有人轻舒猿臂,竟是将他抱了下来。

  “来,我们上前两步,迎一迎你阿爷”王忠嗣嘴里这么对杜广元说,心里却不无感激地想道,要不是杜士仪一再替自己说情,又主动表示陇右需要他,他恐怕就不知道上哪个犄角旮旯去窝着发霉了

  而纵马飞驰而来的杜士仪一眼就看见了王忠嗣及其身边的杜广元。对于儿子能够和王忠嗣亲近,他心里自然高兴得很,待到勒马停下之后,他一跃下马,正好抢在王忠嗣弯腰行礼之前将其搀扶了起来。

  “得天之幸,忠嗣你竟是到了鄯州当初云州因有你之助,得以在突厥和奚人攻势之中岿然不动,如今鄯州有你,我可谓是如虎添翼来,与我一同入城”

  王忠嗣见杜士仪竟然没有去看自己身边眼巴巴望着父亲的杜广元,只是满脸喜悦地扶着自己的臂膀,即便是他入仕以来一贯得上司器重任用,也不禁心中感动。可他终究知道,自己这次是被贬,因而定了定神后就连忙摇头道:“杜大帅,我乃是被贬之人,若如此招摇过市,恐怕朝中……”

  不等王忠嗣说完,杜士仪便打断道:“此前就连河西牛大帅都上书言你之功,朝中难道还有人能抹杀你的功劳?陛下乃是为了示人公允,这才贬你为柔远府右果毅,如今你既然到了鄯州,有郭英又以柔远府左果毅,兼知兵马使之例在前,如今他去职,陇右节度左厢兵马使至今可还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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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七章 君子器量



  什么叫做铭感五内,王忠嗣此时此刻终于体会到了。(W wW.W xGuan.C oM)杜士仪不过是和久别的妻子儿女稍稍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甚至没有多分心去看泫然yù涕的杜广元,便立时邀他上马同入鄯州湟水城。只是稍稍落后杜士仪坐骑一步的他享受着路旁百姓注目礼的态度,甚至能够听到不少人在那里议论他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人群中谁大声嚷嚷了一句,这便是从前的河西讨击副使王将军的时候,那些议论的声音陡然之间大了一倍不止。

  “是河西讨击副使王将军?便是传言中和诸位皇子一样养在宫中的王将军

  “是之前战死的王海宾王将军的儿子”

  “听说之前王将军在河西就是功勋彪炳,被朝中jiān人所忌,幸好陛下圣明,明着贬斥,实则保护,把人放到咱们鄯州来了”

  王忠嗣数月之前才刚来过一次鄯州湟水城,可只是帮杜士仪的忙,抓到了那几个真凶,小小露了个脸就回凉州去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不过数月,自己的际遇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河西凉州到长安,然后又到了这陇右鄯州。此时此刻,不管他如何竭力,也没办法听清楚越来越嘈杂的人群中究竟在说些什么,但心里却很明白,这样游街似的入城,杜士仪说要任命他为左厢兵马使,只怕那决计是真心实意

  后头的牛车上,王容见杜广元耷拉着脑袋,小脸上分明无jīng打采的,她哪里不知道小家伙在生谁的闷气,也不去劝慰。直到牛车从旁道进了鄯州都督府,最终停了下来,她才小心翼翼抱起旁边的女儿杜仙蕙,递给了开车门伸手来接的rǔ媪。等到自己下车之后,她见杜广元闷声不响地跟着下来,便带着他随前来迎候的赤毕一路入内。

  她这个女主人没来,鄯州都督府那偌大的后院自然完全是空的。杜士仪从前几乎都是直接歇在镇羌斋,但她所居的内寝已经都收拾了整齐,几个婢女仆妇张罗着安顿行李,她让rǔ媪看着一路车马劳顿的杜仙蕙先行睡下,又吩咐随行的两个外甥王胜和王肜,以及杜思温交托给她的两个京兆杜氏晚辈杜明稹和杜明瑜,暂且在内寝外头的两侧廊房先行休憩片刻,她就一手牵着杜广元往外走。

  除却内寝之外,后院尚有众多楼阁偏院,但每一处都已经洒扫得于于净净,没有遗留下从前住客的任何痕迹。但从那些屋子以及装饰陈设的风格,王容就不难看出,从前历任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的那些高官,大多是姬妾成群的人。如今即便这些婢妾不是被带走就是被遣散,可在后头洒扫的那些寻常婢女们,依旧姿sè不输长安很多大户人家,可素质上就大大不如了,她这一路走来,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悄悄打量她。

  “阿娘”杜广元终究是小孩子,此刻怎么也忍不住了。一声大叫之后,他便埋怨道,“阿爷只顾着和王将军说话,见着我一句话都没有”

  王容用犀利的目光把杜广元剩下的话给逼回了肚子里,这才对左右婢女说道:“让其他无关人等退避三舍。二十步之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

  她这些婢女都是成亲之后,从云州到代州再到长安,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挑剔目光审视过的,此刻立时依言四散。而四周围也只是片刻的小小嘈杂,旋即登时安静了下来。等到只剩下了自己母子二人,王容方才对儿子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想不通么?阿娘不是告诉过你,你阿爷对王将军一直赞不绝口,甚至在王将军为人算计,险些就要贬到很远地方去的时候,还想办法保下了他,让他得以调到鄯州来。你说,你阿爷这样看重的人,此次和我们一块到鄯州,你阿爷难道还放着险些受了委屈的王将军不搭理,先只顾着和我们母子说些久别重逢又团圆的话?广元,你要记着,你阿爷固然看重我们,可如果无关生死大事,他总得要先尽着其他更重要的。”

  杜广元听着脑袋也有些发胀了,可顶多只能听懂一小半,那就是阿爷如果有更重要的事,他这个儿子就不重要了。有些憋屈地撅起了嘴,他又偷看了一眼母亲,最终小声说道:“阿娘就不嫉妒王将军么?”

  王容险些被儿子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给说得呆住了,旋即才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嫉妒这两个字是谁教给你的?”

  “那天我去外祖父家,还听到两位舅母说阿娘嫉妒,所以阿爷没有别的女人。”杜广元理直气壮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母亲的面sè陡然yīn沉,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拿出了一贯最拿手的伎俩,双手死死抓住母亲的手,讨好地说道,“阿娘,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偷听两位舅母的话……”

  尽管王容对于两个嫂子素来只是淡淡的,也知道她们背地里对自己多有诽谤和嫉妒,但一想到竟然让杜广元听到她们那乱七八糟的议论,她仍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两个兄长和自己共同度过了当年最贫贱的那段rì子,现如今王家乃是关中首富,他们自然而然也贪图享乐,再加上发妻不过寻常小门小户,两兄弟都是宠婢众多,她劝也没用。虽然因为父亲的家规使然,有婢无妾,不容有庶子,可两个嫂子看着自己和杜士仪琴瑟和谐,心怀酸意自是在所难免。

  “听到就听到了,但把听到的话随口胡说,却是最大的不谨慎”

  打起jīng神来敲打了儿子,王容终究再没有解说杜士仪缘何更看重王忠嗣的问题,只是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了路上王忠嗣传授给杜广元的种种马术要诀,以及战阵上的故事。果然,杜广元渐渐就提起了jīng神,最后咧嘴笑道:“阿娘,我想通啦。王将军是很了不起的人,所以阿爷敬重他。可阿爷敬重他,不代表就不喜欢阿娘和我了赶明儿我就去见王将军,我都还没谢过王将军一路带我骑马呢”

  “想明白就好。rì后若是心里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的,就说出来和阿爷阿娘商量,不要一个人生闷气,明白么?”蹲下身来抱了抱小小的儿子,等到放开人时,王容见杜广元连连点头,她便柔声说道,“广元,将来要和你阿爷一样,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而前头镇羌斋中,杜士仪请了王忠嗣进来后,见其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地方,他便笑道:“和上次你来时,这里可是半点没变。”

  “上次只是应杜大帅之请,来帮一个小忙,哪里想得到不过数月,我竟然调任鄯州?”王忠嗣等到杜士仪坐下示意,这才在其对面跪坐了下来,面上露出了几许落寞的苦笑,“当年吐蕃犯边,先父为薛大帅麾下先锋使,深入敌阵,苦战之后收获颇丰,可就因为同行诸将嫉妒他得了首功,以至于最终按兵不救,使得先父寡不敌众,苦战捐躯。当年那些领兵将军,郭知运和王竣杜宾客已经死了,薛讷薛大帅后来险些英明尽毁,如今也不在人世,只剩下安思顺仍在。”

  王忠嗣这段家事,大多数人都耳熟能详,杜士仪自然不例外。他有心开口安慰几句,可想到王忠嗣是因为父死母亡,这才以假子养在宫中,看似风光恩遇,实则以一介童子呆在皇宫大内那种地方,绝不会是什么舒心惬意的经历。因此,他最终还是没有开腔,静静地等着王忠嗣往下说。

  “先父受困,诸将却按兵不救的事,我到河西之后,曾经让心腹家将王靖前去再次查过。那时候吐蕃屡屡犯边,朝廷用人之际,因此陛下虽对先父捐躯之事颇为痛心,但薛大帅以下并未因此受责。那一次薛大帅身为主将,家父又是他的先锋使,有功亦是他这主帅有功,下头有人故意蒙蔽,大军进发方才晚了,没能救下先父。实则真正瞒下先父身陷重围之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郭知运和王竣他们远比先父年长,官职亦高,却如此嫉贤妒能”

  说到这里,王忠嗣竟有些咬牙切齿。然而,郭知运也好,王竣也罢,现如今都已经化作一堆黄土,他也是身处郭知运运筹帷幄的镇羌斋中,这才少有地情绪失控。等到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容易平复了激荡的心情,他才欠身说道:“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请大帅原谅我失态。”

  “父仇不共戴天,如若先君亦同样有这等遭遇,我身为人子,也会和你一样义愤填膺,不过,逝者已矣,就连你深恨的那两位,如今也已经不在人世,男子汉大丈夫,忠嗣你看开一些。明rì我拟升堂见诸将,正式宣布由你领左厢兵马使之事。”

  尽管杜士仪之前甫一见面就已经挑明了此事,但此时此刻,王忠嗣仍是不禁心生感激。他站起身深深一躬,这才婉言谢绝。

  “我毕竟是获罪被黜,倘若刚到鄯州便获重用,只怕不但朝中非议,皇甫惟明之辈亦要为此衔恨大帅,就连陛下,兴许也要责大帅行事不谨。既到鄯州为大帅马前卒,怎能让大帅为我令陇右诸将生隙?郭英又此辈以区区一介果毅为兵马使,我若援此旧例,岂不是与这等郭氏不肖子弟沦为一谈了?更何况,大帅拿下罗群的事,朝中应不rì就会派出监察御史前来,当此之际,还是不宜在军中大动于戈”

  见过王忠嗣一味坚辞,杜士仪便笑了起来:“你既如此说,我少不得让别人也多尝一些甜头,有些事只要皆大欢喜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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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八章 乾坤大挪移


  王忠嗣的到来,让鄯州湟水城上下有数的军将都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这其中,临洮军正将姚峰和副将郭建,对这样一个突然调到鄯州来的年轻勇将,是最纠结不过的。开元十八年,王忠嗣在玉川以三百骑兵偷袭吐蕃赞普,斩敌数千,迫得吐蕃赞普不得不仓皇而逃,由是在河陇威名大振,再加上萧嵩和李炜的赏识,年纪轻轻的王忠嗣可谓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短短五六年间便已经官居河西讨击副使。

  而这次被人背后捅了一刀子,王忠嗣原本应该重重跌一跤,谁知道杜士仪竟然一力陈情援救,又把人弄到了鄯州来。他们说是在陇右多年战功卓著,可是,比起王忠嗣那曾经偷袭吐蕃赞普的非凡战功,他们功劳簿上的那些功劳就全都给比下去了

  难不成因为郭英又被调走而空出来的左厢兵马使之职,就此被王忠嗣占据了去?

  然而,当日下午杜士仪升堂见诸将,却并未提及王忠嗣。虽说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但姚峰和郭建就没有那么淡定了。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心思,姚峰在退堂之后立刻求见杜士仪,一踏进镇羌斋,他就直言不讳地问道:“大帅,因郭英又调回长安,陇右节度左厢兵马使空缺数月,不知大帅可有人选么?”

  终于来了杜士仪对于姚峰的直来直去并不反感,当下笑眯眯地问道:“莫非姚将军有人选荐举?”

  “我毛遂自荐,不知大帅可信得过?”姚峰再次开门见山,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思量,杜士仪此刻的脸色如何,心情又如何,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临洮军使素来是大帅兼领,而我为临洮军正将四年,自忖治军严谨,从未有过大疏失,而且历来和吐蕃交战,我从来奋勇在前,颇有功劳。如果大帅能够信赖,委我为左厢兵马使,我定然加倍用心,不负大帅信赖”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杜士仪不禁微微一笑,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姚将军,我记得之前你曾经对我说过,不愿意和郭建公事,希望我要么把他调走,要么把你调走,那时候我曾经劝阻于你,于是你怏怏而归。”

  姚峰不知道杜士仪重提旧事是什么意思,只当自己厚颜毛遂自荐是给拒绝了,脸色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来:“难道此次大帅还是不给我机会?”

  “姚将军,你军略勇武都是上上之选,唯有这太过急躁的性子,应该改一改了。”杜士仪赶在姚峰那张脸变成黑炭之前,气定神闲地说道,“原洮州刺史罗群,是我查知其斑斑劣迹之后上报朝中,这才拿下其转送长安,如今由廓州刺史安思顺暂代其坐镇安抚洮州,廓州刺史之位就空了出来。如若河陇以外的州府出缺,自有朝中委任,但河陇地处隔断羌胡之要,刺史若是由不通军务的外人出任,异日若有战事难免造成大祸。所以,我打算在麾下诸将中择选一人,暂署廓州刺史。”

  此话一出,姚峰登时大吃一惊。尽管和鄯州相邻的廓州面积很小,甚至不足鄯州的四分之一,廓州刺史所领宁塞军只有区区五百人,可那毕竟是一州之主,与他现在这临洮军正将有天壤之别。然而,这是署理,而不是正式的任命,万一朝中有什么变故,那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要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又委实有些不甘心。毕竟,吐蕃现如今已经求和朝贡,陇右一年半载恐怕不会有战事,过了这个村,那就真的没那个店了

  杜士仪一直在观察姚峰的表情,见其分明动心,可又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挣扎,他便不动声色地往上头又加了一个砝码:“廓州刺史领宁塞军使,这本不是当年的旧制。早年郭大帅节度陇右的时候,是廓州刺史领积石军使。

  须知积石军和石堡城一样,地处隔断羌胡之要,管兵七千人,而因为此地屯田极广,每到麦熟之际,就常有吐蕃兵马前来掠夺熟麦,交战最烈。安思顺任廓州刺史的时候,因不能完全节制积石军,所以未能遏制这一情势。即便如今吐蕃求和,可边境小股兵马偷袭却在所难免,姚将军此前曾经有夺下积石山之大志,不知道可有扼守积石军,使吐蕃再不能窥伺廓州屯田之决心否?”

  七千人的积石军?而不是区区五百人的宁塞军?而且,自己若能兼领积石军使,也就是正将副将都要听他节制,岂不是比在这临洮军中和郭建争斗来得强?

  此时此刻,姚峰终于再无犹豫,他立刻下拜行礼,朗声说道:“末将绝不负大帅期望”

  “好,好,不愧是陇右宿将”杜士仪抚掌大笑,当即点头道,“我即刻拜书朝中,你且回去听消息”

  尽管杜士仪此任陇右节度,带来的人很不少,可是却没有可用之将,如今王忠嗣来了,可就如其所说一样,贸然换将很容易造成大反弹,他就不得不另辟蹊径,用上了一招乾坤大挪移。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说动朝中同意自己的这一荐举——毕竟,姚峰的资历可比靠着出身郭氏方才爬到这一地位的郭建扎实,过往功劳也都是有案可查,最令他满意的是其在军事战略上的眼光。至于重回洮州故地的安思顺,想来也不会介意性子直爽的姚峰入主廓州。

  姚峰志得意满地从镇羌斋出来,等到出了鄯州都督府时,一时纵声大笑快意至极。当他的言行举止与平常有异这个消息被人悄悄送到郭建处时,这位临洮军副将登时感到棘手。

  他因杜士仪之命拿下了罗群,奉命整顿郭氏,又被署为陇右节度行军司马,看似深得杜士仪信任极其风光,可付出的代价可是很不小的。不说别的,就是郭家那些不肖子弟对他的恨意,放在从前就能让他连觉都睡不好了。现如今要是让姚峰再得什么大好处,又爬到自己头上去,他这些日子的忙活岂不是白费?

  把心一横的郭建思来想去,索性也豁出去了,傍晚时分便匆匆来到鄯州都督府求见。当他推门进入镇羌斋的时候,却只见杜士仪笑吟吟地冲他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对你说。”

  “大帅有何事吩咐?”郭建尽管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可杜士仪既然开了口,极其能忍的他立刻硬生生忍住了。

  “之前我见了临洮军正将姚峰。”杜士仪知道郭建必然消息灵通,知道姚峰来见自己,索性也不拐弯抹角。只不过,这话一出口,他顿了一顿,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前洮州刺史罗群如今获罪去职,我已经命廓州刺史安思顺暂代其位,如此一来,廓州刺史就不免空了出来。我已经上书,请以临洮军正将姚峰暂署廓州刺史,如若夏秋之际能够令积石军屯田大获丰收,则实授此职。倘若陛下准我所请,临洮军正将的位子,也就空出来了。”

  一瞬间,郭建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姚峰竟然能够署理廓州刺史,这消息让他深觉挫败,可署理并非实授,更何况杜士仪告诉他临洮军正将的位子空了出来,这意义难道是……他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小心翼翼告诫自己,说不定杜士仪是为了那王忠嗣铺路,故而立刻大为惊叹地说道:“姚将军能得大帅垂青,必然铭感五内。如若他署理廓州刺史,这临洮军正将之位,大帅是属意于王忠嗣王将军么?”

  杜士仪对姚峰完全直来直去,剖明利害后便任人选择;而对郭建,则是在一言挑明姚峰的去向之后,只说临洮军正将即将空缺。果然,郭建的应对也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这样心眼极多的人斗心思,他自然不得不多几分耐心。

  “郭将军就没有毛遂自荐之意?”

  这一句反问让郭建登时为之色变。素来善于揣摩上意的他实在是犯了难,又怕毛遂自荐会让杜士仪觉得浅薄,又怕丢掉这个机会就时不再来。反反复复纠结了好一阵子,他好不容易方才下定了决心。

  “大帅,王将军虽则曾经官任河西讨击副使,可对于陇右尤其是鄯州的情形并不熟悉。临洮军一万五千人,上下军将多半都是河陇本地人,盘根错节,外人恐怕不能胜任。我虽功劳浅薄,才于有限,但胜在仔细谨慎。如若姚将军署理廓州,我愿担此重任,为大帅分忧。”

  平心而论,郭建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因此,对于此人的自动请缨,杜士仪便颔首说道:“我本也有此意。只不过,如今朝中尚未有确定的消息,你和姚将军还得共事一段时间,切记要和睦一些。不要在这节骨眼上再闹出什么变故来。”

  如果真的能够送走姚峰这尊菩萨,让自己独掌临洮军,郭建别说暂时忍气吞声个把月,就是再忍几个月也没有问题。因此,接下来杜士仪就郭氏整顿等林林总总的事又询问了他好些话,他事无巨细禀报了一番,等到最终告退出了鄯州都督府时,他就不像姚峰那样没城府了,一张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只在接过部下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时,他才有些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将军心情很好?”

  小亲兵这么一句话立刻搔到了他的痒处。郭建嘿然一笑,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杜大帅行事,可比从前范大帅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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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九章 未有凌云志,岂非大丈夫?



  鄯州都督府后院内寝,当杜士仪打起细密的斑竹帘跨过门槛进去的一刹那,他就发现一个小小的人影陡然之间冲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身上。 紧跟着,他的大腿就被人紧紧抱住了。

  “阿爷,阿爷”

  看清那个小家伙是一别数月,之前在城外相见时,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的宝贝儿子,杜士仪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内疚。他蹲下身用力把如今已经结实了很多的杜广元一把抱了起来,随即笑道:“广元,想不想我?”

  “当然想,可阿爷之前都没和我还有阿娘说话”杜广元抗议了一声,可随即便笑嘻嘻地在抱着父亲的脖子,“可是阿娘已经说过我啦,不能小心眼。而且,王将军一路上对我可好了,教我骑马,还为我演示过拉弓,有一次还烤野兔给我吃……阿爷阿爷,回头你对王将军说一说,让他教我学武艺好不好?

  这小家伙真是好高的眼光,这是打算拜王忠嗣为师么?

  杜士仪挑了挑眉,见王容含笑而立,分明也很支持儿子的这个要求,他顿时哈哈大笑,抱着杜广元打了个旋儿,最终把人放在了地上,又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这事情得你阿爷我先去和王将军商量,成与不成,却还得看你自己的决心。练武比读书更苦,你被你阿娘强压着读书写字,这就已经叫苦连天了,回头练武时若是磕着碰着哪儿,岂不是更要哭鼻子?”

  “我才不会”杜广元挥舞着小胳膊,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阿娘说,阿爷文采上少有人能敌,但武艺上头就要逊色一些。以后我要当天下无敌的大将军,保护阿爷和阿娘”

  “好,我家儿子有志气”杜士仪忍俊不禁,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你就先得把身体练壮实。这一路从长安到鄯州,想必你也应该累了,回头早点睡,明日可不许偷懒晚起。”

  “好”

  见父子俩已经把话说完了,王容方才朝一旁的婢女点了点头,示意把晚饭摆好。趁着这一间隙,她带着杜士仪在整个寝堂里头转了一圈,见丈夫还饶有兴致地去看了看已经熟睡了的女儿杜仙蕙,她方才轻声说道:“这一路上我还特意带了一个擅长医治小儿的大夫,生怕有什么万一。总算仙蕙福大命大,除却一次微微发热之后,余下的日子都很平安。如今到了鄯州湟水城,我就放心了。”

  “妹妹可乖了。”杜广元也在旁边出言帮腔道,“她都不怎么哭,我逗她的时候,她还会冲我咯吱咯吱笑,只是嗯嗯啊啊不太会说话。”

  “你当年和你妹妹一样大的时候,可还只是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哪里又会说什么话了?”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儿子的额头,嘱咐了乳媪好生看护,这才与杜士仪杜广元父子一块出去了。

  这天晚上的一顿晚饭,一家三人自是吃得全无礼数规矩。王容破天荒没有去纠正儿子在吃饭时一边说话一边掉饭粒的坏习惯,静静地听着他对杜士仪炫耀自己这几个月来都学会了什么,都见过些什么人,直到杜广元扒拉完了饭菜,打了个难以抑制的呵欠,她才说道,“去外头慢慢走上半个时辰,然后就早些去睡。明日开始,你和你两个表兄,还有两个族兄,可是就要一块恢复课业了。”

  “阿娘是想和阿爷说话,这才赶我走的?”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见母亲作势要敲打自己,人小鬼大的杜广元吐了吐舌头,放下碗筷一溜烟就去了。须臾,门外就传来了他呼朋唤友的声音。

  杜士仪听到中间还夹杂着旁人的答应声和说话声,便看向了王容:“怎么,广元这一路上和其他几个人都混熟了?”

  “他在长安时,也常去王家,阿爷既是下决心在我两个阿兄的嫡子中间挑出好的让我们教导,自是之前就把人亲自带在了身边,别说我两个嫂子,就连我那两个阿兄都不能插手。所以,王胜和王肜两个孩子,习惯都养成得不错,人也好学上进,虽说读书上头要看资质,但只要能坚持不懈,支撑王氏门庭应该不成问题。至于杜明稹和杜明瑜,京兆公精挑细选出来的族人,虽说家境平平,但小大人似的。不过,对着广元,四个人总是客气多于亲近。”

  两个出身首富之家的堂兄弟,两个出自名门却家境平平的族兄弟,之前一贯冷清的鄯州都督府这后院,终于要热闹了

  杜士仪知道这屋子里不会有外人闯进来,当下挪到了妻子身边,伸手环住了她的纤腰,低声说道:“怎不带他们来拜见我?”

  “杜郎忙得连我们母子都顾不上,还顾得上他们?”王容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杜士仪,见其有些尴尬,她便轻哼一声道,“在那么多人面前,你给了王忠嗣那样大的面子,你知道广元之前问我什么,他都问我是不是嫉妒王忠嗣”

  杜士仪刚刚喝的一口茶险些呛了出来,咳嗽两声后,他才无奈地说道:“这小家伙,才几个月不见,他哪里学会这么多新鲜的词?”

  “孩子长大了。”王容习惯性地靠在杜士仪身上,声音没了刚刚的平稳和沉静,“你之前说长安虽好,可四方城太小,我还不觉得,可这次见王忠嗣身为陛下养子,为人进谗时都险些着道,我方才有些后怕。杜郎,为了救王忠嗣,我出了一招绝户计,那时候觉得能够一举数得,可如今再想想,万一弄巧成拙,一定会害了他,那时候便后悔都来不及了。”

  杜士仪见王容俏脸发白,便追问了她究竟是使出了什么伎俩。等到听明白之后,他也不禁为之咂舌:“幼娘你实在太大胆了。我固然说过,忠王此人看似忠厚,实则极其能忍,而且极其有心眼,日后万一刻薄起来,不会逊于陛下。不过,他现如今只不过是个不管事的皇子亲王,你赌陛下不会相信,这判断确实没错。可有了这一次,日后武惠妃必然会对其严加防范。你这顺带坑他的一把,实在是坑得很不轻。”

  “你很少背后说一个无关人,我这也是一时半会想不到更好更快的办法。幸好,就连阿爷也不知道此事根底,人送到云州阿姊那儿,阿姊必然会稳妥安置此人的。”顿了一顿后,王容方才低声叹道,“想想长安朝中某人一句话,便可定千里甚至万里之外一人之生死……此番路上我甚至不自觉地想,是不是咱们于脆隐居山林,便能躲开这些是非?”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杜士仪搂紧了妻子,见其果是微微点头,他便说道,“卢师便是最好的例子。他甚至从未出仕,却只因为名声太大,便被陛下三番五次征召,最后还是崔家五娘子用计,这才使得卢师能够最终脱身,安闲自在地回到了嵩山草堂。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归隐山林,倘若遇到了一个不讲理的跋扈刺史,甚至只是一个跋扈县令,就能让你身首异处。所以,即便高处不胜寒,也不得不迎难而上”

  “我知道,可是,你在外任这些年,不动声色地布下了那么多暗棋暗手,又推动了很多别人没想到的事。我从前不太明白,可这些年细细思量,总觉得杜郎仿佛预知到了什么,于是在预做准备似的。”王容抬头看了看杜士仪,见其虽是竭力若无其事,可眼神中仍是闪过了一丝惊异,她最终没有多问,只是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会问你这些预备究竟是为什么,我只想说,无论你想如何,我都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幼娘……”

  杜士仪稍稍挪动身子,将王容紧紧拥入怀中。他很想说,如今这看似歌舞升平的盛世,也许并不能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不久的未来便会有一场席卷天下的大战,将这盛世完全打破。然而,这是不论再亲近的人也不能吐露的话,更何况,他不知道将来的走向改变了多少,只能够竭尽全力地先给自己预备好一条条退路。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安禄山尚未崛起时,将其一下子于掉,可那样做的结果,也只是自己继续在天子下头小心翼翼混日子。

  生死荣辱委之他人之手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未有凌云志,岂非大丈夫

  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松开王容,笑着说道:“久别重逢,不知不觉竟是伤感了起来。今天白天一直没工夫陪你,如今天色已经黑了,去后院观星台看星星如何?”

  王容下午只不过是带着杜广元小小在后院转了转,接下来要忙着安排各人将来的宿处,以及盘点筛查后院的婢女仆妇,哪里还知道这鄯州都督府的后头竟有观星台。她本能选择了忘记那些患得患失的事情,讶异地问道:“观星台?谁人竟是奢侈到在这都督府后院造观星台?”

  “还不是当年威震陇右的郭大帅”杜士仪微微一笑,拉着王容站起身来,“不论当初他目的如何,总之如今是便宜了我走,今天天气这么好,晚上必然繁星璀璨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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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章 段氏秀实



  杜士仪上任以来,早已摸清楚了临洮军正副将姚峰和郭建的秉性,故而在正面垂询两人意思之前,他就已经上书就廓州刺史出缺一事提出了举荐,此事甚至还在王忠嗣护送王容母子三人抵达鄯州之前。因此,他先后见了姚峰郭建二人不数日之后,长安那边就有了回文,果是准他所奏。

  如此一来,姚峰和郭建自然皆大欢喜。两人一个忙着收拾行李挑选人手前往廓州上任,一个忙着接收临洮军大权。于是,当杜士仪这个实质上的陇右节度使再次齐集诸将,以王忠嗣为临洮军副将,一时竟是无人反对。就连王忠嗣自己,退堂之后随着杜士仪来到镇羌斋,都不禁露出了敬服之色。

  “大帅上任数月,陇右官员军将虽几度震动,却是有罪者黜,有功者升,上下服膺整肃,较之从前范大帅在任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稍动,不可同日而语。”

  “忠嗣你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陇右诸将多豪俊,我虽有心整肃,但动作也不宜过大,只能像现在这样杀一儆百。左厢兵马使之职,我还是属意于你,不过恐怕要暂时耽搁一阵子。等到陛下这一阵子气头过去,想来就应该无事了。你从前官居河西讨击副使,虽与鄯州兵马不相统属,但下头军将必然畏惧你之威名,故而临洮军之中,我希望你尽快操练,提拔贤能,黜落无能,总之尽快树立起你的威望来。至于郭建此人,你无需太过顾忌。”

  王忠嗣之前说是河西讨击副使,可只用看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一个人的脸色,他还没有过给人当副将的经历。因此,杜士仪竟然这么说,他自是心头喜悦,当即点头道:“有大帅这句话,我便安心了。临洮军一万五千人驻守鄯州城内,乃是西北最要紧的一道防线之一,若是军纪涣散,军威不在,就相当于整个陇右节度的标杆都出了问题。至于升黜,我会谨慎斟酌的。”

  “既然把你放进了临洮军,我就将此托付给忠嗣你了。”

  前洮州刺史罗群究竟罪行如何,朝中尚未有结论,但署洮州刺史的安思顺,却在上任月余之后,派了一小队兵马护了一辆马车到鄯州。

  这一日,远道而来的马车在鄯州都督府门前停下之后,两个随行的军士打开车门,先是一个颀长少年下车,紧跟着,在军士的帮助下,他小心翼翼从上头搀扶了一个人下来。见此情景,门前府卫立刻上前问了一声,得知是洮州刺史安思顺命人护送了洮州司马段行琛前来,而这位车上下来的段司马少说也有五十岁了,看上去面色苍白殊无血色,他慌忙转身通报了进去。

  不消一会儿,张兴便亲自迎了出来。他一眼便看出段行琛仿佛受过外伤,当即快步上前拱了拱手道:“在下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大帅正在镇羌斋,请段司马随我进去说话。至于安使君派来的诸位,一路辛苦,且入都督府先行歇

  安思顺麾下的这些军卒见张兴待人有礼客气,自是连忙谢过。而段行琛也挤出了一个笑容道:“有劳张郎亲自走一趟。我如今行动不方便,故而才不得不劳烦安使君派人护送我前来。”他一边说,一边看了身旁的颀长少年一眼,又解说道,“这是我的儿子段三,本欲将其留在洮州,可他硬是要跟来。”

  “阿爷因为民请命被罗群数次折辱,至今仍然伤势未曾大好,我身为人子,岂能眼看阿爷带伤上路?自当随侍前来。”

  张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这眉清目朗的少年,见其言行不卑不亢,未见稚气,反显坚毅,他便笑着点了点头:“段小郎君孝心过人。既如此,便由我和段小郎君搀扶段司马入内”

  段行琛本还要辞谢,可等到张兴架起他另一边胳膊,他只觉走路毫不费力,一旁的儿子也轻松多了,他想起这位掌书记的种种传闻,心中对素未谋面的杜士仪顿时起了深深的好奇。待到了镇羌斋外,他只见门前从者高高打起帘子,紧跟着便有一个朱衣年轻人从里头出来。甫一照面,他便断定,这就是以刚过三十之龄,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节度陇右的杜士仪了。

  他本待挣脱张兴,行礼拜见,却不料杜士仪竟是上前几步,亲自扶着他的手笑道:“段司马带伤启程,一路辛苦,不用拘礼了。”

  “大帅……”段行琛张了张嘴,本待解说自己此行的目的,却见杜士仪摇了摇头。

  “安洮州已经令人快马加鞭将一应情形报知于我。我之前听说过罗群折辱段司马之事,此人如此骄横跋扈,竟敢待洮州属官如皂隶,一言不合便动用刑杖,届时必会罪有应得洮州地处偏远,不如鄯州有名医,段司马便请在鄯州好好调养,其余的不用在意。我自会立时拜书长安,严惩罗群这等军中败类

  要不是罗群是洮州刺史,并不仅仅是一介悍将,他如今又是新官上任,早就直接斩其首级谢军民了

  杜士仪说到这里,见段行琛登时面色激动,他便将其让进了镇羌斋,直到对方在特别安设的位子上侧卧了,他听张兴介绍了其身边的少年正是段行琛之子,便笑着问道:“看段小郎君这年纪,应该有十五六岁?”

  “不敢当大帅段小郎君之称。”段四连忙肃然起身下拜道,“小子段秀实,年方十五,因家中尚有两个兄长,排行第三,人称段三,从家父到洮州已有三年。”

  段……秀实?莫非那位异日赫赫有名的段太尉?

  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几乎有些失态地盯着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子,这才又问道:“可通武艺否?”

  段秀实恭恭敬敬地答道:“小子幼习经史,稍长至九岁起习武,如今正在习练弓马。”

  杜士仪随口摘了几句简单的经史询问,见段秀实答得流利,足可见确实是下力气读过书的,他便抚掌笑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司马既是被安洮州送到了鄯州来养伤,也不用住在外头,这偌大的都督府有的是空房子,就在此暂居。至于秀实,我一见便心生喜爱,后院演武场以及驰道尽你练习弓马

  面对这样的善意,段行琛自是感激,一再谦辞都没有效果,他只能讷讷说道:“我在洮州为官这几年,上不能劝谏罗群善待军民,下不能给百姓一个公道,然则安使君厚待于我,杜大帅如今又如此宽容,我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如今我既是不能履行洮州司马之职,不若辞去此职,请朝中委派贤能辅佐安使君。”

  “洮州司马既是出缺,我自会上奏朝廷重新委派。”段行琛既是如此实在,杜士仪想了想也就答应了,但随即就话锋一转道,“我听说段司马在此任洮州司马之前,还曾经在陇右节度下辖的河州任职?我初到鄯州不过数月,很需要一个熟悉地理人情的人辅佐。段司马若是不嫌弃,我打算辟署你为陇右节度判官,你意下如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比掌书记的亲近,节度判官是节度使真正的左右手,尤其是河陇之地,先前就出过两位节度判官出身的名臣,一为如今的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一为兵部侍郎裴宽。杜士仪上任数月,虽是幕府官渐渐齐全,可判官却尚未奏请一人。

  段行琛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美职会落到自己头上。在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慌忙摇头道:“大帅美意,我本该接受,可我才疏学浅,能力不足,实在是……”

  “这世上哪来的天生大才?我看重的,一是段司马的铮铮铁骨,二是你的自知之明,三是你于陇右的熟悉。总而言之,我并不打算收回成命,段司马你既然能够为民请命,如今也就该有承担重任的担待。你看看,你身边的秀实还在看着你呢。”杜士仪一边说一边笑着看了段秀实一眼,见少年有些脸红和尴尬,他就笑道,“身为人子,谁不希望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段行琛本就是胸有意气的人,否则也不会敢于和罗群相争,此刻见杜士仪竟以儿子相激,他把心一横,最终下定了决心。

  “大帅既是以重任相托,我自当竭力报效”

  “好,好”

  见段行琛挣扎着起身行礼,杜士仪立时起身搀扶了一把。等到发现段行琛面露倦意,他便命人带这父子去客房歇息。这两人一告退,张兴就笑问道:“看大帅三言两语之间便以重任相托,看来极其赏识这位段六郎。”

  “暴政之下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据理力争,确实是难能可贵之事。而且,据安思顺说,段行琛在洮州这三年间,劝谏罗群的次数不计其数,因此罗群深恨于他,甚至一度派出刺客想要取其性命,此人却依旧不改初衷。奈何他从前送到鄯州陇右节度的陈情,都被范承明置若罔闻,而长安那边他又没有门路,若是再这么下去,兴许就要被罗群磋磨死了。我本就打算,判官从本地官员当中辟署,这段行琛虽说未必是最能于的,但品行却是最信得过的。”

  杜士仪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又叹了一句。更何况,谁让段行琛的儿子叫段秀实?都送上门了,他岂能轻易放过?

  段秀实在杜士仪从者的帮助下安顿好了父亲,又嘱咐唯一的老仆整理行李,他亲自去要来了热水,为父亲擦身换药之后,等到服侍段行琛吃了些东西睡下,他方才放下了这些天来最大的心事,走到门外台阶上,竟是就这么一屁股坐了下来,托着腮帮子发起呆来。

  今天第一次瞧见传说中的杜大帅,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欢喜,激动的是杜大帅对父亲的赏识,欢喜的是杜大帅对自己的称赞。

  段氏本武威大姓,但自从段秀实的曾祖父段师浚任陇州刺史之后,他们这一支就从武威迁往了陇州千阳。他的祖父段达虽然和隋时大将段达同名同姓,但实则不过是同出武威,一路官至左卫郎将,而到了他的父亲段行琛,仕途就不太顺利了。因为脾气使然,段行琛这多年仕途,大多数时候都不被上司待见,而遇到罗群这样跋扈骄横的人,则是险些让父亲连命都送了。如今父亲终于得遇伯乐,在家里的母亲狄氏和两位兄长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不得了

  “你就是今天来的段小郎君?”

  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段秀实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方才发现一个年约五六岁的童子站在自己面前。只见对方身着一件斜襟右衽粗绫夹衣,头发黑亮用红绳结成了一个小巧的发髻,脚下则是穿着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看上去收拾得于净而清爽。他一时摸不准对方是谁,连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说道:“家父洮州司马,在下其子段三段秀实。”

  见段秀实如此一本正经,那童子也赶紧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家父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陇右节度副使,知陇右节度事,在下其子杜广元。”

  如是说出了这么一大串话,见那段秀实愕然,杜广元立时有些心虚:“怎么,是不是我说错了?阿爷那一堆官职我有些记不准,实在是太长了”

  “没有没有。”段秀实赶紧摇了摇头,却是老老实实地说道,“不想小郎君是杜大帅公子,刚刚我着实失礼了。”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才吃惊的。”杜广元登时眉开眼笑,他自来熟地上前抓住了段秀实的袖子,笑眯眯地说道,“我是听说新来了一位比我们都年长的段小郎君,所以才溜过来看一看。段秀实?这名字真好。那我能不能叫你秀实兄?”

  杜广元从前就是靠着这正是最可爱的幼龄,再加上嘴甜的特性,因此无论在崔家表兄弟还是在王家表兄弟之间,他都如鱼得水,长辈喜欢,同辈中年长的总会偏向他,至于年幼的,谁也没他到过那么多地方,光是瞎掰那些风土人情,就够他受欢迎了。故而此刻他这屡试不爽的一声秀实兄一出,段秀实最初还有些惶恐,可等到杜广元滔滔不绝说母亲让他和几个表兄一起读书,而且兼职教授课业的,正是杜士仪幕府官中最一丝不苟的颜真卿,他登时为之动容。

  “那这会儿,小郎君是正好休息?”

  一听到这个问题,杜广元登时苦了个脸:“当然不是。颜师叔很严格的,尤其是教写字的时候,更是半点不准马虎。我是借着出恭溜出来的,大约这会儿他们正在找我。”

  段秀实简直傻眼了。敢情杜广元好奇地跑来看自己,还竟然是偷跑?他正思量是不是要尽快把人送回去,以免杜士仪担心,却不想杜广元却仍未松开刚刚抓住他袖子的手,而声音中又充满了蛊惑。

  “秀实兄,我听阿爷身边的人说,你读过书也练过武?今天鄯州都督府的演武场中,据说临洮军副将王将军带着麾下亲兵,要和府卫演练军阵,咱们去偷偷看一眼好不好?”

  如果是别的,段秀实还能够抵抗诱惑,可一听到竟然是演练军阵,他就不禁为之动心了。可思量来思量去,他最终还是摇摇头道:“就算要去看,也得求得杜大帅允准,私自前去偷窥,实在不是君子之道。更何况,小郎君还是偷偷跑出来的,万一那边着急寻找起来,我们却私自去了演武场,那就更不好了。我和家父如今蒙杜大帅允准,客居都督府,我怎能无视规矩随心所欲?”

  杜广元今天听张兴说来了个比王胜王肜以及杜明稹杜明瑜年纪都大的段秀实,因此一从读书的书斋溜出来,他就决定来说动段秀实跟着自己一块溜去演武场,这样犯错也有个伴,免得母亲得知之后挨上一顿教训丨可是,被段秀实这样回绝,他就知道今天的伎俩落了空。但王忠嗣今天带着亲兵到鄯州都督府来和府卫们演练军阵,他从打听到这个消息开始,就决心一定要去观摩看热闹,这会儿耷拉脑袋叹了一口气后,他便撅起嘴道:“你不去,我去”

  可是,他松开手转身才走了两步,手腕就被人抓住了。扭头看见是段秀实,他以为对方改了主意,不禁大喜过望,却不料段秀实竟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小郎君这样乱跑,定然会让别人惊慌失措到处寻找。为免杜大帅和夫人忧心,我先送你回去。”

  杜广元没想到今天初次结识的这位少年如此难缠,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好一会儿就嚷嚷了起来:“我都叫你秀实兄了,你怎么这么没义气不肯跟着我去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出卖我”

  “住口”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段秀实一声厉喝,登时吓得打了个寒噤。而让他更噤若寒蝉的是,刚刚这个态度认真说话也和气的段姓少年,竟是如同母亲那般,毫不留情地斥责起他来:“小郎君要去演武场观摩军阵演练,大可向杜大帅或是夫人陈情,想来杜大帅和夫人都是开明的人,并不会计较你偶尔缺一天课业。可是,你不告而偷偷溜出书斋,如果跟随你的人因此受责,如果杜大帅和夫人焦心牵挂而有什么闪失,难道你就过意得去?小郎君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除了母亲,杜广元在别处素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何尝被人这么疾言厉色地教训丨过,一下子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可是,自己的手腕仍然在段秀实手中紧紧攥着,他想要挣脱也没这么大力气,要反驳更是找不出一句话来,到最后只能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正当他哭得伤心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道理说不过人,便拿哭鼻子充数,我是这样教导你的?”

  杜广元打了个激灵,立刻硬生生止住了哭声,可这会儿眼泪还不争气地正往外流。他悄悄循声忘了过去,见进来的正是母亲王容,登时暗叫一声苦。而且,从母亲的口气中,他便明白王容是什么都听见了,只能可怜巴巴地一边抽噎一边叫了一声。

  “阿娘……”

  段秀实这才醒悟到来者竟然是杜士仪的夫人。他慌忙松开了刚刚握住杜广元手腕的手,满脸不自然地长揖道:“小子段秀实,见过夫人。”

  “无需多礼,快快起来。广元身边也好几个伴,却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义正词严直叱其非,段小郎君果真非同一般。”

  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气,王容最清楚不过了,这一次亲自带着婢女追踪过来,在墙外听到杜广元和段秀实这一番对话,她起头不过是觉得里头那段姓少年早熟而又有礼,可到最后能够拒绝杜广元的提议,甚至当面斥责他,她就大为惊异了。虚扶段秀实起身之后,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少年好一会儿,这才柔声说道:“不过,段小郎君就真的不想去演武场看王将军之亲兵和府卫的演练

  “我……想去……”段秀实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来,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摇摇头道,“但阿爷教过我,要懂得分寸,不能给人添麻烦。”

  “听到了没有?”王容见杜广元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回避着自己的目光,她便淡淡地说道,“今日看在段郎君的份上,我一会儿就让人带你们去演武场

  “阿娘太好了”杜广元登时一蹦三尺高,可紧跟着,母亲又丢下了一句让他呆若木鸡的话。

  “但有过必罚,今日你逃了你颜师叔的课,回头便需加倍补齐。二十张字,一个字都不能少。你还小,不能熬夜,五日之内补齐就行了。”

  王容见杜广元登时哭丧着脸,她便和颜悦色地对又惊又喜的段秀实说道:“段小郎君,令尊处我自会派人看护,等他醒后就会告知他你的下落,你不用担心。王将军如今军务繁忙,今次演练着实难得,你就带着广元一块去看。日后若他还有如今天这样顽皮淘气的时候,你也尽管拿出兄长的样子斥责他。

  这还有日后?

  段秀实来不及多想,他只知道今次机会实在是难得,因此行礼答应之后,就带着杜广元去了。而等到王容出了院子后,命人问明杜士仪如今面前无人,尚有空闲,她就径直去了镇羌斋,将刚刚耳闻目睹的一幕原原本本对丈夫说了

  “杜郎,这段秀实坚毅沉稳,最难得的是一腔正气。你既然想要辟署段司马为判官,可否把这孩子也一直留在都督府?广元虽说早慧聪颖,但因为自幼得天独厚,又养尊处优,被人娇宠惯了,难免有些脱不去的浮躁。能够多上如此一个诤友,我也不用这么伤脑筋了。”

  杜士仪本还想找妻子商量此事,可现在王容主动提出了,他登时莞尔:“足可见英雄所见略同,我本也是这么想的。这件事我自会和段司马商量,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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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一章 文武同心



  这一天,王忠嗣在演武场中和府卫们来了一趟几乎货真价实的军阵演练之后,便应邀来到了观星台。白天的这个地方,自然不会有杜士仪那一rì晚上和王容依偎观星的浪漫。只是,作为鄯州都督府,也应该是整个鄯州城内最高的地方,站在顶上俯瞰四方,总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就连心志坚毅如王忠嗣,登上最高处时,也忍不住为那种众生皆在脚下的感觉所慑,停留了片刻方才来到了西北角的杜士仪身后。

  “大帅。”

  “忠嗣,在临洮军可还习惯?”

  “还好,军中虽有刺头,可我也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一来二去,便没有人敢出头了。”王忠嗣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即便笑道,“倒是今天见识了鄯州都督府这五百府卫,着实让我刮目相看。那陈晃和马杰虽是武力平平,可在cāo练士卒上头着实有一手,若非我这些亲兵都是我一手cāo练教导出来的,如臂使指,否则险些被他们算计了去对了,我还看到了郎君和一个年长少年在旁边观摩,大帅也太揠苗助长了,他才六岁。”

  “你以为是我让他去的?这小子,清臣好不容易抽空在书斋中辅导他们写字,可他倒好,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了出来,找了今rì才刚到的洮州司马段行琛之子段秀实,想到演武场去偷窥你们的cāo练。那段秀实没听他的,还把他训丨了一顿,拙荆正巧找到这里听见,对段秀实赞不绝口,然后准了两人过去观摩,却又让广元加倍补上今rì欠的功课。”说到这里,杜士仪便打趣道,“忠嗣,他可是如今常常把你挂在嘴边,你这一路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竟然是自己溜出来的?

  王忠嗣先是难以置信,紧跟着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路上杜广元常常缠着他,再加上小家伙嘴甜,不像他家里的儿子还小不太会说话,他自然对其百依百顺。今天cāo练间隙,他还有意留心过杜广元,就只见其拉着那个段秀实激动地比划。整个cāo练过程整整一个多时辰,杜广元自始至终站在那里不曾坐下,光是兴趣两个字,怕是不足以⊥其坚持那么多时间。思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方才开口问道:“大帅,你就这一个长子,rì后是希望小郎君如你一样,科场题名?”

  “忠嗣,不要一口一个小郎君,广元也是你的晚辈,直呼其名就行了。”纠正了王忠嗣之后,杜士仪便顺势说道,“他如今还太小,读书固然资质不错,可我更希望他能够文武兼备。他既然对你敬服得很,我希望你得空能够指导他,要知道,我当年若非因为大病初愈,而后又苦读诗书,腾不出太多功夫磨练身手,其实,我也希望能够身先士卒,奔袭敌后。”

  杜士仪突然露出了惋惜的模样,王忠嗣不禁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紧跟着,他才意识到对方这是借此提出这么一个请求。平心而论,之前那么多天同行,再加上杜广元那张嘴,然后是今天发现其对于军阵的兴趣以及毅力,他最终点了点头:“大帅既如此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哈,广元能得你这样的名师,我就可以放一万个心了来rì我便令人备齐六礼,让广元拜入你门下。”杜士仪登时大喜,但想起段秀实时,他又添了一句,“不过,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希望忠嗣能够把那段秀实也捎带上。”

  “哦,不是你那两个外甥以及族侄,而是那段秀实?”王忠嗣对杜士仪的补充要求有些意外,但见其点了点头,他知道杜士仪竟是说真的,他登时挑了挑眉,“若是那段秀实真有相当资质,我多收一个弟子又有何妨?”

  小儿辈的事情说完,杜士仪方才言归正传:“忠嗣,你先任河西,再转陇右,应当知道,两地虽说兵员几乎相等,保有的马匹却相差近三分之一。”

  自从郭知运之后,除了挂名陇右节度副使的皇四子荣王之外,节度陇右的分别是同时节度河西陇右的王君鼍,因守城有功,从常乐县令骤迁刺史,而后又迁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的贾师顺,因在瓜州都督任上战功赫赫而迁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的张守畦,战功彪炳的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张志亮,最后方才是杜士仪的前任范承佳。这些人中,郭知运节度陇右整整七年,王君鼍也是整整七年,而除却这两位之外,余者大多只一两年而已。

  杜士仪上任以来,虽在军中人事上下手,但于民生上也不无留意。相对于那些人户众多的中原腹地大城,河西陇右更重要的是地处要冲,除却军中将士的家眷,寻常居民并不多,可来来往往的商人却很不少。就比如鄯州河州廓州洮州这邻近吐蕃四州的田地,多为军屯,年成好还能自给自足,若年成不好,又遇到吐蕃抢掠,就需得倚靠兰州秦州等地的供给。而军粮之外,相比兵员数量差不多的河西,陇右各军拥有的马匹也更少,大约不过一万匹出头,远少于河西节度的一万七千匹。

  按照这个比例算下来,也就是每七个兵中才有一个骑兵。

  杜士仪并不是迷信骑兵的人。相比步卒的成本低廉,骑兵单单是马匹一项的花销和损耗便是天文数字,再加上rì常训练,花费比一个步卒多几倍不止。然而,马匹并不一定要用作战马,无论运输,还是畜力,在河陇之地,马匹都是不可或缺的。至于优质的战马,比如在河陇名声远扬,耐力好xìng子温顺,而又适合当做战马的优质青海骢,更是多少都不嫌多。只可惜,吐谷浑被吐蕃吞并之后,青海骢最优质的产地也落到了吐蕃手中。

  “马政么?”

  王忠嗣顿时收起了起头的轻松表情。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这才诚恳地说道:“大帅既然垂询,那我也想说说我这些年的心得。骑兵固然比步卒花费巨大,但河西一面要提防吐蕃,一面还要防范突厥,故而马匹坐骑不得不多备。如此一有战事,方才能够应付不时之需。而且,河西牛大帅jīng擅财计,如今河西诸仓,军粮盈满,而马匹也因为和突厥的互市而预备充足。可临洮军说是有八千马匹,但我上任后去检视过,不少马匹已经老迈不堪,至少有一成甚至两成不能上阵。”

  “军中司职养马之人,实在是太过懈怠了昔rì王毛仲此人固然骄横跋扈有诸多不法之事,但在牧监上,还是很有独到之处,所以,如果让我来说,如今陇右军中坐骑不够,第一便是要在养马上头加大奖惩力度,否则得过且过之风还是不能遏制。”

  说到这里,王忠嗣见杜士仪点头表示认可,他不禁来了jīng神,沉吟片刻又开口说道:“第二,大帅请恕我直言,吐蕃出产的马,虽然较之突厥马来说,冲刺有所不足,但胜在耐力,诸如青海骢更是完全适合河陇,如果可以,我建议在互市的时候,抬高马价,只收良驹,让那些趋利的吐蕃人把更好的马卖给陇右,如此虽则耗费钱财,但也不失为损敌利我之计。”

  “忠嗣此言,就是我想说的。如今吐蕃已经尝到了茶叶的甜头,正在大量购入茶叶,其中多以本地出产的金子以及马匹互市。我的意思是,与河西联动,通过控制输入吐蕃的茶叶数量,将茶价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同时,就如你所说,rì后市马,一律停用绢帛,而换以茶叶。”

  杜士仪之前在代州为河东节度副使时,就曾经在和奚人以及突厥的互市当中,率先停用绢帛,全部都换成茶叶,现在他终于得以节度陇右,自然更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而王忠嗣当然能够分辨出此中利弊,立刻点头赞同。两人在这观星台上把大体的框架商定之后,王忠嗣本待自告奋勇前去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去见牛仙客,杜士仪却含笑摇头,道是此等信使之事他自有人选。送其下楼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提了一句。

  “朝中有讯息说,不rì便要在各道设采访处置使,其中,陇右道采访处置使届时会以鄯州为治所,前时罗群的案子也会以此人为主。来者是谁还不好说,你且心里有个数。”

  王忠嗣是杜士仪从当初的御史台侍御史皇甫惟明的弹劾之下抢过来的,在不能断定此次陇右道采访使会派谁来的情况下,他不得不预先做个准备。而王忠嗣即便比杜士仪还年轻几岁,却同样明白如此道理,否则先头也不会力辞左厢兵马使之位。所以,他拱了拱手之后,便森然一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总在一条道上吃亏,大帅放心,我省得了。”

  领命前往河西凉州拜见牛仙客的杜甫才刚刚启程,来自长安裴宁的一份十万火急书信便送到了鄯州都督府杜士仪的案头。当他开启那小巧玲珑而又机关jīng巧的铜筒,取出那一卷纸笺展开之后,看到头里第一个消息,他便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萧嵩和韩休终究还是没办法和平共处,如今竟是和当初的李元和杜暹一样,双双罢相了两人都没有出为外官,萧嵩是自请辞相,罢为左丞相,和当年源乾曜张说和宋憬相似,韩休则是罢为工部尚书。至于接替两人的,赫然是因河漕转运一事而深得圣心的裴耀卿,以及原本丁母忧回乡守丧的张九龄

  然而,当他一扫到了接下来两件事情时,脸sè顿时变得异常古怪。第一件倒是很简单,司马承祯说是自己一时兴起特制了一支传讯箭,嘱托他如果有空的时候就试一试。至于第二件,却不是关于别人,而是关于他那妹夫崔俭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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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二章 惟愿郎舅再聚首



    长安平康坊崔宅,尽管如今门前双列戟的风光不再,可崔承训丨以嗣赵国公的身份,虽然在朝一直是闲职,可一路升迁顺利,现如今也已经稳稳当当进了五品。

  齐国太夫人杜德和崔泰之崔谔之兄弟已然双双故世,两人遗孀最初也不是没想过分宅别居,可是,长安大居不易,清河崔氏他们这一支六房合居已经几十年了,若是贸贸然分居,反而让人以为是自家人闹了什么矛盾。因此,赵国夫人李氏和崔泰之的夫人商量之后,想方设法买下了左邻右舍的部分宅院,把宅子又扩大了几分,最终仍是子侄辈继续合居一处。

  这一次,为了崔俭玄在怀仁令上任满归来,崔五娘亲自张罗将他和杜十三娘住过的一处院落给重新打扫布置了一遍,又哄着教了崔朋好些话,这一天便亲自带着侄儿到灞桥接人。远远望见那一行打着崔字旗号的车马过来时,她立刻弯下腰对身边的崔朋说道:“阿朋,看,你阿爷和阿娘回来了”

  “阿姊,阿姊”崔俭玄一马当先地疾驰了过来,到崔五娘面前十余步远处勒停,然后利索地顺着马匹前冲之势跃了下马,堪堪落在了崔五娘面前。见崔五娘扶着他的臂膀左瞧右瞧,他就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道,“阿姊,我都这么大人了,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子?”

  “你再大也是我弟弟。”崔五娘微嗔一笑,继而就低头看着旁边的崔朋道,“阿朋,还不叫你阿爷?”

  崔朋是幼子,当年他呱呱落地之后不多久,崔俭玄就和杜十三娘远赴怀仁。两人生怕尚在建城的怀仁太过艰苦,刚出生的崔朋禁不住,再加上已经带上了崔琳和崔朗这一儿一女,不得不忍痛把崔朋留在了母亲和长姊身边。眼下四年方归,眼见得崔朋张了张口,清脆地叫了一声阿爷,崔俭玄顿时喜得无可不可,弯下腰一把将次子抱了起来,也顾不得一路风尘仆仆,竟是用一路上都没怎么修剪整理的胡须在小家伙面颊上蹭了几下。

  “乖儿子,回头阿爷带你去曲江划船”

  崔朋原本对于叫这样一个陌生人叫阿爷,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尤其崔俭玄突然抱起还拿胡子扎他,更是让他由衷生出了几分畏惧,可是,当崔俭玄一开口便许诺要带他去曲江划船的时候,他登时两眼放光,当即嚷嚷道:“阿爷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崔俭玄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紧跟着就被崔五娘当头斥了一句。

  “身上都是尘土就不管不顾,看看阿朋从你这个父亲身上蹭了一脸灰。还有,这满脸发黑胡须乱蓬蓬的样子,明知道就要到长安了,还不知道好好整理整理好好一个美男子,非得把自己整成泥猴似的”

  从车上下来的杜十三娘听到崔五娘如同当年一样把崔俭玄教训丨得不敢吭声,她不禁暗笑不已,等到上前见过这位长姊之后,她就对崔俭玄说道:“我都说过,让你好好整理仪容,这下子挨说了不是?车上还有铜壶铜盆,快去洗个脸换一身衣服进长安,否则阿娘看到你这幅样子,指不定又要怎么心疼了。”

  崔俭玄无可奈何地被支使去打理一下他惨不忍睹的尊荣,而杜十三娘听到崔朋眼睛闪亮地叫出了一声阿娘,顿时整颗心都是软的。她如今有三个孩子,长子长女都养在身边,唯有次子落地之后没多久就与她分隔两地,故而她一直都觉得歉疚。此时此刻,刚刚还说过崔俭玄邋遢的她也不顾地上腌膜,蹲下来紧紧把崔朋抱在怀里,那石榴红的裙子下摆拖在尘土中也完全不知道。良久,她才松开了双臂,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崔朋,这才最终站起身来。

  “阿姊,这几年来,阿朋多亏阿娘和你照拂,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我还得谢你呢,留着阿朋在我身边,我就和有了个儿子似的。”崔五娘见崔朋依恋地伸手拽住了自己的手,她冲着孩子笑了笑,这才抬起头无奈地对杜十三娘道,“你看,这孩子常常黏着我,怎不叫我喜欢他?”

  “阿姊喜欢他就好。我就担心他淘气,让阿娘和阿姊不得安生。”杜十三娘不是没有察觉到,崔五娘对自己的兄长杜士仪也是有过某种情愫的,但如今阿兄已有家室,子女双全,她也就只能装成一无所知。她的儿子能够让崔五娘能有所慰藉,那就最好不过了。

  姑嫂二人说话间,崔俭玄已经三下五除二打理好自己重新走了过来。换下了一路驰马以至于风尘仆仆的外袍,又洗过脸修过胡子,甚至连头发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崔俭玄自是显得神清气爽。他少年时男生女相,如今年长蓄须,又任一县之长管理一方,自然而然就比从前在京城时多了一番不同的气度。就连崔朋在好奇地打量了父亲好一阵子之后,也禁不住嘟囔道:“原来阿爷是这般神气的。”

  崔俭玄耳尖,立刻听到了这话,当即对儿子眉开眼笑,一时半点气度也没了。而崔朋立时醒觉到什么,突然拉了拉崔五娘的手说:“姑姑,姑姑,阿爷怎么和九姑姑这么像?不会是九姑姑故意扮了阿爷,黏了胡子,来哄我们开心”

  此话一出,崔俭玄顿时气急败坏:“什么,九娘到现在还这么淘气,竟然假扮我来哄人?”

  “别听阿朋胡说。”崔五娘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侄儿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随即叹道,“是每逢过年,你和十三娘不能回来,阿娘难免心中想念,所以九娘便琢磨出这样一个彩衣娱亲的法子,装扮成你的样子,搏阿娘一乐,你可别误会了她。”

  得知竟是因为这样一个缘由,原本还有些恼怒的崔俭玄顿时沉默了,杜十三娘亦然。至于后下车见人的崔琳和崔朗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嚷嚷着叫了姑姑,认了弟弟,不一会儿就拉着崔朋一块去他们姊弟俩的那辆马车上去玩闹了。接下来进长安城的一路上,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和崔五娘一块坐车,心里都是百感交集。等到了平康坊崔家,久别重逢的亲人团聚,自是好一番热闹场面

  等到晚宴过后,崔俭玄和杜十三娘一左一右扶着赵国夫人李氏进了寝堂,随之跟进来的崔五娘和嗣赵国公崔承训丨关了大门,便分坐了李氏的左右两边。

  “十一,你这次一任怀仁令满回朝,四考的考绩都不错,我和阿娘的意思是,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中书门下的拾遗补阙,抑或是六部的郎官,这是最理想的官职。虽说我如今官职不过尔尔,但凭着崔家多年来的人脉以及你的政绩,再加上杜十九郎的故旧,谋得这些官缺,应该不无把握。”

  崔承训丨身为长兄,又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如今说话自然有一种四平八稳的家长气度。而赵国夫人也微微颔首,显见是同意长子的这种说法。只有崔五娘面sè微妙,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深悉丈夫秉xìng,再加上离任之前,丈夫曾经和自己说过打算的杜十三娘瞥了一眼崔俭玄,心中不禁暗叹。

  虽不是当年那青葱岁月了,可崔俭玄仍然是执拗脾气,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是,事涉丈夫和自己的嫡亲兄长,她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我不想留京。”拧着脸好一会儿,崔俭玄才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母亲和长兄都遽然sè变,他便索xìng开门见山地说道,“御史台已经有妹夫王夏卿了,他这人比我识时务知进退,没有郎舅两人都在御史台的道理。至于中书门下的拾遗补阙,我不过明经及第,和那些自负文采的家伙厮混在一块,铁定没两天就要闹翻了。至于尚书省六部的郎官,哪一个不是别人卯足了劲头想要博取的,清闲的没意思,忙碌的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我没兴趣”

  “十一,难不成你又想去杜十九郎那儿?可他现在和当年不同,节度陇右大权在握,看似风光,却也是众所瞩目,若你这个妹夫同在麾下,别人……”

  “别人什么?想当初张嘉贞还曾经让陛下把嫡亲弟弟调到邻州来做官的呢,他怎么就敢假公济私?张说身为宰相,竟敢公然给自己那个当中书舍人的儿子一个上下的考绩,更不要说他当中书令,儿子为中书舍人,这种直属的上下关系岂不是更加不合规矩?如今我不过是想去陇右当官,怕别人说什么”

  崔俭玄一张嘴就是这么一番大道理,把苦口婆心的崔承训丨说得哑口无言。而赵国夫人李氏想到这次子当年便是如此脾气,如今甚至变本加厉,叹息一声后便开口问道:“十一,你既是想去陇右,可有什么具体的地方?”

  母亲这一松口,崔俭玄登时jīng神大振,连忙开口说道:“有,有最好是鄯州,不行的话,河州洮州廓州也没问题,最好是县令总而言之,比起在长安城受人闷气,我在外任上头的劲头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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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三章 百事农为本


  “让杜郎上书,请求把崔十一郎调来鄯城任县令?三师兄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内寝之中,杜士仪看到王容在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时,那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他就知道,妻子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裴宁可不是别人,一贯冷静自持,也不知道崔俭玄是怎么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这位三师兄的。想当初他在云州的时候,因为云州一地只有云中县一座城,故而为了和云中县互为犄角,同时分流人口,开荒耕种更多的土地,再加上可以扼守官道,加强物资转运能力,所以他才请建怀仁县,可即便如此,也不是他提出让崔俭玄过来当县令的。

  是朝廷委派的那位县令过于挑三拣四,竟然用坠马受伤作为借口,想挤兑他那妹夫崔俭玄接任此职,结果却反而弄巧成拙

  “不过,那时候在云州,是因为上上下下不是我的友人,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再多一个崔十一,那就显得有些扎眼了。可既然是阴差阳错调了他来,我当然高兴得很。但如今在这陇右,我虽是竭力辗转腾挪,把局面打开了,可如果能多一个崔十一,那我就能多一条臂膀。唯一忧虑的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偏偏萧相国就在这时候辞相,我这一通上书之后,朝中三师兄也好,崔十一的妹夫王夏卿也好,林林总总各种人恐怕有得好忙活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从枕边取出那一卷自己已经写好的奏疏,对王容晃了晃:“人人都是贪图京官安逸,且能够入陛下青眼,可崔十一既一心想和我同舟共济,就算兴许会被人斥之为任人唯亲,我也不能吝惜这一通陈情。鄯城地处湟水城更西边六七十里,无论是兵出西海,还是到石堡城,也就是如今的振武军,都必得经过此处,可谓是鄯州咽喉,绝不可失。只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把崔十一调来”

  杜士仪既是如此说,而且连奏疏都写好了,王容便明白,他心意已决。再加上她也很想念杜十三娘这个小姑子,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不管如何,有从前张嘉贞和张燕公的前例在,兴许还是极有可能成功的。”

  “最好如贤妻吉言。”杜士仪抓起王容的柔荑,凑到嘴边轻轻一吻,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今日我和王忠嗣商量了全面以茶马互市代替绢马互市的条条框框,但要真的做到这一点,茶叶的产量就不能少。须知一旦陛下发现茶马互市可以省下大量绢帛,对于茶叶的需求必定激增,这是全力发展种茶以及茶叶贸易的最好契机,也是把控茶价的契机。幼娘,当年从阿姊和李鲁苏离婚,迁居云州开始,你就开始经营此行,我就全都拜托你了”

  “知道知道,既然要当你的贤内助,总是要当到底的”王容自然不会拒绝杜士仪的要求,然而,她还是不无郑重地说道,“然则茶叶一旦越来越重要,垄断也就越来越难,杜郎你需得心里有数。”

  “三五年之内,不会有问题,等到终于有人忍不住插手时,到那时候再说”

  杜士仪上书直言,提出自己只有唯一一个嫡亲妹妹,如今妹夫崔俭玄任期已满,请求将其调来鄯城任鄯城令,不数日之后,这件事还暂时没回音,朝中任命了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消息却到了鄯州,可谓是一个极其出人意料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张嘉贞为相时最最信赖的苗延嗣想到自己和此人一段恩怨,再想到苗含和苗含液兄弟全都在他麾下为过官,对于这位老相识的上任,杜士仪竟是很有些说不准了。

  不过眼下人还没来,他却也不用太着急。

  较之河西节度治下的甘州、凉州、瓜州、肃州这些饱受风沙之苦的地方,陇右节度治下的十二州,水系丰沛,可谓是天然的林地茂盛,草木丰沛。然而,鄯州西面因为时常经受吐蕃兵马侵袭,不少生长了数百年甚至更久的参天大树一棵一棵变成了构筑城堡公事的天然材料,而因为驻兵需要粮食,需要粮食就得屯田,于是烧荒的习惯更是深入人心。

  杜士仪深知水土流失之害,可单单发文破除这样的陋习于事无补,更何况采石比伐木更需要庞大的人力,相对于偌大的土地,如今鄯州的人口杯水车薪,他能够做的,也就是充分发挥从农耕到筑堡的效率。随着他贴出招贤纳士的榜文,同时把当初从江南带到代州,已经经过一次改革的众多农具拿出来,齐集农人展开技术攻关革新,又开出了重奖,一时间自是不少人趋之若鹜,谁都想拿到那整整一百贯,也就是十万文的赏钱。而除此之外,则是一个名头。

  作为陇右节度,杜士仪承诺,若是谁人的农具能够最终中选,那么,就会以谁的姓氏来命名相应的农具。这样可以为自己带来财富以及荣耀的事情,能工巧匠们谁不肯卖力?

  这一日,经过重重筛选最终脱颖而出的能工巧匠在都督府后院的菜园之内齐集,一一展示了他们设计的各式各样的精巧农具。杜士仪从前说是设计过几样农具,但只不过是画个图纸让工匠们去琢磨,要不就是对田陌说个大概,让这个跟着他时间最长的昆仑奴去冥思苦想。现如今各种他闻所未闻的农具轮番登场,他说是作为最后的检验者,其实,实质上的工作完全让位给了王容母子此次从长安启程来鄯州时,一路同行的田陌。

  眼见得这个如今肤色越发黝黑,看上去健硕有力的昆仑奴在一众工匠和老农的围堵之中,一一试用后评述农具的好坏,杜士仪却不禁叹了口气。

  论理他早就该给田陌择一房妻室了,问题是,他固然先将其放免为部曲,又放免为平民,可这个已经不是小家伙的大个子如今变本加厉地沉迷农事,别的一概不理,无论是同族女子,还是婉约的大唐平民女子,一概全都视若无睹,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有时候他想想都替其着急,再喜爱禾稼之事,总不成就这么过一辈子?

  “这铁犁的角度,入土时和出土时有一个差别,老牛耕地的时候看不出来,但用人力时你就能体会到用力不对,时间长了伤及畜力……”

  “这个水车模型看上去不错,可你放大之后就知道,提水和出水时……”

  尽管如今天已经很冷了,但因为偌大的屋子里人多嘴杂,不一会儿田陌便出了满头大汗。正当他一丝不苟地仔仔细细研究面前一架龙骨水车的模型时,就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娇脆的声音。

  “喂,你到底看不看得懂?这可是早在汉时就有的龙骨水车,我家几代都是专门做这个的,改良了又改良,你别看不懂,到时候却胡乱评判一气”

  “这是脚踏的龙骨水车,脚踏时便能够出水,而且做工精巧,之前那些农具确实都不及此物用心。”田陌并没有回应那质疑,只是认认真真地解说了一句,甚至压根没看见那少女脸上浮现出的欣喜,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这龙骨水车的问题,也就在于,实在是太精巧了”

  “喂,你什么意思”刚刚还以为夺魁在望的少女登时气急败坏,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场合,手一叉腰便娇喝道,“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

  今天这几乎全都是男人的场合突然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杜士仪不禁愕然。循声望去,他就看到了那个青帕包头的女子。只见其人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粗布衣裳,看上去姿色倒也俏丽,尤其是这会儿叉腰一发火,赫然有点母老虎的架势。他想了想便对身旁从者耳语了一声,那从者立时下去,不消一会儿就将田陌和那女子全都带到了自己面前。

  “民女……民女蔡武娘,见过大帅。”

  刚刚还伶牙俐齿和田陌争执的女子,这会儿在杜士仪面前却有些战战兢兢。而田陌就坦然多了,弯腰行礼叫了一声郎主。

  “你二人刚才在那儿争什么?”

  尽管有些敬畏,但蔡武娘还是咬了咬牙说道:“大帅,民女不敢打诳语。实在是这黑家伙鸡蛋里挑骨头,一面说这龙骨水车太过精巧,一面又说问题就在于太过精巧。”

  “郎主,我是这么说的,但那并不是空口说白话。这龙骨水车的模型,我仔仔细细看过了,全部加在一起,总共有几百个零件。而这种龙骨水车,用的次数多,时间长,损坏自然是常有的事,而零件越多,就越容易出现损坏。敢问这位蔡娘子,精通维修此物的能够有几人?能否在别人急需之际立时赶到,迅速找出坏的零件?如若没有,宁可把不少虽然精巧,但却并没有实质性大作用的零件省去,如此,这龙骨水车方才更适合日常使用。”

  刚刚田陌评判过很多人的农具,但都是言简意赅,此时这一详细评点,顿时说得底下的工匠不无服气。确实,这并非敬献宫中的那些奇巧器物,需要巧夺天工,而是要适合日常使用,故而不易损坏这一点方才是最最重要的。

  而杜士仪听到这样的评判,也不禁连连点头。见那蔡武娘面红耳赤的同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田陌一眼,他不禁对这蔡武娘颇有些好奇,当即开口问道:“蔡武娘,你身为女子,怎会学百工之事?”

  “回禀大帅,我家中虽是世代木匠,但几个阿兄都无心继承阿爷的手艺,前去从军了。我从小看着阿爷成天唉声叹气,后来就不知不觉学了,如今阿爷的手艺,我已经都学了在手,木工手艺不下男子。”说到这里,蔡武娘想起刚刚还被田陌痛批了一顿,就差没说奇器淫巧了,她忍不住又带着怨气斜睨了旁边的人一眼,转瞬意识到杜士仪就在面前,连忙恭顺地低下了头,“还请大帅给我一个机会,这龙骨水车还有改造的余地。”

  杜士仪已经让从者将那龙骨水车的模型拿到了面前仔细看。当初在代州为水轮三事,人人都冠以杜氏之名,可他只是画个大概的图纸,说些大概的思路,余者全都是田陌和那些能工巧匠去动脑筋,但要说原理,他还是大约能够把握的。

  此时此刻,看着那着实精巧的龙骨水车,他不禁对面前这少女的手艺和脑筋感到由衷的赞赏,沉吟片刻便抬起头道:“田陌,剩下的你且去评判,至于蔡武娘,你回去之后想想如何将此物造得更加简便操作,简便修理,到时候送来鄯州都督府,到时候我自有赏赐。”

  蔡武娘原本以为自己今天肯定是要被彻底淘汰了,不过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念头方才死皮赖脸地求恳一句,见杜士仪竟是答应了她,她不禁喜出望外,慌忙行礼称谢不迭。她本待告退,可杜士仪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你且跟着田陌,看看他如何评判别人的各种农具。”

  尽管有些恼火田陌那样批评自己之前苦心造出来的龙骨水车,可她也不得不服气人家一下子看出了最关键的缺点,既然杜士仪都开了口,她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能像吊在后头的小尾巴似的,板着一张脸跟了田陌前前后后地观摩别人献上来的各种各样的农具。

  而杜士仪,今天本就是只露一面就足以⊥众人心满意足,刚刚多呆一会儿,还是因为田陌那久违的兴奋和激动,这会儿当然就离开了。回到镇羌斋中,自从到鄯州后就一直在此伺候的吴天启便立刻禀报道:“郎主,郎君之前和段郎君一块来过了,得知郎主正在前头,说是一会儿再来。”

  王容本以为想要让杜广元和段秀实走得近一些,还要大费唇舌,可没想到杜广元竟然自己不服气,几次三番去找段秀实,想要扳回场面,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稔了很多。今天得知杜士仪要见段秀实,杜广元自告奋勇就去当了那个传令兵。此时此刻,得知父亲从前头回了镇羌斋,他立刻拖了段秀实前去,到了书斋门口时,他还很精明地向出来迎候的吴天启打听道:“天启,阿爷情怎么样?”

  “郎君放心,郎主这会儿心情很好。”

  尽管父亲远比母亲好说话,但吴天启这样确认了,杜广元就放心多了。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身上衣冠,气势十足地打头走了进去。

  至于作为客人的段秀实,就远远没有杜广元这样淡定了。父亲蒙杜士仪赏识,正有伤势在身便被辟署为陇右节度判官,而饮食起居又额外派人照料,大夫也是最好的,甚至王容还把演武场都开放给自己,此前还送了十部新书。这样的待遇让他颇有些诚惶诚恐,就如同天上无缘无故掉馅饼的不安。

  于是,跟着杜广元入内向杜士仪行过礼后,见主位上这位陇右节度并没有示意他坐,他登时更觉得今天必然另有事由。果然,杜士仪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广元,秀实,前几日我和王忠嗣王将军已经商量过了。即日起,只要王将军有闲暇时,会教授你二人武艺兵法。”

  “真的?阿爷,这是真的?”杜广元喜得嘴都合不拢了,三两步冲上前紧紧拽住了父亲的袖子,“阿爷,你可不能哄我开心”

  杜士仪见段秀实整个人都呆在那的样子,登时没好气地冲着杜广元一瞪眼,也不说话,直到小家伙醒悟失态,讪讪地退回去和段秀实站在一块,他方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总而言之,你二人要持之以恒,决不可半途而废。尤其是你广元,倘若再有偷偷逃课诸如此类的事,那我就直接送你回长安,你也不必回来,更不必再见王将军了至于秀实,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不要让我和你阿爷失望。”

  见一贯对自己好的父亲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杜广元打了个激灵,知道这次父亲是来真的了,咬了咬牙便沉声说道:“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而段秀实则是凛然一惊。意识到杜士仪肯定已经和父亲说过了,可父亲却半点都没透出口风来,他强捺兴奋和激动,继而便长揖行礼道:“秀实蒙大帅厚爱,必然用心学习,不负大帅期望”

  “好了,你们去,明日王将军就会到鄯州都督府来,你二人届时就拜师。”

  等到目送着这一对年龄相差近十岁的孩子离去,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当年和崔俭玄拜入卢鸿门下的情景。遥想那一段草堂岁月,竟是仿佛已经恍若极其久远的记忆。自从出仕之后,他见过卢鸿几次?他、崔俭玄、裴宁、卢鸿、颜真卿……一个个人从嵩山草堂中走了出来,却不知道恩师如今可好,草堂可好?

  这一丝愁绪很快就无影无踪,如今的杜士仪,哪里有那许多伤春悲秋的时间。

  中国五千年历史上,很多杰出发明的作者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而同时也有很多留下作者名字的发明,都归属于某某官员。杜士仪并不是认为官员就不能搞些发明创作了,但如天工开物农政全书之类结集汇总的事,由士人主持并不奇怪,可真正发明改造,却很难说究竟是否那些大人们的原创。除了鲁班黄道婆等寥寥数人的名字留了下来,由文人书写的历史上,罕有百工留下的痕迹,只因为记述这些的是文人,自然将功劳归于文士而非工匠。

  田陌跟着杜士仪十余年,无论是种茶,还是种棉,他都学了个精通,农具上头则是边请教边琢磨边自己学,到最后也成了大半个关于实用性研究的专家。而跟着杜士仪这样一个主人,他深知杜士仪更注重的是实用性,因此最终挑选出来的,无不是使用简单制作方便,最要紧的是,能够在原有农具上加以改造,从而以最小的开销达到最大的产出。于是,一架从河中取水入沟渠灌溉的水车,较之蔡武娘的龙骨水车显得粗糙许多,但却被他评为了水车类的第一。

  这下子,蔡武娘终于明白这个昆仑奴的评判标准了。尽管心中仍有不服,她却不得不承认,尤其是看到田陌对于种种作物的习性,水旱地的不同全都了若指掌,而且时不时还随手在纸上画出自己在蜀中江南河东等各种地方见过的农具形状,让其他工匠无不连连点头,她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就算她今天遇到克星了。下次等到她把龙骨水车改造好了,非得让他心服口服不可

  悬赏征农具的事,虽是鄯州都督府出面,把这样一笔开销挂在都督府账上也并非不能,但杜士仪不想让有些人说闲话,故而就授意张兴去各家拉了个小小的赞助,一时等到城外临洮军屯田的那些地里一样样再次实验过三天,最终评选结果揭晓,张榜公布胜者发放奖金的同时,他方才让之前跟着自己到鄯州补了户曹参军的原门下录事周务本领着那些工匠前去各处推广改造。

  尽管赏金已经各自尘埃落定,什么陈氏镰,贺氏犁等等名头已经宣扬了出去,但这一日,田陌却突然求见杜士仪,呈上了几具模型。杜士仪早就熟悉他在自己喜爱的事情上仔细认真的性情,一一瞧了瞧,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些应该都是你之前觉得太过精巧,因而搁置的东西?”

  “是。”田陌点了点头,随即就认认真真地说道,“郎主当年著《茶经》,评《水谱》,在云州在代州,都邀了众多文人雅士结诗集流传世间,因此世人皆知。我也是这次受命评判这些农具,这才突然想到的,郎主难道就不能著一本《农书》吗?把各种现在想用却困于成本的农具图谱全都画上去,然后配上注释,印制传世。如此天下百工都能看到,若能让天下农人所用工具都能由此一一改进,岂不也是一桩莫大的善事?”

  这小子还真看得起我

  杜士仪简直被说得愣住了。附庸风雅的事情易为,而且那些诗集雅集,也有的是士人肯买回去当成谈资,可这农书却需要相当扎实的实践,更不要说众多图鉴了,而且很可能根本无人问津。可怜他前辈子这辈子全都没种过地,去撰写这样一部书,简直是难煞人啊

  他盯着田陌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既然是善事,何不由你做?十三娘早年便教你读书认字,你这许多年虽说一心钻研农事,可读过的那些杂学也很不少,何不试一试撰写成书?”

  “我?不行不行,我不过一介仆从……”

  见田陌连连摇头摆手,杜士仪便打断了他道:“我早已将你放免为民,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届时书成之际,我亲自为你撰写序言,结集印书,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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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四章 煽风点火


  长安延康坊西北角的一家酒肆,连月以来,都是郭英又逗留最多的地方。

  职官不得入东西两市,他不再是当年宿卫宫中尚未释褐的千牛,当然不能到两市买醉,平康坊宿jì,只能到这种喧嚣嘈杂的酒肆,方才能够宣泄心头的愤懑。

  想他落地就有恩荫,十五入宫为千牛,释褐便为果毅,领兵马使,本该一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可谁想到不过是一念之差,他就落得现如今的下场。若不是兄长正正好好在那节骨眼上英勇战死,朝廷不得不对他多加抚恤,兴许眼下他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即便如今还能够呆在长安,可往rì那些趋奉他不遗余力的上司同僚下属,如今却都避开他远远的,仿佛是生怕沾染了他的霉运。

  “没错,就是霉运,否则好端端的计划,怎会让那杜十九给全都坏了事

  低低嘟囔了一句,郭英又仰头将杯中美酒全都灌进了嘴里,眼前已经朦朦胧胧看不清什么东西。他原本结实壮健的身体,现在已经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赘肉,而动辄就爱拿奴仆下人发脾气的习惯,又让身边的从者逃亡了不少。尽管父亲留下的财产众多,以及办完郭英杰丧事之后,按照这位长兄生前的遗命,长嫂又给他留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可这些东西除了能让他尽情挥霍,其余的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那些他从前为千牛时认识的宦官,现如今他送礼去人家都不收,更不要说见面了

  “该死,真该死”郭英又终于一个忍不住,捏紧拳头砸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可是,他已经醉得狠了,这一下根本没有多少力气,甚至连喧嚣的酒肆中,那些鼓掌吹哨欣赏歌舞的酒客们,都没注意到角落中的他有什么异常举动。心中酸苦的他顺势伏倒在桌面上,渐渐闭上了眼睛。

  听说杜士仪已经向郭家人举起了屠刀,杀一儆百拿下了不少当初和他走得近的郭家子弟,偏偏那吃里扒外的郭建竟然还倒向了杜士仪。如果他还在鄯州,如果他还能节制兵马,怎会让杜士仪如此肆无忌惮?还有那个洮州刺史罗群,想当初何等飞扬跋扈的人,可竟然被杜士仪说拿下就拿下,如今押在御史台大牢之中,据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轻的处置也是杖于朝堂,然后长流岭

  杜十九……杜十九凭什么他就要蹉跎于长安酒肆,那家伙却能够扬名于陇右鄯州

  就在郭英又恨得咬牙切齿之际,醉酒如他却突然感觉到对面仿佛传来了一阵动静。抬起头来发现是有人在面前坐下了,他便恼火地叫道:“此处有人,上别处觅座去”

  这已经算是他能想到的最客气的逐客令了,却不想那个面目陌生的客人却是嘴角一挑微微笑道:“郭将军在长安数月,rìrì流连于酒肆买醉,莫非就甘心于这风华正茂之年,如此颓废度rì?”

  见对方竟是认得自己,郭英又不觉支撑着坐直了身子。他醉眼朦胧地打量着对方,确认自己并不认识此人,他登时没好气地说道:“你是何人?我不和藏头露尾之辈说话。”

  “我是何人,来rì郭将军自会知道。我只想问郭将军,杜大帅保下了王忠嗣,将安思顺调为洮州刺史,领莫门军使,将姚峰调到廓州任刺史,领积石军使,又令郭建为临洮军正将,以原洮州司马段行琛为陇右节度判官,如此用人,陇右上下无不服膺。如今虽不逢战事,可杜大帅在陇右声威如rì中天,长此以往,当年在陇右鄯州威名赫赫的郭大帅威名,恐怕就要不复得闻了。郭将军身为郭大帅季子,长兄又已壮烈为国捐躯,莫非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这个陌生人所说的话,有些是郭英又早就知道的,却也有些是郭英又不清楚的。比如,洮州司马段行琛被辟署为节度判官之事,就是他尚未得知的。此时此刻,面sè大变的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最终才低声反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意yù何为?”

  “郭将军已经醉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到居所长谈可好?”

  郭英又知道自己如今在长安不过是空有个郎将的名头,没什么能够让人忌惮的地方,更何况,若是再这样放纵下去,他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尽管不知道此人抱着何等目的,但他还是怡然不惧地跟着对方站起身来。只是,饮酒过度的他不可避免地有些脚下踉跄,尤其是出了酒肆大门,被扑面而来的冷风一吹,他更是打了个寒噤,一下子头晕目眩软倒了下来,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屋子的长榻上。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虽然脑袋还有些宿醉的胀痛,可相比之前却是强多了。一旁还放着一个铜盆,铜盆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一条软巾,显见有人服侍过自己。就连他的身上,也换了一套于净的寝衣,料子轻软,乃是上好的轻绫制成,足可见此间主人应不缺钱。可是,这屋子里陈设极其简单,长榻前不远处是一座纸屏风,影影绰绰看不见这屋子的房门。

  正当他环目四顾,想要找出更多线索的时候,大门咿呀一声,分明有人进来了。他本想躺下,可想想于脆维持着这坐姿,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绕过屏风过来,正是之前在酒肆和他攀谈的人。来人见他醒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郭将军总算是醒了。”

  “阁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郭英又最讨厌便是故弄玄虚之辈。”

  “郭将军言重了,我只是想帮你一把。”来人在郭英又面前坐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恕我直言,郭将军能够在如此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官至五品,是因为令尊郭大帅的余荫,令兄郭将军的英烈,此外,便是郭家在河陇的威望。如今郭将军因为在鄯州一招之差,被召回长安,明升暗降,可曾想过哪怕时过境迁之后,你还能再回陇右鄯州,那里可还是你的天下?”

  尽管没有吭声,但郭英又心里很清楚,倘若照杜士仪现如今的手段,恐怕只需三五年,父亲苦心经营的根基就会被连根拔起。即便郭家兴许未必会一蹶不振,可那也只会便宜了郭建这样的旁系子弟,他这个亲生儿子将再也没办法重振门庭,更不要说飞黄腾达。

  “而且,我朝素来有所谓出将入相的习俗。如从前的张燕公,王竣,杜暹,如今的萧丞相,一个个都是在外镇守后调回朝中拜相的。倘若杜大帅真的能够将陇右经营好了,安知不会以我朝最年轻的年龄入朝拜相?到了那个时候,郭将军,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否?”

  这几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砸在了郭英又的心头。他有些口于舌燥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沉声反问道:“不用多费唇舌了,你想要我如何?”

  “很简单,郭将军人虽不在鄯州,可鄯州并非人人服膺杜大帅,总有些因为失去太多,因而对他怀恨在心的人……”

  来人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而郭英又先是皱着眉头,但逐渐就脸sè便平静了下来,最后嘿然冷笑了一声。

  “你倒是打得好算盘莫非你,或者你背后的人,和那杜十九有深仇大恨

  “这些郭将军就不必在意了。总而言之,是否振作,全由郭将军你自己。今夜之后,你我再无瓜葛。前途莫测,郭将军珍重。”

  当郭英又回过神发现人飘然而去,急忙追出去之后,却发现这偌大一座宅院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深知打听恐怕也是白搭,他思来想去,最终把心一横,决定听这个人的,振作起来,再想想其他办法。虽说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多少可用的筹码,可是,郭家上下可并不是只有一个深得杜士仪重用的郭建,如他的叔父郭知礼那样的,肯定会觉得受冷落了。郭家对河陇以及西面的吐蕃军将,了解远在杜士仪之上,未必没有机会

  平康坊李林甫宅邸,一大清早便早早开始了忙碌。身为吏部侍郎,李林甫每rì都要入宫上朝,即便晨曦未见,天sè依旧昏暗,但里头须臾就打了灯笼出来,照亮了门前的十字街。在一群随从簇拥下,骑在马上的李林甫到坊门口时,正值晨鼓响起,城门和坊门渐次开启,他这一行人自是第一个出坊门的。等到上了大清早全无一人的大街,他一眼便看见街角处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当那人抬起斗笠,不露痕迹地对他做了一个手势时,他不禁欣然一笑。

  裴光庭死后,他的rì子一度很不好过。萧嵩升任吏部尚书,一直都很不待见他,倘若不是他在宫中有惠妃为援,又小意殷勤地奉承着萧嵩,而后又在韩休处左右逢源,这大半年都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所幸那两人因为xìng子不和,最终双双罢相,他才总算是透了一口气。可如今当权的是宇文融一度非常敬重的裴耀卿,还有就是以文学出众的张九龄,他不能再如同当年对裴光庭那样,在两人之中找一个人倚靠了。

  他的资历人脉已经足够,这次一定要再上一步

  至于杜士仪,在过去大半年之后,他终于察觉到了当初那连番变故后有人为因素,不报复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那一番倒霉再者,倘若杜士仪真的能够经营好陇右,异rì很可能因此入朝拜相,他不得不未雨绸缪横竖他只是让人提点郭英又振作,别的可什么都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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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六十五章 英灵祭


  尽管郭英杰并非战死在陇右鄯州,然而,作为郭知运承袭爵位的长子,在陇右又声名赫赫,在人事纷争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杜士仪便命张兴授意郭建,将郭知运昔年老宅改成英灵堂,将郭氏这些年来战死,或是早年有战功而后病故的子弟牌位全数供奉其中,择日举行祭典。除却军中将校士卒之外,也容百姓前往祭奠。

  对于这一点,郭建原本是有些不情愿的。他数月以来一直在郭家扶助亲善自己的势力,打压郭英又那一系,顺便就连和郭知运亲缘关系较近的,也暗中加以遏制,为的就是树立起自己作为郭氏新核心的地位。杜士仪要将郭知运老宅改成英灵堂,首先郭知运和郭英杰父子便会供奉其中。若是祭典的时候,那些受了他不少磋磨的郭氏子弟在其中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必定会颜面扫地。

  可是,杜士仪节度陇右,又通过连番人事变动,树立起了相当的威信来,这种事他不可能拒绝违逆,否则就会被郭家人乃至于陇右百姓的唾沫给喷死。故而无奈之下,他只能照办。果然,随着祭堂渐渐完工,郭氏之中果然有某种暗潮涌动的迹象。他一面暗自恼火派人查探,一面又亲自到杜士仪面前陈情,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杜士仪非但没有授意他继续整顿,反而说出了另外一句话。

  “三日之后,便是宜祭奠的日子,届时我会亲自前往英灵堂的祭堂,拜祭郭大帅和郭将军,你预备一下。”

  郭建违拗不得,只得领命而去,他前脚一走,王忠嗣后脚就来了。两人名为临洮军正副将,但王忠嗣毕竟初来乍到,平日练兵之余,常常往来鄯州都督府,看似是帮助操练府卫,实则是在陈旱马杰这两个鄯州人的帮助下,在临洮军中建立自己的班底。尽管这种步骤进行得很慢,但却稳稳当当,连月以来,凭借他的威望,陈晃马杰的引介,他已经能掌握相当一部分临洮军的兵马。

  此刻王忠嗣一进镇羌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据说郭氏英灵堂是大帅授意而建的?我这几日打探得知,郭氏有几家人频频有信使往来于长安,显见是和郭英又有所联系,倘若在祭典之上出什么幺蛾子……”

  “郭英杰战死,朝中抚恤优厚,甚至因此惠及本该获罪的郭英又。而我虽然对郭氏那些不肖子弟极其严厉,但郭氏之中有才具勇武的,我也从来没有吝惜过任用,这全都是鄯州军民人尽皆知的。反倒是郭建急功近利,借着我赋予他的权力,对族人分化笼络打压,无所不用其极,他才是担心郭氏中人对他恨之入骨。举行祭典,是我代表朝廷,对郭家满门忠勇的褒奖,纵使到时候闹出借哭灵闹事的事情来,反而更能够看出人心向背。不瞒你说,就在昨日,长安那边刚刚又送了一个消息过来。”

  王忠嗣见杜士仪如此说,不禁有些狐疑,可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冷笑了一声。

  “郭英又被调回长安为郎将,最初一直混迹酒肆买醉,颓废得醉生梦死,但最近却突然振作精神,慷慨解囊结交十六卫将卒,你觉得,倘若不是因此而有什么契机,他会至于如此?”

  王忠嗣尽管和郭英又只见过几面,最后一次便是见证了此人真正倒台的那桩案子,但在他眼里,郭知运无疑等同于那些骄横的将门子典型。所以,杜士仪既然说郭英杰突然一反常态振作了起来,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郭英杰父兄已死,还有一个次兄却是不放在他眼里的,长安也没什么亲朋故旧,老仆相劝也绝不会听。既然如此,他这转机必然是因为有人许诺,抑或是挑唆,总之确有可疑之处。”

  “没错,堵不如疏,而若是疏仍然不成,便索性卖个破绽给他。”

  杜士仪示意王忠嗣跟着自己来到靠墙地图处的沙盘旁边,用手突然在其中一个点上重重一指:“我准备择日前去赤岭界碑处巡查。”

  “什么日子?带兵多少前往?”

  杜士仪轻描淡写地答道:“到时候祭典之日,我会在小范围内公布一下,至于随行,则是在府卫之中抽调半数随行。”

  王忠嗣登时凛然一惊。赤岭界碑可以说是比石堡城更靠近吐蕃,倘若吐蕃那边真的因此闻风而动,那转瞬之间就会遇到大危险

  “忠嗣,吐蕃使臣那囊氏尚青已经从长安折返,大概近日就会抵达兰州了。”见王忠嗣有些意外,杜士仪又补充道,“而据前去承风戍互市的商人传来消息,积石山一带驻扎的吐蕃兵马,其中有将领对于两国议和甚为不满,认为应该倾尽全力夺回石堡城,也就是振武军,所以一直在竭尽全力打探鄯州这边的消息。”

  王忠嗣见杜士仪盯着自己,他登时醒悟了过来:“大帅既如此说,我立时便去准备”

  “有忠嗣你在,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祭典这一日,从一大早开始,英灵堂前就陆陆续续有人赶过来,虽说大多数是军中人,可寻常鄯州百姓也很不少。当张久这些老卒结伴前来的时候,郭建安排在门口的郭氏子弟顿时心情各异。这些都是当年郭知运最信赖的亲卫,可郭知运一去就遭人排挤,郭英又更是对他们弃若敝屣,之前因此获罪的那几个郭氏子弟甚至还胆大嚣张到打算去烧人家的房子。即便和他们搭不上关系,但这实在不是一件长脸的事

  因此,当张久三人在那众多排位前祭拜之后,张久突然痛哭失声的时候,四周竟是鸦雀无声一片安静。

  “大帅昔年在世,统辖三军,上下文武,无不服膺,三军之中也不知道多少军官都是大帅亲自提拔起来的可大帅仙去之后,大郎君转任他地,这鄯州郭氏就再不复大帅在世时的盛况了嫉贤妒能,骄横跋扈,大帅几十年戎马沙场打下来的声名,被那些不肖子弟败坏了多少”

  这种指着和尚骂贼秃的哭诉,让一众郭氏子弟当中不少人都怒容满面,就连今日一早就来了的郭建也同样面带尴尬,总觉得自己也给骂进去了。然而,张久如今尽管仍是一介老卒,可却是能够自由进出鄯州都督府的,据说就连节度陇右的杜士仪都对其相当礼敬。于是,郭建只能当成没听见,心里却将这个不通情理的老家伙骂了个半死。

  倚老卖老之辈,怪不得郭英又容不下

  然而,哭过郭氏不肖之后,张久一擦眼睛,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继续说道:“好在大帅在天有灵,知道只靠昔日余荫,郭氏只会渐露颓势。如今郭氏不肖子弟尽皆革退,而有才能昔年却被冷落搁置的,眼下却得任用。从临洮军正将,到莫门军副将,到积石军副将,再加上林林总总的裨将偏将旅帅,不出三五年,郭氏必定又能够出几个让河陇军民津津乐道的名将如今杜大帅改大帅昔年老宅为英灵堂,祭祀郭氏英灵,惟愿大帅英灵在上,佑郭氏一门武运昌隆

  如果说前头张久那些话是人人愠怒个个暗恼,那么,他后头这些话无疑让每一个人心里都很舒服。郭建今天带过来的,都是如今正当任用之辈,张久既是说他们中间能够出几个声震河陇的名将,他们谁不因此暗自得意?至于请郭大帅保佑他们武运昌隆的话,他们更是暗自欣喜这老头儿实在是太识时务了

  “杜大帅到”

  还不等张久几个人相互搀扶从地上爬起来,外头就传来了如是一个声音。郭建一时也顾不得这几个鄯州老卒了,慌忙亲自招呼了人出去迎接。等到恭恭敬敬地将杜士仪迎了进来,又眼看着这位新任陇右节度拈香行礼,在场的郭氏诸人大多都觉得脸上有光,尤其是郭建,更以一副是我请了杜大帅前来的表情睨视众人,志得意满溢于言表。然而,正当他得意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大帅逼得郭三郎黯然离开鄯州湟水,又辣手将我郭氏子弟三人判了徒刑三年,现如今又来拜祭郭大帅,难道不嫌亏心么?”

  杜士仪闻声转身,见门口一个中年人身穿素服,满脸怨恨,其身后还有几个人跟着,他便环视了祭堂上众人一眼,见大多数人都露出了不安甚至愠怒的表情,他就不慌不忙地说道:“郭大帅仙去多年,而郭大郎又在不久之前壮烈捐躯,因而陛下怜惜郭氏一门英烈,这才将郭三郎调回京升任十六卫郎将,所谓郭三郎黯然离开湟水,莫非你是质疑陛下此非殊恩,而是贬谪?”

  那中年人乃是郭知运嫡亲堂弟,郭英又堂叔郭知礼。挟恨而来的他只不过才说了一句话,就被杜士仪抓住了如斯把柄,即便再气急败坏,也不敢再吭声了。眼看自己左右有年轻气盛的子侄禁不得激,他不得不伸手阻拦,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大帅可敢在郭大帅灵前明言,到任这数月以来,厚待了我郭氏子弟?”

  “杜大帅如何没有厚待郭氏子弟”这一次,郭建连忙站出来表明立场了。他几乎照单全抄了刚刚张久的那些话,历数了如今正当任用的家族子弟,当郭知礼一时情急,迸出了一句这些都是旁系时,他登时露出了森然怒容,疾言厉色地说道,“九叔好生荒谬郭大帅昔日也并非宗房嫡支,如今大家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哪来的什么嫡系旁系,难不成我等在鄯州军中奋勇拼杀多年,你居然视我等如外人?”

  杜士仪冷眼旁观,见郭知礼顿时成了千目所视千夫所指,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往日自恃郭知运和郭英又之势的所谓郭家嫡系,本来就不得人心。这是郭氏家务事,他袖手旁观眼见得郭知礼遭遇了众多指责,最终带着子侄拂袖而去,他便对郭建说道:“郭将军,等今日祭典之后,你来一趟都督府镇羌斋。我不日要去巡视赤岭界碑,有些军务要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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