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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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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六章 名士云集

  
      开元十九年初春三月的一天,代州刚刚下了一场透雨。这几年河东河北的雨水远远比往年多,尽管不时造成水患,可对于素来少雨,以至于甚至会出现春雨贵如油的北方来说,这下雨仍然是寻常农人们最最期盼的事。而在这场透雨之后,代州长史杜士仪带着属官们亲自扶犁下田,祈求风调雨顺的好收成,这自然更让人们为之振奋精神。

      在成都劝茶,在云州大力推行互市贸易,但这次在代州,在起初拎出裴远山那样的硕鼠,而后又奏免了几个禄蠹之后,杜士仪并没有从前那样雷厉风行的举措。通过推行新农具,又从云州以公道的价钱买来众多耕牛,同时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亲自劝农,更招募经验丰富的老农作为指导,由田陌领队深入代州各处,解决耕种、病虫害、引水等种种现实问题,同时,又通过向本地大户募集善款,修缮河桥水渠等等……但仅仅这些,就足以⊥他在民间拥有良好的评价。

      如今边境无战事,百姓们最怕的其实就是官府穷折腾。如今杜士仪摆出了这样亲民的姿态,自然深得人心。不但如此,他通过行文代州都督府所督的其他各州,要求在劝农的基础上,加快刑狱处置的效率,自然也赢得了交口称赞。至于新的逃户登籍之策,虽则在各地引来了一定的反弹,但在正月之后,各州刺史应召其会代州,听杜士仪详述了此中厉害,更提出了各州之间的租赋补偿法之后,质疑的声音渐渐稍微平息了下来。

      继李白游学代州,充当代州州学的客座教授之后,杜士仪一封信送去嵩山草堂,邀请大师兄卢望之到代州州学来讲课。谁知道开春之际卢望之固然来了,颜真卿竟然也跟着一块来到了代州。而师兄弟两个经过绛州的时候,卢望之竟是又捎带了另外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当和杜士仪相会之际,师兄弟三人互道别情后,卢望之见杜士仪频频拿眼睛去看那衣衫简朴,看上去显得落拓而苍老的中年人,他便笑了起来。

      “小师弟可是在想,这位是何方神圣?”

      杜士仪知道卢望之就是爱卖关子的恶劣性子,当即也不理他,笑着对那中年人一拱手道:“敢问这位兄台是……”

      “不敢当杜使君兄台二字。”好端端的在家闲适自如饮酒自娱,结果嵩山旧友来访,妻子置酒款待大醉过后,他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那一惊自然非同小可所以,莫名其妙被人拐到了代州来,中年人心里说不出是郁闷还是好笑,但杜士仪初见就对自己这么客气,他只能不为己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是为人灌醉之后,骗过家人,强行从绛州家里拐带出来的在下王之涣,字季凌。”

      此话一出,杜士仪登时往卢望之看了过去。而对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王之涣是在说自己似的,甚至还讶异地瞪大眼睛道:“世上还有这等人?”

      这时候,连颜真卿都有些脸红了,他讷讷叫了一声大师兄,旋即就对王之涣长揖道:“实在是对不起王兄,都是大师兄说,王兄自从辞官之后就一心在家吃闲饭不不不,是悠游度日,哪都不想去。既然要拉你同游代州,就不能不用些小手段了。”

      杜士仪险些被吃闲饭三个字给逗得当场笑出声来,见王之涣对卢望之吹胡子瞪眼,为了防止现场就闹起来,他只能轻咳一声道:“季凌兄大才,我闻名已久了,尤其是那首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大气磅礴,让人读之而生向往。”

      王之涣亦是出身太原王氏,在绛州乃至于河东颇有文名。然而,他并不是像其他才子那般去走科场,而是以门荫出仕,只当了一任衡水主簿就辞官走人回乡隐居,名气远逊于其他人。因此,当杜士仪信口吟出他那一首凉州词,而且盛赞不已,他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杜使君谬赞,那是我昔年游历西北时所作哼,这姓卢的就会瞧不起人,以为我只会在家里呆着,实则我亦是曾经亲历过西域风光”

      卢望之对王之涣那贫瘠的战斗力丝毫不怵,当即反唇相讥道:“是谁成日在家高卧什么都不于?我和清臣一块到你家去拜访的时候,嫂夫人还说,你时不时这么一躺就是两三天。她也担心你闲坏了,所以求我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否则,你当我乐意带上你这吃闲饭的家伙?”

      “你说谁是吃闲饭的?姓卢的,你再给我说一遍”

      见王之涣直接捋袖子就上了,一时间和卢望之竟是就在院子里要来上一番较量,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正要阻止他们时,如今已经完全长成了英挺青年的颜真卿却笑着摇摇头道:“杜师兄不用着急,路上他们也常常要这么闹上一场,一会儿就好了。”

      “姓卢的,还是老规矩,我出题,你作诗,然后再反过来,我倒要看看今天谁先跪地求饶”

      “哦?王兄记性真不好,上两次求饶的仿佛是你吧?”

      见这两个竟真的立时三刻文斗了起来,杜士仪终于无语了。他实在懒得掺和这小孩子斗气一般的把戏,先叫上颜真卿就径直回了书斋。得知恩师卢鸿身体康健,常常和一众隐居嵩山的文人雅士聚会,来山中拜访求学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他的心中不禁满是欣悦,紧跟着就打量起了颜真卿。

      “清臣,你开元八年前往嵩山求学,如今已经十年有余了,还不打算下科场么?”

      “嗯,卢师也说我火候到了,这一两年大概就会先应京兆府试。”颜真卿点了点头,随即腼腆地笑道,“只希望不给卢师和颜氏一门丢人就好。”

      “那怎么会,你从卢师求学那么多年,功底只会比我更加扎实。所以,趁着这次的机会,你正好给代州州学的学生们好好讲讲杂文之道。要知道,三场试之中,这一场素来是最最重要的。”

      杜士仪既然如此要求,颜真卿最是尊老敬上的性子,自然不会拒绝。而等到卢望之和王之涣又较量了一场,跟着从者双双进了书斋,杜士仪就只见王之涣得意洋洋,而后头的卢望之嘴角含笑,一时竟有些琢磨不透到底是谁赢了谁输了。但这种无聊的诗赛转瞬间就被他丢在了脑后,他笑吟吟地把刚刚对颜真卿的请求转述了一遍,卢望之当仁不让地满口答应了下来,晚一步的王之涣登时对其怒目以视。

      “你又没下过科场,别教坏了代州这些英才”

      “我是没下过科场,可我比你总熟悉《切韵》,要知道,嵩山草堂那些要考明经考进士的师弟们,试诗和试赋都是我亲自主讲的。倒是王兄,试诗和试赋是个什么格式,你可知道?”

      王之涣再次被卢望之噎得哑口无言,好半晌,他正要反唇相讥,杜士仪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一声,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看这时辰,太白差不多快要从州学回来了。那里的事情他比你们熟悉,而且他性情疏阔豪爽,应该好相处得很。”

      “那是,世上除了这姓卢的狂生,我和谁都好相处”

      卢望之对王之涣的挑衅置若罔闻,只是欣然笑道:“彼此彼此。”

      当颜真卿当了和事老好说歹说把两人劝出去之后,杜士仪不禁以手扶额,暗想这两个活宝不会在州学讲课的时候,一言不合直接打起来吧?然而,如今的科场不比日后明清的八股文能够用题海战术和无数范文作为参考,光是限韵的杂文,在需要相当的悟性和天分之外,还要求运气。否则,也不会有那许多大诗人求功名而不成。州学学子,对于那些限韵的诗赋,甚至要比李白更加擅长,而他让这些名噪一时的名士给他们灌输的,实则不是别的,正是诗赋中的精气神。

      一首本应平平的试诗,或者试赋,一旦多了不同的精神和风骨,立时便能提升格调,吸引人眼

      当然,众多文人墨客涌入代北,也会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游历。如果有那些可以征辟的人,也就可以解决他苦于人才缺乏的忧虑了。

      傍晚,杜士仪设宴款待卢望之王之涣和颜真卿,又连同李白一起请来,好酒的那三位自是脾气相投,一时大醉,而颜真卿被卢望之拉着逃不得席,只能舍命陪君子。至于杜士仪这个主人,借口公务繁忙,就溜得理直气壮了。当他回到书斋,吴天启已经等在了那里,书架上案头上整理得纤尘不染。而他翻阅过的那些东西都没有动过位置。对于这个知情识趣而又机灵敏捷的小家伙,他如今是越来越喜欢,坐下之后就笑问了其几句州学中事。

      吴天启大略解说了几句后,就突然问道:“郎主,代州各家已经都在打听,今年从州学中遴选出来的拔解生,要如何选拔?”

      “哦?有人问你了?”杜士仪得到了吴天启肯定的答复,他眯起眼睛想了一想,随即就笑道,“这样,你去告诉他们,按照从去岁以来的月考,遴选出前十名,等到过了清明,让他们随我去西陉关踏青,到时候再定出拔解之人。

      吴天启连忙点了点头,可紧跟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温老亲自问我,郎主是不是不待见西陉关那旅帅段广真?”

      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温正义沉不住气了也罢,趁着这次的机会,把如今署理州学经学博士的张兴一块叫上,再加上李太白他们四个

      应下此事后,吴天启突然想起什么,一时笑吟吟地说道:“对了,长安还有一个好消息,说是圣人下诏赦免囚徒,降诸囚之罪,徒刑以下全都宽宥。这样一来,是不是宇文少府就可以回长安了?”

      杜士仪闻言一愣,连忙让吴天启找出了疏决囚徒诏的正文,细细一看,他的眉头便完全舒展了开来。

      “你说得不错,正是如此。这诏书按理日行两百里,二十天之内就能送到岭南,宇文融总算是出头了”

      总算礼没有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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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七章 雁门赋

  
      身处勾注山上的西陉关,就连代州本地人也有不少从未去过。盖因此关虽连通朔州和代州,上山下山不算很好走,而且又是驻军之地,商旅或是行人绝对不会选取这样一条路来往的缘故。因此,杜士仪所挑选的州学十名士子大多都是第一次来到这儿,至于其他人中,张兴造访过这座关城,李白则是喜欢凭吊古迹一览名山大川的,甫一到代州没多久就到西陉关来赏玩过,而卢望之王之涣和颜真卿就都是第一次来此了。

      一别数月不见,镇守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还是一如从前那样冷淡。依足礼数行礼迎接之后,他得知今天这一行人来此是为了文会,立时就借口今日要练兵回避了。而来到这座百年之前大唐立国方才修建起的关城,一行人老老少少一时就分成了几拨,赏玩了一阵子,杜士仪就示意众人跟着自己来到了关城的最高点,登高望远,看代州腹地,望两侧青山,又听到下头一阵阵的喊杀声扑面而来,刚刚还只是游兴大发的一众人等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今日我引诸位到这西陉关来,一是瞻仰这固若金汤的雄关,二来是让大家看看这些辛苦操练的将士,三来,则是让代州儿郎们登高望远,看一看这数百里代地河山生于雁门,长于雁门,然而,你们中的一些人,很快就要走出这雁门去,领略一番大唐山川地理人杰地灵之妙,也能够真正开阔眼界视野,不至于坐井观天所以,我不是单纯的凭你们岁考成绩简拔一人拔解,而是把你们带到了这里。今日便以雁门二字为题,诗赋均可,不限韵,两个时辰之内完成即可。”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丢下那一个个面色各异的代州州学士子,笑着对李白等其他人说道:“难得来这里踏青,据说这关城另有小路通往勾注山最高峰,各位体力可充沛否?陪我一游如何?”

      卢望之第一个笑着答道:“我哪一天不登个几回山,自然不在话下。倒是季凌兄,如果不行就不要勉强了。”

      王之涣没想到卢望之竟然又和自己抬杠,尽管一想到爬山就腿脚发软有些发怵,但他还是不落人后地冷哼道:“什么勉强,你别落在最后面就好”

      李白好酒,同样很能喝的卢望之和王之涣让他很有知己之感,更何况两人动不动就抬杠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倒是颜真卿年纪最小却最稳重,让他有些不好接近的隔阂感。此刻,他就笑吟吟地说道:“季凌兄如果半途扛不住,自有我帮忙”

      这边几个人都答应了,杜士仪目视张兴,见其同样爽快答应,一行人便在一个熟悉路途的老军引路下,顺着山道开始登山。最初众人还有说有笑兴致盎然,但两刻钟之后,锻炼最少年纪最大的王之涣便果然走不动了,卢望之嘴上对其嘲笑不已,但手上却和李白一样迅疾,一左一右拉着人继续往上攀爬。即便如此,王之涣依旧狼狈得够呛,但他一面攀爬一面还要和卢望之斗嘴,渐渐就变得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了。

      而等到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体力原本不错的颜真卿也有些汗流浃背,杜士仪亦是觉得膝盖发酸,好在这山路只是崎岖,山高却并不算出众。眼看前头那个引路的老军停下步子,指了一指不远处的小路尽头时,杜士仪也不知道是争胜之心大发,还是一时玩性大起,竟是三步并两步赶在了最前头。当他终于站在那勾注山顶时,竟忍不住振臂高呼了一声。而气喘吁吁被身旁两个健步如飞者拎着登上了最高点的王之涣就没那么好雅兴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好气地看着卢望之亦是如同顽童一般加入了嚷嚷的行列。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其他人在杜士仪和卢望之叫喊过之后,竟也跟着瞎嚷嚷一气。

      作为带头者的杜士仪着实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后,别人竟然群起效仿,瞥见那带路的老军想笑而又不敢的样子,他便笑着说道:“刚刚我给那些州学的学生布置了那样一个题目,不知道各位可有诗兴否?我打算来日印发雁门集,今日各位佳作正好可列印其上。”

      杜士仪笑眯眯的这么一句话,顿时让李白笑了起来。他倒不在乎什么诗集不诗集的,但他本来就是文思如泉涌的那种人,此刻竟是第一个满口答应了下来。有他打头,王之涣自然不甘落后,颜真卿被卢望之撺掇得不得不答应,而张兴原本无可无不可,别人都答应,他也就顺嘴应了下来。一时,众人各自到旁边,一面眺望这代州河山雁门风光,一面冥思苦想即将到来的佳作。

      “使君好计策啊。”张兴悄然来到杜士仪身侧,感慨了一句后,见杜士仪回头看他,他便嘿然笑道,“使君在云州,一部云州集,使得云州之名家喻户晓。据说在使君离任云州上任代州之后,涌入云州凭吊瞻仰昔日北魏古迹的士子不知凡几。如今若是再来一本雁门集,代州可比云州更加富庶,再加上有东陉关和西陉关,来此赏玩的士子岂不是会更多?。”

      杜士仪笑着反问道:“你怎么不说今日这诸位名士的名声再上一层,对我也会心怀感念?”

      张兴狡黠地答道:“使君待人以诚,只会想如此能够让诸位郁郁不得志的名士有机会打开仕途,而不会想让别人念使君的好。”

      “果然不愧是代州州学中,人称狡狐的张博士。”杜士仪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想到张兴主持代州州学这大半年来,不但在招收学生以及岁考和考评等等上都兢兢业业,而且这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竟然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让那些不少出自本地大户抑或代州裴氏这等世家旁支的子弟对他服服帖帖的。要知道,比起李白文采风流才华横溢,张兴本就要逊色很多,能够做到现在这一点,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经学博士一职你做得很不错。若是你愿意,署理二字要去掉也并无不可

      “兴虽通经史,然谈不上精辟,经学博士一职,愧不敢当。听得使君可辟署巡官,兴愿自荐一试。”

      杜士仪登时笑了起来。河东节度副使和他之前担任的云州宣抚使不同。云州宣抚使只管着云州一地,所以,他辟署的判官如陈宝儿,究其根本辟署容易,奏请朝廷为其挂试衔却难,而河东节度副使就不同了。太原尹李量虽说为人清高刚正,但对于他这位管辖代州等六州的副使还是给了相当的自由,再加上他乃是李隆基亲自所命,所以,他不但能够征辟较高一级,管辖诸曹的实权判官,也能够征辟较低一级的掌书记和推官、巡官。至于再下头的,那就是几乎相当于吏职了。

      端详着这黑大个那张貌似憨实的面孔,他仔细考虑了一下,最终颔首道:“可。不过,代州州学之事,暂时不可荒废。在我尚未有好的人选之前,你先辛苦一些兼理吧。”

      “是,多谢使君信赖”张兴一时精神大振,忖度片刻后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使君上任以来,重农事,安人口,然代州长史判都督事,乃是军政一肩挑,兴斗胆谏使君一事,这军中冗员,有能之将不得展才,种种弊病同样不可轻忽。”

      “你就直说你想为镇守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抱不平吧”杜士仪一句话直截了当一说,见张兴登时为之哑然,想想这黑大个虽有些和个头面相不一样的狡黠,但心思却无不可对人言之处,他便哈哈大笑道,“你呀,要兜圈子也得先问问温老。他可比你更心急,在我的从者吴天启面前探问过好几回了好了,既然到了西陉关,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就不用多言了”

      杜士仪给了那些代州州学的学生们两个时辰来考虑诗赋,但今天随行他登勾注山的这些人,即便是如今尚名不见经传的颜真卿,也不是凡夫俗子,因而在他和张兴说话之际,已经有人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若有所思地开始写写画画。至于李白则是气定神闲地东看看西走走,最后来到了他的面前。

      “太白这是已经有了?”

      “虽只是一首古风,谈不上如何佳作,但一时半会也就是这一首了。”李白耸肩一笑,当即信口吟道,“代马不思越,越禽不恋燕。情性有所习,土风固其然。昔别雁门关,今戍龙庭前。惊沙乱海日,飞雪迷胡天。虮虱生虎鹛,心魂逐旌旃。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谁怜李飞将,白首没三边。”

      这一首古风让杜士仪为之一愣,随即笑着说道:“太白这仿佛若有所指吧

      “没错,我和这西陉关的旅帅段广真这是第二次见了,话说得不超过十句,但他练兵加上今次,我是第二次瞧见了,着实进退裕如。虽说他从前那苦战功不赏,和君礼你没什么相于,但你如今既督雁门,总该好好甄别一下将才吧

      “好好好,就冲着你们一个个都荐这段广真,我自然会给他机会的”

      杜士仪哑然失笑,等到其他人亦是纷纷各有诗赋,他一一默诵后记在心中,当即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下去看看那些州学的学生们可有佳句”

      仿佛是被这雁门雄关军容风情给感染,当杜士仪一行人从山上下到关城的时候,学生们的诗赋竟是基本上都有了。由于不限韵,在下头的军阵操练喊杀声声中,每个人做出的诗篇长赋竟然都颇为可观,杜士仪一时满意得很。

      然而,当看到间中一个学生献上的一套五首五言绝句中,其中第三首赫然是“雁飞雁门山,马啸马邑阑。边关未宁日,不敢卸金鞍”的字样时,他不禁为之动容,再细细斟酌其余四首,一时大为可观,顿时击节赞赏道:“好,以这过雁门五首为上,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传看众人,无论李白王之涣,还是卢望之颜真卿,包括张兴在内,全都觉得这五首五绝为所有人之上。当张兴笑着解说,那个年未弱冠的瘦弱士子,便是代州州学中的头名时,杜士仪不禁端详了对方好一阵子,发现仿佛不是上一次自己巡视代州州学时见过的人,不禁欣然一笑。

      “果然好才俊今科代州拔解非你莫属,你是什么时候入代州州学的?”

      “学生曾经于嵩山读过书,只不过未曾有缘拜入卢公门下,后来起意游历到了代州,因见代州州学不拘一格收纳学生,就一时兴起寄籍于舅家入学。”那瘦弱的士子举手一揖,有些腼腆地说道,“学生刘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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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八章 拔解,军阵

  
      刘长卿?

      这个名字对于其他人来说,分外陌生,但对于杜士仪来说却仍是如雷贯耳。他忍不住先扭头朝李白王之涣颜真卿三人扫了一眼,把这三个人看得莫名其妙,他才欣然大笑道:“看你年岁似乎不大,如今几岁了?”

      “学生今年正好十九岁。”

      杜士仪正想要赞一声少年俊杰,却发现其他人都用某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想到自己便是十七岁登进士第,十八岁再取制头,他于脆于笑一阵略过此事不提。然而,他直接点了刘长卿拔解,其他州学的学生们免不了有些不服气的情绪,他扫了一眼这些人,当即出言勉励道:“尔等此次做的诗赋,都大有可取之处,即便拔解不得,今年州试必定能取前列。然而,代州第一,放在人才济济的两京却未必算得了什么,须知这几年的省试及第人数再次锐减,若要登科,就要有相应的觉悟。今日尔等诗作,我会和在场太白和其他各位评点之后印制诗集,然则是否能名动天下,却还要看你们自己的天赋悟性,勤勉与否

      听到这话,其他人方才算是领悟了过来。代州拔解算得了什么,要知道即便两京之中,重长安而轻洛阳,京兆府试的解头几乎无一落榜,而河南府试的头名落榜的却从来不在少数,更何况是他们?有时间在这排挤别人,让杜士仪看在眼中生出不好的观感,还不如好好向这位考场上无往不利的老前辈取取经

      一时间,杜士仪身边挤满了打探试场的人。除了他之外,今天同游西陉关的众人就没有一个有过科场经验,不论是颜真卿这样打算回长安尝试京兆府试的,还是李白这样根本不打算下科场的,全都饶有兴致听杜士仪说着那些试场中的种种门道。等到杜士仪笑吟吟地说完了自己从县试府试省试一直到制科的种种经历,最后从关城上下来的时候,演武场上旅帅段广真仍在进行军阵操练

      发现这一行人仿佛要回代州城,段广真便迎了上前,冷淡而不失礼数地拱了拱手道:“使君这是要回去了?”

      “本来是要回去了。”杜士仪见段广真一时面露错愕,他便微微笑道,“只不过,前后我到西陉关来过两次,还未真正见识过你的军阵操练。眼下看情形还未结束,可否让我见识见识段将军的本事?”

      段广真从一介军卒起步到今天,各式各样的人也见多了,也曾经有人表示过赏识他,可最终他仍是落得个默默无闻的下场。就比如上次杜士仪查到西陉关粮秣军械短缺,借着他提供的证据拿人立威,可接下来却把他撂在一旁,他也并没有任何怨尤和不满。所以,当杜士仪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答应一声后便驰马回归军阵。这时候,早来过一次的李白一指旁边的高台便建议道:“各位到上头来看吧?”

      登上高台,这军阵操练的名堂方才一览无遗。演义小说中那些如同奇门遁甲一般能够陷敌于无形的军阵,现实中自然是不存在的,但武侯八阵图却是真实存在,只不过效用远远没有那样神奇。此时此刻,段广真演练的有骑兵的锥形阵突击凿穿,宿营的偃月阵,以少敌多时防守的圆阵在金鼓以及军旗等等的指挥下,杜士仪等人就只见下头数百名军卒在段广真的指挥下,仿佛如臂使指一般灵活机动,久而久之竟是有这些人本为一体的错觉。

      见杜士仪看得目不转睛,张兴便低声说道:“段将军的军阵,代州军中堪称第一。”

      这样的称赞杜士仪知道并不过分,可这时候,一旁有一位代州州学的学生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军阵演练得再好,真正大军出动的时候,却不能单单以此定胜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者,谋也,更何况能让几百人如同一体,并不代表着能让几千上万人如同一体。”

      尽管这位学生话音刚落便自知失言,赶紧闭嘴不再说了,但杜士仪扫了一眼其他人,竟发现露出赞同之色的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至少六七人,就连王之涣和颜真卿竟也露出了赞同之色。他眉头一挑,转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为何。

      大国用兵,少则三五万,动辄十余万,真正用到军阵厮杀的,那都是裨将偏将这一层级的中级将领,而真正的主帅大将,往往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所以,重谋略而轻军阵,是大多数人的共识,三五百人的小规模军阵演练能够如臂使指,在不少士人眼里不算什么。遥想日后,中国自己的军阵大多数人只能说出个武侯八阵图,具体是哪八阵却大多都记不清,只有戚继光的鸳鸯阵和三才阵流传颇广,而日本源自八阵图的武田八阵却是深入人心。

      时不同,势不同,人不同,则用兵者的侧重点不同,这本是无可厚非。然而,能够熟练运用军阵的将领,却未必没有用武之地他当初在云州时,曾经多次看过王忠嗣练兵,相比那时候尚年少资浅初识战阵又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的王忠嗣,现如今这段广真所演练的军阵,着实透出一种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压迫感。最重要的是,其麾下士卒的那种从容显而易见。

      端的是练得好兵

      当军阵演练随着鸣金终于结束,段广真纵马回来,脸不红气不喘地登台拜见之际,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沉声说道:“我一个月之后要去巡查大同军,你随我同行。西陉关防务,你可自行挑选一人署理。”

      段广真闻言大讶,瞥见其他人仿佛也都一脸意外的样子,他连忙答应的同时,心里不禁有些异样。杜士仪以河东节度副使兼任大同军使,这不是向来的惯例,而是特例。而大同军管兵九千五百人,马五千五百匹,也是整个太原以北最大的一股军力,仅次于太原城的天兵军,远远胜过蔚州横野军以及岚州岢岚军。等到他依礼送了杜士仪离去之际,眼看着那些来自代州城中的人一个个上马,他正有些怔忡,却发现上了马背的杜士仪竟然拨马缓缓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之所能,我今日已经见识过了。区区数百军马能够如臂使指,与你数千兵马又如何?你且自思能练多少兵马,来日报我”

      这是什么意思?

      远望那一片烟尘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段广真只觉得整个人呆若木鸡,一直到旁边的几个心腹小校见状不对上来探问,他才终于回过神。尽管心中不无期待,可他有过太多希望而又失望的经历,只能强压下心头蠢蠢欲动的激动和兴奋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他没读过多少书,不懂得多少兵法,只能一遍一遍将自己从一次次大战中学到的经验融入到从前军中前辈们教授的那些战阵之中,可要问他真正能带多少兵马,他竟是自己也不知道昔日他收容各路溃兵回到幽州的时候,麾下曾有三千人,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带过那么多的兵马,没人给他那样的机会。他既非杜士仪嫡系,又不是什么名门大姓,甚至孤僻到只有麾下这数百名袍泽,杜士仪真的看得上他?

      今天点了刘长卿拔解,而后又发现了段广真确实在军阵上头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才,当杜士仪一路疾驰赶在日落之前从西陉关回到代州城的时候,自然是心情很不错。在代州都督府门前下马时,他还没站稳,就只见一个人影一下子冲了过来,正是刘墨。

      “使君,赤毕大兄回来了”

      听到赤毕回来,杜士仪先是一喜,随即便为之一惊。赤毕的为人稳重老成,不论交付什么样的任务,此人都一定会好好完成,而赤毕跟着宇文融去岭南,随行保护,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顾不上这些的他慌忙快步冲进了都督府,等到进了书房看见那个无论身形还是脸庞都瘦削了一大圈的心腹从者时,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赤毕,你这是……”

      站起身的赤毕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满脸苦涩地缓缓单膝跪了下来:“赤毕无能,没能完成郎主的嘱托。”

      听到这短短一句话,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的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扶人,见双手抓到的那胳膊远不如从前那样肌肉扎实,而是有一种瘦骨嶙峋的触感,他不禁大为内疚,低声说道:“不要如此,起来说话。”

      等到他强拉了赤毕起来,又把人按着入座,听其一五一十解说宇文融贬官昭州平乐尉的经历,说着此后流岩州路途发病,转道广州医治,而后却被广州都督耿仁忠受原岭南按察使张九龄的判官,现升任监察御史的周子谅撺掇,逼迫其速去岩州,而后在途中病故,他不禁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他早已辨不清楚史书公论上的所谓忠奸了。宇文融并不是什么德行高尚的人,打压政敌的手段也颇为酷烈,但在做事上却兢兢业业很有见地。纵使确实有罪过,却还罪不至死。尤其接过赤毕双手捧来的一个沉甸甸包袱,说是宇文融托付给自己的东西,他更是仰起头苦笑了一声。

      “终究还是免不了,终究还是免不了”

      “宇文大郎已经赶到岩州了。他得到宇文融流岩州的消息就从云州动身,路上马匹受伤,钱财散落,要不是一位好心的朝廷使者搭载了他一程,他这一路不知道会如何。结果他奔行数月,却也没能赶得上见到他父亲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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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九章 震怒!


  曾经煊赫无比的王毛仲身死名消,党羽全都被远远打发到岭南等地任员外别驾,其诸子也尽皆贬远方,这样的结局对于朝堂上的文官来说,只是暗地凛然天子杀伐果断不顾情面的狠辣手段,对于武臣来说,少不得警醒于不能坐在旧功劳簿上得意忘形,然而对于宦官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尽管高力士早就是右监门卫将军,尽管杨思勖早就是辅国大将军,但真正的禁军兵权,是掌握在那些唐元功臣的手中,可现在王毛仲葛福顺等人尽去,剩下的如陈玄礼这样的,都是老成持重等闲不与人相争的,他们轻轻巧巧就把这一支拱卫禁宫的真正精锐纳入了囊中。高力士远远没有杨思勖那样显赫的战功,可禁不住他和李隆基的关系更加亲近,如今这一水涨船高,文武之中攀附他的不计其数,可相比当年王毛仲的得意忘形,他却仍然很少回那座富丽堂皇的御赐宅邸。

  高力士清楚地知道,他的根基全都在于天子,倘若没有天子的信赖和倚重,他不过是内宫众多宦官中寻寻常常的一个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他早就不是那个需要事必躬亲的宦官了,但李隆基的起居饮食他还是亲自打点,每天都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御前。这么一来,本来把禁军全都交到阉宦手中还有少许顾虑,不时会想起汉时十常侍之乱的李隆基,渐渐就放心了下来,反而觉得自己拿下王毛仲是明智之举。

  这一日傍晚,当高力士在御前一直呆到李隆基用过晚饭去了武惠妃那儿,他这才回到了内侍省。刚一坐下,他就看到一个小宦官在那探头探脑,当即没好气地唤了人进来,可当他一问之下,得知是兴宁坊自己宅邸的管家麦雄派人来知会说是家中有事,他不禁吃了一惊。他生母麦氏已经故世,麦雄乃是麦氏的族侄,深得他信赖,知道此人必不会因小事而来打搅,他给杨思勖留了个信,便趁宫门还没下钥回到了私宅。可在书房中看到那一大包东西的时候,他再次狐疑了起来。

  “你急匆匆请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是,家翁,这是代州杜长史千里迢迢命人加急送来的。”

  听到麦雄这解释,高力士立时三下五除二打开了包袱,见其中厚厚一摞奏折,他不禁更加疑惑,随便翻开一本一看,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一翻检到最后,他又抬起头对麦雄问道:“杜长史可有信?”

  “有,就在旁边的铜筒中。”

  高力士这才注意到旁边那个带着几分铜绿色的铜筒。用指甲划开蜡封,取出里头的一卷纸,他只扫了一眼便立刻眼神一凝。尽管在人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会儿他却禁不住大光其火,一巴掌就拍在了面前的书案上,倒是让麦雄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然而,高力士须臾就反应了过来,抬起头看了麦雄一眼就淡淡地吩咐道:“出去守着。”

  尽管说到底还是亲戚,但高力士幼年被大军掳劫,送到宫中为奴,而后又一度被逐出宫成为了别的大宦官的养子,甚至连祖宗姓氏都改了,麦雄自然不会以为那点亲缘关系能够管用,当下诺诺连声退出了屋子。他一走,高力士便冷着脸看完了手中的信笺,最终愤怒地冷笑连连。

  杜士仪送了他重礼,他也试探出了天子确实只是想给宇文融一个教训丨于是顺势提了一嘴,让天子最终下了徒刑以下尽皆节级处分的大赦诏,可宇文融竟然没捱到岩州,就已经死在了路途之中。如果是真的时运不济也就罢了,宇文融明明是在路途就已经染病,返回广州想要治病休养,却硬生生被广州都督耿仁忠给撵上了路李隆基就在前些日子还在念叨着国库不足,宇文融这一死,他做的那么多事情岂不是成了无用功?

  “这些只顾党争不顾大局之辈,一个个都该死”

  脾气发过之后,高力士终究明白,这时候发火已经于事无补,当下定下心来,慢慢浏览杜士仪转呈的宇文融在岭南期间的手稿,以及没来得及呈到御前的奏疏。越是看他越是觉得此人死了可惜,可临到末了,他陡然之间意识到,杜士仪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拿到宇文融的手稿,绝不是宇文融托付那么简单。

  “杜君礼莫非派了人在宇文融身边随侍?如若如此,他还真的是仁至义尽了,又是送礼求我转圜,又是派人随侍,此前又是几番举荐,容留宇文融家眷……更不要说,现如今又把宇文融的遗稿送了给我,还说送了另一份誊录的给广平郡公。等到来日宇文融的死讯传到御前,我再替他使一把力吧”

  宇文融的死讯从岩州传到御前,是他病故后两个月,也就是杜士仪给高力士送去其遗稿后十天的事情了。一来他如今已经不是朝廷命官,二来也因为当地地方官的种种顾虑,自然不如赤毕协同宇文融长子宇文审处置完丧事之后,近乎不眠不休从岩州赶到代州,而后杜士仪又派信使从代州赶往长安的速度。所以,这一日高力士将需要送呈御览的奏折送到李隆基跟前时,有意把宇文融的死讯放在最上头。果然,李隆基一看之后登时又惊又怒。

  “去岁年底宇文融流岩州,如今竟然就呈文说他病故了,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息怒。”高力士没有任何实质性地劝慰了一句,随即轻声说道,“他病故是正月末的事,至今已经两个月了。”

  “正月末,竟然正月末就死了,难道是那些押送的人在半途之中凌虐于他,抑或是其他人暗害所致?”

  李隆基这一引申开去,顿时是无穷无尽的怀疑。他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恼火,到最后将这份奏疏往地上狠狠一丢,赫然怒形于色。眼见得天子如此表情,高力士方才低声说道:“这奏疏是我挑出来的,原本压在最下头。其实,倘若不是今天代州杜长史命人送了宇文融遗稿进京,我也不会留心这个消息。”

  “杜君礼?宇文融的遗稿怎会在他手里?”李隆基登时皱起了眉头。

  “大家,杜君礼派了身边一个心腹从者随侍宇文融去了岭南,一路上多方照顾,所以宇文融此前在昭州方才一路平安,要知道,随着他去岭南的五个家仆,路上就跑了三个。”见李隆基显然对那些不忠之徒大为恼怒,高力士又添油加醋将宇文融在从昭州启程赴岩州路上患病,转道广州想要设法调治,却被广州都督耿仁忠逼迫,不得不再次掉头启程前往岩州,结果病故在半路上的经过详细说明了一番,这才垂手不语。

  “好,很好张说死了,如今宇文融也死了”

  李隆基一想到之前户部度支奏抄人仰马翻,户部侍郎裴耀卿纵使能力卓著却依旧捉襟见肘,而其他人借着自己对宇文融的恼怒兴风作浪,他就只觉得心中烧着一团火。不过,高力士并没有把这把火继续烧旺的意思,而是适时轻声说道:“大家可要看看宇文融的遗稿?”

  “在你处?”

  “是,一式两份,我这儿一份,广平郡公一份,都是杜君礼亲自誊录的,生怕原稿在路上有什么闪失。广平郡公的已经呈了进来,看起来,杜君礼是真的想要给宇文融讨一个公道。”

  听到宋憬也得了,李隆基立时明白了过来。他也不管送到自己面前是谁的,拿着那厚厚一份手稿飞快翻阅了一遍。光是从那庞大的文案字数上,他就能看出宇文融花了多大的功夫,而那些专业性极强的财计用语他还有些不太了然。看到最后,他将这手稿扔在案头,沉思了好一阵子之后就开口说道:“派专人去代州,把宇文融的遗稿原本带回来。宇文融纵然有罪过,但终究于国有功,更何况,朕原本还打算继续用他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隆基着实有些痛心疾首,但很快,他就暂时按下了这股挥之不去的懊恼:“先把这些誊录的手稿交给户部侍郎裴耀卿。然后……传令中书省,拟旨,追赠宇文融为台州刺史”

  尽管台州刺史并不是什么高官,宇文融曾一度贵为相国,但就在此之前,他还不过是区区一个流人。当这样的意思被人转达到中书省的时候,中书令萧嵩着实吃了一惊,立时招来了中书舍人裴宽。面对这样一道匪夷所思的制令,裴宽却无所谓地说道:“陛下既然念及旧日情分追赠宇文融,相国与其又没有什么私仇,照着陛下的意思拟旨就是了。反倒是这道制令要从门下核发,不知道裴相国见到这个,会是怎样的表情”

  萧嵩立时醒悟了过来,当即会意地点头道:“你说得没错,宇文融不早不晚,偏偏在大赦诏书抵达岭南之前死了,想来总有人需要负责”

  中书舍人裴宽妙笔生花,很快,追赠宇文融的制令就到了门下省。果然如同裴宽所料,尽管宇文融人都死了,可面对这一道追赠其为台州刺史的制令,裴光庭只觉得这如同吞了一只苍蝇那般恶心。而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天子究竟是否怀疑此事出自自己的手笔。明知天子必定心存芥蒂,他自然不会给这一道制令再设什么绊子,确定次日朝会后这道制令就会颁发的情况下,这一日傍晚,他少不得把李林甫又请到了自己的私宅。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尽管和宇文融疏远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但李林甫的耳目灵通在长安城却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此事是广州都督耿仁忠所致,陛下要恼火,异日也会发在他的头上。再者,张九龄是桂州都督兼岭南道按察使,无论岩州也好,昭州也罢,全都是他的属下,出了此事,他难辞其咎到时候随便找个人指斥他一番,然后派个人去桂州查一查他,相国就可以把自己摘得于于净净。本来,咱们就没有做过,何必给人背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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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章 巡军




  冬去chūn来,须臾便已经是暮chūn时节,除却早晚时而还有些凉意之外,白天户外chūn光明媚,在外头玩耍的孩子也渐渐多了起来。这会儿,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家伙在代州都督府宽敞的后花园里高高兴兴地跑着,当发现面前的道路被一个又高又大的人影给完全挡住了的时候,他忍不住抬起头来迷惑地端详着来人,突然咧嘴露出笑容,含含糊糊地嚷嚷道:“阿爷,阿爷”

  杜士仪登时笑着弯下腰,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来高举过头。一时间,小小的杜广元兴奋得满脸放光,咯吱咯吱笑个不停,直到父亲把自己放下地时还有些不肯罢休,一个劲地拽着杜士仪那宽大便袍的下摆,仿佛还在恳求父亲抱抱自己。见儿子如此黏人,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知道这代州都督府的后花园中此刻并没有别人,不怕被人瞧见自己对儿子的宠溺,他就无可奈何再次蹲下把人抱在了怀里,结果迎上前来的王容登时好一番嗔怒。

  “杜郎你太宠他了,哪有事事都依着他心意的道理虽说我也不甚赞同君子抱孙不抱子,可广元如今是一见你就撒欢,足可见严父慈母的道理,到我们身上就变成严母慈父了。”

  “这不是咱们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么?”杜士仪笑吟吟答了一句,见妻子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黯然,他就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是说过想要再生个孩子给他做伴,可这种事情又不是说了就准的。广元这才两岁多,你现如今若是再有身子,难保要疏忽了他。瞧他黏人的样子,那时候不知道会怎么闹。”

  尽管心头对于这两年再未有丝毫动静有些遗憾,可听到杜士仪这么轻描淡写的说辞,王容却不禁莞尔,一时忧思尽去。伸手从杜士仪怀中接过孩子,见刚刚还高高兴兴的杜广元立刻露出了心虚的样子,她没好气地戳了戳小家伙那光洁的额头,随即就把人放了下来。果然,儿子立刻乖巧地牵着她的手,压根没有纠缠母亲要抱的意思,眼睛却不住往杜士仪偷瞟了过去。

  这一幕杜士仪全都看在眼里,嘴角尽是笑意,然而,这会儿他忙里偷闲到后花园来,自然不全是为了满足小家伙的亲近yù望。向杜广元眨了眨眼睛之后,他就沉声说道:“明rì我就要动身巡行朔州等地,在朔州大同军恐怕还要多停留一阵子,这一去恐怕要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都督府的事情,你多多上心。虽说一应事宜,会有专使驰马知会我,但为免有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兴风作浪,我已经做了两手安排。户曹参军裴海云调任在即,我已经答应了他在主官的荐语上为他美言,所以他自然不会忘了定期把必要的信息禀报给你,你汇总之后再送给我。至于其他的事情,温正义也会转告于你。”

  “那个张兴你要带走?”面对丈夫的这般安排,王容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没错,州学的事情,我暂时交给了大师兄帮忙代管一阵子。清臣回长安去参加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了,大师兄却不过我软磨硬,只能勉为其难管上几天。不过,我此次巡行,会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人才,免得这代州都督府上下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信赖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就想起了宇文融遗稿之外,那份对他来说至关紧要的名单。他不是滥好人,为宇文融这般尽心竭力,也有一半是为了自己,至于另一半,他也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惋惜。赤毕那时候说,宇文融早早把手稿和名单都交了出来,仿佛就知道自己逃脱不了一死罢了,可等到在路上真的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强势人物,却还对赤毕说了一番他没有想到的话。

  “告诉杜君礼,不要学我……中枢非善地,不若求封疆……圣眷是靠不住的……”

  这最后一句话落在别人耳中,那就坐实了宇文融怨望的罪名,可赤毕曾经是崔家的部曲,如今是他杜士仪的心腹,对于天子的忠心十分有限,再加上因为宇文融的遭遇兔死狐悲,自然不会说给第三个人听。

  想着这些话,杜士仪只觉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份长长的名单。和宇文融征辟举荐过的那些人相比,这份名单更加长,更加天南地北五花八门,有的只是区区一小县的县尉,有些甚至只是经学博士助教之类的教职,甚至还有寻常处士。相形之下,宇文融昔rì征辟劝农判官,尽管号称一时俊彦,林林总总不下三五十人,但其中,出自两京以及京畿道的就至少占了八成还多。

  说来说去,宇文家和韦氏全都出自京畿,提携亲族和姻亲乃是时人最常见的说法,而提携出身京畿的人士,往往还能得到别人的投桃报李。相反,如果提拔的是出身寒素的无名之辈,旁人的议论和攻击就能让本就根基不稳的宇文融更加举步维艰。即便如此,就是因为提携的人太多,甚至常常聚集宾客在门下把酒言欢,宇文融才这么招人忌恨,因为在别人眼中,宇文融已经聚拢了一个规模庞大的集团。

  “杜郎,杜郎?”

  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杜士仪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他抱歉地对妻子笑了笑,又上前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这才柔声说道:“总之,你不用担心我。我如今出门,怎么都是前呼后拥,而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刚刚去世,那位毗伽可汗重新洗牌分配权力还来不及,顾不上征战。至于契丹可突于,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再加上那位让我时时犹如芒刺在背的王大将军已经死得透了,没有人再会愚蠢到打那种鬼主意。”

  “别太大意了。”尽管王容也觉得现如今应该是杜士仪最顺心的时候,但她还是上前亲手给杜士仪整理了一下幞头和衣领,继而轻声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时时刻刻都要小心。我和儿子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好”

  代州司马司徒晓在前任长史叶惠全在任的时候,因为琐事闹翻了,一直靠边站沾不得半点实权,索xìng就破罐子破摔纵酒度rì,即便换了杜士仪上任,他仍是我行我素。所以,当数rì之前,杜士仪召见于他,直截了当地表示在巡行其余五州期间,会由他署理代州都督府时,他只觉得这简直是一个最大的玩笑。可是,杜士仪直接吩咐代州都督府的各处门禁不许放他出去喝酒,每rì里又把各种各样的公务直接丢给他去办,一来二去,他就不得不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真的让自己这个当摆设的司马署理都督府事务?

  此时此刻,眼看杜士仪由一众护卫以及代州军挑选出来的jīng锐簇拥着,就此离开了代州都督府,率属官门前相送的司徒晓只觉得脑袋发胀,忍不住抬起手来揉了揉太阳穴。这时候,他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司马,我手头有几桩要紧公务。”

  “我这儿也有代州下辖两个村请求变动户等的文书……”

  七嘴八舌的声音让司徒晓更加头昏脑涨,直到这时候,他才隐隐有些后悔自己这几年酒喝得太多了,以至于脑袋没有平常那么好使。

  而离开代州城,由官道往西南至崞县,再往南就是忻州。尽管忻州的面积很小,人口却相当稠密,紧挨着太原的它并没有什么驻军,因而杜士仪不过走马观花地稍稍巡视,只停留了一天就改道前往岚州,让忻州刺史以下的官员全都松了一口大气。

  论官阶长史还比刺史低一级,可杜士仪是奉旨带河东节度副使衔,判代州都督事,督六州,在代州就杀鸡儆猴让人心惊胆战,如今谁不担心他这巡视也同样是磨刀霍霍?

  忻州刺史如此,岚州刺史也同样是如此,等发现杜士仪最关心的是岢岚军,他就更加紧张了。张说昔rì为并州长史兼天兵军节度大使,入朝后又推行让边关那些冗余的将士解甲归田,同时推行募兵。太原以北各军镇几乎就都是募兵而来,优厚的军饷,免一家租庸调等等待遇,也使得一个军卒的名额变得异常值钱,甚至还有私底下买卖军额的。所以,当早就听说杜士仪在忻州只停留一天的岚州刺史署上下官员,听到杜士仪从岚州州治宜芳县启程时表示,打算在岢岚军所在的岚谷县住两rì,全都一时暗自叫苦了起来。

  “使君此次是真的打算要清查滥卖军额的事?”

  路上,被杜士仪征辟为巡官的张兴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不但是他,一旁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的旅帅段广真亦是竖起了耳朵。

  “你们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偏裨可以凌将校,士卒可以凌偏裨?”

  此话一出,左右两人全都意外得很。段广真读书很少,当即摇头,而张兴则是在翻遍了脑中经史典籍后,摇了摇头。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笑了。

  “没听过也很自然,这也许是rì后的事了。如今府兵名存实亡,募兵虽好,却也有如此一种最大的弊端。募兵既是从流民客户而来,这些人便不是解甲可为农,上马可为军的府兵,而是真正以打仗为业的军人。战时这些人也许骁勇,但在安定的时候,这些士卒却可能因为军饷、待遇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要求胁迫上头的军官。而只要偏裨之类的军官把这样一股力量掌握在手中,就可以在非常时刻反过来迫压主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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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一章 以下凌上



      如果说,日本战国是以下克上的年代,那么,在遭遇安史之乱后,盛极一时的大唐在衰败后,也曾经遭遇过一个以下凌上的时代。藩镇割据的同时,节度使被下头的偏裨造了反,最终被狼狈赶走的不在少数,而那些偏裨又被下头的军卒哗变造了反,或死或被逐的例子,也同样不在少数。然而,杜士仪的这番话,对于张兴和段广真来说,却描述得实在是太远了,远得让后者有些难以置信,前者也只能通过多年来读过的书,苦苦设想是否真有可能。

  杜士仪嘴里这么说,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今的大唐军中真的会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状况。

  然而,当他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岢岚军所在的岚谷县时,他却面对的是一场就在大清早刚刚发生的兵变

  整整一座岚谷县城,此时此刻已经四门紧闭禁绝人员进出。由于事出突然,部分本来出城办事的百姓来不及回城,就这么堵在了城外。而有一小部分见事机不妙而匆匆逃出县城的人,这会儿也四散在官道四周,也唯有这些人根据所见所闻,提供了不少消息。

  尽管岚州刺史因为杜士仪之请并未随行,但兵曹参军陈嘉却是奉命作为向导的。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他自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可眼看着杜士仪吩咐随从将逃出来的人一个个带过来询问的时候,自始至终一直面色镇定,而他听说城中哗变的并不是所有士卒,他又渐渐生出了一丝侥幸。

  万幸的是岢岚军总共只有兵马一千人,不至于出大问题最好能先把杜士仪请回岚州坐镇,继而再群策群力把这桩事情好好解决

  把所有的情况汇总到一处后,杜士仪便把包括岚州兵曹参军陈嘉在内的一应随员召集了起来。

  摊开一张寥寥几笔绘制的岚谷县地图之后,他便在县廨上头画了一个圈道:“这是岚谷县廨,现在,从岚谷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在内的所有属官,应该全都被软禁在这里。哗变的士卒大概占到整个岢岚军的一半,其中为首的是岢岚军中一个以武艺著称的先锋使乌罗艺。他出身客户,从前在故乡争强斗狠犯了事方才背井离乡,后来在岚州应募投军,打过两次入境的马贼,为上一任岢岚军使赏识,命为先锋使。”

  见众人都听得聚精会神,杜士仪停顿了一下斟酌语句,这才继续说道:“而此人和现任岢岚军刘大使不对付,自恃在军中根基雄厚,因而时常抗命,刘大使忍无可忍,就要罢免他,不料他却号召士卒,以军粮掺杂陈米和糠为由,先杀了刘大使,而后又扣押了岚谷县廨的一应属官。”

  听到这次哗变竟然还杀了岢岚军使,刚刚分神过一会儿的陈嘉只觉得眼前一黑,欲哭无泪。如果没闹出人命,这次的哗变兴许还能够好好解决,可现如今既然杀了岢岚军使,而杜士仪所说的那乌罗艺又是那种好勇斗狠的人,一不做二不休,很有可能真的会破釜沉舟,而下头的军卒知道很可能会遭到严刑峻法处置,说不定就脑袋一热跟着破罐子破摔了。

  于是,他立时把心一横,急急忙忙说道:“杜使君,事出紧急,还是先回岚州商议倘若这些叛军知道杜使君就在城外,发兵来击,到那时候再走可就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仿佛是一语成谶,就只听一阵鼓声,众人慌忙起身看去,就只见远处刚刚紧闭的城门一时洞开,紧跟着却是一支军马涌了出来。面对这一幕,陈嘉登时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旋即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这一行人打着河东节度副使的旗号,城头上的守军登高望远,恐怕早就通报进去了,这会儿军马出城决计不是善意。

  若要陈情或是求和乞降,派一人即可,那看上去至少二三百的军伍除了威吓以及别有用心,还有何用?

  而同一时刻,杜士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当机立断地看向段广真道:“段广真,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你可有胆量结阵迎敌”

  段广真闻言不禁微微一愣。杜士仪点了他随行,又让他在镇守西陉关的所有军卒之中挑选了二十余人,余下的尚有来自云州的精锐护卫四五十人,代州都督府的护军三十余人,再加上岚州刺史为了以防万一添的护卫,总计好歹也有一百三四十人。然而,即便岢岚军的兵马不过一千,若真的全部冲杀出来,这一百三四十人便显得微不足道了。更何况,他如何担保其他人一定就会听自己的?眯了眯眼睛的他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之中时,杜士仪又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狭路相逢,勇者胜若你有胆量迎敌,自我以下,全都听你分派”

  最初的短短七个字立时激起了段广真的血气。他立时沉声应道:“遵使君命”

  这一路上段广真本就充当护卫首领之责,此刻又是非常时刻,杜士仪于脆利落地连自己一起都交给段广真分派了,其余人等纵使有异议的,也不敢摆在脸上或宣诸于口。因而,当那既有骑兵,也有步卒的数百人军伍渐渐接近的时候,这边厢的护卫们已然迅速结阵。

  除却岚州刺史送来的护卫以及段广真随行的二十步卒之外,余下的骑兵都是从云州拨来的精锐护卫,段广真不过一句话,他们就已编成了突击的锥形阵。这些人都是固安公主精挑细选出来,送给杜士仪大半年的,一个个单刃长刀出鞘,竟是在黄昏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岢岚军使刘宇意图谋逆,罪在不赦,已经为我等诛杀,闻听杜长史莅临岚谷县,敢请杜长史入城”

  听到那个大嗓门如此叫了一声,杜士仪眉头一皱,继而便看向了身旁的张兴。不用他明言,这位他在代州上任以来征辟的第一个巡官便拍马上前,提起嗓门大声喝道:“既说岢岚军刘大使为叛逆,谁人指认,谁人平叛,自当谁人向杜使君陈情尔等闭门不纳四境百姓,而后又在杜使君莅临之际出兵马佩刀剑相向,是何居心?还不快快下马请罪”

  若只看张兴这张脸,还以为是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但他一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反驳和痛斥,顿时让对面那个大嗓门为之噎住了。好半晌,那声音方才再次响起,但却带出了几分仓皇的决绝。

  “我等奋力诛逆贼,杜使君非但不奖赏我等功劳,反而严词质问,这莫非是要逼反了我们?各位军中兄弟……”

  他这话还没说完,张兴便用更大的嗓门吼了回去:“岢岚军上下儿郎们听着,杜长史有命,无论岢岚军刘大使身死是何内情,只诛首恶,余者不问你们投军是为了让一家老少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不是为了被朝廷认作叛臣,跟着欺瞒你们的主官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杜使君仁义天下皆知,立时放下兵器跪地陈情,必然不究前罪若依旧执迷不悟,那便是给你们自己招祸,给妻儿老小招灾”

  仿佛是他这声音太过洪亮,话语句句锋利,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二三百人的军伍之中出现了少许的骚乱。也不知道是谁率先丢下了兵器,紧跟着就听到叮叮当当各种丢下兵器的声音,但还有一多半人仍然犹豫着没有放下武器。而就在这时刻,他陡然之间又听到了一声厉喝。

  “以下犯上的杀人大罪,你们以为就凭着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赦免?想要后悔,晚了如果还想自己活命,还想着父母家人活命,那就杀了这狗官

  随着这个声音,杜士仪就只见一骑人排众而出,竟提着手中那长枪风驰电掣朝这边冲杀了过来。也许是此人带头的激励作用,军伍之中须臾便有十余骑人呼啸跟上,一个个挥舞着兵器张牙舞爪大叫大嚷,一时颇有威势。而在这些人带领之下,不断有人出列跟上,既有骑兵也有步卒,须臾竟是汇聚了有六七十人。面对这情形,刚刚丢下兵器的不少士卒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杜士仪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喝令,眼神就瞥见了段广真脸上的表情和手中的动作,立刻住了嘴。

  平举佩刀,倏然前指,几乎就是在段广真刀锋直指那一支急袭而来的军马时,他身后的一队步卒突然就动了。

  由于西陉关地处崇山峻岭之中,上下山骑马不便,因而关城之中少有骑兵,十有**都是步卒。自从杜士仪补上了西陉关的军械之后,这一队步卒竟是换上了北都军器监精制的陌刀。可即便换装未久,陌刀在手的他们竟是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生涩,结阵趋前时步伐队列丝毫未乱,当对上那率先袭来的一骑人时,只见为首的军士陌刀横劈,血光乍现,不过一瞬间,他身前那匹坐骑便断了前腿,一声惨嘶后就将背上的主人直接掀翻了下来。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尽管不过区区二十余人,但随着他们彼此的配合,杀入敌阵竟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刀起刀落,不是马丧便是人亡,一时间,后头无数原本手心捏着一把汗的叛军竟是瞠目结舌。当战场之中仅剩下这一行提着陌刀的步卒傲然挺立时,四周围竟是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也一时都摒止了。

  直到这一刻,张兴回头看了脸色纹丝不动的段广真一眼,面上闪现出了一丝敬服,随即这才猛然间迸出了又一声大喝:“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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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二章 平定



  一场本以为会捅了天闯下弥天大祸的兵灾,须臾间便犹如闹剧似的收了场。

  岚谷县廨中,劫后余生的县令卢川以及属官们仍然有些难以置信的感觉。大堂上平rì里只有县令方才能坐的主位上,如今却被一个不但三十的青年占据,可每一个人都屏气息声,只有目光不停地在他们对面那一队扶刀而立杀气腾腾的护卫身上打量。

  城外那一场乱战的情形到底如何,一直被拘在县廨之中的他们自然不知道,可乱军乍起时那种杀气腾腾的样子,他们还记忆犹新。那时候冲击县廨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人,谁敢相信这么一会儿就消弭无形了?

  主位上的杜士仪沉着脸打量了一番岚谷县廨的这些官员。

  县令卢川的额头上还有些青紫,胳膊上吊着绷带,县丞一瘸一拐,主簿的一边脸颊肿得老高,还能看到清晰的巴掌印子,可两个县尉却只剩下了一个,而此人看上去人倒是囫囵完好,可两条腿还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看在眼中,也不知道是该好气还是好笑。

  “乱兵乍起,看来你们都吃了不少苦头,受惊了。”见卢川连忙带着几个人诚惶诚恐躬身行礼,杜士仪突然话锋一转道,“可是,岚谷县和岢岚军固然不相统属,既然身在同一个县城之内,不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某些端倪你们就该及早察觉现任岢岚军刘大使既然和先锋使乌罗艺不和,甚至能让乌罗艺不惜杀人谋叛,事先会一点端倪都没有?若是及早禀告岚州刺史,抑或是直接急告代州都督府,也不至于闹得今rì这般”

  他这疾言厉sè一训丨斥,众人顿时无地自容。尤其身为岚谷县令的卢川更是不得不低头谢罪,讷讷说道:“使君责问的是,刘大使和乌罗艺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乌罗艺起自微末,承蒙前任周大使的器重方才有今天,我是麻痹大意了,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事到如今,不用解释了。”杜士仪摆手阻止了卢川的辩解,再次扫了一眼众人就开口问道:“岚谷县按照规矩应该有两名县尉,如今另一人何在?”

  听到这话,卢川的脑袋就垂得更低了,竟有些答不上话来。最后,还是那一瘸一拐的县丞低声说道:“乱军冲击岚谷县廨,我等虽然尽力抗争,可敌不过这些乱军杀红了眼,从明公以下,多多少少都受了伤。最后,是孙少府站了出来声sè俱厉地痛骂了这些人一顿,又在乌罗艺亲自过来,打算把明公带到军中勒索本县库粮和财物的时候,说他虽是县尉,但岚谷县最重要的户籍田亩以及仓库诸事都是他一人管的,所以……”

  “所以你们就看着孙少府被乱军带走了?”杜士仪陡然sè变,厉声一问,只见县廨中如今仅剩下的这四个官员谁都不敢吭声,显然是默认了这个答案。他此次巡视代州都督府所辖六州,原本就不仅仅是为了巡视,也是为了亲自考核宇文融给他那张长长的名单上正好如今在这六州为官的人,其中就有岚谷县尉孙万明。刚刚打量着那个双股打颤战栗不敢言的县尉,他就觉得不像,如今得知了孙万明竟然身陷敌中,他自然更加恼火面前这几个人的无能软弱。

  “来人”

  杜士仪也不理会这些羞惭无地自容的岚谷县官员,高叫了一声,很快,一个人就一溜小跑地进了屋子,竟是岚州兵曹参军陈嘉。见其毕恭毕敬行礼,他便开口问道:“前去四处弹压安抚的段广真和张兴可有消息?”

  “有,有”尽管杜士仪放着自己这个岚州兵曹参军不用,反而用自己人来弹压安抚一度大乱后的岚谷县城,但陈嘉不敢有半点的不满,此刻连忙陪笑道,“段将军坐镇四处城门,严防叛军再有作乱,那位张巡官更是好胆sè,亲自进入了军营,晓谕只诛首恶,余者不问,因而岢岚军副使本来因为来不及应变,后来又因为家小被挟持投鼠忌器,以至于乌罗艺率众叛乱,还在惶惶不安,接到晓谕后立时亲自带人跟着张巡官巡查全城安抚人心。所幸叛军为乱时间短,所以这会儿全城已经渐渐安定了……”

  全城安定的消息并没有出乎杜士仪的意料,但他更欣喜的是张兴和段广真一文一武,搭档得倒是相得益彰。然而,他如今最关心的不是别的,正是岚谷县尉孙万明的安危。因而,不等陈嘉啰啰嗦嗦把话说完,他就举手阻止道:“先不用说这些。立时命人去打探岚谷县尉孙万明身在何处,生死如何”

  难道除了岢岚军刘大使被杀,那胆大妄为举兵反叛的乌罗艺,竟然还扣留了岚谷县尉?

  陈嘉只觉得喉咙里就和吞了黄连似的苦,连声答应后便立刻匆匆去了。他这一走,杜士仪也没心思再去看堂上这些垂头丧气的官员,径直站起身道:“尔等现在既然已经无事,接见城中耆老,安抚人心善后,这都是你们的职责。想要将功赎罪的话,就不要在这里再呆站着了”

  卢川以下慌忙行礼告退之后,杜士仪也带着人出了岚谷县衙。他却是等不及陈嘉的回报,径直先去了岢岚军的驻地。一场动乱之后,这里处处能够看到焦黑以及血迹,外头守着的也不是岢岚军的人,而是两个手持陌刀面sè刚毅的军士,正是段广真的部下。即便只有区区两人,但那种jīng悍之气仍然让军营中被勒令不得外出的军卒们不敢越雷池半步。而眼见得他这一行人过来,两人连忙上前一步,深深低头道:“见过使君”

  尽管乌罗艺已经在之前狂妄得想要拿杜士仪这一行人立威时,就被段广真的二十陌刀军杀得人仰马翻,自己重伤不支,其亲信几乎损伤殆尽,可这会儿岢岚军中还不能说是完全肃清,副使又跟着张兴去全城弹压安抚了,整个军营里剩下的人鱼龙混杂,这会儿听到这一声使君,顿时众多军士都往杜士仪这边看了过来。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换去了路上行装,改穿了一身绯sè官袍。这显眼的颜sè再加上那称谓,军营中顿时起了阵阵sāo动,旋即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杜士仪左右护卫都少不得紧紧跟随,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生怕还有人暴起发难,而杜士仪本人却盯着军营,沉声问道:“岚谷县尉孙万明被逆贼乌罗艺带走,有谁知道其所在何处?”

  这一声之下,没有半点回答,杜士仪登时眉头紧皱,不由得再次提高声音喝问了一遍。在最初的沉寂过后,终于有人开口答话道:“使君问的是乌将军带回来的那位孙少府么?他被带回来之后,乌将军让心腹把守门外,亲自审问了他,后来据说是因为孙少府不识相,乌将军一时大怒动了刑后,就把人押到地窖中去了。后来乌将军带人出城后,军营中好一番乱,也没有人去看过那位孙少府……”

  听到这里,杜士仪登时打断问道:“你可知道押人的地窖在何处?”

  “知道。”那答话的军士很利索地迸出了两个字,但片刻就有些犹疑地问道,“某斗胆问使君一句,真的是只诛首恶,余者不问么?”

  尽管最初乌罗艺带兵来袭时,张兴说降的时候就自作主张提出了只诛首恶,但杜士仪原本就是这个意思。别看岢岚军只有区区一千人,但乌罗艺既然在军中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各式各样的关联,倘若真的层层追究下去,整个军中清洗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那就牵连太广了。

  因此,眼见得这个军士旁边的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他便沉声说道:“乌罗艺因与岢岚军刘大使有嫌隙,一时怒而炕上袭杀上司,又聚众为乱,甚至一度袭击于我,自是罪无可恕。除非是和他一起共谋杀了刘大使,抑或是参与了袭杀于我的人,余者尽皆宽宥不问”

  即便这是之前张兴就再三允诺的,但如今杜士仪再次肯定了这一点,军营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紧跟着,在前头为杜士仪引路的何止之前那答话的军士一人,而是五六人争先恐后。

  等到一路跟着这些人,低头走进了那yīn暗而又通风极差的地窖时,杜士仪便立时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一时面sè铁青。而前头的人即便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表情,可当发现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被铁链铁镣紧紧锁吊在了墙上时,不用杜士仪吩咐,他们就急忙上前去提起兵器叮叮当当一阵乱砍,须臾就把那个伤痕累累的人放了下来。

  杜士仪上得前去,见镣铐一时难以去除,难以诊断脉搏,他便探了探孙万明颈上脉搏和鼻息,又翻开其眼皮仔细瞧了瞧,最后方才查看了身上伤势,尽管心中大怒,但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尽管这些外伤看上去可怖,但应该没有xìng命之忧,但看来是得需要一阵休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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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大丈夫

  
      这一日夜晚,岢岚军大营议事厅灯火通明。杜士仪不眠不休地接见了从副使到旅帅、队正、火长,林林总总不下百名中下层军官。而在此之前,张兴先甄选出了十余名军士带过来由他一一亲自询问,那本岢岚军的军官簿册上,他对一个个人名做出了相应的筛选和标记,自然是根据这些军官在平日和这次动乱之中的不同表现,或嘉奖,或抚慰,或斥责,或宽宥。当最后一拨军官如释重负地行礼退出了屋子时,路上本就奔波劳累的杜士仪忍不住扳了扳酸痛不已的脖子。

      “使君,就要天亮了,是不是先歇一会儿?”

      张兴对于杜士仪从昨夜到今晨事必躬亲的办事态度,心里相当敬服,此刻见其眼睛里血丝密布,倦容宛然,不禁提醒了一声。而听到这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外头彻夜不眠的,何止我一个。我们从昨日黄昏忙到现在,不过是先把岢岚军上下安抚整治好了。但岚谷县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本县耆老士子也总要拨冗见一见,另外就是给朝廷的奏疏也得尽快起草,每一件事都耽误不得。所以,虽说你已经辛苦了一天一夜,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是,使君请吩咐。”

      杜士仪挪动腿脚站起身,一时只觉双脚和膝盖腿上尽皆发麻,心里不禁有些郁闷自己早就推出了垂足而坐的椅子,可跪坐方才是贵族风范的观念深入人心已久,垂足而坐终究被视作为胡坐,所以他平日私底下见人怎么坐都不要紧,正式接见人的场合却不能随便。熬了这一个晚上,就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见张兴连忙上来扶了自己一把,他一瘸一拐地活动了一下腿,这才面色凝重地吩咐道:“把此次兵变的具体缘由调查仔细。一天,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

      对于同样人生地不熟的张兴而言,这无疑是个极其严苛的要求,但张兴明白,杜士仪需得先行把此间事发到了结的奏疏先行送往长安,然后就要立时把详细奏报送上去,为了不让时间拖长以至于朝中生出什么不该有的议论和纷争,自己的调查必须要快

      所以,他当即应道:“我一定尽力不过,那位孙少府既然曾经一度被乌罗艺掳进军中严刑拷打,应该会知道不少要紧的消息。如若他能够支撑得住,能否容我询问?当然,要是他实在精神不济,那就算了。”

      “这个……”杜士仪想起昨日将孙万明接回岚谷县衙,请来大夫诊治时,那一层外衣剥去之后,从前胸到后背的累累鞭痕,还有其他外伤,他不禁越发心情糟糕。然而,思量再三,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你可以去试一试,但需得先问过大夫。整个岚谷县内,便只有这孙万明称得上大丈夫,待他伤好之后,我定要举荐于他,所以先得让他把伤养好才行”

      “使君放心,我会掌握分寸。”

      话是这么说,可当张兴真正来到孙万明养伤的屋子,眼见得那一盆换药时的血水被脸色苍白的丫头战战兢兢端了出去,而孙万明的嘴唇仍然于裂,气色仍旧虚弱不堪的时候,他又有些犹豫了。遭受了那样的严刑,之后又滴水未进,孙万明昨晚上送回来的时候状况不好,而他也看得出来,杜士仪是真的对人极其关心,若非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仿佛很可能就会在旁边守上一段时间。于是,他蹑手蹑脚靠近了床榻,见大夫满头大汗地包裹好了伤口,就轻声问了一句。

      “孙少府眼下情形如何?”

      大夫一转头认出是张兴,慌忙拱了拱手低声道:“张巡官,孙少府外伤太多,而且又因为急怒,肺腑也有些小小损伤,需要静养。之前醒过一阵子,这会儿应该又在昏睡。”

      “需要静养那就是不便说话?”张兴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好好照拂孙少府吧,使君抽出空时,也会来亲自探望。”

      “是,张巡官放心。”

      大夫才刚刚答应了一声,张兴转身要走,他突然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等一等”

      张兴倏然转身,见孙万明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他连忙冲着大夫打了个手势,自己挨着床沿坐下,双手支撑着床板靠近了对方,笑着说道:“孙少府不用担心,岢岚军中谋叛者已经全数拿下,如今岚谷县已经安定了,你只管好好养伤。”

      之前醒来的时候,大夫已经言简意赅说了乱事已平,但什么细节都没有,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此刻孙万明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尽管牵动了脸上伤口,让他再次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他刚刚分明还听到张巡官的称呼,这会儿便又问道:“敢问张巡官是……”

      “哦,好教孙少府得知,我是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杜使君的座下巡官

      这话还没说完,张兴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死死攥住了。就只见孙万明面露惊喜地叫道:“杜使君到岚谷县了?”

      就是这一个动作,孙万明那惊喜的表情立时又抽搐了起来,张兴想要掰开他的手劝人别激动,但又怕伤着了他,只能好言说道:“没错,昨日申时,杜使君到了岚谷县,谋叛的乌罗艺试图袭杀使君,结果反而在随行护卫迎击下溃不成军,使君立时带人入城,命我等一面弹压安抚,一面晓谕四方,所以这时候岚谷县已经安定了下来。”

      “不愧是杜使君。”孙万明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发现那乌罗艺包藏祸心,就算卢明府不以为然,我就应该先及时禀报杜使君,也不至于险些让岚谷县生民涂炭。张巡官,此獠说是一时起意,但其实是胆大包天,带了我回去之后,他并不是逼问什么粮库军械,而是逼我写信去岚州,又或者让我亲自带路,以突厥入侵为由赚开岚州城门,打算挑动四乡,征发壮丁作乱”

      这一条是张兴事先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尽管他刚刚还想就这么算了,让孙万明好好养伤,但此刻他还是立刻沉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其被裹挟之后的种种细节。听到孙万明先是骗出了乌罗艺的那些真实打算,本待虚与委蛇,可乌罗艺却也奸猾,又说拿下了他的家小,孙万明最终还是忍不住面唾其为逆贼,于是才吃了这么大苦头,他自然嗟叹不已。见其只说了这一小会就已经满头大汗精神萎靡,他招手叫了大夫照料,正要起身离开,谁想孙万明还是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孙少府,最要紧的事既然你已经说了,接下来我自然会去仔细查问参与逆谋的其他人以及军中上下,你就先好好养伤吧。”

      孙万明却依旧没有松开手。尽管脑际昏昏沉沉,但他还是竭力摇了摇头道:“乌罗艺此人出自市井无赖,争强斗狠,虽武艺高强,立过战功,然此等心性之人,日后万不可再委之为将。圣人即位以来,府兵渐颓,募兵渐盛,民间虽是应者如云,可我着实想想求杜使君上书谏劝。府兵则农闲时戍守,农忙时归耕,不至于军中变乱,可若是全天下都换成募兵,兵员便操之于军将之手,若有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见孙万明坚持说完这番话,最后终于松开了手,竟是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张兴登时吓了一跳。好在大夫诊断过后说是心神体力都耗损过度,于是又昏睡了过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嘱咐了人好好照拂,就悄然离开了屋子。孙万明透露的乌罗艺那勃勃野心虽说让他颇为吃惊,但相比一个不自量力的小人物竟敢如此小觑天下英雄,他更在意的还是对方后面那番话。

      孙万明的忧虑,和杜士仪所说的士卒可以凌偏裨,偏裨可以凌将校何等相似而杜士仪是不是还有一句话隐下了没说?

      节度可以凌天子

      一整个白天,从耆老到士子,杜士仪再次接见了自己甚至都有些数不清楚的人。他的脸色免不了变得黯淡,他的嗓子免不了变得嘶哑,但那自信满满的眼神,如沐春风的言语,欣然得体的笑容,仍然是让岚谷县的耆老乡绅们都安定了下来。相比大事当前却没能及时反应的县令等等官员,在北地名声赫赫的杜士仪无疑让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而杜士仪尽管一度痛斥过岚谷令卢川等人,此刻在本县子民面前还是给他们留了个面子,但却对孙万明自请入虎穴的胆色大加褒扬。

      有了这么个前调,但凡有点脑子的耆老乡绅们都明白,在这次的动乱之中,不管朝廷要怎么处置,孙万明这个县尉,杜士仪是肯定要保,甚至要举荐的,而卢川等人也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虽则心中苦涩,可昨晚上悄悄溜去探望孙万明的时候,眼见他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几个岚谷县官员全都毛骨悚然。

      若是换成他们,说不定实在禁受不住拷打之际,被裹挟着变节,到那时候可就真的是名声扫地,家门蒙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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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四章 广结羽翼,雅州报丧

  
      岢岚军只有区区一千人,按照杜士仪之前的行程安排,只会在这里停留一日,更多的精力会放在他原本就兼任大同军使的朔州大同军。

      尽管当初他刚刚就任云州长史的时候,李隆基的打算是等到云州安定下来,就把大同军北迁入云州,但现在云中守捉的七千人眼看就要足额,再把大同军挪过去,不但会让云州军的规模扩张到极致,供给也会极其吃力。再者如此一来,兴许还会有些“忧国忧民”的御史说什么尾大不掉的闲话,所以杜士仪上任代州,又兼任大同军使后,就上书建议,大同军依旧留在朔州,朝中自然而然就首肯了。

      可是,眼下岢岚军中的这一场动乱,让他这一次的安排和计划都化作了乌有。岚州刺史在事发次日午后就匆匆赶到了岚谷县,而后从上至下梳理安抚,将乌罗艺以下首恶十三人下狱严加看守,而杜士仪也在上报太原府以及长安之后,整整在小小的岚谷县耽搁了十天。六百里加急的急报很快等来六百里加急的制令。

      由于杜士仪将孙万明所述一一如实奏报,尤其禀明了乌罗艺有打下岚州州治宜芳县,然后拿下东西的静乐、合河,占据岚州全境谋叛,然后向突厥称臣,继而号召四境相从的野心,李隆基对于一个小小的先锋使竟然如此狂妄大胆自是又惊又怒。然而,杜士仪所奏情势所逼,为安抚计,不得不许之以只诛首恶,他也不得不接受。毕竟,别说小小一个岚州,当初权梁山等人在长安谋叛,甚至一度攻入太极宫的时候,宋憬用于安抚人心的也是同样一招。

      所以,对于杜士仪罗列出和杀害岢岚军刘大使有涉,以及事后更率军悍然袭杀于他这代州长史的乌罗艺主从十余人,李隆基自然不会手软,制令上当即定了斩立决。而对于出这么大事情,事先却浑浑噩噩根本没有重视,事发时应对慌乱无能,事后也只是小有弥补的岚谷令卢川,天子也好,朝中政事堂的宰相也好,自然都没什么好感,一概免官待选——至于这待选究竟要等候多久,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其他的属官,即便不会在这节骨眼上统统罢免,但考课自然也只有下下了。

      至于杜士仪本人,尽管朝中多有物议,但他一到岚谷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叛安抚,政事堂中两位宰相自忖可以昧着良心,但禁不住杜士仪是李隆基熟悉得很的人,不说有多么大的功劳,但至少功过相抵。所以,杜士仪不提自己,只为陷身敌手却宁死不屈的孙万明请功,此刻朝中下来的制令中,孙万明竟是从县尉直升岚谷令,而平叛有功的段广真和张兴,却仿佛并无丝毫升

      处斩乌罗艺等人的这一天,杜士仪并没有亲自到场,而是只由岚州刺史等人到场监斩,而自己则是在如今暂时由他征用的岚谷县衙中,接见段广真和张兴。对于这次带出来的这两个人,他可算得上是很满意了。

      此刻,他打量了一眼两人的表情,便先看着段广真道:“你此次区区二十人便震慑得岢岚军上下不敢擅动,单单以你这等威望,接任岢岚军使,原本是很容易的。岚州谢使君原本有这个意思,但被我回绝了,你可有怨言?”

      段广真登时大愕。尽管他在西陉关时,麾下说是也有五百人,可并不足额,就算足额,根本不可能发生战事的西陉关,比起西北面就是突厥的岚谷县岢岚军来说,也绝对要重要千百倍。更何况,岢岚军大使是正职,品级在其次,对于蹉跎多年的他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可杜士仪已经替他回绝了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郁闷的他突然对上了杜士仪的目光,想到杜士仪之前让他随行巡视时问过的话,不觉又陷入了深思,最终方才说出了一句话。

      “我听使君的。”

      杜士仪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段广真就此生出怨尤,那么,他会按照岚州刺史之前所请,直接把人留在岢岚军,然后为其请功,这样大使之位依旧会落到段广真头上,但日后如何,他就撒手不会再管了。可段广真在诧异和失望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那就代表着他可以更加放心地用一用这个排兵布阵很有一套,本身又颇有能力的段广真。

      “很好。大同军之行至关紧要。你先下去好好准备一下。明日就出发。”

      等到目送了段广真行礼后离去,杜士仪见张兴仿佛在想什么,他对这个往来更多也更熟悉的年轻人招了招手,旋即笑道:“怎么,是不是在想我太严苛了?有功不赏,不是御下之道?”

      “使君能对挺身而出宁死不屈的孙少府那样赏识,不惜举荐其直擢岚谷县令,又怎会置段将军功劳苦劳于不顾?”张兴本就是聪明人,杜士仪不说他也会往这上头猜,更何况杜士仪这反问中无疑就是这个意思。果然,他如此一问后,杜士仪就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一句。

      “岚谷县太小,岢岚军同样太小了。”

      见张兴会意点头,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孙万明是明经及第,出仕已经十年,论理不应该事到如今还在任县尉,之所以蹉跎至今,是因为他在捕贼尉的任上恶了上司,后来被贬到西南之地任县尉,这一次是才调回河东道来。我举荐此人为岚谷令,也是因为他的资历原本就已经足够了。反而你身为处士,虽署理过代州州学经学博士,可我辟署你为巡官还时日尚短,如今因功请奏,州县实职固然是有,但区区一个县尉不够你展才。而以你的出身资历,难保上司同僚不排挤。”

      “使君的苦心,我明白。正如使君刚刚说岚谷县和岢岚军太小,即便是英雄,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可惜?”

      “你明白就好。不过你此次功勋不小,我不会埋没你的,待我回归代州之后,便会奏报李公,以你为河东节度掌书记,请奏朝廷,为你带试校书郎衔。

      尽管试校书郎也就是挂个名,能够拿到校书郎的俸禄,并不代表就能真正跻身校书郎那等清贵官之中,但张兴仍然大受震动。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长揖行礼拜谢,等到杜士仪吩咐了他去刑场打探以及其他几件事,他告退了出来时,心中仍然是热乎乎的。

      杜士仪这样一个上司,着实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和段广真全都不是嫡系,可一旦受到任用而有功,杜士仪竟是毫不吝惜为他们争取恩赏,就连孙万明这样原本该素不相识的亦然。

      而杜士仪自然不会忽略了孙万明。不说那是宇文融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名单上的人,单单是孙万明在此次兵变中表现出来的气节,那就值得他敬重。尽管此人最终没能忍住,以至于身陷囹圄遍体鳞伤,可想想若真的是那般隐忍能谋的人,也不至于被上司排挤到十年无有寸进的地步,他也不能太苛求。所以,当他来到县廨后头,那间卢川腾出来特意安置孙万明的屋子时,他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卢川知道孙万明从此之后就会成为这岚谷县廨的主人,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挺身而出?

      “杜使君”十天的休养,尽管受的外伤很不轻,但在大夫的精心调治下,孙万明的精神气色都好得多了。由他接任岚谷县令的制令,下头人哪里忍得住,早就告诉他了,甚至还团团围着好一阵恭喜,可他自己却有些惶恐。此时此刻见杜士仪快步下来,前头那些日子动弹不得,如今却总算能在屋子里活动的他正要下榻,却被杜士仪一把按住了。

      “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可妄动。”

      “哪里就这么娇贵。这些天来,都要别人照顾我,外头的事情甚至要劳烦杜使君亲自操劳忙碌,如今我却受升赏,实在是受之有愧”尽管仕途多年无有寸进,但孙万明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爽直急躁,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我既不曾拖延乌罗艺谋叛,又不曾抚军安民,却反而占了使君的功劳,我

      见杜士仪和孙万明说话,原本在屋子里守着的大夫自然知情识趣地退下了,留出了清净的地方。

      此刻,杜士仪看到已经四十出头偌大年纪的孙万明涨得脸色通红,他就摇摇头说道:“是我在上奏朝廷的奏疏中举荐的你,所以,你不用受之有愧。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而又在人蛊惑挑唆未果动了严刑之后,还能够把持得住,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我知道你从前第一任时,之所以不为上司待见,正是因为在括田括户时得罪了本地大族,不受贿赂,犯了众怒。你这十年来的官途正应了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等大丈夫,区区一介岚谷令,算得了什么?”

      孙万明入仕这么多年,见过的上司也不少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窝心的话,他只觉得整个人从外头一直热到了肺腑深处,一时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紧紧握住杜士仪的手。突然,他又意识到了之前大夫悄悄告诉他的那件事,脸色一下子又刷的变成惨白一片。

      “承蒙使君赏识,我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可是……可是我恐怕要落下残疾,不得不辜负使君美意了。”

      见杜士仪面色陡然之间无比震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左手,低声说道:“我的左手被人用棒子打折,又悬吊太久,大夫说,就算再尽心调制,恐怕也难以活动了。”

      尽管心下大吃一惊,可听到是左手而不是孙万明惯用的右手,杜士仪不禁舒了一口气,旋即温言说道:“无妨,尚书省吏部关试的时候,固然讲的是身言书判,缺一不可,但此次你挺身而出乃是大义,若有身体损伤,那也是没办法的,怎至于就此不能做官?别说你这左手是否能恢复还不一定,就算真的不能动,你左臂仍在,形体尚全,用得着这样妄自菲薄?你不要忘了,你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他们如今正以你为傲,别辜负了他们”

      “我……”

      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孙万明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答道:“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了家人,也不会辜负了使君厚待”

      “那就好。”杜士仪转怒为喜,笑着松开手示意孙万明躺回去,这才开口说道,“明日我就要北上朔州。你病体未愈,专心养病即可。记住,岚谷县如今正在动荡不安之际,你早一日痊愈,就早一日能够让此地安定,切记”

      尽管年龄相差十余岁,为官的年限却几乎相同,可论及独当一面的经验,杜士仪比孙万明多几倍,因此他接下来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地嘱咐,孙万明也听得全神贯注,尤其是对于杜士仪表示,募兵乃是国策,没办法轻易更改,但他定会苦思解决之策时,他还忍不住反驳了一两句,须臾竟是就这么说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外头等候的大夫觉得时间太长敲了门,两个人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

      “竟是忘了时间,好了,就是这些事了,你且好好休养,明日就不用特地来送了。”

      “是……”孙万明想起自己刚刚一下子忘情的时候还反驳过杜士仪说的话,可此刻杜士仪却完全不以为忤,他不禁越发心情激荡。眼看着杜士仪到了门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使君为何知道我初任官时的情形?我只不过是一出身寒素的无名之辈……”

      “是啊,你确实不是什么久负盛名,文采风流的人。”杜士仪伸手按在门上,顿了一顿后就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是,你做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是有人记得的。既然知道你就在岚谷县为官,又是有风骨气节才能的人,我自当力荐用之。”

      因见杜士仪就这么出去了,孙万明不禁呆呆出神。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当年的事情有人记得,而且对他很是嘉许,于是对杜士仪提过甚至是力荐,所以又因为他这次的举动,杜士仪方才会对他如此不遗余力地提携。可是,那究竟是谁,是谁会对如此真心待他?

      这一天夜里,当杜士仪睡不着披衣起床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却发现树下正站着一个人。认出那是身形至今尚未恢复过来的赤毕,他便悄然走上前去。然而,他的武艺相比赤毕来说自然就谈不上高明了,尚未欺近十步之内,原本怔忡出神的赤毕就已经陡然惊醒回头看来。

      “郎主……”

      “今夜是你轮值?”

      “上半夜是我。”赤毕笑了笑,上前来替杜士仪拢了拢肩头那件外袍,这才问道,“郎主这是睡不着?”

      “这次出来,原本我最重要的是巡查大同军,没想到在岢岚军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孙万明便是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人之一。”

      听到这个答案,赤毕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就算他气节风骨可嘉,不过区区一个县尉,郎主对他实在是太优厚了。”

      “那也是志在试探和考察。几番相处下来,这孙万明确实可用,或者说,也许他在才能家世上头,未必及得上宇文融举荐的其他人,可在人品上还有胜过之处。宇文融出身京兆世族,因为寒微时吃了太多的苦头,所以简拔人才时,更多的是投世族权贵之所好,更多的是妥协。可结果如何?一朝事败,甚至就没有几个能够为他说话,能够为他奔走的人。因为世族都有亲族,都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利益关联,谁都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理所当然,不知感恩

      赤毕刚刚出神,也正是想到了和宇文融相处的那一年多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足以⊥原本对宇文融并不以为然的他,深刻体会到这位曾经的宰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当杜士仪此时此刻用这样尖刻的语句点穿了这一点时,他心里竟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郎主日后用人,当不会如他这般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你说得对。”杜士仪点了点头,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屋子。即便他如今在用人时比从前更加功利,但他没什么后悔。既然要成为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那么,他至少要把所有的枝叶都纳入掌控之中

      王屋山仙台观中,这两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净得可以说是过分冷清了。尽管大唐公主拜道士为师本就不是第一次,当初她和金仙公主在睿宗初年,甚至还拜过一个后来证明是声名狼藉的道士为师,但她这一次拜了司马承祯为师,却是真心实意的。司马承祯对功名利禄全都不在意,而且是真真正正信奉坐忘成仙,餐风饮露的那一套,所以久在红尘打滚的她最初很不习惯,反而金仙公主对此信之不疑,可她已经觉察到有人对玉奴的窥伺,便索性横下一条心就此在仙台观隐居,就连上一次杜士仪因宇文融之事被宣召回京,她也一力克制自己,没有贸贸然现身。

      如今的杜士仪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一介士子,而是权掌一方的河东节度副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其太亲近了。

      如今的她已经韶华老去,甚至说不清对杜士仪究竟是一种纯粹视作为知己好友的状态,还是如同固安公主那样,把他当成了弟弟一般——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三人中最年幼的,至于其他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纵使在外头表现得再亲密,终究还要差些。更何况,唯一的嫡亲兄长是天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任性撒娇,期冀庇护的兄长了。

      “贵主,贵主”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出神的玉真公主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最信任的侍婢霍清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不禁打趣道:“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怎么,难道是杜十九郎又闯了什么祸,又被宰相们提溜到长安来了?”

      尽管知道主人心情很好来之不易,但事关重大,霍清还是不得不先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即方才轻声说道:“雅州急报,太真娘子的父亲,雅州长史杨玄琰过世了。”

      “什么”

      玉真公主登时大吃一惊。杨玄琰虽是勉强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和弘农杨氏的关系已经远了,再加上才能平平,倘若杜士仪不是因为爱徒玉奴的关系,为他通路子找关系,他不至于到西南重镇之一的雅州出任司马,任满之后因为茶引之功,又再次原地擢升为长史。她也听说过杨玄琰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年头讲的是命中注定,再说杨玄琰贵为雅州长史,总不至于请不到名医。于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方才叹了一口气。

      “去带太真来吧。”

      过了年就已经十三岁的玉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尽管身上穿着道袍,但这丝毫无损她的天生丽质,面对师尊的召唤,她提着裙子一路疾跑了过来,到玉真公主面前时方才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尊叫我?”

      在王屋山中的这些日子,看似寂寞冷清,但玉奴常常带着人在山中嬉戏,再加上司马承祯对于音律颇为擅长,尤其是道曲更为一绝,她兴之所至便跟着司马承祯一块谱曲奏乐,有时候还琢磨着加入乐舞,倒过得特别快乐。两年时间里,她竟是显得丰腴了不少,白里透红的丰润双颊上,此刻还挂着欣喜的笑容。

      面对这样的爱徒,玉真公主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是,有些事情瞒得住,有些事情瞒不住,她在沉默了许久,眼见得玉奴已经有些担心的时候,方才面色苦涩地说道:“太真,雅州来信,说是你的父亲……过世了。”

      “父亲?阿爷?阿爷过世了?这不可能”

      玉奴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诞无稽,可是,当看到师尊的脸色郑重,她就意识到,这么大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和自己开玩笑的。尽管她已经习惯了在王屋山仙台观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明白暂时不能回去和父亲团聚,可此时此刻,她仍是禁不住分外痛恨痛恨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自己。脚下一软的她瘫坐在地上,可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泪水顷刻之间糊满了眼睛。

      阿爷,那是她最最喜欢,最最放不下的阿爷,可如今他没有等到她回去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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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五章 铁勒拔曳固



  拔曳固,也称拔野古,乃是铁勒九姓之一。最初此部臣服于突厥,而后随着薛延陀汗国的壮大,又依附于薛延陀,可当大唐建国之后东征西讨所向披靡,这一部自然又理所当然地投靠了大唐,可武后时期东突厥复兴,这个反复无常的部落立时成了默啜的走狗之一。

  还是这样一个铁勒部落,在一度被默啜大破之后,其中一个不服输的勇士在半路上袭杀了默啜,把首级献给大唐,可拔曳固终究抵挡不住即位后的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复仇似的猛攻,和同罗以及其余几乎被打残的铁勒诸部一起,投靠了大唐,被安置在朔州马邑以北的大同军一带。

  尽管大唐接纳了拔曳固所在的五部,可对于这些反复无常的部落并不是没有防备的,并州城内的天兵军就因此而设,开元八年杜士仪以状头之名奉旨观风北地时,就被张说差遣过去同罗部安抚,而张说本人则是安抚拔曳固。

  相较那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杜士仪再不是当年尚未释褐的白身人,而是统辖六州的河东节度副使,代州长史,而拔曳固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兵马尽管尚及不上同罗,据说也已经恢复了元气。相较于朔州那可怜巴巴的两万人口,拔曳固在内的铁勒诸部一直至关紧要。

  如今的朔州刺史,已经不再是杜士仪当年往云州上任时的魏知古之子魏林了,对杜士仪的到来倒也客客气气。得知杜士仪只会在朔州停留一晚,次rì便要赶赴大同军,他就更加款待周到了——摆明了杜士仪不是来挑自己的刺,他何必给人脸『sè』看?要知道,杜士仪可是刚刚在岢岚军中大开了杀戒,双手染血而来。

  因明rì就要前往大同军,作为自己兼任大同军使之后的第一次巡查,杜士仪自然也对朔州左近的铁勒诸部情形有些了解。这一晚上召见段广真和张兴的时候,他就开口问道:“你们两个可知道,缘何铁勒诸姓会屡屡归降后复又反叛?”

  段广真和奚人以及契丹打过交道,对于铁勒虽也并不陌生,但对于这种问题,他却没有深思过,这会儿冥思苦想了片刻,见张兴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就沉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铁勒狼子野心,归降只为休养生息,复叛自然是因为突厥给了更大的好处,所以方才一再反复。”

  张兴见杜士仪看向了自己,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我觉得段将军此言固然有些道理,可铁勒反反复复并不是一次两次,恐怕不能全用狼子野心四个字来形容。据我所知,铁勒时有谋叛之心,也是因为边镇主帅疑心过重,比如从前王大帅镇朔方的时候,一下子暴起杀降户数百,以至于人心仓皇。”

  听了两人的话,杜士仪便笑道:“你们两个都没说错。固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你若只在需要的时候给出财帛安抚人,平rì里却驱之犹如奴隶,自然不能让人归心。我曾听说,我大唐军中有一个习俗,但凡大军征伐,必定简胡骑以率其前,率汉兵以蹑其后,认为如此失则无损国家,利则功归社稷。而但凡征伐,从马匹、兵器、军粮,一直到死伤的抚恤,全都是这些胡兵自己负责,而所得战利品却不过寥寥,而相形之下,突厥昔rì也是这般驱使铁勒人的,区别只在于,我大唐安置他们的时候,拨给的牧场土地总比突厥人要大方些,而且安置的财帛也给得更多些,除此之外,别无二致。”

  简直和后世某些国家打仗时把外国雇佣军放在前头当炮灰的方法如出一辙

  尽管杜士仪曾经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过同罗部以及奚人三部,使他们暂时打消叛唐的打算,甚至还大力宣扬过大唐朝廷给各部的好处,但对于打仗的那些门道,他并不是完全不清楚,而自从他到云州担任长史,亲自看人练兵,视察军中,询问往昔战事的详情,他的心里就更加透亮了。

  不说别人,就是郑仁泰薛仁贵当初兵指天山的时候,铁勒诸部也曾经望风而降送上降款输诚,可事后仍然被唐军好一阵猛杀。尽管将校可以辩解说是怕这些降部反复无常,但杀降这种风气一旦形成,在广大的降户之中,大唐的名声自然就越来越差了。再加上一有战事便征发铁勒兵马,包括耗rì持久的东征高句丽,铁勒人不叛那才是没道理的。只不过,别说铁勒九姓彼此之间也有族仇,就算他们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夹在突厥和大唐中间,仍然是不够看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只能成为墙头草,在两个全都不那么美妙的选择之中努力摇摆腾挪,希望找到一条生路。

  话虽这么说,杜士仪又不是慈善家,连段广真这样读书不多的军将,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所以,当他次rì一大清早带着随从护卫百多人到了大同军时,自是一身戎装甲胄鲜亮——岢岚军中那一场动『乱』着实让他jǐng醒,非但坐镇代州的王容几乎把得力的人手都派了过来,就连云州也悄悄不动声『sè』地派出了二十人的jīng锐。至于朔州刺史齐峻,为了以防万一,于脆就自己跟了过来。

  因为大同军使素来都是代州都督或是长史兼任,所以大同军中驻扎在朔州马邑东边大营,真正管事的乃是副使窦明珍。他一见杜士仪那些全副武装的随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迎了人进军营后少许解说了两句,当杜士仪问到铁勒诸部的时候,他的脸『sè』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大同军管军九千五百人,马五千五百匹。一度整个大同军中,至少有两千余人马出自铁勒诸部。而后横野军奉旨迁往安边县,也就是古时代郡的大安城,铁勒诸部如同罗仆骨等部也大多随之迁了过去,最盛的时候,横野军中有超过铁勒蕃兵八千人。可这些年,随着突厥渐渐不再如当年那般强势,铁勒诸姓心念旧地,不断有人回迁。如今不论大同军还是横野军,蕃兵极少,而大同军左近所剩的铁勒拔曳固部,也大约只有三五千人而已,很少在军中应奉了。

  拔曳固都督曾经是当年能够出兵三千从大唐征伐,领都督衔,族内还有雄兵数千,人口至少两万,现如今留在朔州的只有区区三五千部众,杜士仪自然震惊不小。因而,在大同军中巡视了一圈,从粮库、军械、兵员、军阵……林林总总看过一圈后,他就大致了解了情况,轻轻点了点头。

  “时候尚早,谁人带路,我打算去拔曳固部看看。”

  担心出事的朔州刺史齐峻瞅了一眼大同军副使窦明珍,本意想要对方劝杜士仪打消这个念头,谁知道窦明珍略一踌躇后,竟是爽快地答应了。等到杜士仪一行人出去准备,他就急忙上前叫住了要跟出去的窦明珍,满脸懊恼地问道:“那些铁勒族民素来不好打交道,如今又有不少迁回漠北,天知道会如何对待杜使君?倘若一言不合要动武,那就更加糟糕了,你怎么不阻止杜使君?”

  “杜使君要做的事情,倘若那么好阻止,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成了刀下亡魂

  见齐峻被自己说得噎住了,和这位新任刺史没打过多少交道,却不太瞧得起其人小心谨慎『xìng』子的窦明珍就嘿然笑道:“再说,杜使君jīng通突厥语人尽皆知,当初抚慰同罗部,对奚人诸部也素来友善,拔曳固部也不是见谁就咬的疯子。使君都说了他们打算全部迁回漠北,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杜使君?总而言之,杜使君看上去对大同军的情形颇为满意,那就够了。这次我自会带着jīng锐随行护卫,使君身为朔州刺史,rì理万机,就不用跟着去拔曳固部了。

  之前上任之后第一次去拔曳固部视察的时候,齐峻这个朔州刺史就碰了个硬钉子,对这些铁勒族民很没有好感。因而,听出了窦明珍话里话外的揶揄讽刺之意,恼将上来的他想想杜士仪也确实没有要求自己同行,索『xìng』就出去向杜士仪告罪一声,径直回了马邑的朔州刺史署。

  而杜士仪在窦明珍亲自点了一百jīng锐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拔曳固营地附近的一座小丘时,杜士仪登高远望,就只见附近只余数百帐,有没有窦明珍所言的三五千人还是问题。

  而等到他们驰马接近,就只听不知道哪儿传来了尖锐的号角声,紧跟着就只见各处好一阵慌『乱』,须臾相迎的并不是盛装的族老,而是蜂拥出来的杂『乱』兵马。然而,就只见这些人中有年过半百的老人,也有稚嫩的半大孩子,『乱』糟糟的看上去无甚章法。结果,还是窦明珍一骑突出,高叫了一声。

  “河东节度副使兼大同军使,代州长史杜使君到”

  尽管这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足可以⊥这些蜂拥出来的人全都听到,但他们还是并未散去,只不过,不少人脸上都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不少人还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这时候,杜士仪索『xìng』拨马上前了几步,这才用娴熟的突厥语问道:“拔曳固部如今谁人主事?难道有客从远方来,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这句话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小小的『sāo』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衣着朴素的老者拨开四面拿着弓箭,提着刀剑的老老少少,径直走到了最前面。见对面那一行人也分开了一条道路,一个看似年岁不大的青年策马上前,他立刻恭敬地抚胸行礼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可是当年安抚同罗部,后来又在云州收纳奚人度稽部的杜使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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