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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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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栽赃

       自从六年多前去东都洛阳,安抚了因父丧而痛不欲生浑浑噩噩的崔俭玄,在回长安赶京兆府试的时候遇人劫杀之后,刺客这两个字,杜士仪已经觉得距离自己很遥远了。一来他用血的教训丨以及闹得捅破了天的决心,让自己的仇人看到这条路一旦失败的后果,二来和他结仇的都是大唐真正顶尖的人物,除了那些不计后果的二世祖,等闲不会用这种最愚蠢的**消灭手段。

       否则真要是有仇便请人去暗杀行刺,大唐那些彼此有隙的文武高官大臣,一年得死多少?

       所以,对于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凌厉风声,他也不禁有些预备不足,还是听到赤毕一声小心,多年早起练剑的习惯方才让他在第一时间直接跃起把卢聪一块裹挟下了马背,直接滚到了墙边上的阴影处躲避。

       当听到坐骑中箭时的惨嘶声,他不禁觉得整个人心里一缩,一只手习惯性地伸向了腰间革囊。然而,如今他不像是当年在嵩山山间拿着铜丸打野兔打野鸡打松果的时候了,相比大有长进的弓马和剑术,这曾经倚为绝技的一手已经准头大降,因此,他只是犹犹豫豫地将其扣在手中,熟悉着那沉甸甸的手感。

       他出蜀之后,就算得罪过什么人,理应也不至于到要他命的地步。更何况,这是苏州刺史署大门前,在此年关之际捅出这么大的案子,那是要通天的

       “护着郎君”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赤毕同样又惊又怒。他已经跳了下马来,拔剑竭尽全力地磕开了先后两支箭,继而伸手在一旁夯土围墙上一撑一蹬,整个人敏捷地翻上了围墙。在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的天色中,他借着刺史署中明亮的灯光,将阔剑的剑身在眼前一横一拨,竟是将一片光斑直接向那一个目光所及的蒙面人眼睛上反射而去。趁着对方微微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如同蝙蝠一般腾空扑去,在距离对方还有两三步远处足尖一点,整个人缩成一团,直接撞入了对方怀中。

       “啊”

       随着那声惨叫,黑衣人胸前腿上连着了好几下,竟是从围墙上直接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更远处的一个人见势不妙,慌忙扔下手中沉甸甸的大家伙狼狈而逃。见此情景,赤毕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你们保护郎君,立刻单身一个人径直追了上去。而直到这时候,刺史署中方才有人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冲了出来。

       而卢聪这才完全醒悟了过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一阵阵疼痛,用于涩的嗓音开口问道:“真的是……真的是刺客?”

       “也许吧。”

       杜士仪用有些不太确定的口气答了一句,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

       他的从者中,最心腹的便是从他赴过生死,如今已经放为部曲的这一批七八个人,跟了他走南闯北忠心耿耿。趁着刺史署中有人出来查看动静,他们已经熟练地从马褡裢中取出了松脂火把,用火石点燃之后高高掣起。几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将除却杜士仪和卢聪的藏身之所之外,所有地方都照得透亮,等确定四面围墙上都决计无人隐藏,刺客已经都被惊退了,又去看住了那个从墙上摔下来的黑衣人,从者们方才松了一口大气,其中之一当即快步上了前来。

       “郎君无恙否?”

       “无恙。”

       杜士仪抓住了他伸来的手站起身来,却又反手把地上的卢聪拖了起来,随即就看到了地上那匹倒毙的坐骑。不过这倏忽之间,那匹跟着他多年的坐骑便已经丢了性命,而同样没能幸免于难的还有卢聪的坐骑,显然,对方在无法分辨出他和卢聪谁是正主的情况下,采取了宁杀错不放过的措施。而当他上前去蹲下身查看深深扎入了马颈的箭时,却又忍不住瞄了一眼相去不远扎进地里的两支箭,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安逸久了,真的是疏忽了

       “杜侍御没事吧?”

       在苏州刺史署门口出了这么大事情,听到那一声有刺客匆匆跑出来的几个人无不是满脸惶急。在看到杜士仪站起身后,虽有些衣衫破损狼狈,但至少还是囫囵完整的,几个人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而杜士仪示意从者分开路让这几人过来之后,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可惊动了袁使君?”

       “这个”尽管有些难以启齿,但那为首的彪形大汉还是有些尴尬地说道,“明日便是除夕,刚刚里头又是欢宴,所以前前后后都有些懈怠,不少人都喝醉了。乍然听见声音出来,我也一时没顾得上……”

       话虽如此说,但他心里却暗自叫苦。若不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恐是有人在外头瞎嚷嚷,他早就进去禀告了苏州刺史袁盛,如今杜士仪问下来,他可不敢说出这样的私心,唯有希望杜士仪念着之前在里头饮宴时还挺欢快,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否则,别说苏州刺史袁盛脱不开于系,就是从上至下的其他属官乃至于他们这些袁氏护卫,也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杜士仪却并没有质问威逼,而是招手示意一个自己的从者过来。见其默不做声地双手呈上了一支箭,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可认得出,这是民间的弓矢,还是其他?”

       “应是民间所用的弓矢。”那从者说着就注意到,几个袁氏护卫一听到自己的话就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他下一句话却又加重了语气。“只是,单单看郎君和卢郎君倒毙的坐骑就可以看得出,刺客的箭术极准,而且……”

       他指了指不远处泥地上扎着的两支箭,面色在火炬光芒照耀下显得格外冷厉:“倘若不是赤毕出声示警,郎君反应迅捷,只怕这两支箭就不是扎在地上了”

       卢聪本来还在揉着摔疼的胳膊肘和膝盖,火辣辣的后背却暂时看不见,不知道是如何场景,可按照这番话向身后望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深深扎在黄土地上,入土三分,甚至连箭羽都纹丝不动的箭支,一时间方才知道自己竟是在鬼门关上打了个转。

       而杜士仪面色只是微微阴沉了一下,心头却是怒火高炽,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冷冷吩咐道:“先不要声张,找个最擅长勘验痕迹的仵作来,把一切记录在案。这个抓住的刺客先单独关押单独审,问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袁使君那里,我亲自去说。”

       杜士仪竟然说不要声张,几个袁氏护卫登时如释重负,哪里还有不答应的。等到里头很快一个面色还有些赤红的人出来,打着酒嗝却诚惶诚恐地上前行礼,杜士仪懒得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复又踏入了刺史署。和刚刚离开时不过相隔了一小会儿,但那一瞬间的惊险仍然让他身上的汗毛都几乎倒竖了起来,更不要说他身后亦步亦趋却满脑子空白的卢聪了。

       大堂上依旧歌舞升平酒酣耳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杜士仪和卢聪的去而复返。不过,当杜士仪下场去半拖半拽地把袁盛请回到了主位上,随即又笑说把人请到后堂去醒酒时,其他人还是松快了不少。这一大把年纪的袁刺史若是真的因为太高兴而乐极生悲,谁也负不起责任。

       “杜……杜侍御,这天色还早呢,我又没醉”

       袁盛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了,却还有些老不服气。知道这年纪大了就得当成老小孩来哄着,杜士仪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袁使君,我刚刚出门遇刺。”

       “嗯?遇刺……什么”袁盛的酒意几乎全都给吓没了,半肚子酒液仿佛都化成冷汗出了。他一下子弹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此话当真?”

       “袁使君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卢郎君。”

       袁盛使劲拿着袖子擦了擦脑袋,见卢聪脸色灰败地点了点头,显然不是拿这么大的事情开玩笑,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不禁声音颤抖地说道:“醒酒汤……拿醒酒汤来”

       杜士仪刚刚进来时就已经让人去预备了醒酒汤,此刻当即就让卢聪去取。等到袁盛灌下去了一大碗**鲜汤,这位一大把年纪的苏州刺史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又接过卢聪递来的用井水拧过的冰冷毛巾敷了敷额角,终于完全冷静了下来。

       “杜侍御到苏州不过是大半个月,在这里应没有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仇人。

       “不要说在苏州,就是在蜀中也是同样道理。要知道,敢于刺杀朝廷命官,那是非同小可的罪名。”

       几乎在杜士仪话音刚落之际,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压低嗓门的声音:“使君,外间有杜侍御的从者回来,说拿住了另一名逃走的刺客。前头一个也审完了

       “让赤毕进来。”杜士仪抢先吩咐了一句,见袁盛全没有在意,他知道对方并不介意这小小的越俎代庖。见卢聪垂下的双手仿佛在微微颤抖,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说道,“卢四郎,你也先坐下喘口气吧,毕竟是刀口上滚了一圈。”

       卢聪见杜士仪面色如常,犹豫片刻就有些不自然地坐了下来。然而,须臾进来的那个他异常熟悉的从者在躬身行过礼后,就说出了一句让他再次大吃一惊的话。

       “这两个刺客说,是吴郡张氏中人买通了他们行此恶举。”

       袁盛倒吸一口凉气,而杜士仪却想也不想地冷笑摇头道:“笑话,张氏九郎虽则只见过我一面,一言不合就扬长而去,但若只为了这一丁点意气之争便行此不义之举,吴郡张氏数百年的名声毁于一旦,身为江左士族子弟,岂会如此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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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八章 原是故人伎俩


      除夕新年在即,无论是顾氏陆氏还是张氏,都正在为了即将到来的节日而忙碌。除夕和正旦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节日,除却祭祀之外,还要涉及到和其余各家的礼尚往来,所以,当张丰听到刺史署来人时,说是苏州刺史袁盛请他前去说话时,他忍不住眉头大皱。

      “明日我还要主持家中祭祀,袁使君难不成不知道么?”

      这话虽有几分不敬,但下头人哪敢指出来,只能面带苦色地提醒道:“郎君,今日袁使君在刺史署设宴款待杜侍御和裴御史,刺史署的一应属官和吴县上下的官员都在邀请之列,兴许是席间突然想起什么事要和郎君商量……”

      话还没说完,张丰就冷冷地打断道:“什么事,还不是想要和稀泥做和事老,江左袁氏越来越回去了二十年前另一位袁使君为苏州刺史时,也是不但重门第,而且更重祖先功绩,却不知道祖先功绩再高,倘若后人无用,也是门庭败落无人知罢了,看在他是苏州刺史的份上,我去就是”

      尽管自家郎君说了这么一堆不好听的话,但既然是答应去了,从者如释重负,哪里还会说些有的没的,慌忙答应一声就到外头去准备。

      此刻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候,坊中武侯巡夜之外,外头大街上还有其他兵卒,寻常百姓若不是家中有生老病死之类的急务,决计不许犯夜上街,但对于豪门大户来说,这种禁令其实就是一纸空文了。当张丰带着三五从者出门,武侯见到那张家的大红灯笼就远远让了路,又紧赶着吩咐同伴去打开坊门。

      所以,当众人来到刺史署门口时,距离来人相请才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之前那一场刺杀的痕迹,现如今已经完全掩去,而此前笙歌曼舞的刺史署大堂也已经收了场,这会儿里里外外一片安静。尽管张丰是傲气的人,但留下从者随着引路的人入内去见袁盛的时候,他就察觉到气氛仿佛有些微妙。尽管是深夜,但论理一场饮宴过后,这刺史署中总会余下几分欢庆的气氛,可现如今却寂静得有些诡异。尤其是那带路的从者不时停下步子端详自己的目光,更是让他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

      因而,等到昂首踏入了袁盛的书斋,果然看到旁边端坐着杜士仪,他长揖行礼后就毫不留情地问道:“袁使君今日相请我来,可是为了要说服我改主意?吴郡张氏并非起自一朝一夕,倘若朝令夕改,岂不是沦为他人笑柄?恕我不能从命”

      袁盛还没说话就被张丰抢白了这一通,登时为之大怒。侨姓和吴姓之间,原本就是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更何况张齐丘在朝为兵部尚书,袁氏高官却也未必逊色于他。因而,他把脸一沉就斥道:“张九郎也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你张氏不想种茶,那是你们张氏的家务事,我不会管,杜侍御更不会想着去劝解,整个吴郡方圆数百里,却不是只有一户张家今天我召你来,是因为晚上刺史署欢宴过后,杜侍御和雅州卢都督之子卢四郎遇到了刺客。”

      张丰因为袁盛这毫不留情面的话而一时又气又恼,待听得最后一句话时,他先是更加惊怒,待要抢白时,却陡然体味到了其中深意。倘若不是刺客落网吐露了什么,即便袁盛身为苏州刺史,又怎么会贸贸然夤夜把他给召了来?

      “袁使君这是在怀疑我?”

      见张丰须臾面色沉静了下来,杜士仪便欠了欠身示意袁盛把问话的事情交给自己,这才接过了话头道:“张郎君还请稍安勿躁。今夜饮宴,原本宾主尽欢,因而就连刺史署的吏员杂役卫士也有不少喝多了,所以我出来遇到刺客,并没有多少人知情。侥幸躲过一劫后,两个刺客都已经落网,据他们所供称,是张氏中人买通他们所为,但我却是决计不相信的。吴郡张氏从汉末到隋唐,一直人才辈出声名卓著,岂会因一时意气行此不义之举?”

      张丰的傲气是出自家族底蕴,也是出自自己明经及第,三任期满,考评全都在中等以上的自信,更是出自士族和寒门的分际。从魏晋开始,江南士大夫之中渐有品茗的习惯,尽管只是茗粥,但更多的是出自山茶野珍,如今却要出自田间地头,为寻常百姓崇尚风靡,这等于变相把风雅的习俗平民化。此时此刻杜士仪言语中对张氏颇有敬意,而且直接否定了刺客出自张氏支使,他终于面色稍霁。

      “杜侍御既是如此说,缘何还要请我来此?”

      “今日两个刺客,箭术极准,相形之下身手稍逊,绝非寻常之辈。吴地人物,应该无人能比张郎君更加了解,而且我更想知道,张氏可有什么仇敌,会做出此等混淆视听之举?”

      “原来如此。”

      张丰蹙了蹙眉,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这种思路兴许是对的。刺客一口咬定是张氏支使所为,要不就是杜士仪的仇家故意扰乱视线,要不就是张氏的仇家。而正如杜士仪所说,箭术极准的人……那一刻,他的脸色登时一变,尽管瞬息功夫就已经遮掩了起来,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杜士仪一直在紧紧盯着自己,恐怕不会遗漏他刚刚的疏失,不禁暗自懊恼自己的失态。

      “张郎君似乎是若有所得,怎样,回忆得如何?”见张丰沉默片刻,没有开腔,杜士仪便索性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了这位傲气十足张氏公子的面前,“张郎君,此事我虽则吩咐不许声张,但要知道当时看见的刺史署中人足有好几个,人多嘴杂,即便有袁使君再次下了禁令,亦是难以维持多久。莫非张郎君是希望外间口耳相传,说是吴郡张氏因为不肯种茶,对朝廷钦使痛下杀手?”

      “这”

      被杜士仪这一句接一句话给堵得喉咙口心口全都噎得慌,张丰不禁越发着恼。可是,他也明白即使父亲根基深厚,在朝为官多年,如今又身在高位,可这样的事情曝出去难免会被政敌找到口实。

      因而,哪怕再不情愿扬家仇,他仍是不得不低声说道:“张氏得罪人固然是有,但并无世仇,平素也有分寸,应不至于如此不死不休。倒是两三个月前,曾有关中豪族子弟迁居苏州,因争地和张氏佃户颇有纷争,一度大打出手,我亲自去处置的时候对方还不肯罢休,于是一度两家对峙,十数日方才消停。后来听说那人出行惊马,摔得几乎不能起身,却是因为我一从弟与其争道所致。但坐骑是他自己鞭笞所惊,所以我吩咐人后来赔了些汤药费就不了了之。”

      这简直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典型了

      杜士仪暗叹一声,而袁盛则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是说,这两个刺客是那人所派?可有证据否?”

      “只是猜测,哪里有证据”张丰老大不高兴地轻哼一声,这才气恼地说道,“还是此前争地的时候他炫耀自家关陇士族,代代皆有高官,更有姑姑为宫中贵人,讥嘲我张氏偏居一隅,不知道两京之大,甚至还炫耀自家部曲精良,能够百步穿杨。”

      这话杜士仪越听心里越是犯嘀咕,因为他难以抑制地想到了一个几乎被他淡忘了的人物。很快,袁盛代替张丰说出了那个姓氏。

      “可是那个河东柳氏公子?”

      关中郡姓,韦、裴、柳、薛、杨、杜,说是不分上下,彼此之间还是一直在较着劲。而且,关中郡姓在朝中占据着高官显宦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家家都有众多显赫人物。相形之下,吴中四姓中,朱氏已经渐渐式微,其余三族纵使有人拜相,也有高官在朝,终究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张丰一想起对方当时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想起今天晚上险些背了黑锅,他就恼火地说道:“没错,便是柳齐物之子柳惜明”

      尽管说出了那个名字,但张丰想了想,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因此愤恨派人行刺,那柳氏子应不会这般愚蠢吧?”

      原来这家伙还没吃够教训怪不得他就只觉得这手段着实是似曾相识愚蠢到每次都想一箭双雕,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伎俩

      杜士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就对有些莫名奇妙地皱起眉头的张丰说道:“张九郎应该知道这位柳郎君的住处吧?明日可否带我前往一游?说起来,都是关中士族,我既然知道他身在苏州,也应该去看看他才是。”

      “这……杜侍御既是想去,我引路就是。”

      也许是因为杜士仪轻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说辞,张丰对其的观感不知不觉扭转了一些,心中暗想这位京兆杜十九郎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倒是袁盛对于杜士仪轻轻放过张氏有些讶异,等到张丰承诺绝不声张,约定好明日一早祭祖之后就过来,先行告辞离去时,他便忍不住问道:“杜郎君真的信这话?”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张九郎的傲气固然会让人不舒服,可我总觉得他不应是如此偏激之人。倒是今天晚上,我打算在袁使君这儿叨扰一个晚上,我派个人回去知会一下裴御史,明日便先和张九郎去会一会那位柳公子。”

      袁盛自然是满口答应:“好好,只不过这一夜也没剩两个时辰了,却是我一时疏忽,连累你险些遭了大劫,除夕还要在外奔波”

      “哪里,原是别人丧心病狂,怎能怪罪袁使君?”杜士仪欠身坐下,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等到辞旧迎新之日,这晦气自然而然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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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以直报怨

       除夕祭祖在江南远比在北地更加郑重,因而,当张丰过来和杜士仪会合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巳正过后了。昨晚一夜未归,杜士仪让人给裴宁捎了个信,说是他和卢聪有事要和刺史袁盛商议,而袁盛也勒令上下不许泄露半点风声,早上却以有巨盗出没为由,封锁了四面城门,严加盘查。故而张丰带着杜士仪出城的时候,发现有好些人在城门口嚷嚷抱怨,显然年三十闹了这一出让很多人怨声载道。

       卢聪平生第一次面对那样凶险的场面,早起就有些头晕发热,杜士仪便把人留在了刺史署内。然而,生怕再次出事,袁盛把自己身边江左袁氏的最精干护卫全都派给了杜士仪,就连张丰也在昨晚上出刺史署时有意留心了一下墙上地上的痕迹,心悸之余,又愤怒于竟敢有人算计自己,故而在张氏的部曲中精心挑选了二十余人随扈。再加上杜士仪自己的精于部曲,这一行竟是足足将近四十人,疾驰在大路上只见尘土飞扬,蔚为壮观。

       张丰自己平日出行从不用这么大排场,在一处三岔道口驻足时,他终于忍不住对身侧的杜士仪问道:“杜十九郎长居关中,可认识这柳氏子?”

       “当然认识。”杜士仪毫不遮掩地点了点头,却又反问道,“张郎君也是在朝为官的,是否听说过我当年赶考京兆府试时所遇到的那桩奇事?”

       张丰比杜士仪还早三年明经及第,而后一度在外为官,开元十年回朝,当了两年监察御史就因屡屡上书指摘时政弊病而暂时卸职回乡。即便如此,对于当年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劫杀案,他还是听说过的,只是不明白杜士仪缘何此刻提起。

       微微皱了皱眉后,他就点了点头道:“听说过,仿佛是杜侍御从东都回长安的路上,被左羽林卫中的奸人劫杀?据称还查出,当年杜侍御家中老宅被焚,亦是这拨人所为。”

       那以讹传讹的所谓缘由,还真是深入人心啊

       杜士仪哂然一笑,见左右随从都自然而然散开一段距离,他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公堂之上,总难免为尊者讳。先父先母去世极早,而我叔父又多年在外为官,祖屋被焚时,我尚且年少,谁会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不过是有人为了让事情听上去顺理成章,故而方才把早年那场失火的事故栽在这些凶手身上而已。凶手背后尚有人支使,但既然他们都认了死了,自然也就不能再追究下去。”

       张丰之所以在御史台呆不下去,便是因为那会儿是在如今的御史大夫崔隐甫上任之前,御史台一副乱象,从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到侍御史,人人都是随意抓人,人人都有自己的后台,而他因为太敢言,就连父亲张齐丘这样的高官都护不住他。即便如今暂时赋闲在家,他一听到杜士仪这番话语,亦是不由得勃然色变,怒道:“竟有这样的事听杜侍御这般口气,莫非知道是谁支使?倘若如此,缘何又不继续追究?”

       之前在陆宅遇到特意登门只为了传达那么一句话的张丰之后,陆偃固然无可奈何地连连叹息,而等到顾佑知道之后,却也不免亲自登门来见,对杜士仪解说吴郡张氏九郎从小耿直,有时候耿直到好心办坏事,甚至让乡党为之侧目。而因为张丰那性情,亲友之间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张齐丘身为父亲都不能制约。也正因为如此,张丰待下又较为严苛,远不及陆偃的名声无暇。

       尽管陆偃张丰对顾氏多有不齿,但顾佑却实事求是,并未指斥两人任何不

       所以,杜士仪先前的话便是针对张丰的直字下手,听对方果不其然直斥他应该深究到底,他便笑道:“张郎君以为我不想把幕后主使揪出来?京兆府夜审之时,从已故楚国公姜皎、霍国公王毛仲、已经死了的王庶人之兄王守一,再加上我之族叔祖朱坡京兆公齐聚,这才总算是压下了京兆府的那位司法参军事,把案子继续查了下去。而拷讯之时死了一个左羽林卫的队正,其余凶手全然不知情,你要如何追查?”

       “这”

       “当然,幕后主使也不是完全没露出端倪。宫中柳婕妤之侄,也就是睦州刺史柳使君之子柳惜明与我有隙,此前又和另一个和我有隙的羽林卫高官之子走得近,本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是没想到他被逐出京城这么多年,竟然还敢故技重施”

       直到这时候,张丰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杜士仪为何因为自己区区一番陈述,便让自己引路找到了这里来。尽管他并不知道柳惜明身为关中豪族子弟,却被逐出京城的缘由,但由杜士仪的话可知,总与前事脱不开于系。个中情由若是杜士仪不说,他也无从得知,兴许还会因此觉得自己有所亏欠,可如今杜士仪对他挑明了,也就不能借着这次遇刺的事要挟他什么,从这一点来说,这位新任的殿中侍御史算得上是光明磊落了

       “若真的是此人,那此人端的是居心叵测,罪该万死”从口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后,接下来这一路上,张丰便面露踌躇,再未开口。

       河东柳氏不比蜀郡四大家那般,出蜀之后便只余财力,再无声势,即便是在这江左之地,打着姑姑和父亲的旗号,也足够柳惜明置办下丰田美宅。柳氏这座别院位于寒山寺之西,周遭千余亩良田都被他一并买下。别院后是一条发源自山泉,从山上潺潺流淌下来的小溪,清可见底,前任主人将其引入别院中建池蓄水,然后又造了假山,精心设计了亭台楼阁,恰是小巧精致的吴地风格。易主之后,整座别院也并未经过几分改动。

       而来到这座别院前,让人通报之后,张丰便突然开口说道:“这座别院,本是贞观年间朱学士的别业。”

       朱张顾陆,吴中四姓,尽管盛衰不同,但毕竟曾近同气连枝,彼此联姻,此话说出口时,张丰的脸上便露出了深深的惋惜:“朱学士精通《春秋左氏传》,深为太宗陛下敬礼,纵出使高丽百济纳美女为内宠,太宗陛下也并不怪罪。奈何此后朝中变故连连,朱学士后裔又不擅长为官,久而久之就败落了。朱氏其他各支也没多少出色人才,以至于这么一座朱学士当年辞疾归乡自娱自乐的别院,也落在了外人手中”

       杜士仪对于吴中人物的了解,只限于如今这些有名的,对于朱子奢这样从前的人物知之甚少,但见张丰叹息连连,他心中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大师兄最喜爱的李峤那首汾阴行。不过,这种沧海桑田之叹只在他心中存留了片刻,就在听到迎出来的人一句生硬的回绝时无影无踪。

       “我家郎君正在养病,不见外客”

       “我和柳郎君曾有同门之谊,又有同乡之情,他若是知道我来,必定倒履相迎,怎会辞以不见外客?”杜士仪倏然前行一步,见那回绝自己的部曲脸色微变,他心中越发断定昨夜遇刺之事和柳惜明脱不开于系,当即哂然笑道,“再者,听说柳郎君之前从马背跌落受伤,我虽不才,却略通医术,也可以为柳郎君好好看看。张郎君身为吴郡张氏子弟,为了从弟之失上门探望,更是礼到人到,莫非你想要人笑河东柳氏不知礼?”

       要说大帽子扣人,朝中都少有人比杜士仪更娴熟,更何况区区一介部曲?那部曲被杜士仪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等到人从自己身侧径直走过,竟然是就这么进了大门,他方才为之如梦初醒。可此时此刻,张丰也已经紧紧跟随了进去,与之相随的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随从。面对这种意外的局面,他咬了咬牙慌忙转身急追,终于再次拦在了杜士仪面前。

       “杜侍御,我家郎君真的是伤重在床,这是我柳氏私宅,倘若你们还要擅闯,请恕我等失礼了”

       “哦?”杜士仪瞥了一眼此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既如此,我和张郎君就只好让袁使君亲自带着刺史署的护军一块来了”

       见杜士仪转身欲走,那部曲咀嚼着这话中含义,登时遍体生寒,不得不再次阻挡了杜士仪。他垂下头遮掩了脸上的惶急表情,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是某想左了。郎君和杜侍御同门同乡,如今伤重之际他乡遇故知,必定只有高兴的道理。我这就带二位去见我家郎君。”

       他这边厢一答应,那边厢自然有人立刻疾步去禀告柳惜明。等到杜士仪和张丰踏进了那座陈设雅致的屋子时,两人立刻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无事不登三宝殿,杜十九,你究竟想要于什么?”

       循声望去,杜士仪很快就看见了那张长榻上被侍童扶起的人影。时隔六年多不见,对于柳惜明这个当初犹如跳梁小丑似的人物,他已经不甚记得了,可即便如此,看到那个发间清晰可见根根银丝,满脸戾气消瘦得几乎难以分辨年纪的家伙,他仍然愣住了。

       柳惜明当年好歹也是翩翩公子,没想到竟然沦落到如此光景

       而大约是杜士仪没有出声,柳惜明一时更怒,犹如毒蛇一般的目光又刺向了张丰。

       “张九,你们张家人还害得我不够惨么?”

       相比杜士仪,张丰的反应直接而又凌厉。他只冷冷扬了扬眉便淡淡地说道:“人人都知道坐骑对主人最是忠诚,倘若不是你怒加鞭笞,何至于坠马受伤?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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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章 失心疯

      张九郎果然是战斗力强大

      看到旧日仇人这些年分明是过得不止倒霉,而且还憔悴苍老,即便不说生出同情心,杜士仪总难免会多出几分微妙的怔忡。但是,当张丰当头撂下这么一番话的时候,他那一丝无谓的感慨终于完全丢在了一边,甚至还忍不住笑了

      柳惜明原本就因为杜士仪和张丰恃强凌弱而气得够呛,这会儿再遭到张丰如此抢白,他登时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继而胸口猛然发闷发堵,竟是双手一按长榻边缘,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面对这情形,屋子里的侍童侍婢全都慌了神,有的上前收拾,有的上前扶住了柳惜明,还有的拔腿想到外头去请大夫,但也有一个婢女仗着主人的宠幸,怒视杜士仪和张丰。

      “二位这不是来探病的,分明是来气我家郎君的”

      “我本来就不是来探病的。”杜士仪面色纹丝不动地把这话给堵了回去,见那宠婢气得脸都红了,他方才缓缓上前了两步,见柳惜明的衣襟上赫然还沾染了几滴鲜红的血,他方才和颜悦色地说道,“柳郎君,还记得上次你吐血的时候,似乎是在京兆府试发榜的日子?你满心以为能够豪取头名,结果却挂在榜末,因而连次年的省试也没有参加,而是告病出京,据说是到了衡州去读书?一晃六年,你似乎没什么长进啊”

      “你……你……”

      柳惜明看到那一口血,从马上跌下来原本就伤情严重的他只觉得脑袋炸开来似的疼。可是,还不等他哆哆嗦嗦那手指着杜士仪,想要喝出赶人走的话来,杜士仪却突然提高了声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莫要觉得当年那场大案左羽林卫的人背了黑锅,你不过是被逐了出京城,那就一了百了。这种买凶劫杀罪大恶极的事情,你做了第一次,却又还死性不改做了第二次”

      杜士仪此刻看到身边是一张宽大的黄杨木高几,他突然抄起手中一直扣着的那枚铜胆,重重击在了高几上。那砰然巨响骤起,所有人都只觉得一柄大锤猛地砸在胸间,而对于柳惜明来说,这声音让他剧烈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瘫倒了下来。

      “更何况,此次你生怕不能得手,不是买凶雇的刺客,而是笃定自家麾下有得力的部曲,至不济也能跑得掉,故而直接用的自己人,你却不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那两个刺客已经全盘落网不但如此,他们也已经供出了是受你支使,留下刻有张氏印记的箭支,纵使不成也想要让我衔恨张氏”

      张丰在路上完全没听杜士仪提到这一茬,此刻登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接下来便是森然怒色:“只因为一时龃龉便用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罔顾国法律条,河东柳氏真是好家教”

      而柳惜明被杜士仪这番话一激,再加上张丰这番怒斥,他那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上顿时更惨白了。

      他在衡州整整呆了四年,直到王皇后被废,王守一被赐死,而后那位长孙刺史也一样连累被黜,他才总算得以离开那个荒僻的地方。可是,为了避避风头,父亲和姑姑竟然让他先不要回两京,他不得不在南方四处漂泊,说是游山玩水,其实一丝一毫兴致都没有。而且临到最后,父亲竟然让他在苏州置办田庄,理由更是匪夷所思。因为王毛仲在朝正春风得意,父亲唯恐他回去之后,让王毛仲想起旧事

      当初的事情功败垂成,都是王守贞用错了人,他的主意原本万无一失,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眼看着杜士仪三头及第名声赫赫,而后更是一路青云直上,即便出为成都令,不过多久却再次进入了皇帝的视线,如今更是作为茶引使而南巡淮南江南,他心里的恨意几乎都把整个人烧得发狂了所以,他想起自己刚到苏州便和张氏结下了冤仇,索性想来个一箭双雕,可谁知道,这算得好好的计策竟然又落空了

      “杜……士……仪”

      倘若说此前柳惜明的脸上满是戾气,那么这会儿,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了绝望的死气。倘若不是之前从马上摔下来,大夫说倘若不静静休养,他下半辈子休想下地走路,这时候他恨不得扑到杜士仪身上把人掐死。即便自己不能动手,他仍然气急败坏地劈手将一个玉枕向杜士仪砸去。

      “还愣着于什么,杀了他”

      那最后三个字脱口而出的一刻,眼看杜士仪疾退避开,他的心里猛然窜上了一股邪火。

      没错,杀了他,杀了杜士仪只要能把这些人统统留在这里,说不定这件事情能压下去,能够完全压下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被怒火冲昏了神智的他疯狂重复着最后三个字,眼见得几个侍童对视一眼果真朝着杜士仪和张丰扑了上去,他不禁眼睛大亮。

      这些都是母亲体恤他,特意在家里调教好送到他身边的,不但可心而且忠诚,最要紧的是,人人都粗通武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张丰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杜士仪那些话颇有撩拨之意,但既然说已经审了那两个刺客,得到了那样的陈述,此刻要发泄一二也是应有之义。毕竟,谁在骤然遭受了一次那样的生死磨折之后,也不会轻易罢休。可这个柳氏子终究是河东柳氏的嫡系子弟,竟然会这么愚蠢?还有这些蠢笨的仆婢,就不知道说自家主人受伤太重失心疯了,竟然真的敢冲上来?

      腹诽归腹诽,可这会儿见几个侍童无不是身手矫健,张丰登时面色一寒。这年头的士子可不讲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上得朝堂辅佐君王,跨得战马沙场建功,这是大多数读书人的平生夙愿。所以,他把腰一沉,右脚微微往前跨了一步,竟是斜挡在杜士仪身前。

      这是苏州,他是吴郡张氏在这里的当家人,如若让杜士仪在他面前被伤了,他怎么对得起家名?

      尽管已经六年不见了,但只从自己遇刺的事杜士仪就可以看得出来,柳惜明不但没什么长进,依旧用的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而且在苏州期间和人争地与人争道,分明那肆无忌惮也更变本加厉了。刚刚他一句接一句地挤兑柳惜明,便是为了激这个家伙失去理智,可却不想柳惜明不是露出口风,而是于脆破釜沉舟。眼见得那几个侍童冲了上来,他容色愈冷,但对于这些赤手空拳的少年并没有多少畏惧,可当张丰突然挡在他身前时,他终于为之色变。

      这个虽然傲气……关键时刻却靠得住的家伙,果然不愧是以率性著称的张齐丘之子

      他倏然踏前一步和张丰并肩而立,不等对方发话就开腔说道:“张郎君不必多说,柳家有如此不肖子孙,柳婕妤和柳使君恐怕该吐血了不过,想来柳家这些奴婢部曲,总不至于全都肯着跟这么一个疯狂的主人往火坑里跳”

      前一句话对于已经丧失了理智的柳惜明自然没用,但听到后一句话,那几个侍童固然将杜士仪和张丰团团围住,还有人砸了花瓶取了那些锋锐的碎片在手,却有一个婢女打激灵清醒了过来。就只见她突然转身疾步往外冲去,嘴里高声嚷嚷道:“来人哪,快来人哪,郎君失心疯了,郎君失心疯了”

      随着这撕心裂肺似的嚷嚷,几个侍童中有人慌忙去追那婢女,其他人却终于把心一横朝杜士仪和张丰扑了过来。眼见第一个侍童手持明晃晃的瓷片往自己身上划来,后头还有人拿着剪刀状若疯虎,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袖中寒芒一闪,却赫然是一把短短的裙刀。这是他早早觅好,想要除夕之夜送给王容的礼物,并没有那些镶金嵌玉的华贵装饰,有的只是锐利的锋刃。

      几乎是一闪身让过了第一个侍童,他瞳孔猛地一缩,竟是不退反进,直接往那个手持剪刀的侍童扑去。眼看近身之际,他那短短的裙刀一收一撩,正好挑开了对方的凶器,而紧跟着,一个旋身的他挥刀下击,就只见一道刀光倏然而过,溅起了一道血光,对方的手腕竟是齐腕而断,而后便是一声远比之前婢女呼救时更大的惨叫。

      就连一旁的张丰也倏然侧头过来,见到这血腥的一幕,他先是微微一愣,可就是这么一愣神,他竟是没注意到有人朝自己扑了过来。若非耳畔捕捉到一句小心,他差之毫厘地侧开了脑袋,他几乎可以预见那锋利的瓷片会划到颈项这种最最致命的部位。即便如此,他的胳膊上仍是不可避免地中了一下,所幸他应变迅速,一脚踢落了另一个侍童手中的凶器,再一扭头,刚刚袭击自己的那家伙已经是被杜士仪扭肩摔倒在地,身上不知何处中了一刀。

      眼见柳惜明也惊呆了,因为受伤而恼火万分的他三两下撂倒另外两人,正要一个箭步上前擒贼先擒王,却只觉肩头按上了一只手,侧头一看却是杜士仪。他皱眉便想质问,可只见杜士仪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禁愣住了。

      不过这倏忽之间,大门就被人撞了开来,一马当先的不消说,自然是赤毕等人,而紧跟着的则是袁氏部曲数人,再后头方才是其他随从部曲。当看到屋子里这一片狼藉,地上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还有那捂着血如泉涌的手腕满地打滚哭天抢地的侍童,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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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联手善后

       开元十四年的最后一天,苏州刺史署本来该是封印的日子,但这一天却从属官到吏员差役,没有人敢贸然离开一步。昨夜的事情尽管袁盛已经颁布了禁令,不许谈论泄露,可纸包不住火,再加上刺史署门外的大街上,还留存有箭支入土的痕迹,更不要说夯土围墙上的印痕了。

      而那两个被看押在死牢中的刺客,收缴的弓矢,尤其是那一具经过改造,原理类似于弩弓的特制大弓,更是让众人谈之色变。

      “使君,你能肯定,杜侍御真的不曾怀疑张郎君?”

      这已经是苏州司马陈怡第无数次问这个问题了。尽管袁盛本来听着杜士仪和张丰对答,对此很有把握,可也不免在这一次有一次重复的问题中,生出了几分将信将疑。张丰仗着自己是兵部尚书张齐丘之子,又是吴郡张家在苏州实质上的当家人,因而不把杜士仪放在眼里,这从对方此前放话就能够看得出来,而且,张丰对于他这个刺史也少几分尊敬。可要说真会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仿佛又不太可能……

      “若非如此,杜侍御为什么非得要张郎君带路去往柳氏别业?”

      陈怡陡然之间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袁盛登时更头疼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捂着脑袋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总而言之,等杜侍御回来……”

      “可使君就没想过,万一路上再出岔子……”

      “别说了,你可万万别乌鸦嘴”袁盛已经万般懊恼于自己满以为简简单单的苏州刺史任上竟然会出这种事,听到陈怡竟然还说要出事,他登时大惊失色。等到把人喝止了,颇信佛教的他就合掌喃喃自语道,“南无阿弥陀佛,保佑杜侍御平安回来……”

      “袁使君,袁使君,裴御史求见”

      这个突如其来的通报让袁盛登时为之一呆。意识到这个裴御史代表着什么,他不禁想都不想地出言说道:“就说我昨夜酒醉得深了陈司马,裴御史若是来了,麻烦你帮我接待一二”

      “我?”陈怡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地反问了一句,见袁盛反身就往后头走,他突然想起那位监察御史裴宁为人冷冽得如同万古冰川,和人说一两句话都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更何况待会儿还要应付对方的质问?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疾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袁盛的袖子就苦苦求道,“使君,这裴御史是何等样人,你最清楚不过了,我哪里应付得来……”

      “袁使君,陈司马”

      袁盛还来不及斥责陈司马不会办事,身后就陡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他登时长长叹了一口气,很不自然地转过身来。果然,通报归通报,但裴宁显然没等他发话就径直闯了进来,眼下他再要回避,那就实在是着相了。尽管他从前很高兴裴宁和杜士仪一样,精通音律和琵琶,可也一直叹息于这位青年大多数时候冷若冰霜,可即便如此,比起眼下那仿佛冻住了的表情,从前的裴宁表情明显生动多了。

      他甩开了陈司马拽住自己袖子的手,迎上前去几步后,考虑了一下便实话实说道:“裴御史若是为了杜侍御的事情而来,实不相瞒,他一大早就和张家九郎出城去了。”

      “十九郎昨晚真的遇刺了?”

      杜士仪和裴宁平日里在人前从不以师兄弟相称,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袁盛当然看得出来。可裴宁这会儿竟然省去姓氏,直呼杜士仪为十九郎,那种非同一般的亲近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密切如同兄弟,他又哪里听不出来?他心里哀叹连连,但见陈怡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就知道留着这个司马在这儿非但没用,反而碍事,他索性就摆摆手示意人退下。等到陈怡如蒙大赦一走,他就一五一十把昨晚到今早的一应事宜解说了一遍。

      “就是如此了。裴御史,我也着实没想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竟然是柳氏子”裴宁注意的重点却和袁盛完全不在一块,他蹙了蹙眉后,就若有所思地问道,“是十九郎请张九郎带路的?”

      “正是。”

      裴宁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看来他这位师弟即便在遭了那样的危险之后,却还记得此来江南的职责。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万幸万幸,幸好他从随从口中得知城内情况后,觉得不对劲,于是赶过来询问缘由,而且还让陈宝儿去缠着王容,否则这好好的除夕简直要乱套了

      “除夕之日却闹得鸡犬不宁,也着实劳烦袁使君了。”

      裴宁竟然如此好说话,袁盛松了一口大气。可还不等他这一口气完全吐出来,外间却突然又有一个侍者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越过裴宁之后就到他身边低声耳语道:“使君,不好了,柳氏别业那边飞马有人驰报消息,说是柳氏子失心疯了,让身边侍童行刺杜侍御和张郎君,所幸不敌,而后部曲们一拥而入,这才没有酿成严重后果。”

      “什……什么”

      尽管袁盛的酒早在昨晚上就已经醒了,可这会儿却只觉得脑际晕晕乎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前派人暗中行刺也就算了,这柳惜明竟然在自家田庄当面让人行刺杜士仪和张丰,这与其说是疯了,还不如于脆说完全傻了他心乱如麻地打发了那侍者下去,轻咳一声正打算组织一下语句,对裴宁挑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却不想裴宁竟是嘴角微微弯了弯。

      “袁使君不用说了,我已经听到了。真是没想到,柳氏子竟然这般的丧心病狂不知道袁使君准备如何处置决断?”

      “这个……”

      提到处置决断,袁盛顿时犹豫了。江左袁氏乃是侨姓,而河东柳氏乃是关中郡姓,一南一北原本就说不上有多大的关联。可此事一出,柳氏可以说是颜面扫地,甚至于会被唾沫星子喷死,而他在这一任上治下出了此等奇葩的案子,也铁定会被牵累。问题是这不止牵连了杜士仪,还牵连到吴郡张氏,这一层层的关联足可让人投鼠忌器。一时间,他恨不得把那惹出此事的柳家小子给一脚踹死

      “裴御史可有妙计?”

      裴宁早就知道袁盛是不喜节外生枝的性子,见对方果然顺水推舟问自己的意见,他想到杜士仪此次两度涉险,便淡淡地说道:“此事要看十九郎和张郎君分别是何意见。事不宜迟,袁使君可愿意和我一道赶去那柳家别院去一趟?

      “好,就如裴御史此言”

      当裴宁和袁盛带着从者抵达了柳氏别院的时候,就只见门前已经换上了两个袁氏部曲看门。见到他们,其中之一快步迎上前来行了礼,随即就用心有余悸的口气说道:“使君,裴御史,实在是太惊险了。那时候我们留在外头,杜侍御和张郎君两人去见那柳氏子,谁都没想其人会突然发狂,竟是下令侍童杀人。若非杜侍御和张郎君携手应变,大伙听到惊呼又赶到得及时,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从者说得惊险,即便裴宁和袁盛已经知道杜士仪无事,此刻也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到一路入内,自有人引着他们到事发之地,骤然踏进那间已经凌乱不堪的屋子时,看到地上点点血迹,更触目惊心的赫然是一只齐腕而断的手,裴宁那脸色终于为之一变,眼睛一瞥不见杜士仪,他更是眉头倒竖。

      “人呢?”

      “裴御史,这是那柳氏一个侍童偷袭不成反被杜侍御砍断的手。杜侍御眼下和张郎君在一起,张郎君受了点轻伤。”

      尽管袁盛早就瞧出那断手看上去理应不是出自二十多岁的青年,但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悚,听了这话,他提起的心放了大半,直到又穿过这间屋子,踏入了后头一间廊房,他发现张丰的右臂上赫然缠着一圈一圈的白绢,其中隐隐可见殷红,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张丰的额角仿佛还擦着了一块,反倒是杜士仪看上去囫囵完整,脸上也不见有失血过多的苍白。

      因此,他一张口便忘了慰问这两个受害者,而是气急败坏地问道:“那柳氏子呢?”

      下一刻,他便通过杜士仪的眼神找到了那个始作俑者,却只见柳惜明嘴里被堵了一个布团,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绑在了长榻上,就仿佛一只粽子似的。见到他时,此人居然还两眼圆瞪怒发冲冠,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到怎个地步。面对这一幕,即使柳惜明和自己丝毫瓜葛也没有,但想到柳氏在关中亦是一等一的豪族,他仍是不禁叹了一口气。

      想当初长孙昕不过是把御史大夫给打了,这就落得个杖毙的下场,现如今柳惜明身上连个官职都没有,倘若天子知道了,这决计只会死路一条

      而杜士仪再三向裴宁保证,幸亏张丰仗义相助,自己分毫无损之后,见这位三师兄面色稍霁,反倒是张丰有些神色不自然,他方才轻咳一声,把陷入沉思之中的袁盛拉回了魂。他用眼神把赤毕等人都支使了出去,这才当着柳惜明的面开口问道:“出了这样的事,敢问袁使君裴御史张郎君有何主意?当初御史大夫李杰为长孙昕所殴,事后陛下尚且诛长孙昕以示严肃法纪,更何况这柳惜明身无官职,却更加明目张胆”

      正当柳惜明听了此话,陡然之间面色惨白之际,却只听杜士仪淡淡吐出了另一句话。

      “袁使君和张郎君可愿和我与裴御史联名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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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春宵一刻,今夕除夕

      天色渐渐昏暗,随着除夕之夜的邻近,苏州城内渐渐弥漫着一股过年的气息,不时能够听到砰砰的爆竹声。这年头的爆竹是货真价实的火爆竹节,就连旅舍客舍都会在这种年节时分放上十几节爆竹,以便让客居他乡的客人们能够有宾至如归的感受。

      而杜士仪等人包下的旅舍主人就更加大手笔了,他早先苦苦恳求裴宁和杜士仪先后留下了题字,这天从一大早开始便杀鸡宰鹅,更是弄来了鲜羊肉做菜,只可惜午间精心准备了菜肴果蔬,却没有吃饭的人。甚至于他隐隐之中察觉到,还留在旅舍中的其他人,脸上仿佛也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忧切,这不禁让他心中发毛。

      难不成大过年的,留宿在此的那两位京中官员,竟然出事了?

      “杜师还没回来。”

      当陈宝儿今天不知第几次端着木盘给王容送饭的时候,面对对方征询的目光,却只能嗫嚅着说出这么一句话,而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三师伯一大早出去之后,也没有任何消息。外头被人严严实实看住了,刺史署也加派了人手,师娘,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出事是肯定的,但究竟出了多大的事,如今又是怎么一个后果,这才是最重要的。”王容枯坐大半日,心里已经差不多想通透了,此刻招手叫了陈宝儿过来,她伸手在其渐渐坚实起来的肩膀上重重按了按,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慌,应该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我布置在外头的人一定会示警的。要相信你那老师,他遇到过的危险并不止这么一次,从前还有一次,他曾经在千军万马之中险之又险地逃出生天……”

      尽管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心中亦是秉持着如此信念,但是,王容的声音仍不免越来越低。她心中甚至深深后悔,此前不该把身边最心腹的人都派去了会稽,免得那块重点经营的地方有什么闪失,而忽略了苏州。她以为苏州乃是吴中这三大家的根基,这三家都在朝为官,平时的名声都不错,纵使之前张丰的敌意和反对,那也只是对事不对人,可谁曾想竟然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以至于上上下下一片肃杀

      “我就不该疏失……”

      这喃喃自语尚未说完,耳朵灵敏的陈宝儿就突然听到外间仿佛有一阵脚步声。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疾步冲到了门边打起帘子,看到那进来的人中,打头的恰是杜士仪,他本待立刻冲出去相迎,但随即便想起了更重要的事,连忙转头叫道:“师娘,师娘,是杜师回来了”

      乍然听到这声音,王容几乎顾不得想其他,慌忙起身快步来到了门边。看着那个同样快步走来的正是自己最挂念的人,她不禁忘乎所以地跨过门槛疾冲了过去,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那一刻,她只觉得眼眶又酸又涩,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喉头更是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幼娘,我回来了。”

      杜士仪知道自己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送回来的消息却语焉不详,即便是王容被困在旅舍之中不知道外头的消息,但敏锐的她必定会猜出几分真实,因而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既有愧疚,也有思念,而更多的却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后怕。

      他还没有成婚,他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一切都还只是刚刚起步,倘若就因为一个疯子的疯狂而有什么闪失,他怎么对得起她?

      他完全忘了身后还有裴宁和刚刚从苏州刺史署回来的卢聪,而门边上还有陈宝儿,猛地弯下腰一使劲,竟是把王容打横抱了起来。见她仿佛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抑或是不想离开他坚实的怀抱,他便这么抱着她径直进了门去,徒留下背后三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陈宝儿是有些脸红地迅速别开了目光;裴宁则是面露欣然,紧跟着却有些怅惘;而卢聪则是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继而东看西看了好一阵子,最终选择了年纪小的陈宝儿作为突破口。他一把揪住了陈宝儿的袖子,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刚刚叫师……师娘?难不成,杨郎君……杨郎君是……”

      还不等陈宝儿回答,裴宁便淡淡地说道:“没错,那是杜十九郎的未婚妻子。卢郎君今后还请慎言。”

      未婚妻?竟然不是男人是女人,而且还是杜士仪的未婚妻?就算关陇贵女中,当年亦有不少放荡无忌在外踏青赏玩,可跟着未婚夫东奔西走的应该还不至于吧,家里人难道浑然不在意?

      卢聪的心里满满当当尽是疑问,可当看到裴宁那张难得一见的笑脸时,他就把这些疑问全都吞了回去,暗自庆幸昨天晚上没有对杜士仪问出那个犯傻的问题来。生死关头上走了一趟,他渐渐也觉得阔朗了许多,索性也不去想那么多为什么了。

      反倒是陈宝儿有些不自然地往屋子里回望了一眼,这才上前对裴宁问道:“三师伯,师娘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要不要我送些东西进去?”

      裴宁对陈宝儿这个勤奋好学的师侄颇为喜爱,此刻却微微摇头道:“这会儿他们有的是话要说,不用搅扰了。要是饿了,他们自会出来觅食。时候不早,咱们吃咱们的除夕团圆饭,让他们自己享受自己的合欢宴吧”

      屋子里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此时此刻确实根本没有余暇再顾及今天是什么日子。厚厚的门帘把寒风挡在了外头,也挡住了那些话语和目光。将王容放在了那张长榻上,杜士仪便封住了那灼热的红唇。尽管从前他也曾经吻过她,但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样使人意乱情迷,以至于当他微微喘息着结束了这个深吻时,王容出乎意料地再次主动凑了上来时,他终于完全迷失了。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剥去了那一件并不繁复的丝袍,可等到开始解那件丝绵小袄的扣子时,他终于恢复了几分神智。竭尽最后一丝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他不禁低声叫道:“幼娘……”

      “不用说了,什么话都不用说了。”王容的脸上已经绯红一片,可她却咬了咬牙抬起头说,“杜郎,我不想将来再后悔一辈子”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终于让杜士仪放弃了一直以来固守的防线。当除去她身上那件丝绵小袄和蜀锦长裙,将那具完美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瑕疵的**完全呈现在了眼前的时候,他便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幼娘,等此次回到长安,我便正式迎娶你。如今的我,不再是没有一丝一毫根基的末学后进了”

      “嗯”

      尽管这样的承诺在离开雅州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做了一次,但在此时此地再次承诺,王容何尝不知道他只是愧疚于这样一场婚姻拖延了整整六年。然而,如果不是这六年,那时候他一个刚刚进士及第的状头,纵使在豪取制头官授万年尉的时候迎娶她,接下来必定会仕途多难,而她也不可能趁着这六年的功夫,依靠着自己手中那数目庞大的资金,铺开了一条从巴蜀到河北,如今又再次拓展到了淮南江南的茶叶渠道。

      没有根基的婚姻,只会是权贵眼中的肥肉,只会是任人宰割

      相交七年,相知六年,每一个分别的时刻,每一个相聚的时刻,每一个美好的时刻,每一个悲伤的时刻,当两人彼此紧紧相拥在一起得,杜士仪只觉过往种种仿佛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他亲吻着她的鬓角,她的眉间,她小巧玲珑的鼻尖,她温润绵软的嘴唇,当他的身体猛然间沉入那处秘境之地的时候,就只见王容突然紧紧咬住了嘴唇,那一瞬间,他便轻轻咬住了她的耳珠。

      “幼娘,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这话语仿佛带着无数回音,在王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让她感到整个人上下弥漫着一股让人战栗的欣悦。

      从她尚未及笄开始,就有一拨一拨络绎不绝的人上门提亲,平素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恭维和赞美。有人赞叹她的美貌,有人嘉赏她的聪慧,更有人直截了当表达过对她的爱慕。可是,比起这些,别人更看重的是她的出身,她是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女儿,她有公主甚至都无法比拟的丰厚陪嫁。而且,她两个兄长都不甚成器,只要娶了她,兴许便意味着附带整个阿爷一手打拼下来的庞大产

      喜欢两个字,纯粹得让人心醉。

      “杜郎,我也喜欢你……”

      这一句低微的回应让杜士仪喜不自胜。他小心翼翼地用她能够承受的程度深入,不时用爱抚和亲吻缓解这第一次的生涩和疼痛,而她亦是用不甚娴熟的动作来迎合着他的激情。当两个人的身体再无缝隙地紧紧黏合在一起时,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神中全都满是欣悦。尽管只是初尝禁果,但杜士仪已经忍了太久太久,第一阵激情消退了下去之后,他忍不住又尝试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发现王容的下唇上已经用牙咬出了白痕,他方才醒悟了过来。

      来日方长,何必急在这一时?

      “是不是弄疼你了?”

      “你还好意思问?”

      尽管王容知道,杜士仪骨子里就是一个强硬的人,但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有这样的筋骨。她早已不是那些水嫩嫩的及笄少女了,自忖在道观中也曾学习过服气养身,甚至还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默许下,向教坊司的公孙大娘学过防身剑术。虽则只是粗通一二这样的水准,可身体也算得上是强健了。可是,在杜士仪的一再挞伐下,她已经瘫软得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此刻这声音更是娇软无力,仿佛是撒娇更胜过嗔怒。

      被这么一瞪,杜士仪只觉得小腹又是微微一热,竟又有些蠢蠢欲动,这下子却万万不敢再冲动了。他赶紧稍微挪开一些,免得待会又克制不住自己,可正当他寻思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咕的一声。他本以为是自己,可等到侧头再一看,却发现王容的脸上有如火烧似的,而那奇异的声响再次从其腹部传来。一怔过后,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你还笑要不是因为你突然没了踪影,我怎么会一天一夜什么都吃不下?”

      说着这话,王容只觉得那种饥饿感排山倒海似的袭来,竟有一种仿佛能吃下一头牛的错觉,甚至恨不得在杜士仪胳膊上狠狠咬上一口。而让她羞恼的是,杜士仪竟然笑吟吟地看着她,突然趁她不备偷袭,在她唇上又轻轻啄了一下

      可恨她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抓起旁边的锦毯盖在了她身上,随即站起身略略收拾了一下,穿上衣服就出了门。随着门外依稀有轻轻的交谈声,须臾,她就感受到了一股冷风,却发现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白姜

      尽管那是自己的心腹婢女,可这一刻,王容却有些不由自主地心虚脸红,尤其是当白姜在她身侧跪坐了下来的时候,她几乎想别过头去。

      白姜一整天都在客舍前后两道门思量如何混出去打探消息,一直无果团团转了不知道多久,正打算回来禀告,这时候却方才得知杜士仪回来了。可匆匆赶回来想要问问究竟怎么回事的她却被裴宁拦住,硬是要她在外头吃什么团圆饭。等她意识到什么,悄悄溜回自家娘子的房门口,该发生的事情却已经都发生了。看着地上那些凌乱的痕迹,看着王容那娇艳不可方物的脸色,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却是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王容的手。

      “娘子,我知道你不想留下遗憾。我已经预备了热水,娘子先沐浴吧。”尽管年纪不小,却尚未经历人事的白姜面上也不由自主微微一红,随即才低声说道,“杜郎君不会负你的”

      匆匆来到前头打算找些果腹之物的杜士仪却在厨房门口遇到了裴宁。面对这个此刻很不想遇到的人,他很想打个哈哈犹如平时一样蒙混过去,但话还没出口,他就只听裴宁开口说道:“听说玉曜一整天没吃过什么东西,锅里早就有炖好的鸡汤,内中我特地多加了几味药材。冬日天寒,多多节制,预防之法不是一定就能奏效的。”

      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全都被裴宁看得一清二楚,杜士仪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可终究感谢裴宁考虑周到,当即低下头讷讷说道:“谢谢三师兄。”

      “谢就不用了,你们两个啊……”

      裴宁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继续教训丨什么。看到杜士仪和王容相见那一幕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出了之后兴许会发生什么,果然一如他所料。想到那个刚进草堂时就不按常理出牌,但读书却极其用功的小师弟现如今已经是大人了,他的脸上更是露出了微微笑容。

      “去吧,别辜负了人家。”

      “是,三师兄”

      杜士仪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便立刻进了厨房。灶上没有别人在,热腾腾的鸡汤却早已经放入了砂锅中,想是裴宁正出来打算让人送到里头去。他亲自戴上那厚厚的手套捧了砂锅出来,却发现裴宁早已经不在门外,这一路回到最里头,他竟是没有遇到一个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外头团团圆圆地热闹吃饭,抑或是被裴宁给支开了。他到了门口开口叫了一声,白姜就立时打起了门帘让他进去,一见那鸡汤便诧异地扬起了眉。

      “杜郎君,这是……”

      “是三师兄加了料的鸡汤。”

      听到这也是裴宁预备的,白姜只觉得心头又是高兴又是欣慰。裴宁分明是知道杜士仪和王容在于什么,却屏退了旁人,甚至连这些细微末节都注意到了,真的是一等一细心体贴的人,根本不像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冷峻难以接近。想着想着,她见杜士仪放下砂锅便四处找王容,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娘子正在后头沐浴,我把鸡汤送过去,杜郎君在外头稍候一会儿吧。”

      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一阵阵水声,一想到那边屏风后头赫然是美人出浴,杜士仪便忍不住神情一怔。初尝**滋味,未免难以自拔,他不得不在心中默诵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春秋左氏传,这才勉强令自己平静了下来。而白姜在盛了鸡汤到后头,半哄半劝地让王容吃了点热东西垫饥之后,这才又转了回来,复又盛了一碗递给了杜士仪。

      “杜郎君在外奔波了这么久,也吃一些吧。”

      这本是好意,可杜士仪一想到裴宁特意在鸡汤中另加了药材,便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是三师兄特意为幼娘做的。我还不饿,你不用忙了。”

      话音刚落,他却只听和刚刚如出一辙咕的一声,顿时愣在了当场。而这一刻,轮到屏风后头的王容忍不住发出了扑哧一声笑,继而便没好气地吩咐道:“白姜,别劝他了,他要硬撑着不去外头露个面,那就随他去”

      腹中空空的杜士仪暗叹一声现世报来得快,不得不站起身来,有些尴尬地说道:“那我先去外头看看。”

      杜士仪这一溜,王容方才放下了手中的软巾,整个人娇软无力地泡在了温暖的水中。起初的癫狂痕迹点点滴滴都留在了自己的身上,真切到让人一想便脸色发红,那些落在颈上背上胸前的热吻,仿佛在这热水的浸泡下被再次激活了,让她的身体仍能够感受到那一刻的激情。想起自己亲口说出不想后悔一辈子的话,她的眼神不禁有些迷离,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唤道:“白姜,你过来。

      等到白姜来到木桶边上,她踌躇片刻便低声问道:“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可打探着了?”

      被裴宁硬是拉到外头去团圆宴,白姜索性悄悄打探了一番此前那经过,结果自然是为之心惊肉跳了许久。此刻王容问起,她本待含含糊糊带过去,可转念一想,杜士仪既是好端端回来了,这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于是索性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委一一说了出来。当她说到杜士仪一剑断了一个行凶侍童的手腕时,她就只见王容瞳孔猛然一缩,继而却又表情平静了下来。

      “有惊无险就好。”

      话虽如此说,当短短一刻钟之后,她沐浴完换了一套于爽的衣裳,杜士仪再次进来之后,她示意白姜退下,随即盯着杜士仪问道:“你拉着张郎君去看柳惜明,怎会随身带着刀?难道你早就知道他会暴起发难?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面对王容的质问,杜士仪知道瞒不过她的敏锐,只得解释道:“我是想带着张九郎过去,诈一诈让他吐露出口风,谁知道他竟然会失心疯到想要杀人灭口。幸好我前一天就备好了除夕夜打算送给你的一把裙刀,危急时刻却派上了大用场。”

      “送给……我的?”

      王容不禁愣住了。直到杜士仪取出那把其貌不扬的裙刀送到自己面前,尽管血腥已经完全拭去,但她仿佛还能看见上头沾满了鲜血的样子,一时不由得痴了。然而,当杜士仪正要把裙刀收回去的时候,她却一把抓了在手中。

      “幼娘,伤过人的东西,还是我来日再换一样送给你。”

      “正是因为伤人见血,才有防身之效。”王容却将裙刀紧紧攥在了手中,一字一句地说道,“杜郎不赠钗环,却送我裙刀,难道不是希望我柔韧坚强,为君贤内助?此物既然能庇佑你逃脱了一场劫难,将来我带在身边,必定也能逢凶化吉。没有什么,是比此物更好的除夕礼物了”

      见王容如此说,杜士仪伸出去夺刀的手最终垂下。看着这个已经在事实上成为自己妻子的女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点了点头:“好,便让这把曾经祛凶的裙刀,时时刻刻陪伴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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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明经及第

        尽管是告状,而且是证据确凿,人证凶嫌尽皆都在,但杜士仪裴宁以及袁盛,再加上一个见证者张丰的联名上书,却并没有用加急,而是按照每日行二百里的速度送往天子如今行幸的东都洛阳。因此,东都城内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景象。

        正月十二,乃是尚书省都堂省试明经的日子,比往年都早。明经三场虽不比进士三场的难度,录取率也远高于进士科,可死记硬背却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本事,更何况七年守选的期限,对寒门士子来说着实难捱,即便能够明经及第,历经漫长的候选能够得到的官职,大多也不过一介县尉,而后任满又要等上三五年甚至更多再等候接下来的吏部集选,于是从进场到出场,众多白衣士子赫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杜十三娘亲自送了杜黯之进场,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傍晚,她又和崔俭玄一道去接了杜黯之出场,得知其经史策问都把握不小,她不禁流露出了欣悦的笑容,颔首一笑就勉励道:“只要你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便不用太计较了。三天在考场窝下来,想必你也已经身心俱疲,我和崔郎给你预备了酒宴,今晚好好放松放松,数日后且看发榜”

        “阿姊谢谢,真的太谢谢了”杜黯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崔俭玄有些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又向对方打躬道,“也谢谢姊夫若不是姊夫大度,我也不能在永丰里崔宅厚颜住了那么久。”

        “那就不用客气啦”崔俭玄听到这一声姊夫,心里就舒服多了,决定大度地原谅杜黯之让杜十三娘忙来忙去这么久,等到把杜十三娘让上马车,他和杜黯之一同上马的时候,他这才低声说道,“长安朱坡老叔公来信了,说是就按照杜十九之前的安排,发了榜及第后,你安安稳稳直接回长安,到朱坡山第陪着老叔公住上一年等上一年,好好学学老叔公那些为人处世之道,然后就去江南任官。甭管你到时候回去时,你家爷娘说什么,你都听着应着,发榜了自有分晓。”

        “是,谢谢姊夫。”

        崔俭玄被这一声声的姊夫叫得眉开眼笑,一路上少不得又提点了杜黯之好些话。有些自然是不错的经验之谈,有些煞有介事的话却是他自己凭空想的,杜黯之即便暗自觉得不对劲,也只能在心中嘀咕,当面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等到这一行人进了永丰坊,最终在崔家大门前停下时,却正好和另一边过来的一行人碰了个正着。见那边厢牛车揭开帘子便立时大呼小叫,赫然是崔九娘,杜十三娘生怕她身怀六甲却依旧莽莽撞撞,连忙下车迎了上去。

        “真真,都说你胎象也不安稳,怎么也不说一声,突然就来了?”杜十三娘一边说一边有些嗔怒地看了王缙一眼,“夏卿也不好好劝劝她”

        “我哪里能劝得动九娘。”下了马的王缙苦笑一声,却对崔俭玄这妻兄拱了拱手,见杜黯之下马过来问好,他又颔首示意,这才无奈地说道,“今年制举要开草泽自举科,所以我打算试一试。”

        “你总算是肯去应试了。”崔俭玄咧嘴一笑,这才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嘀嘀咕咕拉着杜十三娘说话的崔九娘,眨了眨眼睛道,“我还以为你和九娘蜜里调油,连应试的事情都忘了。不过,这一科我也听说了,不少品子和在职的官员都有应试,不是那么容易的。”

        “若要比拼真本事,我又怕谁?”

        王缙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傲气。在两京呆了这么多年,又娶得崔氏女,游历于两京才子之门,纵使并不像王维那样往来于诸王贵主这样的顶尖权贵,但他反而累积了深厚的才名。尽管今年的制科并不是文辞雅丽这样最适合他的,但对于策问,他也自忖绝不逊色于人。此时此刻,见崔俭玄果然笑着竖起了大拇指,他就轻轻吸了一口气道:“阿兄离京已久,要想让别人不忘记他,也只有我了”

        两拨人会合之后进了家门,这一天最大的事情自然是上元夜宴,兼且也是为了杜黯之出考场庆祝。当初进考场的时候也经历了一回这样的场面,今天再一次尝到了众星拱月的滋味,杜黯之只觉得心情激荡得无以复加。直到在崔宅住了最后一晚上,又回到了自家位于乐成坊的宅院时,他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父亲也好,嫡母也好,弟弟妹妹也好,甚至于下人们也好,每一张脸都是冷冰冰的,甚至连他的屋子也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热乎气。

        知道这才是自己真正的生活,他自己亲手默默收拾好了之前带走的行李,当天晚上躺在床上,却不知不觉失眠了。习惯了那样温情得让整颗心都暖烘烘的日子,如今这种冰冷刺骨的日子,他竟有些不习惯了,即便明知道这里才是自己家,而到崔家只不过是做客。倘若今科并不像他自以为的那样发挥出色,接下来他要怎么办,在这种四处冷眼的地方过活?

        “不……如果落榜,我就回樊川杜曲老宅去闭门苦读”

        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接下来这两天,杜黯之在家中面对那种冷冰冰的环境,反而渐渐释然了。屋子虽冷,但杜十三娘送了他好几件看上去不显眼,实则极其暖和的丝绵衣裳,厚厚裹在身上,却也尽可挨得过。转瞬间到了发榜的日子,他自不指望家中还有人去打探看榜,也不想贸然求恳出门反遭嫡母讽刺,索性只安安静静在房中看书。

        翻了无数遍的《春秋左氏传》看得入神之际,他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十九郎君,郎主叫你去书斋”

        从崔家回来之后,父亲杜孚见了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其余的什么都没问,此刻听到是父亲叫了他去,杜黯之不禁一颗心猛地一缩,竟是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彷徨。他勉强镇定心神答应一声,合上书卷后出了门,强忍着探问的心思随着那从者来到了父亲的书斋外,却只见一个往日见他几乎招呼都不打的侍童竟是恭恭敬敬地打起了帘子让他进去。这种微妙的变化让他一颗心猛地一跳,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低头跨过了门槛。

        看着庶长子进门,杜孚的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从曾祖父的怀州刺史,到祖父的庆州司马,再到父亲的雍州泾阳尉,官是越做越小,以至于他只能通过荫补寝郎来谋求出身,官路也一直不顺,更不要说照应自己的侄儿。

        更何况,从小就颇有才名的杜士仪让科场数次折戟的他自惭形秽,更有意不想管这个侄儿的事,因而此后祖宅大火杜士仪重病,他也只当隔了千里无法照应,选择性地没有理会。可谁曾想,蒙尘不久的杜士仪竟然会三头及第,仕途一路通达

        而现如今,庶长子竟然初次乡贡明经,就在四等及第的省试中,以上中的成绩一举登科

        尽管心中甚至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但杜孚好歹知道杜黯之不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儿子,等到他行礼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刚刚去看榜的人回来报说,你此次省试明经,得了上中佳绩,竟是一举功成了。”

        真的及第了?

        尽管隐隐之中猜测过父亲和侍者们态度大变的原因,但此时此刻,杜黯之仍然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等到从杜孚的神情中确定了这个消息,他才一瞬间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狂喜,一种想要大吼出声的狂喜。好容易才把这种情绪牢牢压制了下去,他便低头说道:“多谢父亲。”

        谢他?儿子读书的老师是杜士仪请来的,儿子应考前更是于脆被杜十三娘接到了崔家去住,刚刚得到消息后,韦氏那张脸几乎黑得如同锅底,杜黯之这个谢字更几乎如同刀子一般刺在他心里

        愠怒在心里,他脸上固然竭力没带出来,说出的话却仍是**的:“明经及第不过是有了出身,勿要自满”

        然而,杜孚的敲打也好,韦氏打算趁着庶长子刚刚明经及第,快刀斩乱麻迅速定下一门亲事也好,全都很快没了下文。明经发榜之后不过数日,杜思温就派了人来,说是自己喜欢杜黯之的敦厚老实,既然要守选,也不用一直窝在东都,要接了他去朱坡山第同住。面对这个消息,纵使杜孚这个为人父的心里发堵,却也不敢违逆那个京兆杜氏扛鼎的长辈,只能眼睁睁看着杜黯之离家前往长安。

        而这一天听人报说,婶母韦氏因为杜黯之被杜思温接走,于是在家大发脾气,早先为了杜黯之而在乐成坊杜宅安插了人手的杜十三娘不禁抿嘴一笑,随即便对竹影吩咐道:“既然黯之都已经去长安了,只要老叔公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敦厚的秉性,那时候自然不会把他送回去让他父母糟践了。把人都撤回来吧,那一家人刻薄寡恩,在那里做事简直是度日如年”

        竹影当然能明白杜十三娘对杜孚的怨气,当即满口答应。正要退出去处置此事的时候,她却险些和风风火火撞开门帘进来的崔俭玄撞了个正着。后者甚至连看她一眼都顾不上就大步冲到了杜十三娘面前,气急败坏地说道:“出大事了”

        丈夫的性子杜十三娘最清楚不过,此刻少不得顺着他的口气问道:“什么大事?”

        “杜十九在苏州遭人行刺”见杜十三娘那张脸一瞬间变得煞白,崔俭玄连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没事,人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派人动手的是柳家那个遭人厌的小子柳惜明。这事情并未声张,我是从姜度那儿听说的,他是从惠妃那儿知道的,你心里知道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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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雷霆

       洛阳宫临波阁。

      此处虽不是洛阳宫中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却胜在小巧雅致。如今住在其中的柳婕妤固然比不得武惠妃如今虽不得封后,宫中待遇却一如皇后,但因为她生了皇长女永穆公主,而后又生了二十四皇子延王李玢,上上下下亦是不敢小觑。过年时就曾经有传言,道是柳婕妤不日将晋升九嫔,自忖出自关中郡姓名门,早就应该更进一步的柳婕妤不免心中期待,可现如今对着面前那狂怒的君王,她却只觉得满心冰冷。

      “荒谬,狂妄,胆大包天我大唐开国至今,这等派刺客劫杀朝廷命官的罕有听闻,没想到就有一个出在你柳氏”

      李隆基平生最好的就是脸面,现在,自己宫中嫔妃的侄儿竟然敢派人劫杀朝廷命官,他只觉得仿佛被人重重甩了个巴掌,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此时此刻,怒瞪着柳婕妤的他陡然之间想到了过往柳氏种种罪过,一时容色愈冷。

      “所幸苏州刺史袁盛和杜士仪等人都知道此等是丑闻,没有明折拜发,否则你柳氏的脸面就全都丢尽了从即日起,你去入道修行吧”

      此话一出,柳婕妤几乎瘫倒在地。片刻的僵硬过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李隆基跟前,哀哀叩头求告道:“陛下,或许只是别人一面之词,我那侄儿虽则顽劣骄纵不争气,可绝不至于如此放肆大胆……”

      “一面之词?袁盛出自江左袁氏,和裴杜没有私交,他用得着附和人言?和杜士仪同时在场的张丰是吴郡张氏子弟,张齐丘的儿子,当初在御史台是以出了名敢言著称,而且袁盛说,之前这张九郎在苏州还一力反对茶事,他会不明就里就附和杜士仪所言?他们的奏折上写得清清楚楚,你那侄儿和杜士仪有旧怨,到苏州又和张氏争地争道,故而衔恨在心,意图令人行刺嫁祸张氏。朕真是长见识了,不知道该说他这嫁祸的伎俩用得如此炉火纯青,还是如此异想天开怪不得此人当初京兆府试只能忝附末名,如此品行,怎堪为朝廷官员

      李隆基口口声声的指斥,对柳惜明显见是深恶痛绝,柳婕妤终于知道,这个侄儿是完全保不住了。此前因为要对王皇后曲意顺从,她不得不按王皇后的意思,把柳惜明放逐到了衡州,而后王皇后废黜,她几乎倾半个柳氏之力来奉承武惠妃,这才终于勉强算是抹平了旧事,又把柳惜明从衡州弄了回来。之所以不让其回两京,与其说是怕什么得罪王毛仲,其实完全是怕武惠妃想起旧事

      可是谁能想到,那个已经在外头呆了这么多年,按理说该长大该明理的侄儿,竟然是变本加厉

      “陛下,家兄当初把儿子送到衡州,本意是想磨砺他的性子,可实在是山高路远,料不到他在外越发放纵妄为。柳氏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弟,妾身也是异常痛心的”柳婕妤手按胸口,带着哭腔说道,“陛下令妾身入道修行,妾身自无不愿,可万望陛下垂怜,不要因为一个不肖子弟便抹杀了柳氏多年忠心侍上而且,二十四郎还小……”

      见柳婕妤痛哭流涕,如若平日,李隆基兴许会生出几分怜惜,但此时此刻只有厌恶。他甩开了那只想要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冷冷说道:“二十四郎朕自会交给稳妥的人接手,你不用操心至于柳氏,朕还不会因为你那侄儿便行迁怒,若有出色子弟自当继续任用,若没有,那盛衰生灭自有天数”

      柳婕妤被这绝情冷峭的话说得心头冰冷,眼睁睁看着那个既是君王又是丈夫的人拂袖而去。那一刻,她跌坐在地,心中想起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废之后在冷宫之中不过数月便撒手人寰的王皇后。那个骄傲的女人,那个和李隆基结发共患难的女人,那个曾经居高临下俯视她们这些后宫妃妾的女人,一朝被废荣华不再,甚至连家族都几乎被连根拔起,她那时候还在暗地里讥诮过对方,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一转眼就轮到她了

      当李隆基回到贞观殿的时候,依旧余怒未消。当初他杖毙了长孙昕,看似给那些仗势横行的皇亲国戚一个警告,但事后仍是迁怒于惹出事情的御史大夫李杰,没多久就找了个由头把李杰给左迁了。而此次杜士仪等人惹出了这等事情,他亦不无恼火。可一想到剑南道那茶引司对于国库的贡献,如今淮南道江南道亦是种茶者众,不数年之内应该就可以获取到更加丰盛的茶利,他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李杰当初是被殴,杜士仪到底是遇刺,而且是刺史署门前一次,到别业见柳惜明时又是一次,情理不同而杜士仪偕同苏州刺史袁盛等人终究是密奏,而且距离两京遥远,此事就不用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了

      想到这里,他便对身旁一个内侍吩咐道:“宣骠骑大将军虢国公杨思勖

      随着去岁率兵再次平叛邕州,杨思勖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宦官之中第一人,官拜骠骑大将军,爵封虢国公,几乎可以和王毛仲的官爵平齐。而他杀人如麻的残酷手段,也在从他征讨的人口耳相传中变得人尽皆知,故而但凡他周身五步以内,无人敢贸贸然靠近。入了贞观殿后,他杀气腾腾地出来时,四周围的宦官宫人无不是躲得老远。

      这位煞星又是要受命去何处杀人?

      和众人猜测的不同,杨思勖出宫之后径直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柳宅。当柳齐物从对方口中得知了那个令人惊悚的事实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两眼一翻,于脆利落地昏了过去。然而,碰到别人兴许会体恤一二,杨思勖的反应却直接而粗暴,他眉头一皱直接拿起角落中一个花瓶,扯了鲜花往地上一扔,继而就把里头的水全都泼在了柳齐物的脸上。

      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被这样冰寒的冷水泼面一激,柳齐物立刻一个激灵苏醒了过来,等看清楚面前那张狰狞的脸,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噩梦,他终于完全绝望了下来。挣扎着站起身来,他也顾不得**的衣裳,声音嘶哑地问道:“虢国公,不知陛下如何处置小儿?”

      “做了这样按律当诛的事情,还想活么?”杨思勖最看不起这种徒有家名,却教导不出出色子弟的世家大族,轻哼一声便冷冷地说道,“本应杖毙以儆效尤,不过为了给永穆公主和延王稍存体面,陛下已经命人即刻前往苏州,将此子赐死。届时行刺杜侍御的案子便是山贼所为,算是陛下对你柳氏的格外体恤。只不过,今后若不能从科场进身,你那些子侄便好自为之吧”

      谋刺官员并不是株连全族的大罪,但天子此言却形同于断绝了他这一支柳氏子弟的门荫,柳齐物几乎差点再次晕倒,心中恨不得自己当年狠心些,直接把柳惜明这个孽子一直拘在衡州。然而此刻后悔已经晚了,他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诺诺连声谢了天恩,等到送了杨思勖回到屋子里,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终于再次软倒了下来。

      几代人辛辛苦苦,方才有他这一支的富贵荣华,可现如今却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说是不声张,京城那些权贵还有什么会不知道?

      尽管这么一件事算是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解决了,但李隆基难免心烦意乱。因此,当案头一而再再而三堆满了御史台中的御史弹劾张说,而张说麾下亦有人不断攻击宇文融和崔隐甫的时候,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这一天,他再次莅临了集贤殿,和上下众学士直学士畅谈学术纵论古今君臣尽欢之后,他临走时到门口时脚下微微一顿,继而便看了一眼领衔的张说。

      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张说那些华发似的,他竟是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轻声说道:“说之,该让贤时就让贤,你致仕吧”

      尽管张说早在继续打这一仗的时候,就知道难免会有这一天,心里却仍是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他也好,姚崇宋憬也好,全都是崛起于武后年间,若没有那位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女皇,没有他的今天。他本以为自己入东宫辅佐李隆基便好似姜太公于周武王,可他终究是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他深深朝着天子躬了躬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臣明白了。”

      张说的致仕只是一个开始,当接下来的消息从中书省有条不紊地经由门下省,再发往尚书省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张说罢尚书右丞相,勒令致仕。崔隐甫罢御史大夫,免官侍母,宇文融罢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出为魏州刺史。

      竟然完完全全是两败俱伤

      曾经门庭若市的宇文宅,一夕之间成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偌大的宅院中,来来往往的仆婢脚下匆匆,大多面色惶急,唉声叹气。那座曾经进出皆为显贵的书斋,现如今大门敞开,里头端坐的主人却再也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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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腹心之谋,贵主之算

         前一日还踌躇满志,想着如何在户部进一步推行财计改革,后一日却罢官去职,出为刺史,人生一起一落之间那莫大的落差,几乎让自忖看透世事变化无常的宇文融为之难过得吐血。整整一夜,他就这么枯坐在书斋中,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甚至他都不愿意去照镜子,不想看见镜子中那个憔悴而枯槁的自己。直到他看见郭荃和李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斋时,涣散的眼神这才重新有了焦点。

      “宇文户部……”

      这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叫了一声,面对这熟悉的称呼,宇文融不觉心里一涩,这才用沙哑的声音苦笑道:“从今往后就收起这称呼吧。再也没有什么宇文户部了,张说致仕,我被贬出京,崔隐甫直接免官……圣人实在是明察秋毫有了我们这前例,还有谁敢动辄朋党,争斗不休”

      这时候宇文融终于恍然醒悟了过来,郭荃不禁暗叹为时已晚,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李橙昨天已经去看过张说,发现张说的精神状态远远好过他的预计,再想想之前张说说过的那些话,他怎么不知道,自忖已经没有起复机会的张说是用这一招两败俱伤,断送了自己政治生命的同时,把宇文融扫出了京城,也换取了两位现任宰相的善意。他知道此前自己就算如此说,宇文融也决计不会相信,而现如今就更加没法开口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了。

      “宇文户部可有什么打算?”尽管已经不该再如此称呼了,但习惯使然,郭荃还是如此问了一句。

      “事已至此,怨艾也是无用,魏州刺史……总算是河北重镇,亦不是没有用武之地”一夜沮丧,宇文融终究不是那等少年入仕平步青云的人,尽管这六年来的飞黄腾达几乎让他有些飘飘然,但这重重的一跤还是跌得他彻底清醒了过来。此时此刻,他双手用力拍了拍双颊,最终微笑道,“既然能够从区区富平主簿一路升到了户部侍郎,此番就算出为魏州刺史,我也一样能够风光回来”

      见宇文融总算恢复了几分平常之态,郭荃不禁心中稍定,连忙又劝解道:“这些年关中河内河北水旱大灾不断,各州刺史虽勉励救灾,但成果寥寥,如今宇文户部既然出为魏州刺史,圣人恐怕并非只是恼火朋党,也有用你主持救灾之意。要知道,满朝上下,再没有人能如同宇文户部这样走遍天下,又曾经主持过劝农救灾之事。”

      这是郭荃和李橙在路上相遇之后,就商量好的话,见宇文融果然面色一动,李橙也顺势劝道:“郭御史所言不错,这些年大河屡次决口,河堤溃决,然则各州刺史非但不曾尽心尽力地救灾,反而大多还是被动等候上命,到情势紧急时方才发民夫重修堤岸,以至于灾情越发严重。要知道,去岁八月初,黄河便是在魏州决口”

      此话一出,宇文融登时露出了斟酌之色。去年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封禅泰山之后,天下并未因此风调雨顺,反而是连场大灾。春夏之间,一场大旱不期而至,甚至一度在北方大部分地区滴雨未下,于是天子连番派重臣往祭西岳及西海河渎。而到了夏秋之间,先是河南大水,死者数以千计,而后这场水灾又愈演愈烈,由数州而蔓延到了北方近五十个州。就在去年九月,他还曾经在河南河北之地主持救灾,魏州自然也曾经去过。

      这么说,天子只是愠怒,因而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但相对于已经勒令致仕的张说,他还有机会,因为他去的是魏州而不是其他那些更偏远的州,只要他展现出与职位匹配的能力和手腕,那么他就必定能够重新回朝,届时再进一步也尚未可知

      “好,好,我若是就此沮丧颓废,岂不是让张说那老东西高兴了去?”宇文融霍然起身,面上重新又露出了振奋的表情,“我会让圣人知道,有些事情是非我莫属”

      宇文融既是重新打起了精神,郭荃和李橙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大气,甚至后者都压根没想着去计较宇文融对张说的怨念和诋毁。而对于这两个曾经屡受自己提拔举荐,关键时刻仍不离弃的心腹,宇文融在打起精神之后,不免又想到了更加实际的问题。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从宰相执政,再到他们这些执掌各部牛耳的高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就如同当初张说罢相,当初他重用过的人,如王翰张九龄等等,纷纷左迁贬官,现如今他出为魏州刺史,张说罢相,李橙这个与张说和他有两重关系的自然很难再留在户部度支员外郎的任上,至于郭荃,出身寒素又没有靠得住强援的他,又怎可能再留在御史台?

      “你们两个……李郎,你不妨去见见张说,他既然器重于你,总不会看着你被我牵累,就算左迁,也能给你一个好建议。都畿道河东道河北道,总是远远好过那些偏远的地方。”宇文融见李橙先是一愣,旋即长揖道谢,又说了些安慰话便告退而去,他招手示意郭荃到身前来,沉默片刻便苦笑了一声。

      “我没有听杜十九郎的劝告,也没有听你的劝谏,以至于和张说两败俱伤,如今想想,悔不当初这种话我不想再说,可我着实没有识人之明。我只看到崔隐甫此人在御史大夫任上雷厉风行,甚至把御史台狱都给奏请废除了,而以往各自为政难以督管的局面,也被他大刀阔斧地整顿,最终事无巨细全都要过问,稍有过失便列上其罪贬黜,足足有整个御史台一半的人前后栽跟斗;我却没看到,他这雷厉风行得罪的人,远远胜过张说一个。”

      郭荃自己就在御史台,怎么不知道崔隐甫在衔恨记仇张说的同时,却也不失为一个刚正的好官,可这种刚正是建立在别人的叫苦不迭上,否则,又何至于宇文融尚且还能出为魏州刺史,崔隐甫却于脆免了官?就算崔隐甫的母亲病重在床,可终究还没到那个地步

      “李林甫到底聪明,关键时刻躲了个没影。”

      想到早年就和自己交好,甚至还为自己引见了武惠妃的李林甫,宇文融心中不免五味杂陈。然而,他没有去怨艾李林甫的临阵退缩,他知道那会儿李林甫就算提出趋利避害的建议,急于赶尽杀绝的他也完全听不进去。摇了摇头把这些悔意赶出脑海,他便沉声说道:“你之前问我的打算,你自己呢?”

      “我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人,左右不过是左迁罢了,宇文户部不必担心。若是他日宇文户部功成回朝,我不是又有出头之日了?”

      郭荃从万年尉调任宇文融麾下判官,又蒙其奏为监察御史,本来今年倘若顺利,宇文融还会再奏其为殿中侍御史,可如今一切成空,他反而不如从前那般急切于仕途了。而他的这种回答,却让宇文融心中更觉愧然。微微一沉吟,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今固安公主侨居云州,不少流民纷纷安居于此,突厥此前派使节入贡谈和,契丹和奚人也暂时没有兴兵的大计划,所以,圣人据说有意复置云州,把之前迁徙到朔州的民众重新迁徙回去。那个地方天高皇帝远,又是苦差事,固安公主一看就是不好打交道的,故而人人皆以为苦差。可你和杜十九郎既然交好,如果躲不过要左迁,你不妨瞅准机会,先谋一个朔州录事参军事等到他日云州复置,必定会从邻近州县调人过去,由朔州迁云州却也可行。倘若我能回朝,自会调你回来”

      云州从前是下都督府,永淳元年为突厥可汗默啜所破,故而一度废州,尽管固安公主就住在那儿,却也并没有重新设置官府。如今如若复置云州,那么肯定会恢复其为下都督府的建制。录事参军事只是区区从七品上,他倘若从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外调此职,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左迁贬谪,可郭荃细细一沉吟,便知道宇文融这是在为自己着想。

      把他调去魏州辅佐固然可行,但宇文融日后若有闪失,他这个下属会更加寸步难行,这竟是真心实意的保全他

      “多谢宇文户部”

      见郭荃突然正容下拜,宇文融一怔之后连忙伸手把人扶了起来。想到自己身兼数职劝农廉察天下,那种望风而拜所向披靡的威势,他不禁异常怅惘。事到如今,他能够为这些不离不弃的昔日心腹做的,竟是只有如此少少的一丁点而已。

      这一场席卷两京,可称得上是张说罢相之后又一场政治风暴几乎告终的时候,安国女道士观中,玉真公主正在和金仙公主对坐弈棋。置身事外的她们冷眼旁观政局多变,心情却轻松得很,口中谈论的也是完全不想于的话题。

      “元元,杜十九郎这次不但躲过了行刺,而且还躲过了洛阳城中的这一场大麻烦。你说玉曜和杜十九郎的好事,究竟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杜十九怎么想的,把人拐出去这么久了,结果却没个音信。如今出了蜀中,于脆去江南逛了,当初刘阿斗是乐不思蜀,他倒好,乐不思京,算算除了两三个月一封信,平日里连个音信都没有这次这么大的遇刺案子,他也不叫人说一声”

      两位金枝玉叶正在说道那一对置身千里之遥江南的小情侣,霍清却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两人面前,长跪施礼后便呈上了手中的一个铜筒。

      “二位贵主,云州固安公主命人送了信来。”

      “哦?是元娘?”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对视了一眼,全都笑了起来。

      对于这一位按照辈分应该叫她们祖姑姑的和亲公主,她们知道其身世经历,又因为其性子真的讨人喜欢,因而倒多几分真心怜惜。此刻两人索性挪去坐在一块,聚首看信时,最初还只是带着几分轻松之色,但渐渐的,她们对视一眼,便双双蹙紧了眉头。而送了信来的霍清察言观色,知道固安公主今次来信恐怕不止说了些近况闲话,还有更要紧的事,连忙悄然退出去守在了外头。

      “如何?”

      “这个元娘,杜十九郎既然称她一声阿姊,此前又携了玉曜前往蜀中,这信中所言与奚族及契丹市茶,必定是真的。而她别无依靠,用这种手段获了大利,倘若真的朝中复置云州,云州都督一上任,她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玉真公主轻蹙秀眉说到这里,忍不住拈起了一枚圆润如玉的白色云子,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抬头问金仙公主道,“可是,阿姊,要知道杜十九郎此前才升为殿中侍御史,正当重用之际……”

      “杜十九郎是否愿意,那自然是最要紧的。只不过,朝中多变,张说也好,宇文融也好,都是何等呼风唤雨之辈?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甚至一个不好还有被人赶尽杀绝之忧,反而不如任外官逍遥。就是你我,何尝就愿意这么被拘在两京之地?好在我们是女冠,不比其他嫁人生子的公主,如若真的云州安定了下来,他日我们未尝不可悄悄到那里一游?”

      “啊,阿姊这主意真是妙极”玉真公主眼睛一亮,却是连连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杜十九郎即便再有能耐,究竟年岁太小,阿兄无论如何也不会骤然将其升至高位,与其在朝中看别人脸色,何如在外自己做主?只要他肯,我回头去设法打探打探这复置云州究竟怎么个说法。料想云州那种地方,还供着一位昔日的和蕃公主,但使对前途还有那么几分热衷的,就不会愿意去不过,杜十九郎的资历,担当刺史却还差了点儿……”

      “差了什么?这次回来,在京呆上一段时间,他总要再进一步,云州就算真的复置,也还在百废待兴之间,谁会相争?置不置都督还不一定呢。说不定,到时候李相国杜相国巴不得他去”

      金仙公主伸手和玉真公主紧紧握在了一块儿,见自己这位妹妹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她想起此前那段孽缘让其郁郁寡欢了许久,想了想便笑着说道:“对了,有个消息你兴许还不知道。昨日我进宫去见阿兄的时候,听说阿兄有意再次迎司马宗主进京,并于王屋山建造道观请其长居。你若是不喜欢两京嘈杂,日后大可请命随侍,一半日子在长安洛阳,一半日子在王屋山,又清净又逍遥

      “阿兄又去找司马宗主了?”玉真公主霍然站起身,面上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下一刻,她陡然之间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连忙上前凑到金仙公主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叨咕出了一句话。

      “你呀你呀,竟然在想这个”金仙公主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却不禁对这个提议怦然心动,“不过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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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了却前事,调令回京

       当来自东都的信使千里迢迢,终于抵达了苏州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二月末了。。尽管张丰并没有缓和他对于杜士仪劝茶抱持反对的态度,但相比最初的强硬,有几家佃户上门求恳说想试一试种茶,他最终不置可否。如此消息传扬开来,众人谁不知道吴郡张氏这最后一块石头虽则没被搬开,可也和陆氏一样,不再是不可攻克的堡垒。因此,这天袁盛借口天使莅临见他请了来时,张丰见到杜士仪时,竟稍稍露出了一丝笑容拱手为礼。

      “杜侍御。”

      “张郎君安好。”

      除夕夜的旖旎过后,杜士仪把柳氏别院中的人全都丢给了袁盛去操心,自己则是挑选了本地的种茶好手,由茶引司出资,让他们到四乡愿意种茶的农户中去进行所谓的技术指导。得了工钱,杜士仪又承诺让商户优先收他们的茶,这些熟练的老茶户自然也乐得跑这种公差,一时间,一股轰轰烈烈的种茶风从苏州蔓延到了邻近各州县,以至于袁盛这个苏州刺史短短十数日内就接到了邻州好几位刺史的信,忙得不可开交。

      而今,袁盛终于可以大大松了一口气。当事人都到齐了,那来自东都的特使李静忠客客气气地对众人拱了拱手,尤其是对杜士仪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笑容,这才沉声说道:“陛下有命,柳氏子所行之事丧心病狂骇人听闻,本应绳之以法以儆效尤,然则柳氏关中豪族,联姻帝室,今后宫柳氏,出永穆公主及延王,不得不稍存体面。今命卑官前来,赐死柳氏子,以安诸卿之心。”

      此话一出,在场的袁盛见杜士仪和张丰面色各异,前者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似的,躬身应诺以示答应,而后者却面露愤懑,显然不满意这样的解决方式。面对这样的情景,袁盛唯恐张丰又不管不顾地抗争,以至于传言到天子耳中,他连忙上前不顾一大把年纪,笑呵呵地抓住了张丰的胳膊。

      “陛下仁心,我等无不铭感五内。那柳氏别院是我命人随同这位内常侍前去,还是……”

      “人多眼杂,袁使君随便挑个人带我去就行了”

      对方既然这么说,袁盛对于去看这种杀人的事也兴趣不大,当即点头答应了下来。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却又恭恭敬敬地对杜士仪道:“杜侍御可否同行?此次虽是陛下有命,但赐死时,总需有御史台中人在场。”

      李隆基的非刑杀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动辄杖责甚至于杖毙屡见不鲜,很少有御史台的御史出面抗辩封还,倒是大理寺有过一位强项的大理寺卿李朝隐劝过,杜士仪为了姜皎封还过一次,因而这一回他本没有什么旁观的兴致。但既然此刻李静忠特意请他同行,他也就没有拒绝,答应之后等到李静忠先行拱手出了门去,他转过头时见张丰面色铁青地站在那儿,想了想便走上前去。

      “张九郎可是觉得,如此措置不合法度?”

      “柳氏关中豪族便可为之存体面,那此子罔顾国法悍然杀人,就曾经想过自家名声?陛下实在是太过姑息了”张丰愤愤然地丢下这么一句话,继而就瞪着杜士仪质问道,“杜侍御就不觉得此事不合理?”

      “当然觉得。”杜士仪见张丰一时露出了更恼怒的表情,便笑了笑说道,“非刑杀人,确实是律法大忌,然而有时候,不得不只看结果,不看形式。那我不在东都,焉知柳氏名声就真的分毫无损?教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弟,他们怎么可能不承担一丁点后果?”

      当和李静忠来到了柳氏别院的时候,杜士仪眼前仿佛还能浮现出张丰那张不以为然的恼火面孔。对于这位大唐愤青,他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此人有什么说什么,真切得仿佛是一块官场白玉,怪不得连身为父亲的张齐丘,也没办法保护这么一个慷慨激昂的儿子。至于他,只要柳惜明死了,柳婕妤柳齐物能够一蹶不振,其他的他根本不在乎

      “杜侍御,惠妃让我捎一句话给你。”一路上前呼后拥没法说话,李静忠直到进了柳氏别院,闲杂人等都避得远远的,方才找到了搭讪的机会。见杜士仪果然脚下一滞,侧头看了过来,他就含笑说道,“杜侍御在外一晃便将近两年,也该回京了。再上一步,无论是御史台的侍御史,亦或是六部郎官,杜侍御尽可胜任。到时候再磨砺一两任,中书舍人指日可待”

      放眼大唐入过政事堂的宰相,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中书舍人这个枢要位置上呆过,这已经成了拜相道路上一块几乎是必经的踏脚石了。因而,杜士仪不得不暗自感慨武惠妃给出的这个筹码不可谓不重。

      然而,他更知道,李隆基此人对于女人于政自始至终便心存提防,否则也不会在唐隆政变的时候第一时间杀了上官婉儿,断绝了太平公主一条臂膀,而后又在角力大获全胜后赐死了太平公主。就连身为结发夫妻,一度在寒微时共同谋划对付危局的王皇后,也在不得他欢心后立时处死。在其盛年之际,倘若武惠妃真的于政,这位天子真的会顾惜情分?所以说,武惠妃许诺的东西,其实只是虚的

      “承惠妃吉言了。”

      他含含糊糊应付了一句,等到和李静忠踏入那间寝堂,看见那个被铁链拴得严严实实,无法挪动更无法自残,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柳惜明面前时,他甚至没有费神多看人一眼,直接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然而,李静忠宣了圣命,那个原本一动不动仿佛在等死的昔日贵公子,却突然暴跳了起来。他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口中谩骂着各种能想到的诅咒,到最后将那瓷瓶中的鸩酒完全倒入了他口中之后,瘫软在地的他方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几个字。

      “你……会……有……报应……”

      “因果报应,我是相信的。”杜士仪这才转过头看着眼神渐渐涣散的柳惜明,淡淡地说道,“若是你有下辈子,记得做个好人”

      李静忠有些不明所以,但看见柳惜明剧烈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声息,他上前试过其人鼻息脉搏,确定真的死了,这才站起身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此子冥顽不灵,恐怕要辜负杜侍御一片苦心了。我命人就地安葬之后就启程回东都复命,预祝杜侍御接下来一切顺利”

      “多谢多谢”

      李静忠来得快,去得更快,甚至寻常官员都没怎么觉察这么一位来自内侍省的天子近侍来了一趟,他就悄然回转了东都。而他这一走,杜士仪便也和裴宁分头启程,裴宁去常州、润州、湖州,而他则是和王容南下前往越州、明州、睦州、婺州,台州。在这一圈劝茶以及在各州建立茶引分司的路途中,他便得知了张说致仕,宇文融罢为魏州刺史,崔隐甫免官的消息。尽管在预料之中,对于这样的两败俱伤,他难免暗中叹息。

      而初尝禁果,多年禁欲简直一如和尚的他自然难以管束住自己,而王容既然体味到了个中**滋味,也自然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等到四月间复又回到了苏州的时候,杜士仪固然看上去神采焕发仿佛年轻了两岁,王容同样像是被甘露滋润过的花朵似的,格外娇艳照人。

      和他们的气色一样,这一路的收获同样不小,江南种茶面积尚比不上蜀中,茶商也尚未达到相当大的规模,豪族涉茶事的并不多,通过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合纵连横,茶引的推行比想象中的阻力要小,反而是种茶之事更加让人殚精竭虑。好在他并未采取强压之势,照如今的形势来看,不过数年,那绿油油让人口齿生香唇舌生津的茶叶,就能够在整个大唐天下真正风靡起来。

      四月正是江南气温最适宜,但也是雨水常常光顾的季节。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刚刚和裴宁再次会合的他便等到了来自京城的敕命,却是召他回朝,除判益州两税使事,判茶引司事,而留裴宁于江南判茶引司事。面对这一走一留的措置,本有些意外的他看见裴宁的眼神时,就恍然大悟了过来。

      “三师兄,你……”

      “在京城虽好,但却人人盯着,不如在江南自在。所以我去信请族兄和阿兄一同设法,总算是别人不太在意我,所以便留下了。”裴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伸手在杜士仪肩膀上轻轻一拍,继而语重心长地说,“十九郎,你和玉曜的婚事,我怕是没法去参加了,所以这贺礼,索性我就提早送了给你们希望你们彼此同心,百年好合。”

      一旁的王容也没想到裴宁竟会留下来,当看到那个送到面前的盒子时,她有些心情复杂地接了过来,见裴宁示意当面打开,她小心翼翼打开了盖子,立刻惊叹了一声。听到这惊叹,杜士仪忍不住凑过去一瞧,紧跟着却也愣住了。

      盒子中是两个穿着蜀锦衣裳的木人娃娃,只是,一刀一刻间,那五官轮廓的神韵却活脱脱就是他和王容的翻版。他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着那艳色的衣裳,这才抬头看着裴宁说,“三师兄,等到我们成婚的时候,一定把这一对娃娃放在新房案头你在江南,万望多加保重,来日黯之也会到此上任,还要请你多加训丨诫。”

      “江南有我,你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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