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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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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一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刘良受杖一百后,背臀腿无不鲜血淋漓,人也早已昏厥了过去,杜士仪便令人将其送到了先前诊治过张氏的医馆,却又派了两名差役昼夜看护,以免人跑了。而杨伯峻和张家父子三人被强令进了那劳什子教化院,这消息传开之后,上上下下顿时为之哗然。

      这县令掌教化的职责固然是一直有的,可这教化院却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尤其是当范承明得知这么一桩案子竟是如此收场,忍不住怔忡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人去看看,那教化院究竟是何等地方。”

      不止范承明又恼怒又好奇,纵使崔澹这个最先攀附的,也不禁在堂审过后第一个造访县廨打探。而李天绎和罗吴两家亦无不是心惊肉跳。等到三日之后杜士仪大大方方,直接让人开放了教化院供各家代表和遴选出来的百姓参观的时候,众人看到杨伯峻和张家父子坐在那儿,满脸苦涩地听人读三礼,一时全都面色各异。

      而领了他们来参观的县尉武志明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先是教导宣读,然后是他们自己诵念。每日上午下午各自宣读或是诵念两个时辰,若是一月期满考核之后,规定的篇目不得通过,那便再加一个月。若不用心,减饭食以示薄惩。”

      竟然叫人读书这简直是软刀子割肉

      李天绎登时心中咯噔一下,再看旁边的罗德和吴家那位家主,只见他们面色全都是阴霾重重,他就知道他们也看出了这一招看似绵软之下的锋芒。把那些没有触犯律法,但却显然有失人情道义的人关在这教化院讲礼读礼,这传扬出去固然有人会笑话是书生意气,可想也知道当事人的这种日子有多难熬更不要说在这里头关上一遭,名声脸面全都没了,日后更会被人当成是笑话

      而被关在里头的人,一个是外籍迁入的衣冠户,三个是本地一家父子三人,这样的不偏不倚,正好表示出了杜士仪的公允态度。那些想要挑起客户居人纷争的家伙,这次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转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和京城长安一样,成都亦是从十四开始连放三日花灯,并解除夜禁,因而县廨上下的差役早几日便拿到了轮班表,每个人都是值两夜,放一夜,和往年的安排没什么两样,带家人游玩和当值两不误,一时却也各自无话。而杜士仪自己则是早早邀约了王容,正月十五同乘一车去赏花灯,对于在长安城中初识便是灯节,可接下来却再没有这样机会的他们来说,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然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这天下午,杨蛞便再次带着玉奴来见。就前次的事情千恩万谢之后,他想起之前为了甩开三娘玉瑶费了老大的功夫,忍不住在心里暗叹这伯父家的女儿个个难缠,随后方才陪笑道:“玉奴说,明公当初许诺过阿爷会回来带她去看花灯,如今她阿爷没回来……”

      这话虽然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却很清楚,杜士仪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可是,当玉奴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师傅的时候,他不禁摇了摇头。想起之前还对王容说过,若是有空带了他这小徒弟去见她,他也就没好气地说道:“既是我答应了她,自然说话算话。好了,今日上元佳节,杨七郎想来还有事要忙,我就不送了”

      杨蛞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杜士仪这般下逐客令了,他讪讪然一笑也就主动告退。而等到他一走,原本还老老实实的玉奴立时喜笑颜开地说:“师傅,师傅,我回去之后练过那首曲子了,我弹给你听”

      小丫头如此兴致勃勃,杜士仪忖度如今时候还早,自然不会扫兴。只不过,他原本就给玉奴准备了一份过年礼物,这会儿微微一笑答应了,他就吩咐人去取了一个皮囊来。等到玉奴打开来一看,见内中赫然是一把正适合她尺寸的小琵琶,她那眼神中顿时满是兴奋。

      “师傅,这是……”

      “定做好送给你的”

      杜士仪这一句话让小家伙立时又惊又喜。家中固然有大姊和三姊当初用过的小琵琶,可历经多年已经陈旧了。她固然求恳大姊给她重新定做一把,可用玉卿的话来说,横竖她总要长大,这小琵琶用旧的就行了,日后总要再用成人尺寸的。此时此刻,喜笑颜开的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琴弦和背板,央求杜士仪为她调过弦之后,突然信手一拨,竟是宛然成曲,正是杜士仪此前教过她的那一首小曲。

      “弹得不错”一曲终了,杜士仪肯定地点了点头,却禁不住玉奴一再苦求,少不得又挑选了两首简单的曲子教授给他练手。他并非那些琴师乐伎,所学驳杂,因而个中道理轻轻巧巧就把小丫头说得如同点头小鸡啄米。等到外间提醒说时候差不多了,他这才放下琵琶道,“好了,先吃点东西垫饥,预备去看花灯”

      “好”

      因上元节那三天大放花灯时路上人最多,天色又黑,因而杨家姊妹三个,大的玉卿还曾经去看过花灯,小的玉瑶和玉奴全都只能从旁人转述中听到这上元节不夜天的喧嚣景象。一想到被大姊硬是留在家中的三姊,玉奴就忍不住有些过意不去,吃完点心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对杜士仪说道:“师傅,下次我带三姊来好不好?”

      杜士仪登时乐了,可一个玉奴来学琵琶也就罢了,若是再多上她三姊,那就扎眼十分了。于是,他只能笑着说道:“那样你家大姊就该成日里提心吊胆了好了,别想这么多,要上马了,先坐稳”

      因多了个小粉团子似的玉奴,杜士仪便在马上设了双鞍。好在玉奴分量极轻,他上马之后从人手中将其接过放在身前时,只觉得轻若无物。想到那一句赫赫有名流传千古的环肥燕瘦,他忍不住盯着如今这人兴许不如衣衫重的小丫头端详了一阵子,随即才对左右说道:“走吧”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街头花灯已经都高高挂了出来。这是他在成都过的第一个元宵,为了营造出喜庆气氛,成都各家大户富商都倾力造了灯车灯塔等等,在如今尚未昏暗的天色中,这些五颜六色的花灯交相辉映,看得玉奴目不转睛,不时还去拉拽杜士仪看这个看那个,丝毫没注意到他们的行进路线以及四周围的从者有什么变化。直到拐进一条有些偏僻的巷子,她看到杜士仪停下了马,这才发现周围只有一个身材雄壮的从者。

      “师傅?”

      “别说话,来,先下马。”

      杜士仪先下了马,随即轻舒猿臂把玉奴抱了下来,这才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等到再行数十步,前头巷口处突然打起了一盏灯笼。见那里停着一辆牛车,玉奴忍不住侧头看了杜士仪一眼,却发现他神色如常,牵着她继续走上前,到了牛车旁就弯腰把她径直抱了上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抱她上一辆陌生的车,听惯了三姊那些拐孩子之类吓唬人故事的她必定会大声嚷嚷,这会儿却只是好奇而已。在宽敞的车厢中坐定,她便一眼看见天顶上嵌着一颗发出蒙蒙微光的珠子。从未见过此物的她定睛端详了好一会儿,等到杜士仪也上了车,那车门关紧车帘放下,她才一下子回过了神,注意到车厢中还有另一个女子。

      借着夜明珠的光芒,她发现那女子姿容娇艳妩媚,顿时便醒悟了过来,张嘴便说道:“师傅,这是师娘?”

      “孺子可教也”杜士仪对玉奴竖起大拇指之后,这才对王容笑道,“下午杨七郎硬是把人送来。都是我上次一时最快说她阿爷会回来带她看花灯,结果让她惦记上了”

      王容也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称赞为音律天赋极高的这个小徒弟,可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杜士仪会把人带来。尽管不过年方六岁,可小丫头已经可以看出是美人坯子,而杜士仪这一句师娘让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嗔怒他在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面前还是语无遮拦。等到把玉奴拉到身边坐下,她笑吟吟地询问了她家中情形,琵琶都学了些什么曲子,本想给一件见面礼,可想到等玉奴回家不好解释,顿时踌躇了起来。

      “你不用费心了,我才刚送了她一把小琵琶,足够她用到十岁了。”

      杜士仪倒是很想捏捏小丫头的脸,可纵使大唐,这种亲昵的动作也有些出格,因而他只能眼看王容把玉奴揽在怀里,还笑吟吟地逗弄她说话。等到牛车缓缓起行,渐渐就到了成都城内灯市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但只见游人如织车马如云,他便将窗帘揭开,任由这一大一小两位美人观赏灯市景象。但只听玉奴不时发出惊喜的欢呼,王容亦是秀眉舒展,面容轻松,即便看惯了比更璀璨繁华的夜景,他也不禁感到异常满足。

      若永远都是太平盛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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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二章 神仙师娘


      火树银花不夜天。一年到头入夜就得闷在家中,难得这三日的上元放夜,也不知道多少百姓加入了这场狂欢。这一晚的上元之夜,就只听处处欢声笑语,就只见处处喜气洋洋,无论贫贱富贵,无论男女老少,但使彻夜流连灯节的,面上全都洋溢着节日的欢快。

      牛车上,见之前一直兴奋得无以复加的玉奴已经伏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白狐皮毯子,面上还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显然是香梦正酣,杜士仪不禁莞尔。虽说小丫头是很讨人喜欢,可是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个小电灯泡,他也不是没有遗憾的。

      这会儿她独占了软榻的衣角,他就挨着王容的另一边坐了,因笑道:“琳娘等大些了,一定也会和她一般可爱。咱们将来若是有女儿,我教她琵琶,你教她箜篌,如何?”

      尽管杜士仪不是第一次说及将来了,但在这种上元夜说这种话,身边又躺着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王容忍不住低头看了玉奴一眼,旋即面露戏谑地笑了。

      “好如果是男孩子,你便教他经史诗文,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杜三头”

      “居然敢笑话我”杜士仪顺势就把王容箍在怀里,等到她轻轻把头搁在了他的肩头,他才低声说道,“你阿爷这些日子捎信过来时,可有什么不放心?当初能说服他,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阿爷后悔了呢”王容随口说了一句,等到眼睛睨见杜士仪面上流露出了狐疑和讶异,她方才轻笑道,“早知道杜十九郎是那般不重视门庭,不在乎人言的人,他早就让人上门去试探你口气了,也不至于这好几年都被我们蒙在鼓里。不过,对于你结仇的本事,阿爷也是叹为观止。若不是尊师以派我去终南山代她清修祷告为由,我这么突然从京城消失,难免会有人心存疑惑。”

      “所以说,既然有这么多人帮着我们,若是我们还不能成就好事,岂不是有负期待?”

      杜士仪轻轻耸了耸肩,这才低低地说道:“幼娘,你上次问过我的志向,你自己呢?”

      “我?”王容一下子愣住了。想到从前,想到和杜士仪相识之后,想到现在,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了好些,“从前只是希望阿爷和阿兄们都能顺顺当当,平安喜乐。可认识了你,你又那么强横不讲道理,我还糊里糊涂答应了,那时候,就添了一个你能够仕途平顺,平安如意。现在终于离开了长安,我自然希望,你能够让一方平安,四方知名,到时候……”

      “到时候我便能迎娶你回家了”杜士仪突然接了一句,见王容的表情仿佛是默认了,他不禁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你曾经代替你两个阿兄接手了不少家中生意,就不曾打算过更远的将来?”

      “士农工商,从商者,在世人眼中,终究是等而下之。”王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怔忡之色溢于言表,“就是阿爷,尽管数年内从长安首富到关中首富,传言中甚至是天下首富,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人觊觎,太平盛世,达官显贵还要稍存脸面,不敢逼凌过甚,可若是一旦有所变故……杜郎,高处不胜寒,不但官场如此,商场亦是如此。”

      首富便是一块肥肉,古今中外都不外如此,杜士仪自然心中明了。今日相见,除却相约赏灯,他却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相托。

      因而,顿了一顿之后,他便沉声说道:“幼娘你心思缜密,又常在外与人往来,人情世故更是练达。旬日之内,建池蓄水的工程便要最先开始。县廨之中如今还少一个县尉,武志明固然精明,但没有分身术,其余两个老官油子我却信不过。而若要我事必躬亲,那也不现实,所以,此事我想交托给你。”

      “我?”

      这次王容终于诧异得坐直了身子,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我一个女子出面?”

      “李家如今应该已经唯你马首是瞻,至于崔氏,既然捐出了钱,必然不会有异议。因而,由这两家挑你出头承揽计划,旁人自也无话可说。杨家和鲜于家这些外来的衣冠户,更不至于在此事上出头。如何计划,如何招揽民夫,如何支付报酬,工期、地点、造价、公示……林林总总都交给你。此前历任县令都有相应的计划,但纸上谈兵居多,我也做过一个相应的粗疏计划,这些都交给你。算学应是你之所长,只要戴上幂离,旁人也窥视不着你,而且还能保持神秘感”

      “你还真会差遣人”王容听着双眸异彩涟涟,嗔了一句后却露出了自信之色,“既如此,我就试试看吧用人得当,统筹得法,兼且发放工钱时也能公平,只要能做到这些,我相信一定会做好的”

      杜士仪本意是想在县廨中挑人去主管这件事,可看来看去那三个属官并非专业不说,而且接下来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需得他们去做,这监修水利的事,他只能交托给未婚妻。

      见王容果然答应了下来,他忍不住那一亲芳泽的念头,可还未等他真正触碰到上次曾经领略过的芳香绵软,耳畔便突然传来了一声竹节爆响,紧跟着便是玉奴的低低惊呼。他扭头一看,就只见软榻上的小丫头已经半支撑着坐了起来,正在睡眼惺忪揉眼睛。

      “阿姊……”

      玉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身影,本能地叫了一声,等到睁大眼睛看清楚女子旁边坐着的是杜士仪,她方才狐疑地眨了眨眼:“咦,是师傅?我在做梦吧……唔,继续睡一觉就好了……”

      见小丫头嘟囔完了又躺了下来,还舒服地拉了拉那毯子,转向里头去睡了,杜士仪登时哭笑不得,被打搅了好事的恼火也为之烟消云散。而王容则是面上红扑扑的,嗔怒地瞪着杜士仪斥道:“在小孩子面前别动手动脚的万一她回去之后随口嚷嚷,说你已经有……那时候岂不是不消几日就到处都知道了

      “我自会提醒她,不过就算她说出去却也无妨。娘子可知道,大年初一,有人给我送的节礼中,便包括四个二八年华的美婢。我笑纳之后,全都放在后院扫地了。”

      “你还真是暴殄天物……”

      尽管知道杜士仪为人秉性,但听到这种比情话更动听之语,王容却只觉得心中飘荡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因而,一路互诉衷肠,等到牛车再一次停下,杜士仪亲自抱了玉奴下来的时候,她便轻声说道:“之前不过是打赢了小小的两仗,接下来那位范使君不会再把你当成初出茅庐之辈那般轻敌了”

      “嗯,我知道,可有幼娘你在,我还愁不能如虎添翼?”

      “别贫嘴了,都快天明了,快回去吧”

      当杜士仪再次抱着玉奴上马行了好一段路之后,小丫头轻哼一声再次睁开了眼睛,见自己靠在杜士仪身上,身下赫然是一匹骏马,她一下子犯了糊涂:“师傅?我刚刚不是在做梦么?这是哪儿……”

      “贪睡的丫头,忘了昨夜师傅带你出来看花灯?现在都过了卯初,再过一阵子都要天亮了”

      “啊?”玉奴有些慌乱地再次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从者宛然,她方才陡然之间想起另一件事,回头就看着杜士仪问道,“师傅,师娘呢?”

      “什么师娘?”杜士仪的表情显得诧异而又无辜。

      “那位美若天仙的师娘啊”玉奴再次强调了一遍,见杜士仪面露疑惑,她就急急忙忙地把牛车上遇到王容的事说了一遍,可因为一连睡了两觉,她年纪幼小,记得着实不太分明,最后自己都说糊涂了。

      这时候,杜士仪打了个手势吩咐从者们散开,这才轻声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我仿佛依稀也睡过一阵子,仿佛还有仙子陪着赏了灯……”见小丫头轻轻啊了一声,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咱们很可能是遇着神仙了。那位仙子和我们同车而游赏了花灯,宛若一家人,而如今曙光将至,她自然就翩翩消失不见踪影。”

      “是这样么……”

      那些神神鬼鬼的事,玉奴听乳媪说过不少,三娘玉瑶也老气横秋地转述过不少,此刻只觉得又害怕又好奇,更多的却是兴奋。她忍不住往后靠在了杜士仪怀里,这才憧憬地问道:“师傅,下次还能再见到神仙师娘么?”

      “只要你想,那就一定可以。”杜士仪信誓旦旦地撂下这话,旋即便循循善诱道,“现在不早了,先回成都县廨去取了琵琶,回头我送你回去。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一个人,专心致志好好练习琵琶,日后你神仙师娘一定会为之感召而来。”

      见玉奴发间赫然多了一只小小的玉蝶,知道王容还是因喜爱留下了见面礼,杜士仪便指了指她发间道:“你看看你头上,那只玉蝶,是不是你神仙师娘送给你的?”

      “嗯?”

      玉奴连忙在头上一阵乱摸乱揉,等到看见手中那小小的玉蝶,她立时紧紧捏在了手心中,满脸放光地说,“师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琵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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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四十三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益州范使君要重新括户

      先是满城搜捕那个城门伤人的逃户,最终那个家伙被成都县廨的人成功抓到下狱,继而县廨继续追查假造的过所等事,这边厢还没告一段落,那边厢就骤然传出了另外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一时间,成都城内再次人心浮动,可当范承明令人四处宣示,此前若有被误括成客户的实户居人,可以立时三刻到大都督府自告,即行退回之前缴纳的户税和地税时,奔走相告的人就多了。

      “杜师,大都督府门口足足围了有上百人,这还只是城里的……”

      见陈宝儿绘声绘色地说着去大都督府看热闹的情景,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去一趟县学,探望一下崔大郎,就说今岁解试只管全力以赴,不要管是否能得解送。他这是第一次下场,与其患得患失,还不如一鼓作气,不要留下遗憾。”

      等到陈宝儿告退离去,杜士仪这才站起身来,掐了掐手指算了算之前送到长安洛阳两京去的私信,最后猜测两边应该都会有相应的动作了。范承明突然来这么一招,他确实有些始料未及,想来这位如今是剑南道的实际长官,只要成都一地实行好了,他就会扩展到益州,而又从益州扩展到整个剑南道。只要这西南的大数字和此前有所出入,他想必就会拿着宇文融的痛脚大肆借题发挥

      不得不说,宇文融这一次封禅副使的名义,实在是让人又眼红又警惕

      “明公,武少府已经将那殴伤人的张成按殴伤致人吐血罪,按律该判杖一百,然则如今假造过所罪尤重,因而请命拷讯,请明公立案书判。”

      看到那书吏进来行礼禀报,杜士仪沉吟片刻便立时书迄让其带去给武志明。等人走到门口时,他却又突然出声吩咐道:“拷讯之时,闲杂人等回避,免得此人或者胡言乱语,又或者攀咬到了人时,不经查证便流言满天飞”

      “是”

      尽管他大多数时候都不愿意用拷讯来问出供词,但事涉非小,就不得不通权达变了。此人按律以殴人罪可杖一百,拷讯便同样以一百为限,倘若再不招认,那假造过所的罪名就是他一人承受,再加上冒名度关的罪名,那就十有八九流刑外加徒刑

      好在那边虽则斗殴时极其凶猛,但挨起打时却显然不是一个硬汉。一轮过后,武志明就亲自来见杜士仪。掩上门后,他竟蹑手蹑脚来到了杜士仪身侧,踌躇片刻便神情复杂地轻声说道:“此人招认,过所用纸是花钱买的,县廨所用的白麻纸本也是纸坊买来,旁人若肯出钱,也不是买不到,所以应是真的。而文书是请一个认得字代写书信的人代写,那人收了他两贯钱。至于印章……

      说到这最要紧的一条时,武志明脸上表情就更古怪了:“说是撕破县廨榜文回去后,自己亲自照样摹写,然后……用萝卜刻的”

      杜士仪最担心的就是县廨差役抑或是书吏和人勾结,乃至于让范承明可以借题发挥,谁知道拷讯到最终竟完完全全是此人一人所为。而且,一个不识字的家伙竟然敢于拿着萝卜刻官府印章蒙混出城,听到这里,他不禁哑然失笑:“那另一个假造过所的家伙呢?”

      “是和他相识的人。是此人自作聪明,想着捞点钱,故而以五贯钱的价钱卖了一份过所与人。而且,此人并非举家逃亡,而是因为欠了一屁股赌债,想要逃到他乡去。至于他所携人口,内中有他儿子之外,还有则是被他骗来的,打算出城之后鬻卖于人,也好取利”

      杜士仪越听越是惊怒,听到最后一桩罪名,他不禁拍案而起,随即便醒悟了过来:“此人滑胥凶狠,必然不会自己承认还有拐卖人口之事,定然是你察觉之后追问的?好,到底是你神目如电”

      “我只是觉得那两个小娘子不过十三四岁,不像此人女儿或晚辈,没想到居然问出来了。”武志明被杜士仪这一夸,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直言说道,“此事原和此前那冒名过所的案子不同,既有曲折,更有其他罪行,所以,正值满城人心浮动之际,不若立时命人鸣锣宣示全城,不知道明公意下如何?”

      “就依你之言吧,辛苦你了不过,那方萝卜大印还是先找出来,如此免得人说你只凭拷讯结案。”

      武志明前脚刚走,劲头满满地去做接下来的事,桂无咎后脚却进了书斋,正是来禀报范承明括户的进展。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便凝重了下来:“范使君用的法子确实巧妙,非但没有让民间鸡飞狗跳,而且还赢来了众多赞誉之声。他是把成都县此前括出的客户名单全部张贴在大都督府门前,然后令有出入的客户自己到大都督府陈情自告,到现在为止整整三天,验明已经有七十二户原本是居人实户,并非客户。”

      桂无咎见杜士仪并没有多少震惊之色,知道是自己和武志明此前吐露真言的关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满脸惭愧地说道:“此事若是范使君一道奏折参奏上去,我和武少府等人小则失察,重则……明公,不是我要辩解,实在是那时候时间太紧急,下头差役固然也有蛮横逐利的,但更多都是为了交差,所以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后世那么多社区工作者,一次人口普查都不能够完全查清楚人口情况,更何况是现如今只靠一张嘴两条腿?更何况这是前任的遗留问题了,杜士仪也不好过度苛责,沉吟片刻就又问道:“如此说,范使君并没有真正派人再次深入四乡括户,只是在此前名单的基础上,验证是否为实?”

      “对”

      “不愧是张相国信得过的人。”

      尽管是敌人,范承明的有些手段也着实令人不齿,但杜士仪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范承明确实高明。而且此人不是一上任就来这一招,而是等徐徐过了数月,借着这一次次的骚动再突然发动,便免去了被人诟病一上任就瞎折腾的麻烦。所以,范承明是根本就没想多括出客户来,只是想证明那些数字是虚数,是扰民

      “对了,你可想过,范使君所言那十户被误扩括为客户的实户居人联名告状,为何一直拖延到如今,而且并未到过成都县廨递状纸,甚至连陈情都不曾有过?”

      杜士仪自忖到任以来不说明察秋毫,但至少做到了公允,因而,此刻见桂无咎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继而就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微微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人只需缴纳户税和地税,比起应缴的租庸调来,其实反而少了而且,就连他们去年的户税和地税,也都是罗家代缴的范使君筹谋之深,令人敬服

      桂无咎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明公的意思是说,朝廷蠲免客户五年租庸调,户税照交,地税减半,而居人却因为租庸调负担重大,所以宁可被括为客户,重新登籍?所以看似是县廨迫于期限和额度不得不拉人凑数敷衍塞责,但实则也是……”

      “对,实则也是两厢情愿”

      这种事,武志明这个由吏变官的心中了然,而桂无咎就要差一些了。

      一晃又是七八日,当范承明召了成都令杜士仪及其下属同到大都督府时,便随手把一份厚厚的文书丢在了案桌上:“什么一千二百余户客户,竟有逾三百户都是实户居人成都一县如此,益州一地又是如何?而倘若放眼剑南道一地,焉知不会有更多错漏?整个剑南道此前括出客户不下七万,倘若两三成都是冒认,亦或是错括,看似地税户税增加了不少,可这租调正税,还不是都转嫁在了别的居人身上?”

      范承明一口气便是好几个反问,见武志明桂无咎面露赧颜,反而杜士仪依旧从容镇定,他不禁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索性冲着杜士仪问道:“杜明府可有什么话说?哦,我倒是忘了,你初来成都半年,这括户括地之时,你还在长安当你的谏官”

      “范使君说的是,不过,虽说我只比范使君早到任不到一个月,所知却和范使君有些偏差。”杜士仪见范承明的脸色因为自己这句话而突然僵住了,他便拱了拱手说道,“以实户居人,当成客户交差,以至于成都县一地,括出了客户一千二百余,实则只有九百余户,看似是差役敷衍,但实在是因为,更多的浮户隐户,全都藏在那些大户的田庄上他们不予配合,自然差役胥吏只能退而求其次”

      不等范承明开口,他就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卷纸,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成都本地豪族罗家,所隐浮户凡一百九十七户,男女老少八百余人而罗家所拥田亩,光是在成都四境,就已经超过一万七千亩”

      范承明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突然拿出来了这样一份东西。眼看杜士仪自顾自地展开,竟是当场一个个浮户隐户的名字年岁念了出来,分明已经调查得极其详细了,他忍不住更加震怒。可就在他气冲冲质问了一句此物从何得来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失态地撞开,紧跟着跑进来的,赫然是一个褐衣从者。

      “范使君,东都制书”

[ 本帖最后由 fi62773490 于 2013-12-24 17: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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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八章 别有风情


      从益州到雅州,出成都,过广都,然后由蜀州新津,到邛州办完了茶引司诸事,再往西南而行,就进入了青山环绕的雅州地界。过了名山,行走于崇山峻岭之间,便只见一座关卡伫立山中,把守着进雅安的这条必经之路,这就是号称西蜀第一关的鸡栋关了。

      这一路行来,和此前进蜀时所走的山路相比,杜士仪更体会到了艰险,而原本对于要到雅州去探望阿爷兴奋不已的玉奴,也因为路上的辛苦而变得有些精神恹恹的。所幸杨蛞让杨钊一路跟着,后者极会逗弄照顾小孩子,再加上玉奴想着能够父女重逢,咬着牙硬挺了下来。然而,在鸡栋关驿馆之中投宿的时候,小丫头仍旧有些微微发烧,这也让杜士仪颇为担心。

      可是,他本想把玉奴安置在此,等病好了再接她到雅州,可没想到这意思对杨钊一说,对方就大摇其头:“明公有所不知,玉奴人虽小,主意却大,在家时也往往拗得她两个阿姊无可奈何。更何况这次跟着出来,她是硬磨得她大姊答应的,她那三姊因为没能跟着,还气得好几天都在耍小性子。她之前头疼发烧的时候,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对我说,不能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还说是明公教她的。”

      见杜士仪摇头叹气,杨钊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而且她睡下之前已经退了热,明公不若等明日一早,看看她是否好转再做决定?我身负照拂之责,若是她真的坚持不住,却也不会听她胡来硬是跟从。”

      “那好吧”

      话虽如此说,杜士仪心里却已经决定明天说什么都要把小丫头留在鸡栋关。他心里清楚,在这种海拔渐高的地方,说是头疼脑热,但若不加留心,那小病就会变成大病,玉奴才七岁,他不能因为心疼她思念父亲,挂念自己,就铸成大错。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杨钊拉着鲜于仲通连夜拜访了鸡栋关一个呆了三十年的老卒,给他这一行人都配了一剂药,道是一路前行能够不惧这山高路陡气候多变,而玉奴一觉醒来,却也是精神奕奕,死活磨着不肯留下。

      就连身为剑州本地人,曾经进过雅州的武志明,在仔仔细细看过那一剂药方之后,也立时连连点头道:“这比咱们之前预备的药方要管用,进了雅州,羌蛮混杂,时有骚乱为其一,而水土不服却为其二。过了鸡栋关,到雅州就只剩下不到七十里的路,虽则山路不好走,可也就是一天。雅州再不济,也比鸡栋关来得强,医馆药店应有尽有。”

      冲着这一句话,杜士仪也就不再和小丫头继续磨牙了。他素来是文武并行,打熬的好筋骨,裴宁亦是骑射出色,所选随从无一不是精壮,但从成都到雅州这段山路走下来,却也无一不是面露疲态。当一行人抵达雅州城下查验过所时,立时便有早些天就在此等候的雅州都督府属吏迎了上前,行过礼后恭恭敬敬地把杜士仪等人迎进了城。

      和繁华富庶直追两京的蜀郡成都不同,雅州地处西南边陲,上百里之外的和川镇以及灵关镇外,便有诸羌,诸僚,林林总总的各部隶属于各大羁縻州,时设时废,再加上紧挨着吐蕃,可以说,这里是除了姚州之外,整个巴蜀情况最复杂的地方之一。所以,到这里来担任地方官,素来少有人愿意,这也以至于那位在任上常常一病就是几个月的雅州都督卢奇,竟是神奇地稳稳当当做了三年的都督。

      而当了这么多年都督的卢奇在从儿子口中得知那两位茶引司的正使和副使已经抵达了时,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他是范阳卢氏子弟,正儿八经的嫡支,当年也曾经在朝一度官居秘书监,可却因为曾经为已故睿宗皇帝亲信,当今天子对他很不感冒,他辗转多地为刺史,为都督,一个地方比一个地方偏僻,却再也没有回过朝。他早就不期望仕途还能有什么转机了,可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在身边侍疾多年的儿子。

      “四郎,你去,代我见过那位杜侍御和裴御史,说我虽身虚体弱,可既然二位贵使临门,还是想过去拜会,请问他们何时才能抽出空来。”

      “可阿爷,你的身体……”

      “去虽则杨司马如今代我行都督之职,但我不能真的尸位素餐什么都不管我这一病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父亲既然这么说,卢聪张了张嘴,本打算说杜士仪和裴宁官职都远低于父亲,最终还是不敢违逆,怏怏答应了。

      然而,等他来到了雅州都督府前院大堂,这才知道司马杨玄琰并未在这等往日公事往来的地方见杜士仪和裴宁一行人,竟是在自己在后头官廨的私宅另行款待。年方二十的他固然没有出仕,可身为世家子弟,却也不是笨人,此刻隐隐觉察到杨玄琰恐怕与这二位来使有些关联,连忙使人通报往见。等到里头来人请了他进去时,他沿着那条不知道多少年前修过的青石主路入内,却已经听到了里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阿爷,你看玉奴这些首饰好不好看?”

      记得杨玄琰除却几个婢女之外,并未带家眷来,这听着仿佛极小的女童声音,真的是杨玄琰的女儿?那她是怎么来的,难不成还是那两位正副使从成都带来的?倘若如此杨玄琰和他们的关系恐怕是非同一般地亲近了

      心里如此疑惑,等到门前一名从者打起帘子,侧身让了他进去之后,卢聪很快就看清了屋子里的情景。却只见杨玄琰这个主人居中,一左一右分别是两位年轻人。左下首的年轻人约摸二十出头,丰神俊朗,嘴角含笑,显得温文可亲;右下首的年轻人则要年长一些,仿佛三十岁许,脸上犹如一块冻了千年的冰山,只瞧一眼就足以使人打一个寒噤。

      他倒是听说过茶引使杜士仪三头及第的风光往事,大略知道人的年纪,此刻也不虞认错,连忙上前恭敬地拱手见过,目光继而就落在了那女童身上,这一看不禁呆了一呆。

      那女童虽是一身典型世家小娘子的衣裳,但却戴着生羌常常佩戴的那些银饰,尤其是颈项上五彩辉耀的项链格外引人瞩目。而她那灿烂明媚的笑脸,犹如量身定做似的头饰头冠,更是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师傅,你说这些首饰好不好看?”刚刚得到了父亲一句简短的赞美,玉奴仍不肯罢休,却又到杜士仪面前转了个圈儿,见杜士仪笑吟吟地直接吟了两句诗来,她顿时高兴得双颊发红,险些忘了杜士仪的吩咐嚷嚷出一声待会要给师娘去看。好在关键时刻她总算还醒悟了过来,遂欢欢喜喜地依着父亲的吩咐回房去休息,却压根不肯摘下那重达数斤的银饰。

      “杜侍御,玉奴一个小孩子,那些东西太贵重了……”

      不等杨玄琰把话说完,杜士仪便笑道:“只是进城之后遇到的一个羌女急于换钱,所以我才令人买下来,她喜欢就让她多戴几日,杨司马不用那么挂心。再说就是真送给她,玉奴和我师徒之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也是,也是。”杨玄琰本想着那数斤银饰所值不菲,此刻杜士仪这一解说,他总算是放心了。而卢聪既然来了,他连忙话锋一转道,“卢四郎,你刚刚说卢都督要来拜访杜侍御和裴御史,会不会太勉强了?毕竟卢都督这几日闻听有些风热发汗……”

      “阿爷并无大碍。”杨玄琰是上任也已经有半年了,并不是那等强势揽权的人,更何况卢聪不敢忘了父亲的吩咐,连忙恭敬地再次行礼说道,“阿爷虽身体欠佳,但还不至于不能见人,若杜侍御和裴御史有空,我这就去请了阿爷来。”

      “不用了,卢都督既然是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出来见风,一会儿我就和裴御史过去探望,还请卢郎君回去对令尊说一声。”

      听到这话,卢聪犹豫片刻,终究是担心父亲硬撑,点头答应了下来。而他少坐片刻告退去了,杜士仪方才向杨玄琰问了卢奇的情形。得知这位卢都督颇好相处,他和裴宁对视了一眼,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了雅州种茶的情形。

      相比富庶安稳的益州成都,雅州因为生羌僚蛮杂处,最初涌入的客户浮户并不多,也只不过是耕种自饱,但近几年来茶叶销量年年增长,种茶的茶农已经由最初的数十人一下子增长到数百人,各处茶园在杨玄琰上任后初步清点下来,竟已经有七八千亩。

      未到雅州之前,杨玄琰怎么都想不到,这么多茶园,每年便是上百万斤鲜茶,而以制成品的茶饼计算,也能达到将近十万斤,而和如今盛世年节卖不出价钱的粟米不同,一斤茶至少价值半匹帛,也就意味着这十万斤茶就是五万匹帛若按茶引百斤十匹帛计算,如果茶引司能够经营得当,单单雅州一地的茶引,这便是整整一万匹帛

      想着此次的经历,杨玄琰便轻叹一声道:“只是据我所知,私下和茶户交易的茶商仍是有,毕竟茶引司新建,一时半会却也查禁不了。而且,那些外族人却也会种茶,有不少小茶商悄悄去熟羌熟僚买茶运出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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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章 叶鬼主


      尽管自从先秦开始,蜀中就因太平富庶而闻名天下,但这里从来就不是汉族人的天下,其他书友正在看:。笔下阁。偌大一个剑南道,羁縻州有整整二百余个,如雅州境内就有大小五十多个羁縻州,不少地方小的只有一箭之地,但这并不妨碍大多数酋头都领着朝廷的官职,甚至可以对外称刺史或是将军。那些地处遥远的羁縻州,杜士仪只是茶引使又不是安抚使,自然不可能一处处过去,卢奇叫卢聪引路带他们去的,正是一处编獠聚集之地,林林总总约有五六百号人,全都是蛮人。

      他昨夜在雅州都督府住下之后,王容便通过都督府的人捎了信息来,嘱他倘若要出雅州访编獠,不如去蒙山叶家寨,他就让人要来了雅州地图后,次日一早,对卢聪说了这么个地点。

      雅州多山区,汉人和羌人蛮人杂居,不少村寨都是如此。如今正值盛夏,通往蒙山叶家寨的那条山路上,最初并没有多少人,然而,当杜士仪一行策马在山路上转了一个不小的弯道时,却发现前头有一行十余人。

      除却七八匹驮马之外,还有一辆轻便的小车,为首的中年人衣着鲜亮,正是成都今年才开始流行的式样。当看到杜士仪这一行六人时,长着鹰钩鼻的他在杜士仪和裴宁脸上扫了一眼,又瞥了卢聪,最终方才不以为意地收回了目光,冲着身旁一个从者吩咐了一声。不多时,那个从者就打马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道:“敢问各位郎君这是往哪里去?”

      卢聪的年纪比杜士仪和裴宁的年纪都小,但今天他是陪同向导,自然就把话茬接了过来:“往叶家寨去。”

      “哦,居然这么巧?”那模样精于的从者往主人看了一眼,面上便露出了几分讥诮,“莫非各位是想到叶家寨去收茶的?”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卢聪虽则待人谦和,但骨子里毕竟还有世家子弟的傲气,对如此一行商人竟敢咄咄逼人,他不禁大为恼火,正想呵斥的时候,身旁却有人冷冷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从者跟着主人,在雅州也算是受人看高一眼,此刻见突然接话的那青年面色冷峻,仿佛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他登时火冒三丈,当下气急败坏地说道:“看你们的样子就是外乡人,莫要以为有些钱财就能做成事情我丑话撂在前头,这叶家寨若是你们想去,不妨就去溜达溜达,可休想买到一丁点东西”

      他说完这话拨马转身就走。。而看着他到那边厢对人禀报的背影,杜士仪便对容色越发冷冽的裴宁笑道:“三师兄也是的,没事与他多话于什么?”

      “我只是想瞧瞧,这雅州地面的商者和关中中原有什么不同”尽管裴宁自己就和卢望之等师兄弟一块投了股本,还开了一家望岳寄附铺,但真正和商人打交道的事,多数是卢望之出面,他却没什么此等经验。这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开口问道,“小师弟,此人刚刚言及收茶,我记得茶引司所开的那些茶引,似乎还没有涉及到此处的?”

      杜士仪笑着点头道:“不消说,必定是不顾禁令,私下买茶无疑。”

      听着这师兄弟二人的谈话,卢聪不禁替前头那一行商人在心中默哀。这耍横却撞见了更横的,而且简直是撞在了枪尖上

      然而,他在心里如此嘀咕,对方却仿佛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在又通过了一处型路口时,又派了一人过来。此人的态度却比之前那从者更加蛮横,直接一把铜钱丢在了地上之后便阴恻恻地说道:“各位要赚钱,不妨捡起这些钱来打道回府,若是再跟着下去到叶家寨,到时候是什么结局,休怪我家主人翁不曾提醒过诸位”

      眼见得此人再次撂下话后拨马便走,卢聪登时再也忍不住了。。迸出了“欺人太甚”四个字后,他扭头看了一眼杜士仪,原想着对方年纪比自己更轻,兴许会更按捺不住,谁知道看到的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别人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休息一阵子,不要吊在他们后头,他们去做他们的事情,我们晚一步再进村寨就是”

      由于一行人这次来并未提前声张,卢聪又得了父亲嘱咐一切行动听吩咐,等到进了叶家寨,杜士仪便知道卢聪所言不差,这里大多数的居人都是编獠,。所谓编獠,就是汉化程度较深,在唐初就已经入了编户的熟羌或是熟蛮。

      就只见四处木屋还透着浓浓的异族风情,放眼可见的男男女女也大多穿着具有浓厚民族风情的服饰,但四处传来的话语却有不少都是他听得懂的汉话,甚至还能看到不少汉族商人。王容确实给他指了个适合的地方,这里汉化已深,几乎不用翻译,可称得上是编獠户的典型了。

      见杜士仪仿佛寻常人似的饶有兴致地在一处处就地摆开的小摊边走走停停看看,卢聪不禁额头冒汗,趁着周遭没有其他人之际,他快走两步追上杜士仪,这才低声说道:“外间都是糊弄那些寻常行商的货色,若是常来常往的相熟商人,大多都会直接上屋中交易,外头没有什么好东西。”

      裴宁虽不比杜士仪兴致外露,实则对于这等第一次见的场面也好奇十分,此刻不禁问道:“这里多数交易的是什么?”

      “毛皮、药材、山笋木耳等等山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落雁木这味药材,甚至还作为贡品送到两京。其次,便是麸金,这却毕竟少见了。至于丝绵,虽则他们也和汉人学着养蚕,但毕竟并不算擅长。”说到这里,卢聪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不过,如今交易最多的却是茶叶。这些编獠汉化已深,兼且一直在本地居住,对于水土等等了若指掌,种出来的茶叶比外间汉人所种的品质还要好。而蒙山附近,出产的正是整个雅州最好的茶叶。”

      杜士仪听着点了点头,正要让卢聪带自己去这座村寨的首领处说话时,就只见不远处一座最高大的木屋前,房门打开,一个年约六十许的异族老者送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出来,外间等候的人见状也都簇拥了上去。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他就只听那老者用略微有些生硬的汉语说道:“赵郎不用担心,我们是好些年的往来了,就算你不说,我也绝不会把茶叶卖给别人到时候若是官府查问,我也自然会为你保守秘密。”

      “那就多谢叶鬼主了”

      那中年人笑容满面地谢了一声,拱了拱手道别后就带着人往外行来,那被人称作是叶鬼主的老者却也送了他两步。当看到杜士仪这一行人时,他脸色一阴,但旋即就想到自己刚刚在屋子里已经做足了功夫,这一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必定会铩羽而归,他顿时露出了得意之色。和杜士仪等人擦身而过时,他甚至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后生郎,要和我相争,你们却还嫩了些”

      然而,本来对杜士仪等人完全一副无视态度的老者,却在走过杜士仪等人身侧的时候,突然有些犹疑地往卢聪脸上打量了几眼,等走出去好几步时,他猛地惊呼一声停下了脚步,惊异莫名地看着卢聪说道:“你是……卢四郎?卢都督之子?”

      今天终于把最重要的这处村寨给说通谈妥了,又给了蹑在后头的一队年轻行商一个警告,赵冠生原本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颇为志得意满,可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两个称呼,他就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见叶鬼主所对的年轻人先是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同伴,继而便于咳一声道:“两年不见,没想到叶鬼主还记得我。”他只觉得心里先是发苦,随即又是一阵阵心虚。

      怎么会这么倒霉,竟然不是行商,而是官府的人?而且还是很少露面的雅州都督卢奇的儿子?糟糕,他之前让人去再三警告羞辱,而且就在刚才还撂下了那么一句挑衅的话

      “真的是卢四郎”

      叶鬼主一时又惊又喜。雅州都督卢奇尽管这两年几乎什么动静都没有,形同隐形人,但在他刚刚上任到这里来巡视的时候,还为他们解决了取水的难题,派出都督府的兵马合力,帮他们挖通了因为山体滑坡而掩埋了的一处水渠,所以,他对卢奇自然是深深感念。此刻见卢聪承认了身份,他顿时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今天竟然又来了贵客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宰一只羊,招待村寨最尊贵的客人”

      卢聪哪里知道人家真的到现在还记得父亲的恩德,以至于要把自己当成贵客。慌乱之下,他连连摆手摇头,一时之间也忘了其他,竟是指着杜士仪和裴宁解释道:“是阿爷让我陪着杜侍御和裴御史一同来的,叶鬼主不用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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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兵不厌诈


      对于杜士仪,叶鬼主并不熟悉,从赵冠生处道听途说来的那些消息既然不可靠,他对于和这么一个年轻人打交道,原本会有些谨慎。

      然而,卢聪既然在这里,钱货两清这四个字的诱惑又实在太大。再加上他很想真正确定一下,赵冠生是不是真的长年以来一直在克扣山民的血汗钱,于是,他眯了眯眼睛之后,就斩钉截铁地说道:“好”

      倘若能够,赵冠生恨不得自己刚刚聪明一些,听到那个滚字就立刻夹起尾巴开溜,如此也不用一行人全都被扣下来。眼看杜士仪派人回雅州城内报信,眼看叶鬼主召集了村寨中的长老,对众人大声解说了之前那些事,眼看那些往日对自己殷勤热络的山民,一下子都露出了切齿痛恨的表情,甚至还有人高声喝骂,仿佛要卷起袖子动手,他那张脸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苍白一片。

      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杜士仪婉言谢绝了招待,却把卢聪推了出去,让这位山民们的恩人卢都督之子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受到了贵宾一般的礼遇,而杜士仪和那位裴御史,则是直接借了一处屋舍,把他提溜到了面前。在这种情形下,他就是想设法通过买通山民逃回去也绝不可能,一时间只觉如坐针毡。

      “你确实心计手段都不错,唯一欠缺的只是一点运气而已。”

      身为一个商人,平素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妥协,而不是随随便便和那些游侠似的动辄逞匹夫之勇,因而,在认清现实之后,赵冠生就决定妥协了。因而,见杜士仪并未疾言厉色地质问他之前那番瞎话和设计,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连忙换了个更加恭敬的跪坐姿态,满脸惶恐地说道:“杜侍御恕罪,我只是一时糊涂利欲熏心,并不是有心和……”

      “像你这样存有侥幸之心的行商,整个雅州城内有多少?”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赵冠生先是一愣,紧跟着就露出了有些犹疑的表情。然而,一直以来话都很少的那位裴御史,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单单诋毁朝廷命官,违制买茶这两条,按照新的制令,似乎足够你徒一年了。就算降一等,九十杖的滋味似乎也不好挨。”

      此话一出,赵冠生方才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平时和自己做生意时可以讨价还价的对手,而是一个不好就能够让自己家破人亡的朝廷官员

      这年头的御史台三个字远比大理寺更加可怕,须知从前宇文融这个从御史起家的煞星廉察天下的时候,据说曾经有刺史被他一本参倒,接下来流配岭南连个音信都没有,更何况他这个区区商贾?即便这两位未必有宇文融的强势,可也不是他能够惹得起的

      知道把柄落在了别人手中,他只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踌躇再三,这才把心一横道:“一共有七八家小商户,因为巴蜀茶会都是那些大商人把持,我们这些家业不够的,就是削尖脑袋加入进去,也没有多少话语权,所以只能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说得好听,这几年茶叶价格翻了两番都不止,可刚刚那叶鬼主所说,你收茶的价格却还是和五年前持平,单单这其中的利润就足够你积攒下万贯家财,竟然还嫌不足拼命盘剥,如今还说什么破釜沉舟”

      裴宁想起卢望之的望岳寄附铺放钱取利,都是取的市面上最低的利息,而倘若借贷人真的是着实无力偿还,还会再加以宽限,宽限期内不收利钱,他就对这些奸商深恶痛绝。直到发现杜士仪投来了一瞥,他才于脆闭口不言了。

      然而,他这些话已经足以⊥赵冠生汗流浃背。面对这两位平时自己没机会打交道的高门大姓出身的朝廷命官,赵冠生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端端正正坐在脚上的屁股,随即能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从小腿到脚都在一阵阵发麻,甚至稍一动弹还会传来一阵阵刺痛的感觉。可是,杜士仪和裴宁能够盘膝趺坐,他如今这待罪之身却决计不敢。他只能攥紧了拳头强忍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再次谦卑地欠了欠身。

      “杜侍御,裴御史,小人确实是贪心不足,小人也知罪了。倘使二位有什么差遣的地方,还请明示,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倘若真的是要杀鸡儆猴,杜士仪大可让人直接把他押回雅州都督府,可既然没有,那么说明对方兴许还有用他的地方,这是唯一的生机了

      这直截了当低三下四的表态,自然让裴宁面露讥诮,而杜士仪则是淡淡地说道:“既然你愿意戴罪立功。那你现在便回雅州去,三日后把你那些同盟者都召集到都督府,就说我有话要对他们说。倘若你想就此远走高飞,我也不阻拦你,只要你愿意刑部到时候发海捕榜文于天下,牵累你的家眷我这个人并不喜欢株连,但若是有必要,我也并不是不会用株连”

      原本已经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赵冠生顿时打了个寒噤。一想到日后要隐姓埋名度日,他不得不选择了屈服,垂头丧气答应了一声后,他又深深行了礼,这才支撑着想要站起身。

      然而,刚刚正襟危坐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他的腿脚都完全麻了,这么一动便是一阵阵犹如万蚁钻心似的疼痛,险些一个踉跄倒地,幸好他还算是颇有毅力的人,稳住身体后咬牙切齿忍着不适摇摇晃晃出了门。知道所有随从都已经被扣,他对杜士仪身边一个精壮随从解释了一句后,本以为对方还要入内请示,谁知道那人只打量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在了前头,最后随手推开了一间屋子。

      “人一个不少,你们可以走了”

      等到赵冠生带着一行随从,狼狈地离开了叶家寨一里多地之后,方才有从者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是回雅州,还是……”

      “蠢货,当然是回雅州”赵冠生气不打一处来地狠狠瞪了一眼这个家伙,想起之前就是此人在杜士仪等人面前做出了撒钱的愚蠢举动,他几乎都想把人直接丢给杜士仪处置,可想到对方根本没有提到这一茬,他只能恶狠狠地训斥道,“人家是朝廷命官,就连卢都督都要派出儿子随行向导,恭敬相待,我还能怎么样?要是我敢逃,你们一个个全都要受株连先回雅州,为了我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也顾不得别人了”

      疾言厉色地把一于从者训丨斥得谁都不敢做声,赵冠生方才用力一挥马鞭,面露戾色地吩咐道:“回雅州”

      赵冠生这一走,裴宁见杜士仪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初来乍到雅州,却能够在这里正正好好撞上这么一个人,这世上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吧?”

      “三师兄慧眼如炬。”对于裴宁这个知情者,杜士仪自然不会隐瞒,当下含笑说道,“幼娘既然先走一步,有些消息,她自然耳目灵通。”

      “我就知道”裴宁露出了并不意外的了然之色,可想了一想后就开口问道,“你有把握那赵冠生真的能够依你之言,把与他同进退的人都召集到雅州都督府?若他跑了,你真的要让刑部发海捕文书?”

      “兵不厌诈。”

      用这四个字结束了这一段简短的对话,杜士仪便使人去打探卢聪那边的情形。果不其然,叶鬼主和村寨中的长老以及其他长者们,把卢聪奉为了上宾,不但拿出了自酿的好酒,山中采摘的最好山珍,打来的最新鲜的野味,以及山民们养的黑山羊等等各色最好的东西,款待曾经为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的恩人之子。而卢聪虽百般推辞,可仍是扛不过那一轮轮的劝酒,最终完全喝趴下了。于是,叶鬼主便顺理成章地把杜士仪一行人留了下来。

      这位叶家寨实质上的主人的想法很简单,他固然不至于存着加害之心,但提防之心却不能没有。他只想验证一下那位年纪轻轻的殿中侍御史,是不是能够给村寨带来真正的利益和好处,只想验证一下卢聪带来的人,是不是如同他醉酒之后所言那般神通广大。

      这一晚上杜士仪和裴宁在这座异族村寨的同一间客舍之内同榻抵足而眠,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求学的时候,两人谈天说地,纵古论今,在官场这几年间被磨掉的棱角和锐气,仿佛又在这一晚上时间回到了他们的身上,以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两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当大清早杜士仪恍惚中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杜士仪才睡眼惺忪地呻吟了一声,随即就感到有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在杜士仪心目中,裴宁是最重视细节,在人前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人。因而,当发现坐起身来的裴宁头发有些乱糟糟的,眼睛也有些于涩,更离谱的是胸口的交领仿佛因为这一夜先说话后睡觉的折腾而有些松散了,露出了里头那坚实的肌肉,他的脸色忍不住微妙了起来。最让他无语的是,裴宁在他发现的注目礼后沉下了脸,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

      “非礼勿视”

      杜士仪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而在笑声中,知道人已经醒了的赤毕在门外满脑子糊涂,这大清早的,里头两位在于什么呢?

      然而,正事不好耽误,他只得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裴郎君,叶鬼主想要相邀二位和卢郎君登山一观蒙山上清峰的几株古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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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七十三章 极品好茶,利于美白


      蒙山跨名山和雅州两地,山势巍峨,峰峦挺秀,绝壑飞瀑,重云积雾。诸峰之中,又以五顶为绝,曰上清、菱角、毗罗、井泉、甘露,中顶上清峰位于五峰之中,秀挺高峻更胜其他四峰,而山势格外险峻。即便杜士仪这一行人都是体力足够的,早起登山,跟在叶鬼主等最通路途的熟蛮老手身后,也足足耗费了两个多时辰,这才最终登上了上清峰顶。

      然而,即便上清峰已经是诸峰之中最高的,但站在峰顶,却没法让人生出如泰山那般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蒙山多雾,这会儿杜士仪站在山顶,就只见一团团云雾缭绕在脚下,将远近山峰遮掩得严严实实,更不要说去看山脚下是什么光景。当人深深吸一口气时,同时纳入肺中的,仿佛除了那山中的清新之气,更有庞大的水汽,就连人的身上仿佛都沾着潮湿的露水。

      裴宁这些年都在两京生活,即便在嵩山之中求学多年,可到底不习惯这种潮湿的天气。而杜士仪放眼四望,却不禁笑道:“怪不得雅州之茶冠绝蜀中,若没有这样充沛的水汽和雨水,却也孕育不出这等好茶来。”

      而卢聪昨晚上一夜宿醉,大清早灌了好些茶方才清醒,刚刚这一路上累得他气喘吁吁,这会儿就没有前两者那样的好精神了。他忍不住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道:“不是说蒙山最好的茶,是五峰之中那座佛寺里头的几株古茶树?说是汉时一位道人,还是一位僧人亲手移植的,已经有七八百年,往年只有那寺中的僧人方才有幸尝到,这些年因为饮茶之风日渐盛行,这才渐渐有些流出到市面上,阿爷嗜茶,我还曾经买过一些。”

      “郎君是给那些僧人骗了”

      叶鬼主对此嗤之以鼻,轻哼了一声,这才指着不远处那几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植株解释道:“那才是真正的古茶树,年数远比那号称七八百年的茶树更长。山下那佛寺的茶树,是几百年前那个僧人从山顶上小心翼翼移植下去的,历经多年,这才最终将其养活流传了下来,真要说口味,不过尔尔。而这些茶树乃是真真正正的野生野长,自从我们的祖辈发现了之后,就一直将其小心翼翼圈了起来培育,不但回味更佳,而且性温,也是最好的药材。只不过如今上头的茶叶已经在清明之前就被采尽了,如今也只是看个热闹。”

      看个热闹居然要爬这么久的山回头下去又是老大的功夫

      卢聪心头暗自叫苦,却见杜士仪已经拉着裴宁饶有兴致地去那观赏那野茶树了。杜士仪之前在益州时,曾经多次微服去过茶园,所以对茶树还有些了解,而裴宁平素喝过茶,这茶树却还是第一次得见。发现这其貌不扬的野茶树甚至不过尺许高,掩映在峰顶的树木草丛之中,显得极不起眼,他不禁暗自纳罕,因对杜士仪说道:“你家那昆仑奴田陌不是最擅长田亩事,为何不让他设法在两京种茶?”

      “三师兄,水土不一样,这种出来地东西也就不一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否则你以为我不想在两京田园之中种茶,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杜士仪答了一句,见裴宁惊觉过来,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他暗叹这次三师兄出京,竟是让他越发看到了其身上不少人性化的言行举止,一时不禁莞尔,“蜀地水汽充沛,气温适宜,因而适合种茶,而蜀地之外,最适合的地方就是江南了。只不过相形之下,蜀地可说是茶之起源,亦是始祖。”

      尽管叶鬼主对于五峰之间那座佛寺中的僧人口口声声说祖师爷乃是种茶的始祖很有些不以为然,但对于蒙顶茶的自豪,这却是他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于是,杜士仪对蒙顶茶的推崇,让他脸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一时竟忘记了杜士仪派回雅州去吩咐收茶的人还没来,竟是慨然应承道:“杜侍御若是真的喜欢,等下了山之后,不妨尝一尝这清明之前从这几株野茶树上摘下来的嫩芽

      杜士仪登时大笑:“鬼主既然盛情,我正想领略一番蒙顶绝品的滋味”

      这绝顶之上并没有太多的风景名胜,再加上云雾缭绕看不清四周,盘桓了小半个时辰,众人也就渐渐出发下山。因见杜士仪步履矫健,又没有多少架子,风趣健谈,叶鬼主原本的提防之心去了大半,渐渐竟觉得这年轻的茶引司官员着实不错。尤其是下山途中,当他分心二用想着这些年被赵冠生蒙骗,还把人当成贵客,心中懊恼得无以复加,以至于脚下一滑险些一个踉跄摔倒之际,旁边及时伸过来的一只手稳稳拽住了他。

      下山途中最忌讳脚下打滑,毕竟这山中小路都是采茶人和采药人高一脚低一脚踩出来的,若不是这两天没有下过雨,叶鬼主根本不敢带外乡人上山。此刻心有余悸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待往旁边看去,见是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他少不得有些不自然地谢了一声。等到发现卢聪还得要裴宁扶着这才能够勉强走动路途,他不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卢都督这个儿子倒是老实人,却没有别的出众之处,倒是这两位正使副使年纪轻轻,生得俊俏不说,还体力出众,言谈不俗,也许真的是可信之人

      在山上这一来一回,等众人回到叶家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离开的这大半天,杜士仪之前派回雅州城内的人已经回来了,带来的却还有好几个商人,所出之价全都高过两斤茶一匹帛的底价,甚至不少山民所得的一些珍品芽尖,还有人开出了一斤两匹帛的高价。面对那些高兴得上前报喜的村寨山民,叶鬼主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感激杜士仪揭穿了赵冠生的真面目,又是懊恼于自己多年来的毫不怀疑。

      但使他派人到雅州城中好好打听一下,哪至于被人一骗这么多年?

      想归这么想,他终究还记得自己刚刚在山上时对于杜士仪的承诺,连忙把杜士仪裴宁和卢聪请到了自己的主屋。作为掌管祭祀的鬼主,他的屋舍在整个村寨中的最高处,占地亦是极大,通体全都用木头建成,仿佛有些年头了,乍一看去显得苍老而古朴。当他请了杜士仪等人坐下,又叫来人用土语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十三四岁身穿艳色衣裳的少女捧着一个木匣子出来

      “阿爷,是用这些上清野茶待客?那也得先烧水,把匣子先拿出来于什么?”少女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杜士仪和裴宁卢聪一眼,脸上大为讶异。昨天父亲待客的时候,被引为上宾的卢聪她见过,但另外两人她却第一次见。和从前作为客人的赵冠生以及偶尔来此的其他村寨鬼主长老,多半都是年纪一大把不同,这三人一个赛一个年轻,尤其那个看上去最年长,却偏偏面如冠玉的,更是让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郎君可是有什么秘方?为何看上去比我们女儿家还要肤色白皙?”

      这是说的……裴宁?

      杜士仪斜睨了这位师兄一眼,见其在最初的愕然过后面色越发冷冽,他不禁强忍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不是秘方,只因为裴御史在京城为官,长年累月都是憋在屋子里不见天日,久而久之自然是肤色白皙如玉。”

      “这是真的?”少女有些疑惑地又端详了裴宁一会,见其阴着脸不吭声,她误以为这是默认,顿时关切地说道,“一直不见天日很不好,这位郎君日后多喝点茶吧,这两位郎君也是,你们虽说黑了些,可多喝些咱们蒙山的野茶,也一定会肤色更加白皙的。”

      杜士仪刚刚还在暗笑裴宁,这会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很黑么?要不是到了成都之后,他常常在外头奔走,反而是安安分分呆在县廨中的日子并不多,久而久之在两京养尊处优的白皙肤色,也变得透出微微发黑发红的健康气息来,怎么至于被这么一个汉化已深的蛮族少女嘲笑倒是卢聪……这家伙应该是继承了其父的血统,黑是天生的

      发现卢聪的脸色很不自然,叶鬼主立刻知道是小女儿的口无遮拦惹祸了。他前后娶了六个女人,生下的儿子女儿足足有二十多个,但最宠爱的却是这个五十岁上方才得的小女儿。所以,他当即用土语呵斥了小女儿,接过匣子就把人屏退了下去,这才岔开话题,将匣子先递给了杜士仪。

      “这就是山中野茶”

      杜士仪接过一看,却是面色凝固久久无语。原来,被这叶鬼主推崇不已的野茶芽尖,竟然是摘下之后就蒸熟之后研成细末,此刻在匣子中虽然还能闻到茶香,可无论品相也好,抑或是冲泡之后的口感也好,全都可想而知。而等到卢聪接过时,却是两眼放光雀跃不已。

      “真真极品好茶!”

      好吧,这就是这年头的极品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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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一章 鄂州品鲜论茶道


      北人不惯坐船,裴宁和王容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人,因而,杜士仪原本的打算是到了江陵改走陆路,但天气渐冷,这一路又都是丘陵颠簸,休息了一日打探了些情形,最终还是裴宁提出,继续由水路前往鄂州,自然有从者又去码头雇了船。然而,就在这一日傍晚,杜士仪这一行人到了码头预备上船之际,却只听身后远处传来了一个呼唤声。

      “杜郎君,裴郎君”

      杜士仪转头一看,就只见一骑人飞也似地当先驰马进了码头,身后十几步远处跟着几个精壮的骑马从者。随着其人渐近,杜士仪一下子就认出,这分明就是那一天上清观中曾经见过的那位年轻郎君。就只见此人到了近前一跃而下,拱了拱手之后方才歉意地说道:“昨日在上清观中偶遇,我一时眼拙,竟是没有认出杜郎君来,若非今日接到杜郎君和裴郎君投帖,险些就错过了二位。

      裴宁之前因为江陵上清观借着司马承祯曾经驻留而宣扬敛财,根本就连大门都没进去过,这会儿听得此言不禁有些诧异。而那年轻郎君显然也知道自己说话太急了些,讪讪然一笑就连忙解释道:“在下韦济,家父荆州长史韦虚舟

      杜士仪早就猜到多半如此,少不得笑着还礼,称了一声韦郎君,而裴宁亦是回礼如仪。倒是原本过来催促要开船的船主,听到这匆匆赶来的竟然是长史公子,一时连忙退了回去不敢做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诚恳地说道:“既然路过荆州,原本该去拜见韦使君,可毕竟我此行到江陵并非公于,不想让上下人人都知道我路过,故而只能失礼投帖拜见,还请韦郎君回去之后禀告韦使君,代我赔礼致歉。”

      听到杜士仪这话,韦济就知道,杜士仪这一行人恐怕是不会拖延到明日方才启程的。他原本就是代父亲来相送一程,此刻就爽快地说道:“杜郎君和裴郎君身负要务,家父自也不敢耽误,不过韦杜世交,家父让我相送一程,并送上江陵米酒,以及一些江陵名士的文章诗集,算是给二位郎君践行。”

      韦虚舟身为前辈长辈这般诚意,却之不恭,杜士仪自然和裴宁一块收下了那两葫芦的米酒,至于那两卷今年荆州州试名列前茅解送士子的诗文,自然更是重中之重,杜士仪不但收下,还慨然应诺一定会好好拜读。等到开船之际,见韦济挥手告别,他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眼望着码头越来越远,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身边的裴宁突然开口说道:“京兆韦氏,果然名不虚传。”

      杜士仪亦是轻叹道:“所以这便是世家较之寒素最大的优势,人多势众,而又供得起读书,久而久之自然人才辈出。”

      船到鄂州,又是数日之后了。这里已经是江南西道的管辖范围,虽不及荆州繁华,却也曾是吴王孙权的定都之地,即便数百年后的如今,也依旧是坐拥上万户的上州。只在人口上,却不能和蜀地那些州郡相比。

      由于杜士仪这一行人的过所乃是蜀地签发,没有那许多扎眼的大印,进城之际并没有引来任何波澜。这里距离蜀地已经有千里之遥,议论时政的人并不多,反倒是日渐入冬,年节将近的氛围更加浓烈。而对于杜士仪来说,船到鄂州外码头后进城的最大感受是,城外有大江经过,四处水泽湖泊。

      和北地虽有水,却多河少湖不同,在如今这年头,荆楚之地处处水泽,这对于第一次出关中南行的裴宁和王容来说,都是难得的经历。反倒卢聪从少年时开始就跟着父亲辗转多地为官,对南方的风土人情颇有些了解,面对这鄂州城内甚至还有一片大湖不以为奇,反倒兴致勃勃地对众人解说道:“这有湖便有鱼。如今虽入冬,鱼肉却格外鲜美,随处酒楼都可以⊥人现打鱼上来现做,论起滋味来,却比北地的鱼要细嫩多了。”

      北人喜欢吃鱼的不多,而裴宁不如其兄那般笃信佛教,和王容倒都是不怕腥的,至于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了,鱼虾螃蟹无一忌讳,闻听此言自是点头称好。于是,等到众人在客舍住下,赤毕到前头问过店家,知道靠近城中南湖有一鱼庄颇为有名,杜士仪自是令他过去先令店主预备。等到众人一块过去时,那鱼庄的伙计笑吟吟地用竹篓提上了几尾鲜活的鱼,并一些活蹦乱跳的小虾给杜士仪过目,等到杜士仪问可有肥美的螃蟹时,他还笑着多解说了几句。

      “听几位客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没想到竟然还知道这蟹的鲜美。不知道客人们打算怎么吃?”

      杜士仪见王容终于流露出异色,而陈宝儿则是瞪大了眼睛,显见是没吃过,就连裴宁亦是微微蹙眉,他不禁哈哈大笑,随口说道:“他们显见都是不会拆的,这样,你让好手拆出肉来,葱姜烩,让他们尝尝鲜。”

      “就依客官此言”鱼庄做湖鲜出名,往日光顾的人中也多有士子,见杜士仪接下来娴熟地点了这个要那个,分明是囊中颇丰的主儿,他自然更是殷勤,末了还不忘问了一句,“可要再来几碗浓浓的茶汤么?这可是解油腻,去腥味的绝妙好物”

      “我们就是从蜀中来,对茶可比你了解”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见那伙计有些讪讪的,他便对王容和裴宁说道,“茶汤解腻虽好,与蟹却不宜同食,否则不易消化。尤其是吃蟹的时候,还有吃完半个时辰,最好不要喝浓茶。倒是如果生剥螃蟹时手上沾染腥味,用茶洗手却是可以去腥的”

      这会儿正是午饭的时辰,鱼庄中还颇有些别的客人,有一二耳尖的听到这话,不禁过来打探道:“这位郎君所言是真的?我们这儿吃蟹,往往爱其鲜美,嫌其肥腻,所以一定会弄弄泡上一碗茶,照你这么说,这反而不美?”

      “蟹乃性寒之物,虽好吃,却不可多吃,而茶汤虽对人身体有利,有时候却也忌讳和各种食物同食,比如食药不宜饮茶,因为茶解药性……”杜士仪见过来请教的是一个稍有年纪的长者,自然不忘将各种禁忌一一告知,最后又说道,“此外,这蟹也是一样,除了浓茶之外,绝不宜和柿子、梨同食。否则轻则腹痛,重则腹泻,对老人更是不利。若真的要解腥,还是姜茶佐陈醋风味更佳。”

      说话间,已经有好几个客人挤了过来听杜士仪解说,刚刚第一个过来探问的老者听到这里,不禁笑呵呵地说道:“这位郎君年纪虽不大,却是博学之人,而且听上去似乎还通医理?不错不错,如今荆楚之地,饮茶之风渐渐盛行,可若是像你说的,只知道一味饮用却不知道禁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犯了肠胃毛病。哎,那位杜十九郎写茶经的时候,怎么不加上这一条禁忌?”

      一时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面对这种反应,杜士仪登时面色微妙,而王容和裴宁也不禁笑了起来。倒是陈宝儿对杜士仪奉若神明,此刻连忙问道:“各位难道都读过杜侍御的茶经?”

      “读过读过,那茶经传抄极快,这鄂州大半年前开始,还有人专为人抄茶经,认识字的甚至还有自己去抄书的。不过那制茶和冲泡之法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要小老儿说,这只品茶叶本身甘香,却不加其他东西的喝法,回味却寡淡了些。”

      “谁说寡淡?这才是真正的喝茶,否则又是加蜂蜜又是加桂皮,岂不是与喝那些甜汤无甚区别?”

      “魏六,你又充什么风雅?谁不知道你最爱吃肉,这饮茶不过是为了降火去腻而已”

      见几个人须臾竟是因此争了起来,杜士仪不禁目瞪口呆,而起头问了那么一句的陈宝儿也没料到竟然会发展成这样吹胡子瞪眼面红耳赤的状况。不安的他连忙站起身来两边劝解,这大费唇舌好一阵子,终于是把食客们都安抚了下去,反而被人竖起大拇指赞叹小郎君好心肠。而起头那伙计早就在争起来之前溜之大吉,这会儿见人各自归座,方才笑吟吟地送了菜上来。

      清蒸鱼,盐水煮虾,鱼头汤,醋溜鱼骨,葱姜烩蟹肉……一道一道才送上来,食案上顿时摆了个满满当当,香气四溢让人食欲大盛。正如此前旅舍店主介绍的一样,这里的湖鲜确实做得很有一手,杜士仪一道一道品尝下来,觉得和北地的厨子比起来各有所长,胃口不觉大开,就连王容也不禁多吃了半碗饭。而等到几大盘子菜全都为之一空,刚刚那些在众人面前争执了一场的客人们却也都吃完了,纷纷笑呵呵又围了过来说话。

      “几位郎君仿佛不是鄂州本地人?这是来鄂州游历的?”

      杜士仪几人带着从者,从年纪到穿戴,看上去都很符合游学士子的模样,因而面对这么一个问题,杜士仪便笑着一指陈宝儿道:“我们却不是来游历的,倒是我这弟子第一次出蜀看天下,少不得要让他多多看看走走”

      刚刚陈宝儿急切却有些笨拙地劝架,一众食客都对这位小郎君颇有些好感,得知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杜士仪竟然是他的师长,众人不禁大为纳罕。当下便有年纪不小的士子饶有兴致地当场考问起了陈宝儿,陈宝儿却也不嫌唐突,一一答了。几题问后,那士子便笑着说道:“这位小郎君年纪轻轻,却有几分大将之风,郎君可是好福气,收了这么一个弟子”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敢问益州杜侍御可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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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八章 吴郡之盛,显宦不绝


      吴郡之地,却是南朝以来好几支士族大姓的聚居之地。

      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

      这便是传承数百年的士人门第之分。自从隋朝停九品官人法之后,上下对于郡望的重视渐渐不如从前,但对于门第的推崇却反而变本加厉。北迁的南人往往都以现在的居所为籍,但民间论及姓氏的时候,却依旧念念不忘崔卢王谢,即便显赫一时的陈郡谢氏,现如今早已经冠冕不再。哪怕太宗和武后都先后令人重修过氏族志,将李氏和武氏冠于诸姓之上,但仍旧难以改掉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认识。

      而从汉末到魏晋时期,吴中四姓朱张顾陆最为赫赫有名,直到唐初依旧名列氏族志。放眼朱张顾陆四姓,盛衰情形却是各自不同。

      朱氏自从太宗弘文馆学士朱子奢之后,就几乎默默无闻,纵有出仕,也大多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在吴郡苏州的影响力自然大不如前。而陆氏却始终欣欣向荣,丹徒枝的陆德明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其子陆敦信在高宗年间拜相,而定居吴郡苏州的陆氏太尉支在入唐之后沉寂多年后,趁着武后年间广开科举,子弟经由进士科、明经科乃至于制科出仕的足足有十数人,其中陆元方陆象先父子先后拜相,在苏州显赫一时。

      张氏则是自贞观年间张后胤为国子祭酒,死后追赠礼部侍郎,陪葬昭陵之后,子孙数代显赫,张后胤的嫡孙张齐丘一度官居朔方节度使,如今在朝为兵部尚书。吴郡顾氏也同样出过一位武后年间拜相的宰相顾琮。四姓之中,除却朱氏衰败,其余三姓赫然欣欣向荣。

      然而,整个吴地真正人数最多的,却还是以吴为姓,最早扎根吴郡的吴氏

      相传太伯三让天下之后,到江南安居,因无子而传位仲庸,其后裔便定居江南之地,其后周朝将仲庸曾孙封为吴国之主,以国为姓,江南这片地方才有了吴地的别称。汉末孙氏占据吴地时,孙策孙权的母亲便是吴氏女,虽则晋代曹魏,覆灭蜀吴一统天下后,吴氏一度遭遇了灭顶之灾,但此后晋室为了安稳南方,一度又寻访吴氏之后加以重用,只魏晋之后中原多变,吴氏又不如朱张顾陆还有家学支撑,多年仕宦的底蕴为根基,不但不复当年显赫,不少子弟甚至纷纷迁出了吴中。

      然家门不振,外迁的吴氏族人们却有不少都想着回到吴地凭吊祖先。此前在蜀地为了避祸,找个借口出门访友躲出来的吴琦,便是不远千里坐船南下来到了苏州。

      尽管本家内迁到蜀地已经有整整七八代人,历经两百余年,但他家底丰厚出手阔绰,又捐资重修吴氏祠堂,如今的苏州吴氏上下自然对其颇为欢迎,对于其买宅安居,甚至于买地之举,也都乐得提供方便。这么一住下来,尤其是当听蜀地信使报说蜀地之争,最终以范承明大败亏输,杜士仪大获全胜为收场,甚至此后朝中就连张说这个宰相都被人掀翻了下马,吴琦便有了几分此地好,不思蜀的兴味来。

      若是能够引领族人重归吴地,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蜀地是富庶安逸,江南的水土可也不差,如此也可避开杜士仪那个难缠的瘟神

      可他哪里料得到,他都从蜀地远远避到江南来了,竟然还躲不过杜士仪。当听说杜士仪作为茶引使,已经到了江南地界的时候,闭门享福,闲来走动一下吴姓亲友的他不禁就有些心乱如麻。整个江南地界产茶的州县不少,苏州就算一个,可杜士仪用得着真的亲自一个个州的跑过来?

      想归这么想,可他这客居的蜀人本来并没有资格去拜见本郡刺史,也唯有在心中斟酌是不是临到人来时再悄悄避开算了。可就在这一日一大早,家中侍童敲响了他的房门,双手递到满面愠怒的他面前的,竟然是一张龙飞凤舞写着袁字的帖子。

      “这是怎么回事?”

      “家翁,这是袁使君的帖子,请家翁去刺史署一见。”

      “袁使君?”

      相比在南朝曾经是顶尖门庭,如今却已经湮没无闻的陈郡谢氏,江左袁氏的情形就要好得多了。苏州刺史袁盛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七,二十余岁出仕以后,按部就班升迁,也曾经有些政绩,故而擢升倒是不慢,辗转做过两任下州刺史,如今转至苏州这个江南上州任刺史,本来已经心满意足,打算安安心心当完这一任,便告老致仕。

      所以,当接到飞马驿传,道是杜士仪和裴宁这一正一副两位茶引司的主官马上就要到苏州时,他在吃了一惊的同时便有些踌躇,昨日便请了张顾陆三姓家中专司外务的子弟来问了一番。待明白本州茶园不过寥寥数千亩,他也就放下了心,期间倒是有人提过一句有蜀郡吴姓士人侨居在苏州城内,他便记在了心上,一大早就命人下帖子去宣人来。

      他既身为刺史亲自相请,吴琦自然不敢怠慢,早起胡乱用了早饭后便匆匆赶来,结果袁盛因为正好有公务耽搁了好一会儿,他枯坐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这才把人盼了来。

      “拜见袁使君。”

      知道吴家在蜀地也算是衣冠户,袁盛微笑颔首,又抬手示意吴琦坐下,这才问道:“吴郎从蜀地来,未知可识得杜侍御么?”

      岂止是识得,而且还打过好几次交道,最后都吓得狼狈躲到江南来了

      吴琦心中如此想,口中却决计不敢如此说,而对于袁盛直接称他为吴郎,即便知道自己这年纪在人家面前确实属于晚辈,可他心里终究有几分不那么痛快,只能含含糊糊说见过两次。然而,让他发懵的是,袁盛竟是欣然抚掌笑道:“今日杜侍御和裴御史即将抵达苏州,既然吴郎乃是杜侍御故旧,便随我一块见一见这两位千里迢迢来的客人吧”

      袁盛是想当然地打算让杜士仪他乡见故知,然后说话方便轻松一些,却没注意到吴琦一下子面如土色。后者甚至来不及绞尽脑汁地想出什么推辞的话来,就只听外间一个声音高声通传道:“禀告使君,杜侍御和裴御史已经到了

      “吴郎且随我来。”

      身为本州刺史,袁盛又算是高龄了,自然没必要亲自去迎接杜士仪和裴宁,毕竟,两人虽身负要务,可和他不相统属,也并没有制令要传达给他。所以,在刺史署的仪门接一接,这就已经是很客气了。当看到那几乎并肩而行的一双年轻人时,最宝贵的年纪都耗费在躲避武后末年和中宗年间,乃至于睿宗即位之初那些政争上头,以至于仕途并不平顺的袁盛,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了一丝羡慕。

      年轻真好

      他笑着向杜士仪和裴宁迎了上去,而杜士仪也含笑快走两步,但继而就注意到了袁盛身后的那个人。对于吴琦,只见过几面的他谈不上多少深刻印象,但不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位蜀郡四大家之一的家主。听说人到外地一访友就是一年多不归,他早就将其忘在脑后了,谁能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重逢于是,他恭敬而不失殷勤地恭维了袁盛两句,便向吴琦微微点了点头。

      “竟然在此地遇到故人,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哦,杜侍御果然是认识吴郎?”知道自己这道听途说随便提溜一个人跟着竟然做对了,袁盛顿时心情大好,“他乡遇故知,这还真是巧合。”

      什么巧合,要不是你下帖的时候不说清楚,我就是拼着之前在苏州买房子买地全都白费,也要先避开再说

      心中叫苦不迭的吴琦简直都想哭了,但还不得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附和杜士仪和袁盛的话。然而,等到袁盛笑容可掬地在后头官廨的厅堂中亲自设宴款待杜士仪和裴宁,令他作陪时甚至还投来了一个清楚无误的眼神,分明是吩咐他好好帮着招待他那位故知,他就完完全全如坐针毡了。

      吴琦那种犹如在火上烤的样子,杜士仪自然看得出来,酒过三巡,他就轻声让裴宁稍稍软和些帮忙敷衍一下袁盛,随即就举着杯盏对吴琦示意道:“吴公,既然有缘他乡相见,可陪我到外头喝杯酒闲话几句?”

      这大冷天到外头喝酒?

      尽管吴琦大为不乐意,可是,面对袁盛那鼓励的眼神,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又陪着杜士仪出了厅堂。果然,热乎乎的身子一出那暖烘烘的屋子,他就感到寒风一阵接一阵地迎面刮来,到了脸上更是刺骨的冷,冷得一直觉得江南和蜀中天气差不多的他直打哆嗦。就在他不安地等着杜士仪即将到来的判决时,杜士仪却开口问了一句让他大为诧异的话。

      “吴公在此,除了今日我来,可还遇到过其他熟人?”

      “其他熟人?”吴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也躲出了成都?不会啊,听说罗德半途倒戈,至于崔澹和李天绎,那是早就跟着杜士仪的,至于其他的小鱼小虾,就更不会有那么大胆子了。于是,尽管他很希望还有别人和自己一起分担一下此时此刻的压力,却也只好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这却不曾听说。”

      “看来,吴公这避祸之计,却让其他人也把你排挤在圈子之外了。”杜士仪淡淡地刺了一句,见吴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挣扎了一会儿,竟仿佛打算跪倒下去,他突然伸出手来在其手腕上不动声色地托了一把,这才岔开话题道,“那么,吴公从蜀地来,就不曾想着在这吴地栽种几片茶园么?”

      这杜士仪难不成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买下了几片上好的山地,让自己从蜀地千里迢迢带来的茶农教人栽种茶树?

      吴琦简直觉得自己今日和见了鬼似的,一桩桩一件件完全不顺心,完全出乎意料。被杜士仪刚刚那一托,跪地请罪他是万万再也做不出来了,只能咬咬牙抬头问道:“杜侍御,从前是我不知死活,避居江南也是因为私心所致,只求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物……”

      “吴公这话,就好似我一定会对你赶尽杀绝似的。你又不曾如李天络一般作奸犯科杀人越货,我有什么放过不放过的?你可知道,崔翁李公罗公,这一年多来,其实全都在江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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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二章 长痛不如短痛


      倘若不是身边有乳媪伸手搀扶,门外的顾八娘几乎摇摇欲坠。请使用访问本站。她怎么都没想到,好容易把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顾佑给盼了来,可对方踏入寝堂之后,直截了当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支支吾吾还想遮掩,他却反身就走,还撂下话说早已经查问分明,刚刚甚至在书斋中更是吐出了大归两个字。

      兄长的性格她是最清楚的,把话说到那个份上,那就真的会抚育她将来生出的儿女,真的不会让她再嫁,真的打算要把她关在佛堂中一辈子

      就因为她一念之差,便要遭到这般报应么?

      顾八娘只觉得眼中满是泪水,心中更是苦痛酸涩。她堂堂顾氏之女,若不是因为当年和陆氏结亲,未婚夫却早早亡故,她也不至于嫁给一个鳏夫。这就已经很委屈了,兄长为什么不肯多偏帮她一点儿?

      而那自始至终就知情的乳媪,也因为听到里头顾佑的话,心中暗自叫苦。三郎君素来温和,平时对嫡亲妹妹八娘自然是极好的,她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顾佑都必定会护着妹妹,可谁曾想顾佑竟然会这么绝情直到听见裴宁开口说话,她才好容易打起一点精神,低声劝道:“娘子先别太焦心,那位裴御史如此说,对于大郎来说也是另一条锦绣前程。如果郎主答应了,将来大郎不在苏州,说不定今日的困厄也就能解了去。”

      不但这乳媪起了侥幸之心,就连顾八娘自己也不禁握紧了拳头,暗想这兴许是最后一丝转机了。然而,让她一颗心跌到无底深渊的是,却只听到里间顾佑沉声说道:“裴御史爱重大郎心性,想要教导提携他,这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叔德,你不妨先把这件事处理好,再思量大郎的将来。”

      “我……”

      裴舒同张了张口,可却一时间陷入了两难。长子固然是他和发妻的唯一骨血,但要说对于继室顾八娘一丁点情意也没有,那却决计是自欺欺人。尤其知道她有孕在身,将来那也同样是自己的子女,他在踌躇良久之后,终于下了决断。

      “等八娘他日分娩过后,无论是儿是女,毕竟都是我的子嗣,自然应当冠以裴姓,留在我身边。然则她犯下如此大错,若是仍为裴家主妇,我不知如何见她,料想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见我,便如顾兄之前的话,让她与我和离之后大归吧。届时我也不会将今日之事宣之于口,不会误了她将来的婚姻。至于我,也不会再续弦继室,免得再有今日之祸,也请杜侍御和裴御史给我做个见证

      杜士仪本来还觉得裴舒同此人有些优柔寡断,此刻听见这番话,他暗叹关键时刻,此人倒还清楚和稀泥是行不通的。他不动声色地瞥了顾佑一眼,却只见顾佑亦是微微颔首,赫然赞同裴舒同的决定。

      “我也是这话,还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做个见证。”

      裴宁本打算倘若裴舒同自己家里也收拾不清楚,那就把刚刚自己亲手救下的孩子带走,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被乌七八糟的家里环境给拖累了,而今裴舒同既然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他面色稍霁,便点点头答应做这个见证。就在杜士仪也欣然点头的时候,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悲呼。

      “裴郎,阿兄,你们就真的这般狠心?”

      见乳媪扶着面色惨白的顾八娘进了门,杜士仪再看那一双郎舅,裴舒同垂下眼睑不出声,而顾佑则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你若是记得当初出嫁之时,爷娘的告诫,兄弟姐妹们的提醒,何至于闹出今天这种事?你私心太重,事后更想着灭口,如此胸襟,就算叔德能够覆水重收,顾氏又怎敢将你留在裴家为主妇?若是你想得开,便好好调养身体,把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将来顾氏自会待你一如其余大归的女儿。”

      眼见兄长毫不松口,丈夫却不吭声,顾八娘终于完全绝望了下来,甚至当外间有人进来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而身边那乳媪什么时候松开手,什么时候被人堵住嘴拖了出去,她也完全无知无觉,竟是形同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架出了门。

      这时候,方才有一个侍童引着一个大夫进门,向众人行过礼后,快步到长榻边微微眯起眼睛诊了脉,又小心翼翼掀起锦被查看了孩子身上的情形,取出针具施了几针,最后便长长舒了一口气:“万幸万幸,总算是救治及时没有大碍,只要开一帖防治伤寒的帖子,静心休养几天再看看有无其他杂症,应该就无碍了。”

      话虽如此,经历了刚刚这番变故,裴舒同着实难以释然,勉强对那大夫点头称谢,令侍童带了人下去开具药方结算诊金之后,他来到长榻边,见儿子已经沉沉睡去,他就歉意地站起身来,再次长揖说道:“今日我心绪已乱,着实不知道再说什么,还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将住处告知于我,来日我亲自登门谢罪,届时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宁也知道今日不适合留下再谈正事,当即点头答应,遂和杜士仪一同转身出了书斋。然而,还不等他们出了裴宅大门,后头却有人扬声呼唤,两人转头一看,却只见是顾佑。刚刚在顾八娘面前尚且还冷静淡然的顾佑,这时候却是面色黯然沮丧,到两人面前时便拱了拱手。

      “杜侍御,裴御史,若早知道二位今日造访裴宅,我本该早些赶回来一同拜见的,奈何此事突然,我实在措手不及,只能来日再拜见了。今日之事,万望二位为我顾氏稍稍遮羞,我在此拜谢了”

      “我和裴御史都不是多口之人,顾郎君不必担心。”

      得到了杜士仪如此答复,尽管顾佑依稀觉得仿佛见过对方,但此刻最要紧的是尽快把今日之事告知家中亲长,因而顾佑也不及多说,再三道谢之后便匆匆出了门。而等到杜士仪和裴宁上马回到了客舍,想到今日这一场变故,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真是何苦来由

      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就接到了吴琦的拜帖。见上头落款谦恭,又从赤毕口中得知吴琦双目血丝密布,显然一整个晚上没睡好,他不禁莞尔,当即吩咐把人请了进来。见吴琦匆匆进来之后,咬咬牙便一撩袍角长跪在地,他便对身旁侍立的陈宝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眼疾手快地上前把人搀扶了起来。等到陈宝儿回到身边站定,杜士仪却也不提一个坐字,只是轻轻扬了扬下巴。

      “旧事就不必重提了。”

      吴琦闻言松了一口大气,但心情仍然有些忐忑。如果不是为了旧事,他如今不过客居苏州,又能为杜士仪做什么?

      “你不是买了几百亩地种茶么?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此来既是重修过吴氏祠堂,又在苏州吴氏之中颇有好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何妨让这些人家也都跟着一道种茶?”杜士仪见吴琦满脸茫然,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道,“蜀茶之利,你自然是最知情的,否则不会一到苏州不买别的田地,只是一心种茶,既如此,何妨让别人也尝到茶叶之利?”

      吴琦这才明白,杜士仪叫了自己来,竟是真的要他推广种茶相比他预想之中的那些可能,这是对他有利无害的,唯一的小小妨害兴许就是要和别人分享茶利。可是,相较于杜士仪秋后算账的后果,这是他完全力所能及,也能够弥补前过的事,他只稍稍一想就重重点了点头。

      “杜侍御既然如此说,那我一定尽力而为”

      既然吴琦满口答应,杜士仪接下来无非是对他挑明了种种茶引司的扶持措施,从倘若没有销路,茶引司负责组织商人以指导价统购,到提供各种种植辅导,再到提供茶叶品质管理等等各种规范,一个个名词把吴琦说得眼睛圆瞪,只有倾听点头的份,最后告辞出门时仍有些迷迷糊糊的。

      而吴琦一走,杜士仪便笑看着身旁的陈宝儿道:“又都记下来了?”

      “应该……不差。”

      用心而不是用笔记录的记室当久了,陈宝儿也觉得驾轻就熟,即便是每天整理这些东西,甚至于晚上要写的日记,他写起来也越来越容易,往日那些读书读史时不甚明白的道理,如今也有渐渐豁然贯通的感觉。现如今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杜士仪让自己当这个记室的用心良苦,要知道,比起闭门读书来,这些经验要宝贵千倍万倍。

      “等我们离开苏州的时候,兴许你就会多一个师弟了。”杜士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见陈宝儿眼睛大亮,追问他是否又要收弟子,他却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是你三师伯。他今天救了人,又大发善心打算收个徒弟,和我当年遇见你的情形虽有差别,可也差不了多少”

      果然,就在这一天傍晚,裴舒同和顾佑这一对郎舅就联袂造访。前者固然又是好一番千恩万谢,后者却在拜谢之后,又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另一句话。

      “杜侍御和裴御史既然是从蜀中来,可知道有蜀地之人于我江南买地种茶,除此之外,还在种植一种名曰木棉的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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