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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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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脉香烟(五)


  “伯娘,吃饼饼”四哥坐在三太太怀里,伸着短短的小胳膊,手中拿着一角月饼,伸向徐氏。

  “谢谢四哥了……”徐氏笑着接了过来,对四哥慈爱的点了点头。

  四哥“嘻嘻”一笑,又取了月饼递给玉姐:“大姐姐……”

  玉姐亦接过,轻轻地摸了摸四哥的大光脑门。

  又逢中秋,家家都要开团圆宴,不过尚书府实说不上人团圆,不过十来口人,竟分了好些去处。二老爷在南昌府,沈瑞、沈珏在松江,二太太在昌平庄子,家里只有老少六口人在。

  都是至亲骨肉,家宴便也没有男女分作,直接做了一个圆桌。

  三老爷颇为感概道:“少了瑞哥、珏哥两个,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大老爷道:“他们出京也有些日子,堂叔那边的大事也该了了,过了中秋他们兄弟两个就当返京了……”

  三老爷犹豫一下道:“真不叫珏哥去南昌么?二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提挈族侄的心思,好生教导沈珏不好么?将珏哥的事情全部托付给大哥、大嫂,到底珏哥是二房嗣子,还是长房嗣子?”

  大老爷闻言,不由皱眉,瞥了三老爷一眼。

  三老爷看到玉姐、四哥在,不由后悔,忙拿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道:“今年雨水太大了,西瓜都不甜了……”

  大老爷叹气道:“京畿十年久旱,好不容易盼来个雨水充沛的年份,又过了,直隶还好,山东、河南已经是大涝……”

  大老爷掌印刑部前,在户部为侍郎多年,对于民生钱粮多为留意。

  三老爷撂下西瓜,道:“天公不作美,又有什么法子……说到底今上已经是难见的仁慈天子,爱惜民生是出了名的,要是能再约束约束外戚就好了……

  今年中秋节前,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外戚张家又得厚赐。皇后娘娘的大弟某某侯张鹤龄从侯升为公,二弟建昌伯张延龄从伯升为侯。张家一门两公侯不说,且张鹤龄又得赐保定府良田八百余顷,张延龄没有得良田,禄米却升了几百石,如今兄弟俩年禄米都是一千六百石。

  不仅恩及张家兄弟,连张家兄弟的姻亲也鸡犬升天,入职锦衣卫的入职锦衣卫,入职中书舍人的为舍人。

  为了这次赏赐,几位阁老没少与皇帝较劲。虽说加封外戚爵位是常例,可也没有厚重的道理,如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健在,那两家不过是侯爵、伯爵,张家人兄弟都得爵位,已经比其他外戚强出太多,本不当再加恩。

  不过皇帝爱重皇后,世人皆知。几位阁老的劝阻,都不能影响皇帝重赐张家的决心。随后就有不平的御史上了折子,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没有谁真的就死掐张家。

  说到底,张家不单单是后族,还是太子的外家。真要有谁不看眼冲着张家使劲,就要有得罪两代帝王的决心。御史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又一步步熬上来的,有些不平事可以开口,却不能犯拧,否则就是与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了。

  大老爷摇头道:“勿要人云亦云,南城书院那边的结社,无知酸儒太多,你以后少去两回”

  三老爷闻言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三太太。

  三太太面上有些讪讪,却不敢插嘴。

  大老爷道:“你即有心仕途,就当以学业为主,还轮不到针砭时事的事情。人云亦云清谈,除了浪费口水,徒劳无益。即便想要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也当从留心民生经济上,而不是关注那些那些勋贵纠纷、内廷密事。”

  就算三老爷会试顺当,也不过是从低品级做起,要学习的东西还多,高层之间的纠纷博弈还波及不到他身上。

  大老爷是正经教导,三老爷便起身听了。

  如此一来,三太太、玉姐也不好再坐着,跟着起来。

  四哥从三太太膝上出溜到地上,察觉出气氛的肃穆,拉着三太太的袖子,乖巧地站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向大老爷。

  听大老爷说完,三老爷面带羞愧道:“是我这些日子轻浮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三太太面上滚烫,下巴已经顶到胸口上。这一年来,眼见丈夫经常往南城书院去,三太太心中是欢喜的。丈夫乐意亲近自己娘家,自己也跟着沾光,多回了两趟娘家。

  可她即便有些私心,也是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淑女,自然是晓得孰轻孰重

  丈夫是她的依靠,同与娘家亲近相比,自然是丈夫的前程更重要。南城书院虽名扬在外,汇集了不少大儒,可那些人书生意气也重。

  不管皇帝如何重视外戚,那都是皇家的事,本不该随口议论。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古今同。

  自己老爷早年醉心书画,并不喜欢谈政治,这两年来却是变化颇大。如今想想,多半是南城书院那边的影响,其中未必都是好影响。

  三太太羞愧不已,几乎要站不稳了。

  徐氏瞧着不对,笑着对大老爷道:“你们兄弟要说话就往小书房说去,我们娘几个还要拜月。”

  眼前就这几个人,三太太的窘迫都在大老爷眼中,大老爷却只做未见。不是他爱操心,去理会弟弟、弟媳妇的家事,只是三老爷这两年与田家走的太近了。

  在三太太眼中,田家是至亲,可在沈家人眼中,田家只是一门姻亲,大老爷不希弟弟太过亲近田家。有今日因,就有明日果。三老爷夫妇都亲近田家的话,就会影响到四哥。

  虽说四哥与两位堂兄相差十多岁,可大老爷还是希望以后这堂兄弟三人能如同胞手足似的抱团。

  沈瑞、沈珏都没有能依靠的外家,四哥这边也远处点好,否则等到沈家老一辈过身,田家人站在四哥身后,四哥到底该亲近那边?一边是嫡亲舅舅,一边是无血缘的嗣堂兄,似乎也不难抉择。

  那样的结果,是大老爷不愿看到的。

  大老爷希望小一辈兄弟三人,能互相扶持,将二房传承下去。

  三老爷最是乖觉,见长兄脸色不好,打诨道:“大哥,要不咱们也随着大嫂拜月?”

  “胡闹”大老爷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随我去书房,我可要考校考校你的学问如何了……瞧着你如今三、五日就要出门交际一次,实也没有个读书的样子。你还是叔叔,且想想瑞哥的毅力……”

  三老爷笑道:“我也是顶顶佩服瑞哥的,不是我夸自家侄子,就是南城书院那些寒门学子,也未必有咱们瑞哥的刻苦劲儿……明明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是迫不及待地模样,一日都不肯离了书本去,天道酬勤,到底没有白白辛苦。珏哥即便资质不让瑞哥,可也败在瑞哥的勤奋下……”

  大老爷与徐氏听到“迫不及待”四字,老两口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沉重

  待大老爷与三老爷去了小书房,徐氏就吩咐红云带人去花园摆祭桌。

  女不祭灶,男不拜月。

  中秋这晚,女眷都要拜月的。

  三太太心乱如麻,没有闲情逸致,随着徐氏在花园拜了月神后,便道:“大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贪玩老想着娘家,才怂恿三老爷常往书院去……”

  四哥已经乏了,由嬷嬷带了下去,玉姐却在。

  眼见气氛不对,玉姐素来乖觉,忙起身道:“母亲,三婶,玉儿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了……”

  徐氏点点头,叫人挑着灯笼送玉姐回去,妯娌两个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

  “弟妹勿要多心,男人在外边的事,怎么能怨到内宅妇人身上?老爷只是担心三弟,怕三弟走了性子。三弟既是有心仕途,‘谨言慎行,这四字需铭记。狂儒可信口拿皇家的事情说笑,旁人也不会与之计较;朝廷官员若是如此,说不得就是倾家之祸。”徐氏对三太太正色道。

  三太太认真听了,点头道:“大嫂说的正是,我之前听着三老爷提及皇家秘辛也觉得不妥当,正是这个道理。以后我一定规劝三老爷,少出门交际。”

  徐氏摇头道:“岂能因噎废食?也不是就要让你们做聋子、做瞎子,对外头的消息不闻不问,只是不管听到什么,心里有数就行,勿要拿出来说嘴。”

  三太太犹豫了一下,道:“方才大伯……似不喜三老爷常去南城书院?”

  徐氏皱眉道:“弟妹也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几句实在话。真要为了三弟好的话,那边少去几趟就少去几趟吧……”

  三太太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可到底也是田家女儿。

  徐氏叹气道:“弟妹别误会,我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指质疑亲家太爷、亲家舅爷人品,而是因书院的夫子们。那边虽集中了不少京中大儒,可多是在科举上不如意或是仕途受挫之人……他们太过书生意气,对于朝廷多有怨愤不平之语,三弟要是受其影响,就得不偿失了……”

  三太太既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何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就是历代贤德女子中,还有“孟母三迁”这个典故在呢。

  三太太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定规劝三老爷,不会让大哥、大嫂再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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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六章 山高水长(一)


  松江府,沈家坊,四房内宅。

  一青衫小婢站在门口,满脸为难道:“大哥,老安人正歇着……”

  上了年岁的人觉轻,张老安人每天寅正(凌晨四点)就醒了,到了中午精神就不足,总要小憩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沈瑞已经定了归期,明早就要乘船返京。别的地方还罢,四房长辈这里却需要道别。

  今日来的“巧”,正好是张老安人午歇时。

  沈瑾听了小婢的话,转过头来对沈瑞道:“瑞二弟……”

  “不好扰了老安人休息,就在外头磕几个头……”沈瑞痛快道。

  不仅沈瑾为张老安人提心吊胆,他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张老安人,上次是凭着张老安人没留意迅速地遁了,这次告别要是被抓住,少不得又是一番啰嗦。

  因此,在沈瑾“无意”说了张老安人的作息习惯后,沈瑞就掐着点上门来道别。

  即便无人盯着,沈瑞还是毫不含糊地在张老安人的院子里跪下叩首。不管他心里对张老安人作何想,该做的还是要做,这就是“孝道”,孝道有亏,德行就有瑕疵,为人轻鄙。

  沈瑾看着沈瑞,面上带了几分不舍。

  兄弟小聚数日,明朝又面临别离。

  沈瑞叩完首,站起身来,就与沈瑾回到前院来。

  沈瑾想到长随万宁,犹豫了一下:“让万宁随瑞二弟回京,会不会太麻烦瑞二弟?”

  沈瑞摇头道:“麻烦什么?顺路而已……”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即便沈瑾不打发长随跟着上京,他直接在京城帮沈瑾或赁或租或买一处宅院都是举手之劳,不过他并未开口往自己身上揽。

  沈瑾即便中了举,进京备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况且还有郑氏之事,沈瑞不愿搀和太多。真要那样的话,他自己嫌麻烦不说,二房长辈知道心里也会不舒坦。

  沈瑾还是郑重道:“如此就多谢二弟了……”

  除了四房,宗房那边沈瑞也要去一趟。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省亲时,曾在宗房留了一笔银钱,为的是在松江置产。如今田产早已经置下,由宗房大老爷使人代为管理,相关田契早已送到京中,沈瑞今日过去,除了与宗房诸位告别,还要去清点一笔银钱,是庄田这几年的受益。

  因这个缘故,沈瑞就没有在四房继续逗留,反正今晚还要见面,族兄弟们今晚会来五房为沈全、沈瑞等人践行,沈瑾自然也在其中。

  沈珏昨天就被沈接回宗房过中秋去了,原本也要连同沈瑞一起接的,被沈瑞婉拒了。

  除了沈珏之外,沈瑞对宗房其他人都不怎么熟,自然是愿意留在五房过节

  宗房有孝,过节冷清,便也没有勉强沈瑞。

  沈瑞过来宗房时,正好沈珏在书房与宗房大老爷说话。

  “那边二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只有父子二人,没有外人在,宗房大老爷便直言道。

  沈械得知的消息,就是二房二太太身体不好,回京奔丧后就开始卧病,今年还挪到庄子上休养去了。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宗房大老爷才不相信。可乔氏毕竟是沈珏嗣母,真要有不好,宗房大老爷怕影响到沈珏身上,才主动相问。

  换做旁人相问,沈珏自是晓得“家丑不可外扬”,会隐下此事,可是亲爹问,他犹豫了一下,便道:“二太太买通人要给四哥下药做局,想要用三老爷刑克亲人为名抱养四哥……”

  至于罚他雪地里下跪之事,沈珏不愿宗房大老爷担心,就略过没提。

  即便如此,宗房大老爷依旧是黑了脸:“抱养四哥?有了你这个嗣子还不知足,那算什么?”

  “四哥生辰是珞大哥祭日,听说四哥长相与珞大哥幼年时肖似……二太太有此心结,也不是一日两日……当初南下时,便想要半路回京,为的就是舍不得刚落地的四哥……”沈珏道。

  沈珏对乔氏并无多少怨恨,反而心里有些可怜她。

  要是沈珞还在,乔氏也不至于几成癫狂。归根到底,还是丧子之痛影响太深,失了心智,越来越糊涂。

  宗房大老爷却是对乔氏毫无好感,皱眉道:“不贤妇人,不甚清明,同二房大太太还真是天壤之别……他那娘家兄弟也是糊涂人,竟要沈琰做女婿,这不是给你添麻烦么?以后亲戚往来,到底是走动,还是不走动?”

  即便以前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琰兄弟并无厌恶,可如今站在沈珏立场,自然希望那兄弟两个离二房敬而远之。

  “老爷勿要担心这个,如今沈琰兄弟两个就在京中,前几个月我还随着瑞二哥过去见过他们兄弟……瞧着大伯父意思,不同那兄弟两个亲近,可也没有禁瑞二哥与我同他们往来。”沈珏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那年二房大太太态度可是决绝的很,怎么又改了主意?”

  沈珏不以为然道:“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说到底也不于他们兄弟两个的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也猜不到缘由。

  想起另外一事,宗房大老爷迟疑道:“你二哥办了糊涂事,我已经罚了他,珏哥可是恼了?”

  沈珏挑了挑嘴角,带了讥讽道:“我恼不恼算什么,老爷还是想着怎么与瑞哥解释……”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子不教、父之过,等瑞哥过来,我亲自与瑞哥赔罪

  沈珏皱眉道:“二哥已经是将三十的人,既是敢打发人悄悄去客院翻箱子,就不敢有点担当来道歉?老爷能护他一次两次,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颓废:“当年瞧着你大哥为人方正,你二哥机灵通透,如今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都走了样?要是早知你两个哥哥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出继出去……”

  沈械的性子自以为是,人情淡薄;沈又聪明的过了,只盯着利益好处,这两人都不是做族长的性子。

  身为族长,就要公正豁达,才能调和族亲关系,否则谁会信服?各房头都是出了五房的关系,沈氏一族本就松松散散,得不到各房信服的族长,维系不了宗族关系,沈家早晚要分宗。

  反倒是沈珏,看似傲慢任性,实际上是个最重情分心软的孩子。

  沈珏没有接宗房大老爷的话,这些马后炮全无意义,真要自己开口说想要归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宗房大老爷。

  想到这里,沈珏低头苦笑。

  说起来他从松江去京城不过三年功夫,竟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长久。如今回到宗房,不仅他自己不自在,就是宗房其他人也不自在。

  宗房大太太见了他,除了勉强的笑,似乎没有第二个表情。沈殷切中带了打量,沈械则是严肃中带了几分挑剔,两个嫂子客客气气的不像是对家人。

  父子两人相对无语,书房里一片缄默,气氛压抑。

  门口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压抑:“老爷,瑞少爷来了……”

  宗房大老爷忙道:“快请进来……”

  沈珏在旁,已经站起身来。

  宗房大老爷见状,心里破不是滋味。要是沈瑞比沈珏年长几岁,那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偏生这兄弟两个只差一日,沈瑞就占了堂兄的名分,且沈珏也是真心实意地敬重沈瑞。

  沈瑞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如此摆在脸上,也是表达他对宗房的不满。

  即便这几日他去了五房小住,可大行李还是在宗房客房这边。方才过来后,他先去客房,不想却听闻客院下人上午不懂规矩闯客房的事。他带来的行李箱中,有一只装了金银的,是三百两金子,一百两银子,是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箱子,本是锁着的,被撬开了。

  虽说宗房这边后来找到手脚不于净的下人,将金银都追回来,可这事情也太恶心人。

  眼见沈瑞恼了,沈珏就有些讪讪。

  沈瑞虽不在,他这两日却是在的,却让人摸进屋子翻箱倒柜,实在是太废材了。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便望向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瑞哥过来了……”

  沈瑞正色道:“海大叔莫要说什么下人手脚不于净的话,不告而取为盗,谁会做这样的事,谁有胆子这般行事,海大叔心中有数。我只想问,当如何罚

  宗房大老爷长吁了口气:“依照家法,当打三十板子……瑞哥放心,一下也没有少……”

  沈的野心与狂妄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可宗房如今只剩下两个儿子,沈械又是在仕途,不能常在松江,宗房大老爷夫妇跟前只有沈一个,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倚重。

  要非如此沈敢如此放肆,坐出这样的事来。

  这般唯利是图,倒是真像了贺家那边人的秉性。

  沈瑞倒是有些同情宗房大老爷了。

  可是真要让沈这样利益熏心的人继任族人,谁晓得会给沈氏一族惹出什么麻烦。

  沈瑞想了想道:“海大叔名下虽只有两子,孙辈却繁茂……小栋哥一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海大叔何不择两个孙辈留在身边尽孝……”

  宗房大老爷闻言,心下一动,捻着胡须,沉默半响,最后点点头:“瑞哥说得有道理……”

  沈械虽为宗子,却为官身,无暇顾及族务,宗房大老爷原本想要将族人一职交给沈手中,如今又瞧出次子的不妥。

  眼见孙辈相继长大,从小长房孙辈中择一人好生教导,接手族中庶务,以后越过沈械这一辈直接继任族长,也是一个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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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七章 山高水长(二)


  宗房,内宅,西侧院。

  看着脸色苍白、趴在床榻上的丈夫,二奶奶坐在床榻边,眼泪不由一串串落下来:“老爷也太心狠了……即便是下人犯错,也是管家不是,怎就怪罪到二爷身上?”

  沈股间火辣辣的,正在心烦,闻言皱眉道:“胡吣甚么?老爷行事也是你能说嘴的?”

  二奶奶哽咽道:“妾身还不是替二爷委屈。这些年忙里忙外,半点好处没落下,落得满身不是,大伯回来又乌鸡眼似的盯着二爷……”

  沈越发心烦,道:“行了,行了,赶紧下去,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二奶奶一边拭泪,一边还要再说,就听有婢子小声道:“奶奶,太太来了”

  沈闻言,忙起身望向门口,就见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

  二奶奶吓的一激灵,忙站起身来,颤声道:“太太……”

  “家里本没有事,都是你这长舌妇挑拨出来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唆坏了”宗房大太太面色不善地瞪着二奶奶。

  二奶奶身上一哆嗦,已经跪了下来,求饶道:“太太,不是媳妇无事犯口舌,实是见二爷被打的太狠了……”

  沈挣扎着要下床,却是扯到股上伤口,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额头立时渗出冷汗。

  宗房大太太见状,顾不得教训hl忙走上前去,关切道:“二哥,到底因何缘故,怎么就惹得老爷动了大怒?别与我说是管教下人不严什么的话,老爷才不会因下人迁怒到你身上”

  沈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又一直在父母身边尽孝,今日宗房大老爷直接叫人打了他板子,半点脸面都不留,这其中牵扯的定不是小事。

  二奶奶虽还跪着,可也忍不住提起了耳朵。

  她方才也问过丈夫详情,只是丈夫却闭口不谈。她还以为是大伯在公公面前吹了歪风,才使得丈夫折了颜面,挨了这顿打。

  沈脸上涨红,半响说不出话来。

  越是如此,宗房大太太越是觉得不对劲。

  她回头看了跪着二奶奶一眼,道:“杵着作甚?还不去厨房看看,给二哥要些补汤来?”

  二奶奶心里虽不情不愿,可不敢违逆婆婆,应了一声,便低头出去。

  宗房大太太又摆摆手,打发门口的婢子出去,方低声问道:“可是因你大哥的缘故?”

  沈械回乡已经大半月,他是宗子,大奶奶是宗妇,两口子都是闲不住的。偏生现下管家的是沈夫妇,兄弟妯娌之间就有了摩擦。

  宗房大太太都看在眼中,只是心中埋怨两个媳妇多事,却也没有将此事揭开说。毕竟沈械是官身,在松江留不了多久,等老太爷烧周年后就要起复了。

  沈听了宗房大太太的问话,满脸羞愧,忙摇头道:“不于大哥的事,是儿子行事不当,自作自受,合该当罚。”

  宗房大太太越听越糊涂,道:“二哥到底做了什么?”

  沈望了望窗口,低声道:“儿子前些日子太乏,一直用着人参酒,太太也晓得……”

  这件事宗房大太太也知晓,红白喜事最是累人,何况太爷又是一族之长,死后哀荣,丧事办得极为风光。宗房大老爷为父丧难过,这丧事基本都是沈操办的。等到丧事办完,沈瘦了整整一圈不说,还有些气短风寒的征兆,显然是累的狠了。

  人参酒补气驱寒,是家中的老方子。即便孝期当禁酒,可那是药酒,自然是另说,宗房大太太也是知晓的。

  宗房大太太皱眉:“可是酒瘾犯了?还是做了其混账事?”

  要是真是犯了酒色之事,那也就怨不得老爷如此气恼。毕竟太爷出殡才几日,如今还是百日热孝中。

  沈忙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儿子是那样荒唐的人么?只是这几天阴天,潮湿的厉害,儿子身上也乏,昨晚家宴后回去就多吃了几盅人参酒……”

  说到这里,他耷拉了脑袋,小声道:“当时脑子就浆糊了,不知怎地就想到太太身上……太太这些日子为了五哥难受,儿子心里也不落忍……也不知太爷作何想,将五哥打小的东西都打包给了五哥,家里连个念想都没有,儿子就随口吩咐杨妈妈让她今日去客院子那边悄悄取些五哥的物件留下……五哥明儿就要启程北上,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回松江……”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已经听得怔住,脸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这半日,心中已经懊悔无比。

  他这些年经常代表宗房出门交际,并不是没有酒量之人。实是昨晚中秋家宴的气氛太过闷气,胞兄那目中无人的身份也刺得他难受,父母全部慈爱又都落在沈珏身上,他才会回了书房后纵容自己多吃了几盅酒。因杨妈妈过来问他关于沈瑞、沈珏两人仪程,他才鬼使神差地想到沈珏那几口箱子上,随口吩咐了杨妈妈几句。

  等到今早起来,他早已将昨晚的事情撇到脑后,直到宗房大老爷叫管家来叫他去问话,他才知晓杨妈妈真的听他的吩咐去了客院,还被沈珏身边服侍的人给抓了个现行。

  这般愚蠢的行为,真是拖累死人了,可是杨妈妈是他的乳母,又是尊他的吩咐,他也不能不管。

  沈羞愧的不行,只能将方才这套说辞在宗房大老爷跟前说了。

  可是这套说辞能糊弄宗房大太太,却糊弄不住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想要留五哥旧物做念想,怎么翻到瑞哥的行李里去?你要是敢做敢当,我还佩服你;竟厚颜无耻打着孝顺太太做幌子,真是令我恶心这家里是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盯着莫须有的银子连贼都做得了?

  沈被老父揭破心思,不敢也无言再辩,就生受了三十板子。

  即便他将此事推到酒醉上,也不过多了一重孝期酗酒的罪过,徒劳无益。

  宗房大太太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道:“都是我的命,是我对不住珏哥,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狠心应了将他过给旁人?那是我的儿子啊,如今却只叫我婶娘……这次是为太爷奔丧,才能再见一面,等到下次见面,就要等到我和老爷的大事……”

  “太太快别哭了,哪里就生离死别了呢?大哥以后还要回京城做官,太太什么时候想五哥了,就往京城小住……”沈见状,忙安慰道。

  宗房大太太哽咽道:“太爷是怨我呢,才半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倒是连累了我儿为我操心……”

  沈珏在宗房生活十二年,用过的旧物怎么会只有几口箱子?只是其他的让太爷早年都散出去了,留下的只有这些,如今统统收拾起来,全部作为遗赠给了沈珏,真的一件也没有给宗房这边留。

  沈这几日寻思着,也品出祖父这番安排的用意。多半是怕沈珏因嗣子身份在本生家与嗣父母家为难,才想要断绝这边与那边的念想。

  太爷最是疼爱沈珏这个孙子,这番安排也是大有苦心,只是对于宗房大老爷夫妇来说太无情了些。

  “今日之事是儿子自作自受,五哥本也懂事了,就是直接与他开口,他还能拒绝不成?本不该行这样鬼祟之举,不说五哥作何想,瑞哥那里怕是要恼了……”沈苦笑道。

  虽说京城与松江远隔千里,他不出仕守着祖业,并不需要巴结二房什么,可是平白得罪一个前程大好的族弟,也不是他所愿。

  却是埋怨不到旁人身上去,谁让他自己这些日子念念不忘太爷的私房,鬼迷心窍了,才惹出这样不堪祸事。

  “我儿委屈了,我去与瑞哥解释,总不会叫他误会了你……”宗房大太太闻言,就有些坐不住,忙道。

  她虽为骨肉即将生离难过,可对长子次子也是一般疼爱。

  沈忙拉住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带了祈求道:“太太,老爷已经责罚了儿子,此事告一段落,还是勿要再提及……不管怎么说,都是儿子不对在前,真要将昨晚多吃了几盅酒的事情说出来,儿子又多了一重罪过不说,还要背负不孝之名……大哥为人最是方正,倒是不用老爷吩咐,大哥就要再教训丨子一顿了”

  宗房大太太左右为难,道:“那也不能让瑞哥白误会了我儿啊?他如今可不是四房之子,要是心中记恨了你可怎好?”

  沈忙摇头道:“我瞧着瑞哥宽和大气,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太太郑重其事的去说,倒显得咱们不认错,刻意狡辩似的,还是儿子私下去道歉的为好……不管怎么说,到底动的是瑞哥的行李,总要有个交代……”

  宗房大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我就不多事了

  客房里,沈珏满脸羞惭道:“是我连累了二哥,才被人这般轻慢……”

  他与沈瑞虽情同骨肉,感情深厚,可那边也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既觉得愤怒,也觉得丢脸。

  沈瑞心中愤愤,对于沈的人品不置可否。即便是贪婪,也不当这样愚蠢,但凡稍看重沈瑞与沈珏两个几分,也不敢这样放肆。

  归根结底,不过是仗着是沈珏胞兄的身份,觉得沈珏不会计较,才敢如此行事。

  宗房大老爷倒是知趣,早早地打了沈三十板子,让人说不出话来,要不然这样翻箱倒柜的行为,定要给二房一个说法。

  不过恼归恼,沈瑞也明白,此事真要闹出来,是宗房的笑话,可沈珏也少不得被人说嘴。

  “左右明日就走了,珏哥也别想太多,多陪陪海大叔就好……”沈珏道。

  他已经瞧出来,沈珏对于宗房并无多少归属感,对于这边舍不得也只有宗房大老爷一人而已,连对宗房大太太也是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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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三十八章 山高水长(三)


  宗房大太太虽在沈跟前答应好好的,不插手今日之事,不过等回到房里,不免心中难安。她倒不是畏惧二房之势,怕沈瑞因此事记仇,而是担心沈珏会对胞兄沈心生嫌隙。

  即便如今名分上成了族兄弟,可这世上为同胞血脉的却是他们兄弟三个。沈珏年岁又小,以后读书也好,出仕也好,难道全凭二房长辈安排么?即便二房两位老爷如今位高权重,也是有年齿的人了。十年、二十年后,沈珏能依靠的,还是宗房这边的胞兄。

  这般想着,宗房大太太就坐不住了。

  “五珏哥呢,还是老爷那边吗?”宗房大太太叫来个管事婆子,问道

  待听说沈瑞过来了,沈珏随之去了客房,宗房大太太就站起身来。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吩咐道:“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相请。

  那婆子应了一声,出了正房,心中腹诽自家太太的心狠。珏少爷回松江大半月,在宗房前后也住了十多天,自家太太却是能忍住,除了在人前,私下里见也不见。

  谁家亲娘能这般狠心肠?

  如今“有事相请”?别是二哥的事吧,要是为了那个才寻了珏少爷来,那珏少爷还真是可怜

  这婆子心中唏嘘,去了客房。

  沈珏与沈瑞坐在树下吃茶说话,空出屋子吩咐小厮们收拾行李。

  那婆子快了几步,上前福了福身,堆笑道:“见过瑞少爷,珏少爷,我们大太太有事请珏少爷过去说话……”

  沈珏闻言,并无欣喜,反而皱眉道:“不知伯娘有何事吩咐?”

  “老奴不知。”那婆子强笑道。

  沈珏眉头蹙得更紧,面带犹豫,回头看着沈瑞道:“二哥?”

  沈瑞摆摆手道:“还磨蹭什么?既是婶娘吩咐,你过去一趟就是,还要让长辈等着不成……”

  沈珏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带了几分不耐烦道:“妈妈,走吧……”

  那婆子平素在宗房大太太跟前服侍,倒是也不觉得沈珏的态度有什么不对。要知道当年大太太因难产遭了大罪,极为不待见幼子,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是能不见就不见,见也多视而不见,母子两个情分实是淡薄。反倒是宗房大老爷,怜惜幼子,又当爹又当娘的,父子两个情分极深厚。

  沈瑞看着沈珏随着婆子出了客院,才举起茶杯,却是觉得寡淡无味。

  如今这个世道,礼法为重,要是沈珏一味亲近宗房,以嗣子的身份,就容易为人诟病;可真要是就此隔绝骨肉,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太残忍了些

  不管看似精明的沈为何犯下蠢事,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珏却是真心实意,希望宗房大太太也能在临别之际,显露几分慈母心肠,勿要伤了沈珏的心。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站在窗前,不由心跳加速。

  朝思暮想的骨肉就在眼前,这些日子她如何不想?可是她却不敢私下相招,实是受不了亲生儿子一口一个“伯娘”,也是不知当如何面对幼子。

  眼见着婆子进了院子,后边跟着一素服身影,宗房大太太不由手足无措,忙转身回榻上坐着。

  “去取了……”宗房大太太忍下激动,开口要吩咐身边婢子,可说了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沈械最爱吃藕合配清茶,沈爱吃白糖糕就团茶,就连小栋哥爱吃桂花窝丝糖就苦丁茶,她都记得真真切切,可却不知幼子到底是何口味。

  宗房大太太失魂落魄,说不下去了。

  这会儿功夫,婆子已经到了。

  沈珏没有直接跟进去,而是站在廊下候着,婆子先一步进来禀道:“太太,珏少爷到了……”

  “珏少爷”宗房大太太嘴里咀嚼着着几个字,心跟泡在黄连水里似的。是了,她的儿子,如今成了隔房的少爷,不再是宗房的人了。

  瞧着她神情不对,半响不吩咐,婆子小声提醒道:“太太,珏少爷在外头候着。”

  宗房大太太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快请进来”

  婆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请了沈珏进来。

  沈珏即便在沈瑞面前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也隐隐地存着几分期盼。

  不过因受宗房大太太冷脸多年,母子关系实是生疏,他即便对生母再多留恋,也做不出在父亲跟前那种骨肉难舍的孺慕模样。

  “见过……伯娘……”沈珏压下心中那丝激动,躬身见礼。

  听到“伯娘”二字,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如刀割,死死地盯着眼前少年,疼的说不出话来。

  沈珏被盯着头皮麻烦,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宗房大太太。

  宗房大太太却是已经先一步移开视线,望向沈珏身侧的屏风,母子两个的视线就这样错开来。

  这场丧事,宗房阖家受累,宗房大太太看着也清减不少。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即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形端坐如山,可眼角细密皱纹、双鬓零星白发却是遮不住。

  小栋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过几年宗房大太太就是要做曾祖母的人了。

  沈珏低下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不管他心里多羡慕沈瑞,觉得沈沧与徐氏这样的父母多么开明多么好,也从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是,是他们先舍弃了他……

  宗房大太太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慈爱地望向沈珏,挤出几分笑道:“珏哥,坐下说话……”

  沈珏应声坐下,却是低着头,盯着脚下水磨方砖。

  明早他就要走了,这一去山高水长,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回松江,太太这是要说什么?沈珏莫名地多了几分羞涩,有些紧张起来。

  就听宗房大太太道:“珏哥,杨妈妈是我吩咐的,你误会你二哥了……”

  沈珏只觉得这句话十分飘渺,深思不由模糊起来,杨妈妈是哪个?自己什么时候误会二哥了?

  “是我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儿时旧物做念想……”宗房大太太继续说道:“我又拉不下脸来与你直说,才吩咐杨妈妈悄悄取了。不想那老货糊涂,翻到瑞哥的箱子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珏目光从迷惘转为清明,他抬起头来,望向坐在罗汉榻的老妇人,觉得既陌生,有是那样熟悉。

  宗房大太太被沈珏看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老爷稀里糊涂的,就归罪到你二哥身上,你可别误会了你二哥……瑞哥那边,要是真恼了,我就去赔罪,到底是我教导下人不严的缘故……”

  沈珏神情转为木然,这般慈母做派不是他打小常见的么?

  当年大哥、二哥有了什么过失,引得太爷、老爷责罚时,大太太就是这般做派,将两个儿子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般慈母心肠,依旧一如既往啊。

  不管沈行事有多么不当,这背后有什么不良用意;也不管自己被下人仆妇轻视慢待,有多么愤怒,眼前这慈母一心要护的却只有她的次子,这是她的习惯。

  见沈珏神色难看,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嗓子发紧:“珏哥……”

  沈珏嘴角上翘,璀璨一笑:“直到今日我才知,伯娘竟是舍不得我的……

  宗房大太太满脸涨红,颤声道:“珏哥……”

  沈珏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宗房大太太如插蜡烛似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上前要扶沈珏起来:“这是作甚?”

  沈珏却是面上一片清明,推开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对着宗房大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落地,掷地有声,“砰砰砰”。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浑身发软,心尖一颤一颤,看着沈珏额头青紫,红了眼圈。

  沈珏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却是满脸轻松,道:“伯娘上了年岁,怎么好因小侄凭添愁绪?那些念想,还是算了。若是偶尔记得小侄,伯娘说不得还要凭添厌恶,少吃一碗饭,彻底忘了却是省心。日后有械大哥、二哥承欢膝下,伯娘定当长命百岁、尊荣安乐……”

  一口一个“伯娘”,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璀璨笑颜,嘴里却说着世上最绝情、最刻薄的话,让宗房大太太生出几分惊慌之心。

  这是谁?是她的儿子么?

  看着宗房大太太脸上一副见鬼模样,眼神是陌生中带了戒备,沈珏并不觉得悲凉,反而想笑。

  “哈哈”

  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笑出声来。

  宗房大太太脸色骇白,退后了两步。

  沈珏看了宗房大太太最后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这样大笑着出了上房

  门外候着的婆子婢子,见沈珏如此神情,都纳罕不已。

  这骨肉临别,不是都应该含泪带悲么?这是说起什么高兴事儿,珏少爷笑得恁地开心?要知道珏少爷因太爷之丧,回到松江来,可从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萎坐在罗汉榻上,泪如泉涌。

  晚上,五房那边虽是往来亲近的族兄弟齐聚,坐了两桌子,为沈瑞、沈全、沈珏等人践行,可因是在族长太爷百日热孝中,即便其他人都不是服亲,可有沈珏在,众人就省了酒。

  如此就多了克制,少了热闹,倒是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饭。

  沈珏下午出来前,吩咐小厮将宗房那边的行李都打了包,因此在五房用了晚饭后,就直接与沈瑞留在这边客房。

  沈全见状不由担心,悄悄拉了沈瑞到一边道:“明早一早就往码头去,不用劝珏哥回那边住么?”

  沈瑞摇头道:“方才过来前,珏哥已经随我去同海大叔与两位族兄作别…

  沈全叹气,道:“估计是怕明早临别时舍不得,倒是苦了珏哥……”

  宗房客房的意外,沈瑞并未告知沈全,也无心宣扬。不过想着沈珏下午见过宗房大太太后,额头青紫、面上带霜的摸样,就晓得自己的失望落空,宗房大太太肯定又让沈珏伤心了。

  沈瑞虽是外人,可对于宗房长辈依旧带了不满。

  如今只能往好了想,沈珏经历了这一遭,回到京城也能少几分思乡之情,不用再为思念松江寝食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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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山高水长(四)


  松江,官船码头。

  临着码头停泊着一溜的粮船,松江府每年负担着往内府输送白粮五万石的任务,从今年七月开始,就分几批北上运粮,今天要启程的这一批三十艘运粮船,是今年最后一批次北运白粮的船队。

  码头上站着一四十来岁中年人,穿着簇新素色儒衫,眺望远处,面上带了雀跃与紧张。

  旁边站着一十四、五岁的少年,不解道:“爹,您这也太郑重了?到底您是长辈,瑞二哥待人极为和气,何至于此……”

  “臭小子待会规矩些”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真以为名为族兄弟,就是兄弟了?那是尚书府公子,没看各房嫡支老爷们都巴结奉承着……”

  少年撇了撇嘴道:“不说瑞二哥,还有珏三哥在呢,又不是外人……爹还如对大宾不成?”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庶支子弟、沈珏从堂弟兼昔日族学同桌沈环,旁边这中年人是族长太爷庶侄沈渔。

  沈家是松江大户,各房头田亩数加起来,足有万顷,名下就有四个白粮粮长名额。

  要说大明开国初年,因粮长一职发家致富的乡绅不是一家两家,不过现下世道不如早年,水路关卡多,衙门里又流行卡拿要那一套,白粮北上耗费过甚

  即便朝廷一石白粮贴补一两多银子,可北上水路一直到京城衙门,重重关卡,稍倒霉些,这人情开支就大过于朝廷补贴,不赔都是好的,实没什么油水

  这样鸡肋职位,寻常乡绅人家得了,说不得就要折腾得倾家荡产,可松江士绅大族名下都挂着几个,不过是卖人情给地方父母,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沈渔也有秀才功名,不过入学多年连乡试下场资格都没捞到一次,就绝了上进心思。族里安排差事的时候,他就接了白粮粮长的差事,即便辛苦些,好歹有沈氏一族为后盾,倒是无需担心会亏空钱米,年底族中亦稍有补贴。

  虽说挂着粮长之名,可松江白粮粮长五十来人,也不是年年都要上京,上京人数都是之前排出来的,三、两年轮一次,今年上京粮长中,沈渔并不在内,不过因沈瑞、沈珏等人返京的缘故,沈渔就与这次上京的其他粮长做了调换,为的就是照顾沈瑞、沈珏等人方便些。

  俗话说得好,行船走水三分险。这北上因走运河,即便没了水匪的风险,可船行江上小两个月也辛苦。沈渔却是不用宗房大老爷开口,主动应下此事,且甘之如饴,还带了儿子出来。

  被儿子顶嘴,他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即便是至亲骨肉,也要多往来才能相亲。松江族人数以百计,珏哥本家亲老子、亲叔父都在呢,我这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的堂叔算甚了?前年二房二老爷南下,从族中挑选族侄去任上,作甚没选旁人,选的是三房玲哥与九房琳哥?还不是曾一路同船南下,处出来的交情……傻小子,仔细寻思去……”

  沈环虽晓得自家老子说的有道理,可还是有些别扭:“即便二房如今显贵,爹也不往京里去,这般……交好……作甚哩?”

  “目光短浅有现成的大腿不靠,等到有事想抱的时候也抱不上了你老子我是不行,你们兄弟几个我也瞧出来,能出个秀才就是谢天谢地,可你的侄儿们呢?沈家诗书传家,举业是根本。只要出来个举人,就有进京的一日……七房、八房那边,要不是靠着二房大老爷,能得了江南教职?与二房交好,总不是坏处。真要说起来,珏哥已经出继,就不是宗房的人,虽都是血脉亲缘,可嫡支反而不好大喇喇去亲近珏哥,还不如咱们这些堂亲更便宜……这条线若是搭上,就是嫡支那边也会念着咱们的好……”沈渔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环耷拉下脑袋,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年在族学时,虽说嫡房子孙稍强势了些,可旁枝庶房也并未受轻鄙,大家是差不多的族兄弟。如今却不同,官宦门庭的与寻常门庭的,有功名在身的与撂下书本的,身份地位就有了差别,随之时光流逝,这差别会越来越大。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都是早早起了,在五房用了早饭。

  虽说昨晚践行宴后,沈瑞已经说了“京城再聚”的话,可像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往来交好的族兄弟,依旧是起了大早过来相送。沈瑾身为沈瑞的本生兄长,自然也没有落下。

  倒是宗房那边,沈有伤卧床的缘故没有露面,沈械也没有出现,宗房大老爷亲自过来,又带了小栋哥、小桐哥随行。

  小桐哥是沈长子,当年沈珏离开松江时,不过是族学里的蒙童,如今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

  眼见宗房大老爷与鸿大老爷说话,旁人围着沈瑞说话,小桐哥就走到沈珏跟前,低声道:“五叔……”

  沈珏皱眉道:“怎么还折腾了你来?好好的,倒是累你起了个大早。”

  小桐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锦盒,带了忐忑道:“是我爹打发侄儿来,这是我爹吩咐侄儿带给五叔……”

  “程仪昨儿不是都给了么?怎么还有一份?”沈珏挑了挑眉道:“心意我领了,东西就算了,你拿回去吧……这五叔可叫不得了,即便是不习惯,总要学着改口。”

  小桐哥当年入族学时,都是沈珏这个小叔叔带着,只是到底是孩子,前年见面也没接触几次,今年见面时不免有些陌生。沈珏伤心太爷之丧,也没心情去哄小侄子,两下里才没往来。

  如今眼见离别,年幼的小桐哥只觉得心里不得劲,鼻子酸酸的,小声道:“可五叔就是五叔,私下里唤一声也不行么?”

  见他这般孩子气,沈珏反而笑了。

  他摸了摸小桐哥的头,道:“错了,我已经不是五叔,以后需改口叫我‘珏三叔,……排行改了,总算名儿还是这个,要不我还是我么?我会是谁呢……”后边一句却是自言自语,低不可闻。

  小桐哥似懂非懂,捏着手中锦盒,觉得似乎当改口,可是到底不习惯,张不开嘴。

  沈珏莞尔一笑,不再理会小桐哥,走到宗房大老爷跟前,带了几分埋怨道:“真是的,都说了不叫您来……”

  连句正经称呼也没有,又是这般口气,落在外人眼中就是失礼。

  宗房大老爷不以为忤,摸着胡子“哈哈”两声,道:“我向来起的早,就算不过来,在家里也起了……随你们去码头溜达溜达,又不费什么事……”

  “如今已经过了中秋,这一早一晚也不是闹着玩的,您倒是当自己还是年轻人不成?”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只是夹衣,沈珏皱着眉,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宗房大老爷披上。

  “不用,不用,你小心着凉……”宗房大老爷忙要推开,沈珏哪里肯让?依旧是给宗房大老爷系上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宗房大老爷拍了拍沈珏的胳膊,低声叹道。

  沈珏扶着宗房大老爷的胳膊,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

  鸿大老爷与沈琦父子两个在旁,都有些傻眼。

  都说宗房大老爷疼爱幼子,如今算是眼见了,这父子相处也太过随意些了,不像是父对子、子对父的模样。不过却是并不碍眼,反而让人心里发酸。

  沈瑾、沈琴、沈宝这几个小辈,倒是并不觉得沈珏礼数上有什么不对,看着父子二人这般相处,倒是带了几分羡慕。

  即便是至亲血脉,如今也不再是一家人。沈珏这次是因奔丧才得以回松江,以后若无意外,多半也是如此,说不得生离既是死别,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又暗暗唏嘘。

  五房休整半年,明年还要回京城,小栋哥这里也是因与沈瑞、沈珏先前在京城年节常见的,沈瑾、沈琴、沈宝几个立志科举、想着早晚要见,因此最难受就独有宗房大老爷与小桐哥。

  小桐哥年纪在那里摆着,只是稍稍感觉舍不得,宗房大老爷却是狠盯着幼子,舍不得移开眼。他方才虽与鸿大老爷父子说话,可眼风一直没离开沈珏。眼见沈珏没有收小桐哥手中锦盒,他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却是越发难过。

  一行人出了五房,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到了官粮码头。

  沈渔带着沈环,已经迎了过来,旁边还有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却是吏员打扮。

  见到宗房大老爷,这吏员趋步上前,见礼道:“见过沈世伯……”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意外道:“这不是陆家三郎?不过是白粮北上,怎么是你上京?”

  那青年带了无奈道:“禅师去年从祖庭直接北上京城,至今未归,小侄奉祖父之命,前往京城接禅师回来……”

  “这样说来,洪善禅师如今竟在京城?”宗房大老爷听了,带了诧异,望向沈瑞:“瑞哥可晓得?”

  沈瑞摇摇头道:“小侄还是头一次听闻……当年家师与我在西林禅院受禅师照拂颇多,要是知晓禅师在京城挂单,小侄自当早去拜会……”

  这青年本打量着沈瑞,有些拿不准,实在是三年时间,沈瑞变化颇大,全无孩童模样,五官也张开了。

  听了宗房大老爷与沈瑞对话,他才露出欣喜来:“真是瑞哥这般高了,一时还真不敢认……”

  沈全上前抱拳道:“正是小弟,见过陆三哥……”

  西林禅院是陆氏私产,沈全当年寄居三年,却不是四房长辈安排,而是沈理一手安排。

  陆氏亦是松江大姓,仅次于沈家、贺家的二等人家,与沈家也是联络有亲

  沈理之亡母,就是陆氏旁枝之女,眼前这陆三郎论起来,算是沈理表亲。

  当年沈瑞在西林禅师守孝,沈理亦在母孝中,常登门与洪善禅师讲禅。慕其状元之名,不少陆氏子弟都往禅院听讲,其中就有这嫡支子弟陆三郎。

  因有一层表亲关系,陆三郎当年在禅院与沈理见了好几次,对于沈瑞也颇为亲近。

  像沈、贺两家,身为地方士绅大族,教导儿孙,都是以读书举业为重,嫡支子弟也看不上县衙小小司吏之职。

  陆家与章家却是因祖上德衡公遗命,子孙士农工商不禁,全凭天分悟性。嫡支子孙别说是出为吏员,就算打着算盘直接经商的也大有人在。

  一县政务,钱粮为首,户房最重。

  华亭县是大县,户房吏员数人,司吏为首。

  陆三郎即便有家世支持,可这个年纪能为户房司吏也是凭着真本事。就是宗房大老爷这样的世交长辈,私下也赞过陆三郎能于,只是在学习上不开窍,院试勉强过了,混上生员功名,岁科考试都是下等,只能绝了举业心思,倒是可惜了……

  由沈渔这族叔跟着照应,这负责运粮北上的又是沈瑞的旧识,宗房大老爷提着的心也算着放下些。

  这边粮船都是昨晚就装好清点完毕的,沈瑞、沈珏等人行李也是昨晚送上船,只等着今早天亮就出发。

  眼见时间差不多,陆三郎就与宗房大老爷、沈琦、沈瑾等人作别,带了沈瑞、沈瑞等人登船了。

  等粮船离了码头时,天色已经大亮。

  看着江面,宗房大老爷长吁了一口气。

  “祖父,珏三叔的斗篷落下了……”小栋哥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道。

  他前几年在京城,改口改的早。

  宗房大老爷低头看了看身上,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是蹭蹭长个子,都要有我高了……”

  沈琦带了众族弟上前,道:“海大伯,上车吧,江边风硬……”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招呼着小桐哥,转身上了马车。

  其他人年长,都骑马相随。

  “既是回来,明年小栋哥是不是该应童子试?”沈琦随口问道。

  小栋哥点点头:“是啊,原也要今年年底回来的……”

  “京城书院,名师云集,小栋哥学了这些年,那边老师怎么说?院试可有了把握?”沈琦问道。

  小栋哥闻言,不见得意,反而眉眼间多了愁绪:“老师说要是在京城应试火候差不多,可是在南直隶这里,却是不好说,多少要看运气……”

  沈琦深有感触道:“谁让咱们这里是文章大省,百姓教化早,别的地方院试容易,乡试惨烈。南直隶这里,院试这里就要命。过了院试,一辈子摸不上乡试边的又大有人在不过你年纪小,也无需太多着急,你全三叔院试就考了三回”

  沈瑾少年登科,并不觉得有这样难处,沈琴、沈宝两个听了,却是心有戚戚然。

  一行人回了沈家坊,到了胡同口,各房少年上前与宗房大老爷别过,各自家去。宗房大老爷一行,则马车继续,回了宗房。

  宗房内宅,西侧院。

  沈趴在床上,不时望向门口,见到小桐哥进来,眼睛一亮,忙抬起身来:“回来了……东西可给了……”

  小桐哥面上带了不安,从袖子里拿出了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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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章 山高水长(五)


  春光明媚,庭院里海棠树怒放,海棠树下,站着两个孩童,不过四、五岁年纪,都一样发式,梳着冲天辫,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都是一色红绸衣,脖颈上挂着明晃晃金项圈,容貌也有几分相似,要不是高矮胖瘦不同,倒像是双生兄弟。

  其中矮胖的那个,笑眯眯地带了几分得意,手中抓着一只九连环玩耍。

  九连环本是民间常见玩具,可这小胖墩手中的却是不同,因为是碧玉材质、黄金为链,颜色艳丽不说,把玩之余,玉声也清脆,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见了也移不开眼。

  高瘦的那个,板着手指头,小声道:“我想玩……”

  那小胖墩扬起下巴,得意地道:“只有这一个,是我的……”

  “我也想玩……”高瘦的那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

  小胖墩低头看着手中物件,犹豫道:“这东西脆,容易坏,得小心着,我也不敢随意玩……”

  高瘦的那个孩子嘴巴一撇,脸上已经带了委屈,眼泪在眼光里打转转,不过看到不远处的人影,已经带了欢喜道:“祖母……”

  小胖墩闻言抬起头来,面对几个仆妇下人簇拥着一中年妇人与一少年过来

  高瘦孩童已经扑了过去,嘴里道:“祖母”

  那中年妇人满脸怜爱地牵住他的小手:“小栋哥怎么在这儿?哎呦呦,这还要掉泪花了?怎么委屈成这样?可是受欺负了?”说到最后,望向另外一个小胖墩,神色转冷,声音里已经带了恼意。

  小胖墩站在那里,神色有些无措,喃喃道:“太太,二哥……”

  那瘦高小童见靠山来了,越发觉得委屈,小嘴一撇,哽咽道:“祖母,呜呜,我也要玩那个,五叔不给我玩……”

  中年妇人看着那小胖墩,厉声喝问道:“你是叔叔,作甚不让着你侄儿?

  小胖墩手抓得更紧了,挺着脖子道:“孩儿只有这一个,又是怕碎的东西

  瘦高小童一听,“呜呜”地哭了起来。

  中年妇人脸上越发不耐:“你这孩子不可任性,还不与你侄儿耍?”

  小胖墩抬起头,涨红着脸道:“这是孩儿的孩儿的”

  瘦高小童见状,越发哭的厉害。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立时催促道:“你就不能懂事些?真是狠心肠,被惯的没个样子,就任由你侄儿哭闹?”

  小胖墩将九连环搂在怀里,满脸不服气,并不应答。

  中年妇人不耐烦,对旁边少年道:“还不快取了给小栋哥耍?再哭嗓子都要哭哑了”

  少年脚下迟疑,脸上带了为难:“太太,既是五哥心爱的,要不找别的给小栋哥?”

  瘦高小童机灵,眼见事情不成,拉着中年妇人的手哽咽道:“祖母,祖母,我就要这个……”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也不再催促身边少年,立时上前从小胖墩怀里拽了九连环过去,反手塞到瘦高小童手中。

  “嘻嘻好玩……”瘦高小童捧着碧玉九连环,破涕而笑。

  小胖墩勃然大怒:“你们欺负人我要去告诉太爷去,小栋哥抢我的九连环”

  瘦高小童吓了一跳,忙抬头望向中年妇人:“祖母……”

  中年妇人面如寒霜,望向小胖墩。

  旁边少年低声劝道:“太太,还是还给五哥吧。五哥辈分高,可比小栋哥还小半岁呢,闹到太爷跟前,两下里也不好看……”

  中年妇人只觉得心火乱窜,从瘦高小童手中取了九连环,一把丢在地上:“拿回去,谁稀罕不成”

  庭院里青砖铺地,碧玉九连环一摔之下,立时碎了几段,散落了一地。

  小胖墩不由傻眼,中年妇人冷笑一声,牵着瘦高小童的手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孩童的嚎哭声……

  看着锦盒中的碧玉九连环,沈收回思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看似两个小童之间的争执,不过引起的后果却颇为严重,沈珏病了一场,太爷知晓原委,将长媳呵斥了一顿不说,也不许她再随便见珏哥。没过多久,京城喜报传来,小栋哥连带着械大奶奶,就被太爷叫人送到京城去了。

  沈当年是旁观者,只觉得大太太待胞弟的厌憎实没道理,也太刻薄些。为了大太太这态度,沈当年还怀疑过沈珏的出身,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圈,虽知晓了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沈虽同情胞弟,可子不言母过,除了在旁边劝和,也不能说旁的。

  直到沈珏被徐氏带走,大太太这里才露悔意,沈看着唏嘘不已。

  去年有次去南京访亲,沈无意在夫子庙的一处文玩铺子里看到了眼前这只碧玉九连环,虽没有当年大太太摔的那只精致,也有七、八分的意思。

  沈想到胞弟幼时所受委屈,就买下了这碧玉九连环,想着以后得了机会就送给他。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下相送,而且还没送出去。

  沈苦笑着摇摇头,将锦盒又合起来……

  运河上,粮船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八月终了,到了九月中旬,路程已经过半。

  旬月功夫,沈瑞、沈珏、沈全三人,不仅与沈环这昔日同窗重拾旧谊,同沈渔与陆三郎也熟了。

  船上枯坐无聊,闲暇之余,大家抹骨牌来消磨时间。

  沈渔辈分高,身上琐事又多,并不与族侄们参合;沈珏是因身上带孝,只在旁边掠场,剩下的就只有沈瑞、沈环、沈全与陆三郎四个。

  陆三郎虽年纪比沈家诸子长一截,却是个活络通透性子,并不刻板教条,与大家说话玩乐都能凑到一块去。要不然即便沈瑞与之有旧,大家也不会旬月时日就混这般熟稔。

  眼看着陆三郎跟前堆了一大堆铜钱,沈环哀嚎一声道:“又是陆三哥赢了

  陆三郎笑道:“瞧着你们几个的样子,就是没有去过赌场的……你们年岁也大了,以后交际的三教九流,即便不是要学赌,该见识的也当见识了……你们等着,我取些东西与你们耍……”

  等他再回船舱时,手中已经拿了一只骰子筒。

  沈环不服气道:“这不就是骰子,谁没见过?小时候玩双陆也好,陪着姊妹们打马也好,都耍这个……”

  陆三郎笑而不答,而是卷起衣袖,也不入座,就站在桌子前,摇起骰子来

  大家见状,也都站起身来,看着路三郎做戏。

  等到骰子筒揭开,露出六只骰子来,都是一点红心向上。

  沈瑞满脸佩服道:“陆三哥可真是厉害……”

  陆三郎笑了笑,手腕一动,将骰子收了,又摇了起来。

  等到再开骰子筒时,里面就是六个六,摇出个豹子来。

  “我也试试”沈环早已按捺不住,磨拳插手。

  陆三郎就让开位置,将骰子筒交给沈环。

  沈环“哈哈”一笑,道:“我也不要豹子,只要出来个大就好……”

  “哗啦哗啦”,骰子乱摇,出来的骰子面自然也齐整。

  “一、二、二、四、四、六……哈,还真是大了”沈环数着骰面,带了几分兴奋,对众人道。

  沈全笑着摇头道:“陆三哥那个是技艺,环哥这个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沈环虽不服气,不过再摇两次,或大或小,还真是“随心所欲”。

  沈珏带了好奇道:“陆三哥摇的这么好,这又是得熟能生巧的东西,这是专门学过?”

  陆三郎摇头,笑道:“真要论起来,不过小把戏我这人打小就有一嗜好,喜欢黄白之物,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愿意多看上两眼……”

  换做旁人,真要有这样的嗜好,定会显得贪婪粗鄙。陆三郎却是温文儒雅,一副贵介公子做派,看着与铜臭实不搭边。

  沈氏诸少爷听了这说辞,也只是觉得新奇,并不心生鄙薄。

  “当年十三、四岁时,正好族中长辈开了一家赌场。赌场里都是真金白银,落在我眼中,自然是处处都好。当时我觉得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赌场,日日舍不得离开……那位长辈见了,并未喝止,就将我带在身边,诸事不避……不到两月,赌场那一套我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也见识了几次因赌博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惨事,就熄了向赌的心思……不过玩骰子这小把戏,倒是学会了……”陆三郎道。

  沈全若有所思道:“陆三哥那尊长,倒是睿智长者,这般点化陆三哥……要是直接拦着,怕是不顶用,反而更好奇呢……”

  陆三郎点头道:“谁说不是……”

  沈瑞想了想,道:“陆家长辈既不避讳赌场,那是不是除了陆三哥,其他晚辈都提溜过去一圈了?”

  陆三郎看着沈瑞,笑着点头道:“倒是让瑞哥说着。我是过后才晓得,陆家子孙成丁前,长辈们都要带着往赌场去几回的,就是陆家没开赌场前也是如此……长辈们说了,儿郎大了,难免有离开家时外头人心险恶,常申来做局惑人的,不过‘酒,、‘色,、这几样……该见识的都见识,也就不容易受人糊弄,在这上头吃亏……”

  沈全咋舌道:“怨不得见陆三哥好酒量,原来那也是历练出来的……”

  沈环十四、五岁,正是少年慕艾之时,憋着笑道:“酒也学了,赌也学了,那‘色,怎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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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一章 添油炽薪(一)


  即便沈环带了好奇,陆三郎也不可能带他去见识“色”。

  且不说大家都是读书人,需重斯文,就是船行江上也不便宜,大家说笑两句,就又归到“正路上”。

  国朝禁赌,从太祖开国时,禁毒这一条就写进了《大明律》,不过随之律法日益松弛,民间风气奢靡,禁赌律法已经形同虚设。

  尤其是宣德朝时,因宫中皇爷赌性重,上行下效,士人百姓都多有涉猎。从那以后,士人对于赌也不再全然避讳,半遮半掩,偶尔也充作风雅。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赌博,有《大明律》上提及的蒲戏、双陆,还有骨牌、有叶子牌等玩法,至于直接玩骰子比点数,那就是市井上的玩法。

  陆三郎与大家见识的,就是骰子的学问。

  沈瑞两辈子还是头一回接触这个,还真是来了兴致。

  见沈瑞如此,沈全见状不免担心。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幼时的沈瑞多么顽劣,后来丧母才性情大变,一下子稳重起来。

  别的孩童,九岁到十五岁即便读书,也不会像沈瑞这样旁事诸事不闻。沈珏、沈环他们早年能在家中玩耍,接触这些赌戏一二,沈瑞九岁前虽没有读书,可与庶兄势同水火,也没人教他玩这些。

  “珏哥还好,早年也是见识过几分这些的。瑞哥没接触过这些,不会因好奇,被勾得走了性子吧?”沈全心里直嘀咕,对于陆三郎也有些意见。恁大年纪,为何不再稳重些?

  提这些作甚?眼前这几个少年看着像长大了,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是爱好奇的时候。

  只是沈瑞兴致正高,沈全也不好这个时候扫兴,只等静观其变。

  一下午功夫,眼见沈珏、沈环都过了劲儿,没了兴致,沈瑞依旧是眼睛发亮,手中抓着几个灌了水银的骰子,投掷来投掷去找手感。

  沈全心中越发不安。

  到了天色将暮,船队在就近码头停泊。

  陆三郎需要支应的差事还多,不得不露面,就离了船舱。沈环也别了众人,过去寻他老子去了。

  沈全这才开口道:“瑞哥这是喜欢玩骰子……”

  沈瑞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倒也不是喜欢,只是颇为好奇罢了……”

  沈全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个知晓些皮毛,以后不被人哄骗就行,寻思多没意思……”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眉眼之间隐带忧虑,不由失笑,道:“三哥放心。我没赌性,有这个机会,就想要随陆三哥多学几分,不过闲暇解闷,每日功课并不曾落下……”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南下时因路程赶的紧,没有时间学习还说得过去。等到返程时,沈瑞、沈珏兄弟两个都自觉恢复到每日练字、背书、做文状态。沈全并不觉得意外,三年前冬天他们北上时,沈全就见识过沈瑞的学习做派,真是无需督促,一日不辍。

  沈全努力了几年,今年终于过了院试,又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本是心情极颇为轻松,对于读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主动勤勉。如今对比沈瑞、沈珏两个,倒是让他无地自容一把,也立时将书本捡了起来。

  同行族兄弟四人,三人每日里守着书本过日子,剩下的沈环即便不甘不愿,也只能跟着读书。

  沈渔见了,与有荣焉。

  沈家实不负书香门第之名,眼前四人中,就有两个生员、两个童生。见贤思齐,自己带了小儿子过来,不说以后如何,眼前就收获颇丰。

  搁在陆三郎看来,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少年人心性活络,要是有长辈看着还罢,十几岁也是读书的年纪。

  如今同行虽有一沈氏宗族长辈沈渔在,可陆三郎也瞧出,这长辈是降服不了人的;可沈家诸子却能手不释卷,朝夕读诵,这份勤勉资质委实令人佩服。

  加上这几个少年身后家世,不是供不起士子的,这样用心读下去,总有春闱登科的时候,陆三郎就起了结交之心,这才凑过来亲近。否则他背了差事,又比众人年长一大截,即便与沈瑞有旧,也犯不着待大家这般周全热络。

  沈瑞说的清楚,且神色清明,没有沉迷的模样,沈全提着的心也就放下。

  沈珏在旁,摇头道:“全三哥还会担心二哥贪玩?就二哥那读书最重,的秉性,我实想不出有朝一日他丢开书本、专心玩耍会是什么样子”

  沈全听了一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起来。

  随后几日,除了简单的玩骰子,像骨牌、叶子牌这些,陆三郎也讲了一些赌场内部传下来的技巧。

  骨牌就是后世牌九的雏形,至于叶子牌,现下只在南方流行,就是后世麻将的前身。

  等到一日粮船停泊在一富庶大府码头,陆三郎又叫小厮上岸寻了几对蟋蟀上来。

  自从宣宗皇爷尚促织之戏,斗蟋蟀已经成了民间常见的博戏。

  蟋蟀是夏虫,鲜少有过冬的。如今已经是九月将了,南方蟋蟀已经绝迹,这是已经到了北地,才捡了这个漏。

  沈瑞虽没有玩过虫,可也知晓缘故。这南北蟋蟀生长随温度有关,越是暖和,生长的越快,死的就越快;温度不高的地方,就延迟了生长,寿命就稍长些,不过差别也就是半月一月的事。

  眼见这二人将民间赌戏当成正事一般研究,沈渔委实坐不住。

  他专程使人情换了这差事,就是为了与二房结份善缘,可不是为得罪二房来的。他只能对陆三郎旁敲侧击了两次,陆三郎都是打着“哈哈”听了,可随后沈瑞殷切相问时,他依旧十分“尽心尽力”。

  沈渔气的直跺脚,心里暗暗道晦气,又觉得陆三郎简直是傻子,就算是想要交好沈珏,也不当用这样手段。

  他哪里知道,陆三郎待沈瑞这般殷勤,除了最初的示好之外,其他就是有些兴趣相投的意思了。只不过这“兴趣”不是众人眼里看到的赌戏,而是沈瑞根据骰子、骨牌、叶子牌的大致规律,总结出来的一套计算概率的手法。

  对于沈瑞来说,这些不过是皮毛,对于五百年前的大明人来说,这如奉纶

  陆三郎见沈瑞不藏私,如奉至宝之余,对于沈瑞也越发佩服。

  相处了一个多月,即便知晓沈瑞年纪十五,尚未成丁,他也无法再将沈瑞当成少年看待。甚至有的时候,他觉得沈瑞比自己还要成熟些。相处之中,他口中称呼也从“瑞哥”变成了沈瑞的字“恒云”。

  落在沈渔眼中,这就是陆三郎拐带沈瑞不学好了。

  他自知身份,颇有自知之明,倒是没有端着族叔架子直接去寻沈瑞说教,而是私下里拉了沈全道:“全哥,这不拦着,任由瑞哥一路学到京城不成?这叫什么事儿?陆三郎糊涂,可他到底是外姓旁人,真要二房族兄怪罪起来,怕还是要迁怒我等族亲……”

  沈全忙道:“叔父勿要担心,瑞哥不过好奇心重些,平日里并未耽搁读书……我瞧着他该问的都问的差不多,陆三哥那边能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

  沈渔半信半疑,可沈全与沈瑞关系这样要好都不拦着,他自然也没有拦着的余地。

  沈瑞却是如沈全所言,兴致差不多了,他不过是将赌戏当成一门新知识,加上些隐晦小心思,才格外留心了些,又不是真的要做一个赌徒。知晓的差不多了,也就撂下手。

  沈渔见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陆三郎则是越发佩服沈瑞的心智不俗,之前瞧着他精细模样,似要将赌戏当成学问一般钻研,还做了概率表出来,每一个位置出每一张牌的概率都算的清清楚楚,将算学用到游戏上;如今说撂下就撂下,兴趣又转到粮赋与民生上

  陆三郎身为户房司吏,正是主管这些,自然说的头头是道。

  沈珏、沈环觉得沈瑞好奇心恁重了些,又觉得陆三郎故意显摆,才引得沈瑞留心这些他所擅长的。

  沈全旁观,却是听出不对劲来。

  沈瑞初问的是“人均田亩数”、“亩产几何”、“粮赋多少”、“民役如何”;问完这些,沈瑞又问起松江物件来,长工工钱、柴米粮油、肉蛋蔬菜,想起什么就问什么。

  这都是百姓民生。

  陆三郎似察觉沈瑞用意,并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讲解的越发仔细起来。不过他出身富庶,锦衣玉食长大,对于沈瑞所问,有些晓得,有些还真的不知道

  倒是引得沈珏、沈环都来了兴致。

  “我晓得马价,八两银子,年初我爹才新买了匹骟马……”沈环道。

  沈珏道:“端午节时在京中曾随三叔去文具铺子买纸,毛边纸一刀四两银子”

  沈环又道:“烧酒十六文,蜂蜜十六文,盐十二文,酱油醋四文,香油四十文,好茶要百二十文,寻常茶叶三十文……”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多,大家都愣住了。

  沈全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对了,你们家有个杂货铺子……”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我二哥打理着,我小时候淘气,常过去混吃的,听着伙计们售卖,倒是多记得价价钱……”

  沈珏道:“听说一两银子现下值钱八百,竟然能买这些多东西……”

  沈全道:“松江富庶,短工日给银六分,长工年给银十两,一人做工,省吃俭用,就够养活一家嚼用了……”

  沈珏算了算觉得不对劲:“短工每月能拿到一两八钱银子,长工每月还不到一两银子,怎么相差这许多?”

  沈全道:“短工一日一结,除了一顿午食之外,其他一概不用操心;长工却是需包吃住,且还要供给四季衣服……再说短工要累些,长工这边多少轻省了”

  关于夫役工钱这里,陆三郎倒是知道的多些,道:“也就是松江府,不能说富甲天下,也是天下顶顶富庶之地,才有这样工钱,别的府县,不过三、四分银子一日。前些年我随家中长辈去凤阳府,那边穷的不行,地也贫,但凡刮风下雨,百姓就无以果腹。龙兴之地,官府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除了施粥之外,就是以工代赈,不过每日不过二钱银子,就这也未必能到了百姓手中……诸多工事做,河工最苦,你们沿途也见了,如今这是到了深秋,遭罪还少些,盛夏时节,死在运河两侧的役夫不是一个两个……”

  沈珏去年腊月折腾了一回,知晓了冻饿滋味。

  他带了几分唏嘘道:“如此说来,我等还是当庆幸投生富裕之家,不用再为升米辛苦劳碌……”

  陆三郎点头道:“所以说,银钱才是好东西。有了那个,其他都是小事。你们还小,尚不知民生辛苦,且不可学那些书呆子,学什么‘是金钱为粪土,的做派…那些穷酸,看似颇有风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没有金钱,自然就能装作清高鄙视;真要有机会捞钱,却是比寻常人更贪婪……这世人烦恼,多是因银钱起,不管是豪门大户、还是百姓人家……”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说到沈珏心病上。

  沈珏神色阴晦地回了船舱,躺在床上,望着帐子,神色茫然……

  京城,南城,锦衣卫一操练驻地。

  锦衣卫是世职,不少子承父职、弟承兄职的,这些人有不少新丁或是幼丁,在正式入值前,就要经过数月或数年的操练。

  锦衣卫又是天子亲卫,素来权重,有世职的人家即便早年清贫,几代人下来也积攒下一份家底,子弟多是富庶。

  操练是操练,可闲暇之余,也少不得寻欢作乐。

  虽说朝廷禁赌,可三、五好友私下里寻乐子,也是常事。

  这一日,锦衣卫驻地,大家就凑了一伙,开了个小局。

  这主持做东的是才来驻地的一个锦衣卫幼丁,不过十三、四年纪。被拉过来凑局的,是驻地前些日子来的几个新人,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说话还带了保定味儿,不过气势却是不弱人,眉眼之间带了几分跋扈嚣张。

  大家即便看不过眼,也不过是私下里嘀咕两句,只因这几人大有来头,所以即便是几个才进京的乡下少年,也这般有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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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六章 倦鸟知还(一)


  通州,码头。

  “呦呵终于回来了”沈珏从船上下来,使劲踩了踩地,面上带了几分欢喜。

  沈全与沈瑞两个心情也大好,走了两个来月水路,即便偶尔在沿途码头上能下来溜达溜达,可大多数时间还是拘束在船上。

  沈环跟在众人身后,则是带了几分好奇,四下里眺望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京城是神秘而庄严之地,他的心情既忐忑又雀跃。

  沈渔神色犹疑,欲言又止模样。他自然想要随着几个族侄进城,不过身上既背了差事,总不好抛开。

  沈全见了,笑道:“叔父先去忙公务,环哥先随我们进城,等叔父忙完这边差事,再进城也便宜……”

  沈渔笑着听了,并未作答,只是用眼角望向沈瑞。

  沈渔那点小心思,早在沈瑞眼中。不过论起远近亲疏来,沈环是沈珏从堂弟,沈渔是沈珏堂叔。既是沈珏在京,就没有五房出面待客的道理。

  加上一路上看来,沈环是个机灵懂事的,待沈珏这从堂兄也有几分真心,沈瑞就通快地道:“环兄弟先随我与珏哥去家里,族叔这边交完差事,也过去走动走动……难得族叔进京,家父、家母那边定也要见见族亲……”

  沈渔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那环哥就麻烦你们兄弟几个照应了,我随着郑司吏先将差事了了,再去拜见二房族兄……”

  沈瑞道:“家父早年在户部为官,那边也有些人情在,要是族叔这里有不便宜处,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

  沈渔面带感激地应了,却没有打算动用这层关系。为了公事动用人情,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况且尚书府的人情是那样好欠的?他可是知晓自己的斤两。

  沈瑞、沈珏兄弟出京时,正值盛夏,如今却是初冬时节。

  运河虽没有上冻,可进了直隶境内也开始有浮冰。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三年前是腊月里进的京,再冷也经历过了,沈环却是呆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紧了紧身上袍子道:“这可真是到北边了,天真冷啊,都赶上松江腊月时节……”

  沈瑞、沈珏并未提前打发人进京送信,这边自然也没有来接的人。

  不过通州是水陆交通要道,运力发达。等沈瑞等人在码头跟前的茶楼吃了一壶茶,长福已经带了人雇好了马车。

  沈瑞与沈珏南下虽轻车简从,不过回来时却是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有族长太爷对沈珏的“遗赠”,还有各房族人给沈瑞兄弟的“仪程”,以及给二房的家乡“土谊”,加上族兄弟几人的行李物件,就装满了四、五辆大车。

  又有两辆马车载人,众人别了陆三郎与沈渔,就从码头出来,沈全与沈瑞坐了,沈环则随着沈珏上了马车。

  “我先家去,明日再去给大伯、大伯母请安……”沈全道。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笑道:“三哥明日不用先往嫂子家去么?”

  原本沈全的婚期是定在今年年底,因五房沈鸿夫妇回乡奔丧,不在京中,只能延到年后。

  沈全横了沈瑞一眼道:“瑞哥也别笑话我这两年老往杨学士家跑的是哪个?”

  “我是去请教学问,哪里跟三哥似的,迫不及待想要迎嫂子进门了……”沈瑞笑道。

  沈全咬牙道:“着急怎么了?转年我都二十一,不说旁人,就说珈哥,比我还小呢,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

  看着沈全脑门上几个铮亮的痘痘,沈瑞嘴角抽了抽,低声道:“这倒也是,阴阳调和也是正理……”

  沈全前几年有个通房,进京后也带了来,直到后来定亲,才被郭氏打发人送回松江。这次回松江,沈瑞还曾听沈全身边小厮提了一嘴,说是已经在庄子上嫁人了。

  沈全听得不真切,道:“瑞哥说甚了?”

  沈瑞摇摇头,道:“没说什么。三哥这回还要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么?”

  沈全点点头道:“自然要的。虽说那边管束的严些,可名师也多……我要不是在那里读了两年书,说不得还要继续卡在院试上……倒是瑞哥有些可惜,作甚要去府学里?叫我看来,春山书院老师多是进士出身,一层层考出来的,别处又哪里比得上?”

  沈瑞道:“我倒是偏爱府学里自在……”

  虽说族兄弟两个如今都是生员,不过沈全与他还不一样。南北直隶乡试每科录取人数一样,不过北直隶士子与南直隶士子基数不同。北直隶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并不是难事,南直隶除了廪生之外,其他生员岁科考试就是一大难关。

  沈全既在京城游学,那春山书院的确是最好选择,因此沈瑞就没有说什么

  另一辆马车里,沈环不时掀开马车帘,向外眺望。

  外头草木凋零,原野金黄一片,同松江冬日景致大为不同。沈环好奇的同时,也带了几分不安,迟疑道:“三哥,这样带我回去便宜么?要不,我先随全三哥去五房大族兄那边住?”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瞎客气什么?有甚不便宜的?大伯、大伯娘待小辈向来宽和,你踏踏实实地住就是……”

  “那可是尚书府邸…”沈环咋舌道:“只要想想,都叫人畏惧……”

  沈珏失笑道:“京城里公侯勋爵多了,尚书府不过算是寻常人家,你多这样想想就自在了。等见了大伯、大伯娘,你千万别这样束手束脚小家子气,只当寻常族亲长辈尊敬就是……”

  沈环瞪大眼睛道:“沧大伯父不是二品大员么?比沧大伯父品级高的没几个了吧?”

  沈珏想了想道:“不能这样说,文官里还有诸阁老,勋贵里公侯都是超品,伯也是从一品上……”

  沈环失望道:“竟是如此呢?我还以为瑞二哥与三哥就是顶天的衙内少爷、在京中能横着走……”

  “要是那样,我还用着拼死拼活地读书,早丢了书本做纨绔少爷……”沈珏轻哼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孙前程都在科举上,父祖显赫,子孙后继无人败落的,大有人在……这样说来还真是羡慕那些功勋人家,落地身上就带了世职,压根不用自己求功名……”

  说到这里,沈珏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怅然若失道:“说不得我上辈子就是个武将,这辈子投生错了人家了……”

  通州码头到京城几十里路,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从朝阳门进城。

  因长福已经先一步快马回京来送信,徐氏就吩咐二管家带人到朝阳门外相迎。

  沈环见状,不再翘首四望,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

  因沈瑛住在其他坊,沈全要与大家分道,沈瑞就下了那边马车,上了沈珏、沈环这辆。

  两家行李在码头都是分装好的,到了路口,沈全就带了一辆行李马车走了,剩下的马车继续往仁寿坊去。

  马车外,已经有行人喧嚣声。

  眼看着沈环不自在,沈瑞道:“同松江比起来,京城不过是人多些、车多些……当年我与珏哥刚来时,也觉得京城让人生畏,后来呆久了也就那回事。这边虽勋贵官员多,可百姓还比不上松江富庶……”

  沈环讶然道:“这不是京城么?天子脚下,还有穷人不成?”

  这真是孩子话了。

  沈珏“噗嗤”一声笑了,指着沈环道:“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环哥这样的……”

  族兄弟之间说话的功夫,马车缓缓驶进仁寿坊。这里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外头并无喧嚣之声,似乎一下子肃静下来。

  “二哥回来了、三哥回来了……”外头门房小厮一路往里通传。

  沈瑞、沈珏等人下了马车,管家已经在门口候着。

  “见过二哥、见过三哥,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太太可念叨有些日子……”管家上前见礼道。

  沈瑞虚扶一把,道:“太太近日可康泰,老爷那边呢?”

  管家躬身道:“太太那边还好,老爷重阳节后犯了宿疾,咳了几日,不过前些日子也渐好了……”

  沈瑞心里叹了口气,指了指沈环道:“这是宗房族叔家的环哥,随我同三哥来家里做客,我们先去见太太,后边马车上的东西都是长福收拾的,让他与大管家说之……”

  管家忙应了,沈瑞带了沈珏、沈环两个直接去了二门。

  二门处,早有徐氏房里的婢子等着,见了沈瑞、沈珏,少不得殷勤问好。

  沈环跟在沈瑞、沈珏身后,瞧着这一路仆人婢子的热络劲,望向沈瑞背影就有些异样。之前在松江时,并不见沈瑞出头招摇,可这回了尚书府沈瑞与沈珏两个谁是主、谁是从却是一目了然。怪不得在码头时,连父亲都要看沈瑞表态,而沈瑞也大大方方直接做主带了他过来,并无为难顾忌的模样。

  想想也是,沈瑞是小长房嗣子,尚书府以后的主人;沈珏虽现下在这边住着,可等到以后分家,不过是二房旁枝。堂兄弟两个,身份有别。

  又想着故去孙氏的善名,沈环莫名地生出“善有善报”的念头。

  以沈瑞四房嫡子身份,要不是有二房大太太徐氏与孙氏的渊源在,即便前面有个挂名的“假嫡”兄长,也没有正嫡出继他房的道理。

  出孝后的沈瑞不必说,已经是小大人模样;孙氏故去前,大家在族学里也是同窗来着。虽说当时沈环不过七、八岁,可也记得真真切切,沈瑞周身阴郁、脾气暴虐,稍有口角就要与人大打出手的模样,与现下还真是天差地别。

  族人都说沈瑞在母丧后被亲长虐待,性情大变,这变化还真是天差地别。要不是人依稀还是小时模样,沈环都要怀疑他换了个人。

  正房里,徐氏已经在等着,玉姐在旁的陪坐,三太太带了四哥也在。

  “总算是到家了,这在路上到底叫人心里不踏实”徐氏对三太太道。

  三太太柔柔地看着四哥,口中道:“可不就是如此,一眼看不见,心里都不放心……”

  四哥上个月过了生日,已经满两周岁,虚岁算是三岁。他走路已经很稳当,不爱坐着,从三太太膝盖下来,凑到玉姐跟前,巴巴地看着她道:“姐姐花

  玉姐抿嘴一笑,随手将鬓角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抽了插针,只将花朵递到四哥手中。

  四哥小胖手抓着,就往嘴里送。

  玉姐忙拦住,道:“这可不是吃的,四哥拿着耍就好……”

  四哥望着手中绒花,小脸挤成一团。

  徐氏看了一眼,道:“这是早上吃了花朵模子的点心了?”

  三太太哭笑不得道:“可不就是如此。四哥爱吃芸豆糕,正好家里有银模子,我就叫人做了些给他……他倒是忘了糕的味道,只记的花了……”

  徐氏不以为意道:“小孩子都爱鲜亮颜色,不当什么……不过他最是爱往嘴里送东西的年纪,还是得叫人随时看着,省的卡了孩子遭罪,大人也跟着悬

  三太太心有余悸,点头道:“可不是得如此,前两日去三老爷书房,见了红色颜料,四哥也往嘴里送呢,正经吓了人一跳……”

  妯娌两个正说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太太,三太太,二哥、三哥回来了”

  徐氏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三太太也望向门口,玉姐站了起来,拉着四哥站在旁边。

  就见沈瑞、沈珏兄弟挑了帘子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素服少年。

  沈环初到京城,本不耐北方于冷,等到一进屋子,就觉得暖气迎面扑来。

  沈环站在沈瑞、沈珏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此处不过是稍间,临窗南炕,上面坐着两个遍身裹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年长的一位正是前些年曾回松江省亲的二房大太太徐氏,另外一人三十来岁年纪,旁边侍立一豆蔻少女,手中牵着一红衣幼童。

  沈环不敢再看,连忙低了头。

  徐氏已经打量起沈瑞、沈珏两个来。

  沈珏回松江后,虽消瘦的厉害,不过在船上拘了两月,活动不便,身上倒是养起来了。至于沈瑞,虽说学习刻苦,这一路上又随着陆三郎见识了些“杂学”,可他素来注重养生,起居定时倒是也不见清减。

  徐氏心里放了心,可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千里奔波,辛苦你们小哥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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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九章 倦鸟知还(四)


  今日正好十月十五,隆福寺外有大集。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松江虽也富庶,到底南北有差异。不说各种摆摊吃食,就是各项街头杂耍,也同南边大不相同,沈环瞪大眼睛四下里看着,只觉得处处新奇。

  一处街头艺人,正在表演“铁皮功”。

  初冬时节,寒风萧萧,那汉子**着上身,露出通红油亮胸膛来,臂膀上凸起一块块腱子肉,正握着拳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四下里展示。

  周围围了一圈人,沈珏瞧着这边热闹,也招呼大家凑了过去。

  又有一戴了小帽的帮场,手中举着一块两尺见方的松木板,板子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寸半长短的铁钉,看着寒光迫人。

  为了像大家展示那铁钉锋利,帮场还准备了一块五花肉,往木板上一拍,立时铁钉入肉,使得五花肉挂在木板上。

  大家见状,再望向那钉子板时,就觉得身上发紧。

  场子中间,拼了几条条凳。那赤身壮汉转了一圈后,就在条凳上仰面躺了

  那帮场见状,就摘了钉子板上的五花肉,捧了钉子板过去,将钉子板放在那壮汉肚皮上。自然是钉子那面挨着肚皮,看的大家一阵惊呼。

  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道:“这算什么?肚皮绷紧点就是”

  那个道:“皮糙肉厚,鼓着气呢,扎不透……”

  谁想到这才是开始,又有一青衣少女,走了出来,豆蔻年华,腰间系了腰带,头上包了同色头巾,看着倒是于练。虽说肤色也略黑,染了风霜之色,不过年岁在这摆着,眉眼之间带了几分青涩水嫩。

  旁边围观的看客中,就有嘴欠的帮闲,吆喝道:“小娘子来了,这个肉嫩

  这少女小嘴一抿,带了几分羞涩,冲众人抱了抱拳,就走到条凳跟前。

  帮场也凑了过去,这少女一手扶了帮场胳膊,轻身一跃就上了条凳。

  就听围观人群一阵阵吸气声,胆子小的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沈环虽强忍没有闭眼,可却是忍不住抓住沈珏胳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去了。

  只因这少女一只脚已经虚踩在钉子板上,另外一只脚也作势要抬起。

  就算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可市井小民本就长得结实,少说也是八、九十斤的分量,眼见着钉子板钉子一面就往壮汉的肚皮上压去。

  “了不得”

  “要命了”

  围观众人,不由讶然出声。

  随着一阵阵惊讶声,少女双脚已经都站在钉子板上,又抬起一条腿,做了个白鹤晾翅的动作。

  钉子板在少女脚下,越发往壮汉肚皮上沉。

  虽说围观人群离那壮汉有七、八尺远,不过依是清晰地看到那壮汉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滴,面上也露出艰难痛苦之色。

  大家看着都跟着悬心,生怕这壮汉一个忍不住就血溅当场。本来最喧闹的看客,如今都屏气凝声。

  那看场围着条凳打转转,面上也带了沉重焦急,生怕出岔子似的。被他带动的,大家越发跟着悬心。

  这时,就听那壮汉低喝一声,就见他瘪了的肚皮缓缓胀起,钉子板也随着缓升。钉子板上少女,依旧保持着“白鹤晾翅”的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这个姿势维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钉子板上少女方大方一笑,翻身跃下。

  那看场的立时上前,取了那钉子板,将钉子那边对向大家。

  看着在阳光下犹在闪光的钉尖,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壮汉肚皮。

  壮汉已经翻身站起,原本黝黑发亮的肚皮上,一排排、一列列泛白痕迹的小坑。

  不知哪个带头,人群中立时迸发出一阵阵喝彩声。青衣少女已经手持铜锣,围着人群讨要赏钱了。有热心的就丢几个铜钱,大多数人喜占便宜,不爱掏钱,一涌而散。

  沈环咋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练筋锻骨的功夫吧?”

  族兄弟几个就是为了逛隆福寺来的,沈瑞早让长寿预备了散钱带着,见状就取了一缗钱出来打赏。

  青衣少女见状,忙福了福道:“谢几位小相公的赏”

  沈瑞摆摆手,打发少女继续,刚要招呼大家往下一处去,就听有人道:“瑞哥珏哥”

  众人望过去,就见对面十七个仆从簇拥着两个锦袍少年过来,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与徐五。

  除了沈环是生面孔外,其他人与杨仲言与徐五两个都是相熟的。

  大家小别重逢,不少话要说,这集市上乱糟糟的不是说话的地界,就拐进了路口茶楼。

  沈环并不清楚二房的亲戚关系,也不知这“杨姑父”家到底是哪一家,不过瞧着杨仲言这打扮做派,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杨仲言知晓沈家是松江大户,那边族人多,随着沈瑞、沈珏兄弟来京一个也不算稀奇,待沈环倒是一副亲近模样,三言两语地将就沈环的底细摸了遍,待知晓是沈珏本生家从堂弟,笑容就真挚许多。

  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瞧着沈环也是伶俐的,不过也分同谁比,跟京城这些人精子相比就委实不够看了。

  徐五百无聊赖,凑到沈瑞跟前道:“瑞哥既回了京里,什么时候去看文虎

  沈全、沈珏都认识高文虎,尤其是沈珏,与高文虎见的次数还多些,听到徐五的话,族兄弟两个都望过来:“文虎怎么了?”

  徐五不忿道:“被人欺负了。虽说没伤着筋骨,不过当初那惨状也是没人样了。幸好他长得结实,一般人哪禁得住那般打法……高家婶子当时差点没哭死……”

  虽说众人都是仕宦子弟,高文虎不过屠夫子,不过他性子憨实,待人实诚,又是沈瑞介绍给众人的,大家便也“爱屋及乌”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杨仲言道:“我问了两回,他也不开口,想要报仇也没地方……”

  沈珏皱眉道:“文虎不是学武么?是被师兄弟欺负了?”

  杨仲言心有戚戚然道:“多半是如此……穷文富武,让子弟从武的多是勋贵人家子弟。文虎虽面憨,心里却是个明白的,估计是晓得同咱们说了也无用,才忍着白吃了亏。只是不晓寿哥怎么回事?瞧着他也不是寻常人,文虎学武又是他安排的,怎么就不知护着些?”

  沈全、沈珏听了,虽面带愤愤,可也无可奈何。

  文官重名声,怕御史弹劾;勋贵却是虱子多了不痒,压根不理会那一套。否则张家兄弟也不会肆意行事,气焰越发嚣张。

  沈环在旁,虽不知“文虎”到底是哪个,不过也听出大家的无奈来。

  沈瑞虽昨日说过尚书府在京城只是寻常人家,不过沈环当成是自谦的说法,到了现下才相信京城里确实权贵云集,就是尚书府子弟也不能随心所欲。

  “今日还早,要不咱们就探望文虎?”沈瑞见众人没了游玩的兴致,提议道。

  沈全点头道:“既是晓得了,是当过去看看……”

  旁人也无异议,这边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就打发长寿回去叫车。

  等了两刻钟,长寿带了两辆马车过来,大家就坐了马车,出城往城下坊去了。

  待进了胡同,就见高家大门虚掩着,门外有几个童子翘首张望。

  眼见两辆马车“嗒嗒”过来,旁边还跟着十来个骑马相随的仆从,众童子“哄”的一声散了。

  沈瑞等人下了马车,眼见这胡同狭小,沈瑞就与杨仲言、徐五说了一声,打发众仆从先离了这里,去胡同口寻地方候着。

  沈瑞等人自己提了糕点果子之类的,进了高家大门。

  高家不大的庭院里,停着两匹披鞍带套的高头大马,加上涌进来的几个少年,立时显得满满登登。

  众人见了,多望了两眼,脚下就有些迟疑。

  听到外头动静,有人挑了门帘出来,正是高母。

  见门口进来几个锦袍小郎君,高母先是一愣,随即认出沈瑞与杨仲言来,忙上前道:“是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来了,快快屋子请……”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头扬声道:“虎头,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带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屋里又出来一高高大大少年,正是高文虎。

  看到大家,他脸上憨憨露出欢喜来。

  估计当初是皮外伤,加上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倒是看不出外伤来。

  沈环站在众人身后,仰脖看着,嘴角直抽抽。在来的路上,他打听高文虎是哪个,已经知晓高文虎的年纪与自己同庚。可是瞧着眼前这硕大大块头,说今年才十四岁还真叫人没法相信。

  众人进了堂屋,堂屋里已经有客在。

  眼见两人高坐,都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除了沈瑞与沈环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傻眼。

  沈环是初到京城,无知者无畏;沈瑞是对寿哥身份心中有数,并不算意外

  沈全、沈珏等人是真的惊住了,这可是锦衣卫,瞧着这服色装扮,还是有品级的,不是寻常力士、校尉。

  早年在地方时还罢,鼎鼎大名的锦衣卫与东厂都是传说中的地方;等到了京城,听到的看到的多了,锦衣卫与东厂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

  高家不过寻常百姓,怎么招来了锦衣卫?

  那两个锦衣卫,一个三十几岁的壮汉,高高壮壮,坐在那里,将椅子也挤得满满登登;另外一个圆脸笑面,面容稚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众少年见了这两个锦衣卫诧异,这两个锦衣卫见进来这一溜锦衣少年也有些好奇。

  大家竟有些大眼对小眼的模样,高文虎一时之间也有点懵了。

  那圆脸少年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虎头,还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了两声,道:“师父,张二哥,这是我的几个好朋友……”从沈瑞开始,一一介绍了,最后到了沈环时,不由傻眼:“这位是沈大哥带来的新朋友,我也是头一回见……”

  说罢,他又对众少年道:“这是我师父,这是寿哥的远房亲戚张二哥……

  罗老大做了半辈子锦衣卫,眼力毒辣,眼见这些都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却成了高文虎的朋友,望向众人时就带了几分探究。

  倒是张会,虽没有与众少年打过罩面,可之前长随寿哥出来,也远远地见过的,倒是不见生疏,一副自来熟模样。

  杨仲言与徐五两个如今都在国子监,国子监里的人分了两处,一处自然是正经读书的那些监生,都是二十岁起步,有了生员功名的;还有一处,就是因荫入间的官生,多是勋贵少年。

  这“张二哥”虽穿着飞鱼服,不过行事气度与那些勋贵子弟相类,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就晓得之前猜测的没错,那寿哥果然是勋贵之后。

  勋贵向来不与文官联姻,都是公侯府邸世代联姻的,只是不知寿哥到底是哪家。

  勋贵子弟恩萌入国子监读书的多,直接入锦衣卫当值的也不少,不过京中姓张的勋贵人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只是不知这“张二哥”出自哪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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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两姓之好(四)


  到底是被陈鼎败了兴致。

  秦耀神色有些怏怏,叫小厮给陈鼎胡乱收拾了一下,扶到东间榻上休息去了。不管多不喜陈鼎,到底是同窗,总不能真扶到下人待的厢房去。

  看秦耀如此,郑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我处置不周道,方才寻个客栈将他送过去好了。”

  秦耀摆摆手道:“算了,莫要再提他,权当他不在”

  三人又到了西屋,因是为郑高践行,秦耀就请了郑高上座,沈瑞左手作陪,秦耀自己坐了右首。

  又有小厮端了热着的热菜上来,四尺圆桌,二、三十道菜肴摆着满满当当,又烫了酒上来。

  郑高见状,不禁摇头道:“光远也太外道了,就咱们三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秦耀脸色儿这才好些,带了些笑模样道:“谁说就咱们三个?”说着,摆手招呼了小厮近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他神秘兮兮的,郑高面上还有些迷糊:“还请了哪个?怎么先前还躲着

  秦耀只是笑而不语,没一会儿就见小厮回转,挑了帘子,却不进来。

  郑高带了好奇,望向门口;就是沈瑞,也忘了过去。

  一阵香风袭来,就见几个女子袅袅走了进来。

  中间女子梳着妇人服侍,穿着海棠红色褙子,头上带了金头镶宝石头面,面上看着二十来许的年纪,倒是好相貌,瓜子脸、芙蓉面,眉眼含情,摇曳生姿。

  一左一右则是两个少女,一个碧玉年华,一个豆蔻之年,容貌虽不如那妇人出色,也是带了几分柔媚水嫩,自有风情。

  郑高见是女眷,忙收回眼。

  妇人已经望向秦耀,娇声道:“官人……”

  声音莞尔如吟,带了几分沙哑,听得人心中直痒痒。

  沈瑞虽面上做寻常,可依旧是忍不住往那妇人身上多看两眼,心中带了好奇。

  虽猜到秦耀之前遮遮掩掩的多半与女子有关,许是请了女妓助兴,不过眼前这几个女子,虽行走之间带了别样风情,可这装扮却又似良家。尤其是妇人装扮这个女子,乍一看不过二十来许模样,多看两眼就能看出年纪似乎要更大

  《大明律》上虽禁止官员士子嫖娼,也实际上又哪里是禁得了的。

  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背后都有勋贵为靠山,赚的也是纨绔子弟的银子,官府不敢去抓他们。有些底气不足,有嫖心没嫖胆的,光顾的就是各种“半掩门”,或者直接储家妓。

  秦耀眉眼弯弯,站起身来,上前扶了那女子进前,对郑高、沈瑞道:“崇堂,恒云,这是我前些日子纳的外妾金胭脂……”

  “外妾”不过是说的好听,算是外室的另一种说法。

  秦耀又对那女子道:“胭脂,这就是我常提的郑相公、沈相公……”

  女子福身,含笑道:“奴见过两位相公……”

  郑高与沈瑞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无奈。

  沈瑞心中更是嘀咕,秦耀你这样折腾,你家里知道么?正妻尚且进门,就纳了外室,这叫什么事?专程在北城赁了院子,是为了让你读书便宜,可不是金屋藏娇的。

  不管眼前这女子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既是秦耀的人,沈瑞与郑高只能起身,还了一礼,嘴里称呼一声:“小嫂子”

  金珠口中道“不敢当”,回头对那两个女子道:“还不快过来见姐夫与两位相公。”

  那两个少女随之上前来,又是福身做礼。

  秦耀道:“这是胭脂的两个妹子,年长的是玉珠,小的是宝珠。今儿大家既给崇堂践行,就随意些。”说罢,回头吩咐小厮添了几个圆凳,拉着金珠在自己身边坐着,又指了郑高身边的位置让玉珠坐了,指了沈瑞的位置给宝珠坐着。

  虽说秦耀嘴里说三姝是姊妹,不过郑高与沈瑞都没信。

  这三个女子,三种相貌,不过瞧着行事做派,倒是“一脉相承”。只是这胭脂年纪看着可不轻了,秦耀也太不挑了些。

  三姝落座,眼见着郑高、沈瑞都成了蚌壳,秦耀忙示意胭脂道:“还不叫妹妹们倒酒”

  胭脂笑着应了一声,娇声道:“两个妹妹别就坐着……”

  郑高身边那位玉珠碧玉年华,十分娇媚,露出半截雪白手腕,给郑高斟了一杯酒,也不聒噪,只柔柔道:“郑相公请用……”

  郑高的脸红了。

  沈瑞身边坐着的宝珠,年岁小些,脸上还带了婴儿肥,梳的是双鬟,硬撑着小脸越发显得圆了,身量也娇小,不过因体型微丰的缘故,小胸脯也鼓鼓的,纯真与魅惑并存。

  她也给沈瑞斟了酒,却不说话,只歪着小脑袋,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沈瑞。

  要是地道的大明男子,最喜欢的就是宝珠这个年纪的少女,见了此情此景早就酥了;可是沈瑞到底不是大明人,对着这一看就尚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还真的生不出邪心来。

  真要论起对沈瑞的吸引力,宝珠还比不得胭脂。不过沈瑞欣赏胭脂身上的风情万种,倒是没想着其他下流心思。

  有洁癖的人伤不起。

  酒桌子上有些闷,即便秦耀左右照应着,也有些冷清。几个女子羞答答的,郑高与沈瑞也不是性子轻浮的,就热闹不起来。

  胭脂见了,便笑着对秦耀道:“官人,这般吃酒也无趣,奴带了妹妹下去准备准备,调几首曲子,给大家助酒兴。”

  秦耀点点头,胭脂三人就起身出去。

  眼前郑高、沈瑞是同窗好友,也不是旁人,秦耀也不来那些虚的,便直言道:“说起来,胭脂她们姊妹三个都是苦命人,打小被人牙骗卖到私窑里,当成玩意儿似的养大。幸好天可怜见,老鸨得罪了人,那边散了,胭脂用私房自赎身出来,又念着姊妹情分,带了玉珠、宝珠……如今胭脂跟了我,也算终身有靠,可玉珠、宝珠却是没着落……她们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大,学的都是服侍人那一套,放到外头寻常百姓去也是吃苦,又没有个正经娘家做依靠,还不若寻个妥当人做依靠。我就想到两位,想要做个媒人。省的好生的两个女孩儿,落到外头平白糟蹋了。都是兄弟,也勿要提什么身价银什么的,我这房外妾是个风尘英雄,性子仗义,说不得还要为两个小姨预备嫁妆。”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对郑高道:“玉珠虽年岁到了,可性子刚烈,宁愿为婢,不愿为妓,有胭脂护着,倒是难得出污泥而不染。”

  这算是明确告诉郑高玉珠还是完璧之身了。

  毕竟偶尔嫖个妓没什么,真要长久的带在身边就要有个说头了,谁也不愿戴绿帽子。

  “光远真是胡闹”郑高嘴上嗔怪,面上却越发红了。

  士人之间赠婢,本是风雅之事。眼下这几个虽是年纪轻这,可男人在世,求的不过是“酒色财气”这几样,大家又都是士绅人家,不是小门小户,多个婢妾不过多个饭碗罢了。

  秦耀见有戏,心情大好,又对沈瑞挤眼道:“宝珠虽年岁小,却是大同女,听胭脂说是老鸨子专门调教出来接胭脂班的,虽现下还没长开,却是打小裹的一双好金莲……”

  或许秦耀是好心,不过沈瑞却无法受这份好意,忙摇头道:“光远可饶了我,家父管教甚严,不许小弟在美色上分心,连房中都不许放侍婢,真要带回去,可是不要命了……”

  像沈家这样的人家,即便是买婢,也要寻官牙买知根知底的。这样妓院里出来的雏妓,沈瑞除非昏了头了才会往家里带。真要有一丝半点传出去,连带着玉姐儿的名声都要受牵连。

  不少士子家族谱家规,都有不得“纳妓为妾”的家规,就是怕妓进门带了不好的习气,带坏家里门风。沈家宗法家规里,也有这一条。沈举人当年在松江,半掩门出来的姐儿宁愿倒贴钱,也不往家里接,就是碍于这个。

  秦耀这是私纳外宅,真要闹到秦家去,也是一脑门官司。

  秦耀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带了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的,我本还寻思宝珠年纪与恒云相当,你那未婚妻年岁还小,成亲前总要纳房里人的,与其在家中婢子里找,粗粗笨笨的,还不若收了宝珠,身边养着,两下里便宜……

  郑高见沈瑞没应,便有些犹豫,道:“要不我这里也算了?”

  秦耀忙道:“恒云是家里管的严,实是没法子,崇堂这里,还是有点惜花之心吧……”

  郑高总算是没有被美色昏头,带了几分清醒道:“要是良人,我可不敢往家带,家父母跟前总要说的过去,这次出门,家母也提要我带侍婢……”

  秦耀道:“且放心,我既要做媒,总不会让崇堂担了于系。玉珠、宝珠的身契都在胭脂手中,稍后我就讨了给你……”

  郑高除了最初的不自在,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秦耀见沈瑞一本正经的,想着他与自己不同,明年要下场应乡试,带了几分后悔自己思量不周全,也暗自庆幸沈瑞没有看中宝珠,要不然自己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这会儿功夫,胭脂已经带了玉珠、宝珠进来。

  胭脂手中抱了琵琶,玉珠手中是箫,宝珠抱着古琴。

  有小厮抬了琴架过来,宝珠在琴架前坐了,胭脂直接坐了临窗榻上,玉珠在旁侍立,三姝共谱一曲。

  沈瑞随沈沧出门应酬,也见过仕宦人家养的家妓,听过家乐,水平优劣不一。沈瑞既婉拒了宝珠,另外两人又是“名花有主”,倒是不好再去细打量,就侧耳挺起曲子来。

  一曲《凤求凰》,倒是如诉如泣,听得沈瑞确实暗暗疑惑。

  琵琶本不适合弹奏《凤求凰》这样缠绵的曲子,可现下耳边曲子却是不见生涩,反而别有一番动人韵律。

  沈瑞虽没有进妓院见识过,不过从见过的女子才貌品评,胭脂这长相,加上这手琵琶,年轻时在妓院里即便当不得头牌也是当红的。

  年岁在这里摆着,什么人没见识过,既是腰间还有私房,想要自立也未必是难事,怎么就选了秦耀这半大不小的雏儿委身做外室,要鼓动秦耀将两个妙龄少女上杆子送人?

  想到这里,沈瑞嘴角抽了抽,莫名地想到明朝话本中另外一种常见戏码。望向胭脂的目光,沈瑞就忍不住带了质疑与探究。

  窗外,长寿推开厢房门,望向正房,神色有些纠结。这秦相公请客就请客呗,还召了女乐么?别将自家少爷拐带坏了。

  今晚又是在太太跟前报备后,要在外头留宿的,少爷不会宿妓吧?这到底是该拦呢,还是不拦呢?

  东屋,榻上,陈鼎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听着耳边曲子声,神色有些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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