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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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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一章 失踪

  队伍顺着时有时无的足迹追踪下去,然而直到天黑,仍没看见一个人影。

  “大人,我们已经离开浦江了吧。”在一处山坳停下来歇脚吃饭时,王贤约莫着路程道。

  “嗯。”周新点点头道:“我们一直在往东,现在肯定进入诸暨县了。”顿一下道:“再往前就要碰上唐伯爷的大军了。”

  这种关乎国运的大事件,皇帝当然不会忘了他最信任的铁杆将领。这世上谁都可能心向旧主,唯独唐云这些靖难将领不会,他们是跟着朱棣造反的,绝对不会放过建文君

  是以当初唐云才会派军舰护送胡潆,这次接到密旨,又以防备明教的名义,亲率大军包围了浦江县。毫无疑问,这次浙江军队倾巢出动的目的有三,一者防止建文君漏网,二者消灭郑家、三者剿灭汇集浦江的明教徒

  虽然不能说唐伯爷的包围圈是铜墙铁壁,但建文君想要逃离浦江,确实是很困难了……

  队伍已经连续赶路一天半,必须要休息了,周新下令原地宿营。捕快们便寻处避风的地方,挤成一团,裹着毯,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

  王贤的棉大氅早就给了灵霄,自个仅剩身上的棉袍。江南冬日温暖,穿多了会热,棉袍都是薄薄的,陡然遇到这种雪后露营,根本不顶事儿。冻得他蜷成一团,牙齿打颤。

  一边仍和他闹别扭的灵霄妹,听到声音,把裹在身上的棉大氅扔给他,嘟囔一声:“瞎逞能”说完不禁打个寒噤,冻得哆嗦起来。

  王贤呵呵一笑,把棉大氅掀开一角,灵霄就倏地钻到他怀里,紧紧贴着他身,哆嗦道:“怎么这么冷啊?”

  王贤给她掖好大氅,确定不透风后,才搂住小妹的肩膀道:“这是山里,又刚下过雪,当然冷了。”在他眼里,灵霄就像银铃一样,都是小孩,并无一丝杂念。

  灵霄也是一样,在他怀里使劲拱啊拱,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用大氅把自个全都包住,只露出鼻孔喘气道:“睡觉睡觉,昨天一宿没合眼……”

  “嗯,睡吧。”王贤的身终于暖和过来,把头往树干上一倚,便闭上了眼。刚要迷迷糊糊睡着,却听怀里有抽泣声,王贤打着哈欠,揉着灵霄的小脑袋道:“怎么了?”

  “小贤,你说我哥会不会死……”灵霄带着哭腔道:“我一闭上眼,就是我哥满身是血的样,都要吓死我了

  “放心他死不了,你哥阳寿还长着呢,阎王爷不收的。”王贤柔声安慰道。“不信等咱们回去,他就会转醒过来,到时候你问他,是不是阎王爷不收他。”

  “净瞎说。”灵霄自然是不信的,但仍能感到丝丝安慰,小声道:“白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哥有个三长两短,要不要跟你算账呢”

  “呃……”王贤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说这笔账不能算到我头上,但这种话哪能说出口,只好不吭声。却听灵霄接着道:“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我不能一下没了两个哥哥……”

  王贤初闻这话不禁感动,人心换人心啊,灵霄果然把我当哥哥了……但转念一想,又一脑门冷汗,难道这丫头本打算让我给闲云偿命?靠,小娘皮还真是凶残啊

  “小贤你说咱们这是干什么?”很多话,灵霄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是想向他一吐块垒罢了:“原先在富阳时多好啊,大家尽情的玩,开心地笑。怎么非得到这深山老林里拼命呢?那个人真那么重要么?”

  “对大明对皇上,都很重要。”王贤点点头道:“但跟你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那为什么要让咱们拼命?”灵霄又想哭,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来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的确过于残酷了

  “可惜我们这种小人物,都是棋盘上的棋,怎么走都是别人决定的。”王贤轻叹一声道:“在大人物们看来,为了换来他们希望的结果,我们的牺牲是可以接受,甚至是必须的。”

  “真可恶”灵霄恨恨道:“非得听他们的么?”

  “不然怎么办?”王贤叹气道:“人生在世,多半时候,是要听别人的吩咐。”

  “不听就是了。”灵霄不忿道:“他们还能拿刀逼着我们不成?”

  “他们虽然不会拿刀逼着我们,但很多时候,杀人是不用刀的。”王贤又轻叹一声道:“我就不用说了,无品无级的芝麻官,人家要捏死我,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就算你爷爷那样天下敬仰的真人,也不敢对圣旨有丝毫违抗。何况皇上发动三十万民夫大修武当山,要让武当山取代龙虎山,成为道家第一山。就为这个,你爷爷孙真人能不肝脑涂地?你哥哥能不竭诚报效?”

  “可讨厌他们在武当山上大兴土木了丨”灵霄郁闷道:“到处都是民夫,到处都乱糟糟的,小鹿啊,小熊啊什么的都跑不见了,我就是受不了才跑下山,找我哥哥来了。”顿一下道:“没想到山下一点都不好玩,要是在山上,我哥哥就不会受伤了。”

  “这次过后,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鬼地方。”王贤轻声坚决道:“宁肯辞官我也要回杭州过安生日去。”

  “嗯。”灵霄重重点头道:“我支持你”

  王贤不禁失笑,你支持有个啥用?

  “我还没见过林姐姐呢,”灵霄的思维是跳跃性的,说好听叫天马行空,说实在的,就是脱线少女:“她一定很温柔、很漂亮、很让你中意吧。”

  “你怎么知道?”王贤奇怪道。

  “你一提起她,嘴角就会咧起来。”灵霄笑道:“要是不满意,嘴角应该垂下去才对。”

  “鬼精灵。”王贤呵呵一笑道:“说起漂亮来,林姐姐不如你……穿女装,扮淑女的时候。但是她对我来说,已经是癞蛤蟆吃天鹅肉了。能得她垂青,我这辈都知足了。”其实林姐姐对他真不错,早就想来浦江和他一道了。但王贤现在这种处境,尚且需要别人保护,再来个林姐姐,不是添乱么?所以他坚决不许,让她继续在苏州待着

  “唉,小贤你话说太早了,”灵霄却像小大人似的叹口气道:“我娘说,男人靠得住,老母猪都上树。能喜新不厌旧,女人就要烧高香了……”

  “去去去”王贤羞恼的拍她脑瓜一下,骂道:“多大点娃娃,脑里净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不信走着瞧。”灵霄却自信道:“我哥说,你见到小寡妇就走不动道,还是很好色的。”

  “闭嘴闭嘴闭嘴”王贤恼羞成怒,喜欢人妻御姐熟妇是我的错么?那是上辈看多了一本道,养成的不良癖好

  “还有你可不是癞蛤蟆,我看你比韦缺缺顺眼多了……”说了这么多话,灵霄困意渐浓,小声嘟囔道:“那家伙对人的关心都太假了,你的才是真的……”

  王贤不禁小吃一惊,怪不得灵霄那么不喜欢韦无缺,女人的直觉实在太可怕了。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自己之所以真心关爱灵霄,不过是将银铃投射到她身上,不自觉把她当成妹妹罢了。不过相处日久,感情渐深,也就无所谓什么投射不投射了……

  胡思乱想一阵,他也沉沉睡去,两人依偎在一起,都感到很是温暖。

  可惜刚睡了没多久,才四更天,周新便将他们都叫起来,吃了点干粮就继续追踪。

  走了好长一会儿,天光才亮,小猎犬朝着远处的山顶狂吠不已。灵霄赶忙牵着狗寻路上山,曲曲折折爬了好一阵,才终于来到山顶,便见一棵歪脖树上,倒挂着个人形物体。

  待走近了一看,发现果然是个人……

  “韦缺缺”灵霄惊呼一声道:“都快冻成冰棍了的韦缺缺”

  只见韦无缺被倒吊在树上,双目紧闭,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都罩了一层白霜。

  一名捕快探一探韦无缺的鼻息道:“还活着。”

  “放下来”周新眉头紧皱,难道之前的猜测全是错的?这韦无缺根本就是个二百五?还是说,这是他的脱身之计?

  捕快将韦无缺从树上放下来,然后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他的上身用雪搓。这才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竟无一块好皮。不过,这些都是旧伤,并非新近造成的。

  得经历怎样的残酷环境,才会留下这么多伤疤啊?

  好半天,韦无缺终于幽幽转醒,但是对这两日的遭遇一问三不知,他告诉周新,自己在一线天便被打昏了。等醒过来,发现被扛着在雪地里赶路,后来那帮人可能是觉着自己太沉,就把自己挂在树上。

  明明是不靠谱的答复,周新却说不出什么来,毕竟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离奇,已经不能用常理推测了。沉默片刻方问道:“那些人讨到哪儿去了。”

  “把我捆上就往东去了……”韦无缺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往东吧,倒吊着晕乎乎的,看的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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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毫无疑问,王贤的计划失败了,气氛十分沉重……
  
  眼看就要追上对方,却被引入歧途,失去目标,让谁都会感觉恼火。
  
  周新紧拧着眉头,立在山头沉思良久,方低声问身后的王贤道:“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他们知道我们在紧追不舍,便拿韦无缺当饵,把我们引上歧途。”王贤应道:“他们应该往另一个方向撤离了。”
  
  “他们怎么知道,韦无缺可以作饵?”周新沉声问道。
  
  王贤摇摇头,他也想不通这点,因为一切都是瞒着韦无缺的,而且武当山的‘千里追魂’也是最隐秘的机密,外人根本听都没听过。为何对方却能知晓?
  
  “莫非是闲云重伤中,吐露了真相?所以他们才饶他一命?”周新想到一种可能。
  
  “卑职不知。”王贤摇摇头,他不想妄加揣测。“此事可待日后再查,当务之急是赶紧亡羊补牢。”
  
  “已经补了。”周新淡淡道:“我已经传话给唐伯爷,命大军开始搜山!”说着叹口气道:“老天爷不在咱们这边啊,要是没下这场雪,我还有一招杀手锏,可惜现在没法用了。”
  
  “是。”王贤点点头,他猜得到周新的杀手锏是什么放火烧山!
  
  “搜山这法子太笨。”周新再叹一声道:“对方在暗处,对地形熟悉,人数又少,很可能一无所获。”顿一下,他直言不讳道:“其实如此大张声势的目的,不过是想把他们吓回去,不让他们进入更广阔的山林而已。”又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被吓回来?”
  
  “有可能。”王贤想一想道:“记得臬台大人说过,人在极度恐慌中,会去向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不错,杀人凶手往往会躲到自己的亲戚家,全然不想官差很快会找上门。”周新缓缓点头道:“必须让唐伯爷日夜搜索,全力施压,把他们逼回浦江去!”
  
  “我们呢?”王贤问道。
  
  “仔细搜索,我们一定漏过什么了!”周新沉声道。
  
  于是一众精于追踪的高手,开始在山头逐寸逐寸的搜寻。果然片刻之后,有捕快惊喜道:“他们往这儿走了!”
  
  周新和王贤赶紧过去,乍一看,雪地上没有什么痕迹,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用皮毛扫雪的痕迹,虽然很轻很淡,但毕竟不可能复原如初。周新俯下身子,用带着鹿皮手套右手,轻轻拂去雪层,露出雪下的草丛,便见被踩倒的野草,勾勒出一只清晰的脚印!
  
  捕快们欢呼起来,周新却冷静道:“很可能这也不是正主。”
  
  “不错,既然是疑兵,正主没必要跟来。”王贤点头道
  
  “分兵。”周新道:“你带一半人,沿着这个痕迹追捕,我带其余人折回,看看沿途有没有漏掉什么。”
  
  “是。”王贤应一声。
  
  兵分两路,话分两头,王贤带着一队捕快,循着地冇上浅浅的痕迹追寻下去,行出二里地远,便复又见到清晰的脚印
  
  捕快们欢呼一声,循着足印追出十余里地,天快黑时,突然听到前面有兵荒马乱之声,还有人喊道:“哪里跑!”捕快们闻之精神一振。苦寻数日后终有所获的激动,竟让他们闻战则喜,纷纷丢掉身上的累赘,抽出兵刃迎了上去。
  
  王贤也挺激动的,但想了想还是别去添乱了,便和灵霄爬上一旁的山梁,将厮杀场尽收眼底……只见百余名身穿玄色战袄的官兵,在追赶数名劲装汉子。那些汉子不慌不忙,距离却越拉越远,待会接着夜色的掩护,逃跑是没问题的。却不料一队捕快凭空杀出,而且各个身手了得,死死拦住他们的去路。
  
  官兵本以为追不上了,见有援兵相助,登时士气大振。劲装汉子们心情一沉,却对官兵‘投降不杀’的喊声充耳不闻,挺起长枪迎敌而上,意图杀出重围。但官军好容易才逮到他们,岂能让他们跑了?毫无缓冲,双方便激烈的厮杀起来!
  
  王贤和灵霄站在高处俯瞰,见劲装汉子们陷入重围,根本不可能逃脱了。但他们结成阵势、临敌不惧,虽然面对二十倍之敌,却依然不落下风。尤其是几个使长枪的,枪法威猛绝伦又迅若灵蛇,每一枪都会刺中一名官军,然后飞快的收枪,再刺!给官军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鲜血飞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个人,就是在一线天偷袭我们的!”灵霄死死盯着其中一名长枪手,突然叫起来。但她没有冲动的下去报仇,一来,她得保护王贤,二来这些以寡敌众的武士,其实早知道逃不掉了,却充满了视死如归的慷慨,哪怕是敌人都不禁对他们肃然起敬。
  
  厮杀到天色渐黑,外围的官军点起火把,将战圈照得亮如白地,圈中的八名劲装汉子,体力已近枯竭,各个身上挂彩,已经使不出那样势若奔雷的长枪了!而官军的长矛兵却赶上来了,无数长矛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刺来,劲装汉子们被死死围住,无处腾挪,虽然尽力格挡,却每次都有人被刺伤
  
  然而他们一声都不吭,坚持着不肯倒下……终于,有人同时被三支长枪刺中了腹部,接着被凌空挑了起来,然后重重甩出战圈。官军训练有素,未等其落地便用长枪抵住,接着捆了个结实。
  
  阵中少了一支长枪,登时空门大开,剩下七人还没来得及补上,又被刺中一个,挑起来,甩出去,绑起来,如法炮制。
  
  余下六人相视惨笑,不约而同道:“兄长,咱们黄泉路上见!”说完便散阵,各自挺起兵器,朝官军扑上去,如一头头疯虎入狼群,官军登时大乱,厮杀陡然惨烈起来。
  
  刀枪剑影、鲜血横飞中,有悲壮的歌声在回荡: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一个劲装汉子,被长矛刺了对穿,又被长刀削掉半边头颅。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
  
  两个劲装汉子被十几支长矛刺中,犹自高歌不已:“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又有两人被砍倒在地……只剩最后一人,无数长枪从四面八方插入他的身体,将他高高举起,他用最后的力气嘶吼道:“看试手,补天裂!”
  
  声入云霄,久久不绝,身为胜利者的官军,无法感到喜悦,反而全都默然不语。
  
  王贤和灵霄早就不忍心看了,听到那悲壮的歌声,竟忍不住流下泪来……
  
  良久,捕快头目才上来山梁,小声禀报道:“一共八个人,六个被当场格杀,其余两个……也咬舌自尽了。”
  
  王贤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根本没指望,从这些人嘴里问出什么来。
  
  “尸体怎么处理?”王贤心里迸出‘义士’两个字,他有十分强烈的意愿,想要‘青山埋忠骨,托体同山阿’,安葬这八位义士。他自己都奇怪,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臬台有令,不论死活,都要带回去。”捕头小声答道
  
  “唉……”王贤知道自己是奢望了,叹口气,低声道:“善待遗体。”
  
  “当然。”捕头点头道:“这都是些真汉子。”
  
  “嗯。”王贤听了,第一次仔细端详起那捕头,低声问道:冇“兄弟贵姓?”
  
  “小人周勇。”捕头忙答道。
  
  “周兄弟,你说的没错。”王贤点点头,轻声道:“大家各为其主,生死有命。但这样的汉子,值得我们敬重。”
  
  “小人也是这么想的。”周捕头大有知音之感,重重点头道。“大人,这些官军是都司衙门的,领队的是个百户,等着大人下去和他说话呢。”
  
  “嗯。”王贤点点头,便随他下了山梁,来到一名武将跟前,人家品级高,而且武将的地位也比文官高,何况王贤这种杂职官。所以一直等着王贤向他行礼,那百户才淡淡道:“免了吧。尸首我们要带回去,这是战场上的规矩。”
  
  王贤看周勇一眼,心说怪不得你叫我下来,原来是摆不平了。周勇歉意的缩缩脖子。
  
  “这位大人借一步说话。”王贤回过头来,对那百户道
  
  “哕嗦。”百户嘟囔一句,还是依言而行。
  
  两人来到人少处嘀咕一阵子,不一会儿那百户便朝王贤拱拱手道:“谢兄弟提醒,我这就回去请示,劳烦在这儿等会儿。”说完,那百户吩咐几句,便带着几名手下急匆匆去了,剩下的人手就地休息。
  
  “大人请便。”王贤微笑道,也命捕快们原地休息。
  
  “抱歉大人。”周勇凑上来,小声道歉道:“是臬台说,有困难就找大人的。”
  
  “呵呵,无妨。”王贤摇头笑笑。
  
  “大人,你跟他说的什么?”周勇想和他套套近乎,又问道:“怎么几句话就把他说跑了。”
  
  “没什么,只是告诉他,这些尸首是些大麻烦,还是问明白了再决定的好。”王贤淡淡道:“唐伯爷又不傻,绝不会要这些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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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好人坏人

  这一役,官军损失惨重,二十余人死亡,五十余人重伤……在这年代重伤和死亡基本可以划等号。

  军卒们清理战场,收殓死者,救治伤员。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让王贤一阵阵作呕,但他却坚持给受伤的捕快清洗伤口、止血包扎,这是他必须做的,因为随队的军医被他留在竹林茅屋中照顾闲云了……灵霄起先还不理解,但王贤一说明白,她不仅马上打起了下手,还把武当山的疗伤圣药全献出来。

  不过王贤上辈当义工时学的那点急救知识,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把伤口缝得乱七八糟,痛得人哇哇大叫……却已经被周勇他们惊为天人了。

  “伤口也能用缝得么?”周勇瞪大眼道。

  “为什么不可以?”王贤发现自己可以把皮肉当成衣裳疯了,不禁微微自得道。“这样可以帮助伤口愈合。”

  “原来如此,那能缝整齐点不?”周勇咽口吐沫道,王贤缝得那个,实在惨不忍睹。

  “整齐了才难看呢,”王贤老脸不红道:“跟只蜈蚣似的……”

  “那倒是……”周勇恍然大悟:“大人高明”众伤号听到了,纷纷表示有道理,方才已经缝好的,还请求拆开重新缝得再乱一点。

  “一边玩去,别添乱”王贤自然不答应。

  捕快这边武功高一些,伤号少一点,只有死了两个,伤了八个。饶是如此,等王贤给伤号们缝好、包扎起来,也已经是四更天了,累得他瘫在地上,呼呼大睡。

  周勇赶紧将阵亡兄弟的被褥,给他铺盖上……

  天亮后,官军那边来信了,唐伯爷果然不要尸首,让王贤他们带去给周臬台处置。

  王贤也从官军那里,套来了所需的消息,原来他们是唐伯爷的先头部队,准备为大军勘察地形的,却迎头撞上那八名劲装汉……一开始就是这八个人,并没有什么和尚、道士、文人之类的

  “这些人的目的是引开我们,只是没想到,官军会来得这么急。”早餐吃的是雪水煮于粮,加了点盐巴,王贤竟也能捧着碗,吃得津津有味道:“看这架势,最初的判断没错,他们没有往东,而是返回浦江县了。”

  “我们该怎么做?”周勇等人终于对王贤信服有加了。

  “返回。”王贤沉吟良久,方缓缓道:“咱们已经足以跟臬台大人交代了。”

  “也是。”见他提出的建议如此没有建设性,周勇几个都有些失望,但他们同样没啥好主意,只好附议。

  吃过饭,捕快们制作了担架,抬着十具尸首和八个受伤的同伴,踏上了返程。

  王贤和灵霄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直到灵霄终于憋不住了,小声问道:“小贤,我怎么觉着,咱们在做坏事呢?”

  “何出此言?”王贤拄着一根木棍,倒不是伤了脚,而是周勇怕他跌跤,给他准备的。

  “那些人,不像是坏人。”灵霄郁郁道:“坏人唱不出那种歌来。”

  “我最怜君中宵舞、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王贤轻吟着,鼻又不争气的酸了。多久没有这样的感动?或者从来就有过这样的震撼吧……他那颗看似温暖实则冷漠的心,被那八位壮士的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狠狠击中了

  “他们当然不是坏人……”王贤声音低沉的回答着小妹道:“他们忠贞不二,比这世上所有的达官贵人都高贵。

  “那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们。”灵霄更加难以接受道:“难道我们是坏人么?”

  “我们……也不是坏人。”王贤摇摇头,望着远处的苍茫天地,喟叹道:“这世上的事,不是非好即坏的。而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既然卷进来了,就只能对我们自己负责,对我们的家人负责,对我们的职责负责。其余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哦。”灵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声问道:“他们效忠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王贤摇头道:“我也不想知道,希望这次之后,他能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听你意思……”灵霄心若水晶,很多事情都不懂,却能直透人心:“似乎希望那人能逃出去呢。”

  “瞎说”王贤瞪她一眼道:“你想要我老命啊”却没有否认……他也搞不懂这是种什么心情,明明在很努力想要找到那个人,却又不想真找到他。也许是那八位义士,给他造成的震撼太大了吧。

  天黑时分,队伍折回到闲云所处的竹林茅屋,闲云仍然昏迷不醒,但留守的人告诉王贤,周臬台已经发现了新的线索……在竹林往北的方向,他发现了被清理过的脚印,一如在山上发现的那些一样,拨开雪层就会发现,脚踩在草地上留下的痕迹。

  留守的人告诉王贤,周臬台已经带人去追踪了,王贤他们当晚便住在竹林里,准备翌日启程去找周臬台。

  晚饭前,王贤又一次来到了中央的屋,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遍,他又有了一点新发现……

  翌日一早,队伍再次出发,顺着周臬台留下的标记行进,速度自然很快,终于在隔一日的上午,追上了周新。向周臬台汇报了别后的情形,周新缓缓点头道:“正主就是在这一路。”

  “臬台大人有何收获?”王贤问道。

  “这几天来,他们用了很多办法,想要甩开我。”周新冷冷道:“但都被我识破了,我们一直紧追不舍,跟着他们在山林里兜圈。”顿一下道:“现在我们要加快追击的速度,逼他们跳出山林”

  周新一声令下,捕快们丢掉了负累,仅带着随身的武器,轻装上路。王贤不禁暗暗捏一把汗,这要是晚上睡觉可怎么办?

  但轻装上路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队伍的行军速度快了一倍,周臬台还不满足,不时催促加快速度,甚至还下令夜行军。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周新竟好像能黑夜视物一样,在前面从容的带路,也不怕把队伍引入歧途。

  王贤虽然惊讶,但相信周臬台必有高招,便压下疑问,跟着队伍闷头赶路。五更时分,周新终于下令停止前进,但只给他们吃点于粮的时间,而且命令熄灭火把。

  连日奔波下来,灵霄饶是体力惊人,也有些累了,她吃不下于粮,一边揉着酸胀的双腿,一边紧紧盯着前方的山峰,有些讶异道:“好熟悉的山啊。”

  “这是仙云峰,你来过么?”周臬台的自信,来自于他对地形的熟悉。以他持重的性格,自然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几个毛头小身上。同时他自己也暗中勘察过这里的一山一沟,所以才能连夜准确抵达此处。

  “原来是这里”灵霄吃惊道:“我和大哥,还有韦缺缺上去过,还在上面的仙云观吃过饭呢”

  “他们被我们撵得连续几日风餐露宿,那位贵人肯定吃不消,今晚八成会住在这里。”周新淡淡道。“他们没料到我们会连夜急行军,不过这会儿,应该已经知道了。”

  “所以我们在这儿?”

  “等他们下山。”周新眯眼看着仙云峰上,突然低声道:“来了”

  王贤和灵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有火把点点,从山上缓缓而下。

  “埋伏”周新低声下令,捕快们马上丢下于粮,俯身于山道两旁。

  在山区就是这样,往往看似很近,实则却是很远,过了顿饭功夫,那些人才走进了埋伏圈。

  “不许动”捕快们从道两旁暴起,将其团团围住,天光微亮,王贤已经可以看清楚,是一群大小牛鼻……

  道士们被吓了一大跳,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浑身打哆嗦,一个老道士颤声道:“大,大王,我们是穷出家人,没有钱……”

  “你才是土匪呢我们是浙江臬司衙门的捕快”周勇喝道:“别废话,全都趴在地上,谁动就宰了谁”一句话透了老底,这家伙八成就是土匪出身。

  道士们倒是听话,全都乖乖趴在地上,被捕快们绑了个结实。

  但他们身后隔了一里的地方,突然传来清脆的树枝折断声,在静谧的夜空里分外清楚。

  “坏了,后面还有人”周勇他们不是没想到这点,但一来限于人手,二来没想到他们前后间隔会这么远。

  “追”周新大声下令,周勇忙带人循声追了过去。

  “大人,八成又让他们跑了”王贤让灵霄仔细看了那群道士,发现都是那日在白云观见过的,并没有要找的那位。

  “正常。”周新却不以为意道:“他们又来了一次金蝉脱壳,我们人数太少,没法把整座山都封锁起来。”

  “要是唐伯爷的军队赶来就好了。”王贤小声道。

  “大军前来的话,不可能摸到山下人家才发现。”周新摇摇头道:“何况我也没指望这次能捉到他,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他撵出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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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陷落

  天渐渐亮了,捕快们已经能看清对方的身影,不由jing神大振,穿山过林、紧追不舍。

  对方二十几人中,不是清一sè的高手,其中夹着好几个累赘,需要人连拉带拽,甚至背着逃命,这对他们的速度影响很大。

  眼见着双方越来越近,令人无比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几个踉踉跄跄的‘累赘,,竟挣脱同伴的手,挥舞着片刀朝捕快们冲来,口中高声道:“主人,臣来世再尽忠”

  这几个毫无武功之人,手持利刃,挡在如狼似虎的捕快面前,却夷然不惧,满脸慷慨

  这注定是螳臂当车,只一转眼,几人便被捕快们打倒在地,却仍状若疯虎,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他们抱着捕快的腿,连撕带咬,也要阻止对方哪怕一刹,为主人赢得一点时间。

  捕快们的小腿被生生咬下肉来,痛得哇哇大叫起来。无奈之下,只好改变捉活口的想法,将这些‘疯子,悉数砍杀……但那些毫无武功之人,却不知哪来的力量,双臂死死抱着捕快们的腿,掰都掰不开,最后只能将其手臂生生砍下……

  灵霄已经不能看这一幕了,她紧紧蜷在王贤怀里,只要再看一眼,必然心神崩溃……

  王贤也闭上眼睛,这些者,给他带来的震撼,比昨ri那八位壮士还要强烈,他的内心已经强烈的动摇起来…

  周新面似寒冰的看着这一幕,似乎心如止水,笼在袖中的两手却紧攥成拳,指甲嵌入肉中,血渗入甲缝……

  那厢间,追杀仍在继续。

  捕快们在解决了挡车的螳臂后,再次追了上去,但这次对方只背着一人,速度快了很多,以至于双方迟迟不能缩近距离,你追我赶越行越远,翻过一座山梁,一条滔滔大江便横在他们面前。

  周新带着王贤登上山顶,眺望着江面,看到有数艘快船驶近,面现复杂的表情道:“看来,他们逃不过江了。”原来他早已安排了伏兵,从水路包抄对方。

  话音未落,他目光突然一凝,只见河边芦苇荡中,又划出数艘快船,竟抢先朝江边驶来。

  看到第二支船队出现,本已绝望的逃亡者大喜,八名劲装汉子齐齐朝被背着的那人跪下磕头,慷慨激昂道:“也是臣效死的时候了”又对背人的那个紫脸汉子,并另外几人抱拳道:“你们保护主人快走,我等来掩护”

  那主人长发散乱,看不清面容,但泪水早就湿透了紫脸大汗的后背。

  但那紫脸大汉却对八人笑道:“生当尽忠,不死何益?兄弟放心,主人还有我们呢”

  八人也大笑起来,“还是大哥最解我等心意”

  “那么兄弟们,永别或者稍后见。”紫脸大汉点点头,便背着主人,大步朝河边芦苇荡跑去。另外几人朝八人点点头,沉声道:“泉下再见”便赶紧跟上紫脸大汉,护着主人而去。

  八人起身,在荒野中摆开阵势,截住追击的捕快。他们可不是前面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们个个都是太祖皇帝千挑万选,命人教以绝顶武功,结阵配合三十年的大内高手

  昨ri那八人与他们一样,但昨ri的情形又与今ri不同。昨ri八位义士身陷重围,虑不得脱,虽然不肯就擒,却没有杀人的yu望……因为他们在深山隐居、听的是山寺晨钟、看的是高山流水、耳濡目染,修身养xing,xing情中早无十年前的怨恨和杀xing。既然和那些大明儿郎无冤无仇,杀之无益,又何必造孽呢?战场上没了杀意,武功再高也要打折扣

  但这次不同,他们为了让主人脱险,必须要杀人,是以看似相同的阵势,却发挥出十倍的威力他们以寡敌众却如虎入狼群,杀得捕快们败退连连,损失惨重。然而捕快们还是仗着人数优势,分兵绕侧翼继续追赶

  这一招命中八位高手的弱点,他们只好放弃结阵,分头截杀起官兵来,这下全陷入以一敌众的危险境地,但将捕快们死死拦在江边。震慑于他们的神威,官军就算有绕过去的,也不敢继续追下去,他们都可看见了,对方还有好几个护卫呢,哪敢过去找死……

  江面上,两方快船竟也发生了激烈的缠斗,船上的水手武士互相shè箭、投掷长矛,但谁也奈何不了谁,不时有死伤者落水,江面上便汩汩出现一团血红……

  这时候,芦苇荡中竟又划出一艘小船,趁着双方都顾不上它,悄无声息向岸边靠拢过来。

  那背着主人的紫面汉子,藏在芦苇荡中,已经涉水齐腰深,看到船上的艄翁,大叫道:“快过来”

  艄翁听到这一声,赶忙把船划过来,将船桨递向那汉子道:“快带主人上船。”

  紫面大汉的武功极高,在背着个人的情况下,稍稍借力便攀上船去,其余几人jing惕的注视着四周,见没人逼近,才接连跳上船……

  “快去救他们”那主人终于出声了,指着江边陷入重围、疯狂厮杀的手下道。

  “不行主人顾不得他们了船一靠岸就走不了啦”紫面大汉劝一声,吩咐道:“老郑快开船”

  “嗯。”那艄公竟然是县里的郑教谕,他奋力撑篙,满载的小船便顺流而下。

  江面上,官军自然看到了这一幕,然而截击他们的武装分子悍不畏死,双方正在进行血腥无比的接舷白刃战,竟分不出一艘船来追击,只能眼看着小船越行越远……

  同样眼睁睁看着目标溜走的,还有王贤和周新,周臬台神态如常,对于异变他虽然意外,却并非无法接受。因为浦江县并非只有朝廷的人马,还有郑家、有明教,都有力量来搅局

  周新甚至有些奇怪,为何对方来得如此之迟?

  “他们溜走了。”王贤嘴上说着,心里竟有说不出的解脱,他竟祈祷这船就此驶入茫茫大海,再也不要回来。

  “遛不走。”周新淡淡道:“为了万无一失,唐伯爷出动了浙江水师,谁也休想从水路离开浦江。”

  “大人英明……”王贤的称赞有些违心。

  “一点也不英名。”周新叹口气道:“麻烦在后头呢……”

  江面上,两支船队失去了厮杀的意义,终于分开了。那来路不明的船队顺流而下,官军的船则向岸边驶来。官军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还莫名其妙死了好些人,憋了满腔怒火,自然要找人发泄。

  他们的目标是重又聚在一起的那八位高手。见主人成功脱险,八位高手很是高兴,尽管他们已经被捕快团团围住,没有逃脱的可能……而且船上的官军手持强弓,正是高手的噩梦。

  “撤”周勇对手下下令,捕快们便倒步后撤,将包围圈拉大,以免被弓箭误伤

  “放箭”船上的军官暴喝一声,便有十几箭同时shè向一人。那高手疲惫已极,又无盾牌甲胄,虽然尽力格挡,还是被一箭shè中大腿,闷哼一声,立而不倒

  第二波弓箭又shè出来,捕快们也配合着扔出短矛、朴刀等兵刃,那人彻底无法格挡,身中数箭、怒目圆睁而亡…

  王贤不忍心看接下来的杀戮,先一步带着灵霄下了山,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首‘男儿到死心如铁,……但当他定定神,那颗男儿心却猛地一颤,因为他看到县城方向,竟然浓烟四起

  不一会儿,周新也下来了,面sè铁青道:“县城出事了”

  王贤重重点头,涩声道:“下官失职了……”

  “这里是郑家的天下,到处都是明教的贼人,真要出事,你个外来的典史有什么用?”周新却摇头道:“你应该庆幸自己不在城里。”

  王贤却苦涩道:“我的兄弟还在城里……”吴为、帅辉和二黑都在县里帮他维持局面……

  “生死有命,不要做小儿态。”周新沉声道:“这种时候一定要镇静。”说着对身后的侍卫长道:“立即传信给唐伯爷,停止搜山,立即派兵进入浦江”

  “是。”那侍卫长叫周泰,赶紧写好信,放出信鸽。

  那厢间,战斗结束,八人全被shè死,官军这边也损失惨重,来支援的五艘船,上面一共二百军士,折了一半。二百捕快也死了十几个,伤了几十个……这还是对方以阻拦为主,并没有以杀伤为要。

  留下十几名官兵一条船打扫战场,周新便带着其余人四条船驶往县城去了。一路上见许多民船驶离县城,船上人大包小包、携家带口,十足的逃难架势。

  周新让人拦住一艘民船,询问发生了何事。那船上人惶然道:“灾民突然变脸,打着明教的旗号,把县城给占了然后开仓放粮,还洗劫有钱人家”

  “县老爷呢?”王贤沉声问道,按说灾民都不住在县城,只要及时关闭城门,仗着城里的民众和数百名乡勇,县城应该不会这么快陷落的……

  “喝醉了呗,还能怎样。”对方苦笑道:“事发时,他正在郑教谕家醉得不省人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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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五章 建文君

  小舟拐入芦苇丛生的河道,那高高的芦苇荡,就是最好的掩护。

  小船上,已经换成紫面大汉撑船,首尾各有人警戒,郑教谕在舱里与主人说话。

  那主人穿一身葛布道袍,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假发,露出一个锃亮的光头,光头下是一张清瘦俊秀的面庞,一双忧郁如秋潭的眼睛,令人心碎的不忍直视。

  “陛下受惊了。微臣是浦江县教谕郑河,受米知县委托在此接驾。”郑教谕俯身磕头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教谕快快请起,我已经不再是什么陛下,你叫我一声和尚就行了。”那被称作陛下的年轻人,面现歉疚道:“为了我一个人,让你们这么多人以身犯险,我真是不忍。”

  “陛下哪里的话,为臣者当尽忠,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郑教谕道:“何况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冥冥之中有神灵保护,是不会有事的。”突然听到僧人肚咕噜一声,郑教谕估计他奔波许久肯定是饿了。船上准备了点心,忙献出来道:“陛下,先吃点东西吧。”

  “我吃不下。”年轻人摇摇头,忧郁的目光中满是伤悲道:“安易他们自幼便在我身边,又跟我亡命十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说着面颊划过两行泪珠道:“今日却一下去了十三个,之前引开对方的那八个,怕也是凶多吉少……”

  “陛下不必悲伤,为主尽忠,求仁得仁,是臣等的光荣。”郑教谕轻声道。“这样我们到泉下见到太祖皇帝,也可以心安理得的说一声,臣是忠臣了”

  “光荣,悲哀而已;忠臣,孤臣罢了……”年轻僧人听了眼圈微红,伸出白皙细长的手指擦拭去泪珠。忧伤的摇摇头,并不认同道:“我宁愿你们都不光荣的活着,不当这个忠臣。”

  “主人,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郑教谕不能让年轻人一味消极下去,便将话题转回眼前道:“这江面上随时都会有官兵过来,我们还是赶紧寻一安全处落脚。”

  “看这架势,”年轻僧人仍然摇头道:“朝廷大军应该已经包围了浦江,我不能去给你们招祸。”顿一下道:“我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一时走不了了。据我们所知,唐云带着浙江大军,已经将本县的水陆通道统统封死,陛下这时候转移,无异于自投罗网。”

  “看来我的逃亡之路,要在浦江结束了,”僧人黯然道。“也罢,江湖夜雨十年灯,是到了了结的时候。”

  “陛下切不可悲观。”郑教谕忙劝道:“我们也不会束手就擒的,方才您看到的浓烟,就是米知县制造混乱,让明教徒趁机占领了县城”

  “荒唐”年轻僧人眉头一皱,眼前浮现出一副到烧杀抢掠的场面,忧郁的眼中满是气愤道:“黎民何辜?竟要被殃及池鱼?”

  “陛下有所不知,”郑教谕苦笑道:“这浦江县十来万人,一万多姓郑的,其余的也大都跟郑家沾亲带故,朝廷大军一到,全都没有好结果,还不如索性反了,迎陛下入城呢”

  “这都是寡人害的……”僧人闻言心痛道。“我早该离开浦江。”

  “我郑家是太祖钦封的孝悌家,陛下不来浦江去哪里?臣等为陛下尽忠,无上荣光”郑教谕说着话锋一转:“是那燕贼太狠毒,为了斩草除根、动辄株连”他恨声道:“十年来他倒行逆施、穷兵黩武,天下早就民怨沸腾了,只要陛下登高一呼,举起王旗,天有无数人响应。陛下便可与燕贼再战天下了”

  这话让一旁一直不做声的几人激动起来,纷纷附和道:“陛下,咱们已经被逼上悬崖了,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下决心吧”

  “是啊,陛下,我们也不是临时起意这些年为了恢复江山,郑大人在福建、程大人在江西、刘大人在岭南、王公公在云南,都已经营日久,陛下的几位皇叔也答应,到时会举兵响应。只要陛下王旗一举,我们便可复有半壁江山燕贼篡逆得位,倒行逆施,天下人早就恨透了他,这一次光复之战,我们赢定了”

  “你们,是早商量好的吧”青年僧人恍然道。“怪不得这次反应如此迟钝……”

  青年僧人正是朱棣苦寻不着的建文帝当年南京城破,朱棣没有马上攻城,而是命大军退出城外。倒不是突然发了善心,而是因为胜券在握后,朱棣希望能有个完美的结局……因为他打的是‘奉天靖难清君侧,的旗号,而不是扯旗造反,要是直接冲进皇宫把建文帝咔嚓了,这个谎就不好扯了。所以他希望建文帝能识趣点,主动投降,配合他把这出戏圆上。

  孰料一直文文弱弱的建文君,却狠狠摆了朱棣一道,他放火烧了皇宫,带着太从太祖皇帝留下的密道中,直接离开了京城,留给朱棣一片废墟和一块难解的心病

  原本按照计划,离开京城后,建文将往南方与在那里募兵的齐泰、黄澄等人汇合,孰料书生无用,兵没募到多少,反被人捉拿献给朱棣。无奈之下建文君只好先隐藏下来,等待机会、相时而动。

  谁知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忠臣纷纷被屠戮的噩耗。方孝孺拒绝为朱棣起草登极诏书,朱棣强逼,方孝孺便写下‘燕贼篡位,四字,朱棣愤怒的丧失了理智,咆哮道:“你不写,不怕我灭你九族吗?”

  “诛我十族又如何”方孝孺只是话赶话的一句,朱棣却真将其凌迟处死,诛灭十族人从来只有九族,朱棣为了凑上十族,又将方孝孺的朋友和学生拉出来凑数……

  方孝孺的惨剧只是血腥的屠杀的开始。那位曾在济南险些要了朱棣命的铁铉,被他割耳鼻后煮熟,塞入其口中。朱棣问铁铉:“甘否?”铁铉答道:“忠臣孝之肉,有何不甘”最后被凌迟,杀其……

  还有黄澄,凌迟,灭三族齐秦,凌迟,灭三族练宁,凌迟,灭族卓敬,凌迟,灭族陈迪,凌迟,杀其此外,铁铉妻、女,方孝孺女,齐泰妻,黄澄妹悉数没入教坊司为妓女……

  这种惨无人道的株连和杀戮,并不是一时的,而是贯穿朱棣登极的前期,朝野上下,但凡与建文帝有联系的,都惨遭鹰犬构陷杀害……毫无疑问,这种腥风血雨的疯狂杀戮起到了震慑作用,让天下人噤若寒蝉,再没有敢指责朱棣篡位的了……

  建文君也被吓住了,他原本还揣着东山再起的愿望,但看到自己给忠臣带来的巨大灾难,他的斗志冰消云散,只想从此隐姓埋名,了却残生,不要再给臣百姓带来灾难了。

  然而那些跟他出亡的大臣,却都满怀着国仇家恨,发誓要将燕贼碎尸万段,让他重回大宝。他们根本不听建文的劝阻,便分赴各省秘密联络,十年里一直在为起义做着准备……

  建文君虽然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却知道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动力所在,不是谁都愿意跟自己一样隐居,对那些性烈如火的大臣来说,了却残生还不如死了利索,所以他一直消极的听之任之……

  小舟上。

  听了建文的问话,几个臣面有愧色道:“臣等不敢欺君,我们确实已经谋划许久了。郑大人和明教的人结盟,约定共举大业。这次明教精锐尽出,加上郑家的力量,守住浦江没问题。可是因为郑家老爷坚决反对起事,这是我们之前没想到的……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才不得不发……”

  “……”建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的语气仍然很温柔道:“你们想让我作甚?”

  “请陛下去说服我家老爷。”郑教谕苦笑道:“我郑家的弟兵只听他的,他只听陛下的话。”

  “他为什么不肯答应?”建文淡淡问道。

  “人老了,就不愿冒险了。”郑教谕苦笑道。

  “你们现在已经把该于的都于了,”建文语带讽刺道:“他还能不答应?”

  “老爷就犟在这里,”郑教谕小声道:“他坚持不肯与明教合作,我们才拖到现在,不得不仓促起事……”顿一下道:“但就算明教已经占领了浦江县,没有陛下的首肯,老爷也不会与他们配合的。”

  “还是老人家懂我的心意……”建文幽幽一叹道。

  “陛下切莫犹豫”见他仍是如此消极,众人忙劝道:“现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箭射出去,要死多少人?”建文叹气道。

  “我们已经死了那么多忠臣。”臣们哭泣道:“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啊陛下”

  “可是,我不想继续流血了……”建文说着,见臣们悲痛欲绝,叹息一声道:“放心,我会去见老爷了。”

  臣们以为皇帝终于回心转意,登时兴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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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六章 无能

  浦江县城上空悬起了明教的火红大旗,城头上站满了头裹红巾、手持刀枪的明教徒,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亢奋与欲求不满……

  城头上,立着数名挂着大红披风的明教头目,为首一个身材异常魁梧,五十多岁,目似铜铃、须发虬结,就像只凶恶的猛虎。他正是明教四大护法之一的虎王秦中元,此刻傲立城头,指点江山,端的是顾盼自雄。

  站在他身边的,竟然是米知县,老米仍穿着朝廷的七品官服,却也被人围上了片红披风,显得不伦不类。此刻他正在生气,那颗酒糟鼻子涨得通红,一张老脸绷得连皱纹都快消失了。

  “还生气呢老米,”见他这样,秦中元声如洪钟的笑道:“老夫不是已经约束孩儿们了?”

  “晚了。”米知县顿足道:“入城前我们是怎么约法三章的,你们是一条也没做到”

  “米大人,你过了吧。”秦中元还没说话,他的手下先不乐意了:“儿郎们憋了这么久,一时管不住伤几个人,玩几个女人、抢点东西,算得了什么?”顿一下道:“现在不都已经不抢了么,于嘛非抓着不放……”

  “说得轻巧,一把火把县城烧了一半你让老百姓怎么看你们”米知县怒道:“虎王是当过红巾军的,应该知道他们是怎么兴起,又怎么完蛋的”

  “姓米的,我们护法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有人怒道:“有种别指望我们红巾军啊,哪有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道理”

  “住口”虎王突然暴喝一声:“怎么跟米先生说话呢”说着哼一声道:“米先生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我们是红巾军,不是土匪”

  听虎王这样说,米知县面色稍缓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怎么补?”虎王问道。

  “强奸、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米知县沉声道。

  “太过分了吧”虎王的手下愤怒的聒噪起来。

  “……”虎王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大道理他也懂,但他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再说才下一城,大家都正在兴头上,要是非但没好处,还得掉脑袋,让他这个老大还怎么当?

  但是他想守住浦江城,离不开米知县和郑家的帮助,这叫他好生为难。

  “不是我跟你们过不去。”米知县叹口气道:“浦江的民望就是郑家,郑家就是浦江,要是不严惩凶徒,怎么让郑家加入进来?”

  “郑老头答不答应还两说呢。”虎王的手下冷声道:“我们家青虎八成就是郑家杀的……”

  提到枉死的徒弟,虎王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了:“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严肃军纪之前,得先让我看看建文帝吧”顿一下道:“他要是来不了,兄弟们岂不要被坑死?”

  “陛下已经去郑宅镇了,亲自说服郑老爷子去了。”米知县淡淡道:“不久就会有好消息。”

  “是么?”虎王不禁一喜,旋即又不悦道:“你这老米,忒不老实,让我的儿郎去送死,自己却派人偷着摘桃子

  原来那支突然杀出,与官军缠斗在一起的船队,是明教应米知县之请派出的,那帮人刚刚铩羽而归……一番苦斗、死伤过半,却被人抢走了建文。虎王还在猜,是哪路神仙如此能掐会算,原来是米知县又派了自己人跟在后面……

  “虎王何出此言?”米知县却淡淡道:“你我现在同殿为臣,自然要通力合作了。我的人救走了陛下,总比落在官军手里强吧?”

  “别岔话题,我的意思是,你为何不早打招呼?”虎王怒道。

  “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预料到会是那种局面?”米知县道:“我只是派人跟去看看而已……”

  “哼”虎王哼一声,他是不屑于跟书生斗嘴的,因为他根本斗不过……

  米知县没猜错,建文君已经由地下密道抵达了郑宅镇。但在没有做出决定之前,他是不会公开露面的。郑家方面,更是将他的到来,视为压到一切的头等大事……当然所宣称的原因不是前皇帝驾到,而是说明教造反、县城沦陷,这样镇上就有充足的理由戒严了。

  郑老爷子满面愁容,来到祠堂后院的藏书楼中。郑家这样的书香门第,自然是设有这种玩意儿的,而且规矩极多,防火防盗防虫防鼠自不消说,没有族长的钥匙,谁也不能开门……

  打开藏书楼的大门,郑老爷子独自一人进去,转身便将大门上了锁,然后才颤巍巍的一级一级上楼。

  上到二楼,郑老爷子来到一个书柜前,费劲的辨认良久,方将角落的一本书抽出来,把手使劲伸进,掏摸了半天,突然听到‘咯楞楞,的动静响起,靠墙的一个大书架竟缓缓滑出了一尺,露出个黑黢黢的小门,飕飕透着阴风。

  从战乱年代过来的大家族,都喜欢挖逃生密道,郑家随时都能遭到灭顶之灾,自然更是不遗余力。郑老爷子跨了进去,将一个门环样的东西扭了一圈,那大书架便已轧轧地滑回原处……

  变戏法似的,郑老爷子手里多了盏气死风灯,他借着灯光慢慢前行,只见里边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弯,到处是路。这叫八卦**阵,除一条可走通外,其余的条条不通,可见花了多少心思。

  也不知走了多久,老爷子看到前面有亮光扇动,便学了几声蛐蛐叫,那边也回了几声。不一会儿,便见一人匆匆过来迎接,竟然是郑教谕。

  “大伯来的这么快。”郑教谕去搀扶郑老爷子,郑棠却甩开他的手,不让他碰自己,冷笑道:“你们学曹操挟天子令诸侯,我不得乖乖过来?”

  “大伯若是生气,回头家法伺候就是……”郑教谕厚颜道:“不过现在,还是别让陛下久等了……”

  “哼……”郑老爷子怒哼一声道:“千古罪人”他没有说主语,也不知道具体所指……

  嘴上这样说,但郑老爷子是不肯亏了君臣之礼的,赶紧整整衣冠上前,来到紫面大汉把守的一间密室内。

  紫面大汉侧身让郑棠进去,却把郑教谕挡在外面道:“主人要单独和老爷子谈谈。”

  “唉。”郑教谕只好在外面候着。

  虽然是地下密室,但很是宽敞,建文打坐在个蒲团上,面前一盏油灯,橘色的灯光如豆;一炉檀香,奶色的香烟袅袅……

  建文在闭目念经,郑老爷子跪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哆、毗迦兰帝枳多迦利、娑婆诃……”

  听着建文念经,郑老爷子不禁有些出神,袅袅白烟中,他回想起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建文年间……

  建文帝名叫朱允炕,是太祖皇帝之孙。为了维护嫡长继承制,杜绝将来在皇位继承问题上的纷争,在太子朱标早亡后,太祖按照继承原则,立允炕为皇太孙。之后太祖召集天下名儒,悉心教导允炕,希望他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不类凡人,但一生也是犯错不断,尤其是在对读书人的认识上,始终是稀里糊涂。他切身体会过儒生治国的无能,因此才会停科举达十年之久,却仍难免仰视读书人,将白纸一样的继承人交给一帮儒生教导。

  太孙的老师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人品学识都是非凡的,但这些满腹经纶的学究,大都没有行政经验,更不要说斗争经验了。他们的所思所想无不符合圣人之言,也充满了一厢情愿……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人就是处理日常问题都勉为其难,更别说复杂险恶的国政大计了。

  而且……好人从来不会是好皇上,这是反复验证了千年的真理。而允炕偏偏继承了他父亲温良的品性,完全不类太祖皇帝。于是温顺性格和儒家教育共同作用下,年轻的太孙书生气十足而又温文尔雅,他从心底就不认同祖父那些残酷的政策,他衷心向往的是实行圣人所说的‘仁政,。

  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驾崩,同年允炕登极,次年改元建文,号为建文皇帝,时年二十一岁。而彼时,他的众多叔叔大都年富力强,手握大军于四方,对这个文弱的侄子虎视眈眈……从当太孙起,建文帝就莫大的危机感,他十分害怕叔叔们伤害自己,如今终于当上皇帝,他迫不及待的要改变这种局面,便将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人,都提拔为翰林学士,共参国政……从此,国策的制定和执行,便尽由这三人掌控,他们成了实际上的相国。之所以没有相国之名,不过是因为太祖将‘不许立宰相,的命令,写进了祖训丨里……

  于是,一个毫无经验、充满了理想色彩,却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年轻皇帝,和几个道德高尚的书呆子,开始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低能表演……打个很恰当的比喻,就好比后世玩斗地主,地主手里抓着两个炸弹带大小王,却硬生生把自己玩死,绝非常人之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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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章 儒生误国

  有道是得民心者的天下?其实此话是书生之言,不足为训不信你细数上下两千年,看看有多少不得民心却得天下的帝国……强秦、北魏、北齐、辽金、蒙元、满清……几乎有一半的朝代不得民心得天下,所以儒生之言听不得,不然非给坑死不可,譬如黄子澄之于建文君。

  建文帝在位的短短几年时间,取消了太祖那些残酷的刑罚、大力减免天下田租,而且还裁军、缩减开支,以减轻百姓负担。其中最著名的一项,就是均江浙田赋。江浙重税向来是天下数倍,建文帝认为不公,悉予减免。这样的皇帝自然会得到臣民的真心拥戴和喜爱,尤其是在经过太祖朝的严刑峻法后,文官和百姓都称他是难得一见的仁君,甚至将之与宋仁宗相比……

  但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他却得罪了勋贵和藩王,而这两者,掌握着大明朝的军事力量……

  勋贵武将恨他一味的偏向文官,偏听儒生们的建议,拼命提高文官集团的地位,却裁军、压制武人,使开国勋贵子孙们的地位骤降。这主要是方孝孺对朝廷机构的改制带来的。首先,他将六部尚书从二品提到了一品,又在尚书和侍郎之间,加了个侍中之职,这使得六部尚书的地位大大提高。接着又大大提高国子监、翰林院和詹事府的编制和地位。这样做的目地分别是,加强对预备官员的儒家教育,提高翰林学士……也就是他们本身,在朝廷决策中的地位,以及加强对帝国继承人的教育和训练,使得以后的帝王更加听从文官的话。

  还有各种对朝廷机构的改革,说白了就一句话,加强文官之治,以削弱将军们和藩王们的权势。这让武将们怨声载道,为未来与燕王的交锋中,朝廷军队出工不出力,埋下了严重的隐患。

  当然,单独惹到武将也没什么,毕竟大明朝桀骜不驯的悍武将,都被朱元璋杀光了,剩下的耿炳文、宋忠之流,都是些敢怒不敢言的窝囊废,更不敢造他这个皇帝的反。

  但同时,年轻的皇帝和他的书呆子师傅们,又把藩王得罪狠了……

  太祖皇帝是雄主,却也是父亲,儿子们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想让每一个儿子都过得好,他将九个皇子封在边境,命其练兵备边,又将十几个儿子封在全国各地,他生前对允炕说:“我把御外侮的责任交给诸王,边尘不动,让你做太平天子。”

  允炕心中却别有滋味,接话道:“敌国入侵,由诸王对付;诸王有异心,由谁来对付?”

  太祖默然良久才问了句:“你怎么看?”

  “以德争取其心,以礼约制其行。如果无效,削他的属地;再无效,改封到别处。这样再不知改悔,就只好举兵讨伐了。”允炕的答案显然是早就想好的,更显然的是,在他当储君时,就已经对那些强悍不逊的叔叔们充满了戒心,而有了长盘的打算。

  可惜,说得头头是道,付之实行却操切鲁莽,错上加错,生生将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齐泰黄子澄乃一等一的忠臣,却缺乏韬略更无计谋,根本无法担当攸关国本的削藩重任,尤其是黄子澄,绝对是朱棣的天字一号大功臣,若非他尽忠而死,绝对是朱棣的金牌卧底……洪武三十一年,太祖皇帝驾崩,齐、黄二人草拟遗诏命令诸王,不必至京师奔丧,王国所设的官吏,听朝廷节制

  命令前一部分还好说,诸王桀骜不驯丨又都是长辈,不服幼主,万一有人觊觎大位,起而谋逆,很是危险。但要节制王国的官吏,则显然是防范诸王,当然会招致极大的反感和警惕,告诉他们我要对付你们了还没动手,先搞得怨声载道,建文一上来就出了昏招……

  对付诸王之心既已昭然,建文帝坐稳皇位,便命齐泰黄子澄密议削藩的步骤。在当时,握有兵权的镇边九王之中,燕王朱棣相貌奇伟、智勇有大略,在与蒙古的残酷战斗中,成长为大明最强的武将,他麾下兵精将广、谋士如云,其志向深不可测,与太祖皇帝别无二致年轻皇帝心中的恐惧,大半要来自此人。

  齐泰认为如果除掉燕王,则群龙无首,不足为惧,主张先拿燕王来开刀,黄子澄却不以为然,他说燕王太强,必须精心布置,万无一失再出手。而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太祖时就有不法的行为,削之有名。现在应该先问罪燕王的一母同胞周王,剪除燕王的手足……

  两个人的意见一摆出来,可见齐泰还比黄子澄强些,至少还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当时是,建文帝为太祖皇帝所立嗣君,身居大宝、为国之正统,军民百姓皆以其为主,文臣武将无人不从。如果一上来就将雷霆手段加之燕王,朱棣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相反还是新君立威的大好机会。

  而黄子澄那一套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先捡软柿子,去试探一下燕王的反应。如果燕王是个弱者,自然会吓得乖乖就范,但谁都知道朱棣是从茫茫大漠、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绝世强者,这种人会被吓到?只有黄子澄这样的二百五才会相信……

  可惜在齐泰黄子澄意见相左时,建文帝都会听后者的,估计是智商接近共鸣更强吧。

  于是建文帝继位还不满月,便派人将五位皇王抓到京城来,全然不见对待臣民时的仁慈。但是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不足以为藩王定罪,建文帝想把他这五位叔叔放掉,但在齐、黄力争之下,最后还是将五王治罪。这时候悲剧发生了,湘王朱柏在审讯中无以自明,竟于忧愤之下阖宫焚死,天下震动也让朱棣彻底下定决心,提前谋反

  之所以说是提前,是因为朱棣在和尚军师道衍的怂恿下,早有谋反之心。招致奇才异能之士、暗中打造兵器、秘密操练兵士,但是之前朱棣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一个是他身为亲王,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谋反失败,只有死路一条。这一条在目睹了兄弟们的下场后,变得不是问题,因为他很清楚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另一个顾虑是他的三个儿子还滞留京里呢,一旦自己谋反,三子必然被诛。为此他上书称病,请求遣还三子。这时齐、黄二人的意见又冲突了,齐泰主张将三子扣为人质,黄子澄则认为不如放还,打消燕王的疑虑,待朝廷布置妥当,再派兵突袭、一举成擒

  已经找不到比‘白痴,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黄兄了。当是时,他老兄已经将燕王封地所在的北平布政使、都指挥使全都换了个遍。又以出兵山海关为由,调走了燕王的一半精兵,变相的收其兵权。在五个兄弟相继被做掉的背景下,这些剑拔弩张的布置,燕王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朝廷的用意?而黄子澄居然以为放还燕王之子,便可以瞒住燕王,简直是掩耳盗铃、愚不可及你已经把人家的兄弟都干掉了,已经对人家监视居住了,还指望麻痹人家?如果他不是被朱棣收买的,那就是白痴一个。而历史已经证明,黄子澄是忠臣,所以他是个纯粹的白痴

  前面说过,遇到齐、黄意见相左时,建文帝总是听后者的,于是放了自己的堂兄。但这种意见也能言听计从,不得不说一句,果然还是白痴与白痴之间,有共同语言。

  等三位王子返回北平,燕王喜出望外,连呼‘天助我也,自此再无顾忌,开始紧锣密鼓的谋反

  此时双方实力对比之悬殊,如蚂蚁之于大象。建文这边是朝廷的数百万大军、全国各省的人力财力,而朱棣起兵时,只有嫡系的八百卫士,仅占领北平一座城池,粮草、兵器、财政,全靠这座孤城支撑。这种情况下,建文都能输掉江山,真要把太祖皇帝气得从孝陵里爬出来。

  毫不夸张的说,朱棣能以一城夺去天下,他本人的强悍并非主因,还是靠他的对手实在太愚蠢

  譬如朱棣准备造反前,便有北平的大臣向朝廷告密,于是建文决定向叔叔动手,当时北平有朝廷的重兵,将领也是忠心耿耿,朱棣只有王府里的八百护卫。谁知一夜之间,结果北平却被朱棣夺了……原因竟然是建文的密旨里,没提到捉拿朱棣,只说捉拿其下属,搞得围攻王府的将领不知所措,白白牺牲,军队全部投降了朱棣……

  再比如一开始平叛的耿炳文老成持重,看穿朱棣的弱点,准备将其耗死,结果黄子澄以为他作战不利,老迈不中用,便让建文换上年轻气盛、说起兵法头头是道的李景隆……建文帝那么大学问,肯定知道纸上谈兵的典故,耿炳文是太祖皇帝留给他守江山的廉颇,而李景隆就是那个二世祖赵括,结果也和长平之战一样,五十万官军被三万燕军打得落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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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八章 决定

  还是那句话,朱棣能战胜建文、逆袭成功,自身努力还是次要因素,必须要对手蠢到逆天才行。比如李景隆,当他抵达前线时,发现大军一鼓作气,眼看着就要攻破北平了,这位二世祖不高兴了,因为这时候拿下北平城不是他的功劳,那还得了谁敢跟本帅抢功?李大帅当即下令,谁攻的城,马上给我退回来他爹一代军神李文忠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儿子,非得和太祖皇帝一起气活了不可。

  摊上这么个老大,几十万大军倒了八辈子霉,结果全军覆没……

  按说就是瞎子也该看出这货比赵括还坑爹了吧?可是黄子澄这白痴,回头竟然又建议派李景隆去领兵打北平,也不知姓李的给他塞了多少好处……而建文对黄子澄的信任,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竟又答应了。

  人说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建文帝就偏偏不信邪,结果这次李景隆又刷新下限了。到了北平,他竟然被郑和吓得逃跑了,逃就逃吧,竟不跟部下说一声,把六十万大军留在冰天雪地的北平外围喝西北风……

  就这样一个败掉百万大军的罪臣,换在哪个朝代,都够死一百回了,可是在仁慈的建文这儿,他竟毫发无伤。但是比起建文对朱棣的爱护来,这又算不得什么了……从一开始兵围燕王府,一直到靖难之役开打三年,建文帝反对嘱咐他的将领,别让我背负弑叔的罪名……

  皇帝金口一开,朱棣自此成了刀枪不入之体,简直就是开了挂,自从得知好侄儿的关爱后,朱棣自然要将这份‘好意,用到极点。每战必冲锋在前,朝廷军只能避其锋芒,燕军往往势如破竹,战局往往就此扭转。

  除了在战场上耍赖,朱棣还用来打击对手的士气。一次大战后,他竟只带了十余骑,在官军大将盛庸营垒前,呼呼地大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盛庸的人马跃跃yù试地围定了燕王。燕王却面不改sè,朝着盛庸一阵胡吹海侃,然后从容地从铠甲阵中穿过,扬长而去,盛庸不敢拦。

  拜托,这样还打个屁啊官军士气萎靡到了极点……

  而朱棣的神话就此铸成,之后哪怕遇到失败和艰难的局面,他手下的将士都坚信,如天神下凡的燕王殿下,才是大明朝的真命天子,一定会带给他们最终的胜利

  而建文帝这个仁慈博学的年轻皇帝,从没经历过一天的战场洗礼,在一帮二百五儒生的参谋下,他军令零散、赏罚无度,政治上彷徨无措、朝三暮四。在两军交战的最关键时分,建文帝竟伤情于宫嫔投缳自尽,不能自已,深居简出,无心于朝政。朝廷上下离心离德,悲观失望的情绪迅速弥漫开来……

  终于,建文四年,朱棣采纳姚广孝的建议,避开城市直捣京城。在建文帝格外恩典下得以活命的李景隆,毫不犹豫的背叛了皇帝,与谷王一道开城门迎燕军进京,建文帝的所有儒雅仁和,太祖冀望于他的煦和文治都恍若一江流水向东流,奔流到海不复回……

  郑棠的思绪又深又长,十年来,他还没这么仔细的回顾过那段历史,因为他怕被无边的挫败感压垮,再也没有勇气支撑到建文帝重新振作的那天……

  这时候,诵经声停了,那位无能而仁慈的皇帝、忧郁而悲悯的僧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对他柔声道:“老爷子,给您添麻烦了。”

  听到这句话,郑棠回过神来,纵使对建文君有再多的意见,每当看到这双忧郁如湖水的眼睛,也都烟消云散,他恭恭敬敬的叩首道:“老臣拜见皇上。”

  “老爷子何必多礼,”建文君缓缓摇头道:“落拓江湖不是君,快起来说话。”

  “谢皇上。”郑棠便坐在与他相对的蒲团上,视线微低,以别尊卑。

  “对不起。”建文君望着郑棠,歉然道:“不祥之人给郑家、给浦江带来大祸了。”

  “怎么能怨皇上?”郑棠摇头道:“世上本无祸,庸人自取之。若非孽子与明教勾结,朝廷又怎会盯上浦江,最终招致陛下暴露呢?”其实酿成危局的原因很复杂,但老爷子为了让皇帝心里好过,揽过了责任。

  “令郎忠义无双,当年陪我离开京师后,便一直四处奔走,苦求复国,岂能责难?”建文君道。

  “皇上仁厚,如今朝廷大军压境,县城已经被明教所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浦江再无尺寸之地可称安全。”郑棠入正题道:“老臣请问皇上圣意如何?”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建文面露困扰道:“我自己的想法,当然是不愿再给百姓带来痛苦,为此我宁肯向皇叔自首。因为寡人这些年静修苦禅、反思过往,已经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皇叔的对手,但是臣子们如今已经举事,我如果临阵脱逃,他们八成要遭朝廷毒手。就算朝廷网开一面,饶其xìng命,他们也生不如死,这对他们实在太不公平了”

  “……”听了皇帝的话,郑棠轻叹一声:“陛下总是这样替别人着想。”顿一下沉声道:“如果陛下想去县城与明教会合,老臣会立即敲响jǐng钟,集齤合两千子弟兵,誓死追随陛下”

  “去了县城又能怎样?”建文目光中满是迷茫道:“真如他们所说,半壁江山归顺,各省联军光复京城么?”

  “这个……”郑棠低声道:“不可能的。”

  “嗯……”虽然早知道希望渺茫,但听老爷子如此斩钉截铁,建文君还是有些沮丧。

  “陛下容禀,老臣以为原因有三。”郑棠沉声道:“一者,如果现在浙江的军队还在海上对付倭寇,我们起事还有可乘之机,但现在,唐云的军队已经包围了浦江,我们一旦打起陛下的旗号,他一定不惜代价攻城,浦江县城低矮狭小,易攻难守,只怕各省还来不及响应,我们就先城破人亡了。”

  “二者,郑洽他们在各省的活动,老臣还算清楚,知道和他们打交道的都是文官和藩王。但十年前的经验告诉我们,打天下文官不顶事,还是得靠武将。偏偏朱棣在军队中的威信极高,各省军官多是跟他造反起家的,非但不可能站在我们这边,一旦起事,还会像唐云一样不遗余力的消灭我们。陛下想想,凭文官们拉起来的乡勇义军,能对付得了那些能征善战的官军?只怕各省起事之时,就是忠臣蒙难之rì……”

  “三者,如今的时机不对。如果前年起事,老臣还能看到些希望,当时朱棣北征,郑和南下,张辅又在平交趾,大军在万里之外,国内空虚不设防,老百姓又被压榨的苦不堪言。那时起事,难度要小,响应的人要多。但如今朱棣和郑和的大军早已回京,只有交趾有战事,老百姓又能喘动气了。我们此时起事,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困难倍增,希望渺茫……”

  “唉……”听了郑棠的话,建文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顿一下,他幽幽道:“可是县城那边已经起事了,还有各省怕是也有所行动了吧?”

  “占据县城的是明教的人,”郑棠森然道:“明教是太祖皇帝钦定的邪教,陛下若与其搅在一起,还有何正统大义可言?”顿一下道:“至于各省,陛下放心,文官最大的毛病就是瞻前顾后,极少一往无前的勇气。不确定陛下真在浦江现身,他们是不会行动的。”

  “嗯。”建文点点头道:“郑家怎么办,朝廷知道寡人藏在浦江,是不会放过郑家的……”

  “郑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陛下不必介怀。”郑棠却淡淡道:“何况我们是太祖皇帝亲笔所题的‘孝悌之家,,没有真凭实据,朝廷也没法动我们。”

  朱元璋实在是厉害,写了几个字,就让郑家豁出身家xìng命来保护他的孙子。

  “唉,你们被这几个字害惨了……”建文幽幽一叹道:“郑家忠义无双,我不能让你们遭难。不如你们把我绑了献出去,换条生路吧。”

  郑棠倏然望向建文,见他说这话是认真的,并不是开玩笑,不禁暗暗感动,这位虽然不是明主,但是仁君,也值得效忠一世了。便断然摇头道:“若于这种买主求活的事儿,我郑家将为天下唾弃,遗臭万年还不如一死以全名节呢”

  “唉……”建文想想也是,对郑家这样的人家来说,名节高于一切,包括生死。“那老爷子有别的法子?”

  “陛下无须多虑,此事交给老臣了。”郑棠点点头道:“只是陛下要现在这里委屈几rì了,等时机成熟,自然会有办法。”

  “我在哪儿都能待,”建文帝握住郑老爷子的手,真心实意道:“还要以k家子孙为计,因为我赔上全族”

  “陛下放心……”郑棠低声道:“老夫的几个孙子重孙,已经去了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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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心思

  白马镇是浦江县的门户之地,也是浦江巡检司所在之处。如今已经变成一座兵城,浙江都司的两万中军,将这座小镇塞得满满当当,大街上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官兵、运送辎重的大车,还有拉车牲口的粪便味道……但总体来说军纪还算尚好,毕竟浙江的军队常年与倭寇作战,军纪没有松懈下来

  巡检司衙门已变成了都司行辕,都司亲卫新设了栅门,衣甲鲜明的卫士严加戒备,任何人不得冲撞行辕。

  进去行辕里面,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路都是戒备森严,直到正堂前。

  正堂上悬挂着浦江县及周围的山川地形图,还摆放着沙盘。原先的桌案已经撤去,换上了唐伯爷那张硕大无比的紫檀木帅案,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文书卷宗,还有黄绫包裹的大印!

  浙江都司、新昌伯唐云,穿一身威武的蟒袍,负手立在那由高手匠人jīng心制作的浦江县地形沙盘前,目光紧紧盯着距离白马镇一步之遥的郑宅镇,眉头紧紧锁着。直到外面侍卫通报一声:“大帅,周臬台来了。”

  “请。”唐云转过身去,不一会儿,一身绯红官袍的周新进来,面容冷峻如三冬寒铁,朝唐云行礼道:“伯爷辛苦了。”

  “不辛苦,周老弟才辛苦。”唐云伸伸手,请他坐下,又有侍卫上茶。唐云自个也在正位上大刀金马坐下道:“这些rì子在山里跑得,人都瘦了一圈。”顿一下,哈哈笑道:“收获肯定不小吧?”

  “还好。”周新自然能听出他是在挪揄自己,淡淡道:“捕杀叛贼二十一人,验明正身后,其中三个阉人,基本可以判定,他们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那正主呢?”唐云摸着络腮胡子问道。

  “那人也已经被逼出山林,逃入市镇了。”周新沉声道:“相信有伯爷的铜墙铁壁,他插翅难飞!”

  “当然……”唐云皮笑肉不笑道:“哥哥我的军队已经部署完毕,听老弟的调遣。”

  “不敢。”周新知道,这是自己传话给唐云,让他速速率军进入浦江的后遗症,只好解释道:“下官岂敢凌驾伯爷之上,只是事出紧急、关系国本,若有非礼之处,还请伯爷海涵。”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唐云脸上的yīn阳怪气这才淡些,笑道:“再说是皇上说,让我听你的,你只管差遣就是,不必多心。”

  “不敢不敢。”周新道:“以伯爷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我说了,听你的。”唐云看似粗豪,但是靖难走过来的功臣,又经过十年的权位浸yín,早就老jiān巨猾了。他知道这次的事情,实乃天下第一大事,稍有差池,就可能面临圣上的雷霆之怒。想到永乐帝那yīn冷的眼神,豪气干云的唐伯爷就忍不住打哆嗦,这是他能遵从旨意,听一个文官命令的原因。

  “事冇发第一时间,就已经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但下了这场雪,最快也得三天后才有旨意。”周新缓缓道:“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我们不能把责任都推给陛下,还是得自己来拿主意。”

  “嗯。”唐云颔首道:“胡潆什么时候到?”

  “他现在江西,差不多也得三天才能赶来。”周新道。

  “看来,只有老弟拿主意了。”唐云有些幸灾乐祸道。

  “那下官就斗胆说说。”周新沉声道:“虽然明教占了县城,看起来情况很危急,但是你我都清楚,比起我们真正的任务,这无足轻重。”

  唐云点点头,听他继续道:“所以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找到他。现在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他在明教手里,另一个是他在郑家的保护下。前者的话,在出逃无望的情况下,他的目的地必然是县城。后者的话,他应该躲在郑宅镇。

  “郑家和明教没穿一条裤子?”唐云沉声问道。

  “目前看,还没有合流的迹象。”周新道:“不然局面绝不是这样子。”

  唐云想一想,点头道:“不错。”郑家也好,明教也罢,想要单独跟朝廷对抗,都是不可能的。他们唯一的办法是合流,共守浦江城,才有可能坚持到援兵到来……姑且认为他们有援兵。“那还等什么,立即包围郑宅镇,先把郑家灭了,防止他们合流!”

  “郑家……”周新嘴角扯起一丝苦笑道:“是那么好灭的么?”

  “又有何难?”唐云冷笑道:“本帅此番jīng锐尽出,还怕他两千乡兵?”

  “伯爷误会了。”周新摇摇头道:“下官的意思是,郑家乃太祖亲封的江南第一家,天下孝悌的楷模,我们将其消灭,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呃……”唐云想想也是,郑家该死的理由自然充分胆敢窝藏废帝,足够灭他九族了!可是皇上早就宣布建文已死,这条理由自然不能用了。“勾结明教,意图谋反?”

  “那让太祖的颜面何存?”周新摇头道:“而且还有一点,太祖当年定《皇明祖训>,就是以郑家的家训为蓝本,这是天下皆知的……”言外之意,若郑家意图谋反,其家训自然不足为训,那置《皇明祖训>于何地?

  这一点很要命,因为朱棣当年造反,打的就是建文听从jiān人妖言,乱改祖宗成法,故而要‘奉天靖难清君侧’的幌子。等他当上皇帝后,自然将建文帝的改革措施全都废除,为了彰显自己皇位的正当xìng,他更是处处标榜自己是太祖皇帝最忠实的继承人,根本不可能去否定《皇明祖训>。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说该怎么办?”唐云没想到,要对付郑家还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呢!

  周新就等他这句呢,闻言呷一口茶道:“真正的贡品龙井,伯爷待下官不薄啊。”

  “呵呵,知道就好。”唐云嘴角抽了抽,他想起对方乃一省廉访,万一参自己私用贡品,肯定要被皇上骂的,态度不禁愈发客气了……

  “郑家的命运,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周新搁下茶盏道

  “是,应该由皇上决定。”唐云点点头,又苦着脸道:“可做臣子的怎么能把难题推给皇上呢?”能说出这句话来,就说明朱棣绝不是任人唯亲。

  “伯爷说的对,”周新毫不意外,颔首道:“所以对郑宅镇,我们应该以保护之名围而不攻,然后一面加紧光复县城,一面逼郑家交人。待攻下县城,若确定那人不在明教手里……”顿一下,他一字一句道:“说不得,把郑宅镇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还是老弟想得周全。”唐云摸着钢针似的胡子道:“那成,咱们分兵两路。我带人去攻城,你带人去包围郑宅镇,如何?”

  “又要封锁县境,又要攻城,又要封锁郑宅镇。”周新有些担心道:“兵力会不会太过分散?”

  “哈哈,这个你就是外行了。”唐云得意笑道:“浦江区区弹丸之地,五万大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要不是为了万无一失,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

  “军事上的事我是外行,”周新身上难得没有文官那种不懂装懂,这也是唐云比较给他面子的原因:“就听伯爷的

  “嗯。”唐云点点头,站起身道:“胡潆那厮之所以迟迟未到,冇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见周新不动声sè,他自顾自道:“你们是想证明,为天子侦查缉捕,刑部按察司也能胜任,而且比锦衣卫做得更出sè。”

  “真没有争风吃醋之心。”周新摇头道。

  “那换个说法,想要皇上知道,锦衣卫是可以替代的……”唐云幽幽道:“还要否认么?”

  周新默然,这位老兄面带猪相,心中嘹亮,还真什么都明白。

  “别紧张。”唐云笑笑道:“我要是不站在你这边,早就通知锦衣卫了。”说着面现yīn狠之sè道:“老弟放心,哥哥我支持你们,早rì把纪纲那王八蛋撵下来,好让弟兄们把他剁碎了喂狗!”

  周新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唐云恨纪纲,应该不是假装的。虽然他们同属靖难之臣,但纪纲是诸生出身,素来和武将们尿不到一壶,后来他成了锦衣卫指挥使,能够以皇帝的名义,动辄缇骑四出、抓人杀人,不管文臣武将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唯恐遭殃。

  纪纲飞扬跋扈,天底下皇帝第一他第二,哪怕比他官职大、地位高的,只要惹到了他,都会遭到他的残酷报复……与纪纲平级的都指挥使哑失帖,由于在路上没有给他让道,被纪纲认为是故意不敬,记在心里。后来纪纲竞诬以冒赏的罪名,用大杖将哑失帖活活打死了。还有阳武侯薛禄,身为都督,无论官职地位,都比纪纲高,两人为了个道姑争风吃醋,一次在皇宫里相遇,纪纲抓起卫士手里的铁瓜,照着他脑瓜就打,把薛侯爷的头颅都打裂了,差一点死掉……

  而薛禄和哑失帖,都是唐云的老战友、老兄弟。唐伯爷虽然不敢直接招惹那凶神,但若有人想挑战纪纲的权位,他是很愿意提供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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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旧知

  定计之后,唐云和周新兵分两路,前者带兵直取浦江县城,后者则率军围了郑宅镇。

  郑宅镇就在白马镇边上,仅仅一个时辰,官军就完成了对郑家的合围。郑宅镇上没有慌乱也没有过激的反应,保持看令人心悸的安静。

  郑家虽然不出声,但所有官军都感到莫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镇口那块太祖钦赐的牌坊一一江南第一家!

  尔等若是够胆,只管放马过来!大音希声,却震慑人心……

  周新一面令官军挖壕下营,一面命人到镇上通告来意。对其所谓的‘保护’之言,郑老爷子自然嗤之以鼻,但仍然派自己的儿子 ,前去军营表示感谢,还抬着十几担美酒、十几车生猪劳军,并带去自己则因为‘病重难起’,不得亲至的歉意。

  郑沿出了九道牌坊便发现,镇外已是沟壕深挖,栅栏林立,官军分明一副严防死守、要镇上人插翅难飞的架势。尽管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看到此景,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一下……

  道明来意,官军放其通过从尚未合龙的地带,又故意引着他们经过层层营垒,方带其进入中军。

  通禀之后,周新倒没有故弄玄虚,很快便让他进了大帐。

  “草民拜见臬台大人。”郑沿深深施礼。

  “免礼。”周新端坐在大案后,凝视看郑沿道:“请坐。”

  侍卫奉上把椅子,又给郑沿上了茶,便躬身退下。

  大帐中只剩下坐在大案后的周新和与他对坐的郑沿。

  烛火照帐,周新依然在看看郑沿,郑沿也回望看他,两人一时沉默。

  良久,周新方缓缓道:“十年不见了,别来无恙,老同窗。”

  “不敢……”听到‘同窗’二字,郑沿似笑非笑道:“在下早已是乡野草民,日新兄却贵为本省臬台,百姓高祖,草民高攀不得 。”这年代尊称县官为‘老父母’,知府高一辈,则是‘祖父母’,以此类推到一省大宪,自然是‘高祖父’了……

  “你还是温良恭让。”周新嘴角挂起一丝微笑,罕见的温声道:“就像二十年前。”

  周新一句话,将郑沿的思绪拉回到洪武年间,当时他以诸生入贡太学,身为江南第一家的嫡系子弟,族中父兄又多在朝为官,那时的郑沿自然风光无限,哪怕是在京城之中、贵育云集,他也依然享受看众呈捧月的尊崇。

  而那时的周新,则是个不起眼的南蛮小子,家:境贫寒、不愛说话,常常受到一些执绔同窗的欺负。郑沿看不惯,便时常回护于他。有了郑沿的保护,周新这才不受欺负,得以继续学业……

  之后的岁月里,两人交往渐多,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曾携手出游,也曾吟诗作对、也曾指点江山、也曾激扬文字。直到肄业后,郑沿在朝中为清贵词臣,周新到地方为官作吏,两人还书信不断,互诉心曲,直到建文四年,靖难之变,燕王破京,京城官员 不愿侍奉乱臣贼子,纷纷弃官归隐,郑家子弟深受两代君恩,自然也在其中,郑沿便回到家乡,闭门读书、侍奉老父。

  而周新则继续在永乐朝为官……自然,两人便断了联系。道不同不相与谋,昔日的好友形同陌路。

  之后十年里,郑家因为对永乐皇帝的消极态度,自然失宠于本朝,郑沿也渐渐褪去光环,和光同尘,与寻常乡绅无异。

  而周新则声名大振,成了皇帝宠信、百姓敬仰,赫赫有名的冷面铁寒公!如今更是为一省大宪,率大军包围了郑宅镇,郑家全族老小的生死尽在其手中!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生浮沉変幻之无常,莫过于此……

  感慨万千,千万感慨,但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尽管现实是那样的残酷……

  “我这次的来意,他们应该和你们家说明了。”还是周新重新开口道:“子彦兄亲自来这一趟,应当不只是为了劳军吧。”

  “臬台明鉴,””郑沿拱手道:“草民这次来有三件事请教。”

  “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周新淡淡道。根本来不及重温旧情,他就不得不戴上冷漠的面具。

  “是。”郑沿点点头道:“草民请问臬台,大军既然是保护郑家,为何要在面向郑宅镇的一面挖壕设栅?”

  “军队的安排,我不太清楚。”周新缓缓道:“不过我想,郑家只要问心无愧,这些事情都不足挂怀吧。”

  这便没法再问了。郑沿接着问第二件:“是不是这段时间,任何人不得出入郑宅镇了?”

  “不是。”周新摇摇头道:“只是不许人进入,若有要离开的,只要经过检査,确认不是明教妖人,自然放行。”顿一下道:“不过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为了避免危险,还是少外出为妙。”

  “谢臬台好意。”郑沿又道:“但其实我郑家非但足以自保,甚至可以襄助官军收复县城。我听说明教徒凶顽狂热,又据城而守,唐伯爷兵力太少,恐怕要吃亏,还请臬台不要为寒家浪费兵力,速速与伯爷合兵一处,我愿发两千子弟兵,助朝廷一臂之力。”

  “郑家有这份心,很好很好。”周新沉默片刻道:“但是保护郑家是朝廷的命令,本官也唯有遵从而已。至于县城那里,唐伯爷身经百战、破城无数,我们就不要瞎操心了。”说着有些伤感道:“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子彦,我们十年没见了,今晚我请你喝酒。”

  “黄鲁直这首诗,还有下半阙,”郑沿却缓缓摇头道:“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想必这才是日新你想说的吧?”

  周新闻言沉默片刻,方点点头道:“子彦,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郑沿也沉默了,半晌方摇头道:“没了。”

  “子彦!”周新那张万载不动的冷脸上,突然显出激动的神情:“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想救你么!”

  “……”郑沿神情一黯,低声道:“臬台多心了,区区明教,还毁不了郑家。”

  见他‘执迷不悟’,周新终于图穷匕见道:“明教毁不了郑家,但那人能毁了郑家!”

  “……”郑沿却面无表情道:“此话怎讲,还请部堂明示。”

  “明说的话,你就不能离开了。”周新垂下眼睑道:“如果子彦你不打算回去,我成全你。”

  毕竟十年没有出山了,郑沿已经远不是周新的对手,闻言一滞,才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声音有些发颤道:“请讲。”

  但这一刹那,已经让周新明白,建文就在郑家,就在郑宅镇!他缓缓摇头道:“算了,看来这杯酒是喝不成了,你回去吧。”说完便转过身去。

  周泰进来,送郑沿出去。

  郑沿离开大帐后,周新才转过头来,那双总是透着冷厉目光的鹰目,已微微湿润。

  那厢间,郑沿离开了军营、返回郑宅镇。

  当他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扇扇虚掩的房门打开了,族人们定定的望着他。没有人是傻子,都看出官军的一系列动作,正是针对他们的。他们虽然保持着镇定,但需要一个答案一一为什么会这样? !

  ‘为什么会这样?’郑沿满嘴苦涩,满心负疚,他根本无法面对这些目光,抬起头来,望看如血的残阳,他深深一叹道:“都放下心,会没事的。”

  族人们却没挪动,有人低声道:“七叔,郑迈失踪前的话,是不是要应验了……”

  郑沿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郑迈临死前曾说,‘郑家要遭灭顶之灾了’,这话经其家人之口,在族中已经不是秘密了。加上过往的蛛丝马迹,族人们虽然猜不中真相,却能清楚感觉到,郑迈口中的‘灭顶之灾’,似乎要变为现实了。

  “一派胡言! ”郑沿黒看脸训斥道:“我们郑家是太祖亲封的‘江南第一家’,与大明国运休戚与共。国运长存,我郑家亦必长存!”说着朝众人深深一揖道:“诸位请放心,我郑家若有谁负‘孝‘义’二字,则人神共弃,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听他如此赌咒,众族人神情放松下来道:“如此甚好,最怕有人做了恶事,连累我等是小,令祖宗蒙羞就罪大恶极了。”

  "绝对不会。"郑沿摇头道:“若有事情要告诉大伙儿,会敲钟的,现在请各回各位,不要放松了警惕。”

  “敢不从命。”众人纷纷应喏,便离去了。

  看着淳朴忠厚的族人,对自己信任若斯,自己却还要瞒着他们,郑沿心如刀割,步履沉重的来到祠堂中,便见白发苍苍的老父,负手立在院中,正看着太祖御笔的匾额下,那幅方孝孺所题的楹联入神。

  ‘史官不用春秋笔,天子亲书孝义家’,十四个字是那样的遒劲有力,正气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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