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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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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七十七章 迎亲日的大排场


  安禄山一状告倒苗晋卿和另一个吏部侍郎,使得主持集选的一大堆吏部官员落马,李林甫作为背后出阴招的始作俑者,固然很满意一度炙手可热的御史中丞张倚因此左迁,可吏部竟是给整个清洗了一遍,牵连之广,也让他意识到天子并非真的任事不管,而安禄山这颗棋子是双刃剑,如果把控不住,回头很可能就会伤了自己。而更让他头疼的是,新任的两位吏部侍郎竟是韦陟和李彭年。

  后者也就罢了,可前者出身京兆名门,父丧之后隐居多年不出仕,在士林中的名声始终如日中天

  他还没来得及想办法好好磋磨敲打一下韦陟,江淮租庸使韦坚就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为了显示自己的理财之能更胜宇文融,韦坚让人开出了一条直通长安的漕河,然后在禁苑以东的望春楼下开挖深潭,就在如今这春光明媚的时节,他打造百只新船,将江淮各郡运送的贡品财货通过漕河,送到了长安城望春楼下的这座深潭中,又撺掇了李隆基亲自登楼观赏。

  那一整天,就只见舟船连樯数里,珍货云集,观者如潮水一般汹涌,李隆基于望春楼上居高临下俯瞰这一幕,自然为之大悦。当韦坚亲自登楼,亲自献上一样样来自江淮的各种精美丝织品和珍奇,一样样江南独有的特色美食之后,李隆基于脆在此大宴群臣,对韦坚厚厚犒赏。而惠宣太子妃韦氏亦是为弟弟壮声色,从王府中拿出了大批珍玩铺陈御前,一时场面极其壮观。

  当此之际,李林甫哪里分得出精神来周顾外郡边镇之事,在他看来,韦坚这些年来借着精于之名步步崛起,一方面是为了太子李亨摇旗呐喊,一方面却也隐隐流露出了新贵之兆。他没法确定李隆基是真的嘉赏韦坚聚财之能,丝毫不在意其是太子妃的兄长,还是同样打着拿太子和韦坚制衡自己的主意。他只知道,对方已经出手,他就不能不接招

  因此,在这从早到晚的一场盛事结束之后,李林甫就授意自己的心腹官员上书提请给韦坚升官。所谓明升暗降的诀窍,他这些年已经用得很多了,本以为此次无往而不利,可让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天子欣然点头后,竟是令韦坚迁左散骑常侍,仍然兼知江淮租庸使

  李林甫纵使失意,也没有显露半点在脸上。不数日后,姜度亲自把一张喜帖送到了他的面前时,他这才恍然醒悟杜家和姜家的婚事这就要开始操办了,当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杜君礼去年才和你定下的婚事,他又一直不在京城,这次他那夫人回来不过短短两个多月,这婚事的方方面面就都预备好了?”

  “京兆杜氏如今是杜君礼官爵居,嗣韩王妃亲自出面帮衬,余者帮忙奔走的不计其数,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周全。我只有六娘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六礼不齐备,我也不会把她嫁过去不是?总而言之,表哥你就算日理万机,也千万给我一个面子,赏光喝杯喜酒。”

  李林甫自己那么多儿女,成婚之际也不过稍稍露个面,因此他本想说自己届时到一到就走,可紧跟着便突然响起了一件事:“你可请了韦坚?”

  韦坚娶的正是姜度的长姊,夫妻俩成婚多年却没有子女,决计谈不上夫妇和顺。自从韦家出了一个太子妃,韦坚借着姜氏的缘故和李林甫走动多了,也就不得不对姜氏和缓几分,可姜度对这么一个姐夫仍旧嗤之以鼻。

  “我本来才懒得理他可总不能只请阿姊却不请他,少不得让人去送了张喜帖,他爱来不来当年阿爷贵幸的时候,韦坚何等卑躬屈膝,对阿姊百依百顺,可阿爷后来落难,他就立刻改了嘴脸,对阿姊百般挑剔冷落。眼见你拜相显贵,他才稍稍收敛了几分,可韦家现如今有个惠宣太子妃,又出了个东宫太子妃,他哪就真的把阿姊放在眼里”

  姜度对韦坚这样的态度,李林甫也不以为奇。知道这个表弟便是如此直来直去的性子,他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这样,我让你表嫂去帮忙,回头若你阿姊来了,让她们俩好好说说话。我届时如若有空闲,自会早些来,不过能否赶得上六娘出嫁,就得看运气了。”

  杜家为长子娶妇,聘礼和当年杜士仪娶王容时相当,而姜家嫁妆的时候,也绝不逊于当年王元宝嫁女的手笔。用姜度的话来说,自己就姜六娘一个女儿,虽还有弟弟,可总不能亏待了女儿,故而不说倾其所有,那也是竭尽全力。平民百姓固然为之殷羡,可京城那些达官显贵对此却不以为然。

  要说有钱,天水姜氏就算家底再厚,及得上关中富王元宝?更何况杜士仪是最不缺钱的,那位朔方节度使自己派人经营笔墨纸砚那些风雅产业,这些年虽是低调多了,可也绝对不会看上姜家这些陪嫁

  到了迎亲那一天,外行人看的是杜家浩浩荡荡队伍前往姜家迎回新娘,却扇障车的种种热闹,内行人却在数着女方男方两家登门的公卿显贵。尤其是李林甫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以绝大的排场莅临姜家时,更是引来了一片惊叹声。而随着李林甫到来,他的那些亲信无不露脸,早已抵达的韦坚正长袖善舞地和各方寒暄,随即便顺势来到了李林甫面前打招呼。

  一个是当朝右相,将开元以来宰相难以长久的传统打了个粉碎;一个是太子妻兄,因为财计之能而被天子赏识有加。这两个人借着姜家嫁女之事先后抵达,彼此语带双关交锋了几个回合之后,韦坚就感叹道:“真没想到内兄竟会这么快就和杜家定下婚事,他还真是下手迅捷。”

  “他若是下手不快,杜家小郎君恐怕就被别人抢为东床佳婿了。”李林甫嘿然一笑,随即斜睨了韦坚一眼,“记得东宫长郡主,年纪似乎差不多?”

  韦坚登时悚然而惊。这一层深意他自然和太子李亨以及太子妃韦氏商量过,可自忖法不入六耳,就连心腹仆从也都给遣退了去,而且因为杜士仪和姜度把儿女婚事定得极快,事情无疾而终。在这样的严守秘密下,李林甫怎会知道这件业已事败的隐秘?他强打精神打了个哈哈,竭力把事情岔开了去,心里却是突突乱想,无法安定。

  明明是自己娶亲,却变成了别人交锋的舞台,杜广元并不知情。因为玉奴的突然“病故”,他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今日迎亲只是强打精神。好在王容给他预备了足够的后援团,一道一道迎亲的程序成功完成,等到最后和姜六娘拜别岳父姜度的时候,他方才第一次见到了当今权相李林甫。

  即便当年杜广元在朔方中受降城时,李林甫的名声依旧如雷贯耳,甚至有几分妖魔化,可如今乍一见,却只不过是一个有几分清癯的老者,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会以貌取人了,当姜度吩咐完了那几句嫁女时常用的话之后,他突然就只见李林甫对自己笑了笑。

  “六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贤淑端庄,你可要好好待她。”

  若是寻常人家,有李林甫这句话,娶进来的媳妇怎么也得当成神佛似的供着,可杜广元却觉得刺耳至极。倘若不是他和姜六娘那天在花园中已经见过,彼此之间虽不能深谈,可总算不是盲婚哑嫁,他甚至都会生出反感来。低头一躬算是答应了,他领着姜六娘出门上车之后,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对于这种要事先排演,然后操练礼仪的事,他实在是不喜欢极了

  姜家排场盛大,宣阳坊的杜氏新宅之内,也同样贺客云集。尽管不像姜家有李林甫和韦坚这样的权相和新贵,可杜士仪这些年的交游自然很不少,尚书左仆射裴耀卿命人送来了恭贺的长卷,吏部侍郎韦陟、户部侍郎张均、中书舍人孙逖……林林总总的高中层官员亦是济济一堂。杜广元前往迎亲,小小年纪的杜幼麟亲自出面款待这些公卿大臣,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以至于韦陟在考问了几句后,竟是摸着小家伙的脑袋赞叹连连。

  “怪不得令尊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果然不愧是杜氏幼麟,大有乃父当年之风”

  “多谢韦公夸奖。”杜幼麟谢了一声,见那边厢通报说是嗣赵国公崔承训丨以及其妹夫侍御史行中书舍人王缙到了,他连忙告罪一声快步迎了出去。他这一走,众人自是少不得言说杜氏两子一武一文,颇有章法云云。

  而后堂之中,王容亲自款待了一众夫人之后,得闻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来了,连忙也亲自去迎。岁月流逝,当年的一对姊妹花,如今也早已迈过了不惑之龄。王容之前还在崔家见过崔五娘一面,崔九娘却已经多年不曾谋面了,此刻甫一相见,她竟是觉得当姊姊的还比妹妹看上去年轻丰润一些。当年如同大多数两京贵女一样骄傲而自信的崔九娘,如今却是鬓微霜,面容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倦意。

  照例的寒暄之后,崔九娘便叹道:“真想不到一晃都轮到儿女辈成婚,我们都老了”

  这话本该崔五娘感慨还差不多,却是年纪最小的崔九娘如此叹息,王容不禁心头诧异。等到她将姊妹两人引入寝堂中落座,陪着交谈片刻,又去款待了其他夫人,最后由得杜仙蕙替自己张罗,又回到了崔家姊妹身边时,崔五娘便代妹妹开口道出了今日贺喜之外的来意。

  “夏卿相比他阿兄,已经算得上官运亨通,可这些年被李林甫压得无有寸进,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他如今常常早出晚归,九娘好容易买通了他的心腹从者,盯了他几个月,却现他竟和东宫的宦者暗中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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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八十九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趁着留京的最后几天,杜士仪亲自登门,和崔家定下了儿女亲事。姑表通婚固然后世忌讳,但在如今这年头却司空见惯,更重要的是杜仙蕙从小并不是在他和王容身边长大,如果是其他人当婆婆,他着实有些担心女儿的将来。可换成是嫡亲妹妹杜十三娘,他就可以少操这份心了。

  一晃将近三十年,当年性情坚韧而执拗的杜十三娘,不但为人母亲,而且刚刚抱上了第一个孙子。尽管在云州也好,在陇右也好,杜士仪和崔俭玄郎舅俩都曾经短暂地共事过一阵子,可这么多年来,兄妹俩一直聚少离多。如今,杜士仪即将深入漠北,继续出任安北大都护兼朔方节度使;而崔俭玄则官拜菖州都督,南下蜀西。此刻子女们一桌,郎舅姑嫂一桌,自有说不完的话。

  杜十三娘见崔俭玄如同没事人似的,喝酒如喝水,终于忍不住夺去了他的酒杯,继而就看着杜士仪嗔道:“阿兄也是的,十一郎去你那跑官,你竟然就由着他富州那样的地方,一边是吐蕃,一边是南诏,穷山恶水,错综复杂,等闲人根本就不愿意去,尤其是当年张审素冤案之后,菖州军民更是极其排斥厌恶外人,十一郎去蜀中什么地方不好,为什么要去当什么菖州都督”

  “正因为菖州不好,所以崔十一才能轻易夺得此职,否则就算有吏部侍郎韦陟出手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者,章仇兼琼如今是剑南道节度使,我突然把内弟弄到蜀中去,占了一个肥缺,他岂不会警惕提防?崔十一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别看他疏懒,其实不畏烦难,当初云州新建怀仁县,若非他兢兢业业,怎能有那么快打开局面?”

  杜士仪说到这里,见崔俭玄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也别听了这些夸赞高兴得太早,菖州和你之前呆过的地方都全然不同,而且你是第一次独掌军政独当一面。如今六诏合一,南诏独大,而吐蕃又在西面虎视眈眈,你这身上的担子非比寻常……”

  听到兄长开始对夫婿面授机宜,杜十三娘更是难掩忧心。因见王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便悄然随其退席,到门口时,她回头瞥了崔俭玄一眼,见其依旧俊逸的脸上再没了任何懒散,而是显出了非同一般的专注,她不禁悄然摇了摇头。出了寝堂,她见王容站在院子里那棵已然全数凋零的花树下,便连忙跟了过去。

  “嫂子。”

  她才叫了一声,就只见王容勾手把她拉进了怀里。这下子,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嫂子的肩头,一时泣不成声。尽管婆婆赵国太夫人允她跟着崔俭玄一块去菖州上任,但她想想婆婆年迈,丈夫远离不能侍奉,自己若是再跟着一走,那就更罔顾孝道了,因此不得不主动提出留下来。而兄长此去漠北,嫂子也毫无疑问不可能相随,两对夫妻便要就此天各一方,日日夜夜牵挂彼此。

  “王少伯曾经有一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容缓缓吟罢,见杜十三娘已然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她就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苦笑一声道,“虽说咱们不是已经当了祖母,就是快要当祖母,可这种心情也是一样的。男人在外头打拼驰骋,咱们却只能在远远的地方守候,那种焦心的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可是,你难道愿意把人拴在身边,却和他不是一条心?”

  杜十三娘知道王容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小姑崔九娘。当年那样明媚而骄傲的女人,嫁的又是那样名满京华的才子,王缙一直留在京城,亦是官运亨通,可如今又如何?虽还不至于夫妻陌路,可终究再不可能恢复到一开始的琴瑟和谐了。而崔五娘就更不要说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在崔家,放任年华老去,虽是膝下侄儿侄女众多,可她的心里真的就不曾感到孤寂?

  “嫂子……”

  “日后咱们都在长安,你若觉得寂寞,便常常来看我。”王容掏出手帕,示意杜十三娘擦去眼角泪痕,因其不施脂粉,倒也看不出太多痕迹来,只是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她便轻声说道,“陛下这些年对待文武大臣是何等光景,你也应该清楚,留在朝中看上去富贵荣华,可少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反而在外任尽可腾挪得开。你别看如今李林甫在相位已经过十年,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焉知今后如何?终有一日,我们会熬出头的。”

  兄长的志向,兄长的远谋,杜十三娘只隐隐觉察到一星半点,此刻见嫂子说得郑重,她在点了点头的同时,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惊悸。于是,重新回席后,她固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可一送走兄嫂和侄儿侄女们,她便立时把崔俭玄堵在了房中,逼问此番调任菖州究竟是否还有什么深意。他们夫妻二人私底下相处时,杜十三娘不由自主便会流露出几分强势,而崔俭玄也总是让着妻子。可这一次,他却是死硬得一丁点口风都不透露,让杜十三娘又懊恼又生气。

  “十三娘,真的不是我不说,行军打仗的事情你不明白,富州没有你想的那样风险绝大,而且,杜十九当年也曾经经略西南,直到现在,张简也还留在西南为官,雅州上下可还有不少地方私自供着杜十九的牌位……”

  “可你当的是菖州都督,又不是雅州都督”

  被杜十三娘这一句话噎回来,崔俭玄却也不恼,扳住妻子的肩头就低声说道:“现如今李林甫是吏部尚书,韦陟虽说是侍郎,可毕竟不能和李林甫过分对着于,我先后两任刺史都在好地方,如今论理应当升迁,可再霸占好地方,说闲话的人就多了。菖州虽然一面临吐蕃,一面临南诏,而且山民蛮夷众多,可民风却也彪悍。而且,我并不是孤身去上任,杜十九在菖州已经安排好了相应的人给我帮手,军中也有相应的人脉。十三娘,你要相信我们,当官就犹如头上悬着利刃,轻易退下来只会任人宰割,我们需要能够保护亲友家人的力量”

  杜十三娘也不是不懂这些,只是对于未来的某些预感让她心中惊惧而已。可是,崔俭玄的最后一句话让她一下子沉默了。一想到当年的菖州都督张审素那桩冤案,一想到替父报仇却在河南府廨被杖杀的张氏兄弟,她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总之,你一定要小心,别一味只知道猛冲”

  “放心放心”崔俭玄满口答应,心中却在转着另外一个念头。

  杜士仪对他说过,昔年威名赫赫的裴将军裴果已经去世,而辞官前往裴果处学剑的李白刚从洛阳回归,整日流连酒肆谋求一醉。李白曾经客居蜀中很多年,如今又习得一手好剑术,既是辅佐帝王的大志不得舒展,能不能把人拐去菖州,就得看他的本事了。

  离京之前,杜士仪方才造访了玉真观,结果却在玉真公主那座小楼前吃了闭门羹。领他进来的霍清见此情景,不禁尴尬地解释道:“贵主这些天一直在生闷气,我原本还以为杜大帅来,能够开解开解,没想到贵主竟是……”

  “什么杜大帅,如今是杜相国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随着这一声,大门猛然之间被人拉开,紧跟着玉真公主便倏然出来,满面愠怒:“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及早通个气,那是昔日的突厥牙帐,不是我大唐治下的任何一个州郡你胆大包天也要有个限度,如果有个万一,你让玉曜怎么办,让太真……”

  她这两个字刚一出口便戛然而止,随即悻悻说道:“太真在泉下也会不安心的”

  知道玉真公主是防止隔墙有耳,杜士仪少不得赔礼道:“我知道观主素来厚爱于我,实在是对不住。可这大冷天的,难道忍心我在风地里说话?容我进去避避风吧”

  玉真公主顿时给杜士仪气乐了:“都是当大官的人了,还好意思来这套进来就进来,我听你的解释”

  见杜士仪成功混入了小楼中,霍清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杜士仪出镇在外,难得回京来此一次,也不用顾虑到外人的风言风语,谁都不会相信玉真公主会容得情郎成天在外不回京。可如果杜士仪这个宰相是在政事堂处置国事的宰相,反而就要避嫌,再不能登门了。

  可此去漠北何等凶险,杜士仪就真的不怕,不担心,不后悔?

  刚刚杜士仪先去见过的固安公主,则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对张耀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把自己彻底从长安这漩涡中摘出去,阿弟果然是越炉火纯青了。而且有了这个宰相的名头,他做起事来就会方便很多,李林甫要想对他指手画脚就更难了。难得的是王忠嗣力辞朔方节度使,朔方依旧没有离开他的掌控,如此一来,朔方、漠北连成一线,纵使回纥、葛逻禄、仆固、同罗各怀异心,可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他总不能永不回朝。”

  听到张耀这样一句话,固安公主看着铜镜中已经两鬓微霜的自己,嘿然一笑道:“等他回来的时候,必然是天翻地覆的一刻”

  放逐岭南的三庶人,就在这两年,可是相继无声无息“病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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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九十三章 四方云涌,副大都护


  继漠北陡然之间风云变幻,西域亦是传来了捷报,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和北庭节度使李俭自东西两面出击,大破自命为十姓可汗的莫贺达于,并将其当场斩杀。此役不但将碎叶城再次纳入了大唐的范围之内,也使得所谓的西突厥更加名存实亡。而在这一场大战后,尽管夫蒙灵察和李俭素来不怎么和睦,可在商议善后事宜的时候,还是达成了一致意见,奏请将突骑施黑姓首领,伊里底蜜施册封为十姓可汗。

  自此,东西突厥的阿史那氏王统,就此彻底断绝。

  长安城中会是如何一番庆贺景象,远在漠北的杜士仪却无暇理会。在见过仆固部的乙李啜拔之后,他久率众来到了位于乌德犍山以及嗌昆水之间的突厥牙帐。这里是突厥自从当年建立之初便定立为牙帐的地方,历经数百年风云变迁,现如今却已经成了一片荒凉,再不复当年雄军云集,万千营帐的情景。在乌苏米施可汗和颉跌伊施可汗相继被杀之后,回纥、葛逻禄、仆固、同罗,都有染指牙帐的意思,但彼此制衡不敢妄动,如今却便宜了外人。

  今次杜士仪的随行人中,蕃军远多于唐军,对此虎牙自然捏着一把汗。可杜士仪却知道,自己要想在漠北立足,必定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背井离乡的唐军身上,必定要倚重蕃军作为主力,就如同安西大都护府一样。所以,他当年一直在朔方善待胡户蕃军,让众人乐于归心为己用,这样的名声对于他再漠北立足很有好处。此次仆固怀恩随着他前去漠北仆固本部的时候,其本人及麾下兵马对乙李啜拔以及仆固部族民的那种态度,让他看到了一点成果。

  至少,仆固怀恩以及部下对朔方更加归心

  这种时候,如果系出同源的他们和乙李啜拔完全是一条心,杜士仪的处境就危险了。要知道,如今大唐四处兵锋所指,无往不利,如今他要借助的就是这样的兵威,从而使得四部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李隆基如今正踌躇满志地当一个功业超过太宗皇帝的圣明天子,断然容不下任何冒犯。

  正因为随行的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胡兵,在昔日突厥牙帐的股地上搭建帐篷,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而之后种种防御工事的搭建也只用了区区数日。等到第二批将近五千朔方兵马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建设更加热火朝天。而在熟悉漠北地理人情的陈宝儿指挥下,虎牙率亲兵五百,扫荡了附近的几股所谓马贼,砍下的脑袋一股脑儿全都悬挂在高高的四面旗杆之下,一时令那些小部族又欢喜,又战栗。

  于是,葛逻禄和回纥这样的强部还在观望,小部族的酋长们却一个个争先恐后赶了过来,朝见这位漠北的新主人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名声,从前他们只是道听途说。有的说其对胡户宽大为怀,有的说其阴险狡诈如同狐狸,有的说其用兵如神,有的却蔑称其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种种纷乱的流言四下流传,大多数酋长并不十分清楚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直到来到这乌德犍山旁的大片营帐,看到唐军严明的军纪,看到那些整肃的亲兵,他们才第一次真正领会到了唐军压境的感受。

  杜士仪对这些前来谒见酋长的态度虽说热情,但也并非一味许诺。对于前来归降接受保护的,他在答应派兵进驻的同时,也同时提出质子的要求;对于前来请求调停的,他都推给了最熟悉这些的陈宝儿;对那些愿意出兵马,接受安北大都护府调遣的,他也无不答应,却让仆固怀恩带人去参观他那支操练多年的雄师;至于对满嘴谎话只想打探虚实的,他的态度也异常明确。

  早在贞观年间,漠北就已然纳入大唐版图,骨咄禄默啜之辈不过是趁机复辟的乱臣贼子。和西域的安西都护府一样,大唐不会没事于涉各部的内政,但倘若遭到侵扰吞并,以及其他各种欺压不公的,安北大都护府可以提供相应的保护和支持

  遏制攻伐,和平共处,共同繁荣,这十二字的基本原则通过这些小部酋长之口,迅速散布了开来,以至于葛逻禄俟斤在听说此事的时候,直接砸了手中的金酒杯——横竖也砸不烂,不心疼可事后,他召来心腹吉尔查伊后,却之吩咐了几句话。

  “从今往后,葛逻禄把重心放在西域。突骑施已经不再是当年西边的霸主了,趁着我葛逻禄与其接壤,就算用钝刀子慢慢割,也要把它吞下来你去见踏实力部和谋落部的族长,就说当此之际,我葛逻禄如果再这么分裂下去,就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我死之后,我会把葛逻禄俟斤的位子让出来,希望他们也能拿出他们的诚意”

  而回纥俟斤骨力裴罗则是对弟弟吐迷突直截了当地说:“看来,杜士仪是有心想让漠北成为一片死水”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在沉默良久后又补充道,“先把拔悉密完全吞下来,回纥除了我药逻葛家族之外,还有八大族姓,你亲自去见拔悉密那几位族老,投效于我,拔悉密就是第十大族姓”

  至于同罗部的阿布思,他素来性子暴烈,于脆直接带着数百人来到了乌德犍山下。这时候,杜士仪已经来此上任一个多月了,第一眼看到远处那旌旗招展,营帐矗立的景象时,阿布思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看到了当年突厥牙帐的翻版。可当渐行渐近,看到唐军的衣甲时,他方才确信自己没有来错地方。可是,一路进去,周遭听到最多的便是他熟悉的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就连到了那座形似当年牙帐的大帐外时,他听到的仍是突厥语。

  尤其是认出那个出来迎接他的人时,阿布思不禁脱口而出道:“阿波达于?”

  陈宝儿当年跟着乙李啜拔,曾经和阿布思打过不少交道,此刻听到对方仍是用昔日称呼,他便笑吟吟地说道:“俟斤安好不过,如今我不再是可汗之下的阿波达于,而是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从今往后,再没有阿波达于阿史德氏,还请俟斤称呼我为陈司马。”

  阿布思虽然看似冲动莽撞,脾气急,可他终究是一部之主,并不是那等愚钝之人,须臾就明白了其中始末。怪不得陈宝儿一直很少抛头露面,怪不得乌苏米施可汗当初想给陈宝儿高官,对方却一直辞而不受,只是当着那么一个阿波达于的虚职。尽管先头乙李啜拔并没有把陈宝儿的身份泄露出去,可阿布思仍然本能地多端详了几眼这个身穿汉官官服的年轻人,冷冰冰地说道:“陈司马还真是好骗术,也不知道多少人被你耍得团团转”

  正因为心头有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阿布思在见到杜士仪之后,态度不禁有些**的。可杜士仪开口说出的那一番话,却让他一下子愣在了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大唐册封的时候,是回纥奉义王,以及仆固归义王亲自跟我去的长安,于是在两位可汗之外,他们获封了王爵,可葛逻禄和同罗却落空了。如今漠北再无可汗,我当为葛逻禄俟斤聂赫留,还有阿布思俟斤请封王爵。另外,我初到乌德犍山,虽有陈司马为助,可终究并不怎么熟悉漠北的情形。我打算再奏请俟斤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足足好一会儿,阿布思方才终于意识到杜士仪抛出的是一个怎样的诱饵。尽管心中的本能告诉自己,这样的诱饵不能随便乱吞,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杜大帅,这副大都护共有几人?”

  “迄今为止,我还只征询过俟斤一个人的意见。”说到这里,杜士仪又补充了一句,“那是因为,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四部之中,只有俟斤是最先来见我的,诚意最足,而且同罗骑兵强绝一时,我慕名已久了”

  这种时候,阿布思怎么也不可能说,我今天来是兴师问罪的——即便他有这个念头,本来也只是想抱怨几句再试探试探,凭着自己冲动的名声在外,料想杜士仪不会对他怎样——可是现如今杜士仪许诺给他的东西实在具有太大的诱惑力,纵使是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心。于是,在左思右想许久之后,他便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我再敢问杜大帅,如果我答应了,大帅可还会以回纥、葛逻禄和仆固三部酋长为安北副大都护?”

  “俟斤说笑了,大唐的副大都护可是从三品的高位,哪里会这么不值钱,随便是个人就行?按照我大唐的制度,安北大都护府顶多能有两位副大都护,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始终虚位以待也未尝不可。”

  这下子,阿布思终于明白,按照杜士仪的意思,顶多还有一个人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一个人独占此位。心思既然活络了,他便开口试探道:“那么,身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副大都护,我又要做些什么?”

  “很简单,平常的时候,俟斤自然还是当你的同罗之主,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额外的代价。至于出战的时候,代我为主帅,号令其他征召而来的兵马。而朝觐之时,当然就是你跟随我前去长安谒见陛下,领受封赏。”

  这种有好处没坏处的纯粹优差,阿布思终于完全心动了。于是,当杜士仪示意陈宝儿拿出了一张用突厥文字写就的任命书给他,他一扫之后便爽快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随即起身向杜士仪抚胸行礼道:“既然杜大帅如此看重我,那么,我也将会以忠诚回报杜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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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九十五章 安北牙帐城


  直到这一刻,看见回纥那位酋长骨力裴罗铁青的脸色,裴烈方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尽管如今他们处在比之前更多几倍的兵马包围之内,可受挫的反而是对方,而不是己方。可是,他也明白现如今的上风只是因为对方理屈,而在漠北这种地方,更重要的是实力,而不是道理。故而,即便他渐渐对陈宝儿刮目相看,仍是策马靠近这位长史一步,随即轻声用汉语提醒了一句。

  “陈司马,小心狗急跳墙。”

  听到这提醒,陈宝儿就知道,比起之前的怀疑和不满,裴烈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他气定神闲地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细长圆筒,当着好一阵骚动的回纥兵马之面,就这么打起火石,直接点燃了管口的引线。倏忽之间,就只听嗖的一声炸响,一道红色火光直窜空中,继而高高地爆了开来。

  见骨力裴罗那张难看的脸上陡然一变,他方才淡淡地解释道:“好教奉义王得知,这是出之前,大帅亲自交给我的信筒,信之后,十数里之内都能轻易看见。红色表示遇阻,绿色表示平安。”

  之前陈宝儿还口口声声只称骨力裴罗为俟斤,如今却突然改口称奉义王,骨力裴罗自然听得出来这其中隐隐的告诫之意。身为一手使得回纥壮大至今的雄主,刚刚在听到对方挑拨吐迷突和自己的关系时,他就已经动了杀心,横竖在漠北之地,马贼横行,部族又众多,事后随便找个替罪羊也就是了,说不定还能就此栽赃嫁祸,可是,陈宝儿这个突如其来的信筒却让他大为意外。

  从前大唐信使常常是以篝火燃烽烟报信,可那种方式需要准备和时间,现如今这样的信筒却立时可用,那么便意味着大唐军队彼此之间的沟通会比从前迅捷几倍。而此刻更是意味着,很可能就有一支大唐军马埋伏在不远处,哪怕对方的人数不够驰援,可也足够把消息一级一级传出去,如果他真的痛下杀手,转眼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现如今大唐兵锋所指无往不利的时刻,回纥必定会成为另外三部口中的肥肉

  于是,他强自压下心中怒火,侧头看了一眼自己一向最为爱护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人,把吐迷突绑起来”

  吐迷突也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震惊,听到兄长这么一句话,他登时大惊失色,可在其痛心却又不乏严厉的眼神下,他只能恨恨地主动下了马,任由左右亲卫磨磨蹭蹭上前把自己五花大绑了起来。这时候,骨力裴罗方才沉声说道:“杜大帅迁到牙帐之后,我还不曾前去拜谒,现如今又出了这样使我回纥蒙羞之事,我便带着吐迷突前往乌德犍山,向杜大帅亲自请罪”

  几句言辞,一个信筒,便迫得骨力裴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裴烈只觉得目弛神摇,心情激荡不已,而那些随侍的牙兵,也终于对陈宝儿心悦诚服。有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人甚至隐隐觉得,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长史身上,仿佛有一种和杜士仪类似的特质。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外如是

  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帐之中,杜士仪正在和十几位来自宥州的昭武族姓工匠商讨建城之事。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和其他游牧民族不同,在筑城上素来很有一手,而他如今身处敌境,不可能真的和从前那些突厥可汗那样,就这么永远住在营帐之中。

  在他的心目中,在少有人真正建立城池的漠北建起一座真正的坚城,这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即便漠北很难寻找坚硬的木石,可夯土也能筑城,更可以烧制砖块,从古至今,很多城池乃至于绵延万里的长城,很多也是这么建成的

  康待宾之乱的余波已经完全散尽,尽管在迁回宥州的最初,昭武胡户曾经爆过一阵骚乱,可这些年安居乐业,康庭兰又恪尽职守恩威并济,绝大多数人在回归故土之后,只觉得如鱼得水,过得都还算富足。而素来巧手的粟特工匠们,则被杜士仪遴选出了一大批,在朔方从事从营造、设计等种种技术类工作,报酬优厚。他此行漠北也特意带了一批,离家之前给予了其家中颇多酬劳和优待,故而人人都乐意效劳。

  此时此刻,为的那个粟特工匠从建筑材料的取用,筑城的时间,所用人力等等各种实际条件,充分肯定了在这附近建城的可能性,而精通堪舆的安北大都护府兵曹参军曹佳年则是从地理风水角度加以补正,一堆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杜士仪在旁边细细倾听,偶尔插话一句,却没有对这些技术性的工作太过指手画脚。每一项工作都需要相应的专家,他要做到的只是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即可。

  “大帅”

  打了个手势,吩咐曹佳年和那些粟特工匠继续讨论,杜士仪便抬起头来吩咐道:“进来”

  进了牙帐之后,龙泉便快步来到杜士仪身侧,低声说道:“大帅,陈司马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回纥俟斤,奉义王骨力裴罗以及其亲弟吐迷突。我看到吐迷突竟然是被绑着带过来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定然是季珍又耍了什么花招走吧,这地方让他们去讨论,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场东西两面可汗同时陨落的大战,至今也只过去了不到几个月,可造访乌德犍山下这片突厥牙帐故地的骨力裴罗,却只觉得仿佛过去了数年甚至更久。铁勒和突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系出同源,只是以阿史那氏为核心的那个铁勒部落在建立突厥后,反而对其他同族大加欺压,这才有了之后数百年的彼此争战。现如今,阿史那氏终于成了历史,即便乌苏米施可汗还余下一个弟弟在部众的护卫下逃出生天,可也如同无根浮萍,再不可能有所作为了。

  因此,当看到陈宝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往深处而去,他却依旧约束左右停在辕门处,这才看向了身边有些狼狈的吐迷突。连日赶路,他在白天都把这个嫡亲弟弟捆绑在马上,晚上才为其松绑,这么做的理由,他也都已经对其解释过了。可是从吐迷突那不满的目光中,他还是能够觉察到,自己这个弟弟并不能理解这些。换言之,对于如今波谲云诡的局面,吐迷突远远缺乏深刻的认识

  “阿兄,他们还要于晾着我们多久”

  听到这句话,骨力裴罗的眸子一片深沉。他没有开腔,目光望向了这上千营帐的最深处。须臾,他就只见内中数队兵马匆匆出来,一时间列队两侧按刀而立,笔直矗立,岿然不动,显然训练有素,即便他素来自信回纥强军不输给任何人,仍旧不禁心中悸动。

  大唐如今强盛一时,又在这种节骨眼上进驻漠北,控御诸部,他想让回纥取代突厥君临漠北的野望,要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很快,他便看到自己还算熟悉的仆固怀恩在左右亲兵的簇拥下大步出来,到他面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微微拱手道:“大帅在牙帐等候,奉义王请随我来”

  如果按照大唐册封的爵位,骨力裴罗是王,杜士仪是公,不论如何,杜士仪都应该亲自来迎一迎自己,可骨力裴罗自知这次是吐迷突理亏,他说是绑了人来负荆请罪,其实自己亲自走这一趟,也是为了弥补之前杜士仪上任漠北之初,自己出于观望以及表示不满,故意避而不见。因此,他丝毫不以为忤,和仆固怀恩客套了两句后便随其入内,却把吐迷突以及随行兵马都留在了辕门之外,以示心怀赤诚。

  从陈宝儿口中得知事情始末后,杜士仪便把曹佳年和一众工匠暂时挪到了另一座大帐中去讨论,腾出牙帐接见骨力裴罗。此时此刻,当他看到门帘被亲卫高高打起,紧跟着,骨力裴罗随同仆固怀恩进来时,他有意多端详了对方片刻。

  不过数月的功夫,骨力裴罗看上去仿佛瘦削苍老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忧心的事情太多,还是伤病所致。对于这位当年敢孤身以失涅于之名到西受降城打探虚实的回纥之主,他素来有很高的评价和警惕,此刻便站起身来。

  “奉义王远来是客,我原本该迎你一迎,可因为之前我正在和下属商讨建城之事,一时疏忽,怠慢了。”

  骨力裴罗本就无心计较杜士仪的慢待,可现如今,建城两个字给他的冲击更大。他对于突厥的习俗素来不以为然,早就打算在回纥腹地建造城池,可如今有了杜士仪这一举动,不论回纥异日兴建起再宏大的城池,其象征意义都和乌德犍山下突厥牙帐故地的城池意义大不相同。突厥牙帐也曾经建起过低矮的夯土围墙,可是在这些年的战火中早已化为了乌有,可如果是大唐建城,照他曾经见过的长安雄伟之姿,恐怕将是对漠北诸部的空前震慑

  也正因为如此,他竟是忘了吐迷突之事,强笑问道:“敢问大帅,可想好了城池之名?”

  “当然。”杜士仪微微颔,大笑道,“既然此地曾经是突厥牙帐,如今却是大唐安北大都护府所在,那么,这座城池,便叫做安北牙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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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四章 雄城奠基


  安北牙帐城从规划到正式奠基开挖第一锹土,只用了整整两个月。在此期间,众多工匠齐心协力,先是在杜士仪的牙帐中做出了最初的沙盘模型,而后又制作了内部的格局模型。因为占据的地方太大,不得不另外腾出一座大帐,专门放置缩放比更清晰的模型。

  阿布思因为杜士仪为其奏请了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之职,来往安北牙帐的次数最多,眼看着那最初简略的模型渐渐复杂成熟。

  这一次,当他看着沙盘上那座背山依水而建,城墙高耸,内中里坊明确,从马场、草场、木石场、大都护府,东西南北四大屯兵所,样样俱全的坚城时,忍不住失神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道:“杜大帅,这安北牙帐城真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没错,若非初建之时要控制花费,我的本意是,还要将此地建得更大一些。不过也好,日后以这座城池为内城,在外再建外城,一样可以固若金汤。”

  杜士仪见阿布思面上变幻不定,既有羡慕,却也有些隐隐的畏惧,他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因此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在安北牙帐城建成之后,等缓过几年,我将奏请陛下,为漠北各部一一建城。漠北的春夏秋还好,每到冬日,风雪交加,若是有城池遮挡,各族从上至下想必都会欢欣鼓舞。”

  阿布思这才眼睛一亮。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只见杜士仪侧头看向了他:“副大都护如果愿意,我会让工匠在空闲的时候前去同罗领地细细测绘,回头也给你做出这样一架模型来,异日建城也就有个参考。”

  “那我就代表同罗部族民,多谢大帅了”阿布思顿时喜形于色。要知道,先前杜士仪许诺的副大都护之职,他成功到手不说,而且杜士仪更仗义的是,请河东节度使府对同罗和在云州的茶马互市也大开绿灯,现如今同罗上下再无战事,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他和仆固之主乙李啜拔虽有交情,可也生怕对方因为长子仆固怀恩之故而从杜士仪这里得到的好处最多,眼下却再没有这样的担忧。

  可谢过之后,他终究还是多了个心眼,盘算片刻后便笑吟吟地说道:“安北大都护府毕竟是刚刚挪到这里不久,虽说有朔方兵马调来,可终究还是人手紧缺。如果大帅同意,我愿意派长子阿古滕领精兵八百来此,听候大帅差遣。

  派的是具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领的兵马却不多,这是阿布思极有诚意的表现,杜士仪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笑着接纳了。而他也给出了同样优厚的回报,那就是为阿布思这个长子奏请大唐的官职,而且回赠了一批刚刚从朔方送来,来自中原的华美绸缎。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阿布思,他方才回到了如今复又显得空旷的牙帐。他刚坐下还没多久,张兴便掀帘而入,大步走上前来,向他笑着拱了拱手:“恭喜大帅,总算初步稳住了漠北。如今回纥气焰大减,还得提防葛逻禄的伸手,乙李啜拔投鼠忌器,阿布思却正高兴喝到了头汤。如此一来,只要能够尽快构筑起安北牙帐城,则漠北将为此一劳永逸,长治久安”

  “希望能承你吉言了”杜士仪莞尔一笑,示意张兴坐下,这才继续说道,“季珍送骨力裴罗去了京师,传回消息说正在应智谋将帅科,如若能够一举中的,日后便再无人能置喙我拔擢他。他人在长安,你以朔方节度判官兼安北大都护府长史,远来此地,想想我还真是对不起你家娘子,每次都把你支使得团团转。”

  张兴欠了欠身,面上却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我和季珍一样,都是一介寒微之士,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大帅提携,怕的是没事可做,哪里怕什么繁难?安北大都护府从无到有,大帅是奠基者,我们是追随者,日后当名垂青史,如今这些代价又有何妨?当年大帅经略云州,我正好没赶上,这次却赶上了最好的时候。生逢盛世已是人生最大幸事,更何况生逢有杜大帅在的盛世?”

  “好你一张嘴,灌蜜汤险些把我给灌晕了”

  杜士仪哈哈大笑,心中却同样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豪情。男子汉大丈夫,困于一屋一宅一隅,点头哈腰媚上欺下,哪有什么趣味?反而在这种人人都视之为险恶的地方,他可以毫无顾忌施展拳脚,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这么多年官当下来,他并没有如同别人认为那样,磨去了所有棱角,变得滑不留手,他的锋芒和锐气,一直都藏着

  “奇骏,季珍不在,那些各部酋长,上下杂务,我就毫不客气全都交给你了”

  “是,大帅但请放心”

  朔方前前后后腾挪出近万蕃军于此,仆固怀恩的护卫职责一时就轻了许多。他如今也是儿女都有好几个的人了,不会再如当年那样冲动易怒。他治军也不像郭子仪那样严谨,但凡征战,都会发布劫掠归己的军令,故而将士人人奋勇争先,再加上他自己骁勇善战,身先士卒,在部下中间威望很高。每日黄昏,他都会带着亲卫微服巡视营地,旁人以为他是为了整肃军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为了严防军心动摇。

  为什么会出现军心动摇?因为他所领蕃军中,最核心的一部分便是来自夏州仆固部的兵马,即便在朔方得到的是和唐军相同的待遇,可如今父亲的漠北仆固本部就在更东面,若万一有人散布什么流言,那就是天大的事态

  当一圈转完后,仆固怀恩略显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大帐时,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了人。来者正在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四面悬挂的兵器,看到他来便转过身笑道:“怀恩,这么多年了,你还改不了这喜欢收集神兵利器的性子。”

  仆固怀恩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晃过神来,心头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别的:“阿父是来拜见大帅的,还是来见我的?”

  “我这次来,只带了不到十个人。”乙李啜拔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这个事实,见怀恩面色一变,他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会说,要想见你,我自可大大方方地前来谒见,然后再和你父子见面。我不是不能这么做,可有些事,我得弄清楚,否则我心中不安,仆固部上下也同样会不安。要知道,当年我能够顺利成为漠北仆固部之主,是因为登利可汗率军来攻,危急时刻我振臂一呼,统合了众人,并不是说如今的仆固部就铁板一块回纥之乱让不少仆固部的大贵族惶惶难安,所以我必须要弄清楚,杜大帅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父亲是来游说自己别的,仆固怀恩还能严词拒绝,可父亲抛出的是这么一个理由,他就着实没办法再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了。他沉吟了片刻,先到了大帐之前吩咐自己的亲卫严加防守,不许放进半个人来,这才回到父亲面前,斟酌了一下语句后就开了口。

  “阿父,回纥之事,都是安北大都护府的新任司马陈季珍筹划用计,他是当初我举荐给你的,你对他应该很了解

  “果然是他。也只有他能够如此用反间计,让回纥几乎大乱。当初也是他,让乌苏特勤答应和我以及阿布思联手;也是他,说服乌苏特勤向大唐称臣,从而换取大唐对他称汗的支持;可也是他让乌苏特勤这个所谓可汗最终送了性命”乙李啜拔眉头一挑,并没有太多意外,可心里却不由得有些苦涩,“说起来,他在仆固部这些年,出谋划策,几乎少有差错,我自忖对他也是优礼备至,可没想到杜大帅一声召唤,他就立刻毫不犹豫弃我而去了。”

  仆固怀恩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了,自然能够辨别出父亲这言不由衷之处。事实上,他早就打探得知,自从乌苏米施可汗死了之后,陈宝儿在仆固部就被高高供了起来,连出谋划策的机会都没了。虽说换成任何人,眼见得乌苏米施可汗和颉跌伊施可汗双双事败身死后都会如此,可这种时候父亲在叹息放跑了人才,还有什么用?

  于是,他只是摇头说道:“陈季珍是杜大帅从蜀中乡野之地亲自挑选出来,曾经带在身边朝夕教导的,当然不会轻易就因为利益而转投了别人。阿父如果怪我当日没在信上说清楚,我也只能说,虽是陈季珍极力要求如此,可我那时候也只是想看看,没有杜大帅首徒这重身份,他能做得如何。只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他。”

  父子久别重逢再见面,仅仅是这样一番对话,乙李啜拔就能觉察到,父子俩之间已经存在着一条清清楚楚的隔阂。尽管这是他当年自己自愿选择的,可这会儿心里仍是难免微微苦涩。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开口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将军,杜大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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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章 夫人政治,赤胆忠心


  整整两个月后,陈宝儿方才回归安北牙帐,随行的还有新婚妻子李茕娘。当初谈婚论嫁的时候,嗣韩王妃杜氏在对这桩婚事有所意动之后,便让王容出面,撮合这一对男女见了一面。虽则只是一次简短的会面,陈宝儿对于善骑射,通女红,性格爽朗的李茕娘颇有好感,而李茕娘对于年长自己十余岁,谈吐气度都和京师贵介子弟截然不同的陈宝儿也有些心折。于是,在陈宝儿父母抵达京师之后,这桩婚事就紧锣密鼓地办了。

  陈宝儿至今还记得,新婚次日拜见舅姑的时候,父母长年在乡野居住,纵使官府照拂,乡邻敬仰,可终究第一次进长安,又娶得贵媳,颇有些手足无措,慌张畏缩,可妻子毫不勉强,言行举止始终落落大方,对他的兄弟亦是恭敬有礼。婚后不数日他便要启程回漠北,在父母兄弟的一力主张以及王容的支持下,他问过李茕娘的意思后,见她竟然真的愿意离开长安,当即就带着妻子一同出了。

  尽管是伯父承袭了王爵,可李茕娘终究落地便生在宗室之家,看到的只有歌舞升平,对于塞外的生活着实又陌生又好奇。和陈宝儿一同来拜见杜士仪的时候,她没有太多新妇的羞涩,反而在寒暄之后主动开口说道:“恩师,陈郎今后有的是各种事务奔忙,可安北牙帐不比长安,没有那么多需要女人费神的家务,可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如果闲着无所事事,我可就白来了。”

  按照京兆杜氏的辈分,李茕娘应该称自己一声叔父;而按照官场上的习俗,则应该称一声大帅。如今她却随陈宝儿称恩师,而且还主动表示不愿闲着,杜士仪看了一眼微微愣神的陈宝儿,不禁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他就点头赞许道:“不错,如今安北牙帐城还没建成,再大的官,也就是营帐多一些,仆从多一些,余者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那么多需要迎来送往的地方,和长安那种时时刻刻都少不了女人去交际的帝都不同。漠北春夏秋极短,冬天却很漫长。一旦入冬,漫天飞雪,寒风凛冽,需要很多准备,尤其是如今正在筑城之际。你既然主动请缨,我就交一桩重要的事务给你。”

  他顿了一顿,见李茕娘面露凛然之色,他就吩咐道:“你师娘留在长安,安北长史张奇骏的妻子还在灵州看顾孩子,怀恩此行也没有带妻室过来。也就是说,如今的安北大都护府上下文武,家眷跟来的少之又少,但人少,却不意味着没有。从朔方远来此地,将士们想的是建功立业,守御边疆,但女眷们却不免心中不安。茕娘,你是宗室之女,身份尊贵,如今随夫来此,便当义不容辞地安抚好这些女眷。她们心安,安北牙帐就会安定。”

  对于一个年方十七刚刚出嫁的新妇提出这样的要求,杜士仪知道,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王容给他捎来的家书上说,她这两年和嗣韩王妃杜氏来往的时候,一直觉得李茕娘身上有一种迥异于千金贵女的柔韧特质,不若让她试一试。所以,话出口后,他就细细审视着李茕娘的表情。

  “恩师交待的,还真是顶顶重要的事。”轻轻嘟囔了一声之后,李茕娘便抬起头来,“我不敢说一定不出纰漏,可我一定会尽力的”

  “好。”杜士仪顿时笑了,“等到回头你把所有军中女眷拧成一股绳,我再吩咐你别的”

  杜士仪留着陈宝儿还有要事吩咐,李茕娘便先行告退离去了。看着她出帐的背影,杜士仪便笑问陈宝儿道:“娶得新妇的感觉如何?”

  陈宝儿又不是那些青葱少年,被这样打趣了一句,他也只是面色如常:“我当初只怕她身份尊贵,为人傲气,可却没想到出其意料的好相处。师娘真是好眼光,我家阿爷阿娘送我出时,都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才有今天

  比起当个富家翁就已经心满意足的兄弟们,他从云州到漠北这一连串经历际遇,实在是太精彩了就连娶妻也是,他何尝想到能够娶得宗室女为妻?

  “你能有贤妻照顾,我和你师娘也能放心些。如果茕娘真的能够安抚好这些女眷,那些来投奔安北牙帐城的小部族中,也可以走一走夫人路线,或是联谊,或是其他往来,总之就能进一步加强联系。对了,茕娘应该还不懂突厥语吧?你抽空教教她,身在漠北,语言不通就太不便了。”

  “一路上她已经学了不少。”想起比自己年少许多的小妻子,陈宝儿不禁觉得心头微热,“我原本还担心她会觉得一路骑马劳累,可她愣是没说半个字。我想,再有一个月,她应该就能用简单的突厥语对话了。”

  李茕娘的到来,为繁忙紧张的安北牙帐增添了几许亮色。正如杜士仪交待的那样,她很快就努力串联起了少数随军前来的女眷。时人对于宗室千金总有几分敬畏,见她平易近人,待人爽利,在最初的生疏之后,全都与她渐渐熟稔了起来。以至于陈宝儿平日处理事务时,也常常会听人说起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让他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愉悦得很。

  而在陈宝儿李茕娘夫妻抵达安北牙帐后不多久,又一行风尘仆仆的人也到了。为的那个将领三十出头,虎背熊腰,英武俊朗。当他把随从兵马留在外头,跟着领路的牙兵来到牙帐之外通报入见时,他的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这个地方,是曾经突厥统治漠北的中心,如今竟又重回大唐了

  看到那个大步进了牙帐,行军礼参见的青年,杜士仪不禁笑吟吟地问道:“光弼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是,从前只闻漠北塞外风光,今日北行,才算是亲见。”李光弼恭谦有礼地答了一句,随即便束手说道,“郭太守得大帅行文,便从众将之中调了末将前来听候调遣。”

  杜士仪在信上直接向郭子仪挑明了把李光弼要来,得知其对李光弼的说法却是从众将之中,独独挑了李光弼,他不禁暗笑郭子仪奸猾,知道自己不会拆穿,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也不捅破,微微一笑点点头,随即就说道:“你此前在丰州九原郡,西受降城戍守多年,颇有战功,我如今便命你为安北大都护府先锋使,将西受降城调拨来的兵马五千人,全数拨于你麾下。”

  李光弼积功为偏将,如今一到漠北,杜士仪便直擢他为先锋使,他在感激涕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诚惶诚恐。可是,等到杜士仪授意他跟着,来到了毗邻牙帐的另一座大帐中那具沙盘前,他目睹那座惟妙惟肖的安北牙帐城模型,眼神就不知不觉变了。

  “北疆历来纵有建城,也多在邻近中原的朔方之地,比如夏州境内,现如今还有统万城的遗址留存。可在这乌德犍山下,纵使突厥死灰复燃,据此多年,却只有土墙,没有真正的城池。倘若安北牙帐城最终落成,对于整个漠北诸族的震慑,绝对非同小可但是,你更要明白,如今我朔方兵马在此驻扎的,不过近万,其中还要轮换筑城,虽则我以给予保护为代价,又给出优厚的报酬,吸引那些前来投效的小部族参与筑城,可是万一有人兴师来攻,这里转眼间就会岌岌可危。我听子仪说,你治军严谨,望带好你这支兵马,击退所有胆敢来犯之敌”

  面对这样的重任,李光弼立时凛然应道:“我定不负大帅所托,不让任何敌寇越雷池半步”

  李光弼是契丹人,仆固怀恩是铁勒人,杜士仪此来漠北,启用的是这样两员蕃将,自然别有一番不同的意义。便如同大唐的安西和北庭都护府,历来也是蕃将居多一样,这是一种统治哲学。当然,放眼上下五千年这些大一统的王朝,汉朝虽然也用过匈奴人,但远不如唐朝能够这样不拘一格地使用蕃将。这些蕃将之中当然也出过几个赫赫有名的叛将,可赤胆忠心的却占据了绝大多数,忠诚绝不逊于血统纯正的唐人。

  换言之,除了安禄山此等滑胥之辈,只要上位者不去逼反,没人会吃饱了撑着揭竿而起。

  故而,在军政全都有人坐镇的情况下,杜士仪便以张兴知安北大都护府留后事,陈宝儿辅佐,仆固怀恩和李光弼各领兵马坐镇,自己带着虎牙以及牙兵千人,巡视安倍都护府东部领地。到了同罗之地见过阿布思,盘桓两日再次出之后,阿布思立刻主动殷勤热络地亲自带着三千兵马,一直把杜士仪护送到仆固部领地,这才回返。

  杜士仪在仆固部的领地也只停留了两天,通过乙李啜拔召见了那些贵族。他很清楚,一时的言语未必能够打消人们心中的疑虑,故而在嘴上安抚之外,也给出了相当的实际好处,让众人喜出望外。精美的丝绸,洁白的瓷器,以及各式各样塞外贵族很少能见到的精巧饰,因此,当杜士仪提出安北牙帐城的修筑需要人手,只要有力气即可,他会给予各种回报,不少贵族都慨然拿出了人来。

  不过是一些最不值钱的奴隶而已

  此次东行的最后一站,杜士仪却是来到了如今合并了奚人度稽部的都播之地。当看到那个俨然突厥打扮,再瞧不出当年青涩样子的罗盈迎出来时,他在客套寒暄两句跟着其进入牙帐后,再没了外人,他方才主动笑着给了罗盈一个熊抱。

  “直到今日,我方才能够名正言顺地来此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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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与虎谋皮


  尽管高适此前气势凌人,但只想着能够让吉温知难而退,从来没有想过杜士仪会直接把矛头指向吉温

  吉温虽说凶名滔天,可只是一个小人物,吉温的后头便是权倾朝野的右相李林甫而李林甫能够横行这么多年无往不利,难道不是天子在纵容?杜士仪这些年来一直都镇守在外,虽佩相印,却仍是外官,不是一直都避免和李林甫正面冲突吗?为什么此次突然锋芒毕露,反其道而行之?

  高适意想不到,杜望之本人也同样意想不到。眼看杜士仪一口气把吉温、韦诫奢乃至于陈隆全都单独软禁了起来,作为当事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来得及在大堂上说一句话的杜望之,在目弛神摇的同时,也不禁再一次见识到了,这位堂兄的绝大魄力。接下来,尽管他仍旧并未获得自由,而是同样被看押在一间屋子中,外头守着精心挑选出来的云中守捉士卒,可他早已没有最初的惊怒和不安,竟是倏忽就睡着了。

  可毕竟心里还有事,这样的睡眠浅得很,当他翻了个身,以手扶额轻轻舒了一口气时,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醒了?”

  杜望之先是愣了好半晌,随即一骨碌爬起身,随即就看清楚了那边正盘膝趺坐的人影,竟是本能地开口叫道:“阿兄”

  杜黯之和杜望之兄弟乃是杜孚所出,是杜士仪的从弟,其中杜黯之因为从科场到婚事,都有杜士仪出力的缘故,对杜士仪的称呼早已从当初的十九兄改成了阿兄,而杜望之则不然。他早年身为嫡子,颇受父母宠爱,等到求娶蓟州刺史之女卢氏遭挫,那位卢刺史更是破釜沉舟,连时任幽州节度使的赵含章都告了,一举将赵含章和杜孚一块掀翻下马,他就一下子沉入了深渊。若非杜士仪并没有真的袖手不管,只怕他此刻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因此,对于杜士仪,他是又敬又怕,而且又是自己牵扯出这样一件破事,眼看很可能会连带着涉及杜士仪,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一句阿兄之后,他讷讷难言,只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和从前杜士仪对他疾言厉色的教训丨不同,接下来的并不是一番劈头盖脸的痛斥。

  “你在云州这些年的经历,我早已知情。既然你不曾做过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既然你和我一样姓杜,我自然不容有人随便泼脏水”见杜望之一下子抬起头来,面上又感动又担心,他便摆摆手说道,“不用你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再过问了,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父亲去世之后的这些年,杜望之饱尝人情冷暖,深知杜士仪能对自己说出这四个字有多不容易。如果想要息事宁人,以杜士仪从前的雷厉风行,把自己立斩当场,也还能博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何乐而不为?眼见杜士仪要转身出去,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子窜上前去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好半晌才涩声说道:“阿兄,谢谢,真的谢谢你”

  “回头把你家娘子和孩子们带来给我瞧瞧。”杜士仪转头冲着杜望之微微一笑,等其松开手后连连点头,他便径直出了门。

  二月的天气,南国兴许已经万物回春,但北国却仍旧是一片萧瑟,而云中太守府中更是一片肃杀。杜士仪所过之处,就只见大多数人在匆匆行礼之后,都是噤若寒蝉地不敢多说一个字。对于这样的情景,他早已习以为常,当来到吉温的房间外头时,他便瞥了一眼亲自守在此处的虎牙。果然,这位牙兵统领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大帅,人很老实。”

  那当然,这可是最擅长审时度势的人,要蹦跶也会挑选一下地方,怎会在此情此景下还不安分

  杜士仪冲着虎牙微微颔,自己径直推门进屋。尽管这只是云中太守府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却收拾得很整齐,而吉温显然也很乐在其中,此刻竟是正在品茗,当现杜士仪进屋时,他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冲着杜士仪拱了拱手,仿佛自己并不是被软禁的待宰羔羊,而依旧是那个声名在外的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我就知道,杜大帅是一定会来见我的。”吉温见杜士仪眉头一挑,却并没有开口,他也不气馁,不卑不亢地说道,“杜大帅应该知道,我能有今天,是因为京兆尹萧公把我举荐给了右相。而右相用我,是因为我能替他罗织罪名,兴起大狱。所以我这次到云州来,也是因为在此行去幽州之前,右相便曾有过这样的嘱咐。我不过区区一介御史,自然不可能违抗右相之命。”

  于脆利落地把事情都推到李林甫身上之后,吉温就沉声说道:“如果杜大帅因为我的手段不那么光明磊落,又牵连你的从弟,因而打算在御前打擂台,我也无话可说。可杜大帅不要忘了,右相那儿不止只有我一个吉温,还有罗希秉,还有杨慎矜王,还有杨钊至于萧公这些一直都趋附右相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大帅挟灭国之功,节度两镇,辖二都护府,封秦国公,同中书门下三品,御史大夫,看似富贵已极,可如果不是没有把握,何必一直在外任转悠,而不是回朝和右相硬碰硬?杜大帅如若能忍今日一时之气,用我吉温,那我可以保证,大帅绝不仅仅是如虎添翼”

  吉温当年明明把萧炅害得狼狈至极,险些连命都和前程一块丢了,紧跟着却在萧炅通过李林甫之力起复,自己却不幸配属其麾下后,利用在高力士那的一番手段,以及其他旁人所没注意到的各种小手段,反而让萧炅视其为肱股,杜士仪只是听说过这样的往事,可如今,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此人那伸缩自如的弹性。能够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努力找寻可以突破的点,不得不说,吉温确实拥有相应的本钱。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吉温,却没有开口接对方的话茬。而吉温仿佛也看出了这一点,很快又开了口。

  “大帅若是觉得今日当场拆穿我,要圆场并不容易,那却不用担心。我吉温从来就不信众口铄金这一套。只要大帅能够在上疏时为我留下一丁点余地,那么,我自然会有办法。至于我能够帮助大帅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右相已经快六十了,而大帅今年才几岁?右相之政敌满朝都是,而大帅却素来风评极佳。若有我之助,大帅拜相之日指日可待

  “口说无凭,你如何取信于我?”

  杜士仪尽管仍然没有松口,可在吉温听来,自己距离脱困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说道:“大帅何其多疑也今日之事,大帅捏在手中,时时刻刻都可以当成把柄,何必忧虑我两面三刀?”

  这真是一个狡猾犹如狐狸,狠毒犹如豺狼的角色

  心中哂然一笑后,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虽则从前我听高大将军说过你吉七的本事,可今日一见,方才知道高大将军非但不是言过其实,而且还小看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见杜士仪撂下此话后便径直出门,吉温嘿嘿一笑,随即施施然回到刚刚的位子上坐下,等悠闲自得地品茗两杯后,他竖起耳朵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紧跟着又是脚步声,显然杜士仪已经远离,他方才如释重负,轻轻用手抹了一把额头,再一看手心,赫然已经是油腻腻湿漉漉的。

  他刚刚说让杜士仪在奏疏上放他一马,给他留下一个腾挪的余地,这根本就是用来糊弄对方的话,他真正希望的,只是杜士仪别在这里下杀心,而是能够把他放回长安去只要能够回到长安,他就犹如鱼游大海,立刻就能够把一切都翻过来。

  云州这边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构陷大臣又如何?长安那边可是李林甫说了算,就是当今天子,听到杜士仪离开云州二十年,却还能够将此地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一定会生出猜忌之心自古功高震主者,没几个会有好下场

  杜士仪不但自己离开,而且还叫来四个牙兵替换了虎牙。将人带到韦诫奢的书斋之后,杜士仪便拿来一杯茶水,用手指蘸着在大案上快写下了几个字。虎牙起初还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会如此谨慎,等到看完那一行一行的字后,他方才恍然大悟,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吉温此人狡诈多智,他就担心杜士仪会被其花言巧语糊弄,如今看来,他是白担心了

  “大帅,若真的这么做,也许能够一箭双雕,可只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

  杜士仪直接把一杯残茶泼在桌子上,又用软巾将其擦于,杜绝了水渍兴许会被人现的最后一点破绽,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吉温想于什么我早就知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帝王之心莫测,我当然不可能永远这么风光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受到猜忌。如果让吉温此辈能够逍遥法外逃出生天,那这条饿狼他日只会更加凶狠不用想那么多了,就照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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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三十章 群起待攻


  平康坊李林甫宅的很大一部分,原本是尚书左仆射卫国公李靖宅,景龙中被韦后的妹夫陆颂所占,等到韦氏一败,李靖侄孙散骑常侍李令问夺回故第,可等到李令问一死,李林甫扩建宅邸,就把这座李靖的故居给弄了过来。他和李唐不少宗室一样信奉道教,祈求长生,因而宅子东北隅分出一角,立为嘉猷观。在如今这年头,李宅是整个平康坊最宏伟的建筑群,没有之一,哪怕前侍中裴光庭的宅邸也在此处,但裴氏父子都已亡故,自是黯淡无光。

  李宅之中各式建筑林立,其中有一座并不轩敞的大堂形似偃月,李林甫便自己题名曰月堂。而这座月堂看似是整个建筑群中很不起眼的地方,却是真正的中枢所在,防守森严自不必说。平日里能够踏足此地的,也就是他身边的那些得力于将,如杨慎矜王吉温罗希秉之辈,连杨钊都还不够资格,纵使如萧炅这般与他交情深厚,也因为行事不够果决狠辣,很少能够踏足这里。

  此时此刻,除却吉温不在,就连不够资格的杨钊也被破例第一次召入了月堂,此外,还有李林甫素来看重的女婿张博济,甚至骨力裴罗也因为此前举发韦坚,第一次位列其中。李林甫看着这些得力臂膀,心中却没多少喜色,直接把一封急信丢在了桌子上。

  “全都看看吧”

  王正要伸手去取信,不想却被杨慎矜占了先。他眼中凶光一闪,随即又作若无其事状。等到杨慎矜第一个看完后,他接过后一目十行扫完又传给了张博济,如此一个个人全都看完,偌大的月堂中竟是鸦雀无声。足足许久,杨钊方才第一个开口道:“他怎敢如此大胆”

  “你这个他是说谁?”罗希秉和吉温号称罗钳吉网,竟不像别人认为的勾心斗角,而是彼此臭味相投,所以,在听到杨钊的话之后,他的脸色极其不善,“历来御史巡视地方,州县无不奉为上宾,他杜士仪凭什么敢拿下吉七的从者拷问?御史台上上下下,何尝受过这样的欺辱,他简直是狂妄自大,罪该万死我就不信杜士仪久在外官,我等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相国又长居相位这么多年,就扳不倒他”

  杨慎矜却摇摇头道:“未知右相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又在路上耗费了多久?要知道,杜士仪不比其他人,宫中高位内侍大多都从他手上得过好处,他若是通过这些人自辩……”

  他这话还没说完,王就懒洋洋地打断了:“韦坚也曾经给高力士送过好处,可那又如何?关键时刻高力士还不是想着自保只要能够一举把人扳倒,高力士是不会冒那么大风险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缠枪夹棒,话里话外都藏着机锋无数。骨力裴罗自知自己不过是一个蕃臣,能够踏入此间,还是因为李林甫知道自己和杜士仪势不两立的关系,因此并没有贸贸然开口。而杨钊起了个头就被罗希秉堵了回去,就更加闭口不言了。

  最后,还是张博济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看着李林甫道:“岳父到底对此怎么看,可否给咱们提个醒?”

  “杜士仪行事,最讲究三个字,快准狠,你们在我这争论的时候,恐怕陛下那边已经得知此事了,而且必定会添油加醋指斥吉温”李林甫见众人无不为之色变,知道他们都因为这些年对付政敌无往不利,小瞧了杜士仪。但他也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何况他刚刚扳倒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凶威正炽,何尝不希望借此一事把杜士仪拉下马来?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按书案,缓缓站起身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杜士仪这次看似逞了威风,但其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们回去把各自的弹章都准备好,等我的话”

  齐声应喏之后,众人看李林甫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就打算告退离去。可就在这时候,月堂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跟着就有从者气急败坏地说道:“相国,相国不好了,左相李适之被召入宫了”

  自从李林甫以华山有金矿一说,阴了李适之一把,让其几乎失尽圣眷后,李隆基就很少再单独召见过李适之,前时和李适之交情不错的韦坚又遭贬,在众人看来,李适之的罢相绝对只是个时间问题。可在如今这节骨眼上,李适之突然被召入宫,这个信号自然值得重视。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李林甫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才开口说道:“不用慌,一切先照旧。若是让李适之这等无用之辈占了上风,我这么多年的宰相也白当了”

  尽管没有人会认为李林甫弱不禁风,可他这样镇定自若,其余诸人自是放心,当即应喏离去。出了月堂,杨慎矜大步而出,丝毫不理会别人;王则是慢条斯理紧随其后;再堕后一步的是张博济和罗希秉,两人是舅舅和堂外甥的关系,自然少不得一路走一路低声交谈;而杨钊和骨力裴罗则落在最后。杨钊也就罢了,骨力裴罗自从踏入月堂之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也没有问过他,竟显得孤零零的。

  “大将军深得右相信赖,如王中丞杨中丞等都是自负之辈,若有失礼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杨钊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说话间,竟是反客为主安慰起了骨力裴罗,见对方讶异地看了过来,只是敷衍似的打哈哈,他却也不气馁,又亲切地和对方攀谈拉关系。就当两人快要出了这月堂所在的院门时,后头却有人匆匆追了上来,行了一礼后便恭敬地说道:“大将军,相国请你回去。”

  这么多人当中,李林甫竟是独独把骨力裴罗叫了回去,杨钊只觉得心头大讶。等到骨力裴罗匆匆回返,他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最终决定回头一定要再和这位来自回纥的大将军好好拉拉关系。

  月堂中,骨力裴罗去而复返,李林甫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将军,若我说杜士仪长掌兵权,必然会聚众叛乱,你觉得如何?”

  骨力裴罗长留长安,就是为了现如今的这一刻,他顿时精神大振:“相国此言乃是谋国之言若非胸怀野望,杜士仪何必长留北疆,不肯回京?”

  对于骨力裴罗的反应,李林甫很满意,他当即点了点头,随即却叹道:“若是能用一个吉温,拉下一个杜士仪,于我来说自然划算十分”

  尽管这只是一句自言自语,骨力裴罗却暗自记了下来。等到李林甫又问了他几句策反仆固部的进展后,叮嘱他回头在其他人的弹章送上去之后,记得添油加醋讲述杜士仪在漠北的跋扈,随即亲自把他送到了月堂门口。

  一路出了李宅上马,见左右簇拥了上来,骨力裴罗拉紧了身上大氅,面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之前进京之后,天子慷慨大方地赐给了他一座当年名臣旧第,却是在敦化坊,乃当年太宗年间功臣殷开山宅。殷氏后人功业平平,守不住祖宅,后来历经动乱缴还了朝廷。尽管骨力裴罗占据的不过是当年殷宅的西路一大半,可也足够他居住了。除了家具陈设都是现成的,宫里还赐了他两名宫人。当他在门前下马的时候,却只见门口守卫正死命拦阻着一拨人。而看到他时,其中为首的韦坚之弟韦兰突然愤恨地往地上使劲吐了一口唾沫。

  “好你个狄蛮子,竟敢出卖我家阿兄你不得好死”

  骨力裴罗自己也清楚,今天李林甫群召心腹党羽,自己也有幸与会,韦氏中人一定会明白正是他之前走漏了风声。可事到如今,只要能够把杜士仪拉下马,其他的事情他也就顾不着了。因此,他丝毫不理会韦兰的咒骂,下马后径直进了门。然而,他还来不及歇息,就有从回纥一路追随来的心腹侍从匆匆追了上来,低声禀报道:“大将军,李相国又派人来了。”

  “快请。”

  骨力裴罗心下狐疑,可等到来人登堂入室,在他面前说出李林甫的那句话时,他就更加意外了。

  “李相国说,吉温之事,尽托付大将军。”

  尽管话说得隐晦,可按照骨力裴罗的逻辑和想法,这件事有且只有一个可能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一两个办这种事的隐秘人,却突然将其撂在了自己面前,带的又是口信,那么无疑是希望他能够交上一份投名状。尽管他曾经出卖了韦坚,曾经表示可以为李林甫策反仆固部,可这些都还不够。在如今这风口浪尖上,李林甫希望他做出一件更加足以令其信任的事

  “相国难道就不曾想过,口说无凭?”

  来者见骨力裴罗如此谨慎,却也不慌不忙:“事关重大,大将军可以自行斟酌。只不过,大将军虽出自回纥,栽赃嫁祸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没做过。只要巧妙些,一切都会天衣无缝。”

  话说到这个份上,骨力裴罗终于彻底醒悟了。李林甫已经表明了不会沾染任何关系,如果他手段不够巧妙,不能顺利栽赃杜士仪,那么就只有自己背黑锅

  他在长安城中苦苦隐忍了这么久,不就是为回纥能够摆脱杜士仪的辖制,伺机腾飞?

  “好你回去告诉相国,我一定会办好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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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听壁角的长辈们


  卢鸿已故,当年红红火火的嵩山悬练峰卢氏草堂即便还谈不上人去楼空,可最鼎盛时期的景象早已不再。宋慎并非出身显赫的名士,由他接掌草堂,能够定心留下来继续精研学问的,大多都是出身贫寒,心志坚毅,而又并不在乎名头的学子,其余人多半都已经散去。所以,当他亲自来长安为女儿送嫁时,不无愧疚地提到,如今草堂中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时,杜士仪并没有任何意外。

  “卢师昔日弟子众多,有人是冲着他的学问,但更多人是冲着他的名气,哪怕科场无成,自称卢氏草堂弟子,回乡博一个州县礼敬,人人争相聘请为师长,那可是轻松至极的事。现如今盛况不再,二师兄反而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把草堂经营下去。”说到这里,面露歉意的反而成了杜士仪,“倒是此次婚事,我这个做父亲的虽然能够留下来亲自主持,可终究不能耽搁太久,一应准备都匆忙得很,恐怕要委屈未来的儿媳了。”

  “排场越小越好,我又不在乎这个。”宋慎进京是按照之前定下的婚期,却没想到杜士仪还在,更没料到他已经请辞了朔方河东二节度。他不入官场,却也看到了这些年长安城中那一场场将众多公卿贵戚连根拔起的风暴,虽然对杜幼麟这个未来女婿没有任何不满意,可仍是难免担心。只不过此时此刻当着杜士仪的面,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杜士仪不能在长安耽搁太久,原本定好的良辰吉日一下子往前挪了二十几日,幸好一应准备都在去年就开始做了起来,如今杜宅上上下下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总算是堪堪赶上了。当喜帖顺利出去的时候,杜士仪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家人说道:“听说当年李适之罢相,他儿子在家设宴待客,结果下了帖子的宾客一个都没来,全都被李林甫的凶威给吓住了。却不知道这次我杜家娶妇如何。”

  和当初韦坚皇甫惟明倒台,李适之被吓破了胆子慌忙辞相不同,杜士仪如今虽是辞了河东朔方二节度使,可天子却准了他的奏请,竟允其妻王容跟随去安北牙帐城,这一前一后的变化足以⊥有心人感到为难。毕竟官场的规矩是,不要欺人太甚。故而接到帖子的宾客之中,一口答应届时会去捧场的占绝了大多数。而固安公主把自己空关多年的公主府借了出来,作为女方宅子供宋锦溪出嫁,玉真公主亲自送了一匣道书作为添箱,这就更加引人瞩目了。

  于是,这一场明明办得仓促的婚事,竟是贺客盈门,热闹非凡。无论是作为李林甫表弟,同时又是杜士仪亲家的姜皎登门帮衬,还是身为御史大夫的裴宽,吏部侍郎的韦陟,左散骑常侍的王缙以及众多曾经和杜士仪共事过的同僚或下属,大多亲自莅临捧场。面对这样的热闹场面,对比从前李适之罢相的凄凉,哪怕有些人此前曾经生出过杜家正在走下坡路之叹,这会儿也不禁有些心头犯嘀咕。

  尤其是当高力士命人捎带了一份贺礼送上的时候,人们无不想起杜士仪和宫中这位权阉相交不错,至少远远胜过韦坚用金银财帛维系起来的交情。于是,觥筹交错之间,每个人都默契地不提杜士仪刚刚丢掉的两镇节度使,只是恭贺今日杜门娶子妇的喜庆。

  等到敷衍了前头的贺客,当杜士仪找了个借口退席来到后头寝堂时,就只见身为女方家长的宋慎已经被卢望之和裴宁联手灌醉了。

  “大师兄,三师兄,我还有话对二师兄说呢,你们灌得也太狠了”

  “他这性子,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和人斗心眼,在草堂这种平和的环境下做学问,精研书画文章诗赋,这才是他将来的路。我知道你要嘱咐他什么,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会让人有机会对他怎样,那是恩师留下的最重要的地方。”卢望之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随即直接拿着酒壶对嘴大灌了一口,“真正危险的是你,这次你虽说勉强断尾脱身,而且今天的婚事又办得风风光光,可下次如何就说不准了。”

  “目下李林甫颓势尽显,而且一旦陛下的信赖动摇,恐怕就是他的末日。可一旦他到了那一天,你就危险了。”裴宁接上了卢望之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君礼,你的打算呢?”

  “一旦李林甫落马,杨钊却也未必顾得上我。安禄山此次节度河东受阻,一定会对杨钊恨之入骨。”

  听到杜士仪这话,卢望之和裴宁对视一眼,裴宁便好奇地说道:“你既然打算用安禄山来牵制杨钊,那么,为什么之前还一口气做了那么多出塞组诗丢给书坊?你打算等到王忠嗣夺回石堡城之后扔出来,你就不怕反而殃及他?”

  “如果王忠嗣夺下了石堡城,还有人说这些东西是他这个打了胜仗的主帅炮制的,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构陷陛下也会相信,那么便说明,当今天子已经无药可救了,接下来我们不论做什么,都不必再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陛下能够因为征夫之苦,怜悯一下这些年来几乎没怎么歇息过的黎民百姓,那么,至少这盛世也许还能平稳地延续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也算是功德无量,我也就图着自保算了。当然,如果陛下要因为些许文字而大肆追查,那么我会再丢出去一些可以查的东西,让他们去死掐吧”

  “可被你这么一搅和,我这个北邙山人的笔名,经过杨慎矜王那桩案子,已经是被人盯上了,要是再加上这出塞组诗,到时候恐怕得彻底废了。”卢望之有些遗憾地一摊手道,“要知道,那些传奇话本,可是大多都只连载了一小半,钱还没赚够呢。”

  “大师兄何必妄自菲薄?等风头过去,你这个笔名,恐怕到时候会过大唐开国以来,那些最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杜士仪一本正经开了个玩笑,这才面色微妙地说道,“好了,今天是我家娶儿媳妇的日子,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事情趁着二师兄还醉倒在这里,我们一会儿同去新房看看如何?”

  裴宁险些一口酒喷出来,而卢望之却霍然起身,兴致勃勃地一把拉住杜士仪道:“好,这就去”

  杜幼麟尽管只是在去嵩山草堂拜见卢鸿时,和宋锦溪见过几面,每次都是惊鸿一瞥,连说话都绝不会过五句,可终究是心里早已看中了人,远远要比兄长和嫂子只见过一面就匆匆成亲的婚事强。所以,在终于应付完四座宾客,回到新房的时候,他却不像兄长当年那样粗疏,带进来的还有热茶和精致的点心。

  为了这么一场婚事,宋锦溪亦是被人支使得团团转,在固安公主府备嫁的几天她甚至都没睡好,如今脂粉卸尽,眼圈竟是隐隐有些青黑,腹中也饿了。所以,当丈夫把饮食都送到了自己面前时,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可在他的小声提醒下,她还是赶紧填起了肚子。好容易把那种腹中空空的感觉给压了下去,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这于什么?”

  “阿爷?”

  外头是他的阿兄和阿姊原来他们也在听壁角

  听到外头的动静,杜幼麟莫名想起了兄长和姊姊成婚的时候,自己也做过差不多相同的事,不禁心情有些微妙。可是,等到父亲威严地赶跑了杜广元和杜仙蕙,他却并没有就此放松,沉吟了片刻后,突然把食指放在嘴上,对想要说话的妻子轻轻嘘了一声。紧跟着,他蹑手蹑脚走到了门边,突然快打开门闩拉开了门。果然,他就只见父亲和卢望之正并肩站在门外,他们身后则是满脸尴尬的裴宁。

  “阿爷……”杜幼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见父亲一愣之后神色如常,卢望之亦然,他这个晚辈又不好责问,只能语带双关地说,“阿爷和二位师伯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担心你被外头那些宾客灌得酩酊大醉,让新娘子受委屈吗?”卢望之说得理直气壮,见杜幼麟微微一笑,显然并不相信,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总而言之,想要在你这新房听壁角的人,都被你阿爷和我们赶跑了,你快回去吧”

  “是,多谢阿爷和二位师伯,时候不早了,还请回去早些休息。”杜幼麟却没那么好骗,就在原地深深一躬身,眼见得裴宁一手一个把杜士仪和卢望之给拉走了,他方才如释重负,却又站了好一会儿,确定人都离开,这才赶紧关门。

  而回过头来现那两扇大门关上,卢望之正跃跃欲试想重新回去,裴宁终于忍不住冲着他瞪了一眼:“有点长辈的样子好不好”

  杜士仪也同样转身看着那在黑夜中燃起了大红喜烛的洞房,脑海中想起了他和王容当年终于喜结连理的情景。这一次三个小家伙倒腾的一出,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而他也终于不用和妻子再分隔两地彼此牵挂。可接下来孩子们的生活,就得要他们自己去过了

  想到这里,他便侧过身来,对面前如同兄长一般的卢望之和裴宁拱手说道:“今后我和幼娘不在长安,蕙娘和阿朋,幼麟和锦溪这几个孩子,就要托付给二位师兄了。有些事情也尽可能让他们参与一下,温室里的花朵,是不会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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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人心所在


  杜幼麟的婚事过去后仅仅两天,杜士仪便带着王容启程回安北牙帐城,连幼子携新妇回岳家的三日回门也没有顾得上。这是王容此前从灵州回到长安之后,第一次离开故乡,心头自是百感交集。杜广元早一天就赶紧跟着高仙芝回西域去了,今天来送的除却杜仙蕙崔朋以及杜幼麟宋锦溪两夫妻,以及杜十三娘之外,还有尚未回嵩山的宋慎,以及王元宝和两个儿子。

  尽管不舍得王容一下子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可王元宝也知道女儿女婿分别多年,因此絮絮叨叨吩咐了无数的话之后,他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塞在王容手中。见她讶异地看着自己,他便压低了声音道:“幼娘,收好了,阿爷也不知道能不能捱到你重回长安的这一天,这些体己钱留给你。”

  王元宝虽说年纪已经很不小了,但身体建康精神矍铄,此刻竟然这么说,分明已经嗅到了某种危机,杜士仪不禁有些吃惊,随即便笑看着有些为难的妻子道:“幼娘,你看两位内兄都在点头,他们显然也是同意的。既然是岳父和他们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那锦囊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可王容情知父亲既然说体己钱,里头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无可奈何收了下来后,她突然一把抱住了父亲,声音哽咽地说了几句话,复又和两位兄长一一道别,等到自己的儿女们也上来的时候,她不禁泪眼婆娑,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直到杜十三娘好容易安抚了她,又送她上了骡车,她从车窗中探出头去远远望着自己的亲人,哪怕人已经都瞧不见了,她仍旧呆呆地望着长安的方向。

  因为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还能重回此地她都已经鬓生华,青春不再了,更何况父兄

  “夫人,擦擦脸,喝点茶润嗓子吧?”

  听到耳畔这个声音,王容这才醒悟到,自己把于将和承影都留在了长安辅佐杜幼麟,如今在车中的是莫邪。她勉强平息了激荡的情绪,接过软巾擦了擦脸,幸好今天她不曾上妆,也不用担心花了脸。擦于眼泪,重新抿好了头,她接过白瓷茶盏喝了口水,昨夜临行之前彻夜未眠的睡意终于渐渐上来,甚至忘了去查看父亲塞给自己的东西。当缓缓合眼的时候,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前一日杜幼麟带着新妇给自己和杜士仪行礼时的一幕。

  转眼间,就连三个儿女都已经成婚了,她已经是当祖母的人,时光真是如同白驹过隙……

  杜士仪知道,虽说顺利带了妻子离开长安前往漠北,但毕竟抛下了儿女,妻子心情绝对不会舒畅,因此,等过了原州之后,他就让王容换上了男装和自己骑马同行。果然,尽管天气仍旧寒冷,可不用憋在骡车之中,王容的心情渐渐舒展了开来。尤其是当进入了灵州,来到了自己曾经和杜士仪呆过多年的地方,她面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多了。这一天,纵马和杜士仪并肩驰骋了一阵子之后,她突然勒马停下侧耳倾听,突然惊咦了一声。

  “似乎有很多人朝这边过来。”

  “灵州乃是朔方腹地,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多半是朔方兵马,绝不会是马贼或是流寇之类。”杜士仪说到这里,便极力放眼远眺,果然,他很快就看到了那面朔方的军旗,当下摩挲着下巴,笑着说道,“不知道谁消息灵通来得这么快。这一程我们可是大多数住驿馆,过城不入,走得够快了。”

  他如今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连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一职也一并卸任,此行过境京畿以西各州县时,尽管他刻意不入城,却也能感受到很多州县官员的态度大有变化,至少不再如从前那样劝都劝不住,突然蜂拥而至。所以,当朔方军旗渐渐近了,那支兵马也渐渐露出端倪,一马当先的大将没有戴头盔,那张脸在日头底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不禁轻咦了一声。

  竟是郭子仪

  郭子仪风驰电掣地疾驰到了杜士仪面前十几步远处,随即勒马停住一跃而下,快步冲了上前。见杜士仪也已经下马,他竟是一如从前单膝跪下,可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杜士仪硬是托住了双手。

  “你如今可是如假包换的朔方节度使,让麾下将卒看见你向我行礼,这像什么样子”

  “若无大帅,怎有我今日?”郭子仪用力挣脱了一下,可见杜士仪双手稳稳的,看那架势,如果自己真的要单膝点地,对方就算拽不住自己,恐怕也会依样画葫芦还他一个平礼,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直起腰来,“大帅不受礼,我也知道是因为朝中那些明刀暗箭。朔方上下文武也都明白大帅的为难,不会添麻烦。可此次既然大帅携夫人重回故地,务必请到灵州城中停留一晚,至少让我和阎老将军尽一下地主之谊”

  却不过郭子仪盛情,杜士仪也只有答应了。

  阎宽担任朔方节度副使多年,告老致仕后,对回纥一仗建下大功郭子仪取而代之,他却并没有离开灵州,而是继续在城中养老。若是换成别人,自己没能正位节度使,却被小字辈的郭子仪成功达成了目标,心里总难免有些疙瘩,可是,当他再次见到杜士仪的时候,却是分毫勉强都没有,大声谈笑,大声说话,整个人的精气神和从前别无二致。而且,等到身边全都是信得过的人之后,刚刚还向杜士仪和郭子仪连声赞颂天恩的他突然话锋一转。

  “李林甫还没倒,却又冒出来一个杨钊,朝中真是妖孽横行,一刻都停歇不了”

  “大帅不能留朝拜相,那些妖魔鬼怪却横行无忌,听说那个安禄山还险些节度三镇?简直是笑话”郭子仪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见杜士仪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和阎宽,他方才收了口,复又对王容说道,“夫人能够回来,身在灵州的文武家眷也都高兴得很。今夜还请夫人把大帅让给咱们,内子和其他那些嫂子弟妹们在寝堂里等着和夫人叙旧呢。”

  王容知道朔方灵州的习惯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因此丝毫不以为忤,和杜士仪打了个招呼后,便带着莫邪去见郭子仪的妻子王夫人和其他各家女眷了。

  这一夜,前堂彻夜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间,却是没人真正喝醉,每一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杜士仪诉说长安李杨相争的局势,当杜士仪嘱咐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论遇到什么事情,甚至包括他万一被馋,都千万保持冷静的时候,从郭子仪以下,每个人都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万一真到那一天,你们越是出面去争,去鸣不平,反而更会惹来祸患无穷。你们能够有今天,抛头颅,洒热血,没有一点侥幸,全都是自己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来之不易,不要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一块拿去和别人硬拼”

  杜士仪在朔方扎根多年,用恩威并济的手段,几乎把所有文武都团结在了自己麾下,可他却更清楚,这年头的忠义礼法深深扎根在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心中,自己若是言行轻率,难保没有人会暗中出卖。所以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自然是大义凛然,义正词严。果然,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底下将卒的共鸣,甚至有人热泪盈眶。

  当饮宴结束,酩酊大醉的杜士仪由龙泉搀扶着回房之后,郭子仪环视节堂之中尚未散去的文武,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帅如今虽已去职,可仍然一心一意为我等着想,刚刚这些话,大家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就行了,不要再说出去替大帅惹祸。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自有我顶在前面”

  堂下轰然应喏,可包括来圣严在内,更多的人心中却仍然满是忿忿不平。义学起自于朔方,读书认字的盛行,却并不意味着人们就只学了礼法,那些各式各样的传奇亦是蔚为流传,寻常百姓更喜欢这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朝中如今奸佞横行,如安禄山这样的滑胥之辈,险些兼领三镇节度,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正义?

  而王容在后院寝堂受到了王夫人在内一众女眷们的热切款待,最终一样是双颊酡红。如今郭子仪正位朔方节度使,妻儿家眷亦是要回去长安定居,此前说起分离之苦时,王夫人倒显得很豁达,毕竟,她是连孙子孙女都有好些的祖母辈了。只不过,对于王容跟着杜士仪北上一事,她仍是有几分感叹。就连其余偏裨将校的夫人,多饮了几杯后,对王容亦是语多羡慕。

  等到回房安歇的时候,王容从门前龙泉口中得知杜士仪已经醉倒睡下了,进门又听到阵阵鼾声,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忍不住笑了笑。坐到床前之后,她方才从怀里掏出了父亲送给自己的那个锦囊,轻轻打开后,取出了里头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绢纸。

  之前在路上,她打开锦囊看的时候,就曾经吃了一惊。因为这竟是一座位于长安太平坊,紧挨着清明渠的一处宅子,而背面的地图上则赫然标示,那座不起眼的宅子地底下,恰是有一处联通清明渠的暗道尽管她甚至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备下这些的,更不知道父亲为何会伏下这样的暗手,可将来也许能够派的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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