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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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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周通会知道刘青做过什么

  晨光渐明,晨风不起,刚刚过膝的青苗不再摇动,薛河松开右手,断臂处已经不再流血,他从地上拾起七把刀,缓慢地插回身后的鞘中。在整个过程里,他苍白的脸上不时闪过痛楚的神情,很明显,这些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极为困难。

  苏离和陈长生已经骑着毛鹿离开,他却没有离开,而是就这样坐了下来,一面包扎伤口,一面想着些事情。经过青藤宴和大朝试,陈长生早已声名鹊起,远播京都之外,兄长薛醒川给他的信中专门提到过这名少年。薛河知道这个少年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甚至可以说代表着国教与旧皇族势力向圣后娘娘发出的声音,只是这少年应该在周园里试炼,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天凉郡北,和苏离一道?

  当然,此时此刻他没有即刻离开,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思考,而是等着隐匿在青色原野里的那名刺客现身。他不知道那名刺客是谁,虽然是从对方那里得到了苏离的行踪,他只知道那名刺客既然没有远离,便意味着自己很危险——在离开的时候,苏离对陈长生说过,那名刺客极有可能趁着薛河重伤的情况杀死他,然后把这件事情安到陈长生的头上——薛河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清静的原野上忽然毫无征兆地拂起一阵清风,青青的高梁杆在风中微微低伏,露出一个像极了石头般的身影。

  倏乎之间,那道身影再次消失,应该更近了些。

  薛河右手伸到身后,握住了刀柄。

  身为大周神将,即便无力再战,也要在战斗中死去,如果真的命中注定要死在这些鬼蜮之辈手中,还不如死在自己的刀下。

  清风继续吹拂,那名刺客却始终没有出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阳光渐烈,失血过多的薛河渐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那名刺客已经走了。

  那名刺客为什么会走?薛河不明白,用刀撑着身躯艰难地站起来,然后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人用剑锋写了一行很清楚的字。

  那名刺客应该是看到了那行字,所以最终没有动手。

  “刘青,周通会知道你做过些什么。”

  薛河神情微变,他没有想到那名刺客竟然便是传说中的刘青,更没有想到,苏离和陈长生离开之前居然会留下这样一句话。

  就是这句话保住了他的性命。

  在天凉郡北面五百里的一处湖畔,两名毛鹿正在低头饮水,陈长生正在按照苏离的教导清洗毛鹿稍后将要食用的青草与山果。湖水有些微凉,他望向躺在湖边休息的苏离,好奇问道:“刘青是谁?”

  那片高梁地外的字是他用短剑写的,内容却是苏离说的,他完全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离说道:“就是桦树林里,高梁地里,那个始终不敢露面的家伙。”

  陈长生有些吃惊,说道:“那个刺客?很厉害吗?”

  苏离随意说道:“天机阁里的那些老家伙无聊的时候,曾经私下给大陆上的杀手排过一个榜,刘青排在第三。”

  “杀手榜第三……”

  陈长生想着一路被这样可怕的刺客在暗中跟缀,顿时觉得湖面上拂来的风变得有些寒冷,下意识里向四周望去。

  只是……杀手榜第三的可怕刺客,居然名字会如此平凡普通?他有些不解。

  苏离睁开眼睛,说道:“越专业的杀手越不会引人注意,一直在榜单上排首位的那位了不起的刺客,连名字都没有。”

  陈长生觉得这句话听着有些怪异,那位杀手榜首位的刺客是什么人物,居然让苏离也会称赞一句了不起?要知道就算是天海圣后和教宗大人在苏离的言谈中也得不到太多尊敬。他想不明白,转而问道:“您让我留下那句话的意思是?”

  “薛河是薛醒川的弟弟,薛醒川是周通唯一的朋友,如果让周通知道刘青杀了薛河,刘青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刘青也怕周通大人?”

  “越是见不得光的人,越怕周通。”

  “包括杀手榜首位那个了不起的刺客?”

  “那位当然是特例。”

  “可是前辈您先前说过,他杀死薛河之后,可以伪装成是我做的,既然是杀手榜第三的刺客,肯定有办法布置的没有任何疑点。”

  “我知道他是刘青,那么只要我活着,周通就会知道。”

  “周通大人会相信您的话?”

  “不需要相信,只需要周通怀疑是刘青杀的就足够了。”

  “可是……没有证据。”

  “周通做事,什么时候需要证据?”

  陈长生想着关于周通大人的那些恐怖传闻,心想确实如此。

  京都民众说周通之名可以止婴儿夜啼,现在看来,还能震慑住一名杀手榜第三的刺客。

  他说道:“我还是不明白,那名刺客为什么要杀薛河。”

  苏离看着他挑眉问道:“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杀薛河。”

  “薛河神将是来杀前辈的,又不是来杀我的。就像您说的那样,他知道我是谁后,明显对我没有任何杀意,既然如此,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杀前辈您,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前辈……您好像忘了,论起阵营,我与薛河神将怎么都应该比与您更亲近些。”

  陈长生说道:“相反,前辈既然想我杀死薛河,为何离开前要我留下那句话?”

  苏离说道:“既然你不肯杀人,当然就要让他活着,人情做足,免得吃亏。”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接这句话,转而说道:“那个刺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手。”

  他望着晚霞里的湖面,很是担心。离山小师叔的威名自然只会比周通更强,但现在的苏离已经没有了那种威慑力,尤其是清晨时他替陈长生挡了薛河的那一刀后。

  “刺客是最要求成功率的职业,所以必须最保守。”

  苏离看着湖中的晚霞说道:“在没有完全确认我的伤势还有你的能力上限之前,他不会出现,更不会出手,只会像个弱智一样地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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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慧剑(下)

  陈长生本来还想说,剑道之魂在于什么和王破、薛河之间的刀法高下又有个什么枪的关系,但看着苏离生气的模样,哪里敢说出来,老实应道:“能。”

  “那就继续,剑道之魂,就在于一。”

  这次在说到一字的时候,苏离加了重音,于是听着很像亿。

  陈长生认真请教道:“是说……剑道修行要一心一意的意思?”

  苏离想了想,说道:“是也不是。”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到底是还不是?”

  苏离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一字记之曰一。”

  陈长生再次低头,说道:“是。”

  “都说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得用之,那么这其实也就说明,剑者亦是圣器。”

  苏离静静看着手中的遮天剑,右手握着剑柄,左手的中食二指并拢在剑身上缓缓滑过,说道:“剑横着便是平原上的山脉,便是大江底的铁链,直着便是行于高空的羽箭,自天而落的雨点,向下便要开地见黄泉深渊,向上……便要燎天。”

  “之所以如此,便在于其形,在于其意。”

  “剑的形是一,剑的意也必然是一。”

  “形意合一,其魂亦是一。”

  “你懂再多剑法,都不如把一套剑法练到极致。”

  “你就算有千万把剑,也要从中择一把自己的剑。”

  苏离看着陈长生说道,隐有深意。

  陈长生若有所思,真有所思——苏离关于剑道的观点其实并不新鲜,道藏上有过很多相似的记述,只是并不符合他的想法。

  苏离说道:“当然,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得多学点,见识广博,才能从中挑出最合适的,又不会挑花眼,像我十五岁的时候,会的剑法已经多到我都记不得名字,才会有后来的成就,总之,就是看山看水那些话,有些复杂,你尽量体会。”

  陈长生不需要认真体会,便明白大概意思,只是这种教导层次有些太高,那是以后的事情,可现在怎么办,要知道那名刺客正隐藏在夜色里,南归的道路上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强敌,甚至可能有无数人正在向他们赶来。

  苏离看着他说道:“说到具体的战斗,你的状态有些奇妙,明明体内的真元数量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战斗时的输出却很糟糕。”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佩服的五体投地。在京都和周园里,他被很多人用嘲笑或者怜悯的语气说过真元太过稀薄,只有苏离看出来他真正的问题所在。

  这确实是很麻烦的问题,他想着落落、南客这些特殊的天赋血脉,在战斗中磅礴的真元数量挟带的声势,便很是羡慕,只是这个问题涉及到他体内的经脉问题,没有办法说的太透,只好沉默等待着苏离接下来的话。

  “聚星境最大的特点,就是星域的存在,想要破防,或者以更高的境界直接镇压,或者用剑势碾压,或者通过足够数量的真元强攻其一点,你的境界不够,通过剑招输出的真元数量不够,即便你的剑足够锋利,也进入不了他人的世界。”

  苏离看了一眼陈长生的短剑,说道:“好在现在大陆上的聚星境大都只是徒有其名,星域距离完美还有很远的距离,都会有薄弱处,都有破绽。如果对手不动,或者可以凭境界和气势掩盖那些薄弱处或者破绽,但只要他动起来,便一定能够被看破,所以你现在最需要学的,就是如何看破一个聚星境对手的薄弱处。”

  陈长生想着清晨那场战斗,说道:“就像您看穿薛河的破绽一样?”

  “不错,但是如果真要等到对方动了,你再看出来,有时候往往也会来不及,所以按照你现在的境界,最好的方法是提前计算,哪怕是猜也要猜几个位置作为备选。”

  “怎么计算?”

  “年龄、境界、体力、身体状态、最可能出的招式、星域特点、真元多少、宗门背景、文化沿袭、地域特点、饮食习惯、可曾婚配,儿女数量……”

  “前辈……可曾婚配和儿女数量有什么关系?”

  “结了婚的人,理所当然的胆气要弱些,体力也要弱些。”

  “那儿女数量?”

  “如果刚生孩子,那人必然壮勇难敌,因为他对这世间有太多爱恋不舍。”

  “如果已经生了七个孩子?”

  “那人也很可怕,因为他极有可能不怕死。”

  “……如此说来,结婚时间太久,也极可怕。”

  “你这是典型的夏虫语冰,那种对手有啥可怕?只怕天天都想着自杀。”

  “……前辈,我们能说些正经事,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谁无理取闹了?”

  苏离确实不是在无理取闹,他给陈长生列出来了六十七个具体事项,无论是年龄、境界、体力、身体状态、宗门背景、皮肤颜色对战斗都是有意义的,按照他的说法,如果陈长生能够真的能够学会这种剑法,便可以很轻易地看穿一名聚星境对手的破绽。

  这种剑法没有招式,不需要多强的真元与境界,只需要智慧与强大的计算能力,能够给执剑者一双看破世界的慧眼,所以叫做:慧剑。

  夜色漫漫,星辰在天,苏离以剑为笔,在湖畔的地面上写写画画,为陈长生讲述着这些看似全无关联的事情之间的关系与变化,陈长生渐渐接受了关于慧剑的说法,听的非常认真专注,思维不停快速地运转,不肯错过哪怕一句话一个字。

  结束完慧剑的讲解,苏离躺到两只毛鹿的中间,开始睡觉。

  陈长生坐在湖畔,没有去睡觉,因为睡不着。

  他的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那些复杂到了极点的推算过程。

  他擅长死记硬背,这方面的能力真的很普通。

  没有足够的智慧,怎么可能学会慧剑?

  他根本没有办法掌握这种看似简单、实际上繁复到了极点的剑法。

  便在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位初见姑娘,眼前的湖面上仿佛有白衣飘飘。如果是在计算推演方面天赋过人的她来学这套剑法,应该很快就会学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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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临阵磨剑(上)

  如果把慧剑看作一道题目,这道题目的初始条件太多,参数太多,信息量太大,想要确认都非常困难,更不要说还要计算出最终的结果。

  陈长生确认自己无法完成这种推算,至少无法在激烈的战斗中完成一次推算,甚至开始怀疑有没有人能够完成这种计算,只是苏离在清晨那场战斗里已经证明了至少他可以做到——苏离当然不是普通人,但他能够做到,就说明这件事情可以做到。

  夜湖与远山就在眼前,他很快便从气馁畏难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想着耶识步的方位那么多,自己都能倒背如流,并且能够使用,就算自己没有计算以及看透人心的天赋,但说不定也能用这种笨方法达到目的,在战斗的时候来不及做演算,那就事先做无数道试题,直至把这种演算变成本能,或者真的可以节约一些时间。

  只是怎样才能提前做无数套试题?如果回到京都或者还有可能,现在他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聚星境的高手来战,而且即便做不出来那套题,还不会被对手杀死?

  他注意到眼前的夜湖里有无数光点,那是星辰的倒影。他抬起头来,望向夜穹,只见漆黑的幕布上繁星无数,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

  人类绅族)是世间最复杂的研究对象,因为他们有不同的智力水平,有不同的生活经历,情绪变化与心理活动更多处于一种随机的状态里,所以最终呈现出来的客观容貌各不相同,无比复杂,只有我们浩瀚的星空才能比拟。

  这是很多年前,那位学识最渊博、对人类智识贡献最大的教宗大人面对星空发出的感慨,被记录在国教典籍里。在那个年代里还有一位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在南游拥雪关,看到满天繁星时,也震撼说出过相似的话语。

  看着星空,陈长生想起了这句话,感知着那颗遥远的、肉眼都看不见的、属于自己的红色星辰,然后举起右手指着夜空里的某片星域,从那处摘下一片星图,放到自己的眼前——当然,这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在天书陵观碑最后那夜,他把十七座前陵碑上的线条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星图,就是此时他眼前的这张。这张星图对于整个星空来说只是极小的一片,但上面有着亿万颗星辰,在他的眼前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线,看似肃穆永恒、静止不动。

  但他知道,这些星辰每时每刻都在移动。

  每颗星辰,便是一个条件,移动的星辰,代表着星辰在变化。比如年龄的增长,比如体力的衰竭,比如勇气减退,比如死志渐生。如果星空里的痕迹代表着命运,那么这些星辰的变化便代表着决定命运的诸多因素的变化?

  星辰轨迹的组合便是命运,一切皆在其间。

  聚星境强者的星域,也无法超过这个范围,繁星流动,就像气息流动,星辰的明暗,就像气息的强弱,任何条件,任何信息,都可以以星辰的轨迹相拟,只不过那些条件更加真实,不再那般玄妙,或者简单地说,那些条件是可以被计算的,被观察的。

  如果能把浩瀚的星空看至简明,如果能从满天星辰里找到出路,那么自然能够找到一名修行者星域的薄弱处,只是……星辰在移动,构成一名修行者整体的诸多因素也在不变停化,那么如何才能得出最终的那个明确的结果?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便明白了,就像这张星图一样,星辰的位置并不代表那颗星辰永远就在那里,而是亿万年里,它最经常出现在那里。这是一个概率问题,一颗星辰最有可能出现在某处,它就在某处,一道剑最有可能刺向何处,便会刺向某处,一道星域最有可能怎样变化,便会怎样变化。这很难用言语来描述清楚,但他懂了,然后他开始做第一次解题。

  他第一次修行慧剑,斩的不是聚星境的对手,而是整片星空。他静静看着星空,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有无数道流光划过,每一道流光便是一个条件或者说参数,他认真地记录着眼前的所有,然后计算,直至入神。

  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了眼睛。整整一夜时间他都没有睡,无数星辰的方位渐渐被他烙印在识海里,那些复杂至极的计算更是让他耗费了无数神识与精力。然而不知道为何,他并未觉得疲惫,晨风拂面甚至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他已经触到了慧剑的真义。

  当然,他很清楚距离自己真正掌握慧剑,至少还差着很多个夜晚。

  苏离斜靠在毛鹿温暖的身体上,看着他有些意外,然后笑了起来。

  此后数夜,陈长生继续观星空而洗磨自己那把连雏形都没有生出的慧剑,苏离没有再对他做任何指导,每夜睡的很是香甜,但却刻意把南归的速度降了下来。苏离很清楚,他现在处于很关键的时刻,如果他真的能够掌握慧剑,那么此后在面对聚星境对手的时候,说不定真的可以出其不意获得胜利,所以他宁肯牺牲一些速度。

  是的,无论是传剑的苏离,还是学剑的陈长生,自始至终都把南归途中可能遇到的对手限定在聚星境内,因为聚星境以下的修行者基本上都打不过陈长生,而万一来的真是聚星境以上的、那些从圣的老怪物,临阵磨剑又有什么意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或者再过个数十夜,陈长生还真有可能借满天星光把自己的慧剑洗磨成形,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不可能给重伤的苏离留这么长时间,更遗憾的是,陈长生的对手终于出现了,战斗在前,磨剑这种细致活路怎么看都已经来不及。

  在距离陈长生洗磨出慧剑还有数十个夜晚或者数千个夜晚的寻常无奇的深春某日里,在距离天凉郡两百里外的一座荒山里,出现了一个妖魅至极的男人。那个男人涂着口红,穿着舞裙,看上去就像一个舞伎。总之,就像前些天遇到的薛河一样,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刺客。

  陈长生不解问道:“为什么他们登场的时候都不像个刺客?还是说,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就要看着不像刺客?这就是刺客的信条?”

  “刺客的信条?扯什么蛋呢?”苏离嘲弄说道:“以这副鬼模样登场,你以为他们乐意?只不过来的太急,哪有时间给他们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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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剑入舞衣,耳垂坠血珠

  对毛鹿来说,陈长生和梁红妆的这场战斗远没有青草吸引。如果有别的旁观者,大概也会这样认为,因为战斗的双方强弱悬殊,因为苏离最后的力量已经用来挡薛河的那记刀。但不知道为什么,场间唯一的观众苏离却看得全神贯注,眼睛眨都不眨。

  梁红妆一身红色舞衣,绸带飘舞于身周,聚星境强者的气息,随之而舞,周游各处,无所不在。

  这是一个完整甚至完美的领域,根本看不出来哪里有漏洞。

  陈长生看不出来,但正如苏离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一样,即便是猜,即便是蒙,也要做,也要赌一把。当然,既然是猜,既然是蒙,怎么看都没有什么赌赢的希望。唯一对他有利的是,他不像别的通幽境修行者,对聚星境没有任何了解。

  当初在国教学院里,他以为自己洗髓不成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洗髓成功,他以为自己不敢坐照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在引星光通幽,在前陵观碑的时候,将天书碑里的线条叠成星图,这种手段,本来就是在聚星。他是修行界的一个异类,永远在以超越现有境界的手段修行,换句话说,在修行路上,他走的不比别人更快,但看得更远——他知道聚星是怎么回事。

  修行者引星光洗髓,坐照观化星辉为真元,再借星光之力推开幽府之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继续引星光入体,于灵台山里点星,将那些星辰与自身的窍穴相对应,激发真元,画出自己的星图,重筑自己的体内小世界,形诸于外,那便是星域。

  星域,就是聚星境修行者的世界,就是星空在修行者身体与识海里的投影。

  真实的星空宁静而永恒,肃穆而庄严,在普通的修行常识里,聚星境修行者的星域,也应该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缺陷的,即便更高境界的修行者所看破的虚无处,也并不是真正的虚无,而是修行者境界有限,未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神识与真元。

  陈长生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根本就没有完美的星域,因为……真实的星空并不是静止肃穆、永恒不变的存在,而是始终处在一种动态的平衡里,既然是动态的平衡,那么一旦引入外力,这种平衡的态势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打破——这听上去便是苏离指导他破薛河刀域的道理,事实上,他的这种认知甚至已经超过了苏离的慧剑的概念。只不过现在,无论苏离还是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明白了些什么,发现了些什么,自然也想不到,这种认知会对他日后的修行与战斗以至整个修行界的历史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看着舞衣飘动的梁红妆,陈长生的识海里无数信息片段高速掠过,不停计算着,感知着那些绸带上附着的气息,还有荒山里异常鲜明的真元波动,仿佛看到了无数颗星辰出现在眼前,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清楚这些星辰之间的相对位置,更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通过这些星辰的明暗程度与相对位置,推算出这片星域的运行规律,从而找到这片星域里最薄弱的地方,人类的计算能力有上限,在这种时候必须让位给没有上限的那些能力。比如说直觉,当然,依然可说成是猜测。

  数百颗星辰或明或暗,在他的识海里变幻着颜色,明明没有动,他却仿佛看到了那些星辰在动。

  人是所有关系的组合,命运是人与人的运动轨迹的总论,星空是描述及解释这一切的画布,梁红妆的人在不停发生着变化,以每过一年增长一岁的速度老去,以每多喝一罐烈酒便慢一分的速度迟钝,以每过一刻便恨多一分的速度痛苦,那么他的星域自然也在不停地运动。

  星辰移,明暗变,自有新画生。

  隐隐约约间,他在那片星域里的繁星密布处,忽然看到一片黑暗。四周的星辰仿佛要变成甬道,那片黑暗便是甬道的尽头,不知通向何处,可能是虚无。陈长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实,因为在这片星域里,还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相信自己,哪怕是猜测,也要信以为真——他向着那个位置,一剑刺了过去嗤的一声轻响。荒山间微寒的空气被刺穿。

  红色的舞带飘舞不停。

  陈长生的剑明明眼看着要刺到舞带上,却神奇的消失,然后从别的地方出现。

  苏离神情微凛,剑眉微挑。

  好快的一剑,居然能够破了梁红妆的星域。好快的一剑,梁红妆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一声清啸,起于山野,梁红汝急掠掠而退,直至十余丈外,才停下脚步。

  红色的绸带缓缓飘落,落在他的脚下。

  他的左耳上镶着一颗明珠,此时那颗明珠已然不见,只剩下了一滴殷红的血珠。

  陈长生的这一剑,刺的就是他的左耳,刺的就是那颗明珠。

  梁红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触手微湿,蹙眉望着陈长生,震惊之余,很是不解。居然能够破了自己的星域?这少年究竟是谁?

  越境战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大多数都发生在一个大境界之间,比如通幽下境可以尝试挑战通幽上境。但坐照挑战通幽,通幽挑战聚星,这种跨越整个大境界的挑战则非常罕见,即便数万年的历史记载里,都没有太多成功的案例。

  当然,肯定会有例外,比如那些天赋血脉非凡的天才们。当初的秋山君还在通幽境时,哪个聚星初境的修行者就敢说一定能胜过他?再比如陈长生离开京都的时候,落落尚未通幽,但哪个通幽境,包括他在内敢说她不如自己?

  可是陈长生很明显没有任何特殊的天赋血脉,他的真元很一般,气势也很寻常……梁红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难道你就是……”

  陈长生揖剑为礼,说道:“国教学院,陈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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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简单少年

  梁红妆神情微凛,被勾画的极细的眉梢向上挑起——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国教重点培养的对象,教宗大人和梅里砂主教最偏爱的晚辈,原来就是这个少年——他知道陈长生,不然也不可能猜到,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一些事情,比如:陈长生以十六稚龄通幽上境,他那位极不亲近的远房堂兄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也很是佩服,但他想不明白陈长生先前那一剑。

  世人皆知,陈长生的天赋在于修行,在于通读道藏这四个字里隐藏的毅力、勤奋以及悟性,但他的血脉天赋很普通,根本无法与秋山君、徐有容、落落殿下相提并论,那么他的这一剑怎么可能超越通幽境与聚星境间的分际,直接破了他的星域?

  难道他在出剑之前就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舞衣?梁红妆望向苏离——聚星境的星域看似完美,终究不是真正的完美,但也只有苏离这种层级的大强者才能够看破,可先前苏离一直没有出声,甚至目光都一直落在陈长生的剑上,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

  “你用的……到底是什么剑?”

  梁红妆看着陈长生手里的短剑,细眉挑的更高,越发妖魅难言。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苏离教剑的时候,说得很清楚,这记剑法应该算在慧剑的范畴里,但他总觉得其间隐隐有某种差别。

  苏离这时候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看着陈长生,带着不解和疑惑的神情问道:“你真是猜的?”

  陈长生点头,诚实说道:“就是蒙的。”

  苏离的眼睛微亮,似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少年,继续问道:“概率?”

  陈长生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有些不确定说道:“七?”

  苏离的声音陡然变高:“七成?”

  即便剑道天赋傲然当世的他,也觉得这个答案太过惊世骇俗,无论是数百年前他在离山学剑,还是秋山君当初跟着他初学慧剑的时候,都没可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的,所以不可能发生。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道:“我是说百分之七。”

  苏离心想这还差不多。饶是如此,陈长生的表现也已经超出了他的推算,感慨说道:“够了,至少已经脱离了蒙的范畴,来到了猜。”

  陈长生有些蒙,问道:“蒙和猜有什么不同?”

  苏离说道:“猜需要依凭,蒙是瞎混,当然不同。”

  陈长生想着先前出剑之前那瞬间的感觉,忽然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猜还是蒙。

  他这一剑更多靠的并不是计算,而是直觉。

  直觉,很多时候就是大量计算及练习后产生的类似本能的反应。

  他隐约觉得自己那一剑、对梁红妆的舞衣的破解,与苏离教他的慧剑有些极细微的差别,却不知道这种差别到底是什么。

  梁红妆站在十余丈外,看着二人对话,忽然笑了起来,带着残妆的秀美脸庞上满是嘲讽的意味:“这就聊起来了苏离看着他说道:“你想聊?那一起啊。”

  梁红妆怔住,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略一沉默后,竟真的加入了这场聊天。

  因为他有些话想要说,要对陈长生说,至于苏离,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凉郡北?为什么会和这个魔头一路?为什么要帮他?”

  陈长生在京都听到的以及印象中的苏离大多数时候就是离山小师叔这样一个世外高人形象,这一次万里同行,他发现这种印象并不准确,或者说不足以形容,苏离自己也承认杀过很多人,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接地指责苏离为魔头。

  “他杀过多少人你知道吗?他的剑被血洗过多少次,才会如此锋利,你知道吗?”梁红妆看着陈长生微讽说道:“他杀过那么多人,早就应该死了,结果却一直没死,天道循环,报应却爽了期,到了如今,他终于迎来了死期,你却要回护于他?”

  陈长生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梁红妆伸手整理了一下舞衣,再次走了过来,说道:“他是南人,你是周人,他杀过那么多周人,你有什么道理帮他?”

  这看似不是问题,实际上仔细来想,确实是个问题。

  在雪原上,陈长生背着苏离逃亡,可以说是报他的救命之恩,而且也只有苏离才能帮他回去,但现在,横跨万里雪原之后,再多的救命之恩也已经报了。现在已经回到了大周境内,他完全可以安全地离开——离山因苏离而强,国教中人则是因国教而强,现在苏离如重伤落难的雄狮,而只要国教还没有覆灭,以陈长生国教学院院长的身份,以传闻中教宗大人和梅里砂主教对他的赏识,谁敢对他如何?只要他愿意离开,无论薛河、梁红妆还是随后陆续会到来的那些强者,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礼送他归京。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苏离的身边。

  陈长生看了苏离一眼。

  苏离神情淡然,没有说话,因为这也是他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只不过他没有问,陈长生自然也没有回答。

  现在梁红妆问了出来,他想听听陈长生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是从周园里莫名其妙到了雪老城前。”

  梁红妆微微挑眉,没有想到竟是如此。

  “在周园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当我离开周园,看到那座雪老城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死定了,然后……苏离前辈救了我,而且我想前辈被魔族设局围杀,或者与我在周园里遇到的那件阴谋也有关系,好吧……其实没有这么复杂……道理其实很简单,前辈救了我,我自然不能眼看着他去死。”陈长生看着梁红妆认真解释道。

  苏离说道:“万里雪原和薛河的刀,你的命早就已经还清了。”

  “前辈,帐不能这么算,准确来说,性命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算帐的。”陈长生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语句也变得流畅起来:“对于您来说,只是救了我一命,对我来说,这一条命就是我的所有。”

  苏离和梁红妆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作为在修行世界里生活很多年、身心皆尘的人,很难接受这种道理。

  苏离摇头说道:“我认为你已经不再欠我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苏离微怔。他很清楚,陈长生不是自己的崇拜者,也没有什么意趣相投,更谈不上什么忘年交,所以才会好奇陈长生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开,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当然,能够坚持这种道理的人,真的很不简单。

  “旁人眼中的一条命,实际上是你的所有……那你准备怎么还我?难道你准备这辈子就守在我的身边,给我做牛做马?”

  苏离看着他微嘲说道,眼神却有些温和。

  陈长生微窘说道:“也不必如此吧?”

  苏离笑了起来,梁红妆也笑了起来,一者欣慰,一者嘲笑,意思各自不同。

  “就算真的算帐,互相救一次便能抵销,我也不认为已经还清。”

  陈长生望向梁红妆说道:“我要还救命之恩,所以我要确认前辈真的安全、性命无虞,才能离开,就像一个在水里奄奄一息的病人,你把他从河里救起,却不理会他病重将死,就这样离开,那怎么能算是你救了他呢?”

  梁红妆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陈长生说道:“多谢……阁下理解。”

  看着梁红妆媚若女子的容颜,红色的舞衣,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梁红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报杀父之仇,是不是也很有道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杀父之仇这四个字,是谁都无法辩驳的道理,是最高的道理。

  “既然你坚持要救他,那我只能杀了你。”

  梁红妆说道:“事后若教宗大人降罪,也不过一死了之,你知道我是不会怕的。”

  陈长生知道对这样的复仇者而言,一旦下定决心,国教的威严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心意,说道:“明白。”

  梁红妆的气息越来越凌厉,没了绸带的舞衣在山风里轻轻飘舞,星域较诸先前更加稳定强大。

  他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陈长生诚恳说道:“还请阁下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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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七道剑,敲伞六记

  梁红妆千里奔波来此,为的是找苏离复仇,他说的很清楚,那是杀父之仇,既然如此,这场战斗分的便不是胜负,而必然是生死。

  在一场生死之战开始前,请对方手下留情,而且诚恳真挚的完全不是套话,是发自内心的请求,陈长生的这句话真的很令人意外,梁红妆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摇了摇头,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意外,因为不可能有手下留情这种事情。

  红色的舞衣在青色的荒山里飘舞起来,数百里的尘与土尽数被震到天空里,梁红妆飘然而至,仿佛一团真正的火焰,即将燎原。

  侵掠如火,世间很难找到比火势蔓延更快、更暴烈的的物事,这个少年能看破自己的领域?那我快到看都无法看清楚,你又如何看破?

  按道理来说,以梁红妆的境界以及在北地的盛名,断不至于面对一个通幽境修行者还要用上这种手段,但陈长生不是普通的通幽境修行者,而为了杀死苏离,梁红妆便是连羞辱都愿意承受,当然不会在意更谨慎一些,哪怕是完全不需要的谨慎。

  一个聚星境强者面对明显弱于自己的对手,竟然如此谨慎,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看着如火焰一般燃烧荒山的红色舞衣,苏离的剑眉再挑,神情却变得淡了些,这里的淡是淡漠,也是淡然,对生命的淡漠,对结局的淡然——他已经看到了这场战斗的结局,陈长生先前一剑伤了梁红妆的耳垂,但没有办法应对现在的局面。

  数百年前,他最后一次离开周园时,已经是通幽境巅峰,即便是那时候的他,面对此时的梁红妆,除了以杀换杀,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应对,陈长生又能怎么办?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悟性再高,修行再勤勉,境界的差距终究存在,更何况在战斗方面,梁红妆的经验要比他强大太多,而且……来得太快。

  很难有什么事物比侵掠的火势更暴烈更快,通幽境的他根本没有办法跟上梁红妆的速度,但他有两件事情比梁红妆更快——耶识步以及思考的速度。

  ——神识一动,能越千山万水。

  他看着漫山遍野而至的如火般的舞衣,拼命地思考着。

  道藏里记载过的前皇朝旧事,梁王孙横行北地的功法特点,梁红妆冷酷的眼神、恐怖的红袖、暴涨的气息、磅礴的真元、一株青草被踩过后躬身的角度,无数的数据或者说描述,在他的识海里出现,然后不停地互相组合、搭配,变成一张复杂至极的星图。

  他慧剑未成,就算再给三天三夜时间,都无法通过这些算出梁红妆星域的薄弱处,也无法看清这片星图里的联系,而片刻后,梁红妆的舞衣便将把他燃烧成灰烬。

  他还是只能蒙,不,是猜。

  苏离说过,猜和蒙是不一样的。蒙是瞎猜,猜的时候却是睁着眼睛,看着世界,看着星空,有所依据,然后听从直觉,或者说内心的感觉。

  他做出了自己的猜测,然后抢先动了。

  荒山里有风,都来自梁红妆的舞衣,陈长生的身周却很静寂,诡异而可怕,忽然间,他在原地消失不见,下一刻,便来到了梁红妆的身前。

  他动的是简化版的耶识步。

  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在荒山间亮起,伴着一声低沉的吟唱,带着一道仿佛来自远古的肃穆恐怖威压,刺向满山遍野的火焰之中。

  他动的是新一代的龙吟剑。

  与梁红妆飘舞衣裳间的强大领域相比,他的这道剑意并不强大,但格外森然。

  剑光骤然照亮山野,仿佛一道闪电。

  短剑以难以想象的角度,直入骤折,绕过漫天大火,来到梁红妆的身前。

  山野间响起一声饱含愤怒与震惊意味的清啸。

  梁红妆急掠而退,纵在半空中,都能看清他的左肩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剑痕,鲜血从那道剑痕里溢出,陈长生的剑竟是再次刺中了他火势未有减弱,反而暴涨,梁红妆暴怒至极,红色的舞衣自天而降,把陈长生笼罩在其中,便在这时,又有一道明丽至极的剑光亮起山野间剑鸣不断,但并不急促,一道一道,甚至有些缓慢,而且剑意也并不如何强大,然而那片如火的舞衣,却始终无法落下,无法把陈长生罩进去。

  时间,就在剑光与火舞之间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荒山间忽然响起一道恐怖的撕裂声。

  满山遍野的大火骤然消失无踪,那道剑光也不再继续亮起。

  两道身影分开,在山野间隔着数十丈相对,之间有山风轻拂。

  陈长生的脸色很苍白,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

  梁红妆的脸色更苍白,浑身是血,舞衣已然尽数碎裂。

  陈长生出了七剑,竟是一剑都没有落空。

  战斗至此,胜负已负。

  残妆与血滴,在梁红妆苍白的脸上格外清楚,鲜血从破烂的舞衣上不停滴落,他看着陈长生,瞪着眼睛,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有些茫然,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也不是很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苏离看着陈长生,情绪有些复杂,通幽境的少年对聚星境的名人,以前者胜结束——修行界历史上很少见的越境杀,就这样在他眼前发生了。

  他当年曾经完成过数次越境杀,他相信跟自己学了一个月剑的秋山在通幽上境的时候也能做到,但陈长生能够完成这样的事情以及他用的方式,依然让他很受震动。

  这场战斗是如此的平淡无奇。

  苏离清楚,唯因其平淡无奇,所以更惊心动魄。

  陈长生完成这次越境杀,靠的不是天赋血脉,不是天成剑道,不是天地与星空的馈赠,而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与领悟,这不是天才,却远比天才更强大。

  在时间的长河里,在广阔的大陆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人吗?

  苏离看着陈长生,默默想着这个问题,手指轻轻敲打着黄纸伞。

  直到最后,他也只敲了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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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酒后吐真言

  梁红妆望向苏离,面无表情,仿佛死人般问道:“为什么?”

  一片安静,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惨笑说道:“我以为天理终究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只是迟了些,但终究会有一个结果,哪里想得到,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可以一直活的好好的,如今眼看着就要死了,又冒出来了一个他。”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看他,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梁家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天凉陈氏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十几年前你要灭我梁家满门”

  梁红妆的笑声越来越大,身上的血流的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凄厉。说到最后一句时,质问已经变成嘶吼,那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嘶吼,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绝望与痛苦,直要深深地刺进听到的人的灵魂最深处。

  陈长生的头更低,脸色更苍白,手越来越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握不住剑柄,他不想去看已经状若疯癫的梁红妆,也不敢看苏离。因为他很担心如果自己看上一眼,便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生出难以抑止的悔意,从而陷入痛苦与挣扎之中。

  听着梁红妆悲愤的质问,看着低着头的陈长生,苏离依然面无表情——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那么后悔不后悔,没有任何意义,不需要进行检讨,即便有,那也只能发生在他自己的内心,他绝对不屑于向这个世界解释他就是这样性情的人,如果换作以前,无论梁红妆再惨,他都会面不改色地离去,今天他同样面不改色,但不知为何,在离开之前说了两句话。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头垂的太低,握剑的手太抖?

  “你梁家历代祖宗当皇帝的时候,又在南方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门?”

  苏离看着梁红妆面无表情说道:“至于灭你梁家满门……如果我真想这么做,你怎么还能活到今天,梁王孙如何还能活着?”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烦躁起来,望向陈长生寒声说道:“不赶紧走还傻站着做什么?模仿孤独还是冒充绝望?不要以为你救了我的命,就有资格对我说教。”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荒山那面走去。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他依然伤重,但可以慢慢走两步了。

  两只毛鹿吃饱了青草,回到场间,看着向远处走去的苏离和依然低头站在场间的陈长生,显得有些困惑,不知道该跟着谁。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梁红妆,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终于说出这两个沉重的字,他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些,伸手揽起两只毛鹿颈间的缰绳,沉默向前方那道有些孤单的身影追去。

  荒山那面是南方。

  梁红妆再也无法支撑,跌坐于地,看着渐行渐行的二人,痛声喊道:“你以为你们真的能回到南边吗?你继续跟着他,你也一定会死”

  陈长生没有回头,低着头继续沉默地走着。

  苏离走的很慢,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被他追上。

  毛鹿屈起前膝,伏在了地上,他把苏离扶了上去。

  从始至终,没有交谈。

  走过这座荒山,又翻越了另两座荒山,毛鹿停在一片青青如茵的草坡旁。

  陈长生从鹿背上下来,奔到道旁,弯下身便开始呕吐。

  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个家伙又没死,有什么好吐的。”

  陈长生摆摆手,想要解释两句,却无法压抑住胸腹间的难受,再次吐了起来。

  与梁红妆的这场战斗,是他第一次正面且独自战胜一名聚星境强者。这场战斗如果不是太过平常无奇,显得有些轻描淡写,或者能更配得上这场战斗在历史里的地位。

  但他付出的代价并不是平常,越境杀的战斗当然不像表面上那般轻描淡写。在梁红妆的星域威压之下,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浑身的骨骼都仿佛想要裂开,先前他的身体一直微微颤抖,那是情绪问题,也是身体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但真正的伤势不在身体,而在精神。

  他没有徐有容那样的推算天赋,更没有足够强大的天赋血脉,对慧剑的学习才刚刚上路,便要强行摧动慧剑迎敌,而且一动便是七剑,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承荷的。大量的甚至可以说是海量的信息采纳与分析,如大海般甚至如星空般浩瀚无穷的复杂计算,直接压榨于净了他所有的精神,让他的识海震荡直至将要崩溃。

  他的神识尽数消耗在那七剑之中,识海变得空空荡荡。

  修行者的身体是精神海洋里的一艘船。他现在的精神海洋枯竭了,那艘船在虚无的空间里不停坠落,永远没有止尽,这是很恐怖的一个过程。他觉得四周的一切,荒山与草坡都在不停地转动,变化,湛蓝的天空仿佛正在向头顶落下,这让他无比烦恶、难受、眩晕,痛苦,虚弱。就像连续喝了七天七夜的酒,那酒是烈酒,甚至还是劣酒。

  这种感觉非常痛苦,非常难受,而且这是精神层面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他把昨夜和今晨吃的烤肉与野果全部吐了出来,把胃液也吐了出来,最后吐出来的东西只剩下清水般模样的事物,直至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没有停止,他开始于呕,仿佛要吐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如此才能表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苏离看着在道旁呕吐的少年,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以黄纸伞为杖慢慢地走到陈长生的身后,慢慢地举起黄纸伞,打在陈长生的颈后。

  啪的一声,陈长生慢慢地倒了下去。倒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保证自己向后倒下,不会沾染到自己吐出来的那些秽物。

  但他没有昏过去,依然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痛苦无比,虚弱至极。

  苏离淡漠说道:“你如果不肯昏,就有可能疯。”

  刚才那一击,他把这些天暗中积蓄的力量全部用了,本以为或者不足以杀敌,但可以用来救人,却没想到这少年的身体如此坚韧。

  陈长生像濒死的鱼儿一样张着嘴,虚弱说道:“前辈,山上有棵草。”

  “你不会是临死前想写首诗吧?”苏离说道:“别这样,会让人不自在。”

  陈长生艰难地抬起手,指着那棵草说道:“那是百日醉。”

  就像苏离说的那样,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的识海真的有可能破裂,直接死去或者变成白痴,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现在真的很难受,很痛苦。如果他这时候能够保证视线不模糊,能够看清蓝天里的白云,他绝对会第一时间解下金针,把自己弄晕过去,但他做不到。

  幸运的是,在倒下的时候,他看到一棵能够让自己昏迷的草。

  苏离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那棵草摘了过来,有些粗暴地用手扯成碎段,塞进他的嘴里。

  陈长生终于闭上了眼睛,脸色依然苍白,睫毛微微颤抖。

  苏离有些疲惫地呼吸了两下,盘膝坐下,看了一眼静寂无人的荒山,右手落在伞柄上。

  片刻后,陈长生忽然睁开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天空。

  苏离眼帘微垂,说道:“还不肯昏?”

  陈长生疲惫说道:“药力没那么快。

  苏离说道:“那就闭嘴,闭眼,等着。”

  陈长生艰难地说道:“可是我有句话想对前辈说。”

  苏离沉默了会儿,面无表情说道:“放。”

  “前辈……以后还是少杀些人吧。”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觉得终于做完了必须做的事情,心神松懈,闭上眼睛,就此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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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开门见山梁王孙

  陈长生推开房门,走到椅前,对苏离把刚刚听到的这些事情讲了一遍,没有任何遗漏。

  苏离轻轻敲着椅扶手,沉默了会儿,然后笑了起来:“人间处处是麻烦,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解决这些麻烦。你的麻烦其实并不是太麻烦,虽然梁笑晓这一手确实很漂亮,但只要你回京都便能解决,如果我能回离山,当然就更好解决。”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梁笑晓的死如果是他想用自己的命来做一些事情,那么这个麻烦确实极难解决,但他毕竟是国教的当红人物,只要教宗大人依然信任他,问题便不大,至于离山剑宗方面,只要苏离能够活着回到离山,随便发一句话,谁敢质疑?

  苏离这段话看似简单,其实很不简单,他把两件麻烦合并成了一个麻烦,解决了陈长生当前最大的一件麻烦,陈长生不需要再做选择,只要保持原先的想法就好。

  “随后浔阳城里会出现很多麻烦,我似乎低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国教方面不愿意出面,我没办法解决这些麻烦,您说的对,我似乎是赌输了。”陈长生走到桌边,端起茶杯喝了口,润了润有些发于的嗓子。

  苏离的眉挑的更高,笑容更盛,说道:“你当然会赌输,不过你喊这一嗓子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你替我解决了最大的麻烦。”

  陈长生放下茶杯,有些不解,心想自己做了些什么?o

  “你喊破了我的行藏,全大陆的人都在看着浔阳城,寅老头终究是要些颜面的,总不能让国教的徒子徒孙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杀我。”苏离敛了笑容,平静说道:“如果不是这样,现在门外那名红衣主教,现在肯定在想如何能够杀死我,所以你至少解决了离宫这个大麻烦。”

  陈长生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国教的大麻烦解决了,不代表他有能力解决接下来的那些麻烦,华介夫先前的态度表现的非常明确,国教现在确实不会出手对苏离如何,但也绝对不会帮助苏离,最多是两不相帮的立场。

  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客栈外寂静无声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他走到窗边推开,只见对街房屋院落后方溅起无数烟尘,院墙与房屋不停倒塌,仿佛是有个巨大的怪兽正向着这边走来,又像是一场地震正在向此间蔓延。

  客栈外的教士们发出惊呼:“王府……动辇了!”

  陈长生闻言微怔,看着街对面越来越近的烟尘,感受着地面的震动,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是谁正向着客栈而来?来不及做更多思考,他直接翻窗而出,落在了客栈前的石阶上,此时华介夫也从客栈里走了出来,站在他的身旁,神情严峻至极,显得异常凝重。

  “谁来了?”陈长生问道。

  “梁王府的大辇。”华介夫看着街对面深处的烟尘,微微皱眉说道:“这座大辇已经近百年未曾离开王府,没想到今天却动了。”

  依然是那个梁字,果然是那个梁字。

  陈长生与苏离一路南归,知晓了很多修行界的势力分布,对于梁这个姓氏更是警惕到了极点,因为梁笑晓姓梁,梁红妆也姓梁。

  梁这个姓是曾经的国姓,梁氏便是前代中原王朝的皇族,与如今的大周皇族陈氏曾经有无比紧密的姻亲关系,千年之前,陈氏取梁而代之,对梁氏一族依然尊敬有加,或者是因为曾经的姻亲关系,或者是因为惭愧,总之是给予了各种殊遇。

  大周建国以后,梁氏离开京都,回归天凉郡,被封为郡王,但毕竟是曾经的君主,哪里可能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命运,依然心心念念想着回复旧日的荣光,只是时间总被风吹雨打去,现在的梁氏除了血脉依然高贵,依然颇受世间万民敬畏之外,早已没有了改天换地的能力,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大陆北方存在至今。但曾经统治整个大陆的姓氏,自然拥有非同一般的天赋血脉,千年以降梁氏出现过无数强者,到如今这一代,最出名的便是梁王府的那位年轻王爷梁王孙。

  正如华介夫所言,梁王府的大辇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了,今天大辇出了王府,一路破墙踏院向客栈而来,如此大的动静,说明必然有大事发生。世间唯一有资格坐在那座大辇上的人,当然就是梁王孙。

  在那名来北地游历的槐院强者出现之前,这位王爷应该就是苏离和陈长生要解决的最大的麻烦。梁王孙并不是那位王爷的本名,那位年轻王爷叫做梁朕,但是整座浔阳城里没有人敢用这个名字称呼他,渐渐的,整个大陆都开始称他梁王孙。

  ——逍遥榜第三,开门见山梁王孙。这个名号来自于梁王孙的性情,拥有最尊贵的血统、最强大的修行天赋,这位年轻的王爷做起事情来,向来很直接,很于脆,或者说很霸道。梁王府的大辇实在是太大,根本没有办法来到客栈所在的这条长街,于是王府的随从便开始拆房子,从浔阳城北一路拆到此间,真是霸道到了极点。

  轰的一声巨响,客栈对面街上的建筑倒塌,烟尘大作。

  一座华贵至极的大辇,在漫天烟尘里缓缓呈现。

  这座大辇宽约十丈,长也是十丈,上面铺着名贵至极的黑曜石,不知是哪家大师亲自雕刻了数百层花瓣,看着就像一个莲花座。

  莲花座两旁行着数十名低眉顺眼的童子与少女。

  如此大的莲花座上,只坐着一人。

  那人极为英俊,黑发束的极紧,衣衫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讲究,一身贵气,坐姿极为挺拔,在莲花座的正中,右手扶膝,左手握着一把杵,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雕像一般,眼神也仿佛雕像一般,没有太多生气,有的只是寒冷的意味这人便是梁王孙。

  他直接在浔阳城的万千广厦里开了一道大门。

  要来见山。

  然后推倒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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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一场盛宴的开端

  梁王孙要见的、要推倒的那座山,自然是离山。

  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就是离山。

  在以往,这座山峰高不可攀,即便是王破、肖张、梁王孙这样在逍遥榜高高在上的强者,也无法向他发起正面挑战,但现在,苏离受了重伤,这座山峰已然摇摇欲坠。

  梁王孙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把这座山峰摧毁,所以在收到消息后,他毫不犹豫地乘着大辇离开了王府,来到了这间客栈之前。

  只不过现在这座山峰之前,还站着一名少年。

  他想要推倒这座山,首先便要过少年的这一关。

  “你就是陈长生?”

  梁王孙看着客栈石阶前那名少年,平静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这时候很紧张。除了在天书陵门口远远看过王破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逍遥榜中人,这些人才是人类世界真正的中坚力量,野花盛开的年代,便是从梁王孙等名字出现开始。

  当然,从西凉镇到京都后,他已经见过很多真正的大人物,但那些大人物太过高高在上,无论是教宗还是苏离,哪怕关系已经称得上亲密,他也无法有实感。但黑莲花辇上的这位年轻王爷不同,因为以陈长生现在的境界与名声,早已经超越了青云榜的范畴,进入了点金榜,换句话说,他和逍遥榜已经很近。唯接近,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压力,或者说差距。

  梁王孙的眉微微挑起,陈长生的沉默让他有些意外,不知为何,他没有动怒,而是再次平静问道:“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这一次真的醒过神来,才知道对方是在问自己。

  对方是来杀苏离的,敢杀苏离的人,首先却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身上,如果换作别的少年,或者会生出一些骄傲与得意,但他没有,因为他没有身为名人的自觉。事实上,无论是青藤宴、大朝试、天书陵观碑,以及随后接任国教学院院长,种种事宜,已经让他成为这个大陆最出名的人物,即便是梁王孙这样的人物也要先对他说几句话,哪怕是不咸不淡的场面话。

  客栈前的长街一片安静,烟尘渐敛,除了散在四处的教士,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很多身影,那些人应该便是王府的死士,随时准备向客栈发起进攻,但暂时没有动,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陈长生的回答。

  西宁镇的少年道士现在已经有与梁王孙这样的人物进行平等交流的资格。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陈长生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转身走进客栈,关上大门,然后化作一道青烟跑到二楼。

  梁王孙正襟危坐于黑莲花间,眉挑得更高了些,似笑非笑。

  推开紧闭的屋门,陈长生来到苏离的椅前,说道:“我们跑吧。”

  苏离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已经买定离手,想认输也来不及了。”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说话,胸口微微起伏。

  他想带着苏离逃跑,自然说明他已经推翻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他认输了,因为实力差距在这里,不得不认。

  因为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战胜梁王孙。

  比头发丝更细的一丝可能都没有。

  客栈外,长街寂静如前。

  梁王孙居高临下看着浔阳城的主教大人,问道:“国教会管这件事情?”

  华介夫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说道:“无关的人的死活,我不会管,但陈院长的安危,我们是必然要管的。”

  先前陈长生对这位主教大人说可以当作不知道自己来到浔阳城,然而整座浔阳城都知道他在这里,国教中人又如何能够不管他?

  “我不明白这位年轻的陈院长为何要管这件事情,但……我不管。”

  梁王孙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擦拭衣上沾着的尘埃,说道:“王府的大辇既然动了,这件事情总要个结局。”

  华介夫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教宗大人在京都等着陈院长的归去。”

  梁王孙的动作微微顿住,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们就把他送回去。如果他不肯走,说不得我也只好把他一道杀了。”

  华介夫摇了摇头,说道:“那样的话,梁王府会绝后的。”

  主教大人这句话说的很平实,没有半点威胁的意味。因为这是客观的事实,如果陈长生死在浔阳城,国教会做出什么反应,谁都能想到。

  但唯因平实,所以强硬。

  梁王孙再次沉默,把变得微灰的手绢扔到辇下,有些意兴索然说道:“绝后?十几年前那件事情之后,你觉得我梁王府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今日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苏离,难道不怕离山杀我全家?所以这对我没用。”

  华介夫觉得春风骤寒。十几年前,那场国教学院血案之后最恐怖的杀戮被圣人们强行掩去了真相,所以他并不是很清楚那件大事的所有细节,但他很清楚梁王府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他看着辇上的年轻王爷,劝道:“何至于如此绝决。”

  黑莲辇很高大,梁王孙坐在其间,便似坐在楼上,恰好与客栈的二层楼平齐。

  他看着客栈二层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叹道:“谁让那四个字喊的这么绝。”

  浔阳城变成一座寂静的死城,一场杀戮近在眼前,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陈长生推开窗户,对着明媚的春光喊了四个字。

  苏离在此。

  这四个字把陈长生和苏离逼进了死地。

  其实何尝不是把那些想杀苏离的人逼进了绝境。

  国教没办法对苏离动手了。

  大周军方没办法动手了。

  想暗中杀死苏离的人,比如梁王孙,只能这样来明杀了。

  世间有很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更不能让人看见,不然不好交待。

  无论是向南人,还是向史书。

  比如杀苏离。

  这只能是一场隐藏在历史阴影里的血腥事,就像当年落柳原之盟,就像当年百草园之变,就像当年周消失的真相。

  陈长生却只用了四个字,便把这件事情变成了天下皆知的一场盛事。

  “盛宴已经开始,如何能够提前离席?”

  客栈幽暗的房间里,苏离坐在椅上,看着身前低着头的少年微笑说道:“我教了你行军布阵,教了你慧剑如意,你学的很好,甚至超过了我对你最高的期望,居然能把万千变化尽数化到先前那声喊里……现在我真的有些好奇,你到底能护我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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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有时候,救人得先学会杀人

  喊破苏离的行藏,将隐藏在夜色里的所有人与事尽数逼到了阳光底,陈长生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刻意的,是按照心意行事,他最在意的便是顺心意。但在做这件事情之前他当然仔细地考虑过后续,觉得好处应该会大于坏处,正如梁王孙所感慨的那样。

  这是一种谋略也是一种计算,一路南下苏离教给他的那些道理,比如战策比如剑法都被他用了出来,换一个角度来说,他对着春光明媚的浔阳城喊出那四个字,便等若对着漆黑一片的夜色刺出了一记慧剑,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觅着了些光亮。

  可当他亲眼看到梁王孙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计算推演出了些问题,这里说的问题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打不过必须逃,而是他认为梁王孙本就不应该出现。梁王孙不顾王府传承,民意汹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杀苏离,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陈长生看着苏离问道。

  苏离说道:“因为他们都姓梁。”

  梁笑晓、梁红妆、梁红孙这三个表现出来最想苏离死的人都姓梁,他们都是梁王一脉?苏离与梁王府又有什么化不开的仇怨?

  “做过皇帝的人谁甘心一直做王爷?”苏离看着窗外隐约能见的那座黑莲大辇,说道:“梁王府的历代主人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京都,重新坐上皇位,只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直到十余年前,京都那场内乱,才终于让他们看到了可能。”

  陈长生听苏离说过当年的事情,有些不解问道:“当时想要起事的不是长生宗吗?”

  苏离:“要谋天下,其虑必深,梁王府数百年前便开始渗入长生宗,十余年前长生宗挑动南北相争,正是他们的好手段。”

  陈长生不解,当年长生宗的长老被苏离一剑尽数杀死,梁王府隐藏数百年的图谋被碾碎,确实极恨,但何至于对苏离如此恨之入骨?

  苏离说道:“那些长老里有个姓梁的,应该便是梁笑晓的祖辈。至于梁王孙和梁红妆为何会如此恨我,或者是因为当年我在长生宗杀人之后,顺道来了趟浔阳城,把梁王府里的那些老家伙也全部杀了。”

  陈长生沉默无语,心想这等若是杀人全家,如此血海深仇,难怪梁王一脉的年轻人们对苏离如此仇恨,梁笑晓甚至不惜与魔族勾结。

  窗外隐隐传来梁王孙与浔阳城主教的对话声。

  陈长生沉默听了片刻后,忽然问道:“前辈,真的需要杀这么多人吗?”

  苏离的脸上流露出嘲讽的神情,说道:“又准备开始说教?”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本不应该流这么多血。”

  苏离没有直接回答,说道:“当年长生宗和梁王府意欲以南征北,其时京都混乱至极,朝堂与国教依然分裂对峙,南人唯一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天海的存在,他们最后找到了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什么方法?”

  “他们要我去京都杀天海,就算我杀不死天海,相信天海也会身受重伤。”

  “前辈,您去了吗?”陈长生刚刚问出口便知道这是句废话。

  苏离当然没有去京都杀天海圣后,不然历史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果不其然,苏离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说道:“我看着像有病?”

  陈长生心想那些南人才真有病,居然会想出这么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主意,问道:“他们当时是怎么劝您的?”

  “他们抓了我的妻子,把她囚禁在长生宗的寒潭里,然后用大义劝我。”

  苏离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即便已经时隔十余年,陈长生仿佛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愤怒。

  “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

  苏离最后说道:“血流的多了,剑要洗于净很麻烦,更不要说衣裳,所以我也不喜欢流血,但有时候,人必须杀,血必须流。”

  陈长生懂了。这段他曾经听过的往事在今天被完全补完,苏离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告诉他一个简单的道理,同时不想再听他那些劝告。

  存在于人世间,想要自由地活着,想要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受伤害,你必须足够强大,并且让整个世界都承认你的强大,畏惧于你的强大。如何证明,如何让世界承认这一点?你要敢于杀人,敢于让整个世界流血。

  苏离就是这样做的。他把长生宗的长老全部杀死,险些让梁王府灭门,让大陆血流成河,他虽然没能挽回自己妻子的生命,但在那之后的十余年里,没有任何人再敢威胁他、利用他、也没有任何人敢去威胁他的女儿。

  懂了不代表就能接受,但陈长生也没有办法再对苏离说些什么,那只好和别人去说。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黑莲大辇里的梁王孙,简单说道:“我要护着他。”

  梁王孙英俊而贵气的容颜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说道:“很多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周园里,没想到,你却会死在浔阳城。”

  陈长生的话很简单,梁王孙的回应也很简单,他既然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来杀苏离,便说明他已经不在意任何人的威胁,哪怕是国教。

  “他当年没有杀死你,没有杀死梁红妆,也没有杀死梁笑晓。”

  陈长生说道:“他给梁王府留了一条后路,梁王府或者也可以给他留一条活路。”

  “可是当年能活下来的人很少,而且你真以为那是一条后路吗?不,王府失去的,是数百年里无数人的希望,不过我倒确实可以给他留一条活路。”梁王孙冷酷说道:“你让我砍断他的四肢,废了他的经脉,我就让他活着。”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不公平。”

  梁王孙说道:“以血还血,以死亡还赠死亡,最是公平不过。”

  陈长生说道:“前辈是为了人类才去的雪原,被魔族围攻才受的重伤,不然你们根本没有可能杀死他,所以他不应该死在人类的手里,至少不应该是这一次,至少不应该是这么死,无论他曾经杀过多少人,哪怕他或者真的不是好人。”

  听着这番话,客栈四周的教士还有梁王府的那些死士的情绪都生出了些变化。

  梁王孙看着窗口处的他,平静说道:“你说的或者有道理,一代传奇就这样死去,杀死他的我想必在史书上也只会留下宵小之辈的名声,但……我不在意,这个世界也不会在意,因为这是唯一可以杀死他的机会,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想他死。”

  陈长生问道:“哪怕这等于是和魔族合谋?”

  “这是一场无耻的谋杀,不要说与魔族合谋,就算是与魔鬼交易又如何?”

  梁王孙话音方满,客栈四周的房屋纷纷倒塌,不知道多少修行者的身影出现。

  浔阳城的城门虽然已经关闭,又如何拦得住这些想要杀死苏离的人?

  天空里忽然闪起一片火红的光线。随着温度的提升,烈风扑面,一只火云麟降落在长街的那头,薛河坐在上面,盔甲上依然残留着当日留下的血水。紧接着,一身舞衣的梁红妆出现在长街的另一头,他妩媚的容颜已然满是灰尘,身上的剑痕依然清晰可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支撑着赶了回来。看着梁红妆出现,华介夫微微皱眉。当日正是这位浔阳城的主教,暗中告诉梁红妆苏离的行踪。

  “你看,就连国教其实也很想他去死。”梁王孙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又如何能够对抗整个人类世界呢?”

  陈长生看着客栈四周与街巷里的那些身影,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在大陆北地拥有怎样的声名,属于哪个宗派山门,只能从气息中感觉到这些人的可怕。这些都是来杀苏离的人。薛河是大周神将,应该不会出手。梁红妆应该已经无力出手。但这些人会出手。更不要说,还有那名一直藏匿在黑暗里的著名刺客刘青,今日这场战斗,除了梁王孙之外,最可怕的就应该是此人。

  苏离重伤,向整个大陆发出了盛宴的邀约,来参加这场宴会的宾客已经到场,他们以剑为筷,准备饮一杯血做的美酒,享用一顿人肉的大餐。陈长生不知道这场盛宴还会不会有宾客到场,他想试着把餐桌掀掉。

  他站在窗边,看着黑莲辇里的梁王孙,神情不变,真气缓运,神识落入剑鞘里,联系上黑龙的离魂,唤醒了那些已经沉睡多日的剑。

  无数把剑。

  他开始计算推演,开始准备燃烧真元,开始准备万剑齐发。

  慧剑、燃剑,这是苏离教给他的剑,万剑是他的剑。

  他想试试看,能不能用剑道上的提升,补足万剑剑意的消耗,从而重现周陵前的那幕画面,然后直接一举杀死梁王孙。

  陈长生是通幽上境的少年天才,梁王孙是逍遥榜上的真正强者,无论在谁看来,甚至他自己也清楚,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有若城地。

  但他依然想试试看能不能杀死对方。

  因为现在的局面注定了,他必须杀死梁王孙,才能让苏离活下去。

  这,或者是他从苏离身上学到的最新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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