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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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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伪莫辨(二)


  何氏去年八月生子,如今王家小大哥儿一岁零三个月,正是牙牙学语。

  一个三头身奶娃娃,白白嫩嫩,穿着大红袄,胸前挂着金锁片,头上留着桃子头,被乳母抱了进来。

  一进屋子,这奶娃娃不看旁人,目光直落到何氏身上,挥着小胳膊往何氏身上探:“娘,娘……”

  何氏看着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等何氏起身去接,王守仁已经起身了,两步过去,将小大哥儿接到怀里。

  “爹,爹!”小大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身子一窜一窜,伸手去抓王守仁头上的发簪。

  王守仁抓了他的小肉手,道:“你师兄来了,快来见见你师兄……”

  小小婴孩,又哪里晓得什么是“师兄”,顺着王守仁转身望过去,看见沈瑞,也不认生,只露着米粒牙笑着,嘴边亮晶晶地。

  沈瑞仔细地看了几眼小师弟,满心新奇,都说外甥像舅,可眼前这小大哥儿长得却不像何家人,五官与王守仁倒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婴孩版的王守仁。

  上辈子曾听姐姐念叨过一句,从遗传学来讲,父肖子是对婴儿的一种保护,更能激发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毕竟没有十月怀胎,没受过孕育之苦,对于孩子,父亲就比不上母亲。

  只是这奶娃娃嘴边那银丝亮闪的,是口水吧?眼看就要滴答在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却是没有嫌弃,掏出块帕子,给儿子擦了口水。

  “快叫师兄!”王守仁笑眯眯对儿子道。

  “西兄……”小大哥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话。

  爹娘在身边,即便是有生人在跟前,小大哥儿也不觉得怕,在王守仁怀里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非要下地来走走。

  王守仁就弯腰放下儿子,一只手在后边护着。

  虽说才十五个月,不过小大哥儿走路已经无需人扶。

  他似对沈瑞有些好奇,晃晃悠悠走到沈瑞跟前,抬起小脑袋瓜子,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沈瑞见了欢喜,伸手抱了起来。

  小大哥儿也乖巧,看了看沈瑞,又望了望笑眯眯观望的爹娘,嘴巴一张:“西兄!”

  沈瑞掂了掂手中分量,咋舌道:“小大哥儿分量可不轻,同我们四哥差不多……”

  四哥是前年重阳节生日,比小大哥儿大十一个月。不过因生下来孱弱的缘故,即便调理了两年多,也是看着不错罢了,同健康的婴孩比起来,到底差些。

  王守仁道:“这小子生下来就壮,将八斤的分量,打小饭量也大,连乳母都要两个。”

  沈瑞听着这个分量,虽为何氏后怕了一下,不过更是为王守仁高兴。

  王守仁年过而立才得了长子,如今小孩子养大又不容易,小大哥儿自然是身体越结实越好。

  师徒小别重逢,王守仁与何氏就留饭,沈瑞也不客气,就在王家用了午饭。京城虽不少人家是两餐,可因王家也是南边人,依旧留着南边习惯,一日三餐。

  因徐氏有吩咐,沈瑞就问了何氏归省的事。

  何氏当年是新妇,就随着丈夫回乡,如今回来,自然要先带了孩子去娘家。

  “昨儿二郎来了,我娘那边也急着,我与大爷商量着是明日过去。”何氏笑道。

  “母亲可惦记表姐呢,说等老师与表姐忙过这几日,就请你们家来,要为你们洗尘。”沈瑞道。

  徐氏视何氏为骨肉,何氏心中对这姨母也亲近,不过想到沈家并不是长房,她神色就有些勉强。

  早先不管乔氏如何指责她,她都不怕,现下却是愧疚中带了几分担忧。愧疚的是,自己并没有“从一而终”,另嫁他人为妇;担忧的是,丈夫对于这段往事会心存不快。

  即便是徐氏相邀,何氏也不敢点头,迟疑地望向丈夫。

  王守仁比她年长十几岁,哪里看不出妻子的忐忑?只是他素来豁达,并不是小气之人,怎么会去计较这些。沈家本就与王家有旧,如今又是拐了弯的姻亲,且他与沈瑞的师生关系这这里摆着,自然是亲近的好。

  至于过去之后少不得成了外甥女婿身份,王守仁倒是不在意。沈沧本就是与王华平辈论交,即便王守仁收了沈瑞做学生,在沈沧面前也是执晚辈礼。

  “等到令尊休沐,少不得过去打扰。”王守仁痛痛快快地道。

  沈瑞心里算了一下,那就是在几日后,便道:“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要携了小大哥儿去,这也是母亲的原话。她老人家虽惦记着看孙子,可老师与表姐既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守仁笑道:“哪里就能冻得了他?现下每日还要叫人抱着出去转转的,只闷在屋子里是不肯依的……”

  *****

  南城,明时坊,沈宅。

  地上的落雪已经扫了,光秃秃的小院露出青石板路来。乔氏扶着婢子的手,从上房里出来,望向西厢时就带了担忧。

  等进了屋子,乔氏便低声询问从西厢回来的乳母,道:“二叔怎么样了?”

  那乳母道:“奶奶放心,二爷是昨儿受了寒,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是吃两日发发汗就好……”

  乔氏扶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太太哭天抹泪的,不知道的,倒像是二爷不好了似的……”

  那乳母站在门口,挑着帘子往外头瞅了瞅,见一人从西厢出来,去了上房。

  “大爷去上房了,当是宽慰太太去了,奶奶是不是也过去?”乳母道。

  乔氏眉头微蹙,又松了开来,轻叹了一声,袅袅从东厢里出来。

  到了正房,就见白氏包着头发倚在床头“嘤嘤”地哭。

  乔氏先前已经被磨了一上午,眼下听到这哭声,就觉得头疼。婆婆这般作态,乔氏颇为意外。她本以为身为寡母,教养大两个儿子,即便看着是温柔之人,定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团面团,遇事半点主意都没有,除了哭就只有哭。

  乔氏进门不过半月的功夫,白氏就哭了三、五回。开始时乔氏还忐忑不安,后见丈夫并无迁怒自己之意,便也习惯了。

  昨天沈琇回来,就有些不舒坦,今早婢子进去叫人时已经烧的糊涂。

  等婢子发现,告诉白氏,白氏颤悠悠到西厢一瞧,就开始哭天抹泪。至于延医问药,都是沈琰的事,她倒是一概不理。

  乔氏虽是长嫂,可叔嫂年纪相仿,瓜田李下需避嫌,就在白氏身边服侍,并没往小叔子身边凑。陪着白氏一上午,她差点要被眼泪给淹了。

  “娘,二弟没事。就是昨儿雪大,他顶雪回来,有些吹着了,吃几剂药就好……”沈琰轻声劝慰道。

  “可怜的孩子,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是有人服侍,哪里就能让他烧糊涂了?”白氏哽咽道。

  沈琰听了,眉头微蹙。

  早在乔氏进门前,白氏怕官家出来的儿媳妇高傲,就要买个婢子给沈琰做通房,被沈琰拒了,一直没有死心,如今不过借着沈琇的病旧话重提罢了。

  乔氏进门半个月,对待白氏这个婆母,朝夕定省,十分恭敬孝顺。看在沈琰眼中,自然是十分满意。可是白氏始终不忘去年进京后乔家的怠慢,当面和和气气的,私下里对儿子各种抱怨。幸而沈琰是个明白人,知晓自己亲娘毛病,不过是听了就过,没有往心中去,否则夫妻情分就就崩了。

  沈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就见乔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侍候立一旁,鹅蛋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沈琰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娘,二弟明年要参加乡试,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少年人本就心性不稳,要是因男女之事分了心思,岂不是耽搁了大事……”

  白氏不死心道:“老二明年回南京,身边也总要有妥当人服侍。家里的不行,就寻牙子好好挑挑,买个妥当的来……”

  沈琰摇头道:“不妥,前程紧要,这些事儿子自有安排,总是为了二弟好。娘您好生歇着,就别操心了……”

  白氏知晓自家长子的脾气,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的,便觉得怏怏,看着旁边站着的乔氏,越发觉得不顺眼起来。

  乔氏只作不见,低声道:“大爷去照看二爷吧,妾在这边服侍婆婆。”

  沈琰也不放心沈琇,便点点头。

  白氏越发气闷,往靠枕上一歪,道:“我短了精神要歇歇,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

  沈琰听了,也不多话,只上前掖了掖白氏身上的被子:“那娘您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

  白氏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酸的不行。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这才半个月,儿子媳妇就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听着门帘撂下的声音,白氏抬起头望向门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

  南城书院,教舍。

  夫子在前面拿着书,正给大家讲时文“破题”。沈珏坐在下首,只觉得身上飘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即便手心是热的,也能摸出额头滚烫。

  沈珏不由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逞强。今早既难受,就不该硬撑着来上学。可是眼下夫子在上课中,自己也不好立时起身。他咽下一口吐沫,觉得嘴里越发干了。

  在南城书院的几个教舍中,沈珏所在的班人数并不算多。

  同白衣班那些童子少年相比,这边童生班多是十六岁以上的少年与青年。因这个缘故,书院里的炭火便也紧着白衣班那边,这边只是不冷罢了。

  对于正在发高烧的沈珏来说,却是难熬。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越来越沉。

  沈珏实是受不住,就慢慢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

  崔夫子最爱讲大课,一堂课下来也将一个时辰,现下当到一半了,还需要熬半个时辰,昏昏沉沉中,沈珏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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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三章 真伪莫辨(三)


  杨宅,书房。

  杨廷和还没有回来,杨慎在家,就直接在前院书房接待来访的沈瑞。沈瑞虽回京半月,之前也曾来过杨家一趟,不过因当时有其他事,即便过来,却是打了个照面,并没有久待。

  今日沈瑞来的早,杨慎又没有去书院,就问起沈瑞的功课来。

  他与沈瑞同庚,不过因沈瑞是未来妹婿,杨慎这个大舅哥便就有些“长兄”的做派。虽说杨慎绷着小脸故作成熟状,看的让人心中暗笑,可对于杨慎在课业上的教导,沈瑞听得格外认真。

  他并无状元之才,之所以现下看着不错的成绩,还是沾了活了两辈的光。不过后世国学渐微,沈瑞即便有所接触,学的也不过是皮毛。真到了古人跟前,那就不够看。要不是这几年勤勉用功,一年当旁人两年用,也不会顺顺利利过了院试。

  要是沈瑞生在百姓人家,十几岁的秀才,还能混个“神童”的名头听听,可生在书香世代的沈家,就真的不算出彩了。

  等到了京城,沈瑞又掉进状元堆里,王华、沈理、毛澄都是状元,眼前这杨慎是未来状元,王守仁虽不过是二甲进士,可满身才华却是实打实。同这些才华横溢的才子相比,沈瑞的文章只能算是“勉强”。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见到各位大才时便也格外仔细请教。虽是准备参加明年乡试,也盼着自己能过去,可到底成绩会如何心里也没底。他心里作此想,言谈中不免就带了几分出来。

  杨慎见状,不由皱眉道:“你既是心里不踏实,作甚不好好安生再读几年书?如今你年纪尚幼,即便明年顺利过了乡试,后年也不会下场,作甚不等下一科?”

  杨慎之所以在过了院试后就回京,没有继续留在四川老家,就是因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要等下一科。

  “乡试不过是落榜不落榜,又不分三甲,试试也没什么。”沈瑞避重就轻道。

  杨慎不赞成的摇摇头,道:“怎么就没什么?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倒耽搁了正经读书功夫。”

  杨慎不是旁人,与寿哥又是认识的,沈瑞就没有瞒他,将“郑皇亲”的流言在府学蔓延的事情说了。

  杨慎拧着眉头,神色满是肃穆,带了愤怒,道:“岂有此理?!不过是一市井闲汉,就能诋毁中宫,质疑东宫嫡长身份,满朝诸公,竟任之由之?”

  沈瑞见他如此神态,颇为意外:“此事京中已传的沸沸扬扬,大兄在书院不曾听闻么?”

  杨慎摇头道:“倒是听同窗提过一句,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的笑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人。”

  杨慎是真正的儒家子弟,“忠孝”两字都刻在骨子里,对于那没头没尾的“郑皇亲”自然是看不上。

  “幸而当今只有一子,否则东宫危矣!”杨慎叹气道。

  沈瑞本想与杨慎八卦一下“抱子”传言的真假,可想了想又没有必要。十几年前宫禁之事,除了当今天子与皇后娘娘之外,就连阁臣也不能保证什么是真是假。

  如今看似太平,实是内忧外患,外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时常犯边,内里天灾不断,各地流民蠢蠢欲动。

  “不管怎样,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沈瑞道。

  杨慎挑眉道:“若是东宫不亲近外家,倒是国人之幸……”

  读书人清高,本就瞧不起外戚之流,张家兄弟如今又太瞩目了些。

  杨慎虽看不过当今天子厚待张家,不过也只说这一句罢了。

  沈瑞想起再有一月,就是杨恬生辰,便道:“恬姐儿最近在忙什么?”

  杨慎瞥了他一眼:“跟着太太学习管家,左右是不玩小孩子那些游戏,恒云生辰里别再送小孩子那些玩意儿了……”

  沈瑞讪讪,道:“恬姐还小……”

  “过年就十二,也该紧守闺训避了外男……”杨慎轻哼道。

  沈瑞听了,打着“哈哈”道:“理应如此……”

  上辈子看书,《源氏物语》是他极爱的一本书,萝莉养成什么的,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眼下是大明朝,民间虽礼乐崩坏,不过读书人又要扯上一层遮羞布,讲究什么“礼教大防”。对于士人家闺秀,要求尤其苛严。

  其实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就是孙氏进沈家教养这一条,听起来虽有些异于常理,不过对于孙氏来说,提前熟悉婆家,早早与婆家长辈培养出感情来,比那些两眼一抹黑给人做媳妇的人要好的。只是二老爷犯了“中二”病,折腾黄了亲事,要不然也是一段佳话。

  沈瑞因怜惜杨恬丧母,有心效仿,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在世人眼中,“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闺女闺中,“童养媳”也容易被人看轻。

  要是沈洲当年定亲的是小官之女,或是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乔老太太搅合亲事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结仇,坏了自家名声,只因孙家是商贾,孙氏除了老父别无娘家兄弟可依,连教养都要靠了沈家,才使得乔老太太那般肆无忌惮。

  杨慎虽觉得沈瑞将妹妹当孩子哄,有些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生气。家中弟妹虽多,同胞骨肉只有杨恬一个,杨慎这个哥哥自然是将妹妹疼到心坎里。

  沈瑞重视小未婚妻,杨慎这个大舅子心里也欢喜。只是瞧着沈瑞对杨恬的重视,不夹男女之欲,送的东西也与相思无干系,只像是哄小女孩儿的。沈瑞家里有个妹妹,不少东西都是托了玉姐之名送过来,就是闺中小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小物件、小首饰什么的,那些未婚夫妻之间常见的表记什么的一样没有。

  杨慎倒是有些摸不准沈瑞的想法了。

  瞧着沈瑞跟哄妹妹似的,像是情关未开,可是他已经十五了。要是沈瑞惦记杨恬,杨慎会觉得不合规矩;这“开窍”开到旁人身上,杨慎心中也不乐意。

  沈瑞哪里想到杨慎会想这些,只当礼教大防如此,之前自己见杨恬时露了轻浮被杨家人挑剔,杨家这边才限制两人相见。

  现代人别的优点没有,“入乡随俗”这一点是明白的。沈瑞虽心中有些可惜不能“养成”,可对于未婚夫妻不能相见也没有太大反应。

  毕竟杨恬还小,即便晓得她以后是自己的结发之妻,现下也生不出狎昵之心。

  落在杨慎眼中,见沈瑞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就听有小厮进来道:“少爷,沈尚书家来人寻沈少爷……”

  杨慎闻言一愣,看向沈瑞。

  不早不晚的时辰,追到姻亲家来寻人,定是有大事了。

  沈瑞心下一沉,起身取了披风道:“我去看看……”

  杨慎也披了大氅,随他到了门房。

  门房里,有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管事面带焦急在那里等着。沈瑞认识他,是前院当用的管事。

  见了沈瑞,那管事忙迎上来,强作镇定道:“二少爷,太太打发小的请您家去……”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杨慎道:“大兄,既是家母相招,小弟就先回去。”

  杨慎一把拉着他的胳膊道:“也先问问到底是何事,父亲昨日就惦记你今日过来,等回来不见你定要问的,我总好有句交代。”

  他不过是嘴硬,实际上是不放心,对于沈瑞这个妹夫,相处了两年,在杨慎心中也早就是亲人了。

  两家既为姻亲,走动了两年,对于沈家杨慎也是晓得,除了沈瑞、沈珏这两个嗣子,满门老弱妇孺,要是细想,就让人悬心。

  沈瑞看了杨慎一眼,转过头去,望向那管事道:“可晓得太太因何事找我?”

  沈瑞说着话,心里却揪得慌。他担心是三老爷或是四哥有什么不妥,这父子两人一病弱一幼小,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稍有不慎就受风着凉。

  那管事脸色泛白,道:“三少爷病了,被田家二舅爷送回来……”

  沈瑞听了,颇为意外,却也不再耽搁,忙与杨慎作别。

  要是小病,徐氏不会小题大做打发人出来寻沈珏;要是大病,什么时候病的?

  沈瑞心急如焚,一路飞赶,急匆匆地回了沈宅。

  进了家门,沈瑞没有去上房,直接奔松柏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是不是昨日下雪,勾起了沈珏寒症。想到这里,他又磨牙,将二太太恨了个半死,沈珏本好好的,要没有去年二太太折腾一回,也不会损了身体。又安慰自己,不要瞎担心,去年腊月里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都好好的,这次当也没大事。

  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酸臭,地上有清理过的痕迹。

  望向炕上躺着的沈珏,沈瑞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二哥回来了!”三太太看见沈瑞,哽咽道。

  沈瑞顾不得向诸人见礼,直直地走向炕边。

  沈珏满脸赤红,露出苦痛之色,躺在炕上双眼紧闭,上身被徐氏抱在怀里,身体一下下地抽搐,三老爷在旁,按着沈珏的大腿。

  大夫坐在炕边,手中拿着银针,艰难落针,满头大汗。三太太在一旁,噙泪站着看着。

  “珏哥!”

  沈瑞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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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四章 真伪莫辨(四)


  沈瑞的眼前就跟放慢动作电影似的,沈珏再抽搐,大夫在下针,三老爷说着什么。

  沈珏身子渐渐平静,徐氏脸上露出骇色。

  大夫用手指探了探沈珏鼻下,摇了摇头,道:“三少爷殇了。”

  殇,未及冠而亡曰“殇”。

  殇分三等,八岁至十一岁为“上殇”,十二岁至十五岁为“中殇”,十六岁至十九岁为“上殇”。男子订婚,女子许嫁不为殇。

  沈瑞即便早就知晓这时医学落后,也听说过百姓人家儿女夭折之事,可毕竟是耳闻,并不曾亲见。

  沈珏在徐氏怀里咽的气,大夫给出的诊断是风寒。是风寒不是“伤寒”,“伤寒”致死并不稀奇,可是这风寒不就是感冒么?

  小小一场感冒,就要了一条命?

  大夫之前说的清楚,沈珏半月前刚染病,现下体表看着好了,内里还虚耗。这次风寒入体,就来势汹汹,中间又高热的时间长了,诱发心绞,这才无力乏天。

  沈珏是侄子,不是儿子,无需像沈瑞这样每日往正房请安。沈家上下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就各自在屋子里用饭,如此一来三、五日不打罩面是寻常。

  大夫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沈珏这是耽搁了。

  沈家诸长辈除了悲痛,剩下的便都是自责。徐氏是大伯娘,三太太是当家婶子,昨晚松柏院要了姜汤并不是秘密,只要两位长辈多问一句,说不得就不会如此。

  可是最最自责的,却是沈瑞。

  他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后悔莫及”。

  平日里沈珏与诸位长辈见的不多,可与沈瑞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不是他过来九如居,就是沈瑞过去松柏院。只是这几日,沈瑞被王鼎搅合的心烦,满心想着怎么揭开“郑皇亲”之事断了他的后路,疏忽了沈珏。

  “都是我的错”三太太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已经泣不成声:“我昨儿听人说了三哥这边要姜汤,却没有当回事,但凡多问一句,但凡多问一句……

  她无法不自责,凭着良心说,要是昨晚要姜汤是九如居,她肯定会多问两句;只因沈珏是小二房嗣子,因着乔氏的缘故,三太太心中并没有憎恶沈珏,可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对沈珏那边睁一只。

  三老爷已经是站不稳,扶着抗沿,脸色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

  徐氏扶着沈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脸上满是沉痛与悲切。

  大夫见惯了生老病死,比旁人镇定许多,发现三老爷异样,忙道:“三老爷还请节哀”

  徐氏与三太太听了大夫的话,望向三老爷,发现他的不妥。

  三太太忙上前,扶了他坐下。

  三老爷长吁了一口气,胳膊却是有些发抖,颤颤悠悠地摸向沈珏的脸。

  沈珏早已停止了抽搐,原本满是痛苦的脸也平静下来,看着如同睡着了似的平和。只是之前的赤红已经消退,只余下冰冷灰白。

  徐氏已经将沈珏放下,站起身来。

  她顾不上自责悔恨,满脸担忧地望向沈瑞。

  从方才大夫探看沈珏鼻息,沈瑞就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沈珏,神灵出窍一般。

  徐氏看得心惊,上前两步,扶了沈瑞的胳膊:“瑞哥”

  就见沈瑞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幸好徐氏死命扶着,才没有让他摔到地上。

  大夫见情形不对,忙过来打把手,将沈瑞扶到炕边。

  沈瑞双眼紧闭,已是人事不知。

  三太太与三老爷吓了一跳,顾不得哭,忙围上前。

  大夫摸了脉,道:“痰迷心窍,倒是无碍,灌几副汤药就好了。”

  看着炕上两个少年,徐氏心中大恸。

  这世上最揪心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年前一遭,已经如钝刀子割肉。三年后又来了这一遭。

  只是眼前沈瑞如此,三老爷又是不顶用的,她便只能强忍了悲痛道:“珏哥是中殇,也该操办起来……”

  不足八岁的幼童早夭无服,家里并不操办后事;到了八岁夭折的孩子,还要有殇服,后事即便从简,也需要操办。

  即便不惊动外人,沈氏各房族人与乔家都要请到的。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本生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加上沈珏是小二房独嗣,他这一殇亡,小二房又面临绝嗣之境,乔家那边也要知会。

  不说别人,五房上下,得了丧报,都震惊无比。沈瑛与沈全兄弟,顾不得夜色渐黑,连夜过来尚书府。

  尚书府里虽没有乱成一团,沈珏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不过气氛死气沉沉,令人心惊。

  三老爷身子在那里,即便知晓克制,不愿意给家里添乱,可既悲沈珏之夭,又忧心昏厥的沈瑞,身子哪里经得住,也跟着倒下。

  沈沧即便上了年岁,见惯生死,可想着沈家骨血凋零也一下子老了几岁。

  倒是徐氏与三太太,不管心中多么悲切,都是强撑着,妯娌两个一起操办沈珏的后事。

  沈珏是小辈,又不是长子,并不需要移屋,直接在松柏居停灵。

  沈瑛见尚书府这边长辈都是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下跟着担忧,沈全却是觉得自己身上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自打得了消息,他就是如此,总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且做的是个没头没脑的噩梦。

  沈珏穿着大红的锦衣,躺在松柏居堂屋的板子上。

  沈瑛心下叹了一口气,上前上香。

  沈全却是走到沈珏身边,扶着沈珏的胳膊,轻声道:“珏哥……”

  眼前这个不是旁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族兄弟。他并无对亡者的畏惧,只有满心的不可置信。

  徐氏在旁,眼圈泛红。

  沈瑛低声斥责道:“全哥,勿要扰了珏哥安宁……”

  “安宁?什么安宁?不要安宁”沈全哑着嗓子道:“珏哥才十五,正是该活蹦乱跳的年纪,作甚要安宁?”

  沈瑛知晓自己弟弟与沈珏关系好,见他如此也不忍苛责,只道:“珏哥已经去了,听说瑞哥还昏厥着,你这做哥哥,也该坚强些,去看看弟弟……”

  沈全咬牙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照顾珏哥的?作甚小小风寒就要了命去?”说罢,也不用人带路,含悲挟怒“蹬蹬”地跑了。

  沈瑛见状,带了愧疚道:“大伯娘,全哥与珏哥感情深,这才糊涂了,还请恕罪……”

  徐氏苦笑道的:“都不是外人,作甚说这客套话?珏哥走的急,我们几个老的都受不住,何况全哥这实心意的孩子……”

  两人一个不放心沈全,一个不放心沈瑞,就从松柏居移步九如居。

  九如居里,倒是一切太平。

  即便沈全就站在沈瑞炕边,也没有发生摇醒沈瑞大骂的事,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沈瑞,脸上变幻莫测。

  沈瑛松了口气,上前看了沈瑞脸上几眼,低声问徐氏道:“大伯娘,瑞哥没事吧?要不要去请太医?”

  尚书府虽还有个四哥,今年不过两生日多,离长成还早,能不能站下都是两说,沈瑞却是尚书府支撑门户之人。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沈珏,到沈瑞这里自然要加倍小心。

  “已经灌了药,是悲恸过度、痰迷心窍,醒来就好了。”徐氏道。

  沈全脸上怒意已经散了,耷拉下脑袋,神色莫名,低声自语道:“当年瑞哥也是风寒呢……”

  入“九”以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天色才放晴。

  “什么?沈珏夭了?”寿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回你不是还说看到他们兄弟去高家了?”

  张会道:“月初的事,两、三天了。标下也是昨儿才听家里提起,也大吃一惊”

  寿哥瞪着眼睛追问道:“怎会如此?是意外还是什么?”

  对于少年太子来说,早就见过殇亡。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襁褓中的婴孩才是脆弱得跟玻璃似的,小病小灾的就能夺了命去;沈珏比他还大两岁,在他眼中算是半个大人。

  虽说他与沈珏不过见了两、三面,不过是认识而已,可是想到曾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说没就没了,心中还是有些怅然。

  “听说是风寒”张会唏嘘道:“外头都说沈家风水不好,不利子嗣……之前的沈珞眼看及冠殇亡,如今过继来嗣子亦如是,外头有些闲汉再打赌下一个什么时候呢……”

  寿哥皱眉道:“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沈尚书侄儿是坠马而亡,不过是倒霉罢了……还有这沈珏,之前看着他也没那么弱,怎么身子骨这么不结实?”

  听着少年之殇,寿哥心里不自在,也不过是不自在罢了。他倒是没有悼念沈珏,只是想着既是“朋友”,得了消息,也该打发人去瞧瞧沈瑞,探问一二

  可是自打他生病,皇上就拘他拘的紧,不许他再随意出宫。折腾一趟,并没有遏制张家对东宫的指手画脚,反而将自己束住了,想到这里,寿哥不由有些丧气。

  他能打发出宫的人除了内侍就是侍卫,因在外瞒着身份,内侍是用不了的,寿哥便看着张会道:“孤出不去,你今儿早些出宫,代孤准备份丧仪过去。

  在高文虎眼中,张会是寿哥姻亲,上次见沈家诸子时也这般介绍,让张会代表寿哥出去送礼倒也说得过去。

  张会道:“殿下,这丧仪送多少?”

  寿哥这几年虽常往宫外跑,可是哪里晓得这个,便道:“你看着预备,且不可丢了孤的脸,不过也莫要招摇,要是露了孤的身份,有你好看”

  张会听了不由瞪眼。他是国公府的小少爷,事事都有仆人料理得妥妥当当,也不晓得这个。不过出去打听并不难,难的是中间这个度。他这也算是奉旨办差,可不敢自专。

  张会愁眉苦脸道:“殿下,这丧仪多寡并不随身份定,是随着关系定。您与沈家二郎这交情……叫标下怎么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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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真伪难辨(五)


  喝完一大海碗鸡肉香菇粥,沈撂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病了几日,除了喝苦汤药,就是吃白粥,半点油水儿都没沾,他早就馋的不行。眼前虽没有大鱼大肉,到底有了荤腥,解了馋。

  白氏坐在沈对面,看着小儿子这般模样,满脸心疼道:“苦了我儿,都瘦了……”

  沈“嘿嘿”两声,掐了下自己的脸道:“孩儿怎么觉得自己还胖了,倒是让大哥受累,这几日为了照顾我连书院那边都请了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现在看着活蹦乱跳,前几日病时看着也叫人悬心。白氏柔弱,只有旁人照顾的份,不是能照顾人的;乔氏虽是长嫂,可碧玉之年,又是新妇,叔嫂之间避讳还来不及,哪里能出面照看人?剩下的,只有家里的顶梁柱沈琰。

  沈琰既要看顾兄弟,又要劝慰弱母,就去书院请了几日假,今日见沈好的差不多,才去了书院。

  白氏皱眉道:“他是哥哥,照看兄弟正是应当。只是有些人,实是当不得嫂子之名。”这般说了,就带了几分恼。

  乔氏上个月进门,几十台嫁妆,终没有埋没官家小姐的名号。乔家即便落魄,三房这边却是富庶,乔氏嫁妆里绫罗绸缎,金钗玉环,应有尽有,也看花了白氏的眼。

  白氏并没有去侵占媳妇嫁妆的心思,只是觉得沈琰兄弟前程要紧,之前家里没银钱,沈琰在书院里兼职那是没法子;如今既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媳妇进门,贴补贴补家里,供养丈夫小叔读书,才是贤妇应有之义。

  等到沈琰中了进士,凤冠霞帔的诰命请下来,自然有乔氏的一份;就是沈那里,还能白占哥哥嫂子便宜?等到出人头地,自然也是感谢乔氏这个嫂子

  这般想着,白氏私下里就劝长子卸了书院差事,被沈琰一口回绝。白氏虽埋怨沈琰倔强,不听老人言,可更多的是埋怨媳妇不知趣。

  沈还在回味鸡肉粥的香甜,白氏已经又数落了几句,越说越露骨,就差将对媳妇的不满直接诉之与口。

  沈顿时觉得头疼,对于自己的嫂子虽依旧带了几分生疏,可瞧着乔氏容颜出色、性子恭顺,他也是为兄长高兴。只是寡母这边,之前总是将娘家与沈氏家族挂在嘴上,念叨着那两家的薄情寡义,好像自己母子受了天大委屈;如今有了媳妇,却是有了转移,将对娘家与沈家那份不满,彻底地转到乔氏身上

  乔氏进门不过大半月,乔氏在儿子面前已经念叨着“老无所养”。就好像乔氏是恶媳,要凌虐婆婆、慢待小叔子似的。

  沈劝了两回都不顶用,便也只能跟着叹气。

  人心都是肉大,不管乔氏多么孝顺恭敬,只要白氏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婆媳总要有交恶一天。

  看来要跟大哥好好说说,早点想出个解决之道,这家里不过四口人,正该好生相处才是。

  沈正想着,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当是大哥回来了……”沈看了看沙漏,道。

  白氏听着脚步声渐远,拉下脸道:“定是回东厢了,如今那边两个是一家人,咱们娘俩是外人……”

  “娘说什么呢?大哥才打外头回来,不是正应该回屋子换衣裳么?”沈笑道。

  白氏依旧有些愤愤,道:“你就没心没肺,仔细被人当成吃白食的……”

  沈摸了摸鼻子道:“孩儿也大了,家中生计本就不当全压在大哥身上……只是现下时间挪不出来,等到明年乡试完了,孩儿也想要收几个学生带……

  之前乔氏没有进门,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即便沈全倚靠兄长,也丝毫不觉得心虚。如今乔氏进门,沈自己年纪也大了,倒是有些不好再“吃白食”

  至于乔氏嫁妆丰厚,压根就没有上过沈琰、沈兄弟之心。他们兄弟两个眼中,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即便妻子有嫁妆那也就是嫁妆罢了。就是沈琰之前算计白氏私房,也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教训丨而不是真的图谋银钱。

  白氏听了,只觉得心疼。她并不觉得是沈长大了,知晓体恤兄长,只当乔氏弄鬼,道:“是不是乔氏给我儿脸色瞧了?她不过是装老实罢了,他们乔家是势利眼,惯会瞧不起人……”

  话音未落,就有人挑了帘子,进了西厢。

  来人正是沈琰,刚好听到白氏最后一句,皱眉道:“乔家怎么了?是乔家来人了?”

  白氏敢在小儿子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小话,对着长子却是不敢。她站起身来,讪讪道:“不年不节的来什么人?不过闲话两句罢了,你们兄弟俩说话,娘回屋去了……”

  沈琰也没开口留人,只是在白氏离开后,原本就冷着的脸,绷得越发紧了

  沈还以为兄长在担心家中的婆媳关系,刚想要劝两句,就听他道:“乔家今儿没来人么?”

  沈好奇道:“没来啊乔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沈琰皱眉在沈对面坐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乔家有事,是沈家……沈珏殇了……”

  沈听了,“腾”地站起身来,满脸关切:“沈珏伤了?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

  都惊动到乔家的地步,那定是伤的不轻,沈听了怎么能不焦心?

  沈琰兄弟在松江受宗房大老爷照拂,沈与沈珏在族学里又做了两年同窗,沈琰倒不好奇他关心沈珏,闷声道:“不是受伤,是风邪入体,救治不及殇亡了,已经停灵三日……”

  沈珏三日前在书院昏厥在课堂上,被田山长亲自送回沈家,书院里师生不少人都知晓此事。等到沈家报丧,田家子侄过去吊祭,沈珏病殇的消息也就传回到书院。

  虽说入学不过半个月,不过沈珏出身尚书府,是当朝尚书的亲侄儿,在书院同窗中出身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暗暗关注。十几岁的少年,说殇就殇了,就是书院师生提及也不免唏嘘。

  沈琰中午就听到这个消息,强按捺住情绪,才将下午的课授完,就急匆匆的回来。

  沈琰心中乱成一团。

  他们一家在松江待了将两年,沈琰来往最多的沈家长辈就是宗房大老爷。他之前看的明白,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是真正关心与接纳。

  对于宗房大老爷的照拂,他心里也记着恩。只是宗房大老爷身为宗子,为太平士绅,他轻易也回报不上。

  自打进了京,虽说他不过是小小举人,尚无余力,不过也想着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帮上沈珏一定相帮,以回报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

  看到沈珏明知晓他们兄弟在书院,也毫无芥蒂地入了南城书院读书,沈琰没有主动去接近沈珏,不过心里也隐隐地高兴。

  没行到沈珏竟然殇了。

  难过的同时,沈琰也是不由一阵后怕。

  他望向沈道:“你以后长点记性,要是再不管不顾地糟蹋自己身体,珏哥就是前车之鉴”

  沈神情呆滞,直愣愣地盯着兄长道:“大哥,你方才说甚?”

  沈琰皱眉道:“叫你长些记性呢,别仗着年轻就胡闹”

  沈使劲摇头道:“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沈琰打量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沈再次追问道:“大哥,你上一句说了甚?”

  沈琰心下一沉,拧眉望着他道:“沈珏病殇,已经停灵三日”

  沈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沈琰正留心沈,见他实在不对劲,顾不得去思量别的,忙道:“二弟,你怎么了?”

  沈身上哆嗦得越发厉害,脸上满是骇色,哆嗦着嘴唇,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身子也摇摇欲坠。

  沈琰心惊不已,忙将沈扶到炕边。

  沈琰又唤了两声,沈都不应声。就见沈眼睛发直,嘴边也是留下口水,一副魂飞魄散痴傻模样。

  沈琰又惊又怒,忍不住挥起胳膊,甩了下去。

  “啪”耳光响亮。

  沈这才魂魄归体,脸上骇色转为悔恨,黄豆大眼泪滚滚而下。

  “大哥,是我害死了珏哥,是我害死了他”沈满脸悔恨,神情因痛苦变得狰狞。

  饶是沈琰之前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刻也被这一句话惊的大惊失色。

  他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四下里望了望,才退回房间。

  “扑通”、“扑通”,沈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他固然念着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也愿意以后为沈珏尽一份心,可并不代表着愿意让兄弟两个一起给沈珏陪葬。

  他黑着脸,看着沈。

  沈琰本不是笨人,沈即便还没有细说根源,可是想着沈珏殇亡之日正是沈卧病之时,便长吁了口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泪如泉涌,哑了嗓子道:“那日,我有事去寻田山长,走到书房门口时,正好听到大哥在里面说话……我便退了出来,心里有些憋闷,就出了书院,不知不觉走到坊南的树林……珏哥跟了过去,陪着我呆着……我出去的急,身上穿的薄,珏哥就脱了马甲给我……”

  说到这里,沈已经是泣不成声。

  沈琰呆呆地坐在那里,已经傻住了。

  看着弟弟悔恨不及的痛苦模样,沈琰苦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沈琰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田山长有意许婚,将女儿许给沈,被沈琰婉拒了。虽说自己出身实不光彩,可是为了不让田山长因亲事不成心生嫌隙,沈琰还将自己与二房的渊源与自己的为难之处说了一遍。

  田山长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是尚书府堂亲,不过也只是意外罢了。

  有罪责的是沈琰的曾祖母,至今已经隔了三代人,田山长并没有因邵氏就轻视沈琰兄弟,反而觉得他能不遮不掩面对此事,颇有君子坦荡之风。至于亲事,中间夹着尚书府的关系,确实不合适。

  沈只当他是无意听了大哥与山长的话,却不知是沈琰故意安排人引了他过去,好绝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再惦记此事,在课业上分心。

  谁也没有想到,后果竟然是这般严重。

  沈琰心乱如麻,还隐隐地生了畏惧。沈虽无害人之心,可沈珏确实是因他而亡。要是尚书府知晓此事,迁怒下来,他们兄弟如何能承受得住?

  二房嫡支与他们这一脉,本就存了两条人命。几代人过去,当年涉及的长辈早已身故,彼此之间的血仇似才淡了下来。

  如今有了沈珏之死,又成死局。

  “可有人看到沈珏与你一起?”沈琰皱眉道。

  沈摇头:“我不晓得,我离开书院时有些恍然,就是珏哥跟着我,我先前也没发现,还是他开口吱声……”

  “回书院的时候呢?”沈琰追问道。

  沈犹豫一下道:“那时雪势正大,应该没人看到吧……”

  沈琰已经坐不住。

  遇到这样变故,沈能流泪,沈琰却要想一想应对之法。

  书院里人多眼杂,沈珏随沈出去的时候又是在课歇的时候,难保不被人看到,这是经不起查的。

  如今沈珏初殇,一时没有人去追查他先前的事;等到过了这两日,说不得尚书府那边就要追根溯源。要是有人看到沈、沈珏同行,再联系沈这几日病休,说不得就真相大白。

  沈琰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急促,面上神色不定。

  沈看着兄长如此,哪里不知晓他的为难?

  悔恨难当,沈站起身来,涩然道:“大哥不要为我为难,珏哥因我而亡,我总不能装不知。现下我便往珏哥灵前请罪,要是尚书府要追究此事,我愿意以身偿命……”

  对于“死亡”两字,总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想着沈珏是因关心自己才病夭,如今已经不再世上,沈倒宁愿三日前死的是自己。

  沈琰定定地看着弟弟,道:“揭开此事,你不害怕”

  沈摇头道:“怕甚呢……不过一条命。老天爷不开眼,本就该收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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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朱衣使者(一)


  二十来岁的举人老爷,又是姓沈的,除了沈琰还能有哪个?

  沈瑞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这个时候登场,可眼下却不知细究这个的时候。乔氏出现在沈家墓地,且昏厥不醒,这不算是小事。

  沈瑞命张大在门房等了,自己匆匆往主院去。

  虽是小辈殇亡,可沈家人丁单薄,今日送葬沈沧夫妇都去了。到底是上了年岁,折腾了半日,夫妻两个都乏了,回来后换了家常衣裳,靠在榻上说话。

  京城离松江距离远,算一算日子,沈珏的丧信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松江。

  对于沈珏之殇,除了伤心之外,夫妻两个还有对宗房的愧疚。要不是沈家上下没几个人,沈三老爷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沈珏又要预备明年乡试,抽身不得,本该出个人亲自往松江走一趟;如今虽派了二房大管家南下,可到底是下仆。

  “不管如何,好好的孩子交到我们手中,到底是我们没有看顾好。如今这一去,连我们都受不了,本生父母,还不知如何痛彻心扉……”徐氏道:“贺氏冷情了些,可到底是十月怀胎落地的亲骨肉,宗房大老爷却是最偏疼珏哥。

  沈沧叹气道:“就是离得远,要不我本该亲自去请罪……明年沈械孝满,我来想想法子,能忙就帮吧……”

  沈械在京城亲近外家贺家,近些年有站队李党的意思,与尚书府关系不冷不热。沈沧不喜他为人势利刻板,便也不甚亲近。

  可有了沈珏这一层关系在,到底是二房亏欠了宗房,以后能帮扶还要帮扶

  二老爷已经知天命的年纪,总不能就此绝嗣,择嗣之事少不得依旧要提及。不过这次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是下定决定,不再参合二房嗣子的事。

  三年前择嗣,二太太心中不愿意,二老爷本人没主意,沈珏是沈沧夫妇两个做主选的沈珏。

  沈珏停灵这几日,老两口相对无言,也都自省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沈珏这几年的变化,都在他们夫妻眼中,从有些惫懒的性子变得勤勉好学,都是身为嗣子的压力。原本最结实不过的少年,身子亏空,也是因嗣子身份,被乔氏用“孝道”磋磨。要是他还在亲生父母身边,即便风吹受寒、大病一场,也未必就如此送了命去。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红云进来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徐氏有些意外道:“快请进来……”

  少时,沈瑞随着红云进来。

  “父亲,母亲,张贵打发儿子来送信,二太太去福地了,昏厥在福地那边,现下被扶在张家待着,孩儿是不是请了大夫一起出城?”沈瑞道。

  不管乔氏多可恶,她也是沈家二太太,可以将她拘在庄子上“静养”,并不能对她见死不救。

  沈沧听了,立时冷了脸,眼中的怒气就要溢出来:“这样日子,她也要跟着裹乱,真是不可救药”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乔氏虽在二房庄子上静养,那边庄头管事也是二老爷名下仆人,可二老爷离京前将产业托给兄嫂看顾,平素里也是徐氏使人盯着。

  乔氏能离了庄子,跑到沈家福地去,庄子上却没有人回来报信,就已经有“欺上”之嫌。

  恼虽恼,徐氏也知晓沈家刚办完丧事,实不能再有什么是非,否则就成了京城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便道:“老爷莫要与那糊涂人计较,到底是母子一场,能想着过去送送珏哥,也算她的还没有彻底糊涂那边没有正经人看顾也不行,是不是叫珏哥走一趟?眼见就要天黑了,要是出城可不好再耽搁。”

  沈沧虽厌恶到乔氏到极点,也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道:“去吧。”

  徐氏想的周全,听闻乔氏是一个人去的福地,就唤了周妈妈过来,叫她带了两个仆妇、两个小婢,也出城去祭庄。

  暮色沉沉,沈瑞没有再耽搁,一边吩咐人预备马车,一边叫长福去接大夫

  因沈家常用的大夫就在同坊,不用两刻钟就请了人过来,一行人乘马车出城去了。

  冬日天黑的早,出城时还没有天黑,一行到了沈家祭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到外头动静,张贵提了灯笼迎了出来。

  “二太太怎么样了?”沈珏下了马车就问道。

  “先前醒了一回,晚饭前又歇下了……”张贵躬身回道。

  沈珏既然过来,总要亲眼去看一眼,就随着张贵进了正房东屋。至于沈琰兄弟,现下没有露面,沈瑞一时也没顾得上问。

  屋子里已经点灯,炕上有简单幔帐,乔氏躺在上面,眼睛本是闭着,不过听到动静,立时睁了眼。

  她直勾勾地望着沈瑞,眼睛眨也不眨,里面阴沉似海。

  沈瑞被盯着身上发毛,回头招呼随自己过来的周妈妈道:“妈妈带人服侍二太太,稍后好让大夫进来……”

  周妈妈应了一声,带了仆妇、小婢进了屋子。

  沈瑞退了出去,问张贵道:“先前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张贵道:“当时二太太看着凶险,小人就自作主张打发我家老二去了隔壁村请大夫,开始时是昏厥,有些痰迷心窍,大夫扎了几针就醒了……后来二太太醒来,又吐了一回血,大夫说二太太这是‘急怒攻心,,需要静养呢……”

  乔氏的病症在这里摆着,张贵不敢有所隐瞒,就将先前的事情低声说了。

  沈瑞神色不变,心里却轻哼一声。

  他孙氏亲子身份从没有瞒过人,这三年祭拜孙太爷也不曾遮掩,可乔氏心思先在丈夫身上,后来又死盯着小四哥,对其他事情都不闻不问,竟真的不知此事。

  只是一个三年都不曾留意此事的人,三年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留意了。

  不用说旁人,此事要是与沈琰、沈兄弟无关才怪。

  沈瑞有些不痛快。

  这兄弟两个如此藏头缩尾,要是真念着沈珏旧情,想要祭拜就当堂堂正正地上门去,即便尚书府长辈不喜欢他们兄弟,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如今沈珏已经葬了,这般偷偷摸摸地到墓地祭拜,算什么?

  “沈老爷呢?”沈瑞道。

  不等张贵回话,就见西屋有人挑了帘子出来,道:“我在这儿,恒云进来说话。”

  说话的正是沈琰,沈瑞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抬步就进了西屋。

  沈站在沈琰身边,神色有些紧张。

  之前他口口声声说当跟尚书府请罪,可真的面对沈瑞时,未免心虚气短。

  虽说这兄弟两个到沈家福地私祭之事不甚妥当,可要是没有他们兄弟两个,乔氏一个人在山上发病昏厥,说不得就要出人命。因此,沈瑞见了这兄弟两个,还是先作揖道谢。

  沈琰忙避开,没有受沈瑞的礼,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就算遇到的不是贵府二太太,是其他人,我们也要搭把手。”

  沈瑞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沈先生。山上平素无人,如今又是数九天气,要不是遇到贤昆仲,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沈琰摇头道:“实不好当恒云这份谢。当时情况有异,我与恒云细说,恒云不要怪罪我与舍弟就好。”

  乔氏在山上疯疯癫癫,丑态毕露,还露出不少阴私,沈琰下山前本打定主意要埋在心里,对沈也是吩咐了又吩咐。可随着乔氏醒后因追究沈瑞身份来历呕血,沈琰就晓得,他们兄弟两个想要旁观是不能了。

  沈瑞不是傻子,追根溯源,总要问到乔氏在山上的情形。揭开沈瑞是孙太爷外孙身份的,正是他们兄弟两个。

  沈琰便将山上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从他们兄弟两个好奇看了孙太爷的墓,到二太太突然出现,先是“误认”沈为沈珞,随即“误认”沈琰是已故太爷,其中乔氏“疯言疯语”,沈琰一句也没有落下。

  讲述事情最忌讳半遮半掩。

  这其中涉及沈瑞生母之事,说起来是尚书府的丑闻,沈琰本想要装没听见,可谁晓得乔氏自己会不会嚷嚷出来。那边可是听到沈瑞真实身份立时就呕血,以她现下的时而癫狂的势头看,说不得要旧此事闹腾起来。到了那时,沈琰这边的删减隐瞒就要当成心怀叵测。

  乔氏看着是柔弱妇人,可听其行事,却是与恶妇无异,也该得些报应。

  沈瑞听着,饶是素来稳重,脸上也不由变色。

  徐氏竟然曾经有过妊,长房本该有一嫡出血脉,却是因乔老太太的算计,连来到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流了。虽不知乔老太太用了什么手段算计徐氏,可目的不用想定是为了女儿乔氏。

  瞧着沈沧与徐氏待乔氏,在她算计四哥、磋磨沈珏前,不过是不耐烦,并无憎恶痛恨。对于徐氏流过的孩子,整个尚书府上下也没有丝毫的消息露出来。就是沈瑞在松江时,听到的二房消息,也是言及徐氏不曾产育。

  那乔老太太用的是什么手段?怎么会将徐氏本人都糊弄住?

  这件事要不是乔氏自爆,说不得就要永沉大海。

  哼,这乔老太太,真是死的太早了……

  乔氏不是去了沈家福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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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红衣使者(四)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过半。等到折腾半响下来,已经到了四更天。

  大家都没了睡意,西厢房里张贵小孙子又因半夜惊醒,啼哭不已。跟着犬吠声,鸡鸭乱叫,一下子喧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寂静。

  北屋与东西厢房里的灯都点着。

  即便是安置在东厢房里的沈家车夫仆从,被这动静惊醒,也不敢再睡实。

  北房西屋里,陈大夫给沈琇涂完药膏,也开了压惊宁神的方子。不过去淤的药膏药箱里有预备着,草药却是没地方抓取,只能等明日。

  陈大夫下去了,张贵夫妇两个与周妈妈都留在西屋。

  三人虽都地上站着,可眼角却都忍不住望向炕头的沈琇。

  拇指粗细的青檩子,看的三人心惊胆颤。他们实在想不到,二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就敢动手杀人。

  这沈相公长得这样俊秀,这回却是遭了大罪。三个老人家都觉得不安,可不管是代二太太致歉,还是其他交代,都轮不到他们三个说话。

  沈瑞看了张贵夫妇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明儿早起多预备些早饭,用了早饭我们就回城。”

  张贵闻言一愣,道:“二少爷,那二太太那边?”

  “二太太失了心智,自也要回城养着。”沈瑞道。

  张贵应了,带了张婆子下去。

  周妈妈红了眼圈,道:“都是老奴该死,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动静,使得二少爷置于险境,又连累了沈相公。”

  沈瑞道:“本以为她既追到福地来祭送珏哥,就是知悔改的,没想到她彻底疯了……不干妈妈的事,是我懈怠了,少了防范之心。”

  说到这里,沈瑞望向沈琇道:“这次因我之故,使得沈相公因我受过了…

  沈琇方才咳了半响,眼泪都咳出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沈瑞,好半响低下头道:“都说一饮一啄,都是定数。之前因我之过,带累珏哥病下,如今为你挡了劫数,说不定也是天意。”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沈琇还要再说话,沈琰已经开口道:“恒云,有什么以后再说。舍弟嗓子紧,让他先闭口。“

  沈瑞点点头,不再与沈说话,转身吩咐周妈妈道:“已经四更天,妈妈先回去歇歇,明儿早起还要赶路。”

  周妈妈应了一声,回东屋去了。

  西屋这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沈琇兄弟都没有睡意。

  沈琇脖颈上难受,时而用手摸一下,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这乔二太太欲置沈瑞于死,尚书府看似显赫,可这里面的刀光剑影也端是可怕。

  沈琰先前虽一直黑着脸,现下怒气也渐渐消,只是心中也不免嘀咕,说不得他们这一支与尚书府真的是天生犯冲,否则怎么会交集一次,就非死即伤。他虽圣人门生,不信鬼神,可一次一次的赶巧,也让他心中胆颤……

  外头天色渐白,厨房那边传来动静。

  周妈妈带了小婢,端了热水过来。

  等沈瑞三人熟悉完毕,早饭已经摆上来。

  同样是白粥,不过点心不是鸡蛋饼,换成了葱油饼,面香油香扑鼻而来。沈瑞、沈琰等人却没有了昨晚的食欲,都是用了小半碗就撂下筷子。

  等饭桌撤下去,沈瑞对沈琰道:“昨日过来三辆车,沈先生与沈相公就同我一车……”

  沈琰点点头:“那就叨扰恒云……”

  随从车夫仆人凌晨时就听了传话,因此已经喂好马、套好车,预备得齐当。

  陈大夫瞧着不对劲,拉着长寿低声道:“长寿小哥儿,怎么大家都张罗回去,不留人服侍贵府二太太?昨儿瞧着她不对,是不是现下当再过去诊诊脉?”

  长寿道:“这里山野之地,偏远荒凉,哪里是能养病的地方?二太太自然要接回京……”

  陈大夫听了,面露迟疑。

  长寿却没有细说的意思,招呼陈大夫上了一辆马车。

  虽说天色放晴,可地上积雪未消,马车行进在雪地上,耳边就传来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

  中间的马车中,除了周妈妈与两个仆妇,就是主位上的二太太乔氏。只是乔氏嘴里塞了核桃,身上都被布带绑着,望向周妈妈的眼睛像要射刀子。

  周妈妈冷哼一声,浑然不觉。

  即便是二太太又如何,一次两次向子嗣下手,老爷、太太再好的耐心也有到头的时候。之前对四哥,不过是要算计养育,存了坏心,没有施行起来;到了三少爷这里,就是间接地要了一条命;如今到了二少爷这里,就直接动手害人了。

  这般羞恼怒恨,不就是因为她心虚。

  三十里的路程,一路未停,马车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城。

  到了仁寿坊外时,沈瑞就下了马车,吩咐长寿跟着马车,送沈琰、沈琇回南城。

  待徐氏得了消息,晓得沈瑞回来,不由诧异。

  稍一时,周妈妈与沈瑞一块到了。

  见沈瑞神色凝重,周妈妈难掩愤愤,徐氏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只留了红云在跟前,对沈瑞道:“二太太又闹了什么?”

  沈瑞冷笑道:“她知晓了我的身世,要动手勒死我……”

  徐氏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沈瑞跟前,上上下下查看一遭,见确实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她脸上难掩怒气,道:“她怎么敢?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瑞就将凌晨发生的惊悚之事说了。

  周妈妈在旁比划着:“一寸宽的青檩子,看着就瘆人!那沈相公比二哥还大几岁呢,被勒的差点断了气,要不是沈老爷醒的早,踢开二太太,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徐氏虽对沈琰兄弟素无好感,现下却是不由庆幸:“阿弥陀佛,有人挡厄,瑞哥是个有福缘的……”

  沈家长房只有沈瑞这一个独嗣,三房总要分出去的,周妈妈向来站在沈瑞这边,少不得又将乔氏咒骂沈瑞是“讨债鬼”的事说了:“太太,二太太如今是恨死了二哥,连大少爷的去世都归罪二哥身上,老奴都听不下去。”

  “到底谁才是讨债鬼?沈家才是上辈子欠了她!”徐氏恨得不行。

  沈瑞想了想,道:“母亲,陈大夫说她有卒中之兆,不宜挪动,不过孩儿见她还有力气害人,实不放心将她留在外头,就带回城里来。”

  徐氏看了沈瑞几眼,见他眼下青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来安置。你昨儿既没歇好,就回去好好歇歇。”

  沈瑞应了一声,退出上房。

  徐氏这才带了嗔怪看着周妈妈道:“陈大夫既说了那样的话,你就不晓得劝着二哥些?接乔氏回来也好,再遣人送她去庄子也好,不该让二哥担了干系……”

  明知道乔氏不宜挪动,还带她回京,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显得狠毒刻薄。陈大夫虽不是多舌之人,可徐氏还是不希望沈瑞被人质疑。

  周妈妈道:“二哥向来主意正,老奴哪里敢插嘴?太太莫要担心,祭庄偏僻,确实养病不便,二哥今年不过十五岁,即便行事有所不周全,谁又好去挑他的理?”

  “二哥看着面上寡淡,待人却甚厚待,这回可见是气得狠了。”徐氏皱眉道:“一会儿你带几个人,直接将人送到二房去。”

  徐氏对这个妯娌的耐心早已用尽,如今听了她连沈瑞都要害,连面子情都不愿做了。换做其他有廉耻的人,知晓沈瑞是孙氏之子,只有羞愧躲避的,就像二老爷那样;乔氏却半点悔改之心都没有,还心生恶念,可见真是不可救药。

  *****

  南城,明时坊。

  沈琰先下了马车,伸手要去扶沈琇。

  沈琇脖颈上多了个皮毛围脖,将青淤给遮住,只是嗓子还难受。他脸上带了笑,推开兄长的胳膊,道:“哪里就至于了?”

  沈琰绷着脸道:“死里逃生,你还笑?”

  沈琇方才在马车上颠得身上发紧,伸了伸腰,道:“大哥,弟弟倒是觉得身上松快了……之前心里压得难受,总觉得欠了那边,愧得不行。现下虽不能说一笔换一笔,可弟弟心里到底好受些。”

  沈琰冷哼一声,却也知晓沈珏之殇是沈琇心病,便也不再啰嗦。

  他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塞给长寿道:“辛苦长寿了,大早上多折腾一会,回去时买碗热汤吃。”

  长寿道:“沈老爷、沈相公走好,过几日我家少爷再来拜会。”

  沈琰点点头,带沈琇进了大门。

  长寿往车夫另一侧车沿坐了,扔了一块碎银子给车夫。眼见足有二钱重,车夫眉开眼笑道:“这沈老爷倒是大方和气……”

  长寿若有所思,望了望沈宅大门。

  自打弘治十一年来到沈瑞身边,至今已经六年,沈家各房头嫡支少爷,长寿都见了一个遍。打心里说,沈琰的气度,在小一辈中,仅次于状元公沈理,与五房沈瑛差不多。

  因祖上孽缘,尚书府那边与沈琰兄弟并无“骨肉一家欢”的意思,现下乔氏闹了这一出,不知会拉近两边的关系,还是使得两边越发疏离。

  长寿虽是孤儿,可也晓得如今世道最重宗族血脉。沈珏这一去,四哥还是稚子,自己少爷却是形孤影单,没有臂助。实是沈琰身份太过尴尬,哪怕是隔房的庶支,关系好了,以后说不得也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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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五章 红衣使者(五)


  等到沈沧从衙门回来,就听说沈瑞将乔氏接回来的事。

  沈沧换下官服,带了几分厌恶对妻子道:“瑞哥怎将那祸害接回京了?”

  徐氏轻叹一口气,将乔氏跑出来私祭沈珏与后续之事说了,连沈琰兄弟的出现也没有落下。

  沈沧勃然大怒,喝道:“贱妇竟敢如此?”

  徐氏脸上带了失望道:“我也没想到,她到了现下还毫无悔改之心……如今她既生了害人之心,还真不好再送昌平庄子。她是二太太,那边毕竟是二房下人。”

  奉徐氏吩咐,在昌平庄子上“服侍”乔氏的毛妈妈昨天下午在沈瑞离开后也进了城。老妈妈是个明白人,倒是不推诿指责,老实地请罪。

  徐氏也晓得尊卑有别,乔氏要是摆起主人谱来,收卖两个婢子婆子是轻而易举之事。真要惦记出来,毛妈妈这里也是防不胜防。

  “哼!都是纵得她,她才敢有这样的心思!”沈沧表情森寒。

  徐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才吩咐瑞哥直接将她接回京。”

  沈沧看了妻子一眼,道:“我晓得夫人因珞哥缘故,对乔氏素来多有容忍,可容忍也要有个头,即便沈家不好出妇,也不能容乔氏继续蹦跶。二房总要再择嗣子,难道还要等她再害死一个才发作?”

  徐氏道:“就算她有心,多半也蹦跶不起来……昨儿陈大夫跟着过去祭庄,说乔氏是卒中之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沈沧已经有了决断。

  他宦海沉浮三十年,手上也并非清白无垢。辣手无情时,亦做过夺命阎王。

  沈瑞生活恢复了正常,每日里依旧是府学、尚书府两点一线,中间时而往王家、杨家请教学问。期间,沈琰、沈琇那边,沈瑞亲自过去了一趟,带着徐氏准备的一些药物与礼物,算是作为对这兄弟两人的感谢与致歉。

  虽说沈瑞依旧是口称“沈先生”、“沈相公”,沈琰也温煦地叫着“恒云”,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在祭庄共度一晚,没有使得彼此关系更亲近,反而都不由自主地生了“敬而远之”之心。

  过了几日,从府学下学回来,沈瑞刚回九如居,便见柳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二哥,今儿太太请了陈大夫过来,二太太卒中了……”

  沈瑞手上一顿,对此事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陈大夫早已经说过,乔氏已经有卒中之兆,宜静养。乔氏自己闹了一番,想要沈瑞的命,沈瑞自然也不客气。先是绳索束身半晚上,后是马车颠簸回京,就是好人也要折腾得半死,更何况是乔氏。

  回到尚书府当日,乔氏就瘫了。

  要是初发病,就打发人去请医延药,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不过现在却是晚了。

  徐氏面冷心热,不是能下这样狠心的。如何处置乔氏,又不是小事,沈瑞也猜到这是沈沧手笔。

  乔氏就是个大祸害,早就应该严惩,如今这样已经是便宜了她。

  要不是新年将近,接二连三的丧事难看,乔氏都未必能保住这一条命。

  用完晚饭,沈瑞踱步半响,还是去了正院。

  玉姐儿在,徐氏正与玉姐说话,沈沧并不在屋里。

  还有一个半月就过年,也要开始准备起来,偏生自打沈珏故去,三老爷身体就断断续续地时好时坏,三太太既要侍疾,又要看顾儿子,实在抽身乏术,与徐氏商议后,就将玉姐推出来,让她带了几个管家娘子准备新年事宜。

  玉姐只有十四岁,心里没底,便常在正院这边请教徐氏。

  徐氏因她明年就及笄,就耐心地传授她主妇之道。毛迟是毛澄长子,玉姐过去是要做长媳的,自然越能干越好。

  “母亲。”沈瑞请安道。玉姐早已起身,也对长兄见了礼。

  徐氏见他这个时候过来,当是有事,便道:“可是寻老爷有事?”

  沈瑞点点头道:“府学里得了些消息,想要问问父亲。”

  徐氏摆摆手道:“去吧,老爷在前院书房。”

  沈瑞应了一声,从正房出来。

  徐氏曾有妊,为乔老太太所坏,听说过这件事后,沈瑞在周妈妈跟前旁敲侧击了几句,得知徐氏年轻时,确实病重过一场,是在三太爷去世、三老太太卧病时。

  徐氏既要操持公公丧事,又要常到婆婆床前侍疾,就累倒了。其时常到沈家看诊的是陈大夫之父老陈大夫,不过当时不巧,老陈大夫两个去了南京,就外头请了大夫,诊断的结论是,操劳过度,气血两亏。

  二老爷与二太太也是那个时候被三老太太与大老爷叫回老宅。除了为三老太太侍疾之外,也有徐氏卧病,让乔氏给徐氏搭把手的意思。

  只是乔氏不喜庶务,都交给身边婆子做主,一时之间弄得鸡飞狗跳。

  等徐氏好了,家务便又交回徐氏手中。

  听了前因,沈瑞对乔家越发厌恶。

  他本还想着是不是徐氏中年后才有妊,乔老太太怕妨碍外孙兼祧三房,才安排人下狠手,没想到竟然是在三太爷去世时,那时沈珞尚未出生。这般狠毒手段,估计就是为了让已经分家的二老爷与二太太名正言顺地回到老宅。

  沈瑞将此事猜得七七八八,没有打算为乔氏与乔家瞒着。乔家就像个毒瘤,可双重姻亲在,沈家再不喜欢也只能是疏离,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却还是拉不下,可在徐氏跟前,他却是开不了口,只能去寻沈沧。

  不过待到了前院书房,见到沈沧,看着他两鬓斑白模样,沈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对于一辈子无子的徐氏来说,告诉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这也太叫人痛心。可对于沈沧来说,这样的消息就不残忍?

  这般想着,沈瑞就换了主题,道:“父亲,那是殿下设祭棚,到底招摇了些。北城住的又多是仕宦人家,也不知有没有人认出殿下。不知近日,东宫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沈沧摸着胡子道:“东宫那边一切如常,倒是司礼监太监前两日出了宫,去了大时雍坊,广发帖子,要请客,好像日子就是今日,听说帖子上注明要客人带了小辈中的读书儿郎过去。”

  大时雍坊,位于西长安街以南,也算是毗邻皇城。只是京城住宅向来讲究上风上水,南边住的多是百姓商贾,所以那边的宅子价格不贵,流动性强,就有不少太监、少监在那边置产。

  能成为太监、少监的阉人,都是内官里金字塔上的人物。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回皇城外的宅子做老爷,娶妻纳妾,过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底没有那话儿,妻妾只能做摆设,儿女都是血亲过嗣或是直接收养的孤儿,将日子过的如同过家家似的。

  沈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一切如常就好,总算没有因为孩儿连累了老爷。”

  沈沧看了沈瑞好几眼,见他神色淡定,倒是有些拿不准。是没有想到大太监此举的用意,还是心中不在乎?

  沈瑞心里清亮,与东宫保持良好关系是好事,可眼下备考却是第一要事。他既要在文官队伍中往上爬,那“奸佞”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戴的。

  皇帝的意思,并不难猜,多半是看寿哥重视宫外的“朋友”,想要寻些玩伴儿给他。至于想到太监的养子养孙,而不是旁人,说不得是皇上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选几个少年玩伴给儿子,还是要新出炉几个小内侍在儿子身边服侍。

  想到这个可能,沈瑞都觉得裤裆发凉,哪里还会有什么不甘、失落之类的情绪。

  沈瑞被沈沧盯得头皮发麻,实也没什么其他说的,借口看书就从书房退了下去。

  *****

  东宫,西暖阁。

  寿哥脸上满是纠结,站起身来,踱步几步,咬了咬牙。旁边站着一内侍,满眼心疼地看着寿哥,小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大伴,萧敬今日宴客,没有给大伴发帖子么?”寿哥带了几分烦躁道。

  那内侍正是东宫大伴刘瑾。

  刘瑾苦笑道:“奴婢是什么牌位上人?萧爷爷请的都是十三衙门的太监、少监。”

  寻常内官,也没有资格出宫置产。

  刘瑾虽是东宫大伴,特赐可以穿红,可现在并无实职。

  萧敬历经三朝,现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内侍中第一人。

  旁人碍于东宫,多半会对刘瑾另眼相待,萧敬却向来只忠于皇上一人,与东宫上下向来客气疏离。

  这般独一无二的风光,看的素来稳重的刘瑾也忍不住犯了酸水。

  寿哥愤愤道:“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没爹没娘的可怜虫儿,孤为何要用他们做伴当?与其安排这些蠢货进皇城侍读,还不若就让沈瑞、何泰之他们进皇城。那边说不得连《三字经》都没学完,就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读书人!”

  刘瑾欲言又止模样。

  寿哥面上带了不耐烦,心里却是冷笑。

  又来了,只是不知,这次话里是挑拨天家父子关系,还是挑拨他与沈瑞之间的“交情”。

  “大伴有话就说,孤心里正憋屈。”寿哥道。

  刘瑾四下里望了望,低声道:“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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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同室操戈(下)

  虽说寒冬腊月,不是出行的好时候,可既老父吩咐在前,沈便顾不上这些。他心里也憋着火,从上房出来就打发管家开始准备行李,自己则抬步去了客院,说了明日上京之事。

  听闻沈这个时候要上京,李实心中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本是奉命报丧与致歉来的,如今宗房要安排人上京,肯定也是为了沈珏身后事讨说法。虽说他尚且没有主动请辞,宗房就安排他与沈一起离开,有撵人之嫌,委实无礼,可李实晓得,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沈又匆匆回了小二房所居跨院。

  二奶奶已经得了消息,虽已经吩咐婢子去准备丈夫衣物,可心中却不愿丈夫此时离家,正等着心焦。

  眼见丈夫回来,她忙上前道:“相公,怎么这个时候上京?老爷、太太如今正病着,哪里能离开人……”

  “是老爷吩咐的,老爷要我接珏哥儿回来……”沈道。

  二奶奶听了,有些瞪大了眼:“‘接,?怎么接?老爷这是要?”

  沈点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老爷要让珏哥儿归宗。”

  “二房怎么会答应?”二奶奶担忧道:“到时为难的还是相公。”

  不出半日,老爷打发沈上京之事就上下皆知。

  械大奶奶也得了消息,见到丈夫时,便问道:“眼看就要年关,老爷要打发二叔上京,是不是太仓促了……如今又冷,等到年后也能暖和些……”

  沈械皱眉道:“既是老爷要胡闹,就任由他们去吧……”

  话虽这样说着,他到底不放心,便打发人去请沈过来。

  沈已经安排完随行人手,也打发人去衙门开了路引。马车什么的也都预备好的,只等着明日出发。

  听闻沈械打发人来请,他心中不耐,却依旧是过去了。

  沈械开门见山道:“老爷既让你过去,你去一趟便罢,都是宗亲,本就该往来相亲,只是其他的话莫要提……老爷现下难过,神思不清,过些日子自己就晓得轻重了……”

  沈皱眉道:“大哥这是要我对老爷的吩咐阳奉阴违?”

  沈械黑着脸道:“难道你就盼着宗房与二房就此决裂?”

  沈正色道:“若是二房长辈知道理,自是能体恤老爷的爱子之心;要是二房长辈是不通人情的,因此事与宗房成仇,那这样的族亲不来往也罢”

  “你?”沈械方才被老爹揭破私心,早已恼羞成怒,如今见弟弟又不服顺,心中邪火腾腾直窜,破口大骂道:“收起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小算盘你上蹿下跳、撺掇老爷做糊涂事,所谓何来?为了银钱,你还要脸不要?夏日里为了几个银钱,连兄弟的行李都翻了;现下为了产业,又要让珏哥儿死后也不安生,你还是人不是?想要拉着珏哥儿出来,多分一份家产,你是做梦”

  这劈头盖脸一番骂,将沈都骂得又羞又怒,羞的是夏天里的事他虽不知情却的确生过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怒的是自己伤心手足之殇,却被沈械全部归于私心。

  沈“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怒视沈械道:“大哥就是这样看我的?”

  沈械冷哼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不成?”

  眼见胞兄眼带轻鄙,全无一丝亲近尊重,沈只觉得心里冰凉。身为次子,侍奉父母膝前,打理家族产业十数年,不指望兄长领情,可也没想到落到这个下场。

  沈的脸也黑了下来,嘴角多了讥讽:“看来大哥对珏哥儿的兄弟之情也就如此,之前还主动提了嗣香火之事,现下倒是担心起珏哥儿归宗另起一房……原来大哥舍得儿子,不是给珏哥儿做嗣,而是舍得给尚书府做嗣孙……可惜了了,父亲不许呢……”

  沈械打小就是宗孙,别说同辈族兄弟,就是长一辈叔伯也多客客气气;等到中了进士后,家里人也多尊重几分。眼下却被沈嘲笑,沈械勃然大怒:“你别以为糊弄了父亲,就能为所欲为,只要有我在,你就勿要再摆弄那些小心机”

  沈嗤笑道:“那我倒是要拭目以待”

  沈械气得浑身发抖,沈瞥了他一眼,转身要出去。

  沈械气归气,却依旧记得利害关系,高喝道:“老二,你想要耽搁小桐哥儿的前程不成?”

  沈缓缓转过身,沈械只觉得心定,轻哼道:“你无心出仕,自然可以胡闹,小桐哥儿以后却是要走科举之路……”

  沈挑了挑嘴角道:“先不说二房大老爷高寿,小桐哥儿多大?等到小桐哥儿能下场,那边也该退下来;只说有大哥这嫡亲大伯在,小桐哥儿还怕无人提挈不成?”

  “……”沈械被堵着说不出话,沈已经挑了帘子出去。

  兄弟两个不欢而散。

  次日,沈早早起了,去上房辞别父母。

  大太太知晓丈夫的决定,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沈出门在外多保重自己,勿要让父母跟着牵挂。

  至于宗房大老爷,则是写了亲笔信给次子带上,还吩咐道:“不管那边怎么说,都要带你弟弟回来……就说是我说的,想要在临死前骨肉团圆……”

  他本就花甲之年,如今耽于丧子之痛,更是衰老的厉害,乍一眼看上去已经是暮年。

  沈心里难过,忙道:“爹您就放心,您的吩咐儿子什么时候没尽心过?只是等到小弟回家,各种事情还繁杂,就是想要给小弟说亲,也要开始打听人不是?大哥对这些庶务不熟,少不得还要爹您多操心,才能事事妥当……”

  宗房大老爷听了,果然被说得起意,点头道:“是了,你不在家,珏哥儿的亲事,我不张罗,谁张罗呢……”

  这里所提的亲事,自然是“冥婚”。为了儿女死后不曾孤魂野鬼,有香火侍奉,民见多有举行“冥婚”。

  辞别完父母,沈再面对兄弟沈械时,相对无言。

  当日天阴,乌云遮盖,北风萧瑟。

  李实坐在马车里,耳边都是车轱辘声,却是叹了一口气。如今宗房这样仓促上京,沈又带了不少管事、仆从,这是要“兴师问罪”?

  南昌,沈宅。

  随着京城报丧的家书过来,沈宅中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立时戛然而止。

  沈洲倒是并没有像宗房大老爷那样呕血,不过又经丧子,精神也是怏怏。他并没有逞强,打发沈玲去告了几日假,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沈珏虽比不得沈珞,是他亲生儿子,可父子名分已定,彼此又相处了两年,要说没情分那是假的。

  就是决定让沈珏留在京中,沈洲也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不想竟成父子永别。

  在沉痛之余,沈洲也有些迷惘。

  这几年在外头,没有兄长在头上招抚,沈洲也经历了许多。他虽聪慧,可毕竟前二十余年都在翰林院,没有到地方来,虽说现下不过是辅官,可也颇为吃力。幸好沈沧之前想的周全,给他请了几个得用的幕僚、文书跟着,这才没有露怯。

  沈洲暗暗羞愧,却也将全心思都放在差事上,学进去不少道理。

  夜深人静,想起往事时,他也自嘲“知子莫若父”,可到底有几分不甘,还是希望自己能做出些政绩来,不要真的成了父亲口中庸庸碌碌之辈。

  没想到差事上才熟悉上手,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血脉断绝,无子送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算是莫大惩罚。

  沈洲恍惚之间,想起“因果报应”四字。

  三十年前沈洲愤懑无法理解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都能理解。

  要是没有孙太爷相救,自家太爷早在进京途中就死于水匪手中,也就没有过后的娶妻生子,更不要说儿女后人。如此救命大恩,舍得一个儿子出去做女婿还真的不算什么。

  换做现下的沈洲,也能做到这一步。

  孙太爷没有战战兢兢,接受得坦然,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且不说两家之前恩情在前,就说孙太爷只有一独生女,万贯家财做陪嫁,想要寻个体面女婿也不难。当官的都瞧不起商贾,可真想要在官场上如意,又几个没有豪商巨贾做助力的?

  孙太爷万贯家财都要留给女儿女婿,真要论起来,沈家还是占了便宜。

  偏生沈洲自持才学过人,年轻狂妄,只挑剔孙太爷出身微贱,将恩情都丢在一旁。

  负心、毁约、以退为进、咄咄逼人。

  虽说在父亲跟前,他老实乖顺,可在孙太爷面前陈情请罪时,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与轻鄙。

  孙太爷当时神情,是那样震惊与无奈。沈洲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隐隐地生出快意。至于小时候被孙太爷背在肩膀上、抱着怀里那些温馨场面,早已丢在脑后,只剩下少年举业的春风得意与满心抱负。

  等到孙太爷悄然离京,沈洲也是松了一口气,直到后来噩耗传来。

  “这是报应么?”沈洲喃喃自语:“昔日我忘恩负义,对不起孙太爷,如今就落得与孙太爷一样的下场……”

  他本就存了心结,因沈珞坠马而亡、沈珏风寒而死,想到孙太爷的横死,便越发觉得是自己造得孽。

  等到数日后,京城第二封家书过来,提及乔氏害沈瑞不成中风瘫痪的消息,沈洲便也不觉得意外,聊下家书,低声自语道:“老天爷都在看着,谁也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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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章 归去来兮(三)


  虽说沈瑛如今所在不过是闲职,可今日毕竟是开印第一日,还是在衙门里忙碌了半日,直到天色将暮才踏进家门。

  瑛大奶奶亲自服侍丈夫去了官服官帽,换了家常衣裳,道:“相公,今儿宗房二叔打发人过来,听着那意思,像是有急事见相公。”

  沈瑛转过身:“哥儿来京了?”

  瑛大奶奶点头道:“听来人回禀是昨日到京,当是有什么要紧事,否则也不会这个时候出门,中间可还隔着大年下……”

  沈瑛也想到此处,连晚饭也顾不得用了,立时打发人去请沈。

  虽说如今他人在京城,可父母现下可还在松江,如何能不担心那边有变?

  宗房老宅是当年沈学士传下的祖宅,五房老宅则是小沈学士传下的,两家虽没有毗邻而居,也是在一个坊同个胡同里,即便是日落后往来也不用担心宵

  瑛大奶奶心疼丈夫,见他连晚饭都顾不上用,道:“要不妾身直接叫人将晚饭摆在客厅去?”

  沈瑛点点头,又道:“将三哥也叫上,他也不算小了,诸事都听得……”

  瑛大奶奶应了,打发小婢去沈全处传话。

  沈瑛比沈年齿长几岁,如今又是官身,此时却也不端架子,先往前院客厅待客去了。

  等沈瑛到了前头客厅,沈全也得了传话,匆匆到了。

  沈打发管事过来,就是沈全出面见的,他自然晓得沈进京之事。他还多探问了两句,连沈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同行之事也晓得,不免就想到沈珏之殇去,心存忧虑。

  眼见下了长兄,沈全便道:“大哥,不会是族长大伯让二哥进京来兴师问罪吧?”

  沈瑛本没想到此处,不由疑惑:“难道不是松江那边有事?”

  “松江有事,爹娘早就打发人送消息来了……”沈全道。

  沈瑛拍了拍额头,道:“是我关心则乱……不过三弟怎么这么说,可是今日来人言语中露了什么?”

  沈全点头道:“我算了算时间,那边出发日子就是珏哥儿殇信回去时,两下里怕是有关联,就多问了那管事两句。原来二哥不是一个人北上,而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同行,一起进的京……”

  “大伯、大伯娘派了李大管家南下?”沈瑛有些意外,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谁让二房能离京的人只剩下沈瑞一个,可有沈珏的前车之鉴在,二房长辈又怎么敢让沈瑞受千里奔波之苦。

  沈瑛心里顿时沉甸甸,面上也带了忧色:“人如浮萍,宗族是根,如今别说外五房七零八散,就是内四房老一辈相继谢世,也要将出五服。宗房是沈氏一族主枝脉,二房也是中流砥柱,若是这两房相争,接下来怕就要分宗……”

  沈瑛少年离家,见多了世情,自是晓得家族庞大虽子弟良莠不齐,可人丁茂盛还是利大于弊。不说别的,只说松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沈氏一族作为地方大户,就是松江知府见了沈家族长,也要客气几分。要是沈家分宗,沈家声势不能说一落千丈,也终不复从前。

  这是从大处看,沈瑛不乐意沈家分宗。

  从小处看,族长太爷谢世,宗房如今只有沈械一人出仕,也需要二房长辈提挈;二房这边,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年轻了,四哥还小,只有沈瑞一个,以后不管是出仕在官场上、还在社交人情上也需要多几个族兄弟互为倚住。沈械是族兄,又是宗子,身份使然,自会关照年纪小的族弟。

  两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实不宜再生嫌隙。

  兄弟两个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沈到了。

  沈瑛没有起身,沈全迎了出去。

  “二哥”眼见沈还穿着素服,沈全也不好露出小别重逢的欢喜,只客客气气作揖见礼。

  沈这才想起,五房不止沈瑛在京,沈全也在。

  “是全哥儿啊,半年没见,你又长高了……”沈道。

  沈全听着这一副应付小孩子的口气,不由嘴角抽了抽:“二哥,我都二十一了,可不是小孩子……”

  沈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哥哥记混了,全哥儿勿怪……

  沈全虽少年时忙着郭氏也打理过家中人情往来,不过处置的都是小事,与宗房这边的往来,还是鸿大老爷与郭氏出面,倒是轮不到沈全。

  沈庶务繁重,沈全与他年岁相差的又大,哪里会去记得这个族弟到底是几岁?不过是平素瞧着他与沈瑞、沈珏他们交好,加上沈全至今未婚,便只当他年岁比沈瑞、沈珏大不了两岁。

  说话功夫,沈全已经引沈转过影壁,进了客厅。

  沈瑛也起身了。

  沈想起少年情谊,倒是多了几份真情实意,上前见礼道:“瑛大哥……

  如今已经是弘治十七年,族兄弟两个四、五年未见。

  沈瑛也带了亲近,族兄弟两个见了礼,宾主入座,沈全便亲手给族兄与兄长奉了茶,随后在下首作陪。

  虽说沈瑛亲近态度不似作伪,可在正式开口前,沈已经是眼神闪烁,踌躇不定。

  两房的交情比抵过权势利益么?想到长兄沈械的态度,沈心里有些没底了。

  见沈欲言又止,沈瑛道:“哥儿这是怎么了?”

  沈苦笑着站起身,对着沈瑛做了个长揖下去:“这回,小弟孤身在外,长辈也不在跟前,怕是真要麻烦瑛大哥援手了”

  沈瑛怎么肯受,忙起身避开,扶了沈的胳膊道:“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且先说明缘故。”

  沈全在旁,冷眼旁观,却不屑沈这样的小手段。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自家兄长会被糊弄,沈瑛虽看着方正耿直,可并不是不知变通之辈。否则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在京城立足,还能将父母兄妹都接进京来照拂。

  沈抬起头,见沈瑛满脸肃穆,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说其他,跟着站起身来

  虽说族兄弟两个大小是同窗,年岁相仿,可如今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翰林院里历练出来,见的都是高官显宦,周身除了儒雅还带了几份说不出的威仪;相对之下,沈不免自惭形秽起来。

  先有沈瑞吓了他一下,后见沈瑛这般气度,沈的心气已经降了又降。

  即便是开口提自己所求,沈也不像是早先那样有底气:“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求到瑛大哥处……自打珏哥儿去的了消息到了松江,我们老爷、太太就都病倒了……我们老爷向来疼爱珏哥儿,心痛尤甚,便一时想不开,非要接珏哥儿回去不可……我也没法子,方奉了父命上京,却是心中惶恐,全无头绪…

  沈瑛听着前面,想着宗房夏日里才经了一遭丧事,如今宗房大老爷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心里也跟着唏嘘;听到后面,却觉得不对劲起来:“过继岂是儿戏?就算大族伯心痛,一时失了心神,大族兄应是明白人,怎么会答应归宗之事?”

  沈没有入仕,自不知官场艰难,沈械不应知道么?要是没有二房做靠山,沈械一个不入流的司官,早就被排挤外放了,还能一直好好的稳坐京官?

  这话听到沈耳中,却是另一个意思。

  他抬起眼皮,看着沈瑛道:“不管如何,这是我们老爷心愿,瑛大哥就不能帮一帮么?”

  “怎么帮?难道此要求不荒谬?出继文书上写的清楚,珏哥儿从此已经是二房子弟,生死不予本生相于。且不说是珏哥儿是病殇,就是其他,也轮不到本生亲来出头……”沈瑛皱眉道。

  要是出继血脉,想讨就讨回来,那“兴灭继绝”就成了笑话。

  有出继文书在,就是一种制约,不仅制约本生亲,对嗣亲也是如此。

  就如沈洲与沈珏这对嗣父子,要是沈珏在世,沈洲即便再添子,不论嫡庶,都要排在沈珏之后,就算以后分家,也依旧是沈珏是主支,兄弟要分出去,而不是论什么血脉亲疏。自打过继文书立起来,沈珏便已经是名正言顺二房血脉。

  这还是寻常人家,乱不得次序,就是有爵人家,按照规矩也是如此。这也是有些人为何五、六十岁没有传承,也要纳妾求子为先要,而不是要过继侄子来,就是不愿将基业拱手让与旁人。

  沈家二房是子嗣艰难,只是早先有沈珞这独苗在,才没有提过继之事,要不然在纳妾求子无望后,沈沧本当早定嗣子。

  沈年将而立,哪里不知这个道理?

  可法理不外乎人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满脸挚诚道:“小弟临行前,我们老爷已是卧床不起。不管多为难,到底是我们老爷心意,还请瑛大哥成全……”

  这般跟着裹乱的事,以沈瑛性子自是不愿插手,可宗房与五房渊源颇深,又求到跟前来,他还真是为难。

  沈全眼见兄长面带难色,在旁解围道:“二哥既开口,我大哥自是乐意帮忙。只是咱们到底是晚辈,难道要摆明车马上门么?实是不行,就让我大哥过去帮二哥传个话好了……”

  沈瑛听了,点头道:“好,那我便为哥儿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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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归去来兮(四)


  沈瑛心里不赞成宗房此举,并不觉得宗房会成功,担心的就是沈不知轻重,与二房长辈撕破脸,影响了宗房与二房关系。真要两房对立,为难的不会是在京中的二房,而是如今在官场上成就不高、青黄不接的宗房。

  “传话?”沈本以为沈瑛代表五房出面,一起陪自己往二房说话,没得到预期目的,真是失望不已。

  哪里需要人传话?有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在,那边长辈当早知他的来意。

  铩羽而归。

  即便过后沈瑛再关切,沈全也表现热络,瑛大奶奶与琦二nǎi奶也带了福姐儿与小一辈出来相见,沈也坐不住,寻了托词从五房回来。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沈生了半肚子气,咬牙道。

  五房这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即便五房受过太爷恩惠,可人走茶凉,而与五房渊源颇深的沈瑞,如今却在二房。就算沈瑛、沈全不是为了攀附权势,只是为了沈瑞,就偏着二房那边也不稀奇。

  沈理那边呢?论起来,与沈瑞的渊源也不亚于五房。

  想到这里,沈不由心灰,不试一试却是不肯死心。不过多少也有了准备,要是族人这边实是靠不住,少不得就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对于远道而来的族弟,沈理倒是没有自持身份,摆状元公的架子。

  其他外籍京官,为了老家的亲戚族人打秋风,多少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沈理却不曾遇到,有嫡支宗房与声势显赫的二房在,即便偶有族人进京,还轮不到沈理这个九房旁支出面。至于同沈理有服的九房堂亲,因早年侵占了沈理这一支的产业,害怕心虚,避之不及,哪里会主动送上前来碍眼?

  因这个缘故,沈理对于原籍来人并无排斥之心,正好翰林院也清闲,在正月十八这日下午就提前从衙门里回来,打发人请沈家里来见。

  虽说两家早已出了五服,可沈所在宗房是松江沈的大宗,在沈氏一族还没有分宗的情况下,沈理对这个族弟便也客客气气,叫谢氏带了几个儿女出来,与沈这族叔见礼。

  沈略有受宠若惊之感,不过因来前早做准备,带了表礼过来,在族嫂与小辈们面前倒是也周全。

  沈理的几个儿女当年随曾父母回松江守孝,不过当时一家人居丧守孝,交际本就少,又已经过去三、四年,两个小的都记得不打真,只跟在谢氏身边好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族叔;只有小林哥儿,离开松江时已经是十来岁,记得真切,应答之间也带了亲切,还问道:“桐哥儿没有随着叔父上京么?”

  沈听了,不免觉得新奇:“小林哥儿还记得桐哥儿?”

  小林哥儿点点头,道:“自是记得,当年小桐哥儿曾带侄儿在沈家坊那边玩耍,还认识不少族兄弟……”

  对于小林哥儿的友善,沈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虽说昨日在五房也是这样待遇,族兄没有拿他当外人,让女眷带了小一辈出来,可这两下里的感受却不一样。

  沈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份希望。

  沈这个时候上京,不用想也是有事在身。两下里见过后,沈理便打发谢氏带了孩子们下去,问道:“大族伯、族伯母身子可好?械大兄那里,是不是也在思量起复的事了,可有了什么安排?”

  沈顺着沈理的话,面上多了几份沉重,道:“大哥那里具体安排小弟并不清楚,小弟初来前,我家老爷、太太都在卧床……”

  沈理一时没想到沈珏身上,只当太爷去世,沈械丁忧,地方上有什么人为难宗房,蹙眉道:“可是家里遇到什么难处?还是松江官场来了新人?”

  新人上任三把火,要是个二愣子,拿宗房做筏子,那沈家可就要成了笑话

  在沈理跟前,沈到底拘谨,不敢像在沈瑛跟前直接开口相请,只道:“家里还好,只是珏哥儿的消息传回去,我家老爷太太都有些受不住……”

  沈理听了,恍然大悟。

  与沈瑛、沈全兄弟不同,沈理对于沈珏这个族弟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因年岁相差大基本没有什么私人交情。沈珏之殇,旁人多是怜惜沈珏多些,沈理却是更为二房长辈难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房先丧独子,再丧嗣子,长辈们情何以堪?幸好还有沈瑞与四哥在,不再是三年前单丁的情形,否则病倒的就不会是三老爷一个

  如今宗房也表达了伤感,可沈珏到底殇了两月,沈理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若是真舍不得,当年就不会出继出来;这三年来虽说沈珏一半时间在京外,可在京那一年也没沈械这个本生胞兄如何关照。

  既已经没了骨肉名分,如今这样作态就没意思。

  沈理不过三十几岁,可小时经历坎坷,见多了世态炎凉,自是想到“人心难测”上,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份探究。

  沈并无私心,倒是并不心虚,可也在这样的目光下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了下来:“我家老爷卧床不起,没有旁的心愿,只想要骨肉团聚,这才打发小弟进京来……”

  打着族长大老爷重病的旗号,并不是沈有心诅咒亲生老子,而是族长大老爷自己吩咐的,不过是想着此要求到底不合规矩,想要以情动人。

  只是沈孝顺,嘴里避讳,在尚书府大管家与沈瑛兄弟前都没提。

  眼下在沈理的注视下,沈有些熬不住,这才将这旗号抬了起来。

  果然,沈理有些动容,神色也犹豫起来。

  沈只觉得自己手心湿哒哒,虽故作镇定,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看沈理的脸色。

  这时,沈理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可即便你孝顺,也没有这般孝顺的,族长当是丧子之痛,一时失了心智,才这样吩咐。”

  沈的脸立时僵住,却依旧带了坚持道:“不管如何,到底是父命所在。

  沈理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并不是你一家之事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并非儿戏,不是一句骨肉难舍,当初契约就做算了要是我没记错,出继嗣书上都有‘生死聘娶不与本生相于,这一句。假若珏哥儿在世,令尊实舍不得骨肉,想要让珏哥儿归宗,两家有商有量也就罢了;如今珏哥儿已殇,入土为安,还要折腾一回,未免引人侧目。传到外头,以讹传讹,我们松江沈氏一族都要跟着担是非,成了旁人嘴里的笑话……”

  要是再严重些,被人借题发挥,弄到朝堂上去,说不得此事就成为攻讦沈沧的藉口。

  京缺都是有数的,堂官位置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外头等着进京的封疆大吏多了,都安排心腹在京里看着,但凡听到一丝半点的动静,京中的后手都能蜂拥而至。就是京中侍郎、小九卿资历到了,只因没缺不得升迁,坐等着尚书腾地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诧异道:“不止于此吧?莫非因二房族叔官至尚书的缘故?”

  沈理道:“也是也不是。京中南官虽多,可像松江沈这样几个房头都出有京官在京的并不多,南官那边少不得就多关注沈家些。”

  沈理堂堂状元,沈倒是不觉得他会扯谎蒙自己,不由带了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珏哥儿这一去,我家老爷又痛又愧,念念不忘的就是接了珏哥儿回去,要是万一……”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搁在沈身上也半点不假。

  从昨日起,相继在沈瑞、沈瑛面前碰壁,沈心里也没底了。他原觉得二房理亏之下只要宗房开口“归宗”的事情即便要扯皮一下,最终也会如愿。即便名誉受损,也是二房一房受损,可二房没有照顾好沈珏确实是事实。

  昨儿沈瑞的反应,加上眼下听沈理说了利害关系,沈对于二房的应对就没有那么笃定。

  沈理见他听见去了,便好心多劝了两句道:“你虽是一片孝心,可此事到底鲁莽,还是莫要开口的好。既到了京里,就去祭祭珏哥儿,早日回乡去吧…

  沈却没有应,神情有些恍惚。

  沈理与他不熟,该说的说了,便不再多言,吩咐人上了茶汤。

  从御赐的状元宅邸出来,沈混混僵僵地上了马车。

  直到回到宗房老宅,进了暂居的跨院,沈才醒过神来,脸上不由带了懊恼。

  要说自己老爹痛愧情急,一时生了要接珏哥儿归宗的念头,那后边煽风点火使得老爹心意弥坚的就是自己了。

  如今老爹全部心思在这上,要是让他失望,就是第二次打击。他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这半年来丧父又丧子,身子已经损了一半,哪里能再受打击?

  沈想到此处,怕的不行,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沈就这样坐着,想了又想,却是毫无成算。虽说之前他赌气时,曾想着要是族亲都畏于二房之势,就去求堂舅贺侍郎。在自家三兄弟中,自己与舅家最亲近,与贺二老爷关系也好。

  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外姓人有没有资格插手沈家之事,就说贺侍郎如今在刑部,二房大老爷可正好是他的上峰,就是自己厚着面皮求了过去,贺侍郎就肯为了堂外甥去得罪上峰不成?

  这一坐做到天色将暮,到了饭时,小厮上前来询问何时开饭,被沈骂了下去。就是老宅管家出面,也让沈不耐烦打发出去。

  如今他心如乱麻,又哪里有心思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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