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0
  第三百二十三章 情难两全(三)

  当天下午,尚书府就得了消息,是沈械亲自过来报的丧。

  族长太爷六月初染恙,家人只以为是小病,大夫也只叫静养,不想到了六月中旬不仅没好起来,反而越发严重,米水不进,没两日就过身了。

  沈械将四十的人,提及祖父依旧是颇为动容、泪眼模糊。

  沈沧与徐氏两个听闻噩耗,心里也不好受。老一辈的人本就凋零殆尽,如今又走了一个。

  想起沈珏对族长太爷的思念与依恋,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可这不是能瞒的消息。

  沈械是嫡长孙,松江那边快马加鞭打发人进京报信,正是为他能在族长太爷出殡前回去。

  沈珏虽出继二房,可毕竟是族长太爷亲自抚养大的嫡孙,这个时候也该回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徐氏就打发人去请了沈珏过来,将消息缓缓地说给他。

  沈珏听闻消息,则是已经傻了。

  “太爷今年才八十三太爷不是才八十三么?”沈珏愣了好一会儿,方瞪着沈械高声道。

  沈械虽也难过,可到底年将不惑,知晓轻重。

  眼见沈珏失态,他察觉不妥,忙皱眉道:“长辈面前,大呼小叫作甚?”

  沈珏却红了眼睛,嘴里依旧是喃喃道:“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今年不是弘治十六年,是弘治十七年么?”一边说着,一边把着手指头,算起时间来。

  “莫要怪珏哥,就是我们听了一时也受不住,何况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身边……”沈沧叹了口气,道。

  沈家宗族中,与二房依旧是五服之内不过是宗房、三房、四房。其中,又数宗房与二房关系最为亲密。

  沈珏倒是安静下来,不哭不闹,可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人实不忍心。

  徐氏见状,忙悄悄吩咐红云道:“去看看二哥回来没有?”

  眼前沈械与沈珏虽是同胞兄弟,可年纪相差太大,加上沈械早早就离开松江,兄弟两个论起来还不如沈珏与沈瑞亲近。

  红云应声下去,往九如居打听出去了。

  刚好春燕要往上房去,两人碰了个正着。

  原来沈瑞今天应了同窗邀请,要晚饭后方归,打发长寿回来传话,春燕正要往上房去禀告徐氏。

  红云就领着春燕来了上房。

  沈械还要往五房与沈理处报丧,没有久待,已经告辞离去。

  沈珏神色木然,徐氏拉着他到身边坐了,柔声安慰道:“好孩子,难受就哭出来,莫要憋着。过两日你还要随你械大哥南下,送老爷子最后一程,熬坏了身子可不成?”

  沈珏听到徐氏的声音,转过头来,嗓子沙哑道:“伯娘,侄儿做了个噩梦,一个不好的噩梦……”话音未落,双眼一闭,人就往后仰倒下去。

  徐氏与沈沧两个活了大半辈子,见惯生死别离,见沈珏如此倒是并不慌张

  对于不知生死的少年来说,丧亲之痛足以痛彻心扉。

  徐氏立时吩咐人将沈沧扶到稍间榻上,又打发人去请大夫。

  等红云带春燕过来,将沈瑞晚归的事情禀了。

  看了昏厥的沈瑞一眼,徐氏道:“家中有事,打发人请二哥回来……”

  春燕路上已经听红云说了上房的变故,倒是知晓轻重缓急,应了一声,就退下去寻长寿去了。

  方才,就是长寿回来传的口信。

  长寿与冬喜成亲后,就住在尚书府后街的一处排房里。他们分的住处是其中两间,不过有个单独的小院,倒是还算肃静。

  听到春燕叫门的声音,冬喜出来开门。

  她已经换了妇人装扮,如今有妊在身,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穿着宽松褂子,脸庞十分圆润。

  沈瑞这些日子常打发长寿回来,就是因冬喜有身孕的缘故,想要让长寿这个准爸爸多陪陪冬喜,省的冬喜自己一个人在家闷着。

  “春燕妹妹……”冬喜素来心细,见了客至,并不觉欢喜,反而带了忧心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事?”

  春燕四下望了望,道:“姐姐,怎么不见长寿哥?家里有事,太太要打发人去叫二哥回来……旁人也不知二哥在哪个茶楼,需得长寿哥去寻呢……”

  “他去坊口的铺子买甜瓜去了,稍后就回。”冬喜一边将人往里迎,一边道:“府里到底怎么了?”

  族亲丧事,且是沈珏的本生家,也无需瞒,春燕就将沈械报丧的事情说了

  冬喜闻言,皱眉道:“到底去了的是族长太爷,不是一家一房的事,除了五房大老爷那边,咱们二哥说不得也得南下奔丧……”

  春燕诧异道:“三哥还罢,降等也要服丧……二哥这里,本是无服,作甚还要走一趟?如今三伏天气,天上正下火呢……”

  “二哥无服,可老爷、太太却是有服,族长故去,二房总要有人代表老爷南下奔丧。单三哥一人南下,看着单薄了,瞧着不像。老爷是官身,轻易动不了地方,剩下人选只有三老爷与二哥,二哥不去,还让三老爷去不成?”冬喜道。

  春燕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满脸宾服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全,我方才只当太太着急叫二哥回来,是为了宽慰三哥呢……”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被推开,长寿回来了。

  听了春燕来意,长寿没敢耽搁,立时去寻沈瑞去了。

  春燕想着沈瑞将出远门的事,也无心多待,随之也跟着回府去了。

  沈瑞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回来后,沈珏已经醒了,被送回松柏居去了。

  沈沧正在上房与徐氏说话,见沈瑞回来,就吩咐道:“明日打发人去学里告两、三个月假,后日你带了三哥随沈械一起南下……”

  沈瑞点头应了,心里明白,这也是二房应有之义。

  不单单因族长太爷是族长,还因他与已故三太爷有旧,前几年又舍了一个嫡孙给二房做嗣子。

  京城距离松江要是走水路的话需要一个多月,要想赶在族长太爷出殡前赶到,就要走陆路,且只能骑马,越早动身越好。

  沈械是刑部郎中,正好主官是沈沧,丁忧交接差事,不过沈沧随口吩咐的事,倒是并不需要耽搁时间,因此就定在后日出京。

  二房这里要是前往奔丧,也就剩明日一天准备时间。

  对于族长太爷,沈瑞原本的印象并不算好。

  他本以为既是在宗族观念为重的大明朝,这族长算是个当家人的角色,对于族人有约束与教导之意;可四房家务乌七八糟,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谋算元妻嫁妆种种不是,族长都没有主动出面制止。

  要不是沈理出面,“年幼”的沈瑞就难保全。

  等后来对沈家的事情知晓的多了,沈瑞就知晓了族长太爷的为难。沈家名为一族,可血脉渐远,各房头已经自成一小宗。族长太爷即便是族长,也不好过多插手其他房头的家务。

  “珏哥怕是会难过,孩儿过去看看。”眼见着沈沧吩咐完,沈瑞便道。

  沈沧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沈瑞直接去了松柏居,进了院子,就见春鹦、春鹤两个站在廊下左右徘徊,满脸担忧模样。

  见了沈瑞,两婢如见救星似的,忙趋步迎了上来。

  “二哥,三哥瞧着不对头,又不许婢子们进屋,这叫人不放心……”春鹦满脸关切,压低了音量道。

  沈瑞皱眉听了,道:“他若想要清静,你们就避着些。三哥后日要南下奔丧,你们得空将东西准备起来。”

  春鹦、春鹤齐声应了,沈瑞自己挑了竹帘,进了屋子。

  外头虽是下火了似的,可是屋子里摆了冰山,迎面就是几分清凉,丝毫不觉暑热。

  沈珏合衣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看着上面的幔帐。眼角的眼泪就跟小溪似的,流淌不停,枕头上已经湿了。

  沈瑞见他这无声哭泣模样,想起他前几日方兴致勃勃地定下南下探亲的事,也就只有静静地陪着,心中感叹世事无常。

  沈械家,上房。

  报了一圈丧,沈械是天色昏黑才回到家里。

  家里都挂了白,孩子们都换了孝衣。

  沈械脸上除了伤痛之外,心里还憋着一团火。只是他素来神色严肃,七情不上面,在外人面前倒是不显。

  等孩子们下去,婢子也打发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沈械才满脸沮丧道:“这就是时运?花了几千两银子,好不容易通过堂舅走通李阁老的门路,连缺也等下来,眼看就要平调户部,却赶上太爷故去……”

  六部郎中虽都是同品级,可因所在衙门不同,权利与排位也不同。同刑部相比,户部自然是肥缺。要不是走通到阁臣的门路,那边即便出缺,也轮不到沈械。

  宗房老爷辈虽早已分家,可长房小一辈兄弟尚未分家,沈械这次跑官的银子,都是勉强凑的。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械大奶奶的私房银子。

  沈械心疼银钱,更何况械大奶奶?

  械大奶奶犹豫道:“既是不成,那银子不能给退么?可不是小数目,堂舅那里……”

  沈械皱眉道:“银钱早就上下打点了。事情也将尘埃落地,谁会想到就这么巧,这都是我的命……”

TOP

0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事难如意(五)


  不知是睡饱了缓解了疲惫,还是知晓了轻重缓急怕真的在路上耽搁送不了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次日起沈珏的精神头就好了许多。吃饭时候也不再是数饭粒,骑在马上也不再是摇摇晃晃。

  沈械似也发现之前自己疏漏,开始关心起沈珏的身体,对其他人的关切也没落下。即便是孝期需茹素,可他还是打发人拿银子买了两棵老参切片,每早出发前泡了人参茶给大家补充体力。

  接下来的路程就顺利许多,最不适应长途跋涉的沈栋在憔悴了几日后,也渐渐适应了每日的赶路节奏。

  这一路上,天公作美,除了暴雨时耽搁了一日外,其他时候还算是好天气,大家都在赶路,每日少则八十里,多则百二十里,终于在七月二十五日抵达松江。此日,正是族长太爷“五七”后第三日,比沈械最初计划的日子还提早了两日。

  一行人到了宗房老宅门口,就有人一路报了进去。

  因要赶路的缘故,一行人在路上都是素服,风尘仆仆模样,到了宗房门口少不得要穿戴起来,尤其是宗孙沈械与曾长孙沈栋两个,都是次重孝服。回到家中,先要去祭拜太爷。

  到了沈珏这里,出迎在外的宗房二哥沈就有些迟疑。

  他旁边的孝服有几种,有本色粗生麻布的,还有本色熟麻布。

  前者是孙辈、曾孙辈的服制,是重孝,沈械与沈栋就是这样穿戴;后者是“大功”服制。

  按理来说,沈珏即便回乡奔丧,也不算是族长太爷的孙子,降服“大功”就是;可是想着他与祖父的感情,沈就有些不忍心了。

  族长太爷并非是无声无息走的,故去前亦是孙男娣女环绕床前,老爷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孙子沈珏,连念叨了好几声。就是回光返照分私房时,族长太爷都不忘给沈珏留下一份。

  沈械与沈栋换好孝服,先一步往灵堂去了。

  站在沈珏身边的沈瑞与沈琦两个还没换装,沈瑞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沈珏就取了本色熟麻布的孝服穿戴上了。

  沈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黯然,招呼沈琦与沈瑞换装。

  这两人都是族长太爷出了五服的族亲晚辈,都已经无服,只需戴“浮孝”,就是素服腰间系漂布孝带。

  因不是“烧七”的日子,灵堂上只有宗房嫡支子孙晚辈在守灵。

  眼见京城奔丧的人回来,众人关注的不仅仅是沈械,还有沈珏。尤其是二老爷一家,更是不住地打量沈珏。他们并不觉得沈珏出继是骨肉生离之苦,反而觉得他是得了大福运,从乡绅举人的儿子一跃成为官家少爷。二老爷家的三哥、四哥,也隐隐地嫉妒这个堂弟。加上族长太爷故去前专门指明的馈赠,更是令二老爷一家不平。

  在他们看来,沈珏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就没有资格再分族长太爷的私产。

  如今沈珏进来,竟不是悲伤欲绝模样,身上又不是披得粗麻布,他们就越发看不过眼。他们却不知,有的时候难过到极点,眼泪反而流不出了。孝心不孝心,并不在服制上。

  虽说出京前沈沧夫妇已经嘱咐沈珏,叫他不用顾及许多,可以为族长太爷披麻戴孝,可沈珏却没有听从长辈的吩咐,而是选择了次一等的“大功”服制,就是因为在祖父面前,他要做个乖顺守礼的好孙子。他晓得,那样族长太爷才会真正安心。

  灵堂就设在老宅前院,因为天实在太热,为了停灵便宜,灵柩下就放了冰

  松江虽比不得京城可以在冬日里储冰,不过也有人用硝石做冰,就是价格更翻了几倍不止。

  寻常人家,自然用不起这个,沈家却是财大气粗,灵柩之中除了放了大量的香料之外,灵棚里的冰山这些日子也没有断过,使得灵堂中没有半丝暑热,反而透着几分阴凉。

  在沈械与沈栋在灵前奉过香后,沈珏就跪倒在灵柩前。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掉眼泪,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随即就上香,退到一旁,将上香的位置让给沈琦与沈瑞两人。

  宗房大太太也都在灵堂之上,见幼子连个眼风都没给自己,只觉得心里直揪得慌。

  宗房二老爷却是皱眉,只觉得沈珏表现的太冷情,脸色就有些难看。以族长太爷对沈珏的慈爱,沈珏即便不是哀痛欲绝,也当是痛哭流涕才对。

  沈珏浑然不觉,神色木然,如泥雕木塑似的,杵在旁边。

  沈械已经带着沈栋给诸位长辈请了安,不见宗房大老爷,不免担心,开口问询:“太太,老爷呢……”

  “这些日子累着了,这几日在吃药歇些……”宗房大太太道。

  沈械看了沈瑞、沈琦等人一眼,道:“若是便宜,我们先去见老爷,随后几位族弟也该休息一二……”

  宗房大太太早就叫人准备好了客房,只是想着自家老爷哪里不知现下能不能见客。

  她正犹豫着,就听有人道:“是大哥与小栋哥回来了……”

  灵堂门口进来一身孝服、扶着拐杖的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

  白事本就累人,何况是这个时节,加上宗房大老爷也是将花甲之年,操劳一个多月,人就有些熬不住。过了“五七”后,昏厥在灵堂上,被人抬下了灵堂。

  可是身为孝子,又如何能安心休养?

  宗房大老爷始终叫人盯着灵堂这边,听说京城奔丧的人到了,就拄着拐杖过来。

  “老爷不孝儿回来了”看着呈现老态的老父亲,沈械只觉得心里一颤,挑开衣襟,就跪了下去。

  他既跪了,沈栋自然也要跟着。

  看着眼前跪着的长子长孙,宗房大老爷红了眼圈,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来,可与太爷上香了?”

  “上过了。”沈械起身答道。

  宗房大老爷这才望向沈瑞、沈琦,叹气道:“是琦哥与瑞哥啊,你们赶路辛苦了……太爷地下有知,亦会领你们的情……”

  沈琦道:“家父家母亦南下奔丧,只是随械大嫂子一行在后头,侄儿先行一步。”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感慨道:“这样天气赶路,太奔波了。定是你父亲拿的主意,他那拗性子上来主意,可是谁都劝不住”

  沈琦道:“家父常念叔祖父慈恩,自得了消息,就再未见欢颜,要是不回来送叔祖最后一程,怕是家父这辈子心里也难安生。”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动容。

  当年四房衰败,五房混乱,都是宗房出面帮扶,这两房日子才好起来。沈鸿年纪与沈举人年岁相仿,早年都是宗房的常客,跟在宗房大老爷后边的两个鼻涕娃,族长太爷也视这两人为亲侄儿一般。如今,丧信报出去,身在扬州府为教授的沈举人只打发管家回来吊祭;远在京城的沈鸿,却拖着病弱之躯,千里奔丧。

  这样想着,宗房大老爷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不过沈瑞如今不是四房嫡子,而是二房嗣子,代表京城二房回来奔丧,宗房大老爷少不得寒暄两句。

  客套完毕,宗房大老爷终于望向最牵挂的儿子沈珏。

  眼见沈珏脸色蜡黄,身子单薄得怕人,宗房大老爷动了动嘴唇,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年安排幼子出继,宗房大老爷虽是出于爱子之心,可过后就后悔了。他本想的是自己年迈,二房有权势,幼子为嗣子可得二房庇护,与幼子前程也有助力,可嗣子到底是嗣子,并非亲生子;嗣父母是嗣父母,不是亲爹娘。

  这几年,每每听到民间无子人家嗣亲与嗣子之间的矛盾纠葛,宗房大老爷都心惊胆颤,就想到沈珏身上。

  又是担心沈洲纳妾生子,沈珏身份尴尬;又是担心乔氏刻薄,欺负了沈珏,左右都是难放心。

  直到族长太爷卧病,临终前念念不忘幼孙,宗房大老爷的后悔中就又添了愧疚。在他看来,族长太爷虽上了年岁,可向来康健,这两年身体直转南下,未必不是因想念小孙子的缘故。

  可出继不是儿戏,即便宗房大老爷再悔再愧,也不会说出让沈珏归宗的话

  他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沈珏烁烁目光。

  自打宗房大老爷进灵堂,沈珏的目光就落在宗房大老爷身上,里面有依恋、有期待,随着宗房大老爷的低头最后就只剩绝望与木然。

  虽说宗房大老爷夫妇请诸人休息,可大家毕竟是为了奔丧来的,又有谁能安心歇下?从客房梳洗一番后,大家就又不约而同地折返到灵堂。

  灵堂之上,除了宗房嫡支子孙之外,还有一个素服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二月里从京城归乡应童子试的沈全。

  他已经过了院试,成了松江府学的新附生,就回了松江府。原打算办好游学手续就先回京城,不想正好赶上族长太爷的丧事,就在松江逗留下来。

  沈家各房聚族而居,都在沈家坊,宗房这边有了动静,其他房头没多久就都得了消息。

  听闻京城奔丧的人到了,沈全就想到胞兄沈琦与沈瑞、沈珏身上。

  族长太爷故去,五房肯定要打发人南下的,这个人选也没有旁人,只有如今尚且未出仕的沈琦;同理,还有沈瑞那边;至于沈珏,则是骨肉情分。

  顾不得叫人打听谁来是没来,他便直接赶了过来,不想在灵堂上没看见京城诸人,反而听到三哥、四哥兄弟两个说酸话。

  三哥道:“五哥如今真是官家少爷了,都不肯为太爷披麻戴孝,这是怕他嗣父母那边恼呢……”

  四哥道:“甚么五哥?他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哪里还能再用宗房的排行?只有太爷偏心,甚么好事都想着他不说,临了还要给他私房,凭甚哩?”

  “他若是真要脸的就别要”三哥冷哼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尚书府的少爷怎么好意思到松江来抢家财来?”

  沈械父子初至,与宗房大老爷、宗房大太太叙别情去了;沈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操劳,早已劳烦不堪,即便人在灵堂上,也是闭眼养神;沈儿女又是小辈,即便听见三哥、四哥两个出言不逊,也不过去暗中不忿;至于宗房二老爷、二太太来说,三哥、四哥说的正是他们心里话,要不是他们在后边支撑,两个小辈也不敢在宗房啰嗦这些……

TOP

0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与人为善(一)


  “哈真是长了见识了,在族长太爷灵柩就质疑族长太爷临终安排,大言不惭起来,竟然有这样‘孝顺,的好孙儿?”沈全听了三哥、四哥的话,心中不平,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沈也似被惊醒,睁开眼睛,望向沈全,起身道:“全哥来了。”

  “二哥,我听说京城那边的人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沈全拱了拱手,道。

  沈年纪虽长了沈全一头出去,可沈全是新出炉的秀才,又是及冠之年,已经不算是孩子了,族兄弟之间,应对之间也多了几分客气。

  宗房三哥、四哥两个都比沈全年长,一个连童生都不是,一个是童生,却落第与今年院试。

  “大言不惭的到底是谁?这是宗房地界,还轮不到你们五房的人过来指手画脚”三哥气鼓鼓地道:“还是你自以为自己成了秀才,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莫要太当自己是回事,族中进士举人何曾少了,小小秀才算得什么?”

  沈全挑了挑眉毛道:“我只是疑惑罢了,都是读书人,本都晓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怎么到了三哥、四哥嘴里,既是族长太爷对珏哥的临终馈赠,怎么就成了珏哥抢你们的东西似的?”

  沈方才迷迷糊糊,只隐隐地听两个堂弟在说话,并没有留意,如今听了沈全的话,哪里有不明白的?

  他望向两个堂弟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宗房大哥不在松江,沈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族务,亦养出几分威严。

  四哥缩了缩脖子,三哥却是冷哼一声道:“太爷是病的糊涂了,忘了珏哥已经出继,旁人总不能跟着装糊涂……太爷的东西,本就应该惠及儿孙,而不是旁人……”

  话未说完,沈已经喝道:“闭嘴太爷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这当孙子的来质疑”

  三哥尚未回话,原本在旁边吃茶闲坐的宗房二老爷却是不于了,重重地放下茶盅,高声道:“我这当老子的还没死,还轮不到旁人来管教三哥还是因我们分不出了,回了老宅就连话也说不得?”

  灵堂上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

  宗房大太太不在,二奶奶准备席面去了,二太太带了三奶奶、四奶奶在女眷一边,见状忍不住与媳妇抱怨道:“瞧瞧,当着老爷与我的面都敢欺负三哥,背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到底谁是真孝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灵前都是咱们家阖家守着,长房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累了,倒是各种好借口躲懒耍滑……”

  三奶奶、四奶奶老实听了,却没有接二太太的话。

  二房已经分家出去,在灵堂上虽也是孝属,可因这几年长房与二房关系越来越疏远紧张,大老爷夫妇没有让二房插手丧事的意思,二房便也充起了客,只需在灵堂守灵,其他杂事一概不理。

  长房大哥一家在京城,幼子沈珏出继,只有沈一家在,自然是里里外外地张罗忙活。

  丧事繁杂又是一样不能少了,长房忙的分身无术,也在众人眼中,二太太的话未免偏颇。

  长幼有序,二老爷是长辈,既端起叔叔的架子要教训丨侄子,沈珏也只有起身听命的份。

  真要辩白起来,不管有理没理,都是他这个侄子的不是。

  二老爷却不单单是盯着沈琦,还记恨沈全方才对三哥、四哥的冷嘲热讽,连着沈全一并说起来。

  沈琦、沈瑞、沈珏等人从客房梳洗完转回,就见到这个情景。

  沈琦看了旁边站立的沈全一眼,顾不得兄弟叙话,就带了几分诧异对二老爷道:“二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个不懂事,惹恼了二叔?”

  二老爷冷哼道:“我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呢?当着我的面视我为无物,你们都是官家子弟,这是欺负我们家都是升斗小民么?”

  沈琦忙道:“二叔这话侄儿可不敢接……如今这灵堂之上,都是族人至亲,又哪里有外人?两位族弟看着就是聪敏不凡,春闱有望、金榜题名不过是早晚之事,二叔到时候只管享老太爷的福就是。”

  沈琦说的都是好话,可听到二老爷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他这一房,自己虽一事无成,可终究还有个举人功名,到了两个儿子这一辈,二十来岁的人,却是连功名都没有。院试都过不去,何谈进士功名?

  长房大哥是进士不说,连小栋哥这一辈也快能下场应试了。

  他这一房的儿孙,以后终究要依附长房过日子。

  想到这里,二老爷立时失了底气,露出几分颓然。再望向沈珏,厌恶就少了几分,即便将太爷的遗赠给了他又何妨?说不得以后还有倚仗他的时候。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二老爷这心思转换之下,也算为自家结了一份善缘。

  沈珏被二老爷的眼神弄的有些糊涂,他还不知自己是是非源头。

  “二哥,瑞哥,珏哥”趁着空隙,沈全上前与三人见过。

  族兄弟小别重逢,眼下却不是欢喜叙旧的时候。

  众人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在灵堂前跪坐下来。身为族中晚辈,也有守灵之责。只是其他人在“接三”、“烧七”的日子,众人没赶上,少不得找补一二

  沈全跪坐在沈琦下首,看了沈瑞一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二哥,要不让瑞哥住家里?”

  沈琦摇头道:“不妥”

  沈全眉头拧成一团,瞥了三哥、四哥那边一眼。宗房并不太平,沈珏到底是宗房血脉,不好搬到外头住,瑞哥何苦还留在这头糟心?

  沈琦望向沈珏,他看出沈瑞、沈珏小兄弟两个感情甚好,沈珏身份如此尴尬,沈瑞不会将沈珏一个人留在宗房。

  沈全顺着胞兄的视线望去,也想到此处,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沈瑞虽不知缘由,可也瞧出宗房二老爷一家望向沈珏的目光隐带不善。他跪坐在沈珏身边,望向众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冷意。三哥、四哥面上犹带不逊,二老爷却是尴尬中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这般古怪神情,沈瑞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二老爷与自己还算是有怨的。

  这会儿功夫,沈械已经与父母叙完别情,带了小栋哥披麻戴孝地回到灵堂之上。

  他是宗房嫡支唯一的进士,就是二老爷夫妇见到这个侄儿,也带了几分小心,更不要说三哥、四哥,灵堂上倒是格外肃穆起来。

  沈全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一声,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满。二老爷一家不过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要是宗家长房早就表现出维护沈珏的意思,那边怎么敢就族长太爷的遗赠磨磨唧唧?

  虽不知族长太爷给沈珏留下的“遗赠”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起来眼红的不单单是二老爷一家。

  到了傍晚时分,宗房又有族人上门,这次来的是沈瑾。

  沈全抽空与沈瑞、沈珏叙完别情,已经随沈琦一起回家去了,沈瑞与沈珏在灵堂守到晚饭前,也被大老爷夫妇叫过去用了晚饭。

  沈瑾就是在沈瑞用完晚饭后来的。

  沈瑾比沈瑞年长五岁,今年已经是及冠之年。自从三年前一别,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同三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天真稚气的少年书生相比,沈瑾变化很大,周身郁气挥之不散,眉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看上去要年长几岁。

  不过见到沈瑞那刻,他还是露出几分欢喜:“二弟”

  “瑾大哥”沈瑞拱手做礼。

  沈瑾微怔,随即露出苦笑,低声道:“瑞二弟”

  一字之别,亲兄弟成族兄弟。

  看着满眼缟素,沈瑾莫名地想到自己身上。论起亲疏来,宗房与四房小一辈已经出了五服,属于无服亲;可因是嗣子与本生亲属关系,自己真要故去,自己这个弟弟还是需服“大功”。新太太随老爷去扬州已经两年,并无喜讯传回松江,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除了生身父母,就是沈瑞了。

  他原是担心沈瑞在宗房拘谨,想要接他回四房小住,可想到沈瑞如今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瑞二弟,可否便宜出去走走?”沈瑾带了几分恳求道。

  沈瑞见他如困兽一般,心中颇为唏嘘。

  两人虽是三年来初次相见,可因这几年松江与京城往来不绝,对于沈瑾的消息,沈瑞也都听在耳中。上次乡试之年摔伤了胳膊,耽搁了一科乡试,随即在提及婚配时,被揭开“记嫡”身份,都要议定的亲事也黄了。

  沈举人补了教职,带了继妻贺氏去了扬州,留下沈瑾在松江侍奉祖母张老安人。张老安人岂是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沈瑾这个长孙做的也不容易。颇为奇怪的是,沈瑾的亲事,就此无下文了。

  不只是沈举人不在松江一时顾不上,还是另有其他打算。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人对沈珏交代了几句,就揭开腰间孝带,随着沈瑾离了宗房。

  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沈瑞身量高,已经与沈瑾相仿,加上两人同父所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倒是一眼能瞧出是兄弟来。

  一路上,沈瑾欲言又止,直到出了沈家坊,进了路口的茶馆,他还是吞吞吐吐模样。

  沈瑞也不着急,闲暇之余,也望了望四周的人文景致。

  虽说这辈子松江为故乡,可是他在松江那几年,多住在城外禅院,对于松江城的印象并不多。

  至于沈瑾,既是求了他出来,不管多为难,都会开口。

  在并不算麻烦的情况下,沈瑞倒是乐意帮沈珏一把。不管四房长辈多么不堪,毕竟是他的本生亲属,要是四房败落了,以后麻烦还是会到他身上。他倒是宁愿沈瑾早点立起来,支撑起四房门户。

  沈瑾脸上不单单是为难,面上还带了羞愧。

  沈瑞见状,心中倒是犹疑不定。

  难道四房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让沈瑾为难成这样?要是十分为难的请求,还是希望沈瑾有自知之明莫要开口的好。

  这时,就听沈瑾开口道:“二……瑞二弟,我……我……不知瑞二弟……手头是否方便……”

  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完,沈瑾已经满脸涨的通红。

  沈瑞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想要借钱么?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他还担心沈瑾有别的事情相求,自己还要为难。

  只是孙氏留下的田庄铺子,在松江已经是算是不菲的产业,沈瑾怎么还会缺银子?

  沈瑞心中疑惑,可看着沈瑾羞愧难当的模样,也不好问出来,就道:“方便,瑾大哥用多少银子?五房那边,存了我一笔银钱,如今琦二哥、全三哥都在,说一声就应能支出来。”

  沈瑾脸上带了几分感激,道:“要是富裕就借我五百两银子……只是三、两年之内,我怕是还不上瑞二弟,许是要过几年才能还上……”

  沈瑞心中越发诧异,五百两银子对于平常人家算是一笔巨款,可对沈瑾来说实不算什么。要知道,孙氏当年带过来十里红妆,即便大头被贺家占去了,剩下的又是沈瑾、沈瑞均分,可也顶的起寻常士绅人家的全部产业了。

  沈瑾手头这般拮据,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名下产业都被沈举人接手了过去。沈举人去了扬州还把持着松江产业,看来这贪财的性子越发厉害了,更不要说那些产业本就是沈瑾名下,不是四房公产。

  “我明日就与全三哥说,瑾大哥什么时候用?”摊上这样的生父,沈瑞在心里为沈瑾点了个蜡,道。

  沈瑾道:“不着急,等瑞二弟回京前即可……”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我想要打发万宁进京,先赁下房子接我姨娘过去……”

  大明朝礼教森严,对女子尤为苛刻,沈瑾生母郑氏本是书香门第的小娘子,只因家道中落,先是委身为妾,后又大归回娘家,沈瑾如此不放心,想要接到身边奉养也是情理之中。

  既打算将郑氏安置在京城,而不是接回松江,可见沈瑾对于明年乡试还是有几分把握。不管现下沈举人与贺氏对沈瑾如何压制,等沈瑾中了进士,一切都迎刃而解。

  国人向来是官本位待人,骨肉至今也不例外。

  只要沈瑾不糊涂,只要功名顺利,就能支撑起四房来。

  想到这里,沈瑞便也带了轻快道:“如此也好,等明年瑾大哥秋闱如意,骨肉也能团聚。”

  他这般豁达,沈瑾越发自惭形愧。

  沈瑞当年所受磨难,即便他们母子不是始作俑者,可也冷眼旁观,不曾援手。前有孙氏馈赠,后有沈瑞宽厚,倒是衬得他自己成了伪君子。

  沈瑾又是羞愧,又是警醒,时时提醒自己要做个有担当的人,莫要随着父亲的无情无义……

TOP

0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与人为善(二)


  这边沈瑾按捺住羞愧向沈瑞求援,五房里沈琦却是劈头盖脸地训丨斥了沈全一顿:“就你爱操心那边老三、老四再有不妥当,还有二哥在,轮得着你这隔房的族兄弟来出面抱不平?更不要说那边老三、老四都比你年长,你不过是族弟,还不是族兄,这般大喇喇地说话也委实张狂”

  沈全讪笑两声道:“我这不是看不过眼么?珏哥与族长太爷情分深,一路奔丧回来,本就不好受,难道还要听他们的酸话不成?”

  虽说在沈瑞、沈珏他们面前,沈全向来有兄长的做派,可在自己两个胞兄面前,他就又是服顺的乖弟弟了。

  沈琦瞪了他一眼道:“那边有珏哥的亲爹亲娘亲兄亲嫂,又有瑞哥这个嗣堂兄在,还用得着你来护短?”

  沈全嘟囔道:“瑞哥还小呢……”

  沈琦轻哼道:“小也比你懂事,你只管当着瑞哥的面说去”

  沈全不说话了。

  他并不是冲动的人,可人皆有远近亲疏,虽说论起来都是族兄弟,可自然沈瑞、沈珏这边感情更深。要是寻常时候,他也不会出头与族兄顶嘴,不过是被沈束手旁观的态度给刺激了。

  沈珏在尚书府日子如何,旁人知晓的不甚清楚,沈全还不知道么?

  要说沈瑞出继是进了福窝,那沈珏出继则是说不清好坏了。

  在宗房时,即便与宗房大太太不亲近,还有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疼宠;出继过后嗣父母都倚靠不着,伯父伯母到底差了一层,要是没有沈瑞在,还不知过的什么日子。

  只是这些事,没必要宣扬的四处皆知,沈全只有暗自抱不平罢了。

  这日是“五七”过后第三日,离族长太爷出殡还有十来日。

  宗房这边的丧仪,越发繁杂起来。

  沈珏虽穿着“大功”服制,可宗房大老爷却没有真将幼子当成旁人,安排他与兄长侄儿们一道守灵。

  至于沈瑞,不过是族亲,除了最初守了半日,其他只需“烧七”日子虽族人行事便罢。

  如此一来,他的日子倒是闲暇出来。

  旁处还罢,四房那边是需要过去一趟。不管张老安人早年有多少不是,毕竟是他这身体的本生祖母,礼数需要尽到了。否则旁人看着,只会觉得沈瑞攀了高枝,不念旧情。

  既有了打算,沈瑞就打发长福提前去见了沈瑾,约定了上门探望张老安人的时间。

  这一日,到了约定日子,沈瑞叫人提着几色礼物,就去了四房。

  沈瑾没有去府学,早早就在家里等了。

  不过见到沈瑞,沈瑾并没有直接带他去后院,而是先在前头吃茶。

  “老安人她这两年身体不大好,才没有随老爷去扬州卧床久了,老人家的脾气就古怪了些,瑞二弟稍后多担待些。”沈瑾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

  沈瑞不以为意,张老安人是中风,听说已经不良于行。

  “瑾大哥放心,我不过是来行个礼,哪里会与老人家计较?”沈瑞道。

  沈瑾面上露出几分苦笑,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引着沈瑞去了后院。

  同样的院落,距离沈瑞离开松江不过三年功夫,给人的感觉却不同。

  明明是夏末秋初,松江还是炎热的时候,这院子就透着几分破败与冷清。

  即便碰上的仆妇与婢子,也是木然中带了苦楚模样。

  刚进院子,就听到正房里传出叫骂声:“小贱人,你这是嫌弃哪个?两串钱买来的贱货,还金贵起来?还是你存了坏心肠,妖妖娆娆的,想要勾引大哥去?”

  接着,就是婢子的求饶声。

  沈瑾停住了脚步,眉心已经皱了起来。

  沈瑞随之停下脚步,沈瑾轻声道:“我先去屋里禀告一声。”

  沈瑞道:“劳烦瑾大哥。”

  沈瑾叹了一口气,挑了门帘进了屋子。

  廊下一丛芭蕉树,外边的叶子已经枯黄,芭蕉树下,躺着一只肥硕的白猫,悠闲地舔着爪子,并无一点怕人模样。

  只是这猫肥是肥了,身上白色毛皮上一块块灰斑,瞧着脏兮兮的,倒像是野猫一般了。

  沈瑞见那白猫眼熟,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张老安人当年极喜爱的那只猫,怎么如今这样狼狈模样?

  正房里,沈瑾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臭味,差点呕出来。不管过来几次,他依旧是不适应。

  沈瑾没有直接进里屋,而是隔着百宝格道:“安人孙儿来了”

  “是瑾哥啊……”张老安人嗓门洪亮,道:“快叫人扯了这贱婢下去,直接卖到窑子里端屎端尿她就嫌弃了,这等不情不愿的贱婢,老身可不稀罕

  “呜呜婢子不敢,安人饶命,安人扰兵”婢子的求饶声。

  “啪啪”的声音,间杂着婢子压抑的饮泣声。

  沈瑾使劲地握了握劝,挑了门帘进了里屋。

  张老安人穿着中衣半坐在床上,腰上盖了一块单子。

  地上是沾了秽物的裤子与床单。

  旁边站着一个婢子,地上跪着一个。

  站着的那个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泥雕一般,跪着的婢子匍匐在地上饮泣。

  张老安人手中拿着一个两尺来长的鸡毛掸子,正往跪着的那婢子身上狠抽

  见沈瑾直接进来,张老安人停了打骂,带了几分不虞道:“瑾哥怎么直接进来了?可是心疼这小贱人?原来这家里老婆子是恶人,瑾哥倒是大好人……你又要护着哪个?”

  张老安人发作下人不是一回两回,沈瑾劝阻了也不是一回两回。

  沈瑾知道她的脾气,哪里敢接她的话,忙道:“安人,瑞二弟来给安人请安来了”

  “瑞二弟?”张老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耐烦道:“哪里来的瑞二弟?老婆子如今是能见客的模样么?”

  话音未落,她已经醒过神来,将手中鸡毛掸子往地上一丢,尖声道:“瑞哥?莫不是瑞哥回来了?”

  “正是,瑞哥随宗房械大哥回乡,现下来给安人请安来了。”沈瑾道。

  “好好好我的瑞哥回来了”张老安人说话间,一行浑浊的老泪已经流下:“快带了瑞哥进来”

  要是不知道的见了,怕是要当这祖孙两个有多深的感情。

  其实,在张老安人心中,祖孙两个本来情分就不浅。嫡亲孙子自打落地就养在她身边,养了九年。要说早年又多厌恶孙氏,那张老安人如今就有多厌恶贺氏。同活着的贺氏相比,孙氏倒是生生比成了孝顺媳妇。

  同沈瑾这个已经长成、面上恭顺心中自有主意的长孙相比,印象中那个性子爽直的嫡孙也就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沈瑾看了地上沾了秽物的衣服,迟疑道:“现下就请瑞哥进来么?”

  张老安人也看到地上的东西,老脸一红,摸了摸凌乱花白的鬓角道:“且等一等,几年没见我的乖孙儿,总要拾掇拾掇”

  老太太如今疑心重,说话之间瞥了眼沈瑾,又怀疑他故意直接带沈瑞过来,就是想要看自己出丑。

  她便脸上一撂,道:“莫要让瑞哥一个人等着,你也出去陪着”

  沈瑾应了一声,看了地上的小婢一眼,出了里间。

  沈瑞虽看着那肥猫,可也留心着上房动静,隐隐地听到了几句,见沈瑾出来,他便迎上前去。

  现下虽还不到正午,可已经十分炎热。

  沈瑾将沈瑞招呼到东厢门口的阴影中,方道:“安人要梳洗一二,咱们还需等一刻钟。”

  沈瑞自然是无话,就见上房有婢子出来唤人端水。

  过了足有两刻钟,方有个婢子出来相请。

  沈瑞跟在沈瑾身边,进了上房。

  沈瑞的五感本就十分敏锐,这下却是遭了大罪。刺鼻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酸臭腐烂的味道,熏得人几乎站不住。沈瑞忙屏住呼吸,望向紧闭的窗户。

  沈瑾见状,低声道:“安人自卧病后,便十分畏风。”

  沈瑞无法,只能“客随主便”,随着沈瑾进了里屋。

  里屋空气越发浑浊,秽气逼人。

  张老安人却是已经拾掇出来,头发也新梳了,身上也还了新衣裳,十分光鲜地半坐在床上,看着并无久病病人的憔悴,反而比三年前还要富态不少,只是因久不见阳光的缘故,肤色白的有些泛青。

  看到沈瑞,她露出几分惊诧来,随即带了哭腔道:“瑞哥长大了,我的乖孙长大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招呼沈瑞上前。

  张老安人到底是将古稀之年,她的手上已经散满了一块块褐色老人斑。

  沈瑞并没有配合着上前,而是挑起衣角,行了大礼:“见过老安人,给老安人请安。”

  张老安人含泪道:“不过是等死罢了,又哪里有什么安呢?”

  想到忤逆的儿子、不孝的媳妇、心口不一的长孙,还有这两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日子,张老安人只觉得自己如泡在黄连水中,是真的伤心了。

  她越想越委屈,从无声落泪,转为嚎啕大哭:“老天无眼,老天无眼,恁地磋磨我守了一辈子寡,拉扯大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为了讨那淫妇欢喜,连亲娘都丢下不要了;千疼百宠大的孙子,又一心要当孝顺儿子,只听他老子的吩咐,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对于沈瑞进来,这还是新鲜说辞;对于沈瑾来说,张老安人这已经是老调重弹了。

  自打沈举人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让沈瑾服侍,自己带了继室通房赴任,张老安人就没少抱怨。

  沈瑞并没有被张老安人的痛苦渲染,反而莫名地想到院子里那只肥猫身上。那只肥猫宁愿成了流浪猫的狼狈模样,也不肯进屋子,多半是受不了这臭气了。

  怪不得沈举人放心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张老安人既瘫在床上,如今除了嚎哭,也扑腾不起别的了。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落到这样境地,换个人都要同情几分。

  只是沈瑞却是见识过张老安人的无耻与自私,实生不出怜悯之情来。

  他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是过来与张老安人骨肉相亲,既是见礼也见礼,安也请了,他便望了望沈瑾。

  沈瑾手脚冰凉,看着哭嚎的张老安人,想要劝又不敢劝。

  之前每次张老安人哭闹,沈瑾相劝时,张老安人就要连他都加倍骂到里面“小妇养的孽种”、“黑心肝的混账”、“挤走了乖嫡孙的庶孽”都会脱口而出。虽说过后张老安人都会说自己是老了糊涂了,请长孙莫要与自己计较,可一次次跟插刀似的言语,也令沈瑾心里都是窟窿。

  如今有沈瑞在,沈瑾却不愿她再用言词来凌迟自己。

  如今年纪越大了,他越发明白嫡庶之别的重要。

  虽说他敢对自己的良心说,当年对沈瑞并未起什么坏心,可是他怕众口铄金,怕沈瑞相信那些话。

  沈瑞见沈瑾没反应,拉了拉沈瑾袖子。

  沈瑾这才醒过神来,茫然地看了眼沈瑞。

  沈瑞低声道:“我还是走吧,惹了老人家伤怀不好……”

  沈瑾眨了眨眼睛,忙点了点头,看了张老安人一眼。

  张老安人正哭得来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边捶着床,一边嚎哭道:“太爷走的时候我才二十五哇,二十五就守了寡……多少人劝我走一步,为了那狠心的狼崽子我都舍不得哇……”

  随着沈瑾蹑手蹑脚地推出来,沈瑞忙吸了一口气。

  方才在屋子里屏气,倒是憋得够呛。

  一直到了前院,方听不到张老安人的嚎哭声。

  沈瑾讪讪道:“老爷没带老安人去扬州,老安人心里存了怨气……老爷本是要带老安人去扬州,是大夫说老安人不宜挪动……扬州虽不算太远,可也是几百里的路,过去了又是客居,到底不比在家里便宜。”

  这已经是四房家事,沈瑞无心插手,不过心里对沈瑾的同情不免又多了两

  照顾病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沈举人这渣爹却都抛给沈瑾。只图自己清净,全然不怕耽搁了沈瑾课业,这自私自利的德行,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

  虽这样想着,沈瑞面上依是不动神色,从荷包里掏出几张庄票来,递给沈瑾道:“这是昨儿从全三哥那里取的,瑾大哥先拿去花用……要是不够花销了,直接叫万宁去寻我……”

  万宁是沈瑾身边得用的长随,打小跟着沈瑾的。

  倒不是沈瑞大包大揽,圣父之心发作,而是这几百两银子不多,且沈瑾还得起。

  不管沈举人如何厚着面皮接手了沈瑾的私产,那些产业依旧是沈瑾的。当年分遗产之事,是沈瑞亲自经历的,自然晓得那些产业都在沈瑾名下。沈举人能占的便宜,不过是每年出息。

  多少族人看着,即便沈举人有心,也不敢真的大喇喇去侵占发妻嫁妆。毕竟孙氏不再是当年没有娘家依靠的孤女,有个尚书夫人为“姐姐”,还有个亲生子为二房嗣子。

  莫名地,沈瑞想到沈瑾的婚事上。

  这婚事未成,真是是因沈瑾的出身被嫌弃,还是因沈举人舍不得儿子的私产,才借故不给沈瑾说亲?

  以沈举人爱财的德行,还真的不无这个可能……

TOP

0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与人为善(三)


  毕竟是回松江奔丧,不是走亲访友,除了回四房一趟,又抽半日去了城外西林禅院送了些香油钱之外,沈瑞就闭门不出。

  在出殡前两日,走陆路的五房鸿大老爷夫妇、械大奶奶等人也终于到了松

  身为一族之长,又是八旬高寿而亡,族长太爷也算是喜丧。即便是宗房嫡支子孙,也不是个个都像沈珏这样伤心难过。

  族长太爷的后事,准备的很是热闹。

  死后哀荣,说的就是族长太爷了。

  当年四房孙氏,不过是一房主妇,只因有沈理捧场,使得松江府官场齐动。如今族长太爷是沈氏一族之长,坐镇松江几十年的人物,前来吊祭的客人更是络绎不绝。

  宗房这一脉虽说眼下只有沈械一人出仕,不过五品京官,尚不及诰封三代,可是也无人怠慢族长太爷的后事。松江官场,都有自己的“护官符”,谁不晓得宗房与沈尚书的关系最为亲近,宗房嫡孙如今就是尚书府为嗣子。

  送殡前一日,各房嫡支庶支族人齐聚,灵堂之上就有两、三百口。

  沈家家族人口兴旺稠密,可见一斑。

  要说当年孙氏怜贫惜弱,帮扶了不少族中孤寡,那族长太爷主持族务一甲子,受过其照拂恩惠的族人更是不计其数。

  像五房鸿大老爷这样,本不在松江,得了消息千里回来送殡的族亲晚辈也不是一个两个。其他姻亲故交小辈,远来奔丧的也有不少。

  次日,就是出殡的大日子。

  从宗房老宅,到西城门,几里的路上,祭棚、祭桌就不只百数,布置的几步一个。

  从晨初抬灵出来,到送殡的队伍,出了城门,足足用了三、四个时辰。这一路上撒的纸钱,就铺了厚厚的一层;扬给随行乞儿的真钱,也用去了十多贯

  等到族长太爷的灵柩抬到西门,已经到了申时(中午三点)。

  沈瑞、沈全等人还罢,一路上跟着众族人,停停走走的,热是热了些,并不觉得疲倦。等出了城,队伍排起来,还有小厮牵马过来,可骑马代步。

  沈珏那里,却是满脸冒冷汗。

  他随着本生亲这边执礼,跪了整整一路。

  每逢祭棚、祭桌,对方祭祀,孝属都要跪着叩首还礼,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到小辈、孙辈都是如此,沈珏既夹在其中,自然也不例外。

  宗房大老爷的安排,是心疼沈珏,让他在族长太爷灵前行子孙礼,为了是怕他心里难过,表现没有将他当外人看待的意思。

  沈珏感念族长太爷的情分,自己也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可是他奔波一路,回来后又日日守灵,身体本就有些虚弱,加上年前膝盖上旧伤,现下折腾一路下来,就要了命了。

  他只觉得双腿僵直,如灌了铅丸似的沉重。

  沈瑞经历过孙氏出殡之事,晓得“孝子”、“孝孙”的不好做,随骑在马上,与沈全一道随着郭氏的马车悠哉前行,可也分出心神盯着沈珏那边。

  眼见他后背都已经湿透,走路也僵硬,不由生出几分担心。

  从城门到西山墓地,还有不远的路程。旁人或许还能骑马、坐轿代步,送殡的孝子贤孙门手中都有执事,却需要步行。

  宗房大老爷、二老爷身边都有健仆搀扶,小一辈的孩子们也安排了奶公、长随等人在旁,疲乏了累了就被抱到女眷那边去了。只有沈珏这样半大不小的,就要靠自己生熬。

  沈瑞想了想,就勒住缰绳,往郭氏的马车旁凑了过去。

  虽说已经是八月,初秋时节,可松江本就炎热,加上大中午的,太阳正烈

  郭氏本就不放心沈瑞,眼见他过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忙道:“外头太热了,瑞哥渴不渴?要不要进马车来吃茶?”

  不过是借口罢了,是怕沈瑞太晒,想要叫他上马车里歇歇。

  沈全就在沈瑞旁边,见状不由翻了个白眼。

  自己也是满脑门子汗,娘却只当没看见。自从孙氏故去,自己这小儿子的地位还真是一落千丈。

  沈瑞低声道:“婶子,侄儿没事……只是担心珏哥那边……”

  沈全听了,便眺望队伍前面,也看出沈珏身影的僵直,忙道:“娘,珏哥瞧着走路都不稳当了,怕是方才路祭时跪的狠了……”

  郭氏虽关心沈瑞,可对沈珏也不是全然无感情。毕竟这几年除了不在京城那一年半,其他时候沈珏就是沈瑞的小尾巴,也常到五房。

  有孝心是好事,为了孝心损伤身体,就是让逝者难安。

  郭氏想了想,也不吩咐沈瑞,直接对沈全道:“三哥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寻他……”

  沈全欢快地应了,策马往沈珏那边去了。

  郭氏看着沈瑞正在拭汗,便道:“瑞哥也车上来。”

  沈瑞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长福,上了马车。

  车厢都是用竹子编的,轻便透风,倒是不觉得闷热。

  马车一边的小几上,放了茶壶,里面装的是凉茶。

  沈瑞吃了一盏,只觉得口齿生津,身上松快了不少。

  想到沈鸿今日也来送殡,沈瑞道:“鸿大叔那边,应该到了福地那边了吧

  沈鸿这一路敢的急,回松江后即便没有病倒,体力也不足。可他是为送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才回乡的,九十九步都走了,也没有最后不来相送的道理。

  可要是随着送殡队伍,各种繁杂的丧仪下来,他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于是就取了巧,今早在宗房那边起灵后,沈琦就先送沈鸿出了城,直接去福地那边候着。

  “应到了。”郭氏看了看外头天色,道:“只是这边才出了城,到了福地的事情还不少,今晚怕谁要来不及回城……”

  沈瑞道:“听说琦二哥已经打发人去祭庄那边收拾房舍……”

  郭氏点点头:“他倒是个仔细人,准备的好,要不然这些人也没法安置。只是那边人多乱糟糟的,一会儿大事完了你同珏哥两个就随婶子走,我们在西山也有祭庄……”

  沈瑞自然是点头应了。

  他是为奔丧回来的,族长太爷大事完了,就不必要守在宗房了。

  在未得族长太爷丧信前,沈沧、徐氏答应沈珏南下探亲前,曾吩咐沈珏离开松江后去南昌府。这次出京前,沈瑞想到此事,也问过沈沧夫妇,在拜祭完族长太爷后需不需要送沈珏去南昌。

  沈沧道:“怕是珏哥苦于丧亲之痛,无心他顾,你们还是回京来吧。”

  如今族长太爷大事就要完毕,回乡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

  不过五房这里,鸿大老爷才奔波回来,需要歇息一阵子,恐怕不能同行。

  想到这里,沈瑞便道:“三哥婚期既定在年底,那鸿大叔与婶子什么时候动身?”

  郭氏叹气道:“陆路太遭罪,你叔父怕是来不了第二遭……水路行的又慢,想要在北边上冻前抵达京城,那重阳节前就要启程,如今已经是八月了,你叔父身体怎经得起连番奔波?如此是来不及……出京前,我已经同你瑛大哥交代过,请他与亲家那边说项,将婚期推到明年……”

  “婶子与叔父要明年才上京?”沈瑞道问道:“琦二哥与全三哥呢?”

  郭氏道:“我打算明年过了上元节上京,你全三哥随你们回京,你琦二哥留在松江照应。”

  沈瑞想到福姐,为了赶路便宜,郭氏并没有带福姐南下。

  “等侄儿回了京,就接福姐到崇仁坊这边……母亲向来喜欢女孩儿,与玉姐也能作伴。”沈瑞道。

  郭氏摇头道:“得闲叫她同三哥过去耍半日便是,可不许纵得她淘气……福姐七岁了,也该到学规矩的时候……”

  她虽想念幼女,可将幼女留到长子、长媳身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尚书府那边,沈沧夫妇这两年连番生病,倒是令人忧心,还是不要去添乱的好。

  正说话间,沈全已经搀扶沈珏过来。

  沈珏气喘吁吁,连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沈瑞与沈全两个,一个拉、一个推,才将他带到马车上。

  眼见他挥汗如雨,跟在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郭氏亦不忍,忙取了于净帕子,道:“好孩子,赶紧擦擦汗……”

  “谢婶子。”沈珏也不客气,接了帕子,在额头上摸了几把。

  郭氏见他脸色委实苍白的吓人,取了荷包出来,拿出了两片人参出来:“快含着。”

  人参泛苦,沈珏最是嗜甜怕苦,眼下却是顾不得,接过人参片,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沈瑞看了,不由生出几分自责。

  虽说知晓丧仪繁杂累人,可是他还真没想到这个来。人参片的作用,就是后世的红牛饮料加强版,正是补充体力的好东西。

  郭氏见了,安慰道:“寻常人谁会想着预备这个?婶子这还是前些日子赶路剩下的。瑞哥想不到这个,并不是什么错儿你若是色色周全了,还要我们老一辈有甚用?”

  沈瑞道:“到底还是我笨了些,不知未雨绸缪……要是然早给珏哥备下,也不至于累得这般狼狈。”

  沈珏嚼着人参片,道:“二哥就是早预备了,我也是怕苦不会吃……如今身上都木了,嘴巴里也没味道,吃着才正好……”

  他没了方才的木然与迷茫,神色之间添了几分生气。

  众人见了,都放心不少。

  郭氏道:“良药苦口,人参到底是好东西。这次在京里,机缘巧合,你们瑛大哥得了两根好人参…这次回乡,婶子都带着。明儿你们过去,取了一包在身边在身边备着,要是累了乏了就泡茶吃……”

  沈瑞忙道:“不至于,还是留给叔父调理身体用……”

  沈珏也道:“就是,侄儿不过方才跪的多了,看着才狼狈些,一觉起来保准好好的……”

  沈全也在车上,听到这里,不由唏嘘:“早年听外人夸赞族长太爷人缘好,还当是故意奉承,今日算见识了,听说除了浙江直隶各府,就是江西、湖广那边都有旧识过来吊祭……祭桌、祭棚一百六十多家,松江府的白喜事,族长太爷都是头一份了……”

TOP

0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与人为善(四)


  送殡的队伍出西城门时,还是烈阳高照,可没一会儿,天上就浮云蔽日。等到了福地时,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来。

  秋风秋雨,使得丧仪的气氛越发沉重,不仅孝属多添感伤,就是来送殡的亲友,想起族长太爷的慈和仁爱,也都忍不住雨中落泪,身为孝子的宗房大老爷与二老爷更是哭倒在族长太爷坟前。

  倒是沈珏,呆呆木木的,跪坐在孝属中间,却没有随大家哭泣。

  不过瞧着他浑浑噩噩模样,旁人只当他伤心的狠了,也没有人会去挑剔是不哭就是不孝。

  等族长太爷入土为安,已经是暮色笼罩,回城不及,来送殡的亲友就需要在城外安置一晚。

  宗房大老爷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全由沈械与沈兄弟两个安置

  五房鸿大老爷虽看着有些疲惫,可到底比不上宗房大老爷他们那样劳乏。郭氏见了,提着的心也放下,就跟丈夫说了想要携沈瑞、沈珏去五房祭庄安置之事。

  鸿大老爷自然无意见,便道:“如此正好。宗房那边人多正乱,去了咱们家的庄子也清静。”

  正说着话,沈过来了。

  原来宗房之前虽叫人打扫了祭庄,用以安顿送殡亲友,可没想到今日送殡的人数比预计的人数超了五成出来,宗房那边安置不及,便只能往各房祭庄安置。

  沈氏九房中,有贫有富,即便各房都祭田,可是多寡不一,在城外有祭庄的不过宗房、三房与五房,其他房头没有祭庄。

  宗房要安置亲友,只能往三房与五房的祭庄安置人。

  鸿大老爷自然应了:“只管叫人过来,多叫人打扫几间屋子就是。幸而如今不过初秋时节,屋子收拾了就能住人。”说到这里,想起郭氏的话道:“瑞哥与珏哥两个,也安置到这边来,你们那边客人多,三房那边与他们又有嫌隙

  沈道:“嗯,就按叔父的吩咐,倒是麻烦叔父与婶娘了……”

  鸿大老爷摆摆手,道:“又不是两姓旁人,勿要外道。你去统计了人数,随后打发人告诉琦哥就是。”

  沈再次谢了,回宗房阳宅那边去了。

  各房福地相连,各家祭庄自然也相隔不远。鸿大老爷与郭氏眼见无事,就带了沈瑞、沈珏、沈全几个,先一步回了祭庄,留下沈琦在这边接应。

  稍一时,沈打发人过来寻沈琦。

  原来送殡的亲友已经有了分派,送殡的各房族亲与姻亲好友都做了分派,其中年长位尊的都留在宗房祭庄,姻亲好友中辈分小的去了三房祭庄,族亲中的小辈则去了五房祭庄。

  如此安排,一是为了不失礼,二是为了少麻烦三房与五房。

  毕竟同为祭庄,宗房那边的房舍饭菜是早就使人安排好的,三房与五房那边则是临时借用,房舍与饭食都要仓促准备,未必周全。再有三房有个辈分高的老太爷,五房鸿大老爷身体不好,都是不好惊动,小辈过去无需他们应酬,安置得也能随意些。

  沈琦问了人数,亲自去接了一于族兄弟、族侄们,大家一起去了祭庄。

  这会儿功夫,沈瑞、沈珏两个已经梳洗完毕,换了于净衣裳,正坐在祭庄主屋中,被郭氏逼着喝姜茶驱寒。

  鸿大老爷坐在上首,最不喜姜汤味道,可有郭氏看着,也只能苦着脸,一口一口地抿着姜茶。

  沈全可不得闲,带了小厮去查看临时收拾出来的房舍去了。

  有婢子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哥回来了,带了族中各房少爷回来,要给老爷、太太请安……”

  鸿大老爷闻言,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姜茶,道:“快叫进来”

  婢子应声下去,随即门帘挑开,沈琦先进来,身后就是“呼啦啦”涌进一群客人进来。

  原本宽敞的屋子,立时显得有些拥挤。

  沈瑞已经拉着沈珏起身,扫了一眼,足有三、四十人,年岁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不等,清一色素服,其中不乏相熟的面孔。

  大家纷纷上前见礼,口中称呼各异,分了好几种,“鸿大叔、鸿大婶”、“鸿大伯、鸿大伯娘”、“鸿大叔祖、鸿大叔祖母”。

  虽说来者是客,可都是族中小辈,鸿大老爷与郭氏两个倒是无需刻意招待,只叙了几句话,就吩咐沈琦带到前院安置。

  沈珏神色怏怏,显示不是与人叙旧的时候,沈瑞却不好闭门不出。除了当年族学里的同窗之外,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也是有交情的。前些日子守在宗房,大家都沉浸于哀思,即便碰上了也不是叙话的时候。

  眼下大家过来,却不能不去招呼。

  沈瑞便对沈珏道:“今早起的早,要不珏哥先去歇歇,我去瞧瞧琴二哥他们?”

  沈珏确实没心思去应酬族兄弟,点了点头道:“委实乏的厉害……琴二哥他们那边,二哥代我告一声罪,改日兄弟再叙话。”

  郭氏正留心这兄弟两个动静,闻言道:“屋子都是预备好的,本是你们兄弟一人一间,如今怕是不够用了,你们对付一晚,兄弟两个挤挤。”

  祭庄这边不过是三进院子,还有看庄子的仆人在,能收拾出来住人的屋子并不多。像沈瑞、沈珏这样两人一间已经算好的,瞧着今日过来的人数,说不得除了沈鸿夫妇之外,其他人都要挤挤了。

  沈瑞道:“只是婶娘这边便宜就好。”

  沈珏则道:“侄儿虽身上乏的不行,立时就想要睡了,可还是要先与婶娘讨盘点心吃……”

  并不是饿了,而是晓得自己不吃东西就去歇着,稍后郭氏也要打发人叫起。要是什么也不吃的话,长辈们又要念叨,沈瑞也会担心。

  郭氏道:“正好你叔父与婶子也饿了,马上要叫人上吃的,珏哥就陪我们一道用……瑞哥且去吧,帮你二哥、三哥招待族兄弟们。”

  沈瑞应声下去了。

  今日毕竟下了小半天雨,秋雨萧瑟,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那边熬了羊汤,又准备了素面。之前不知来借住的都是什么人,就两下准备了,有服的可以用素面招待,无服的直接用羊汤待客。

  浇头都是早预备好的,郭氏吩咐下去,没一会儿婢子就提了食盒进来。总共是三碗素面,四碟凉拌小菜。

  他们夫妻两个虽无服,可鸿大老爷与太爷的感情在,也因有沈珏的缘故,故而荤腥一点没上。

  沈珏虽没有食欲,却是大口大口将一碗面吃了个于于净净。

  鸿大老爷与郭氏对视一眼,心里都不落忍,就吩咐人带沈珏下去休息。

  “可怜珏哥,到底身份不一样了……那边即便是亲人,也不好相亲,倒是尴尬……”鸿大老爷叹气道。

  郭氏亦唏嘘道:“别的不说,海大嫂子这回是真后悔了……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海大哥倒是真心疼小儿子,当初舍得出继也是为了珏哥前程。真要论起这个来,海大哥行事也算是靠谱,我瞧着瑞哥这堂兄弟可比械哥那胞兄要妥当的多。珏哥能指望瑞哥,却未必指望得上械哥”鸿大老爷道。

  郭氏皱眉道:“沈械刻板,架子端着足足的,少了人情味,珏哥年岁又同他相差太大,能有多少感情?宗房以后还不知如何,沈械行事比太爷与宗房大伯差上许多。先前在京城时,他自己去攀贺家不说,还想要收服瑛哥、琦哥两个听他号令,见瑛哥、琦哥不服顺就甩脸子,这算什么事?就是太爷当家时,也没想着要降服这个、降服那个。就是论起各房显贵来,二房大伯与九房理哥都没开口,怎就轮到他出头执牛耳?”

  鸿大老爷道:“当官当久了,利益熏心罢了……幸好瑛哥他们几个不是这性子,要不然我宁愿儿子们都回乡做田舍翁,也不愿他们在科举仕途上扑腾。

  沈珏安置的屋子,就是这边的东厢房,总共是三间屋子,南北两头都是卧室。北面一间归了沈琦、沈全兄弟,南边一间就是给沈瑞、沈珏的。

  沈珏进去后,直接吹灭了灯火,合衣躺在床上。

  沈鸿夫妇与沈瑞担心的目光,沈珏都看见了,可是他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难过。

  或许最初得到族长太爷的丧信,沈珏痛不欲生,回到松江守灵这些日子也心如刀绞。到了今日,族长太爷风光大葬时,沈珏已经麻木了。

  要是逝者有灵,他希望自己好好的,不让太爷走的不安生。

  一日、两日、三日……太爷的丧事既了,他还能在松江待几日呢?

  没回来前,松江是他魂牵梦系之地,恨不得腋生双翼,飞回松江;等到回到松江,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客,此处不再是家乡,宗房也不再是他的家……

  前院客厅,照顾大家简单梳洗过后,沈琦已经叫人摆了饭桌。

  除了五房兄弟与沈瑞之外,今日过来借宿的族亲晚辈共有三十四人,大家就坐了四桌。

  沈瑾也在其中,不过等到吃饭时,并未与沈瑞坐在一处。

  沈瑞这桌,坐的都是当年族学里的同窗旧识。剩下的人中,年长的族兄坐了一桌,由沈琦陪客;而立之年的那拨坐了一桌,由沈全作陪;剩下十来岁的小族弟、大族侄们,也坐了一桌。

  因大家与族长太爷都出了五服,饮食上倒是无需忌讳。

  热腾腾的羊汤,配上雪白的米糕,配菜是乡下菜园中的时蔬小菜,仓促准备出来的,虽比不得城里吃食精细,可大家为了出殡的事都跟着跑了一天,饿的狠了,眼前就是美味佳肴。

  饭桌上,大家全无平日风度,吃得飞快,倒是恪守了“食不言”的规矩。

  尺半的汤盆,每桌上了满满一盆不说,还添了一次,拳头大的米糕,饭量小的也吃了两、三块,饭量大的则是五、六块还不止。

  沈琦看的目瞪口呆,虽吝惜吃食,却怕大家吃坏了,忙开口劝阻,又吩咐人煮浓茶给大家消食儿。

  却是开口晚了,撑着的不是一个两个。

  沈琴就是其中一人。

  他端着茶水,对沈瑞抱怨道:“都是宝哥的错我的吃了三个米糕就顶饱了,他偏拿了第四个与我……”

  沈宝在旁听着,笑眯眯听着,并不辩解。

  沈珈向来厚道,实话实说道:“刚才琴哥狠盯在米糕上,眼睛发蓝,不给就要抢了……”

TOP

0
  第三百三十章 与人为善(五)


  沈琴被揭破,“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沈宝对沈瑞道:“之前还没来得及给瑞哥道喜呢,瑞哥真厉害,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我与琴二哥两个今年也参加院试,不过都不在榜上。族兄弟当中,今年只有全三哥一个在榜单上……”

  他虽这样说着,面上并无多少沮丧。

  南直隶读书人多,科举本就不容易,即便是闻名远近的才子大儒也有落第的时候,他们族兄弟年纪在这里,落第一次两次实不算什么。

  “也是靠运气。真能院试下场的,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剩下的就看运气了……珏哥今年预备的足足的,无奈考官出的几个偏题,也只能等下一科。”沈瑞道。

  沈宝点头道:“全三哥也这样说。幸好全三哥今年运道不错,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听他们提及科举,沈琴忍不住道:“要说运气,谁能比得上沈琰、沈呢?再也想不到,那兄弟两个如今一个已经是举人老爷,一个是秀才……前年乡试时,族叔、族兄们下场的有五、六个,结果颗粒无收,反而沈琰风风光光名列榜上……十九岁中举人,在哪里论起来都是少年得意。还有沈,去年过了童子试,才十六,要是回松江来,亦是炙手可热。也就是二房大伯如今位高权重,族老们都不敢生事,念叨着让他们归宗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沈宝白了沈琴一眼道:“眼前瑞哥在,琴二哥犯得着去羡慕旁人?瑞哥去年才十四”

  沈琴直直地看了沈瑞一会儿,叹道:“要不是宝哥提起,我又忘了这个。瑞哥如今看着都比我高了,站在这里说是十七、八也有人信,还真是忘了他的岁数。”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这是长得有点着急?

  沈琴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说的长相,就是这个气度。前年回来时,差距还不那么大,如今两年没见,瑞哥身上半点孩气儿都没有了……”

  沈宝道:“瑞哥已经有了功名,还取了字,本就不是孩子了”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人走了近前。

  是沈瑾来了。

  眼前留下这几个都是同沈瑞亲近的,自然就瞧着沈瑾不顺眼。

  不过沈瑾年纪在这里,到底是族兄,大家还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不情不愿地起身打招呼:“瑾大哥”

  沈瑞也随着众人起身。

  沈瑾对众人点点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我有事寻瑞哥,扰了你们说话了……”

  无人应答,场面上有些冷场。

  沈瑾神色有些黯然,看了沈瑞一眼。

  沈瑞对众人道:“各位族兄、族弟先聊着,我与瑾大哥出去转转。”

  众人自然无异议,沈瑞就随沈瑾踱步出来。

  “族长太爷丧事即了,还要一直在宗房那边住么?眼看就要中秋节?”沈瑾直接问道。

  沈瑞摇头道:“想去鸿大婶子那边住几日,明日就去同宗房大老爷说,等到了中秋节后,就与全三哥一道北上。”

  沈瑾犹豫了一下:“母亲那里祭奠?”

  “正也要寻瑾大哥说此事,想要安排在中秋节前。”沈瑞道。

  沈瑾点头道:“瑞二弟定下了日子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陪瑞二弟同去

  沈瑾虽有心想要接沈瑞回四房团聚两日,可想到张老安人,就只能将心思歇下。

  五房与四房毗邻而居,等沈瑞去了五房,他想要探望也便宜些。

  沈瑞也想到张老安人,道:“瞧着老安人身边是离不开人的,瑾大哥明年却需往南京应乡试,倒是如何安置?”

  虽说四房仆从不少,可也没有撇下瘫痪的祖母独自赴考的道理,那样是传出去,沈瑾的德行就要受质疑。

  沈瑾苦笑道:“我曾与父亲去信问过此事,父亲说到时自有安排,却没了下文。如今还有一年功夫,我也不好追问的太急。”

  看着沈瑾面带乏色,想着他的处境,沈瑞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乡试,其他的都可以靠后。要是为旁的分了心,耽搁了考试,反而得不偿失。”

  不管四房长辈怎么折腾,还是让沈瑾先得了功名吧那样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也有沈瑾在前头顶着。否则瞧着沈瑾的精神状态,再磋磨几年灵气也被散了差不多了。

  这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另一种演绎,说到底还是因沈瑞怕麻烦的私

  可是落到沈瑾耳中,就满是关切。

  沈瑾满心感激,忙不迭点头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定不会在乡试上分心……我还盼着早日进京……”

  接下来,就是未尽之语。

  进京,可以与郑氏母子团聚,可以与沈瑞兄弟相缘,可以从张老安人无休止的抱怨与辱骂中托身。

  只要一想想,沈瑾就充满了希望。

  不远处,沈琴拉着沈宝,正留神沈瑞这边。

  他是看不惯沈瑾,生怕沈瑞受欺负,才拉了沈宝跟过来,正听到兄弟两个的对话。

  眼见这兄弟两个打不起来,沈琴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拉着沈宝离开。

  沈琴低声道:“还是瑞哥厚道,这样的人,何苦为他着想?”

  沈宝说了句公道话:“当年的事,瑾大哥又做不得主,不过随波逐流罢了,已经吃了苦头。”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沈瑾如今虽是得了嫡母遗产,又成了记名嫡子,可族人谁不晓得他的出身底细。即便早先有觉得他虽是庶出却也读书争气的,现下也多半会觉得他当年是心里藏奸。

  看似“名利双收”,却是“海市蜃楼”,否则也不会在说亲时被人挑剔。

  沈琴嗤了一声道:“这才是老天有眼……要是让他风风光光的,那还往哪里说理去?如今一副无辜模样,就真的无辜了?要是我是瑞哥,才不会这样厚道劝他科举为重,说不得要日日诅咒他永远落第不如意方好。”

  沈宝忙道:“人人都有苦衷,说起来都不容易,瑞哥都不恼了,琴二哥跟着白生气作甚?瑞哥如今在京中,不比在四房强的多?既是如此,还追究过往也没意思。”

  “还是善恶有报的好,要不然这老天爷是叫咱们做好人,还是做恶人呢?”沈琴轻哼道:“做了恶人,咱们心里不落忍;去做好人,又怕好人没好报,可不是为难人?沈瑾这样的,还有三房大伯那样的,都是嚼着亲人的骨血,还喊冤道无辜呢……”

  沈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旁人是旁人,我们行事,还是且凭良心吧…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随着送殡大队伍回了城,方各自散去。

  沈、沈全兄弟没有离开,随着沈瑞、沈珏到了宗房,与宗房大老爷禀明了来意,要接沈瑞、沈珏过去小住。

  沈瑞已经先一步随宗房大老爷说了,宗房大老爷倒是没有拦着,不只是沈瑞这边,还有沈珏那里。

  宗房上下操持完族长太爷丧事,就是漫长的守孝期。沈瑞与沈珏继续在这里,多少会有些不便宜。

  五房不是外人,真要论起亲近来,沈瑞与那边更亲近一层;至于沈珏,毕竟已经出继,族长太爷后事完了,也当随堂兄沈瑞准备回京事宜,继续留在宗房守孝就说不过去了。

  “太爷给珏哥留了念想,今日就搬过去吧……”宗房大老爷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看了精神恍惚的沈珏一眼,递给沈瑞道:“瑞哥是哥哥,就劳烦瑞哥帮忙收一下。”

  本就有“长者赐、不可辞”的话,更不要说眼下还是族长太爷“遗赠”,沈瑞自然是双手接过。

  宗房二老爷与三哥、四哥都在,沈械与沈也在座。

  眼见着沈瑞接了钥匙,三哥、四哥就有些着急,那不是一枚钥匙,是一串钥匙,一个钥匙一口箱子,也足有五、六口箱子了。

  都是孙子,恁地不公平?除了长孙沈械得了两口箱子遗赠之外,其他人不过一人一口箱子罢了,作甚到了沈珏这里就翻了几倍?

  不等四哥看着三哥,三哥刚想起身,却被宗房二老爷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看着那一串钥匙,沈械不由蹙眉,沈神色也有些僵硬。

  即便是至亲骨肉,可财帛动人心。

  宗房产业是不菲,可大头是祭田、祭产,只传宗子一脉,二老爷当年分家出去,不过得了两个庄子一个铺子,日子过的不过是中等人家;同理,即便长房以后分家,能落到沈手中的产业也有限。

  他们盯着族长太爷的馈赠,一部分是因钱财,一部分则是因心底那点不平

  二老爷想的是,自己是太爷的亲儿子,自家孙子是太爷的亲孙子,即便太爷偏心长房,可也当想着二房生活不易,贴补一二才是。

  沈则是因这些年都是他在父祖身边,打理庶务,侍奉尊亲,即便不求亲长们偏爱,也当与长孙、幼孙一视同仁。

  沈瑞握着钥匙,自是察觉出堂上暗潮涌动。

  不过既是族长太爷指明给沈珏的东西,那就是沈珏的,就算宗房这边再有人不平,也别想夺了回去。

  这会儿功夫,宗房大老爷已经吩咐人抬了箱子过来,都是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花梨木箱子,足有六口。看着都是有年份的,清一色黄铜大锁。

  沈珏却瞧着也不瞧箱子那边,只呆呆地看着宗房大老爷,木然表情满是渴望不及的孺慕。

  看着这样的小儿子,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他不是糊涂蛋,为了族长太爷的“遗赠”生出的闲言碎语,他也知晓的清清楚楚。他既恨二老爷与子侄们的短视,又心疼幼子。

  要是幼子没有出继,即便族长太爷偏心孙子,将全部私房都赠给沈珏,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能被亲人骨肉挑剔,不过被抓着“名不正、言不顺”六字罢了。

  可叹,二房嗣亲长辈,尚且顾念骨肉生恩,并不拦着沈珏与这边走动亲近;宗房这边,未来几口不知到底装了何物的箱子,就生生将亲骨肉当成外人。

  宗房大老爷心中又气又恼,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猜疑骨肉就此生嫌隙

  因此,宗房大老爷便道:“瑞哥,开了箱子吧,让我们这些儿孙也再见见太爷留下的念想……”

  宗房二老爷、三哥、四哥等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沈瑞。

  沈瑞不由皱眉,并没有应答,而是望向沈珏。即便他年小辈低,可钥匙如今既在他手中,要是沈珏不愿意,也没人能在他面前开了箱子。

  沈珏后知后觉,终于留意到客厅上的几口箱子。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箱子跟前,摩挲着,喃喃道:“这……这是太爷西屋里的箱子……”

  他打小就养在族长太爷院子里,对于祖父房里的物件自是相熟。

  三哥、四哥闻言,眼睛不由发亮,又带了几分踌躇?

  既是太爷屋子里的箱子,装的指定是好东西,难道真的要便宜沈珏?

  沈袖口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心中无法平静。宗房沈械出仕,致仕前都不会回松江,宗房未来接任族长一脉的,未必是沈械,说不得反而是他沈。

  族长太爷是真的老糊涂了么?竟看不到这点,一心只顾念出继的幼孙?

  身为长房次子,家产捞不着多少,连浮财长辈们也没想起自己?

  宗房产业以后既是沈械的,那他沈劳苦劳累十来年算甚么?难道真要跟三房沈涌几个似的,为长房卖命半辈子,最后几乎净身出户?

  沈珏眼泪已经止不住,簌簌落下,跪在一口箱子面前,摸着上面的锁。

  宗房大老爷心疼的不行,见沈瑞没反应,忙咳了一声道:“瑞哥,钥匙?

  沈珏闻言,也望了过来。

  沈瑞虽不喜堂上宗房诸位这种“临检”的气氛,可见了宗房大老爷两次开口,还是上前将钥匙递给沈珏。

  即便宗房其他人看沈珏不善,可宗房大老爷这亲老子总不至于坑儿子。

  沈珏接过钥匙,因过于激动,手哆嗦着,对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第一口箱子的钥匙。

  即便面上故作镇定,可宗房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就是旁观的沈琦、沈全兄弟两个,也是满心好奇地望向箱子。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沈珏却一下子匍匐在箱子上,哽咽道:“太爷,太爷

  沈瑞因方才过来递钥匙,站在两步外,看着真切,不由怔住……

TOP

0
  三百三十一章 一脉香烟(一)


  箱子里是什么?旁人尚且看不真切,沈瑞站的近,却是看得真真的。

  苏松地区常见的孩儿枕头——布老虎枕头,且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足有五、六只,尺寸从一尺长到尺半不等。布枕头下边,还有几只孩童用的竹枕。

  不用说,这是沈珏幼时的旧物。

  “太爷竟然还都留着……”沈珏抓着一只老虎枕头,泪如雨下。

  这会儿功夫,旁人也瞧见他手中物件,却是神色各异。

  这一箱是沈珏旧物,那其他的呢?别的孙辈得的“遗赠”可是文玩古物都有,难道沈珏这个太爷最疼爱的孙子反而例外?若真是那样,是不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沈全坐在沈琦下首,旁观者宗房各人神情,嘴角多了几分讥讽。

  就算是开了箱子“验看”了又如何?说不得在他们心中,只当宗房大老爷故意如此,金块银锭子等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偷偷给了沈珏。

  既生小人之心,那眼中也就只能见“鬼祟之举”了。

  剩下的五个箱子一一开了锁,又有四箱是沈珏儿时旧物,其中两箱子是文具,当年启蒙时的描红册子都在;两箱子玩具,各色小儿玩具,有木质的,有铜的,有玉的,还有一匣子各色长命锁。

  剩下一个箱子,装的几色金玉摆件,还有一副玉石玛瑙的棋具,看着倒都是古意盎然,价值不菲。

  沈珏恍若未见,一件件地拿出来,最后捞在手上一串黝黑油亮的手串,紧紧的抓在手中。

  沈瑞、沈琦、沈全等人,即便瞧着这手串眼生,不过瞧着沈珏的宝贝样儿,也能猜到这是族长太爷的贴身之物了。

  这下宗房各人倒是有些猜不准。

  太爷只给沈珏留了这一箱子东西?虽说其中有几件摆件是掐金丝嵌宝的看瓶,确实值些银钱,可也并不算惹眼。其他孙辈得的私房中,也不乏三、两件好东西,倒是没必要眼气沈珏的。

  旁人尚且犹疑不定,宗房四哥是庶子,最是爱财,也脸皮最厚,起身凑了过来,带了几分羡慕道:“这不是太爷戴了一辈子的沉香手串么?还以为随了太爷去,没想到竟留给了珏哥。这可是稀罕物件,听说当年是由高僧开过光的

  沈珏并不看四哥,将手串带进手腕上。

  四哥看着散落一地的物件,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恨不得伸手去翻翻,看看是否有夹带,又碍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在,不敢动手。

  宗房二老爷看着庶子模样实是不堪,不由皱眉。

  别说太爷没给沈珏留什么东西,即便是倾尽私房,难道还能夺回来不成?当尚书府是吃素的?

  沈瑞自送了钥匙过去,一直没回座位。瞧着他那模样,要是有人敢为难沈珏,立时就要对峙似的,虽略显狂妄,可对沈珏的呵护可见一斑。

  二老爷起身道:“大哥,既是太爷事了,我们就先家去”

  宗房大老爷也厌恶两个侄儿满眼冒贼光,点点头道:“忙了这些日子,你也乏了,回去好生歇歇。”

  四哥虽不甘心,可也不敢违逆老父,被二老爷瞪了一眼,灰溜溜地随着下去了。

  走了三口,沈械与沈两个也觉得意兴阑珊。

  沈偷偷关注宗房大老爷,倒是与沈全猜测的一样,疑起亲老子来,总觉得以太爷对沈珏那般偏爱,留着的应不单单是这点东西,定有些金银庄票等物,说不得还有私产之类,定是让大老爷给偷偷藏起来了。

  不过老子要是偏心,当儿子的再不忿,也只能忍了。难道还要闹将出来,让旁人看笑话不成?

  沈械在官场久了,做什么都想到目的与利益攸关上。

  他倒是没有怀疑太爷另有值钱的馈赠,只是猜测着太爷将这些旧物送给沈珏的用意,这是让沈珏不忘旧情,还是让沈珏隔断旧情呢?

  二房如今看似风光,却是外强中于,沈沧已老,沈瑞还小,沈洲既外放出京,能不能再回京城还是两说。

  按照沈械的本意,即是同为族人,沈家各房本应该一处使劲,在官场上也为互为援助,比姻亲同年之类的更可靠。可是有二房不与族人相亲的例子在,沈理对于族亲也都是不冷不热,五房那边又是投靠了二房。

  沈械身为宗孙,本应该在小一辈中执牛耳,可众族兄弟却是不给面子,各自为政。归根结底,还是二房开的坏头。

  要不然当初二房举家搬迁,离了松江,不服族中管束,其他房头的族人也不会有样学样,各房头家务自治,使得宗房在族中的分量越来越轻,只能打理些琐事。

  沈械对于二房的不满,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原以为沈珏过继二房,二房与宗房会亲近起来,可未能如愿,这使得沈械的不满又翻了一倍。

  看着神色越发阴沉晦暗的两个儿子,宗房大老爷不由一阵气闷;再看看在沈珏旁边两步外站着的沈瑞,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沈琦眼见着冷场,“小声”道:“瑞哥,是不是该告辞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宗房大老爷道:“叔父,侄儿带珏哥先去鸿大叔那边了”

  宗房大老爷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去吧过两日再回来……”

  沈瑞没有应答,而是道:“过几日侄儿想去祭拜四房婶娘……”

  孙氏是沈瑞生母,沈瑞回到松江,自然要祭拜,此为孝道。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理应如此”

  沈珏方才见了旧物,一时失态,现下已经擦了眼泪,将拿出来的金玉摆件又放回箱子,垂手站在沈瑞身后,看着宗房大老爷小声道:“孩儿也随二哥去了”

  爹是不能叫了,“伯父”沈珏一时也叫不出口,只能含糊。

  宗房大老爷强笑道:“去吧,这些日子也苦了你……”说到这里,又对沈琦道:“琦哥,瑞哥、珏哥两个就麻烦你们多看顾了……”

  沈琦起身道:“伯父尽管放心,家母向来视瑞哥、珏哥与自家孩儿一般无

  旁人还罢,沈械想起沈瑛、沈琦兄弟在京城时的不服顺,脸色就有些发黑。在他看来,五房兄弟如此不识抬举,不过是势利眼,更巴结尚书府那边罢了

  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使得五房有了攀附的契机;要是当初过到继小长房是沈珏,五房还敢与他虚头巴脑么?

  沈珏打小被家人娇惯,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沈瑞却是城府异于常人,明明与沈珏一般大,却将沈珏压制得服服帖帖。

  如此下去,宗房这个儿子可是白给出去了。

  沈珏哪里会想到同胞而出的两个兄长,一个因了钱财、一个因了权势,都在猜忌他。他抬头看了看两个兄长,见他们脸色不好,也只当是还沉浸在太爷之丧没缓过来。

  他又想到宗房大太太,犹豫着要不要去告个别,可见宗房大老爷没提及,想着自己走前还要过来,便也没有开口。

  等到沈琦兄弟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械就迫不及待地的找到宗房大老爷

  “老爷,是不是该提醒珏哥几句?”沈械忧心忡忡道。

  宗房大老爷诧异道:“提醒珏哥什么?”

  “沈瑞心机不浅,珏哥性子又实在……毕竟血脉已远,不过是名分上的兄弟。”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立时沉了脸,盯着沈械:“大哥怎想起说这个?”

  “老爷不在京城不知道,沈瑞如今极得二房大老爷夫妇看重,不仅亲事早早就订了,这两年也开始插手尚书府家务,年节时人情往来,也担起了大半。”沈械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瑞哥是嗣子,传承香火去了,自然当早定亲,早日开枝散叶;他是那边长子,打理家务也好,人情往来也好,不是正应当?”宗房大老爷沉声道。

  “他是风光,又是中秀才,又是寻了大学士做岳父,却是将珏哥比到尘埃里……珏哥同沈瑞一般大,早年瞧着比沈瑞聪明也不是一星半点,怎么去了尚书府,反而不如在家里长进?二房大老爷夫妇行事也太恁地不公道……”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听着长子抱怨,既是恼怒他言语中带了挑拨,存心不良;也是听出他连一声“伯父”、“伯母”都不愿叫,俨然与二房生分的模样。

  宗房大老爷寒着脸道:“疏不间亲,,如今珏哥与瑞哥才是堂兄弟,计较起来反而没意思……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勿要再开口……”

  沈械还要再说,宗房大老爷皱眉道:“瑞哥是珏哥唯一的堂兄,不去依靠瑞哥,还能依靠哪一个?珏哥到底已经出继,有嗣亲长辈为他操心,大哥有功夫寻思这个,还是想想明年起复的事……说不定到了那时,还需瑞哥帮你做人情呢……”

  沈械嗤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挂着尚书公子的名也上不得台面”

  原来沈瑞回松江这些日子,松江官场多少也得了音讯。虽说不过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不是吏部、户部的,管不到地方官头上,不过结份善缘,却是大家都乐意的。

  就有不少官员接着吊祭之名,过来宗房,又“无意听闻”大司寇家的公子也回乡吊祭,少不得想要见见,开口“慰问”一二,送上些许表礼。

  不过也不是人人有都资格开口相见的,毕竟那是尚书公子,不是寻常衙内

  松江不是南京,地方官最高不过是知府。

  虽说知府比郎中品级高,可架不住大明以京官为贵,因此在沈械眼中,知府压根算不上什么。

  可是沈瑞出来待客,却是谦和有礼,丝毫没有衙内公子的气度。寻常见面礼就谢过收了,稍贵重的就婉言谢绝;对于私下邀约,更是以居丧为名,一处也不接。

  在沈械看来,委实太小家子气。

  宗房大老爷的看法,与长子正好相反。

  吃人嘴短,那人手软。官场之上,人情关系复杂,保不齐就被绕进去。沈瑞行事如此谨慎,才是稳妥之道,否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出去与人应酬,说不得就吃了暗亏。被人占了便宜是小事,要是惹出麻烦影响到沈沧身上才是大事。

  宗房大老爷见沈械面上还带讥色,大怒道:“就你上得了台面?早年见你还稳当,作甚如今轻浮起来?还是你自觉地得了贺家做依靠,就能飞黄腾达?这天下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事?要是贺家大老爷那么有能耐,作甚不提挈自家族人,反而要提挈你这隔房外甥?你勿要忘了自己姓沈不姓贺?”

  沈械闻言皱眉,不服气道:“即便不是嫡亲舅舅,可大堂舅这些年对儿子也看顾有加……尚书府那边不过是族亲,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们将松江族人是穷亲戚,巴不得撇的于于净净,谁敢往跟前凑……”

  “我倒是不知,自己的儿子竟成了白眼狼?当年要没有二房大老爷照拂,你能留在京城任京官?能短短数年功夫就从主事升郎中?现成的恩情在这里摆着,你倒是忘得于于净净,反倒生出怨愤来?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你这般秉性,别说不过是族侄,就是嫡亲的侄儿,也没人敢提挈贺家大老爷打小就精明,除了一张嘴说的好听,何曾让旁人占过半分便宜?你都将四十人,居然还分不清远近亲疏?”宗房大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不管多偏疼幼子,寄予厚望的始终是长子,没想到长子打小乖顺,如今将四十岁,却开始犯糊涂了。

  沈械被骂得满脸通红,挺着脖子道:“当年儿子越资升迁,那是正好赶上刑部清理旧案,立了功劳……”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你老子虽没做过官,可也知晓九年一转,多少人做了一辈子官,熬到老也不过是五品……你早早升了五品,再过几年升四品的资历都有了,已经强过旁人太多去。这是太顺当,早早就觉得官帽小了……”

  沈械低声道:“前年京察,要是那边有心帮扶,不指望升迁,平调吏户礼总不是难事……”

  见儿子冥顽不灵,宗房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教,心灰意冷道:“你不过是丁忧一年,且看你的好舅父如何提挈你?只盼你到时真的长志气,用不到你的族亲方好……”

TOP

0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脉香烟(二)

  族长太爷既已经入土为安,丧事告一段落,那除了宗房一脉需服丧守孝之外,其他房头无服亲从福地归来后也就除服,不碍应酬交际。

  沈珏还罢,身上有大功之服,旁人也多体谅他是族长太爷亲孙;沈瑞却是代表二房南下的,其他房头族亲长辈少不得使人来相邀。

  就是外头的帖子,沈瑞也收到不少。

  族亲长辈这里,是需要去拜会的,毕竟沈瑞代表着二房回来,该进的礼数还是要进到;至于外头的帖子,旁人还好,牵扯不大,松江知府刘琬的帖子沈瑞却不得不接。只因这刘琬是弘治十四年进士,与杨廷和是同年。官场之上,同窗、同乡、同年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关系。沈瑞这杨门之婿,既是知晓了这重关系,便也只能行晚辈礼。

  另外就是孙氏之祭,对沈瑞来说是头等大事。

  只是祭祀之事,不是想要过去祭拜就祭拜的,需择吉而行。

  因八月十三宜祭祀,最后就择定八月十三这日。

  因祭祀前需斋戒,沈瑞就选了初八、初九两日出门交际,初八这日往各房族亲长辈处拜访了一圈。

  三房有老太爷在,且与二房在五房内,沈瑞先拜访的就是三房。因沈珏带了孝,不宜交际,随同沈瑞前往的就是沈全。

  三房老太爷也是八旬开外的人了,须发皆白,看着并不如前几年硬朗。

  陪客除了三房大老爷之外,还有三房宝贝秀才沈珠。不过同三年前意气风发相比,现下的沈珠沉寂许多。

  “瑞哥啊,老朽晓得当年是珠哥的错,惹了你们着恼……老朽叫他与你赔不是……”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一边咳着,一边道。

  沈珠已经出列,对着沈瑞躬下身去:“瑞哥,当年是我不对……”

  三房老太爷虽殷切看着,可沈瑞还是避开,躲过沈珠的礼。

  沈珠见状,面色发白,三房老太爷咳的越发厉害。

  沈瑞不看沈珠,对三房老太爷道:“老太爷,当年令曾孙用热茶泼的是珏哥,即便要赔不是,也当寻了正主方好……”

  三房老太爷闻言,皱眉皱的紧紧的,道:“不过少年口角,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沈瑞摇头道:“若是真要赔不是,就要有赔不是的诚意,否则也没意思了

  这几年三房日子每况愈下,三房大老爷看似分了家产大头,却放了几个会经营的兄弟自由身。他自己不善经营,被掌柜管事们糊弄,十停生意已经败了五停;京城铺子,更是早就保不住,易了主。

  三房与宗房的关系,也因当年沈珠欺负沈珏的事,变得微妙起来。

  三房不思前因,反埋怨宗房小气,这才想要抱上二房这棵大树。

  如今让沈珠赔不是是引子,接下来才是正文。

  “我上了年纪,总要看着儿孙齐全才好,玲哥一去两年,也不知如何了?”三房老太爷叹气道。

  沈瑞看了沈珠一眼,道:“都说三房子孙繁茂,如今众族叔都在松江么?怎么听说涌二叔去了南京?”

  沈涌生性厚道,即便从三房分家出来,也不愿与兄弟相争,避到南京另起一摊生意。只是人离乡贱,南京又是都城,想要立足岂是那么容易?正好沈洲有同年在南京为官,特意写了信去关照。他在家书中提及此事,沈瑞才记得这一茬。

  三房老太爷讪笑两声道:“正是因为涌官儿不在,老朽才越发惦记他们这一房……听说玲哥已经娶妻生子,如此大事,怎么能不回乡告祭祖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朽正要打发珠哥去南昌府换了玲哥回来……他老子不在,他是长子,代他老子留乡尽孝也说得过去……”

  沈瑞神色不动,并不接三房老太爷的话茬。

  沈洲从松江带走两个族侄时,同沈涌与九房太爷都写了契书,即便没有收那两人为养子,可也立了字据,两侄归族亲沈洲教导,婚丧嫁娶、前程安排皆有沈洲定夺,自家长辈不得插手。

  三房老太爷想要凭一句话就让沈珠对沈玲“取而代之”那是做梦,他即便辈分再高,也是对三房众人说的,对于二房老爷们来说,不过是几辈子无往来的隔房堂叔祖父。回到松江时,过来探望就是给了面子,要是再想要求其他,却是奢想。

  见沈瑞不接话,三房老太爷皱眉道:“瑞哥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老朽安排的不妥当?百善孝为先,为人晚辈,还是当以孝顺为主,这才是做人道理

  沈瑞神色淡淡的道:“如何用人,到底用什么人,是家叔之事。没有叔叔身边的事,侄儿随便开口的道理,这也合了老太爷说的孝顺之道,您觉得是不是?”

  三房老太爷一下子被噎住。

  沈瑞却懒得再应付三房老太爷,起身道:“还要往八房老太爷那边请安,就不叨扰老太爷了……”

  三房老太爷本想要从沈瑞这里借个人情,眼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就要走,不免着急,连声咳了起来。

  三房大老爷陪坐在一旁,见状不由有些着恼,对沈瑞皱眉道:“瑞哥这架子也恁大了吧?今日为了款待你,太爷早早就吩咐从饭庄订了八珍席面……”

  沈瑞抬了抬眉毛道:“长辈赐饭,本不应辞,只是另有尊亲长辈不曾拜会,晚去无礼。因此早在送帖子过来时,侄儿就打发从人代为说项,看来是从人无状,竟是忘了侄儿吩咐。”

  三房大老爷于瞪眼,也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沈瑞打发人递帖子时,确实叫人提前打了招呼。

  沈珠神色有些灰败,不过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沈瑞瞧着他的精神不对劲,出了三房,便与沈全问道:“沈珠怎么了?科岁考试又没考好?沈玲那边不算什么美差,怎么还被三房老太爷惦记上了?”

  沈玲跟着沈洲在任上打理庶务,名义上是族侄家人,可行的不过是管家事。沈珠却是被三房上下寄予厚望的读书种子,两人分量压根就不一样。

  沈全点点头道:“去年岁试考了四等……错过上次乡试,还能说是年纪小文章火候不足,如今可是又三年过去了……廪生没指望,岁科考试总是不好,怕是三房也着急了……”

  沈瑞道:“即便着急也没有……就这一个读书种子,还舍得放弃不成?二叔那边,有什么他们好看上眼的?还是想要效仿沈玲,通过结亲官宦多一门助力?

  沈全摇头道:“不是这个。忘了跟你说了,沈珠已经定亲了,不是旁人,就是他姑父董举人家小娘子,年底就要完婚了……”

  沈瑞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沈琰。

  这算不算“夺妻之恨”?不过同沈琰相比,沈珠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不知董举人会后悔成什么模样。

  沈全笑道:“去年初两家就订下了,本是去年年底要迎娶的,结果为了聘金与嫁妆的事好一番扯皮,差点没黄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谈拢了……”

  沈瑞挑眉道:“董夫子看着并不像贪财之人……”

  “不是董家多要聘金,是想要少要,可是湖大婶子却不肯依,姑嫂两个为了这个,差点都动手了……啧啧,骨血倒流,本就要被人说道,还闹出这些笑话来,这是结亲还是结仇?”沈全道。

  松江婚嫁习俗,女子要厚嫁。没有体面嫁妆,压根说不上门当户对的亲事

  按照约定俗成,这男方的聘金是女方嫁妆的一半,具体数字在正式过定前两家都要私下协商。要是女方收了男方聘金,准备不出相应的嫁妆,那受嘲笑的就是娘家人。

  “董家就忍了这口气?”沈瑞不解道:“董夫子没出仕,家里不是还有儿子做知县么?三房连个支撑门户的人都没有,作甚还这样猖狂?”

  沈全道:“谁让董夫子早年得岳家提挈,欠着三房人情……他要是敢翻脸,被戳脊梁骨的就是董家人了……”

  沈珠既不是为了结亲,那是为了什么想要往南昌府去?

  “不会是看上二房的荫监了吧?”沈瑞寻思了一下,道。

  沈全道:“还能有什么?去年你过了院试的消息传回松江,有赞你出息的,也有觉得北直隶科考好考的……沈珠这模样,继续在松江混日子,以后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两说,真要入了北监,就能避开岁科考试,参加顺天府乡试……

  “倒是敢想真要觉得岁科考试艰难,直接花银子入南监不也一样?照样能乡试下场……看来是连乡试的底气都没有,八成是盼着直接恩萌入仕……”沈瑞摇头道:“只是这般异想天开,当二房长辈是傻子么?”

  北监不容易进,南监就省事许多。南直隶士绅子弟,想要避开童子试,直接参加乡试的,直接花钱买个出身都是寻常。就是得了秀才功名,想要去南监正经读几年书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年沈琦乡试前就曾在南监读书。

  二房长辈即便提挈族亲晚辈,现成的进士、举人好几个,还用得着在一个秀才身上使劲?更不多要说沈珠为人不良,在二房长辈跟前已经记档。

  三房,老太爷房里。

  老太爷耷拉着脸,看着跪着的曾孙,不耐地皱眉道:“怎地?我舍了老脸为你筹划还筹划错了不成?”

  沈珠满脸祈求道:“老太爷,我不去南昌府,不去换玲二哥……再给孙儿三年功夫,孙儿一定在乡试上一搏……”

  “哼连岁试都过不去,还有脸谈乡试?族中秀才不是只有你一个,可谁像你这样连乡试门槛都摸不到?就算是乡试落第,也要先能进了场方好……想想沈琰,十九岁就中了举人,你今年都二十了……”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说道。

  当年有多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早先瞧着自己曾孙不能说是同辈中翘楚,也是其中佼佼者,如今却有泯灭众人之意。

  老太爷既指望沈珠光耀门楣,怎么能看他如此水波逐流,自然是全心为他操心筹划,不想沈珠压根不领情。

  沈珠白着脸道:“孙儿晓得老太爷是为了孙儿好,可是孙儿还想要试试…

  有一句话,沈珠没有说,那就是老太爷即便想要算计二房,也是白算计。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并不是慈和的性子,即便前几年开始二房就与松江族人恢复往来走动,可松江这些房头,有谁真正占过二房便宜?

  更不要说他与沈珏、沈瑞有嫌隙在前,二房即便肯提挈族亲晚辈,也不会提挈他。

  与其自取其辱,还不若奋发图强……

  初九则是拜会知府刘琬。

  刘琬是大前年继蒋知府为松江知府,之前在南京为御史。不过因他早年曾在上海县任知县,早就听闻松江沈氏与贺氏之名,对于松江府士绅倒是也相熟

TOP

0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脉香烟(四)


  对于耄耋老人来说,六年光阴不过转眼而过;对于十来岁的少年来说,六年却是漫长无比,使得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随祭沈族众少年,年长些的或许还记得孙氏当年仁爱慈和;稍年幼些的,对于这位“四房大伯母”、“四房大叔母”,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位族亲长辈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她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入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且稳稳坐在主母之位将三十年;不幸也正是此处,没有娘家做靠山,人到中年才生一子,结果人没了,亲生子出继,庶子继承香火。

  想到这里,大家望向沈瑞就不再觉得他是“高大上”不可亲近的尚书府嗣子,心中念叨着“昔日四房小可怜”,倒是越发亲近热络。

  对比着,大家望向沈瑾这“鸠占鹊巢”的四房名义嫡长子,就带了质疑与挑剔。

  对于沈瑾来说,顾不得旁人反应,自从准备这次小祭,就全心悼念起嫡母来。

  越是见识了外头的世态炎凉,沈瑾越是感激孙氏当年宽容慈爱。

  他跪在沈瑞旁边,对着孙氏墓碑,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沈瑞看着沈瑾一眼,心里很是纳闷。上辈子姐姐可是推断孙氏无子或有子早丧,所以嫁妆才会不留给儿孙,如今沈瑾却是记在孙氏名下,到底这诰赠怎么来的?是自己改变了历史,还是四房另有变动?

  如今自己来了大明朝,五百年后的族谱还会如上辈子记载么?

  沈瑞心中也拿不准了。

  沈瑾见沈瑞神情懵住,只当他思念孙氏心中难过,忙扶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二弟莫要难过,如今你读书有成,亲事也定了,母亲泉下有知,也只有欣慰的。”

  沈瑞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倒是有些担心,道:“瑾大哥就算一心举业,也要当爱惜身体,以图长久才是,先人香火还需大哥供奉。”

  沈瑾使劲点点头,道:“二弟放心,我一定不负二弟所望”

  他这般信誓旦旦,沈瑞不由后悔自己多话了。

  在“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为了功名损了身体的可是寻常事,就是沈家各房头中,因读书损身英年早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各房族兄弟,之所以不待见沈瑾,一是沈瑾读书太过出色,十四岁的秀才,又是“小三元”的廪生,是属于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二则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多少也是为了不得罪沈瑞的缘故。

  在他们看来,沈瑞被夺了嫡长子之位,即便后边出继尚书府,也不能抹去前仇,定是视沈瑾如仇人。

  不想沈瑞待沈瑾反倒比旁人亲近,倒像是不计前嫌模样,对沈瑾还颇为关切。

  如此一来,即便是看在沈瑞面上,也没有人会不知趣地给沈瑾脸色瞧。

  其实真要说起来,别说沈瑾如今记名孙氏名下,为四房嫡长子;就是沈瑾依旧是四房庶长子,身份也不比旁人低什么。

  即便族兄弟咬着“嫡庶之分”想要轻贱沈瑾,也要看看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沈瑾即便是庶出,可生母出身书香人家,亲生舅舅如今是官身,自己又争气成了秀才,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如今当年族学中的孩子也都长大了,大家都晓得人活着不能随心所欲,否则他们也不会都一窝蜂地过来亲近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沈瑞既是肯亲近沈瑾,旁人就也乖觉,一口一个“瑾大哥”的叫起来

  沈瑾并非不通世事的性子,之前与族兄弟们不亲近,一是因专心读书,没有心思用在人际上;二是少年气盛,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知晓族亲对自己身份的挑剔,不爱去贴旁人的冷脸。

  如今有沈瑞做桥梁,族中兄弟主动示好,沈瑾便也接了。

  沈全念着昔日情分,对于沈瑾现下处境早就看在眼中,心中、不落忍。眼见沈瑞似乎有心促进沈瑾与族兄弟的关系,沈全自是乐见其成,也在旁边打边鼓。

  一时之间,大家的气氛倒是热络起来。

  沈宝性子宽和,且有几分内秀,说起书画来,倒是也能与沈瑾说到一块去,道:“前些日子在某世兄还见过族兄画作。”

  沈瑾淡笑道:“不过是早年同窗游戏时所做,让宝哥见笑了。”

  只有沈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因心中对沈瑾成见已深,始终离的远远的,只跟在沈珏旁边说话。

  还有沈珠,虽说今日也随众族兄弟过来,却无当年张扬,混在人群中,寡言无语。早年围着他奉承的族弟们,如今都是不冷不热。

  谁让前年三房分家失了公道,使得其他房头对于三房大老爷这一脉多是敬而远之。对相依为命的手足兄弟都能不厚道,何况寻常族人?还有就是沈珠在京城之事,也渐次传开,使得大家心中忌惮。

  加上沈珠虽是秀才,却是岁科考试等次都不好,前程无期,大家言行中不由自主地就也带了几分轻视。

  沈全见沈珠处境尴尬,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上前。

  三房如今既打着二房主意,自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否则以三房老太爷的厚脸皮,直接攀附不上二房,说不定就要揪着五房与瑞哥的亲近关系,回头来难为五房了。

  五房虽不怕他什么,可到底老爷子辈分在哪里摆着,起了纠纷也让人难受

  等到一行人回到城里时,正好是午饭饭时。

  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了素席,也沈珏都无需避讳,众族兄弟就都在五房留的饭。

  用了午饭之后,众人方各自散去。

  沈瑾没有回去,而是被沈瑞留下来说话。

  沈瑞是想到上辈子的事,拿不准历史到底会是遵循上辈子的轨迹,还是会有变动,有些心惊了。

  沈瑾到底是做了官给嫡母请了诰赠,还是无子早夭,使得孙氏断了香火?

  对于旁人来说,不管如何都不相于,对于沈瑞来说却是无比重要。

  “本不该我多嘴,只是全三哥与沈珠都与瑾大哥同龄,今年都要成亲,瑾大哥这里是不是也当想想成家的事?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中有了嫂子,安排琐事,瑾大哥也能不为庶务分心。”沈瑞带沈瑾去了客院,打发旁人下去,独兄弟两个说话。

  沈瑾闻言,面色不由变得苍白,露出几分苦笑道:“老爷与新太太不在松江,无人为此事做主……”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真的放心将婚姻大事交给老爷与邵氏安排么?”

  因沈举人那般奇葩人品,沈瑞实不能相信他会为沈瑾寻一门好亲事。那样对四房来说是好事,可对于如今将钱财看的重于一切的沈举人来说,却未必愿

  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到沈瑞榜上有名,不管出身名誉有多少瑕疵,媒婆也会踏破门槛。真要拖到那个时候,说不得沈举人待价而沽,直接给沈瑾寻个商户人家做岳父,既能赚好大一笔嫁妆,还能压着对方身份,使得对方不能接手家务。

  沈瑾神色越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不能让郑知州帮忙寻人选?要是他开口保媒,老爷那里怕是也不好说什么……”

  要是沈举人没有出仕,背靠沈氏家族,或许不会将一个知州放在眼中;可沈举人如今已经出仕,知晓厉害轻重,未必敢得罪郑大舅。

  沈瑞不可能为了沈瑾出面与沈举人对上,总要有个人看顾沈瑾,省的他真的被沈举人的私心耽搁祸害了。

  沈瑾抬起头,脸上满是惊诧:“我……我……还好与郑家往来么?”

  毕竟沈瑾名义上的外家已经是孙家,并非郑家。即便孙家如今没人,沈瑾也需避讳,否则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

  沈瑞道:“这世上最割不断的就是血脉亲缘,二房长辈不禁珏哥亲近宗房是如此,瑾大哥如何为了虚名就隔绝骨肉?”

  即便沈瑾这边不主动联系郑大舅又能什么样?他是计划接郑氏奉养的,到时候还能让郑氏与胞弟与断了往来不成?

  沈瑾面色涨的通红,带了几分局促道:“我不是为了虚名……我是怕欲壑难填,自己成了什么都不想放弃的小人……”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是觉得,太太当年遗命将你记嫡,就是为了让你做个抉择?不说骨肉情深,只说因果,郑姨娘昔日即便家贫无嫁妆,可以秀才之女的身份与品貌,想要嫁出去做正头奶奶也不是难事,之所以委身为侧室,为的是供养寡母幼弟,对于郑知州来说不是天大恩情?如今郑知州已经是官身,提挈外甥不过举手之劳,也算回报当年善果,又有何不可?”

  实际上,沈瑞虽没见着郑知州,不过印象并不好。

  要是郑知州有心,会对沈瑾这唯一的外甥不闻不问?

  沈瑾讪讪道:“前年姨娘去山西后,那边就打发了管事过来,想要接我北上……只是当时我一心准备乡试,也不愿节外生枝,就谢绝了那边好意……后来那边知晓我尚未定亲,郑家舅舅也写信过来想要许嫁嫡出表妹,只是我怕门不当、户不对,也怕提及郑家惹怒老爷,再生事端,便婉拒了此事……”

  沈瑞看着沈瑾,半响无语。

  莫不是真的读书读成书呆子了?亲生舅舅的照拂不接,偏生指望人品不怎么地的生父,这不是蠢是什么?

  沈瑾虽面带讪讪地说这了一番话,可双目清明,并无懊悔之色。

  沈瑞倒是生出几分真心敬佩来,沈瑾的行为虽有些“迂腐”,却是颇为原则,并不是唯利是图之人,称得上是“君子”了……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6-16 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