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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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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二十八章 未雨绸缪(二)


  “母亲。海大伯娘……”

  清脆的童音已经不在,少年的声音有些黯哑。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只觉得身子已经僵住,这一年多的思念,汹涌而出

  眼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可是她那十几年做了什么?自怨自艾,因丈夫的变心,迁怒到幼子身上,没有朝打暮骂,可做的比那个还过分。在他小时候闹着要娘时,一次一次地将他推开,直到“娘”变成了“母亲”,“母亲”变成“太太”,直到满眼孺慕成了冷淡疏离。

  对于一个母亲最大的报复,就是儿子在眼前,却已经不属于她。

  “海大伯娘”,这称呼就跟刀子似的,在扎她的心。

  乔氏被丈夫软禁了一路,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对于这种“认亲”意兴阑珊。因想着京城里的四哥,乔氏连丈夫都埋怨上了,对于沈珏也懒得亲近。

  不过见了宗房大太太这反应,乔氏才醒过味来。

  沈珏是出身宗房,眼前这个就是本生母。

  看着宗房大太太红了眼圈,乔氏心中生出几分不屑,真要心疼儿子,怎么舍得给人做嗣子?如今将儿子给人做嗣子了,还这般作态,是想要谋什么好处?只是这样明晃晃的不避人,是不是太过了?她这个嗣母,可就在边上坐着。

  原本看着宗房大太太行事说话与徐氏相类,一看就是脾气不好相与的刻板妇人,乔氏心里就不自在,不愿与之寒暄。

  等沈珞进来请安,宗房大太太如此动容,乔氏隐隐生出几分快意。

  即便是宗妇又如何,即便儿孙满堂又如何,养大的儿子如今不还是归了她

  乔氏望向沈珏,面色慈爱:“三哥可见了族长太爷与海大老爷?”

  “见过了。”沈珏低声回道。

  乔氏笑道:“那就坐下说话,让你海大伯娘好好看看你……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到底生养了你一场,以后即便再见不着,亦不可忘了生恩……”

  沈珏站在那里,抬头望了宗房大太太一眼,随即就听从乔氏吩咐,在乔氏下首坐了。

  宗房大太太长吁了口气,面色已经平静下来,对沈珏道:“洲二老爷进士出身,又在翰林多年,珞哥以后当见贤思齐要好生读书……”

  沈珏起身听了,低声应了一声。

  乔氏虽不喜宗房大太太这说教口气,可因她话中赞了自家丈夫,倒是不好说什么,只道:“三哥读书资质甚好,我们老爷也赞过的……南下这一路上,也是我们老爷督促三哥读书……”

  她说话向来柔声细语,这回在“三哥”两个字上却是加了重音,看来是不满宗房大太太对沈珞的称呼。

  沈珏神色有些木然,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欢喜。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端庄大气,眼下却有些神思不属。

  乔氏低下头,心中嗤笑一声……

  前院,客厅。

  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沈,父子三代人都在,沈洲是第二次来松江,与宗房诸人都是相熟的,眼下倒是不见陌生。

  宗房大老爷喜形于色,族长太爷神色也温煦许多。

  虽说沈洲上半年过来时,说过并不隔绝沈珏与本生家的往来,可好话谁都会说,松江距离京城两千多里,要是宗房长辈专门上京去探看已经出继的子孙,那也太不知趣。

  没想到峰回路转,沈洲会外放出京,沈珏也随之南下。

  族长太爷孙子五个,重孙子也有了,可亲自带大的只有沈珏一个。本以为有生之年见不到小孙子了,如今却是骨肉得以相见,族长太爷如何不欣慰?

  沈身为晚辈,敬陪末座,本没有开口的余地,不过见祖父与父亲,不是问起沈珏,就是提及京城的沈瑞,压根不提别的,心里很是犹豫。

  要是沈琰没中举还罢了,不会去京中碍眼;可如今沈琰已经中举,说不得已经启程进京应礼部试去了,是不是当知会二房一声?

  沈洲看到沈的异样,笑道:“如今秋闱已经过了将两月,还没有问哥,今年族中子弟可有登榜者?”

  这却是将沈问住了。

  这沈琰到底算不算族中子弟?

  沈洲见他没有喜色,颇为意外:“四房沈瑾岁科考试是一等,秋闱竟然没在榜上?”

  五房进京,会将四房的八卦告诉沈瑞,却不会专程与沈洲讲。

  沈瑾受伤是在沈洲四月里即将离开松江之前,宗房的下人也不像四房的小人那般嘴碎,因此沈洲并不知晓这个消息。

  沈苦笑道:“瑾哥四月里摔伤,错过了这科乡试……虽有四位族叔、叔兄弟下场,结果颗粒无收……”

  他虽想要提一提沈琰,为沈琰兄弟求求情,可在祖父、父亲面前还是不敢放肆。

  沈洲道:“旁的人家,一代能有一、两个读书种子都是好的,我们沈家玉字辈已经出了三个进士,两个举人,生员数人,已经当得起书香门第,不必计较一科两科……”

  沈道:“洲二叔说的是。”

  知子莫若父,儿子吞吞吐吐的,旁人看不出,宗房大老爷哪里还看不出?

  虽说邵氏之事是二房阴私,可沈琰有了举人功名,除非放弃科举,永远不进京,否则这件事总要再揭开说。

  要说过去宗房大老爷心里同情沈琰、沈兄弟,希望他们能归宗,如今却变了想法。

  二房虽无祖产可争,沈琰、沈兄弟即便归宗,也影响不到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地位,可谁晓得他们兄弟两个心中对沈家是不是有怨?

  要是他们因父祖飘零在外,怨恨族人的话,那恨意就要落在二房身上。让他们兄弟两个借着沈家的势起来,回头再报复沈家,那可是大笑话。

  到底是将沈琰兄弟用家法族规约束住,还是放任兄弟二人在外,宗房大老爷与沈还专程商量过此事。

  其实,为除后患的话,还是将兄弟两个束缚在族中好。否则的话,虽不会让他们借了沈家的势,同样沈氏宗族也没资格管教约束他们兄弟。

  不过因徐氏去年已经发过话,宗房总不能越过二房代二房做主,至于父子两人还没有章程。

  宗房大老爷想到这里,就打发沈下去预备酒席,随即才对沈洲提了沈琰中举之事。

  沈洲并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上半年过来时,虽没有见过沈琰兄弟,可也听说过邵氏留下的这一脉子孙。

  “二十岁的举人,算是难得了……”沈洲赞道。

  他对于邵氏子孙,无怨也无憎,实是隔了几代人,恩恩怨怨年代又太久远

  他听着沈琰兄弟的事,与陌生人的事差不多。

  宗房大老爷道:“沈琰虽不在沈家族谱上,可仕籍上依旧标注了已故老太爷之名……”

  沈洲自己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自然晓得怎么回事,摆摆手道:“这也是没法子之事,考生需填三代姓名,曾祖父一栏总不能空着。”

  宗房大老爷犹豫了一下道:“去年大太太来松江省亲时,沈琰胞弟沈请人传话想要以庶支身份归宗,被大太太所拒……如今沈琰这样进京应礼部试,恐大太太听闻不喜……”

  沈洲不以为然道:“家嫂向来宽和,哪里会与一个孩子计较?京城那么大,只要他不往二房身边凑就是了……”

  族长太爷在旁听着,见沈洲如此“大度”,不由皱眉。

  二房昔日变故,对于宗房大老爷、沈洲来说,太过遥远,族长太爷却是亲身体会。

  当年二房大老爷已经订了亲事,二老爷也十四、五了。兄弟两人要是没有出意外,早就儿孙满堂。

  既然二房老太爷留下话,不许邵氏子归宗,那二房晚辈遵从也是应有之义。徐氏待沈琰兄弟的不假颜色,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像沈洲这样不痛不痒的,叫人看了有些碍眼。

  要说族长太爷之前对沈琰、沈兄弟有过一丝心软,可在听说沈自诩为“二房嫡裔”时也没了。

  当年的时候,已经过去六、七十年,知情人都死的差不多。

  连水字辈知晓这些事的都不多,更不要说玉字辈。

  沈这“二房嫡裔”的话,总不是一个孩子自己臆测出来的。邵氏子与邵氏孙,要是对于先人过错真有悔过之心,又哪里会这般自诩?

  沈洲脾气这般绵软,看着可不像是当官的料啊?族长太爷莫名了担忧起来

  南京,乔宅。

  “如今已经是十月中旬,再不动身,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乔三老爷皱眉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儒服青年,回道:“学生多有不足,能入乙榜,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望甲榜?与其往返白折腾一趟,还不若安心再读三年书。”

  看着眼前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乔三老爷不由生出几分佩服。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自知自明,觉得自己功课尚不足,就放弃一科礼部会试,而且还能放下身段主动去塾学求聘。

  乔三老爷生在官宦之家,即便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往来的朋友也多是官宦人家子弟;即便偶有寒门子弟,也多是清高孤傲。

  沈琰的人品行事,却是从容坦荡,令人欣喜。

  即便沈琰的身份有些尴尬,可乔三老爷还是不想要放弃这个女婿人选,只能在心里盼着姐夫姐夫早日到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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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四章 金风玉露(三)


  就凭杨家那几个孩子,杨廷和的长相也不会是歪瓜裂枣。沈瑞在见到真人前,由子推父也猜测过杨廷和的外貌,不过见到真人的时候,依旧是大吃一惊

  有王华、王守仁父子的儒雅俊秀在前,杨廷和的外貌再好,也不至于让沈瑞吃惊的地步。他吃惊的是,这未来的权臣,周身气质让人熟稔,就像是他大学时的班导。

  杨廷和已经年过不惑,不过看着如同三十来许人。要不是留着短须,将他与王守仁放在一处,说年纪相仿也差不离,可实际上两人差了一旬。

  这种年轻,不单单是相貌的年轻,而是给人的感觉。

  久在官场的人,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带了官威与阴郁,然而杨廷和身上尽显温文儒雅。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儒衫,看上去像个夫子,而不像是官员,这种感觉十分温煦可亲。

  王华、王守仁父子气度也儒雅,可却有高山白雪的感觉,让人仰视,同杨廷和这种邻家夫子的感觉截然不同。

  沈瑞在观察杨廷和的时候,杨廷和也望着眼前少年。他尽管面上如沐春风,可双眼烁烁,心中也有了计较。

  作为十一岁过院试、十二岁举与乡的牛人,杨廷和的少年时期就不同与常人。因此,对于沈瑞的内敛与稳重,杨廷和丝毫不觉得不妥,反而觉得此子行事不轻浮。

  不用与旁人比较,只同自己儿子在一处,就将傲气难掩的杨慎超了一头去

  杨廷和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可也不得不承认,与沈瑞的内敛相比,自家长子尽管也绷着脸,可像个装大人的孩子。

  沈瑞这样内敛性情,颇对杨廷和的胃口,可杨廷和自身才学不俗,待与沈瑞彼此见过后第一件事便也是考校沈瑞的学问。

  沈瑞重生大明已经整四年,除了守灵的那一个多月,其他时间全部思都在四书五经上,自然不会被杨廷和问住。

  不过这些四书五经里死记硬背的东西,实不算什么。杨廷和就指了指书案,随口出了一个题目,让沈瑞写一首试帖诗。

  沈瑞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有些发苦。

  这几年他在时文上使劲,算是摸清了八股的规律,不管是要花团锦簇的,还是要平时有务的,都能提笔而就。可是试帖诗这里,只能说勉强,却说不上好了。毕竟作诗需要灵气,沈瑞只能算是个读书人,并不是诗人。

  他自己动手磨了墨,沉思了一盏茶的功夫,而后提笔请了一首五言试帖诗,而后撂下毛笔,对杨廷和躬身,面带羞愧道:“小子露怯,先姨父教正。”

  杨廷和接了诗稿,入眼便是笔走龙蛇,只觉得是一手好字,不过再品内容,就有些面上发僵。

  这试帖诗的内容,只能算是平平。或许对于一个十三岁少年来说,一刻钟一首试帖诗,这样的急才算是不俗,可沈瑞不是一般人,他有个名誉京城的老师。

  就算他学文时间短,比不得王守仁,可就诗才来说,比杨慎还差了一等,就有些说不过去。

  杨廷和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之处,见了杨廷和如此反应,就有些讪讪。

  杨慎满心好奇,挪到杨廷和身后,去探看诗稿上的内容。

  杨廷和已是神色恢复如常,将诗稿撂下,道:“文字用的正,字甚雅”

  对于诗文内容,他却没有评判,而是问道:“听何学士云,你师从王伯安,何时入王伯安门下?”

  沈瑞老实回道:“小子弘治十年腊月,拜在老师门下,与老师读书。”

  王守仁是弘治十二年进士,杨廷和在心中算了算时间,沈瑞同王守仁学习的时间,最多大半年,就心下稍安。

  王守仁少年时,就因才学卓越誉满京城,只是因性子轻浮狂妄,才在仕途上不如意。如今沈瑞言行稳重,杨廷和倒不怕他步其师后尘,就怕其读书资质不足。

  杨廷和自己科举出身,如今兄弟子侄都是读书为业,他自然也希望以后的女婿走科举仕途。

  毕竟在读书人眼中,科举入仕才是正途。

  杨廷和之所以考虑这门亲事,不单单因沈瑞是尚书之子,还因他是王华的徒孙。

  杨廷和年岁虽比王华小,可实际上比他还先入仕,只是一个是同进士,一个是状元,境遇不同。

  与朝中阁老对王华的忌惮与压制不同,杨廷和本人是极敬重王华。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在读书人眼中,能中状元的人,还是有才学过人之处。

  杨廷和在这里与沈瑞闲话家常,杨慎在旁边,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案上,看着看着眉头紧锁。

  沈瑞这试帖诗,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都觉得平平,并无出彩处。

  名师高徒,沈瑞平素言行亦不俗,为何做了这勉强尚可的诗文?

  是一时文思不畅,还是故意中庸?

  杨慎心中不由生出怒意,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以为他是因不满意这门亲事才如此。

  即便有了功名,到底年岁在这里,才有这样的猜测。

  婚姻结两姓之好,即便两家还没有正式过帖,可既已经到了“相看”的时候,哪里是小儿一句话就能否了的。

  杨廷和那里,已经聊到弘治十二年春闱之事。话里话外,不过是想要知道王守仁既在京城,那尚未进京的沈瑞随谁读书?

  杨廷和虽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沈瑞也感觉到了他对于读书举业的重视。

  不管沈瑞是谁家公子、是谁的学生,要是科举无望的话,这门亲事应该都会不了了之。

  谁让大明官场之上,勋贵荫官都是摆设,只有正牌子科举出身的,才能青云直上。杨廷和这也是爱女之心,看得不是当下。

  沈瑞虽对着九岁的杨恬儿会觉得恶寒,可心里却是乐意结这门亲的。

  说现实也好,识实务也好,与杨家结亲,使得沈家站在东宫党人这一边,未来二十年无忧。至于二十年后,沈瑞正值壮年,就不会像现下这样被动。

  因此,沈瑞就没有谦虚,直接将沈理搬了出来。

  要说杨廷和给人感觉温煦平和,那沈瑞的假面就是“少年持重”、“质朴纯良”。

  沈瑞带了几分腼腆道:“小子幼时顽劣,九岁始读书,有幸拜在老师门下……老师当年返乡后,小子从六族兄习文,而后三年。只是小子资质鲁钝,不及六族兄万一……”

  杨廷和听到这里,心下一动:“你口中六族兄,可是前几年丁内艰的沈学士?

  沈瑞点头道:“正是六族兄……”

  杨慎在旁听着,心中酸的直冒泡了。

  杨廷和望向沈瑞的神色柔和下来,他与初见沈瑞时的毛澄一样,在失望过后又觉得惊讶。

  读书人家子弟,三、四岁启蒙都有的,读书十年应童子试是寻常。可沈瑞九岁开始读书,四年的时间有如今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读书资质远超常人。

  就是杨廷和自己,要是也同沈瑞这样只读四年书,也不能说自己会比沈瑞强。

  对于沈瑞的科举仕途,杨廷和不再担心。

  沈家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进士,沈瑞的族兄是状元、师公是状元,这样群策群力之下,还供不出一个进士来?

  只是既然有沈理的教导在前,沈家之前提前的理由就有些站不住脚。

  杨廷和能历经四朝、为两朝首辅,自然是比于心窍。

  稍一思量,他便悟出沈尚书不欲嗣子继续从沈理读书的缘由,不过是避讳谢阁老。

  他望向沈瑞,目光中到了多了几份趣味。

  都说名师出高徒,沈瑞有那样的老师、那样的堂兄,会走到哪一步,他心中也有些好奇。

  他又看了眼杨慎,决定以后对长子的课业督促的更严些。虽说现下杨慎先一步过了院试,可再过几年乡试上未必能强过沈瑞去……

  沈瑞与徐氏用了午饭才从杨家回来,大老爷已经等得有些急了。

  虽说他有心结亲,可也晓得“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的道理,对于未来儿媳妇的品格,大老爷还是颇为关注。

  沈瑞先对大老爷、徐氏回禀了与杨廷和对答的细节,随即就回九如院去了

  这次与杨廷和的见面,他面上没什么,可还是很伤自尊。之前的毛澄,现下的杨廷和,都是如此。

  现下沈瑞年岁还小,还能用读书时间短来应付旁人,也能用这个借口自欺欺人,再过两年可没脸再用读书时间短来遮羞。

  拿着《四书集注》,沈瑞咬牙切齿。

  对于后世应试教育小二十年熬出来的人,沈瑞对于自己的科举之路计划的好好的。十五岁之前应童子试,二十岁之前中举人,三十岁之前,中二甲进士入仕途。

  可是现下,顶着个名师弟子的名头,压力很大。要是他这样按部就班走下去,在旁人眼中就沦为庸才了……

  沈瑞终于明白毛迟的感觉……

  正房,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家大娘子人才如何?”

  “十分相貌,言谈也爽利,是个大方的小娘子,配得起二哥……”说到这里,徐氏有些踌躇:“只是杨家庶子女太多,三子一女都是同母所出,其中庶次子比杨家大娘子还年长半岁。”

  大老爷皱眉想了想:“杨介夫行事周全,不会乱了嫡庶,即便有内宠,也不过是小节。”

  徐氏道:“杨家大哥带了傲气,不过十三岁能过院试,足以自傲……”

  大老爷淡笑道:“其他人家要是有这样出色子弟,早已宣扬开来,杨家老大却是外头不显,杨介夫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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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三章 金友玉昆(三)


  端午节将至,官学里放了三日假,亲戚之间也开始互送起节礼来。家里内务依旧是三太太与玉姐领了,外头人情往来,徐氏则吩咐沈瑞随着管家出面。

  别的先不论,在京族亲与姨母何学士家、姑母杨镇家、岳家杨廷和家、师门王家这几处的节礼,都需要沈瑞亲自露面。

  沈瑞虽未及冠,可已经有了功名,亲戚往来也都当他是大人。只有郭氏与沈理两个,人前还好,人后多有叮嘱,依旧是满满地不放心。

  郭氏不过是内宅妇人,所关切的不过是沈瑞起居之类。眼见他抽条,衣服挂在身上都晃晃荡荡,便怕他苦夏,没有胃口,除了硬是留饭之外,又将松江那边口味的小菜给沈瑞装了两坛子,准备叫他带走。

  福姐已经八岁,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因这两年开始掉乳牙的缘故,小姑娘多了羞涩,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过她是五房大老爷夫妇的老来女,父母兄嫂都娇宠,性子活泼可爱,总是一不小心就张开嘴露了光景。

  这般童趣可爱,看的沈瑞的心情都愉悦几分。

  从沈瑛家出来,再去沈理那边,就是另外一个情景。

  这两年来,沈理虽同二房拉开了关系,可逢年过节的往来也没落下的,这也是族亲往来应有之义。

  沈瑞这里,虽与其见面的次数少了,可每次沈理见了他,依旧仔细相问,先问起居,后问功课。

  这次见面,依旧不例外。

  沈瑞的生活向来规律,沈理在松江与他相处了两年多也晓得。待听沈瑞将最近从早到晚的日常安排说了一遍,沈理明显地发现了其中不同。

  之前沈瑞虽勤勉,可也极爱惜身体,安置的时间都安排在二更初,是赶早不赶晚;如今夜里学习的时间多了一个时辰不说,早起也早了半个时辰,一日下来睡觉的时间竟然不到三个时辰。

  沈理皱眉,满脸地不赞同:“有上进心固然好,可你这样揠苗助长却未必是好事要是为了一时成绩坏了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

  沈瑞忙道:“早上还练半个时辰拳,饭量也多了半碗,母亲那里也常叫人送补汤过来,不敢自苦损身。”

  听了这话,沈理的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可是沧大叔身体……有什么不好?”

  沈沧这两年,没到节气变幻时就染恙,沈理去探过病,自是记得此事。

  沈瑞闻言,心里发酸,便点了点头道:“父亲这两年精力衰减,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就是母亲那里,年轻时思虑太过,坐下了头疼病,人前强撑着,这两年也开始用药调理……”

  徐氏是年轻时操劳太过的缘故,慢慢调理几年也就养过来;沈沧身体的征兆,实是不吉。如今里外都瞒着,可沈瑞常往上房去,与沈沧夫妇相处的时日越多,这事却是瞒不住他。

  不仅沈沧,就是三老爷,如今为了儿子一心上进,难道就真的对身体无损?不过是他年轻,又调养了几十年,如今勤勉虽勤勉,且有节制,一时还不显罢了。

  沈沧与徐氏每提及三老爷的身体,都十分忧心,可却没有阻止他科举的意思。凭借三老爷如今的热火劲儿,就是沈沧夫妇想拦,多半也拦不住。

  沈理脸上露出担忧来,他向来敬重沈沧这位族叔,当年刚入京时也受过二房照拂。

  之前的疏远,不过是见朝中几位阁老斗得越来越厉害,沈理心惊胆颤之余,不愿将二房拉近这泥潭。

  有沈沧在,二房能自立;若是沈沧倒下,沈瑞这样年轻就要支撑起门户来,生员身份自然是不够看。

  “怨不得你着急”沈理叹气道:“只是官学里教的慢,你这样闭门造车实不是办法。六哥旁的也不能帮你什么,只时文这里或许还能提点你一二。以后每旬你打发人送了新文章来,我改了再叫人给你送过去。每月月底赶上我休沐的日子,你再亲自过来一趟。”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不忿:“六哥真后悔当初没拦着你拜师王伯安,要不然在翰林院给你寻位良师又有何难?结果你白背了弟子之名,却不得师长教导”

  沈瑞讪讪道:“老师他有大才,虽归乡养病,可也时常来信教导与我。”

  沈理正色道:“我晓得他策论做的好,肚子里有真知……不过瑞哥可随着王伯安做学问,却不可学其狂妄。若非他少年轻浮,呼啸京中,为士人所忌,焉能有这些年蹉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少年锐气不是坏事,却当时时自省,很不必锋芒在外”

  沈瑞起身听了,应道:“六哥放心,我只知自己多有不足,勤能补拙还来不及,又哪里有骄傲的资格?”

  沈理摇头道:“不可狂妄,却也不能没有底气家世、功名、姻缘、品貌,你处处不输旁人,又有什么没底气的?”

  沈瑞苦笑道:“既出身书香仕宦人家,读书举业是根本,只这一点,弟弟就心虚气短了……去年童试,到底粗浅,实不算什么。明年乡试,才是真正试金石。我原就晓得自己根基薄,先前压根没想着这一科,想的是四年后,不想却是时不待我”

  沈理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道:“瑞哥到底是什么想的?就算明年乡试能过了,后年会试不还是卡住么?”

  沈瑞沉默了半响,只觉得嘴边的话有千斤重。

  沈理脸色一白,道:“沧大叔的身子糟糕到这个地步了?竟撑不到下一科

  沈瑞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没有人告诉他,他却从蛛丝马迹上推测出来。

  沈沧、徐氏之前那么看重三老爷,如今明知他读书备考不妥,却只是私下担忧,没有拦着;对于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勤勉,也是欣慰中只有鼓励。

  这夫妻两个行事,都同以往不一样。

  不管是对乔家的处置,还是对沈瑞备考的纵容,还有对沈琰兄弟的处置,都透着几分急躁。

  同沈瑞相比,他们对沈家未来的担忧只多不少,才会不拦着三老爷应试,也希望沈瑞与沈珏两个早日立起来。

  可是徐氏将家务都推给三太太与玉姐,对于沈沧那里的事却是不假人手。

  老夫老妻相处,也多了几分温馨,可这温馨中总透出几分异样,却是让沈瑞这旁观者心惊不已。

  沈瑞如何敢懈怠?只能越发逼着自己了。

  二房进京多年,真要论起来,与松江各房并不亲近。徐氏的娘家没有亲生兄弟,只有个过嗣来的兄弟在苏州老家,早年又得病没了,如今是侄儿当家。她虽姊妹多,当年也有两位年长的姐姐嫁到京官人家,不过早已相继谢世,即便留下儿孙,不是回了原籍,就在做任官任上,京中只有何家这一门姻亲,其他就是远亲了。

  至于二房的姻亲乔家本就败落,三房姻亲田家是书香门第,压根就没有品级高的族人。幸而还有两杨家、何家、沈理这里,沈家即便有大变,也总算不会无依无靠。

  不过求人不如求己,亲戚能照拂一时,却不能照拂一世。要是三老爷、沈瑞叔侄等人不立起来,二房也就走了下路。

  “我虽晓得沧大叔身体不好,可也以为沧大叔能撑小十年。”沈理幽幽叹气道。

  小十年后,不说别的,就是外放的沈洲也该熬完资历,只要能寻到机会回京,不是小九卿就是侍郎,届时沈家就又有了支柱。

  看着沈理如此焦心为二房担忧,想着正德初年的变动,沈瑞想了想,道:“六哥常往东宫值讲么?”

  沈理虽不解沈瑞怎么问起这个,不过还是如实回道:“人人都想往东宫身边凑,东宫身边的人确实有数的……我资历浅,即便常出入皇城,也不过是在御前值讲。”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六年,这所谓资历浅,也是看与谁比。能被安排在东宫跟前讲学的,都是今上信赖器重的文臣。这些文臣,多是在成化末年入值过东宫,如今不是大学士任上,就是尚书位上。

  不过沈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年轻,如今不过三十几岁。其实真要按照九年升两级的规矩看,沈理去年有该升两级,不过他不想离了翰林院。翰林官转詹士府本是过度,可是那边前年“京察”后刚补满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

  “听说如今几位阁老之间看似平静无波,下边却是暗流涌动。宦海沉浮,六哥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谢阁老回乡,六哥如何应对?”沈瑞道。

  沈理闻言笑了:“看来瑞哥是真长大了,还关心起朝政时局……真要到了那时,我就安心在翰林院修书。翰林院里修了几十年书不得升迁的前辈大有人在,同他们相比,我还等得起……”

  听着沈理的口气,也是将目光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皇位更替,现下这些老臣相继退下去,沈理不管是年岁、还是资历都够了,正好可做中流砥柱。

  沈瑞不晓得为何寿哥出门玩耍的事会瞒着这么严实,半年过去了,瞧着沈理模样竟是不曾听闻模样。应该是皇帝出手了。

  沈瑞本想要劝沈理寻一任外任,避开过两年新旧更替时的纷乱,不过大明京官重,翰林院又是京城最清贵的衙门。真要论起政绩来,在翰林院参与编纂几本书,并不亚于攻略地方。且京官中,品级低的还罢,高品级京城都是抢手的热饽饽。没等空缺出来,就八方瞩目,多少人等着了。

  沈理现下外放容易,可正到了谢迁失势后,他想要调回京城就不容易了。

  状元虽是士人中的魁首,可三年一个,同时六、七个状元在朝是寻常事,还真就不稀罕。其中,固然有封阁拜相的,也不乏败与官场倾轧灰溜溜致仕还乡的

  就在沈琰去各处送节礼时,长寿拿着沈瑞的帖子还有一张地址条,找到了南城。

  从沈瑞与沈琰兄弟见面,距今过了一旬。沈瑞掂量着抻的差不多,就打发长寿过来送请帖,端午节后请沈琰去茶楼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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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金友玉昆(四)


  至于亲自过来南城见沈琰兄弟,沈瑞是想也没有想过。

  要是沈沧与沈琰搁在一处相比,显然不是一个分量;可沈瑞与沈琰在一处,就是一种博弈。

  沈琰年长且对沈瑞有半月师生之谊,沈瑞年幼可身后却有沈家二房在,两人之间如何相处就要有个度。沈瑞无意凌驾与沈琰兄弟头上,接着此把柄来拿捏他们兄弟,可也不会任由沈琰掌握节奏……

  南城书院也放了假,沈琰去了乔三老爷家,沈与白氏在家。

  不知是用了冰的缘故,还是因被沈琰镇定态度影响,沈这些日子也歇下了心事。

  听到小厮说前面来人,沈以为书院里送节礼的学生,就到了前院。

  待见来人仆从装扮,相貌依稀有些眼熟,沈便有些迟疑。

  长寿却是记得沈的,当年沈氏族学见了两次。沈这样出色相貌,两年半的变化也不是太大,自然是记得。

  “小人长寿见过沈相公。”长寿执礼道。

  他早年是王家仆人,随着王守仁在京住过,学得一口官话。

  自己在家并未戴儒巾,眼前这人却知道自己身份,沈越发摸不清了。

  长寿双手执了帖子道:“小人奉命来送帖子,是给沈老爷的,沈老爷既不在,沈相公您看……”

  沈接了帖子,道:“贵主人尊讳是?”

  长寿看了沈一眼,道:“小人主人与沈相公是同乡。”

  沈只觉得眼皮跳了跳,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管家老成,见状忙取了个赏封出来,塞到长寿手中,道:“大节下的,小管事倒是受累了……”

  这会儿功夫,沈也终于将眼前的青衫仆从与记忆中的面孔对上。

  是了,眼前这个正是当年沈瑞身边的小厮。

  是沈瑞来的帖子。

  沈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压得心里喘不上气来。

  长寿任务完成,就告了一声罪,从沈宅出来。

  他是骑马来的,走到胡同口时,勒了马缰站了站。胡同口正好有个拉驴赶脚的老汉,长寿就跳下马,就抓了一把铜钱递过去:“老伯,劳您驾,与您打听点儿事儿?”

  那老汉忙接了铜板抄在怀里,殷勤道:“小哥有事只管问老汉我,我常年在这前后街拉脚,没有不知道的……”

  长寿指了指挂着“沈宅”的宅子,道:“老伯,我来那家寻人,没想到那里的主家离京了,如今屋子典给旁人。瞧着倒是年轻,那住的都是什么人?与街坊邻居们相处得可好?不是那等呼朋唤友、糟蹋屋子的人家吧?”

  他的话说的是似而非,老汉就将当他是房东旧识,忙道:“那是松江府沈老爷在京寓所,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小哥就放心吧……他家搬来大半年,最是规矩守礼人家,从不与街坊起嫌隙,沈老爷又和气,同街尾的周相公是好相交

  长寿就又打听了这“周相公”,几句话套出了底细。

  老汉“呵呵”笑道:“自打沈老爷兄弟搬过来,年纪轻轻,又是如此好人品相貌,就成了这街坊四邻的佳婿人选,多少人盯着……要不然沈老爷已经定亲,沈相公八字不宜早娶,这媒人早就踏破门槛了……”

  长寿笑了笑,他虽是下人,可从王家到沈家也有几分见识。什么“八字不宜早娶”?不过是“待价而沽”?这南城坊间住的多是百姓人家,体面的人家少,沈琰自己寻了学政的庶长女,到了弟弟这里,想要寻门得力姻亲也不奇怪

  他又抓了半把钱,谢过了老汉,骑马出了胡同……

  沈琰宅,西厢房。

  沈瞪着眼前这帖子,看了又看,呼哧哧地直运气。

  沈瑞这家伙,是瞧不起人么?

  前些日子见面,明明是他跟着自家大哥一起去的,怎么这回就将他单撇在一边?

  沈瑞要传什么话?那边沈尚书有了什么决断?

  沈坐卧难安,左右踱步。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坐下。

  前些日子他惴惴难安,吃不香睡不好,对母亲只托词是不耐京城暑热,实际上是为尚书府那边的音讯担心,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有句话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即便当年的事情不予他们兄弟相于,可沈家二房那边也没赶尽杀绝之意。照他说,两下里离的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偏生从祖父开始,这考籍就不妥当,绵延至今,错了三代。

  如今不得凑到一起解决此事。

  对于尚书府来说,他们兄弟代表的罪人的后代,见了只会厌憎;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能不能继续科举仕途,决断权却是尚书府。

  沈瑞为何只邀了兄长一个人谈?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决断?

  沈脑子里成了浆糊,各种坏结果都想到了,越想心里越没底。

  兄长虽是温和圆润的性子,可是他年纪比沈瑞大了一截,早年又做教过沈瑞,真要沈瑞说出什么坏消息,兄长怕是只有默默受了。

  自己过去,却是舍得下脸面去,能央求沈瑞,且不论血脉远近,只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就帮他们兄弟在沈尚书跟前说一说好话。

  他们兄弟将事情摊开说,并不是想要趁机依附尚书府,也不是为归宗耍手段心计,而是只想要在尚书府这里做个报备,有朝一日真有人拿考籍的把柄来对付他们兄弟时,希望尚书府那边能高抬贵手,不要矢口否认他们兄弟的身份,将他们兄弟断送仕途。

  想到这里,沈长吁了口气,脸上带了决绝。

  他走到书案后,打开沈瑞的帖子,又看了一遍,随即取了纸笔,写了一份回帖。上面写着代兄长接受沈瑞邀约,且希望三日后有幸与君共品今年新茶。

  写好回帖,沈只觉得身上有了于劲儿,大踏步去了前院,寻了管家,打发他往尚书府送回帖。

  管家犹豫了一下,道:“二爷,是不是帖子回得太快了?方才那小哥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沈讪笑两声,道:“那你就掂量着功夫,晚饭之前送过去。”

  管家应了,沈背着手踱步回了西厢房……

  等沈瑞从沈理家用了晚饭回来,正赶上沈的帖子到了。

  沈瑞打开来,就见一手好字,不由心中暗赞了一声。随即,他就觉得这口气有些不对劲,再看署名,正是“沈”二字。

  沈瑞不以为然,可也没有对沈主动送上门有什么其他感觉。

  这是担心沈琰一个人出来受欺负,才厚着面皮要跟着?难道就沈琰有弟弟

  沈瑞撂下帖子,就去了松柏居。

  “嘿哈嘿哈”

  没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吆喝声。

  进门了院门,就见沈珏穿着短打衣裳,腰间系了腰带,正在那里耍形意拳。一边动手,一边嘴里振振有词,额头上豆大的汗滚落,后背的衣服都半湿了

  沈瑞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不过户外依旧热腾腾

  沈珏瞧见沈瑞,忙收了拳,欢喜道:“二哥回来了”

  今日送节礼,沈珏也有任务。沈瑞是代表尚书府,往族人那里去;沈珏则是代表小二房,往乔家那边送粽子。

  因乔家兄弟如今分家单过,他就要跑三个地方,论起来比沈瑞这里还多了一家。

  沈瑞那边,郭氏留午饭、沈理留晚饭,直到现下才回来;沈珏这里,与乔家三位老爷实在不熟,不过是走个过场,中饭前就回来了。

  乔大老爷因收了两个弟弟的银子,不想为沈家的事情再烦心,压根就不耐烦见沈珏这便宜外甥,躲在屋子里调教新买的鹩哥去了,面儿也没有露。

  乔大太太倒是满脸热情,话了一刻钟家常,打发人叫了乔永德陪客。

  无奈,乔永德与沈珏两人相看两厌,加上沈珏还要往另外两家去,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往乔二老爷家去了。

  乔二老爷不在家,乔二太太虽不似乔大太太那样热情,不过话里话外各种打探,就围着沈珏亲事打转转,使得沈珏落荒而逃。

  到了乔三老爷那里,乔三老爷一脸正气,倒是一番亲娘舅做派,先问沈家诸长辈安康,次问沈珏学业,多有劝诫教导之言。

  沈珏面做服顺地听了。

  不过两人差着辈分,也隔着年纪,这些劝诫的套话实难入沈珏的心,至于教导那部分,沈珏表示自家尊长委实不少,整个沈家,除了蹒跚学步的四哥之外,都算他的尊长,还真不用乔三老爷来担心他的德行人品。

  直到乔三老爷说的口于舌燥,见沈珏越来越拘谨,晓得自己有些急迫了,就叫了乔永善出来陪客,自己先回书房去了,沈珏才算又活过来。

  瞧着沈瑞逃出生天模样,乔永善吭哧吭哧地直笑。

  对于乔家这边的人,沈珏对乔永善的印象还算不坏。两人年纪就相差两岁,如今都是童生,倒是能说到一起去。

  眼见他嘲笑自己,沈珏就白了他一眼,轻哼道:“我一年能有几次机会得三舅导,?倒是六表兄,是三舅的儿子,朝夕能都聆听,实是让人羡慕”

  乔永善笑不出来了。

  乔三老爷守制在家,空闲的时间多,自然是盯着儿子读书的时间也多,乔永善还真是苦不堪言。

  表兄弟随意说了几句话,乔三老爷打发人来传话,要留沈珏用午饭。

  沈珏可不想遭受一次乔三老爷的“教导”,借口家中长辈另有事情吩咐,从乔三老爷家出来。

  他不知道,要是再迟一刻钟,就要见到松江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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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度金针(一)


  这日,天气晴好。

  沈琇的心情,却说不得是阴是晴。他早早起了,跑到东厢,带了几分忐忑道:“大哥,我这样装扮行么?”

  沈琰向来起的早,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案后修改学生的课业。

  闻言,沈琰抬头看了看沈琇,就见他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儒服,头上也戴了儒巾,看着同平日里装扮相差不大,只腰间多了一枚寸长的白玉平安无事牌,脚下换上了一双新靴。

  “靴子是不是太新了?”沈琰道。

  如今习俗,虽重奢靡,可读书人又要倡导简朴,不兴穿新衣服待客。那般郑重,倒显得自己身份先低了三分。

  沈琇低下头看了几眼,也是不满意,道:“我也这样觉得呢。可先前的那双靴子,因过了两回水,都褪了颜色,又太旧了。”

  沈琰失笑道:“你要去见沈瑞,又不是去见哪家小娘子,作甚如此扭捏小气?”

  沈琇讪讪道:“我不是怕他误会么?总要让他晓得,咱们就是自己靠自己,日子也过的顶顶好,不会趁着机会就攀附了过去。”

  沈琰摇头道:“二弟多想了,平常心,平常心为好!”

  沈琇摸着鼻子道:“真是没想到与那小子有这样的缘分,早知今日,当年在族学中就不该生了嫌隙……”

  沈琰笑道:“二弟觉得沈瑞是个记仇的?”

  沈琇轻哼一声道:“瞧他那幅做派,就好像自己是大人,旁人都是孩子似的,放在心上才怪。”

  不怪他不服气,论起年纪来他可是比沈瑞大两岁。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生出一种沈瑞能与兄长平等对话,自己反而像是见了大人似的拘谨。

  兄弟两个说着话,上房白氏却是觉得不对头。

  日上三竿,沈琰还罢,按照书院里的课程安排,并不需要每日过去点卯,沈琇却不应该在家里。

  她扶着小婢的手进了东厢,也不与长子说话,只满脸关切地看着幼子,问道:“都过了晨正,二哥怎还不去学里?可是有哪里觉得不舒坦?”

  沈琇笑呵呵道:“娘,我好着呢,今日在书院那边告了半日假,要随大哥出去应酬。”

  白氏的脸一下就撂了下来,转过身来,对着沈琰抱怨道:“大哥是个有主意的,整日里在外应酬,也轮不到我说教,可是你二弟还小,读书才是正经事,何必拉着他去应酬旁人?”

  沈琰只有苦笑,也不辩解,只似笑非笑望向沈琇。

  沈琇忙拉了白氏的胳膊道:“娘,这不干大哥的事,是我非要跟着大哥出去。我也大了,总要见见世面,省的被人当成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白氏听了,顾不得再斥责沈琰,拉着沈琇,满脸担忧道:“是不是书院里有人欺负二哥?我早说了,城里人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京城这边更是厉害。偏生你大哥小气,不肯与你多做几身新衣服穿。”

  沈琇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姑娘,非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娘真是的,有事没事老抱怨大哥做什么?大哥每日里赚钱养家多辛苦,娘不说多关心几句,反倒满是埋怨。”说到最后,已是带了不忿。

  虽说白氏在两个儿子之中,明显地偏着沈琇,可沈琇只觉得为难与添乱,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享受这份偏爱?

  长兄如父,在他心中,与兄长的兄弟之情,并不亚于与白氏之间的母子之情,甚至可以说更重。

  前些日子的冰盘,次日知晓东厢没有后,沈琇立时就不肯再用,打发人将冰盘送到上房。直到白氏也打发人往东厢里放了冰盘,沈琇才肯接着用。

  一回两回的,白氏“屡教不改”,沈琰没说什么,沈琇却觉得满心闷气。

  家中拢共就三口人,好生过日子不好么?

  白氏被沈琇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就露出几分委屈:“我埋怨甚么了?我不过是怕你们在外头委屈,想要大家都过好日子。”说话间,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琇忙道:“好,好,娘您没埋怨……是儿子错了还不行?你可别掉眼泪,要不气哭了娘,大哥就要揍我了……到时候哭的就是儿子我了……”

  白氏倒是不哭了,只是心中发酸,道:“你倒是只记得听你大哥的话……”

  沈琰在旁,听着母子两个说话,始终没开口。

  白氏想着这些日子用去的冰,心中的怨气倒是散了,生出几分悔意来。加上长子冷冷清清的模样,她就越发心虚,只觉得不自在,叮嘱沈琇道:“出去还罢,可不许吃酒!看着你大哥些,叫他也不许贪杯……”

  叮嘱完,白氏也不等沈琇应答,就扶了小婢的胳膊出去。

  沈琇跟在后边,送到东厢门口,才回转过来。

  时间差不多了,沈琰正收拾书桌上的东西。

  沈琇低声道:“不是都说‘为母则强’么?娘这样的性子,大哥这些年还真是辛苦了……”

  沈清去世时,沈琰不过十一、二岁,沈琇更小。

  换做旁人家,儿子这么小,当娘的肯定要立起来,好庇护儿女。偏生白氏性子软懦,丈夫一死,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顾不上。

  白氏娘家那边,本是乡绅人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只是近些年子弟不成材,之前将女儿嫁给并不富裕却有功名傍身的沈清,不过是为了投机,嫁妆也给了不少出来。等到沈清病故,两个外甥还小,白家就变了嘴脸。

  还是沈琰站出来,央求了沈清的几位故交好友,里里外外张罗,操办了沈清的后事。

  自打那个以后,白氏就心安理得地倚靠起儿子来。

  除了见娘家人贪婪,怕家产被占了去,非要搬到松江府去投奔沈氏族人之外,其他的事情白氏都是任凭儿子做主。

  早年兄弟两个年纪小,家中生计也窘迫,白氏尚且安安分分的,除了爱哭些,并不使什么小性子;可如今兄弟两个年纪大了,有了功名,家底也积攒了些,白氏就开始不安静起来。

  沈琇私下劝了几次,白氏应的好好的,过后还是不改。

  沈琰却是看透白氏的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担心长媳进门,怠慢了沈琇,想要将家事抓在手中。若是这样她能心安,沈琰也情愿不计较,可前提是需要正经过日子。

  不过这半年看过来,白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没有长心计,不是有成算的,什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也没有节俭的心思,真要让她管家理事,这个家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沈琰就绝了这个心思。

  眼见沈琇是个懂事的,沈琰颇为欣慰,道:“娘也不容易,爹走的早,外公与舅舅那边又绝情,这些年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她虽爱唠叨些,却是真疼你。以后你可不许露出不耐烦来,多过去陪陪她,就是孝心了……”

  沈琇轻哼一声道:“还用大哥提点?我现下不就是隔三差五地陪着娘说话么?倒是大哥,等大嫂进门来,可要抓紧。早日生了侄子侄女出来,娘有个孩子看着,就不会整日里胡思乱想……”

  沈琇到底没好意思穿新靴子出去会客,回西厢换了旧靴出来。

  白氏站在正房的窗下,手中拿着一块福寿如意的玉佩,神色有些犹豫,想要给小儿子送去,又怕长子看见不乐意。

  她望了东厢房一眼,叹了一口气,将这玉佩又收拢在袖子里……

  *****

  仁善坊,沈宅。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骑马出来,身边就只带了长寿与一个叫小六的小厮。

  小六是沈珏的小厮,从前年开始就在沈珏身边服侍,年纪比沈珏还小一岁,可却是机灵活泼,十分合沈珏的心意。

  沈瑞定好的茶楼在朝阳门大街上,距离沈家并不远,出了仁善坊骑马两刻钟就到了。

  待兄弟两个下马,长寿、小六牵着几匹马随伙计去了马房,另有伙计引着沈瑞与沈珏两个上了楼上雅间。

  沈琰兄弟已经到了。

  沈瑞见状,少不得告罪道:“在下为东道,本当早些过来待客,家中有事耽搁了,倒是令尊仲昆久候,实是羞愧。”

  沈琰满面温煦道:“是我们来得早了,恒云勿要客气。”

  沈珏实不喜沈琰的性子,只应付地拱拱手道:“见过沈先生。”

  要是叫“沈夫子”就要行师生礼,要是称“沈老爷”则别了尊卑,沈珏这才在称呼上模糊了。

  沈琰自是知晓沈珏身份,倒是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依旧和气地打了招呼。

  倒是沈琇这边,见同来的还有沈珏,不知为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沈瑞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有城府的,倒是沈珏性子直爽,爱憎都写在脸上,沈珏对他们兄弟虽不冷不热的模样,可也没有箭拔弩张之意。

  沈珏对于沈琇早年虽有些不待见,可如今大了,之前族学里的那些小摩擦早就忘了。

  眼见沈瑞与沈琰客客气气地寒暄上,沈珏便也同沈琇说起话。

  “去年虽同行,可不在一条船上也不方便说话,倒是忘了问问你,可有琴二哥、宝四哥的消息?”沈珏道。

  沈琇点点头,道:“去年琴哥、宝哥都应了童子试,倒是顺顺利利过了县试、府试,只是院试时没有过。不过前后在南京逗留了些时日,曾一起吃过几次酒,瞧着他们样子,倒是并没有太灰心,说今年还要接着考。”

  沈珏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了计较。

  原来二哥所料不差,沈琰、沈琇兄弟虽搬到南京,可依旧与松江族人有往来。想来也是,前年那一科乡试,沈琰成了新举人,又成了学政老爷的未婚女婿,沈氏族人却是全军覆没。

  不管沈琰的出身有多不体面,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在松江各房族人眼中,这都是个前程大好的少年。

  莫欺少年穷,二房远在京中,沈家众房想要借力也借不上;反而是沈琰那里,因有学政的关系,交好总比交坏强。

  沈琇并未察觉出沈珏是在套话,依旧说道:“我记得全三哥之前也卡在院试上,去年还以为能碰上他,没想到他竟然在京里没回去,今年可回去了?”

  沈珏点点头,道:“二月里动的身,没有回松江,直接往南京去了。”

  沈琇早从乔家那边得了消息,知道沈珏今年也应童子试,想要问两句,又怕他忌讳,就抬头望了沈瑞那边一眼,道:“明年又是秋闱之年,尊兄可下场?”

  沈珏因沈琰已经是举人,就不肯低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二哥岁试是一等,今年科试想来也不差的,自然要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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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金针暗渡(三)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沈与沈珏就回来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晓得沈瑞与沈琰要谈“正经事”,却不喜欢这种被摒弃在外的感觉。加上这两家兄弟感情都好,只留在兄长在茶楼,这两个小的也有些不放心。

  雅间里,沈瑞已经叫茶博士换了新茶。

  口中微苦,他的神色越发平淡。

  有些人,因为立场注定无法有交集。

  不管是对于尚书府来说,还是对如今还算得意的沈琰、沈兄弟来说,陈年旧事都是隐痛,不宜再翻出来。

  沈琰方才提及沈自打晓得当年详细往事后就没有再提“归宗”之事,并非是为祖上的事情对二房愧疚忏悔之类,就是因人皆有羞耻心,有个“恶毒出妇”与“孽子”的曾祖母与祖父并不是光彩的事。

  之前他们是寒门少年,想要归宗是因为沈家是书香望族,归宗后就有了身份,有了宗族庇护;如今他们是前途大好的士子,揭开往事却是罪人子孙,容易为人诟病,说不得还被质疑血脉人品,他们当然不乐意。

  说到底,人皆有私心,相关选择多是为了利益与好处。

  沈跟着沈珏进来,先看了一眼兄长,见他神色自若、并无异色,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没事吧?他们兄弟两个功名应该能保住吧?

  沈珏则是直接坐在沈瑞下首,带了几分兴奋道:“二哥,六族兄出新书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还泛着墨香的书推倒沈瑞跟前。

  沈瑞有些意外,如今士人出书也不算小事,通常要送往亲朋好友处请指正。至于稿费之类的,这君子怎么能谈钱呢?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与寻常士人还不同,要出新书的话也当算是大事,引得四方瞩目。

  之前并没有听到类似的消息,如今就在坊间直接买到沈理的新书?

  沈瑞接过看了,翻到里面看了几篇,笑道:“这哪里是新书?不过是六族兄早年流出的一些时文文稿,其他的就是旁人凑数的了……”

  沈珏恼道:“那书铺竟骗人不成?他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出的状元文集,不仅有六族兄的,谢阁老、王侍郎、毛状元还有几个名字眼熟的状元公都在内,竟都是假的不成?”

  沈瑞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书也不能说是假的,里面确实有状元文章,这多是蒙进京应试的举人。其中有仰望状元之名的举人,自要买两本来学习揣摩。只是奇怪,明年乡试,新举人要在年底才相继到京,怎么这书今年就开始卖起来?”

  沈珏道:“难道就新举人仰慕状元不成?不是还有新秀才?打着这几个状元旗号的新书,别说是在京城,就是在地方上定也十分抢手。”

  沈方才随着沈珏去书坊,也买了两本状元文集,一本署名“龙山先生”、一本“松西山人”的,听了沈瑞的话,看着手中新书就开始瞪眼,心中生出被愚弄的愤怒。他是在仰慕状元公的士子之列,被当成了傻瓜似的糊弄。

  沈琰眼神闪了闪,从中抽出一本书来,正是署名“松西山人”的那本,从目录上从上往下后,看到中间的地方,正是几篇熟悉的题目。

  等翻到里面,看了熟悉的文字,沈琰苦笑不已。

  沈见了,疑惑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大哥也被糊弄着买了这本书

  沈琰摇头道:“要是只是买书,我就不用这样为难了……三月里周相公给我介绍了一个书商,只说是有人寻人代笔,我就接了这活计,总共做了五篇时文稿子出来,结果都在沈状元这本文集上。”

  沈听了,不由傻眼。

  他拿了新书在手,看了沈琰方才指过的一篇。这文章文风清幽,看似与之前文章一脉相传,却禁不住细琢磨,确实不像是状元手笔;可要是沈琰不提,他也没看出这是沈琰所做,显然是要与人代笔的缘故,沈琰当是得了范文,也掩了自己的文风。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齐齐地望向沈。

  这么巧?坊间出来的沈理的“伪作”,用的是沈琰代笔?

  沈琰显然也想到这些,眉毛皱了起来。他虽是无心卷入,可要是让在京的沈家各房人晓得,会相信自己是无心的么?

  不做贼也心虚,说的就是他此刻情景。

  他扫了一眼沈珏,果然沈珏望向他的目光带了狐疑;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望向沈瑞,就见其正陷入沉思,不过脸上带没有厌憎、质疑的模样。

  沈琰担心的是自己卷进这样的浑水,盯着的是打着沈理旗号的这本书,沈瑞想的更多一些。

  沈理、毛状元这两个在官场上说不上是新秀,可品级都不高;可谢迁与王华却是不同。

  京里的生意,背后都有勋贵做靠山。能毫无忌惮,打着几个状元出身的朝臣做招牌卖书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这中间人找上沈琰,则有些叫人犯思量。要说是无意为之,沈瑞可不信。哪里有这样的巧合,沈琰代笔的几篇都落在沈理名下。

  要是故意为此,多半是因沈琰仕籍引来的是非。从他的仕籍上看,他父、祖、曾三代都与沈理以上三代名字排行一样。不知内情的人,只会当这两人是族亲。即便打听一圈,知晓沈琰兄弟与状元府并无往来,多半也当成他们族人关系不亲近。

  既这次新书出的是一系列,那属了其他状元名字文章的“枪手”身份,多半也是专门找来的,不是同乡就是亲族。如此一来,这些状元中真的有人要追究“伪书”之事,推出顶缸的不是族人就是乡邻。

  到时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多半只能一笑而过。要不然的话,到好像状元公不念旧情,不顾相邻与族人似的,容易激起士林不忿。

  不得不说,这批新书的策划人真是抓住了读书人的心思。

  至于沈琰这个小虾米,搅合进这样的是非中,还真是祸福难定。

  京城可不是只有富贵荣华,还有无数漩涡。

  沈珏已经忍不住,对着沈琰开口问道:“那五篇时文,沈先生收的润笔银子是多少?”

  沈琰脸色越发苦的厉害:“四两银子一篇,总共二十两银子。”

  沈珏脸上露出惊诧,这还真不多,对方难道不是专程找沈琰代笔,只是赶巧了?

  这个价格,沈瑞却不意外。沈琰已经是举人身份,银子太少对方开不了口;银子给的太多,以沈琰的谨慎周全,定是不敢接。

  沈眼见着大家跑题,且沈琰神色十分难看,心里也提了起来,满脸关切道:“我大哥受了蒙骗不知情,这也要担于系?”

  他是看着沈瑞问的。

  虽说他依旧不喜欢沈瑞,可不得不说,真遇到事情时,沈瑞那淡定如松的模样,还真的能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沈瑞点点头道:“有点于系,不过于系不大,除非是真闹到公堂上去。”

  只一句话,就使得沈的心提着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来。

  沈“腾”地一下起身,对沈琰咬牙切齿道:“本当姓周的是好人,没想到他竟然敢这样害大哥,咱们这就找他算账去”

  本来他们的仕籍就不妥当,如此不惹人瞩目还好,真要引起瞩目来,说不得就被人翻出来说此事。就是不为这个,他们兄弟两个在京,根基浅薄,也经不得官非。

  沈琰心里也焦急,着急回去寻周秀才打听几句,便跟着起身,道:“恒云、沈珏,我心已乱,先与舍弟回去打听此事,改日得空再请二位吃茶。”

  沈瑞起身道:“沈先生请便”

  沈珏虽不情不愿,可依旧老实地随沈瑞起身,拱拱手道:“送沈先生”

  沈琰带着沈珏匆匆离去,沈珏却是将“伪书”的事情丢在一边,拉着沈瑞不肯走:“二哥,你快与我说说,方才与沈琰说甚了?”

  沈瑞轻笑道:“能有什么?不过是问他既对尚书府有所求,那拿什么来换罢了。升米恩斗米仇,两家早年恩怨在,这边不去打压他们兄弟依旧是宽厚,想要一句话就白占便宜可不行。”

  沈珏闻言,带了几分兴奋道:“合该如此呢不过沈琰够穷酸的,已经是举人了,还去给人做枪手,。他能拿出什么东西?”

  沈瑞挑眉道:“珏哥猜不到,我也猜不到……”

  沈珏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儿,道:“不管用什么换,都得让沈琰大放血,让他晓得疼了,以后才不敢再往尚书府这边靠,可不能一句空话许诺之类……省的他们过河拆桥,弄的没意思……”

  沈瑞点点头道:“好。或许沈琰手中真有什么东西,……”

  因涉及“伪书”的沈理、王华、毛澄都是熟人,沈瑞与沈珏出了茶楼前,就又打发长寿与小六去买了几本书回来。

  或许看出文章优劣的人不少,可也不乏会有人真的将“李鬼”当成“李逵”,到时声誉受影响的就是众诸状元公。

  虽不知几位状元公得没得到消息,可沈瑞即知晓了,自然是要告知一声。

  不过在送书出去前,沈瑞先与沈沧提了此事。

  沈沧听了沈理那本状元文集的“异样”与沈瑞的猜测后,颇为嫌弃地看了那本新书一眼,随手捡了署了谢阁老的号的那本文集,从后边挑了一篇文章看起来,结果看得讶然不已:“这文风确实与谢相有异,不过倒是一脉相传的大气中正,虽是略显青涩,可真要说是谢相早年旧作,一般人还真辨不出。如此文章,只要不是半路弃考,总有登甲榜之日。这般人才,作到与人代笔的地步,亦是可悯。”

  在沈沧落衙之前,沈瑞也翻看了几本文集,谢阁老那本正如沈沧点评的那样,还真有些真假莫辨的感觉,归根究底的原因就是其他三位状元公的文风相对独到,后边的文章仿的只是形似神不似;谢迁文章更大气中正,后边与前边意境的差别不是很大。

  “倒是真用了心思的,这是笃定诸位状元公会任之由之、不会计较此事?”沈沧想到此处,有些不解:“只是即便是勋贵行事,也当有所忌讳;真到了无需避讳的地位,又怎么会在乎这些银钱,琢磨出一套伪书,来牟利……”

  明时坊,周宅。

  沈琰看着眼前茶杯,神色并没有愤怒,也不像是“登门问罪”模样。可眼前摆着的一本新书,还有他郑重神色,无处不在表露他对此事的不满。

  周秀才却是乐乐呵呵,并不见被揭破的忐忑与愧疚,反而爽朗道:“即便沈贤弟今日不来,我过几日也要就此事寻沈贤弟说话,说不得还能将沈贤弟引荐到贵人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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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九章 金针暗渡(四)


  沈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立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引荐给贵人樽前,这就是周相公给我的交代?”

  周秀才脸上露出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兄弟想要在京城立足,总要寻个靠山,要不是实在与沈贤弟投契,我还不爱操这个心……至于你那个岳家,不过是个破落户,自家还不知要靠哪个,哪里能提挈贤弟?”

  沈琰正色道:“周相公好意,沈某人心领了……只是如今不过客居京城,专心备考,实无心攀附贵人……”

  周秀才的脸色有些难看:“沈贤弟这是恼了我了?”

  街坊邻居住了半年,周秀才瞧出沈琰不是个迂腐的性子,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人,可眼下机会到了却不屑一顾的模样,这是作甚?

  人的性子怎么会说变就变,这是不给他面子?

  沈琰摇头道:“是我不对在先,周相公本不是寻常人物,沈琰却不自量力视为知己友人,如今得了教训也是应该。”

  一句话倒是说的周秀才不好意思了。

  他读书勤勉,却是没天分,就仰慕读书好的人。之前与沈琰相交,倒也不是存心利用,而是真有仰慕之心,且因是少年举人,多少有些投机示好的意思,倒也有几分真心,可从中拉线让沈琰“代笔”之事确实有所隐瞒。

  周秀才带了几分讨好道:“沈贤弟勿恼,此事为兄虽之前没说的清楚,却没有害贤弟的心思……换做旁人发话,为兄绝对不会将沈贤弟拉进来,实是贵人安排,对于沈贤弟来说,却未必是坏事,说不得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

  他没有明着说贵人的身份,可话中已经带了诱惑。

  沈琰唯有苦笑:“依旧是谢过周相公,只是沈某一心攻书,无心他顾……令郎那里的课,要是周相公信得过,沈某会继续尽心。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相公看在我年轻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到最后,已经长揖到地。

  周秀才本是见沈琰日子不甚宽敞,年底又要娶亲,才有心拉扯他一把,没想到他不领情不说,连朋友也不愿与自己做了。

  周秀才虽不过是秀才,可周家却是明时坊的老户。换做其他人,这样不识抬举,他早要恼了,可是沈琰如此放得下身段,隐隐带了恳求,他又是有错在前,即便是憋了火,也发作不出了。

  沈琰不想参合权贵之间的争斗,可也不愿平白得罪周秀才,这才将小周提出来,做个缓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不要说他压根就不是“过江龙”。

  至于周相公的好意,能“自作主张”一次,就有下一次。

  沈琰晓得他们兄弟十分弱小,压根攀附不起那所谓“贵人”。能将诸状元公视为儿戏,大咧咧在京城印卖“伪书”,那人身份倒是当得起“贵人”。

  可是如今文官治国,勋贵都荣养了,也怕御史弹劾。

  要是个护短有担当的人还罢,那人让与状元公有渊源的人做“枪手”,心思阴暗诡异,也是防着事情闹大。否则不管不顾,何必还专门找这样的“枪手”。

  既有畏惧,就少了担当,事情闹大了,顶缸的就是他沈琰。

  沈琰不傻,怎么还会往这样的“贵人”身边凑?

  *****

  朝阳门内,本是城里繁华之地,那里的书铺也不会是寻常人家所有。

  沈沧身为刑部侍郎,打发人去打听书铺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书铺背后的东家,是如今勋贵中的佼佼人物建昌伯张延龄。

  “原来是他,倒也不奇怪了……”沈沧对沈瑞道:“三月初的时候有御史弹劾建昌伯,为的就是这书坊之事,罪名是印卖了‘有碍风化’的书,有辱斯文。如今建昌伯是将儒家的书印出来了,却是这么个印法。”

  沈瑞好奇道:“建昌伯为外戚之家,行事不是应该更谨慎小心?作甚还敢因小利而得罪阁老朝臣?”

  沈沧抚着胡须道:“得罪就得罪了……要是外戚文臣好作一团,那睡不着的就应该是皇上了。至于银钱,谁会嫌多?京城的铺子,保定府的田庄,张家参合的事还少了?说是满头的小辫子也差不多了,有个贪财昏庸的外戚,朝里朝外都放心……”

  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沈瑞听了,提着的心反而安定了。

  有谢迁这阁老在前头顶着,王华、沈理他们都算不上什么。

  谢迁么?只要今上在位,就稳如泰山,这次“伪书”风波揭不起什么风浪。

  没两日,就传出一段“佳话”出来。

  谢迁谢阁老看到自己署名的状元文集后边的“伪作”,颇为欣赏,不仅没有追究对方“冒名”,待知晓对方亦是出自余姚,且是去年落第礼部试的旁枝族人,颇为看重,使人请到相府安置。

  一时之间,多少人读书人叹惋,只恨自己不是余姚人氏,不是谢氏族人。

  有了谢迁“珠玉在前”,其他众状元,也少不得引人关注。这次刊印的状元文集是一套,在朝的诸状元公都囊括在内。

  不过让诸“观众”失望了,其他几位状元公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沈瑞冷眼旁观,也是瞧明白了,旁人要是接纳了“枪手”,有“东施效颦”之嫌;要是不接纳,对比之下,倒是显得寡恩薄义。既是都不讨好,干脆不理不睬就是。

  沈理案头的状元文集正是沈瑞送过来的那本。

  沈理倒是带了几分兴致,将后边的文章看了一遍,隐隐地有些失望,对沈瑞抱怨道:“这也太糊弄了,就算要作伪,也要寻个像样的‘枪手’出来……”

  沈瑞自己的文章,就被杨廷和“批”过,倒是并不因此觉得沈琰就真的不可取,状元为文魁,他们的眼光本就高于常人。

  只是想着后年的春闱,沈瑞道:“六哥,你瞧着沈琰文章火候如何?后年那一科可是有希望?”

  沈理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半响不应声。

  “六哥也看不准?是可上可下?”沈瑞诧异道。

  说句实在话,沈琰前面考中举人,已经够令沈瑞惊诧的。毕竟在松江时,他连廪生都不是,不过是附生。

  乡试要真的那么好过,举人也就不会被世人称为“金举人”了。

  沈理摇头道:“不至于。我是想去年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是哪个,要是其他省的举人,如此水平也说得过去了……江南却是士子云集之地,这样的火候总觉得还欠缺些,要是没有内情,只能说沈琰的运气太好了……”

  沈瑞暗道:可不是运气好么?少年丧父,兄弟两个在功名上却如此顺手;当初在松江呆不下去,到了南京就能顺顺利利地当了举人,过后又得了乔家做岳家。要是乔大老爷没有官非,乔老太太没有去世,乔三老爷有了江南的履历与资历,高升是肯定的,也算是个依靠。

  几个状元公毫无动静,等着看热闹的士子们闲不下,将顶着其他几位状元名字的“伪文集”买来一对比,自觉得了真相。不是其他诸公不提挈后辈,实是其他“枪手”的文章寻常。

  一时之间,羡慕谢氏族人的少了,嘲笑其他“枪手”的人多了起来。

  就是南城书院这里,士子提起此事,也都是带了酸气:“原来是建昌伯的书坊,怪不得这样大的手笔。不说别的,就是前面货真价实的文章,要不是建昌伯出面,也不会收集得这样齐备;至于后边的‘狗尾续貂’,不提也罢……不知哪个小子祖上烧了高香,得了这般际遇,却是草包一个,做出狗屁不通的文章,否则岂不是又是一个状元府上客?”

  沈琇是知晓内情的,听得在旁直磨牙。

  要是早年,他立时就要站起来,现下却是晓得轻重。他已经得沈琰嘱咐,一定不能对外宣扬此事。

  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几位“枪手”的伪作也被那些红了眼的士子盯住,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挑错,贬低到尘埃里。沈琇憋了一肚子的气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幸好外人不知其中一人是沈琰,否则他们兄弟在南城书院就无法立足了。

  至于知情的沈瑞与沈珏两个,沈琇只担心了一下,就撇到脑后了。要是那兄弟两个对他们兄弟真有恶意,也不差这一个小辫子。担心他们两个的话,还不如担心周秀才。

  沈琇一边闷气,一边担心此事对兄长的影响。

  沈琰经过最初的慌乱,倒是镇定下来。他为难的,是沈瑞提出的条件。

  他看的出来,沈瑞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有意为难自己,而是代表尚书府表示那边的态度。两家祖上虽是同源,却隔着人命,只有仇没有恩。即便在兄弟两个的功名上,尚书府那边无意为难,可也无心施恩。提出“交换”,也是为了以后两不相干之意。

  如今又出了顶名“伪作”,沈理虽至今没有追究的意思,可不代表沈理会不晓得此事。沈琰虽与沈瑞接触不多,可也知晓沈瑞早年在松江守母孝时曾随沈理读书之事。远近亲疏,还用说么?

  乔三老爷“器重”他,非要嫁女,为的是他是松江人,且姓沈;周秀才坑了他一把,想将他拉进权贵人物的博弈,为的也是此事。

  父祖的坚持真的是对的么?

  说起来松江沈氏发迹前,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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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章 金针暗度(五)


  “六族兄真是太好说话了”沈珏一直关心着“伪书”之事,见沈瑞从沈理家回来,忙过来打听,听闻沈理无心追究此事,带了几分不忿。

  沈瑞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沈琰?”

  “即便不夺了功名,总要训丨斥一番才对他如今已经是举人,生计能艰难地哪里去?不顾身份与人做枪手,,将文章卖了钱使,这品行确实有令人可鄙处”沈珏带轻哼道。

  沈瑞叹道:“你生在富贵,打小并不缺银钱,没听说‘为五斗米而折腰,这句话么?沈琰家不管以前境况如何,在松江时就已经是落魄了,家无恒产,依附沈氏宗族过活。后来即便中了举人,可是他不回乡,客居在外,这举人成色就减半。要是富裕,他也不会依旧在南城书院兼职做先生。”

  沈珏翻了个白眼:“瞧二哥说的,倒好像二哥日子艰难过似的……”

  沈瑞微微一笑,他虽日子没艰难过,上辈子在学校里却见过不少寒门出身的学子。他们读书更勤勉,兼职更努力,待人接物更敏感好强。沈身上有那些学子的影子,只是他身上多了从容淡定,并没有因日子窘迫就自怨自艾自卑自怜。沈瑞在松江时,对沈印象不错的原因,也是因他这份平和从容。

  沈珏继续道:“穷有穷过,富有富过。这天下又不都是穷人家,做人还是当踏踏实实的好。瞧他们兄弟穿戴打扮,即便是旧衣,可也是上等料子、时兴样式,不比咱们差多少。听长寿说,他们如今赁着两进院子,家里也是呼奴使婢。这是何苦来哉?难道拼命在书院兼职做夫子带学生,又与人做枪手,,就为了吃穿享乐不成?换做旁人家,这般年纪,这样功名,不是正该专心读书更进一步的时候,到底孰轻孰重?”

  “能过好日子,谁愿意吃苦呢……况且他们祖上也不是赤贫,瞧着做派早年也是富过的,过不惯穷日子正常……”沈瑞道。

  沈珏皱眉,疑惑地看了看沈瑞:“二哥怎么就为沈琰说好话?这……不会是真的打算与之交好吧?”

  沈瑞摇头道:“我不是为他说话,是希望珏哥待人接物能更周全些。立场不同,喜好不同,对于旁人的事情还是求同存异的好。等过了院试,你也要有新同窗,其中家境各异、性子各异,你还能个个挑剔不成?”

  沈珏讪笑两声,带了不确定道:“二哥觉得我真能过院试?”

  “你每日从早熬到晚,不就是为了院试?怎么还没信心了?”沈瑞道。

  说起来,沈珏同其他考生相比,已经占了太多便宜。谁让他有个“学霸”二哥,也学会了“总结整理归纳”这套后世寻常、如今却是令人惊艳的考试法宝。

  沈珏也想到此处,立时挺了廷胸脯道:“二哥说的是,沈那家伙都能过得院试,没道理我就过不了……”

  沈瑞虽面上为沈珏打气,心里也没底。他从十二岁开始学时文,为了应童子试,两年时间做的时文足有上千篇,阅读过的各种类型的时文集萃数百本。

  归根到底,时文也好,策论也好,都是格式作文,之前写的生涩是因新学写不惯的缘故,等到熟能生巧,意境就顺溜多了。再加上揣摩主考喜欢的文风,或是恢弘大气、或是正气为国、或是文采风流,想要过线并不难。

  沈珏虽学做时文的时间与他差不多,可之前学习散漫,真正努力的日子只有这几个月。即便沈瑞将自己的学习经验倾囊相授,可沈珏的文章灵性有了,遣词造句离融会贯通就还差不少,总是略显生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这种格式文章想要手到擒来还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

  只是如今沈珏一心惦记求功名,废寝忘食的模样,沈瑞这些扫兴的话就说不出口……

  沈瑞上次“回请”沈琰吃茶,是在与沈琰见面十日后,沈琰这边再打发人往尚书府送帖子时,则是又一个十日过去了。

  此事于系沈琰兄弟前程,即便是着急也是他们兄弟,沈瑞这里时间早晚倒是无所谓。

  只是他觉得沈琰是个识实务会看眼色的人,拖这么长时间,目的应该不是与沈瑞似的要抻着哪个,应该是取舍艰难。

  在去赴约前,沈瑞心中也带了些许好奇,沈琰他真的做了取舍了?

  依旧是朝阳门的茶楼,同样是上次临窗雅间。

  只是今日没有两个小尾巴沈与沈珏,沈是压根就不知此次约会,沈珏则是埋头准备院试,什么也顾不上了。

  沈瑞到时,沈琰已经在了。

  他神色少了平和,多了几分肃穆,道:“恒云来了。”

  依旧是同样称呼,可口气中热络已经不见,只剩下郑重。

  “沈先生。”沈瑞心下一动,神色之间也带了正色。

  待落座,沈瑞就发现,茶桌上不只有茶具,沈琰右手旁边还有只一尺来长、七、八寸宽、两、三寸高的黄花梨木匣。

  沈瑞神色不动,心中却是诧异。

  他上回虽提出要“交换”,可更多的是试探一种可能,想要为沈琰兄弟这一脉与二房嫡支的恩怨做个了结,并没有想过一定会成功。毕竟这里是大明朝,宗族观念与后世不同,在世人眼中家族就是根本。树没根活不了,人没根则不安稳。

  沈琰脸上露出几分果决,道:“恒云的话,我回去想了许久,确实不该那样厚颜地求尚书府庇护……我们兄弟身为恒产、微身绵力,也不知何处能为尚书府效劳。除了这不尴不尬的身份之外,我们兄弟也没有过人得以作保之处。要是空口白牙,对着恒云大放厥词,说以后我们兄弟出人头地如何回报尚书府之类的话,那就要笑死人了……这世上,蹉跎到老、功名无望的读书人何其多,我们兄弟即便之前顺利地过了乡试、院试,以后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似乎我唯一能拿得出来的就是这个了……”说着,将手边的黄花梨木匣推到沈瑞跟前。

  沈瑞心里有了猜测,面上却做疑惑:“这是?”

  沈琰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家祖的身份证明……”

  沈瑞面带迟疑地打开木匣,就见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棉纸。其中有一张写了年月日的休书,一张接生婆按手印画押的接生文书,一张标明了出生时间的入籍文书,一张有沈氏几位族老、族人署名的文书。

  别的还罢,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沈瑞心中大固。

  这些东西,在六十多年前想来也颇为有效力,否则二房庶支不会上串下跳地要扶持邵氏子打官司争产业;可在六十多年后,这各项文书上的见证人早已全部作古,这些东西的效力就剩得微乎其微,唯一的作用不是让邵氏子这一支有资格“归宗”,而是让他的后代子孙笃定自己的身份是沈家子弟罢了。

  这确实是沈瑞最初想要的。

  归根结底,沈琰兄弟的身份就是一个地雷,偏生知晓的人越来越多,被人揭开来,倒是不至于影响嫡支地位。他与沈珏即便是嗣子即便不是二房子孙,礼法上已经是嫡支正统,这是沈琰兄弟即便归宗也无法撼动得了的。

  可是,当年的事情是二房丑事,被揭开来惹人非议,连故去的三太爷少不得也被人拿出来说嘴。

  当年事情,因主要故事地点发生在松江,三太爷即便有激烈之举,不过是族人知晓,并不为旁人所知。饶是如此,族中对于三太爷的凌厉手段,到底有着不满。

  读书人奉行“君子之道”,君子恕人以宽是常态,“以直报怨”的则是不

  要说曾祖辈分的故事离沈瑞与尚书府太遥远,那三太爷是沈沧老爹、沈瑞嗣祖父,真要引人非议,且不说逝者不安,就是活着的人也要受影响,家有出妇,并不是什么光鲜事。

  邵氏子这一脉,求“归宗”的事情已经闹了三次,沈瑞实是不要愿意再发生第四次。即便以沈沧夫妇的态度,他们闹了也是白闹,可这旧事被一次次揭开也是惹人厌。

  “釜底抽薪”之法,就是去了他们自以为是二房嫡裔的“倚仗”。

  一直到回到尚书府,拿着黄花梨木匣去了正院,沈瑞还有种不踏实感。

  沈琰这般识实务,确实令人省心,可这般魄力也让人瞠目。

  父祖两代人的念想,说割舍就割舍了,这样果决与魄力,以后想要做什么做不成?都说大成就者自有大毅力,这看着就像了。

  到了正院,徐氏看到这些东西,也被惊得半响没醒过神来。

  沈瑞想着方才在文书上看到的名字,不解道:“母亲,四房曾叔祖即参合进当年的事,支持邵氏子与祖父作对,那祖父还怎么会答应将我娘许到四房…

  四房那位曾祖太爷也是奇葩人物,身为嫡支房主,继承了万贯家产、良田百顷,却是个烂赌鬼,将家底输了个于净,要不是短命死得早,说不得下一步就是卖妻卖子了。

  身为二房曾祖太爷的堂兄弟、三太爷的从堂叔,作证邵氏之子虽是大归后落地、却是在沈家时有妊之类的话,实在是太白目无耻了些,不过考虑到他赌鬼性子,见钱眼开乐意为邵氏子作证便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恩怨分明的三太爷当年竟然没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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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事难两全(一)


  南城,明时坊,沈宅。

  看着面前的一包百果糕,白氏面上带了欢喜:“这是大哥专程买的?自来了京城,还没吃过呢……”

  “浙江会馆附近新开的南货铺子,以后娘想要吃什么,就打发人过去买。”沈琰道。

  白氏听了,迟疑道:“都说离乡贵,,即便这糕是在京里的做的,可是材料与师傅肯定是南边来的,那东西售价肯定不菲,家里也不宽裕,尝尝鲜解解乡愁就是,其他的还是算了……”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面上隐带不舍,显然是想起自己那对金手镯。

  说起来如今正试入了伏,比半月前热的多,不过白氏用起冰来,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恨不得从早到晚,不过是中午摆上一盆冰借借凉意。

  虽说白氏不再大手大脚,达到了沈琰最初的目的,不过身为人子,为几个银钱算计老娘,沈琰也生不出得意之心。

  若是在地方上,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只等着乡邻族亲举家相投,就能做个富贵老爷;进了京城,反而为几个银钱束手束脚。

  当年为了躲避外祖家,他们一家的户籍已经挪回松江,偏生他们的身份又是如此尴尬,才将那些东西送到沈瑞手中,再大喇喇回松江去享受沈氏族亲的庇护就显得恬不知耻。

  在京的好处虽显而易见,可是凭自己资质,不是一科两科的事,沈琰想了想,道:“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乔家出了孝期,乔氏进门后,咱们就回南京吧……”

  白氏闻言大惊道:“那怎么能行?明年是乡试之年不假,可后年不还是会试?去年大哥都没有上京,耽搁了三年,正好应下一科,风风光光中了进士,别说沈家、乔家无人敢再轻视咱们娘几个,就是你弟弟说亲也体面”

  说到这里,她不免又带了埋怨:“照我看,大哥去年就不该听乔三老爷的话,白白耽搁了一科。要不然现下做进士,早就成了县尊老爷,何苦还要早晚带学生赚几个束惰银子……”

  白氏言辞振振,沈琰听了却是哭笑不得。天下读书人多少人,进士三年才出三百,想要考中谈何容易?

  想要让家里早日改换门庭的话,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沈来得快。

  想到沈,沈琰想要离京的心思又生反复。

  书院里的田山长颇为看重沈,也指点过几次,即便如今没有正式列入门墙,可瞧着意思也不远。这世上师生也需要缘分的,田山长出身书香之家的大儒,又是京城老户,桃李纷纷,沈要是真能拜在他门下,对于以后的科举仕途都是好事。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看到这黄花梨木匣时,看了沈瑞两眼,就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沈瑞有些疑惑,不管是赞还是讥,对于沈琰这般魄力,沈沧不是当点评一句么?还是自己没找准方向,如此“战果”让沈沧不满意?

  正房里,沈沧确实是不太满意。

  他皱眉道:“瑞哥竟是君子么?还让人一眼看透了?”

  徐氏愕然:“老爷?”

  沈沧指了指那木匣道:“对于那两小儿来说,这些东西未必能让他们兄弟归宗,却是能证明他们身份的护身符。如今尽数交给瑞哥,他们就笃定瑞哥不会相负?这般相托,但凡回报有不足之处,就要生怨,到时就是生死仇人啊

  徐氏轻笑道:“瑞哥虽不是纯良君子,却是有担当之人。我倒是觉得沈琰眼光极好,与其死守着这些东西,抱着奢望过日子,还不若做个了断。天下这么大,沈家不过是一府之首,离开松江,是不是沈家族人又有什么?”

  沈沧依旧不满意:“说到底还是瑞哥不善长谋,明明是他施恩与人的机会,却成了给对方一个交代……我倒是宁愿他做个真小人,也不要他端着君子架子,抱着信守诺言那套,这世上君子总要吃亏的……”

  徐氏摇头道:“老爷真是‘爱之深、责之切,了,瑞哥要是那般迂腐、不知变通的话,老爷担心也就担心了……我瞧着瑞哥倒是个圆融的性子,极好…

  沈沧叹道:“我看瑞哥心机是有了,可是心性却不足。想要入仕,科举不过是起步,真正要做官,心不够狠怎么行?”

  徐氏柔声道:“当初老爷与我择瑞哥为嗣子,不就是看重这孩子是个感恩、心肠软的孩子?他还小呢,老爷慢慢教导就是。”

  沈沧这才看了那黄花梨木匣一眼,低声道:“那小子有这般果决凌厉手段,比瑞哥强了一头出去,我还真的放心不下……”

  徐氏道:“这般不留后路,将荣辱尽托付旁人手中,又算什么智举?也就是瑞哥,是个良善的好孩子,不会负了托付,换了其他人说不得就是↑篮打水一场空,瑞哥性子里虽少了果决,却多了谨慎,不算什么时候,都不会行这般孤注一掷一举……”

  见老妻这般夸奖沈瑞,沈沧心中微酸。

  他想起妻子半年前的话,在这个家里妻子最重视的先是他、后是沈瑞、然后是玉姐,其他人反而要靠后了。

  这话要是放在三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沈沧说不得会觉得妻子私心太重、有些小气;过了这么些年,他们夫妻两个,又是当兄嫂、又是当爹娘的,亲眼看着二房、三房都立起来,终于也明白“树大分枝”这句话,每个分出去的树枝,都有自己的叶片,都自成一家。

  徐氏高门之女,贤良淑惠,要是嫁到旁人家,早已子孙满堂;归根结底,是自己对不住她。

  沈瑞性子虽有些不足,可是待嗣母的孝心却是实实在在,否则也不会有事没事就来上房“蹭饭”;在自己跟前虽不比在嗣母身边的随意,可平素的关切与侍疾时的忧心也不是作伪。要是沈瑞是个野心勃勃、利益为上的性子,那他还真的不放心。

  想到这里,沈沧神色缓和下来,道:“夫人说的对,是我太急躁了……”

  等次日见了沈瑞,沈沧就少了挑剔,而是肯定了一番,算是为此事画了个句号。

  一件事告一段落,沈瑞继续早出晚归的日子,即想要参加明年乡试,那就要抓紧剩下的十四个月。

  沈珏也是“闭关”临阵磨枪,为院试做准备。

  一转眼大半月的功夫过去,就到了六月中旬。

  如今正值酷暑,即便沈珏都是凌晨进场,可每场考试回来也都跟脱水的咸鱼似的,怏怏没精神。

  徐氏见状,不免担心,各种解暑去热的汤常预备着。每次都是车接车送,将解暑汤都用密封的提篮里用冰镇着。

  说起来,倒是比沈瑞应试时准备的还要周全。

  谁让沈珏年前一场重病,如今看不出什么,可长辈们也不免多担心些。

  至于二太太乔氏,早在端午节过后就被送到昌平庄子,同去的还有毛妈妈

  与县试与府试时不同的是,院试这里沈珏即便依旧是快手,“出头牌”离考场,可是却没有列红榜。

  沈珏不免受到影响,神色之间就带了忐忑不安,沈瑞少不得又劝慰一番。

  等到最后一场考完,沈珏出了考场就倒下了。

  沈瑞正好随管家过去接他,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把扶住,因怕耽搁了,没敢拉回家,直接就近寻了个医馆。

  等到了医馆,没等扶沈珏下车,沈瑞就察觉不对。

  “呼呼”

  沈珏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甜。

  沈瑞见状,忙拦住管家扶人的举动,打发他直接请大夫过来。

  等到大夫过来一把脉,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不过瞧着沈家马车不俗,沈瑞又穿着儒服,这大夫方压了怒气道:“有些暑气,不过无碍,睡醒后吃两碗解暑汤就是了……”

  一场乌龙。

  沈珏这一觉直睡到次日,除了沈瑞,其他人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并非是不关心沈珏,实是沈珏这样耗费精神后大睡的考生不少一个两个,当年三老爷从乡试考场出来后,也是如此。

  三老爷身体孱弱,沈珏即便年前大病一场,也比三老爷强出太多。

  次日一早,沈珏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春莺将小书房的书本全部装箱封起来。

  要不是书籍价格不菲,加上不愿生事惹得长辈们操心,沈珏都想要将这些书本付之一炬。死盯着半年,他看书都要看的快吐了。

  沈瑞正好过来探望沈珏,见状倒是颇为意外。

  “看来珏哥胸有成竹了?”沈瑞笑着道。

  考生下场,有的人会因压力过大发挥失常,也有到了考场兴奋的超常发挥的,沈瑞身为兄长,自然是希望沈珏是后者。

  沈珏痛痛快快地摇头道:“没戏……多少胡子白了一把的老儒同场,我才做了几日文章……”

  不管怎么样,考试已经结束,除了等结果什么也做不了。

  沈瑞怕沈珏心里压力大,没有让他默写文章出来,三老爷那边却也盯着此事。

  这半年来,三老爷时常指点沈珏读书,对于他的进步都看在眼中,自然希望他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以沈珏的年纪,其实落第一次也不算什么,不过因沈琰、沈在京城,且就在南城书院,三老爷还是希望沈珏能争口气,不要被沈比过去。

  等沈珏将院试几场的时文与策默写出来,三老爷看罢,就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毛。

  不过他并没有责怪沈珏的意思,反而开解道:“不是珏哥文章做的不好,是此次院试的考题偏,论起世情百姓来,这些需要经年的老儒做的,对于年轻人倒是不利。”

  沈珏叹气道:“三叔你不知道,当时我都傻眼了。说起来,都是我自己不好,上月二哥给我拟了几十个题,其中就有几篇差不多的题目,我却没有放在心上,胡乱做一篇就应付过去了。早知今年试题偏向这个,做出几篇样文出来,说不得还能借力一二……”

  连沈珏本人都不看好自己的院试成绩,等到了贴榜的日子,结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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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事难两全(二)


  沈珏这半年勤勉,都在沈家上下诸人眼中。

  一朝落榜,不仅长辈们担心,就是松柏院中婢子仆妇都屏气凝神,生怕惹了沈珏不痛快。

  只是沈珏这里,在家中长辈跟前,依旧是谈笑风生,丝毫不受落第影响模样。

  沈瑞这里,也担心沈珏,生怕他在长辈们跟前逞强,过后自己难受,特意去了松柏院,就见沈珏站在书房窗下,神色有些迷茫。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正想着如何开解劝慰,沈珏已经看见沈瑞。

  “二哥”沈珏神色平静,虽有些迷茫,却无懊恼。

  他将沈瑞让到书房,就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了?这般为难?”还是沈瑞见他憋的难受,主动开口问道。

  “二哥,我要是与大伯、伯娘说想要回松江一趟,会不会太无礼?”沈珏带了几分可怜兮兮道。

  到底还是孩子,遇到挫折的时候思念亲人也是常理,只是话却不该这样说。到底是嗣子身份,嗣亲与本生亲之间的应对本就很敏感。

  不过瞧着二房长辈平日做派,并没有隔绝沈瑞、沈珏两人与本生亲的联系。毕竟沈瑞、沈珏成为嗣子时,已经十三岁,不是不知事的稚子,彻底断绝血亲也未免无情了些。

  沈瑞这里,因是爹不亲、祖母不待见,一个异母兄弟身份尴尬,加上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这两年四房那边倒是毫无音讯;沈珏那里,沈械一家毕竟在京,那边虽有心拉开距离,可年节假日还是偶尔能见。

  “珏哥是因院试不利的缘故,想要出京散散心?”沈瑞寻思了下,道。

  沈珏摇摇头:“不是为了这个。现下也没有旁人在,我就与二哥说句实话,其实我这半年这般努力,就是拿回松江探望祖父为目标来鞭策自己……如今落第了,想要去探望祖父的心思却没变。祖父他今年八十三了,我实在是担心,再不回去探望……”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带了感概:“其实我在考场里就已经后悔了。要是早就跟二哥似的努力,过了院试再去见祖父,祖父也欢喜。不过也没什么可埋怨的,要是我这样临阵磨枪半年就能榜上有名,那对十年寒窗却名落孙山的读书人岂不是更不公平?”

  沈瑞想了想,道:“父亲、母亲这里应不会说什么,可是二叔那边?”

  沈珏眼睛一亮,道:“二老爷那里无碍的,前年南下时,我们就先到的松江……二老爷本就说过,会打发我从南昌回松江探望祖父,要是等到回京时也尽量从松江途径……”

  沈瑞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就无碍了……现下已经是六月末,等暑热过去,路上也不遭罪……”

  沈珏欢呼一声,哪里还站得住?

  他立时望向沙漏,心里算着时辰,迫不及待地道:“大伯还有几个时辰先落衙,要不咱们先去与伯娘说去?”

  沈瑞自然不反对,两人就去了正院。(wwW。SUIMENG.COM)

  徐氏因沈珏落第之事,也在担心沈珏那边。如今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在家,沈珏的教养就是他们当大伯、伯娘的责任。

  换做其他人家,科举落第本是常事,就是沈沧当年乡试也落第过一科。不过沈珏与沈瑞同庚,有沈瑞这个堂兄比着,沈珏落第了面子上怕是挨不住。

  待看到沈珏毫无郁色,反而满脸雀跃地过来,徐氏心中不由诧异。

  “伯娘,侄儿想要求您一件事,成么?”到底是长辈面前,不比在沈瑞面前自在,沈珏带了几分拘谨道。

  徐氏微笑道:“好好的怎么还用了个‘求,字?三哥到底有什么事,与伯娘直说便是。”

  沈珏摸了摸后脑勺,道:“侄儿前年随父亲南下,曾路过松江,当时曾与宗房叔祖父说过,过两年再去探望他……没想到中途回了京城,可是叔祖父到底上了年岁……”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低不可闻。

  徐氏并不是一个将孩子拘在家里的人,听闻了沈珏请求,也并不觉得他无礼冒犯。百善孝为先,沈珏是族长太爷亲自带大的,要是一点祖孙情分都不念,那就是白眼狼了。

  当初之所以将另外一个嗣子择定为沈珏,除了他与沈瑞交好之外,就是为了他是现任族长嫡孙、未来族长嫡幼子。以后二房即便长辈们谢世,二房小一辈也能得族亲庇护。

  即是这般打算,自然也就没有隔绝沈珏与宗房的意思。

  就算沈珏心里亲近那边,宗房长辈也会知晓分寸,否则落到族人眼中,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徐氏想了想,道:“三哥前些日子用功用狠了,趁此出京游历一番也好……不过现下暑伏未过,可不是动身时候,等过了中元节天气凉快起来了,你再走水路南下……只是如此一来,中秋节三哥恐要在路上过了……”

  徐氏待小辈向来宽和,沈沧却是颇有威严摸样。

  眼见徐氏点头,沈珏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一个节不过又有什么?只是……伯娘……大伯那里……”

  徐氏笑道:“你大伯那里伯娘去说……你且安安心心休养几日,这次既要去南边,除了松江府要走一趟,南昌府那里三哥少不得也要去一趟,这一这趟下来就要半年功夫,怕是要等明年才能折返……”

  沈珏这半年实是将自己拘得太狠,都不像他平素性子。有上进心虽然是好事,可徐氏也怕他熬坏了身。虽说身为二房子嗣,功名很重要,可要是用身体损毁去换取功名,那就是得不偿失。

  沈珏立时喜笑颜开:“自然要去父亲那边,侄儿前年过去时还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呢……这一别经年,倒是真想念了……”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听徐氏提及此事,并未反对。

  年轻人本就不该闭门读死书,就是他当年乡试失利后也曾出京游学。开阔开阔视野,总比关在家中自怨自艾的强。

  倒是三老爷,听闻沈珏要准备南下,只当他受不得挫折,打发人叫到跟前

  “平素瞧你也不是小孩子模样,怎就这么没担当?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才十几岁,这又是头一次落第,要是这个都受不得,那胡子头发都白了的那些岂不是该直接拿根绳子吊死了事?”三老爷冷哼道。

  沈珏忙道:“好三叔,侄儿可不是乔永德那样的人……实是前年随父亲南下时,与那边叔祖父约好过去探望的……正好前一阵子读书也读得腻烦了,侄儿想要趁机歇一歇,这才想着南下,先去松江,随后再去南昌父亲那里……”

  三老爷见他不似作伪,神色才稍缓:“如此便好。要是你因一点挫折就想着躲起来不见人,那也不配做我的侄儿科举之路,有几人能一帆风顺,就是状元爷也有落第时候,何况你我?如今不过是童试,连正经考试都算不上。等到了乡试、会试,耽搁多年的大有人在,没有坚韧性子,难在科举之路上走到头”

  沈珏束手听了。

  三老爷见他老实听了,脸上并无郁色,倒是羡慕不已。

  之前他眼见着沈珏的努力,想着“天道酬勤”四字,本以为沈珏会顺顺利利过去。毕竟同乡试比起来,院试要容易的多,北直隶的院试录取人数比其他地方也多。加上按照沈瑞前头那套“总结归纳”的学习方法与对考官履历的详尽消息,原本就比寒门士子多了许多便宜。

  没想到,考场变化莫测,一朝不慎,就是落第。

  这使得三老爷不由惊醒,对于明年乡试,也莫名带了几分畏惧。眼下,虽是在训丨诫沈珏,实际上三老爷也在说服自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沈珏落第院试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没几日族人亲戚就都知晓此事,倒是想法各异。不过这事无需贺喜,大家只需做不知就好,也没有谁会那么不知趣专门为此事登门说道。

  幸灾乐祸的自然是乔永德,要说沈家堂兄弟几人,沈瑞还远一层,沈珏可是他名义上的嫡亲姑表弟,且年纪又比他小两岁,平素往来就没有多少恭敬,要是让他一朝等榜岂不是尾巴翘得更厉害了?

  担心的是五房大太太郭氏。

  郭氏由沈珏想到幼子沈全身上,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即便院试结果早已出来,可沈全到底是不是榜上,京中依旧不知。

  与沈珏不同,沈全已经十九岁,这已经是第三次参加院试,这次南下前又努力学习了两年,要是再次落第,那定是打击不小。况且还有亲家那边也在等着,两家婚期就定在年底操办,要是沈全落第,那面上也不好看。

  “恨铁不成钢”的则是沈械了。

  在他看来,沈珏样样都比沈瑞强出一头去。之前与小长房嗣子失之交臂,还能说有孙氏与徐氏的渊源在前;如今在读书科举上,沈珏即便不超过沈瑞,也不当差了去。

  只是如今他不再是胞兄,也没权利去训丨斥沈珏,只能私下与妻子道:“珏哥真是不争气,尚书府那样门第,正需要子嗣继承荣光,如今一个童子试都卡了,怕是那边长辈要对珏哥失望了……”

  械大奶奶因是女子,心思细腻,就想的多些:“大爷是五叔胞兄,自然是为五叔着急。换做那边长辈,说不得乐观其成。五叔与瑞二叔同庚,五叔读书资质又不亚于瑞二叔。要是五叔今年过了院试,明年同瑞二叔一起下场,堂兄弟两个都中了还罢,要是一上一下,岂不是尴尬?”

  沈械摇头道:“没听说科举上还论伯仲的难道珏哥是小二房嗣子,就要让瑞哥一头不成?”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械为人方正,最重规矩,见状不由皱眉。

  就见一个管事婆子跑到正房门前,带了哭腔道:“大爷、奶奶,老爷打发人上京报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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