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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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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七十八章 夤夜凶讯

  因为赤毕言说周子谅身边有人监视,固安公主不想把宝贵的人力物力耗费在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上,也就没去理会这一茬。可即便如此,当这一日午后,她得到宫里传出来的那个消息时,仍是不禁勃然色变。不但是她,就连玉真公主也对推背图三个字大为惊悸。身为真正金枝玉叶的她是知道的。她的父亲睿宗登基之后,就在宫中宝库里头找到了推背图的其中一卷,那保存极好的文卷上,赫然还记载着关于武后的四句谶文。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看了这谶文之后,李旦险些怒让人将其焚毁,但之后在李隆基的劝解下,留下了这一卷,而且似乎还秘密寻访过因政治动荡而失落在外的推背图其他图卷,可始终未有下落。至于民间流传的各种版本,李隆基恐怕也绝不会没有搜罗过,但残卷太多,假货也多,应该并未搜集齐全。

  于是,玉真公主不禁叹道:“周子谅竟是以推背图中的谶纬之说,指斥牛仙客非宰相之才,此事犯了阿兄最大的忌讳,也活该被拉出去当庭重杖,死去活来之后,仍不免流配嚷州。”

  “观主,这世上真有推背图?”

  见固安公主好奇地问自己,玉真公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便叹道:“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我也不敢保证这是后人托李淳风之名伪作,还是其他。毕竟,太宗年间的史书说,那袁天罡只是一游方道士,善于相术,和深得太宗皇帝信赖的李淳风不可同日而语,也不知为何将这两人混为一谈

  固安公主生平不信命理,只信自己,于是并没有继续追问,等到杜仙蕙被霍清牵着进了屋子,她就更加不会提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然而,等到陪着杜仙蕙度过了一段极其轻松的时光之后,黄昏时分,另一个消息相继传来,却是张九龄因荐周子谅而被贬荆州长史。

  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对于当初太平公主擅权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即便和杜士仪交好,可也从不涉足政务,再加上张九龄和杜士仪除却同为中书舍人一阵子,却还谈不上多少私交,故而她闻听这消息,只是感慨了一句世事无常而已。而固安公主当面没说什么,等到回头和张耀独处的时候,便忍不住冷笑道:“李林甫好手段。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张九龄一直养虎为患却不自知”

  “可是贵主之前于此袖手不理,虽是因为赤毕与那周子谅有私怨,而且通风报信张九龄也未必相信,恐怕还有别的缘由吧?”

  “不错,赤毕虽奉命从我不久,但我还了解他几分,别说那是宇文融的私怨,就算是他自己的私怨,他也绝不会置于大事之上。你想,周子谅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必然会牵连到张九龄。而张九龄一去,满朝文武都因为李林甫的暗示,一个个成了立仗马,力挺东宫的最后一重壁垒已经不存在了。试问这时候若不是废立太子的最好时机,还有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张耀点了点头,继而低声说道:“只可惜宫中不比他地,虽是赤毕尽力施为,也只收买了一些外围之人作为眼线……”

  “外围的人方才最好,如此陛下异日雷霆大怒要清洗的时候,方才不容易牵连到我们。惠妃已经悄悄请过三位相士给寿王看过相了,自然,人人都说那是帝王之相,可那都是赤毕百般设法向杨洄举荐的人,口口声声说虽有帝王之相,然则乃是垂暮登基,你想想惠妃如何能受得了自己至死都看不到希望?故而张九龄一罢相,她绝对就再也忍不住了,至少,她想看到寿王入主东宫而若能驱使太子和陛下两败俱伤,她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更完美了。”

  “所以,该透的话,我已经透给那位郎君了。惠妃的人一直盯着太子,通过咱们所得的讯息,也曾帮过太子两次,所以薛锈既然传话,太子应会多加提防。”

  固安公主说到这里,脸色顿时变得严峻无比:“太子丧母失宠,确实可怜。阿弟嘱咐过我,我也不吝帮他一把,可他身边的眼线实在是太多了,陛下的,惠妃的,李林甫的,能够通过驸马薛锈带个话提醒已经是极限。而且宫中情势瞬息万变,他自身的根基实力又实在是太浅薄,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够抓准武惠妃急功近利的机会,扳回这一局,若是他登基,对阿弟来说反而是机会。即便不成,惠妃一旦失宠甚至被废,就能断去李林甫一臂,如此玉奴虽只是寿王妃,日子还反而好过些。”

  杜士仪固然可以在御前直言保下太子一次,但这一次早已离开了十万八千里,而且也不会直接掺和这档子事,所以,只能靠李瑛自己把握时机了。她可以在事前把大量情报信息送过去,但真正在事的节骨眼上,却绝不会涉足进去半分。

  对于太子来说,即将迎来的是背水一战。而对于武惠妃来说,那也同样是不容有失的关键性战役。自从进宫之后,她披荆斩棘走到了现在,虽等同皇后,可终究没能摘下那荣耀的后冠,而东宫之中的太子即便死了亲娘,也没有母家为援,每时每刻仿佛都在危墙之下,可就是始终屹立不倒。现如今,李林甫为她拔掉了张九龄这最后一颗碍事的钉子,再不动手,且待何时?

  “都已经布置好了?”

  瑶光站在武惠妃身后,轻声说道:“从去给太子报信的人,到南薰殿中人,全都万无一失。陛下少居南薰殿,这次若非为了斋戒,也不会搬进去。”

  “很好,十八郎当初委委屈屈地养在宁王身边,而后我又在废后面前做小伏低多年,这十数年来无时不刻不想将他送进东宫,却始终没能成功。天可怜见,终于给了我这样的好机会不愧我给李林甫说了那么多好话,他果然深知我心,拔掉了张九龄”说到这里,武惠妃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就如此,三日后见分晓,到底能否一举功成,就看那一天了”

  三日之后,却是太子李瑛的正妻,太子妃薛氏的生日,尽管并非整寿,但因为薛氏为人贤惠,兄弟妯娌之中不少人都对她颇为敬重,即便如今李瑛这储君之位岌岌可危,却还有人亲自前来大明宫中的太子居所祝寿拜贺。这其中,如忠王李等几位年长而又素来谨小慎微的,派亲信侧近送了礼,年纪小的皇子们过来闹腾了一阵子也就回去了,最终直到黄昏时分仍旧留下来的,只剩下驸马薛锈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两个是素来和李瑛交好的弟弟,一个是李瑛的妻兄,关系不比寻常,交杯换盏之间,李琚便忍不住说起了张九龄被罢相之事。他素有勇力,精善骑射,可如今成婚后幽居十王宅,如果没有太子妃芳辰这样的借口,连家里都出不去,此刻自然免不了言词怨愤。当他说到“张九龄罢相,无非是告诉别人,东宫岌岌可危”的时候,鄂王李瑶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

  “鄂哥,你也不用打断我,是非如何大家心里清楚要知道,阿爷从前对我们如何,可现在又对我们如何?咱们的母妃色衰而爱弛,而后郁郁而终,可阿爷宠着那个武惠妃,当年的情分全都忘得一于二净了他对十八郎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可武惠妃费尽心思给他娶了那位王妃,结果呢?听说寿王妃最爱音律,十八弟却一窍不通,夫妇俩形同陌路,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好了好了”这一次,连李瑛也不得不打断李琚的抱怨。硬是塞过去一块羊肉堵住了对方的嘴,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在我之前,大唐没有几位太子有好下场,我如果有什么事,那也是时也命也。今天趁着你们来赴你们嫂子的生辰宴,我也有一事相托你们两位弟弟。”

  见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一愣,李瑛拍了拍手,须臾便有六人鱼贯而入,年长的大约十余岁,年少的还在乳母襁褓之中。知道这是李瑛的六个儿子,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色变。到这个份上,他们怎会不知道,这是托孤之举?

  “阿兄”

  两人异口同声叫出了这两个字,随即对视了一眼,李琚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定然拼死为阿兄陈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谁都知道我和鄂哥与阿兄最为交好,横竖也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我也索性豁出去了,若是阿爷不听,我就一头撞死在殿上,让天下众人都知道,我大唐并非只有将卒武勇,我这个皇子也是有血性的”

  尽管带着几分酒意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李瑛和李瑶无不知道李琚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一时间感动非常。而李瑶在沉默片刻后,也躬身施礼道:“阿兄,八弟既是如此慨然,我怎能附庸其后?我等兄弟之中,唯有长兄庆哥无子,他虽和我等看似不亲近,但其实却是爱护小辈的人,如若阿爷还有半分体恤骨血之心,不株连我等之子,那庆哥应该会照顾我们的儿女。至于我,关键时刻自当和阿兄同进退”

  身为寿星翁,却在一旁奉酒的薛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得眼睛酸涩,几乎掉下泪来。而驸马薛锈也为之动容,亲自执壶给三位龙子凤孙斟满了之后,方才正坐举手长揖道:“有鄂王光王这一席话,太子殿下已无憾了”

  “说得不错,真没想到,我都已经一穷二白,眼看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李瑛一手一个按住了两个弟弟的肩膀,笑容满面地说道,“我这个当兄长的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好说,那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眼看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薛锈虽是客人,这时候却反客为主大步出了门去。而尚留在屋子里的三男一女彼此两两对视,最后还是李琚率先开了口。

  “不是咱们在这乌鸦嘴一说,阿爷就真的动念要废立了吧?”

  “八弟,住嘴”李瑶这当口也同样紧张无比,捏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对李瑛低声说道,“太子阿兄,越是到这时候,越是要冷静”

  李瑶有意加了太子两个字,李瑛知道他是在鼓励自己,因而感激地点了点头,但面色依旧僵硬得很。那等待仿佛极其漫长,正当所有人都几乎忍不住要出去探看的时候,薛锈终于快步回转了来,却是径直在李瑛身前跪坐了下来。正当他要小声禀报那个天大的讯息,李瑛突然开了口。

  “五弟和八弟都不是外人,你直接说。”

  薛锈知道这是因为之前那两位皇子表态的缘故。可那件事实在是太大了,他忍不住仍是犹疑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兴庆宫来人,说是陛下突然昏迷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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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七十九章 不得不动

  这样一个消息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无疑犹如天降陨石一般不可思议。李隆基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三了,也许因为喜好打马球,精通音律,爱好广泛,尽管薛王岐王等这些弟弟都已经一一去世,可这位大唐天子却一直都身体康健,一年到头难得劳动太医署的御医两次。也正因为如此,身为太子的李瑛在君父的漠视,武惠妃和李林甫的恶意之下,才觉得日子那么漫长难熬。

  而现在,那位在御座上已经呆了将近三十年的天子,会不会就此撒手人寰

  李琚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声音不知不觉有几分颤抖:“太子阿兄,我们该怎么办?”

  关键时刻,李瑛勉强还保持了几分冷静,他看着薛锈沉声问道:“来传话的人是谁?他是怎么来的?此事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

  薛锈也知道如今正在一个要命的节骨眼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来的是陛下身前的近侍武广,和当初的牛仙童一样,官居内给事,和武惠妃走得不算近,而且我曾经重贿此人,所以他常常会透出些消息来。他那时候因在兴庆宫南薰殿外,所以在高力士命人封锁南薰殿之后还能够跑出来,他这样层级的内侍,即便宫门下钥,还是能够通过小门通行的。至于有多少人知道,他说现在还说不好,毕竟惠妃在陛下身边的眼线多了。今夜若非陛下是住在南薰殿,而非惠妃寝宫,恐怕他连一丁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听到这里,李琚再也忍不住了,当即拍案而起道:“太子阿兄,若是被惠妃抢先,咱们可就全都成了待宰羔羊立刻去兴庆宫吧”

  “你说得容易,怎么去?是太子阿兄和嫂子一块去,还是我们也一起,抑或是……”李瑶顿了一顿,眸子中闪烁着湛然寒光,“抑或是再带上我们所有能用的人手,以防万一?”

  “五弟”李瑛顿时骇然,见李瑶毫不动摇地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不由得竭力压制快要跳到喉咙口的心脏,低声说道,“先不说此会不会被人指斥为大逆不道,更重要的是,安知这是不是一场骗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早先就有人通过薛锈传信给我,告知惠妃虽说独霸宫中,但寿王却久久不得封太子,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而且,就算寿王入主东宫,也要等到阿爷崩殂方才能够登临大宝,难保她不会用出什么诡谲伎俩来。”

  “这……”这下子刚刚最冲动的李琚也一下子犹豫了起来,“太子阿兄说得没错,如果此事是假的,实则惠妃使诈,阿爷其实安然无恙,那我们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可如果万一是真的,太子阿兄原本身为东宫储君,有登临大宝的机会,却因为这一犹疑而泡汤,那也同样可惜……可恶,如果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就好了,那时候便可立时到南薰殿探看”

  “若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那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是怎么登基的”

  鄂王李瑶的一句话让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唐的皇位更迭,是有史以来最血淋淋的。太宗诛兄杀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在两个兄长李承乾和李泰两败俱伤后,方才渔翁得利登临大宝;中宗和睿宗兄弟二人都曾经被母亲武后逼得退位,好容易熬到重新登基后,中宗被韦后毒杀,睿宗在太平公主被诛后,黯然归政李隆基。可以说,大唐立国到现在,就没有哪一代的皇位更迭没有任何血腥。如果李瑛在兴庆宫,安知武惠妃不会杀了他后伪造遗诏?

  尽管刚刚还劝阻过李琚,但这个时候,鄂王李瑶却仿佛看不下去李瑛的犹豫,加重了语气说道:“太子阿兄,你就确定提醒你的人一定可靠?”

  “应该可靠,此人提醒了不止一回,有一次太子殿下让我夹带东西给他的两个舅舅,前两次顺利,第三次却有人提醒,我便没有带,果然在宫门有人盘查,若是那会儿被搜到了,后果不堪设想。”薛锈见李瑶和李琚顿时沉默了,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可是,鄂王的话不无道理,只要惠妃觊觎东宫之心不死,太子殿下就时时刻刻犹如利刃加颈。不论今天这消息是真是假,恐怕都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我去兴庆宫一探如何?”

  “不”今天作为寿星,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的薛氏,终于出言打破了沉寂,“阿兄你终究是外臣,这会儿逗留大明宫,还是因为你是驸马,又是太子殿下的妻兄,阑入兴庆宫的罪名你承担不起还是我亲自去走一趟,借着今日我生辰,向陛下敬献果糕,如若在南薰殿被阻,那么就是陛下真的出事了,如果没有,则是那武广假传消息,纵使我因此受责,也好过连累太子殿下”

  薛氏竟然肯冒如此绝大风险,李瑛登时心情激荡,而李瑶李琚虽张了张口,可他们更清楚,这事情太子妃薛氏作为女人出马,远比他二人更合适,可若有差池,即便太子能保,太子妃却必然保不住。僵持片刻,李瑛终于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瑾娘,你自己保重。”

  薛氏点头一笑,随即径直出了门去,而留在屋子里的四个男人,却是各自别有滋味在心头。漫长的等待仿佛没有边际,每一个人都在那种煎熬下狂躁难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再次看到薛氏进门时,李瑛第一个忍不住冲了过去,紧紧握住了妻子的双手。

  “怎样?”

  “我好说歹说,又许以重利,终于让兴庆宫中守卫通融,让我到了瀛洲门,但却没能接近南薰殿,就被人以陛下已经睡下为名挡住了。但是,我不曾见到高力士,内间灯火昏暗,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外间那些内侍颇为慌乱,不少人都回避我的目光,而主事的那个内侍有些陌生。武惠妃是否在,我也说不好。”说到这里,薛氏方才正色说道,“并非我多疑,我总觉得此事蹊跷,若是郎君真的贸然前去叩问,怕会落人陷阱。”

  李瑶突然开口问道:“那个武广现在何处?”

  “送了信后要走,但我不放心,把人扣下了。”薛锈连忙答了一句。

  “那就好。”

  李瑶微微沉吟,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薛锈,你现在立刻出大明宫回去,这武广既然不止一次透消息,以你的能耐,总至于不知道他的根底和家人吧?把他的家人先控制起来,以防这武广在御前反口”

  这一点听得其他人无不点头赞同。这时候,李瑶又接着说道:“高力士即便不在南薰殿,也应该会在内侍监值守,但杨思勖如今年纪大了,时而出居私宅,未必就在兴庆宫。所以,我们带上武广,叩开兴庆宫门后,不去南薰殿,直接去内侍监,高力士不在,高位的内侍总不至于一个都不在。如此有他们随行去确认阿爷的安危,总好过我们贸然去闯南薰殿虽说这些人也许会和武惠妃勾结,但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两人还心存忠义,太子阿兄就稳若泰山。”

  听李瑶说到这里,李瑛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重重点头,颔说道:“我们此行不用带很多人,只需要一些最可靠的精壮内侍随行,不要带兵器,以防说不清。如果在内侍监中那些主事内侍的陪同下到了南薰殿,阿爷真的有什么不好,那我就以东宫的身份弹压大局,五弟和八弟辅佐于我。若是陷阱,阿爷质问的时候,就把这武广推出来,他夤夜出宫报信说阿爷有恙,我们心怀急切方才不得不前来探问。主使他前来假传消息的人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李瑶提出,李瑛补充的这一计划让所有人都不禁点头,李琚更是又惊又喜,仿佛看到了幼年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兄长。而这时候,李瑛也看向了他。

  “八弟素有万夫不当之勇,届时若真的我们身陷重围,恐怕就得靠你开路了。不过,惠妃虽和李林甫勾结,可终究尚未掌控禁军,宫中大多数内侍和禁卫固然与我并不亲近,可关键时刻,太子的身份应该能够感召一部分人,故而我们并不是没有任何胜算的瑾娘,你不要再跟着去了,家中儿女,我悉数托付于你”

  眼看着兄长薛锈匆匆出门,丈夫带着李瑶和李琚出门而去,薛氏只觉得胸腔中的一颗心飞快地跳动着。她很想阻止自己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去冒险,可她更清楚,自从她嫁给李瑛的这一天起,她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可怜她的两个亲生儿子还那么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去探看了一番熟睡的儿女,随即又遣人去探看其他妃妾今夜安分守己,最后方才来到了自己寝室中的佛龛前,双膝跪下虔诚祷告。尽管佛祖并不是每一次都灵验,她请回这一尊佛像,也只是为了有个心理寄托,可这一刻,她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样的祷告上。

  她很想和李瑛一块去兴庆宫,并肩应对危局,可东宫不能没有无人坐镇,否则后院失火就是天大的祸患。

  “佛祖慈悲,保佑二郎和五弟八弟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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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八十章 闯宫

  夜色中的兴庆宫,没有了白天的巍峨肃穆,取而代之的是黑影憧憧的森冷。这座别宫乃是李隆基当年的潜邸改造而成,并没有经历过任何的战火和动乱,也没有葬送过那么多人命,可即便如此,在这种已经算是夏天的夜晚,仍旧仿佛有一股阴煞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忍不住后背心凉。即便李琚是胆大包天的性子,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尽管都是天潢贵胄,通籍兴庆宫,但不得上命如此闯入,却也属于阑入,因而一路上李瑛等人遇到了一拨拨的禁卫拦阻。最初李瑛还好言相对,可渐渐就不耐烦了,索性端出太子的身份严厉叱喝。更何况,他是去内侍监,又不是去天子寝宫,禁卫们最终索性护送了他们过去。

  等到好容易到了内侍监,得知是太子和鄂王光王一同前来,不消一会儿,几个内侍便赶了出来,却是黎敬仁、林招隐、尹凤祥三个御前颇为得宠的内侍,官职都在三品上,却不见高力士和杨思勖。而听得李瑛所言,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紧跟着黎敬仁便为之大怒。

  “大家突然病昏迷不醒?而且还是高将军下令封锁南薰殿?简直荒谬高将军今日出外宅住,杨大将军亦然”

  高力士今天出居外宅,往日他负责的事务,今天是尹凤祥这三个人商量着办,从下午起,他们就被各种大事奏疏给绊住了,始终没能从内侍监脱开身,闻听此言顿时又惊又怒。见他们这几人这种态度,李瑛和李瑶李琚对视一眼,登时无不悚然。倘若他们就这么贸贸然闯去南薰殿,岂不是坐实了图谋不轨的罪名?于是,李瑛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把那武广押上来”

  薛锈当初多了一个心眼,扣下了武广,而李瑶又建议把此人带到兴庆宫来,如今看来,这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随着两个内侍将武广架了上前,常常出外去各地传旨的尹凤祥眯着眼睛怒瞪这个在宫中怎么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内侍,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大家御体欠安?”

  武广平日在这些顶尖大宦官面前胆小如鼠,可这会儿却怡然无惧地抬头盯着尹凤祥,突然就此一咬牙。眼见得鲜血从其嘴里喷涌而出,尹凤祥登时大吃一惊,李瑛三人亦是为之色变。李瑶和黎敬仁几乎同时抢上前去,可好容易撬开武广的嘴后,见那一截舌头已经被完全咬断,他们顿时为之骇然。

  即便咬断舌头之后,不会顷刻就死,可至少要其开口说话却不可能了而且,黎敬仁等人还知道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武广入宫稍晚,并不认字,只因为灵巧善媚方才颇为得宠,如今他一旦不能说话,想要逼迫其写下什么供述来竟也是休想可以说,这么一个证人,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就这么没用了

  尽管事出突然,但身为左监门卫将军,黎敬仁只是片刻的惊讶后便沉声说道:“既是郎君因此人之讯息亲来兴庆宫中探问,这假传御体欠安的武广又自尽了事,此事不容犹疑。这样,我和郎君以及二位大王先去南薰殿,林招隐,你把这武广看好,然后调集人手,立刻于宫中各处巡查,以防万一,尹凤祥,你立刻出宫往见高将军和杨大将军”

  李瑛却又加了一句:“这样,五弟,你留下和林招隐一同巡查宫中,以防奸人。”

  李瑶本待反对,可看到李瑛的眼神,他立时醒悟到,这是兄长要留下他以防万一。于是,他答应了一声,却给了李琚一个眼色,见其重重点头以示承诺,他方才放下心来。分派停当之后,黎敬仁嘱咐留下的人看好内侍省,自己以左监门卫将军的职权,调了百多人随扈,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南薰殿。

  “何人夤夜在宫中行走?”

  随着瀛洲门的守卫喝问,李瑛率先迎上前去,沉声说道:“太子李瑛,光王李琚,左监门卫将军黎敬仁,来探陛下。”

  “这……陛下已经睡下了,吩咐何人何事均不许打扰。”

  到了殿前的瀛洲门处,却还有守卫拦阻,被今夜之事噎了一肚子气的李琚却有些忍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厉声喝道:“御前有人潜为逆谋,假传消息,我等得信之后到内侍监知会了众人一同前来探看,尔等还拼命拦阻,居心何在?

  “即便大王如此说,某职责所在……”

  看到黎敬仁沉着脸上前,那军官不禁迟疑了起来。正当他把心一横还想再拦的时候,却不料李琚陡然大喝一声,竟是冲着他当胸一拳。他仰天重重倒地的时候,却听得李琚大声说道:“此等狗鼠辈还和他多说什么?有黎将军和太子阿兄前来,竟还敢推三阻四,肯定心怀叵测……”

  黎敬仁和李瑛阻止不及,眼见人已经被撂倒,他们也无暇多想,李瑛摆摆手令一个内侍看守那将军,随即对看守瀛洲门的那些禁卫道:“今夜宫中异动,有人假传阿爷御体不安,高将军封闭南薰殿之事诳我进宫,然内侍监诸人却说并无此事,高将军并不在宫中。兹事体大,纵使夤夜打扰君父有所不安,我也只能走这一遭。若是各位心存忠义,那么,便放我等入内查看。若是各位于潜为逆谋者乃是同党,那么,不如就在这取了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的性命

  尽管李瑛被册封为太子已经二十多年了,可这位太子早年因母妃而得宠,后来便日渐被边缘化,整天被李隆基拘在身边动弹不得,群臣也好,他们这些内侍也好,从来就没看出李瑛有多少德行才具。可在这种时刻,听到李瑛挺身而出说出的这席话,黎敬仁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然,那军官因为吃了李琚一拳而一时痛极难以说话,其他士卒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却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通路。

  外头这般喧哗,南薰殿中仍然没人出来探看动静,这时候,就连黎敬仁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留下禁卫在瀛洲门,随即和李瑛兄弟三人快步往南薰殿赶去。登上那漫长的台阶到了宫门前,就只见几个宦官慌忙上前阻拦,这时候,勇武有力的李琚二话不说冲在了前头,左一个右一个打翻的打翻,拨开的拨开,竟是长驱直入。

  当他们终于抵达了南薰殿中最深处李隆基的寝殿。看着那浅色的帐幔,看着那里头仿佛正在熟睡的人,那一瞬间,李瑛只觉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一个难以克制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

  如果床上那个人真的死了,这大唐天下岂不是就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战战兢兢,他将富有四海,人人拜伏

  有道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被压制了那么多年,李瑛心中对李隆基的怨恨早已到达了极点。

  可是,他的母亲原本只是潞州的歌姬,即便和汉时卫子夫早年仿佛的地位,可他的舅舅和表兄弟们中间,却没有卫青和霍去病那样的人才,母亲当年得宠时,李隆基对赵家可说是恩宠备至,他的外公和舅舅都封了高官,但因为没有能耐,只能有名无实。至于这些年,随着赵丽妃过世,他这个太子失宠,赵家早已败落得不像样子了。而他的妻家薛家也同样是空有名头,可以说,一直都被父亲防贼似的防着的他没办法交接外臣,什么文武班底都谈不上。

  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去和李隆基掰腕子,政变这种事更是不用提了他唯一曾经盼望过的事,也就是压在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能够松一松,薄情寡义的李隆基能够早点死而现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仿佛就在眼前

  虽说黎敬仁同来,但禁卫都留在了外头,只要一刀把黎敬仁杀了,说是这南薰殿中内侍宫人谋逆所致,而床上的李隆基在这种时刻仍然没有醒过来,说不定真的死了,即便没死,只要使其窒息,到时候推在这一番乱象上,横竖他已经先去过一趟内侍省,已经让人以为这是南薰殿中有人谋逆

  就在那种强烈的怨恨和激愤几乎快要冲昏了他头脑的时候,李瑛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李琚的声音:“太子阿兄,如果真的是阿爷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行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进来?还有,惠妃怎会还没我们反应快?嫂子一来一回,再加上我们先去内侍省,而后再过来,耽搁了差不多也有两个时辰了”

  李瑛刚刚只防着是否有人会对他们一行人不利,可去过内侍省后,这一重心思终于稍稍放下,顺利进到此间的时候,竟是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此时此刻,悚然而惊的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武惠妃这个独霸后宫多年形同皇后的宠妃不见踪影,他意识到自己若是贸然举动,恐怕未必能够笑到最后。尽管他刚刚一瞬间还动过杀心,可眼下却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快的决断。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直奔御前,扑到床上高声叫道:“阿爷,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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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八十一章 最寒帝王心

  面对李瑛的举动,黎敬仁亦是惊觉过来,他连忙上前,见太子只是跪在床前拼命推搡着天子,粗通医术的他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前,先是探过鼻息和心跳后,松了一口气的他方才连忙去诊脉息,继而立刻果断地伸手去掐李隆基的人中。不过片刻工夫,他就听到天子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李琚见李瑛回转头对他打了个手势,他就知道李隆基恐怕到目前为止还活着。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喧哗不断,仿佛是有大批人往这边赶来。说时迟那时快,尽管他平日里莽撞冲动的时候仿佛只知道喊打喊杀,可这一刻却比谁都乖觉。他本能地冲上前了两步,可还没触及那幔帐就立刻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随即一头磕在地上,竟是出了一声简直能够震醒整个南薰殿的哀嚎。

  “阿爷”

  这声音着实惊天地泣鬼神,李瑛和黎敬仁几乎想要伸手掩耳,这声音不止南薰殿,恐怕就连瀛洲门也能够听到就在这寝殿中的李隆基,本就只是被普通的迷神香暂时迷晕过去,被这魔音贯脑一冲击,原本迷迷糊糊的他竟也清醒了几分。须臾之间,外间就有数十禁卫匆匆忙忙冲了进来。到了这个份上,算算林招隐和李瑶去召集禁卫的时间点,黎敬仁就是再傻也知道,人并不是他们招来的

  伏在床沿边上的李瑛却无暇去理会这些禁卫,他感觉到,随着之前那呻吟,最初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李隆基突然动了一下手指,紧跟着身子也动了一下。那一刻,他忍不住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让那充盈的恶念冲昏了头。否则,他不但要背上弑君弑父的名声,而且反而会给他人铺了路

  如若不是陷阱,那些禁卫怎么来的?

  “阿爷,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李瑛仿佛根本不知道李隆基应该已经苏醒了似的,自顾自地哀声说道,“兴庆宫武广前来报说阿爷突然昏迷不醒,那时候五弟和八弟正在我那儿给瑾娘贺寿,听了都不信,于是瑾娘就亲自来了一趟,可她被挡在外头,回来就说南薰殿的样子不对劲,我们就立时三刻赶了过来我们生怕别人使诈,先去了内侍监,果然那武广心怀叵测,一见黎将军他们就自尽了。我们生怕出事,黎将军调派人手各司其职,五弟在那儿帮衬,我们就直奔了南薰殿。儿子对瀛洲门的守将说,如果心存忠义就放我们进来,如果怀有逆心,不妨就杀了我们,天可怜见,总算是让我们进来了……”

  李瑛絮絮叨叨,直接把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个分明,不远处伏地不起的李琚不禁暗生佩服。然而,看着兄弟俩一前一后各展所能的黎敬仁,感受就各不一样了。至于后来的禁卫们便更加面面相觑,有的想开口呵斥,可这两位都是尊贵的龙子凤孙;有的想把人拉走,可李瑛和李琚都是从小练习弓马骑射的,他们如果只上一两个不是对手。最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谋害天子,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李隆基确实已经醒了。尽管他并不曾多疑到睡觉也要在偌大的寝殿放两张床以防人刺杀,也不会如同曹操那样以睡梦中杀人来告诫别人,可身为君王,他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防范着从臣下到儿子到妃妾的每一个人。所以,在惊醒之后现身边有人,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枕下,那儿有一把防身的玉刀。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李瑛这一番细碎到简直有些啰嗦的话。而隔着幔帐,他也能够看到不远处伏跪在那于嚎的李琚。

  他在登上皇位之前,历经了武后末年二张乱政,韦后乱政,太平公主骄横专权,对于朝堂后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自是洞若观火,有时候不过是故意装糊涂。可生今天这种事,他不可能再当成什么都没生过意识到是有人掐了人中方才把他弄醒的,他就更加后怕了。

  不论李瑛和李琚确实是因为得知他突然昏厥不醒而急急忙忙赶过来,还是因为本就心存邪念,还是他今日这一觉险些睡过去就醒不来却是事实

  今天这异谋,南薰殿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如果不是万幸,那兴许他就真的死了还有外头那影影绰绰的禁卫身影,这到底是想要于什么?

  支撑着手臂坐起身,李隆基环视一眼床前众人,没有半点刚刚还在昏睡的倦怠,而是厉芒毕露。他没有理会陡然之间抬起头满脸惊讶茫然的李瑛,自顾自地趿拉鞋子下了床,然后又挂起了帐钩。在他如此动作时,整个寝殿中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仿佛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就此摒止了。

  当李隆基去取了一件外袍,预备穿在身上时,终于有一个后进来的内侍仿佛惊觉了过来,慌忙快步奔上前来打算为其披上。可是,他的忠诚也好,殷勤也好,换来的却是李隆基暴起一脚。紧跟着,把人踹翻在地的李隆基旁若无人来到了床边徐徐坐下,这才冷冷问道:“好一场闹剧,真是让朕见识了”

  积威之下,李琚张了张嘴,却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李瑛更是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父亲仿佛却像相隔万水千山那么遥远。他自忖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反而冷静了下来,随即欣喜地叫道:“阿爷平安无恙就好”

  然而,李瑛话音刚落,就现李隆基用极其冷厉的目光扫了自己一眼。只是一眼,他就只觉得自己所有小心思都被洞悉了一般,接下来的话仿佛都说不下去了。他本该趁着这机会指斥武惠妃主使武广来给他报信,他本想说高力士不在内侍监,自己和李琚二人带了黎敬仁长驱直入南薰殿寝殿,是一片孝心,可是,李隆基那种冰冷得仿佛是在看死物一般的眼神,却让他一颗心凉透了。

  “尔等直入朕之寝宫,又是为何?”

  面对在帝位上坐了快要三十年的大唐天子,那些后进来的禁卫们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紧跟着便慌忙跪伏于地。领头的那个人磕了个头便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臣等只是听闻有人阑入兴庆宫,生怕有变方才急忙赶了过来……”

  “哼”李隆基轻哼一声,见那边厢黎敬仁额头冷汗滚滚,他便淡淡地吩咐道,“其他人都退到外头去,敬仁留下。”

  连同太子等人一块驱赶出去,足足两刻钟后,李隆基方才复又把众人召入了寝殿。和刚刚相比,他的精神好转了不少,才说了几句话,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李瑶和高力士杨思勖几乎是不分先后一块冲了进来。高力士的帽子都有些戴歪了,直到确认李隆基完全安好,他才屈膝跪了下来谢罪道:“陛下,老奴今夜归了私宅,是老奴不该擅离职守,以至于御前乏人。”

  这当口,高力士没有称呼大家,而是直称陛下,自然是看穿了李隆基那平静外表下蕴含的深层怒气。而杨思勖也同样大马金刀地行礼后,却是沉声说道:“臣请陛下将南薰殿值守人等,全数交由臣亲自勘问”

  内侍中天子最信任的一文一武开口说出的话,也是一如平日里他们给人的印象一般。然而,李隆基却没有答复两人所请,而是看向了李瑶。鄂王李瑶当初和太子李瑛一样,也曾经深得李隆基欢心,这些年来宠眷日益疏薄,大多只是随众拜见,根本没能说几句话,因此,如这样近距离和君父面对面,却是极其稀罕。他敏锐地从李隆基眼中看出了冷漠和猜忌,不禁在心里哂然笑了一声

  果然如此,果然就算是他们一心为君父,所作所为都无可挑剔,李隆基仍然觉得今夜这一场闹剧他们脱不开于系

  于是,他推金山倒玉柱,就这么从容跪了下来,直截了当地说道:“阿爷必定想着,我们即便是听说阿爷不省人事赶过来,也肯定心存不轨之心,事到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如果时至今日,阿爷还认为是我们三个几乎相当于圈养猪羊似的儿子,而不是在你枕边陪侍了多少日日夜夜的女人,设计出了今天晚上这一场闹剧,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幸亏今天晚上进入寝殿之后,太子阿兄和八弟什么都没做,否则,背黑锅的是我们,得利的却是那个女人,那么我们到了九幽地府也不会放过她”

  李瑶这一番话让原本已经寒彻心肺的李瑛和李琚全都为之醒悟了过来。自己的君父是怎样狠辣无情的性子,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于是,李琚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李瑛面前说过的撞死殿前之语,立时露出了一丝厉色。

  “没想到我们尽心竭力一场,阿爷却还是信不过我们,那好,今日我便一死,以证我兄弟三人的清白”

  话音刚落,就只见身材魁梧的他倏然转身,径直朝着殿中那一棵立柱猛冲直撞了过去。他的行动来得太突然太暴烈,就连在他之前说话的李瑶在听到他这番话之后有所警觉,竟也是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庞大的身躯陡然之间撞在了那根粗大的立柱上。

  那砰的一声骤然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之际,就连冷酷如李隆基,也只觉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紧跟着就看到李琚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来。

  那一刻,他想到了李琚当初在刘才人怀中牙牙学语的情景,但转瞬之间,这一幕就被他硬生生屏退了。

  他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不容有任何人危及他的宝座无论是父亲、姑姑、妻妾、儿子……每个人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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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八十二章 股栗无人言

  半夜三更,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邸大门却被人突然擂响。尽管守门人睡眼惺忪,可在来者表明来意之后,却立刻没了半分睡意,慌忙前去禀报上头的管事,如此一层层禀报到李林甫的寝室时,李林甫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丝毫不理会身边宠妾的娇声询问,趿拉着鞋子就大步往外走去。从者们用最快的度服侍他穿好了衣服,他就三步并两步往外走去,须臾便到仪门之外上了马。

  在这种宵禁时分,凭着天子派来的宦官和宰相的名头开路,李林甫几乎是用最快的度抵达了兴庆宫。前头只有灯笼的微光,整座宫城仿佛都在睡梦中还未苏醒,但他却知道宫中大多数人恐怕都已经惊醒了过来。即便来请的宦者语焉不详,可武惠妃对他透过一个讯息,而他的立场早就很明确了。

  若是涉及废太子之事,他一定会不吝帮上武惠妃和寿王李瑁一把

  然而,等到他平生第一次踏入南薰殿天子寝殿时,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按照他想来,武惠妃就算用手段,也一定会把局势掌控在一定范围之内,若是弄得天子寝殿溅血,那就实在是太离谱了。可是,此时此刻不但有血腥气,而且他分明能够看到进进出出的宫人内侍脸上那种惊惶不安。一时间,事先虽说面色沉重,心里却很有把握的他不禁有些没准了。

  政事堂二相中,李林甫为中书令,而牛仙客却并非侍中或是门下侍郎,而是以同中书门下三品兼知门下省事。所以,看到牛仙客并不在此处,李林甫心知肚明,牛仙客不但资历不足,而且素来谨慎,对于这样废立太子的大事恐怕必定会唯唯诺诺,所以天子压根没把人叫来。若是在进入南薰殿之前,他必定会觉得如此也省却了麻烦,可这一次在天子炯炯目光注视下,他却不由得希望有人在身侧减轻一些压力。

  到底闹出了什么事?

  “力士,你对他解说解说,今天晚上到底生了什么事。”

  高力士见李林甫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禁暗叹一声。他平日也没少拿李林甫的好处,就算帮过杜士仪,可那一次上奏朔方经略军三将的奏疏上,杜士仪终究并未和李林甫死掐,所以在这当口,他并没有贸贸然落井下石,而是索性原原本本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全都转述了一遍。看到李林甫的反应之后,他就明白,今晚生的一切恐怕李林甫确实不知情,而且受到的惊吓还不

  李林甫确实是惊骇到了极点。尽管他早年就和武惠妃有了来往,私底下不无承诺,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武惠妃想通过假消息诱使太子李瑛鄂王李瑶以及光王李琚上当也就算了,竟然会放任那三位皇子长驱直入天子寝宫这要是李瑛抑或李瑶李琚稍稍有些把持不住的恶念,那结果如何谁都能想到怪不得都说最毒妇人心,武惠妃独霸后宫那么多年,未料想这次竟这般狠辣须知南薰殿的人可都是千挑万选的

  “陛下,未知光王……生死如何?”

  李林甫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问这么一句,可回复他的却是久久的沉默。最后,还是高力士低声说道:“太医署的御医如今还在尽力施为,但情形如何却难说得很。”

  如果没有光王李琚这惨烈的一撞,李林甫必会立时三刻义正词严地指斥李瑛三人阑入南薰殿,图谋不轨,可眼下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天子究竟是因此就生出恻隐之心,怜悯李瑛三人?还是因为和武惠妃的多年情分,照旧认为是李瑛三人自知无法脱罪,而胡言乱语陷害武惠妃?当他偷瞥到李隆基那和寻常老者迥异的犀利眼神时,他一下子意识到,面前这位不但是丈夫,是父亲,还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

  于是,李林甫果断地推翻了之前的计划,恭敬地深深施礼后,随即便镇定自若地说道:“此乃陛下家事,然则臣却不得不谏劝三点。如若陛下真的御体有恙,召见皇子,必定有制书,有钦使,而绝非是深夜一介宦者私出宫闱。陛下乃垂拱天下多年的明君,怎会轻易受制于妇人宦者之手?太子与南薰殿中内侍有所勾连,这是不容争议的事实,此其一也。”

  此话一出,李隆基的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却只是淡淡地说道:“继续说

  尽管李隆基反应平淡,可李林甫何等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他对于李瑛三人的定性已经足够充分了。故而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南薰殿上下宦官宫人,明知太子鄂王光王三人乃是阑入,却放任自流,为陛下安危计,其中蹊跷应使人严查不怠,此其二也。”

  “杨思勖已亲自彻查。”

  听到李隆基所言的这个人选,李林甫已经彻底确定,除非这南薰殿中执事的全都是能够抵死不开口的死士,否则,武惠妃恐怕难辞其咎想到昔日的那些往来,想到武惠妃给他行过不少方便,而他也投桃报李,给武惠妃说过好话,他不由得横下一条心。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把自己摘出去更加重要的事了

  “其三,光王撞柱,鄂王指认,恐怕宫中还有人潜为逆谋。陛下乃君父,如何处置家事尽在一念之间,臣为宰辅,唯奉旨行事。”

  尽管李林甫不曾指名说谁人应该承担责任,但这样的话无疑代表了他的态度。高力士在此前虽说没有听到李林甫提及武惠妃只言片语,可是,从天子的反应上,他已经明白,李隆基对武惠妃恐怕是失望了。身为武氏女,武惠妃倒是比李瑛这个太子更能痛下决断,只可惜还是看错了人。李瑛也好,李瑶李琚也罢,哪怕曾经有过怨怼之心,在真正的节骨眼上终究还是心慈手软,这也是她失败的最大缘由

  “今夜之事,亲历的人朕已经都交给了杨思勖,他自会替朕收拾妥当。力士和黎敬仁等人乃朕之腹心,定会三缄其口,宫外知情者,唯你一人。”李隆基盯着李林甫,一字一句地说道,“其中情由,朕若是听到外间一字传言,定然唯你是问”

  “缄默是金,臣定当谨慎”李林甫嘴上这么说,心中明白,李隆基恐怕是不打算把真相公诸于众了。也就是说,天子会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了结这件事,无论太子鄂王光王也好,武惠妃也好,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万幸的是,自从拜相之后,他为了避嫌,即便和武惠妃有所往来,可什么书信证据一个字都没有,传话也几乎没了,有的只是某种默契可即便如此,李隆基一怒之下罢他相位甚至贬斥也并非稀奇事,天子是此刻不提,还是根本就没那意思?他的生死荣辱都系在这么一件事上,他一定得想明白其中关节

  兴庆宫金花斋中,夤夜等候消息的武惠妃没能等来好消息,等来的却是将此团团围住的北门禁军。尽管外间的借口是太子鄂王光王潜为逆谋,因而李隆基震怒之下派兵护持她的寝宫,可她自己却最明白怎么回事。

  去传信的武广是死士,家人她早已安排妥当,事机不妙就会一死了之,南薰殿当值的人是她费尽心机安排的,其中大多也是死士,却也有贪图荣华富贵的,各种线索联合在一起,又有杨思勖那杀神主审,迟早会露出口风来

  她真的没想到李瑛竟然会不上当,在面对那样诱惑的情况下不上当,竟是先去了内侍监他就没想着伪作探看天子病情痛下杀手,然后栽赃给她?而且她已经重贿了禁军中的数人,暗示他们关键时刻去南薰殿护驾,这下子应景都成了把柄

  是了,是因为她和李瑛一样,自己都不敢下手,否则若非用特制的迷神香放在熏笼中,而是改用毒物,今夜大事可成

  “惠妃……”瑶光用抖的手给武惠妃梳好了头,声音中不由自主带了几分哭腔,“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等。”武惠妃从牙缝里迸出了寥寥几个字,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也许他会顾念旧情,也许……”

  说着说着,武惠妃自己都继续不下去了。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姑祖母武后那样,遇到高宗那样的男人。尽管高宗沾惹过韩国夫人,沾惹过魏国夫人,可终究最爱的女人是武后,否则,以大唐天子的权柄,怎会慑于武后一言便打消废后之意,终其一生,武后一直稳居后位?而她把一辈子都给了李隆基,为他生儿育女,可终究却连皇后尊位都拿不到,更不用说东宫太子了

  是死是活,李隆基派人诘问也好,亲自来也好,为什么就不能痛快一点

  当这个漫长的夜晚之后,不明就里的文武大臣们照旧和往日一样齐集兴庆宫兴庆殿预备大朝。直到现这兴庆宫中骤然多了巡行的卫士,不少人方才开始不安地猜测出了什么事情,而朝上生的一切无疑印证了他们的担忧。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与驸马薛锈潜为逆谋,废为庶人。驸马薛锈流嚷州。太子母家赵氏及薛氏中人,竟是一口气被流配了好些。

  自张九龄罢相遭贬之后,朝中直言的风气越来越衰弱,几乎人人都成了立仗马。更何况太子几无势力,谁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触怒天子。整个朝上,竟是每一个人都对此事保持沉默,无一诤谏。就连询问此中缘由,仿佛都成了一种禁忌。只是在退朝之后,某些彼此亲近的官员交谈此事时,少不得出了一声叹息。

  消息传到玉真观,玉真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时对霍清沉声吩咐道:“李瑛他们兄弟究竟是怎么个潜为逆谋法,你给我去仔细打听”

  固安公主同样又惊又怒。她明明几次三番让人提醒李瑛,就是为了这关键时刻让他能够提高警惕,不要上武惠妃的当,李瑛怎么会还是把自己陷进去了?回到自己居处的她本待吩咐张耀也去打听打听事情原委,可话还没出口,她又改了口。

  “你去寿王府,如果可以,就请寿王妃来玉真观一趟。另外,立刻派人送信去给阿弟。”固安公主没有说如果不能则如何如何,张耀自然心领神会。

  即便是武后那般视儿女以及儿媳女婿为猪狗的性子,当年杀了肃明皇后和昭成皇后,李贤的妻子房氏却还是活了下来。如果武惠妃也在这场惊变之中被牵连了进去,玉奴全身而退的几率应该不小,须知她还没有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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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八十三章 千里回京为述职?

  回京述职?

  灵州都督府节堂之内,当杜士仪接到回京述职的制书时,不但他面露讶色,就连麾下众将亦然。历来天下各州刺史以及各镇节度使之类的高官,逢年过节也不必到京城朝谒,甚至有时候整个任期之内都未必能够回京一次,杜士仪上任至今还只不过一年有余,怎么就突然需要回京述职了?仿佛是看出了众人的疑虑,奉命亲自驰马前来传制的林招隐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不但朔方杜大帅,河西崔大帅,陇右杜大帅,幽州张大帅,河东王将军,都在见召之列。”

  这个名单开出来,登时就让众人更加吃惊了。安西和北庭虽也是要镇,可相比这五大拱卫京师的节镇,却终究战略意义不同。于是,本待质疑的人也不由得闭上了嘴,杜士仪也不由想到了昨日刚刚得到的张九龄罢相之事。由此及彼,忆起当初和固安公主商量的种种,他心头陡然一沉。这种担忧他却不好对人言明,听林招隐提到黎敬仁去传旨给幽州节度使张守畦,其他人亦是前去各大边镇,他少不得亲自好好招待了一番这位仅次于高杨二人的内侍。

  然而,林招隐此次的口风紧得让人起疑,甚至连往日传旨时揩油的习惯都丢了。好在回头王容带着儿女来见的时候,笑着托他捎信给长安的父兄,林招隐从中找到了一张长安某柜坊的钱票,对杜士仪的态度就松络多了。即便仍然没有具体细节,但太子和鄂王光王皆遭废黜,这却明说了给杜士仪听。

  就在启程之前的当天晚上,来自固安公主的信使也抵达了,带来了关于那场宫变的更进一步信息,可对于宫中究竟生了什么事,固安公主却也并未打探分明。可信上说,李瑛事先已经得到过提醒,这却是显而易见的。虽说叹息于依旧未曾扭转这场惨剧,杜士仪也没有惋惜的时间,次日一大清早便匆匆出马。临行之前,他将留后事交给了节度副使李俭,来圣严张兴两位判官为辅佐,至于二话不说提出跟他进京的王昌龄,他自是没有拒绝。

  尽管长安算是他的故乡,可回去之后,也需要一个人替他四处拜望交际。

  灵州距离长安一千二百五十里,距离洛阳两千里,如今李隆基既然从洛阳迁回了长安,倒也省却了杜士仪三分之一的路程。一路驰驿而归,他只用了五天便抵达了长安。上一次他结束一任陇右节度使回来述职,是到东都,于长安也是过其门而不入,如今再回来,掐指算算竟已经是阔别四五年之久。踏上朱雀大街时,他就只见在这初夏时节中,来往的官民来往两边,纵马出游的公卿子弟长安贵女却很少,就连高声谈笑的都不多见。

  他乃是奉旨述职,因此也没时间伤春悲秋,当下便风尘仆仆先往大明宫中政事堂拜见宰相。不过一年多,当初他熟识的张九龄和裴耀卿已经全都不在其位了,当然,如今在位的两位宰相他并不陌生,李林甫是老对手了,至于牛仙客,那是闻名已久,交往不少,却还是头一次见面。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这次太子鄂王光王出事,原本应该是李林甫上蹿下跳蹦跶得最最高兴的时刻,可他却只在政事堂中见到了孤零零的牛仙客一个人。

  原因很简单,李林甫……告病了

  最初的相见过后,杜士仪便再次起身长揖道:“当初我在陇右鄯州时,就多承相国一再提携援手,却直到如今方才能够当面拜谢以我当初之资历,年纪,能够在陇右站稳脚跟,乃至于有所建树,离不开相国长者之助”

  牛仙客拜相以来,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人背地里的非议,明面上固然无人敢不敬,可疏离却是免不了的——他拜相也已经一年了,可他在满朝文武之中,称得上亲信的,就只有和他一块调任回来的昔日节度判官,如今的殿中侍御史姚闳,至于友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尽管李林甫对他很友好,可他自己是最明白不过的,李林甫绝非朋友,甚至连盟友都谈不上。只因为他从不会反对李林甫的任何提议,他才能安居相位。

  所以,今日同样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听对方竟是以昔日交情作为寒暄之词,牛仙客不禁有些意外。而落座之后,杜士仪绝口不提长安,口口声声都在谈论河陇,不知不觉的,在河陇当了大半辈子官的他便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是他在政事堂这么久都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氛围,以至于闲话往昔的时候,他只觉得身边是一个多年旧友,宰相架子全都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在河西任官时的敦厚长者之风。

  这样的对话无疑是政事堂中极其罕见的,直到牛仙客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不是亲友,不是晚辈,而是曾经和自己官职仿佛,如今也不过稍稍差一丁点的杜士仪,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钟有余。他有些不自然地于咳了一声,随即才转入了正题:“宫中刚刚出了大事,朝野多有议论,召了君礼在内的各位节帅回来,一则是为了边务,二则是为了北门禁军和十六卫当中,多有任职多年却根本没上过阵的。所以,陛下有意从中挑选年轻骁勇的前往各边镇历练。”

  面对如此理由,杜士仪先是错愕,随即就恍然大悟。看来这次宫中变故,禁卫牵涉其中的恐不在少数。李隆基这一招放逐外加掺沙子的招数,实在是颇为高明

  心里这么想,杜士仪嘴里立刻顺溜地颂了一句圣。而牛仙客又提到他是最先回京的,按理不入见不回私宅,也不如先回驿馆好好休整,以便天子召见,他便起身行礼告退了出来。此次被召见的五位节帅中,论距离,朔方灵州到长安最近,他到得最早也在情理之中。所幸天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否则,驰驿二百多里赶路可就真要命了,他又不是那些习惯了路上奔波的信使,刚刚到政事堂只是洗了一把脸,这会儿还觉得后背衣裳贴着背心,粘腻难受。

  然而,他想要回驿馆沐浴休整一下的打算却泡了汤。刚出政事堂,他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截住了。听得那笑吟吟的一声杜大帅,他便立刻笑道:“高将军这不是折杀我吗?直呼我表字就行了,未知将军此来是……”

  “当然是陛下得知君礼回来,命我前来召见于你。”高力士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虚手引路,见杜士仪执意不肯居前,他就稍前一步。知道其他人必然会谨慎地落在后头,他趁机飞快地将那一夜的细节悉数告知了杜士仪。这并不是出于什么私交,也不是因为杜士仪曾经送给过他一份旁人难以想象的大礼,甚至也不是因为杜思温和他的多年交情,而是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天子仍然选择在南薰殿召见,兴许是想要就此征询杜士仪什么。

  即便李隆基已经不太喜欢听什么谏言了,但这一次兴许不同,但也只是兴许,倘若杜士仪仍是一如既往地诤谏,很可能触怒天子。更何况,杜士仪和太子也好,武惠妃也好,都谈不上什么关联,为人更守口如瓶,他不担心其会走漏消息。最重要的是,李林甫也已经知道了这次宫变的所有细节

  然而,杜士仪不像高力士想象的那样,真的能够用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这一次的宫变,毕竟他在其中也是有些推动的。李瑛李瑶李琚深夜进宫,是得知君父很可能面临生死关头,那么即便出于自保的态度,也不得不走那一趟,这也在情理之中。而为了不掉入陷阱,三人已经够谨慎了,还特意跑了一趟内侍监把黎敬仁等人带上。李瑛对瀛洲门禁卫的那一番话,更是显现出了这位一直以来不怎么起眼的太子,并不缺乏血性。

  可就是这样一桩应当论功的宫变,到李隆基手里,却变成了兴师动众一定要废太子的案子光王李琚至今尚未苏醒,据说凶多吉少,可依旧不能换回李隆基的一丝怜悯,难道这就是当天子必定要具备的冷酷无情?

  南薰殿中的内侍和宫人已经都换了一批,而且时隔多日,那股血腥早已淡去,甚至连那根立柱都已经看不出被人撞击过的痕迹,地上更是光洁如新。可是,杜士仪仍旧从那些低头的侍者身上,隐隐察觉到某种惊惧和恐慌。于是,等到了天子面前拜见,现周遭众人连同高力士一起全都退了下去,起身之后依言坐下的他少不得全神贯注。

  “虽说你刚从朔方回来,但想来以你杜十九郎的手段,长安刚刚生的这件事情也应该听说了。”

  杜士仪欠了欠身,直言不讳地说道:“臣听说了太子鄂王光王夤夜入宫,潜为逆谋,已经为陛下废黜之事。”

  “当初你为中书舍人的时候,朕曾经夤夜召你入宫,令你草拟废太子的诏书,可最终却收回成命。如今朕只问你,若是当初你从命奉诏,可还有此次之事?”

  李隆基倏然一按扶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哪有这些天常常流露出的失神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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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九十二章 风云变幻迷人眼

  此次回京虽然是因为一桩匪夷所思的宫变,然而能够顺利地把李光弼带回去,杜士仪自是觉得不虚此行。他没能和赤毕见面,虎牙却已经去见过了,传回来的消息是护送三位皇子流放岭南的禁卫中,安插了几个人,他不禁心下稍安。而宫中的消息在封锁多日之后,隐隐也有一些情报透露出来。比如说,废太子妃薛氏以及李瑛的子女连日以来都遭到禁足,驸马薛锈已经被赐死,薛家多人遭到流放。但最重要的是,武惠妃所住的金花斋前连日都是禁卫森严。

  他才不相信在时隔多日之后,李隆基仍然会在爱妃的寝宫之外摆出如此戒备森严的架势,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武惠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太大了。李瑛三人已经算是谨慎小心,可依旧把自己搭了进去

  “大帅,大帅”

  听到耳畔这个声音,杜士仪侧头一看,见是年轻的李光弼,他便回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一时走神了。”

  李光弼随父亲久居长安多年,知道杜士仪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士,自然能够体谅到那种乡愁:“大帅阔别长安多年,如今回来却逗留不了几日便回任所,难免有些离愁别绪。就是我辞别阿娘和妻子启程的时候,也同样免不了如此

  “离乡总有愁,来日你在朔方有所成就衣锦还乡的时候,他们必会以你为傲”

  杜士仪含笑点头,正要扬鞭启程,就突然见到延平门那儿有十几骑人簇拥着一辆牛车往这边而来。尽管牛车缓慢,也没打什么旗号,可他仍是敏锐地感觉到,那仿佛是冲着自己来的。果然,瞧见自己这一行,立时有一骑人飞驰了过来,到近前于马上抱拳行礼道:“闻听杜大帅今日启程,王妃请示了二位贵主,特意前来相送一程”

  听到王妃二字,杜士仪想到的人自然是寿王妃玉奴。等到牛车近前,露出了那张脸,他一时百感交集,连忙策马向前迎了上去。

  “你明明身体不适,正在玉真观休养,怎么还特意出城送我?二位贵主怎么会答应的”

  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外头还有其他人,自然不能像玉真观那样,毫无顾忌地交谈说话。玉奴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才轻声说道:“谢谢师傅。”

  尽管仅仅只是谢谢师傅四个字,但其中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以至于杜士仪不禁失神了片刻,这才强笑道:“我此行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方才能够归来,惟愿王妃多多珍重,闲来承欢二位贵主膝下,也能多些天伦之乐。

  “嗯,我明白了。”情知自己如今身为寿王妃,在外头不能再和从前那样与杜士仪表现出亲近来,玉奴泪盈于睫,好一阵子才低声说道,“师尊和姑姑已经与我商量过了,可眼下不是时候,我到时候会照她们的话做。师傅,路上小心,见着师娘时,替我问安,还有广元和幼麟。蕙娘呆在长安,我一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好好照顾她的”

  杜士仪看着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终于点了点头:“好,那就拜托王妃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告辞”

  在马上欠身施礼后,杜士仪不想让自己的感伤表情落在别人眼中,不敢再多停留,拨马回头和其他人会合,便立刻疾驰上路。而李光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值窗帘落下,那张娇艳的脸倏然隐没,他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但紧跟着就把这一丝情绪摒弃了去。

  那可是寿王妃,若非听说她昔日从杜士仪学过琵琶,今天这相送实在是让人称奇

  而牛车复又返回长安城时,玉奴的心里堆积着无数念头。那天她无意中偷听到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的谈话,这才知道婆婆武惠妃很有可能牵涉到日前的那场宫变中。尽管连日以来只有废太子鄂王光王为庶人,并未有牵涉到武惠妃的只言片语,可她相信那两位绝不会信口开河。身为寿王妃的她对于武惠妃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尽管不谙心计,可虚情假意她还能够分辨得出来,除却心中叹息也就没有别的了,可是,固安公主另一番话却让她大惊。

  “惠妃若是就此倒台,寿王从此就没了宫中依靠,虽有李林甫力挺,可未必能够入主东宫。如此玉奴不用担着东宫妃的名声战战兢兢,重蹈废太子妃薛氏的覆辙,再加上她又没有寿王的子嗣,要离婚还不是观主去向陛下讨一句话的事?当年惠妃为寿王强娶玉奴,一次次对陛下吹枕边风,而寿王又根本不珍惜,这一对母子自该有所报应只可惜我虽答应了阿弟,可终究没能阻止此事,这是我心头大憾,这次也许能够弥补一下了”

  “王妃,有人拦路”

  心神恍惚的玉奴听到这话,登时吃了一惊。她正要问是谁人,车前突然传来了一个娇嗔的声音:“王妃有功夫去送杜大帅,就没工夫见我?”

  玉奴一下子听出是三姊玉瑶的声音,可她这些天着实不想见家里人。可这会儿被人拦路,她着实没办法拒绝,只能吩咐打开车门。见一个男装打扮的丽人毫不避讳地登了车,她就强笑着叫了一声三姊。可话音刚落,玉瑶就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

  “你看看你,出嫁这才一年多,竟是把我都忘了,我们可是嫡亲姊妹,你也太见外了,有什么话都该找我说才是”

  仿佛没发现玉奴的勉强,等到马车起行,杨玉瑶先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自家杂事,包括丈夫的无能懦弱,她的那个儿子,最后方才说起了寿王。

  “这次陛下废了三位皇子为庶人,东宫虚悬,谁都知道寿王是最大的热门,你身为寿王妃,应该多多四处走动走动才是。如果咱们杨家能够出个太子妃,那是何等荣耀?就连叔父和婶娘这些天也都在念叨呢,更不用说咱们姊妹几个了……”

  杨玉瑶的那些话,玉奴心不在焉地听着,随口嗯嗯啊啊两声。她这样的敷衍态度,杨玉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即便她再如何心热,总不能越俎代庖,而且玉奴如今是寿王妃,背后还有另两位公主在,她纵使身为姊姊也不敢高声,只能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解。等到牛车来到了玉真观前,她深知玉真公主对于杨家人并不怎么待见,因此只能怏怏下了车来,正想抓紧最后机会嘱咐几句时,突然就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却见是一内侍疾驰而至。

  “寿王妃,陛下急召。”

  别说杨玉瑶,就连玉奴自己都大为惊愕,可圣命不容辞,她才答了一句要回去换衣裳,那内侍却摇头说陛下急等。无奈之下,她只能吩咐牛车改道前往兴庆宫。而远望她这一行人远去,杨玉瑶是又羡又妒,可她如今早已嫁为人妇,也唯有在心里腹诽为何这样的好运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玉真观中的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得知这一讯息时,玉奴的牛车早已前往了兴庆宫,两人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禁都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许多天来,皇子皇女全都没能够面见天颜,李隆基见过一次宁王,可时间也不长,玉真公主只是送了一封谒帖,并没有试图去劝慰兄长。而玉奴身为寿王妃这等儿媳的身份,天子为何要见她?会不会节外生枝?

  别人忧心忡忡,玉奴进了兴庆宫之后,也同样心中惴惴。可这一次,李隆基并不是在那些殿阁之中召见,而是在龙池旁边的五龙亭。她见内侍宫人们无不散在远处,竟是自己单身面圣,一时就更加紧张了,上前行礼起身之后,索性垂下眼睑只看着自己的脚下。

  李隆基儿媳众多,很多人甚至都没能记住长什么模样,玉奴还是因为那一手精湛的琵琶绝技,以及身为玉真公主的弟子,这才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时见她低垂着头不敢仰视,他就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用紧张,今日召你来,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琵琶。弹一首《春江花月夜》吧。”

  玉奴闻言愕然,可弹琵琶总比说话轻松,眼见得不远处一个内侍一溜小跑送了一具琵琶来,虽不是自己惯用的那把琵琶,也不是她向李隆基要来的那把逻沙檀琵琶,她却只是调了调弦就低头拨奏了起来。随着那熟悉的音色从指尖缓缓流转,她渐渐平静了下来,眼前仿佛是明月照大江,又仿佛是月影波光相映成趣,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而李隆基若有所思听了一阵子,突然一时兴之所至,突然抄起鼓槌,敲击起了原本就在身边的羯鼓。他本就是今日独奏无趣,原待召宁王来合奏解乏,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玉奴的那一手琵琶,如今在她的曲乐渲染下,他用羯鼓合奏之下,只觉得心情倏然阔朗,等到一曲完结之际,他突然开口说道:“可会凉州曲?”

  “学过一二。”

  “那就奏来听听”

  玉奴学凉州曲时,本就为那苍凉感动,甚至生出远赴河陇的心思,如今听得李隆基这一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骤然改变指法。春江花月夜本是舒缓抒情的文曲,而凉州曲却是雄浑壮阔,苍凉隽永,介于文曲武曲之中,其中悠远意境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一个箫音突然响起,应和其中时,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那一片草原大漠之中,一时手下越发流畅。

  李隆基原本并不擅长箫艺,而是长兄宁王最为擅长此技,故而他只是竭力应和片刻,就觉得那铮铮琵琶声自己有些跟不上了。他也不强求,丢下玉箫后,就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面前的儿媳杨氏。早年玉真公主曾经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但那时候形容尚小,尚未长开,而宫中有的是佳人美女,他也没在意,武惠妃替寿王求娶她的时候,他明白那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故而顺势就答应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玉奴在洛阳宫陶光园赏荷时的那一曲高山流水。

  梨园中有的是琵琶高手,譬如雷海青,便可以称得上是国手,而玉奴的技艺固然精湛,更令人称道的是每次演奏都仿佛全身心沉浸在其中的意境。都说技艺易得,境界难求,这样的年纪却有这样的造诣,也不知道投进去多少时间精力

  听得一时入迷的李隆基突然想到,寿王李瑁在音律上天分平平,而且玉奴成为寿王妃的这一年多,其后院竟是又多了两个庶子。平日里这等儿孙之事他定然不予置评,但此刻却觉得李瑁实在是暴殄天物。怪不得最初玉真公主对于这桩婚事自始至终就不那么愿意,换成他是父母,也定然不愿意自家如同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给那般不懂得珍惜的人糟蹋了

  等到这一曲再次终了,因为寄情于其中,玉奴微微有些气息不顺,但调息一会儿便恢复了过来。没有听到面前的天子开口说话,她不禁有些纳闷,抬头去瞧时却发现李隆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从来没有类似经历的她不禁有些纳闷,可下一刻,她却只听得李隆基开口问了一句。

  “你可会打马球?”

  此话一出,玉奴不禁更是不明所以。她生性不喜说谎,想了想就摇摇头道:“不会。只是当年和司马宗主以及师尊师伯去云州时,曾经看过军中几场激战。后来我回了长安,也有去看过几次马球联赛。”

  “朕倒是忘了,十八郎素来不喜马球搏杀,你也没什么机会观看这等激烈赛事。今日朕听了你两首曲子,也不能亏待了你,走吧,朕带你去看看马球场上的英豪”

  李隆基当年就是马球场上赫赫有名的高手,登基为帝后,更是在禁军之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健卒随自己打马球。闲暇时分,这就是他自娱的方式之一,而且得宠的嫔妃也往往会随从观战,为他呐喊助威。开元之初,来此最多的是赵丽妃皇甫德仪和刘才人,后来则是武惠妃独霸多年,所以这一次,当马球场上鏖战的精英们突然瞥见天子身侧赫然随侍着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子时,不禁为之愕然。

  宫中近来盛传关于武惠妃病倒的传闻,在这种时候,天子却带了别的女人来此观战,难道是另有新宠了?

  即便再好事的人,这等时候也不敢乱嚼舌头。可李隆基在场边那专属于天子的御座上坐定,众人上前参礼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偷瞥其身侧那个娇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而经管此地的韩庄刚刚上前见过礼,他认识的贵人自然比寻常人多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视线后,他立刻高声叫道:“来人,给寿王妃安设一席”

  是寿王妃?不是宫中那些妃嫔?

  这一声称呼也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瞠目结舌,等到李隆基亲自站起身,竟是打算下场较艺的时候,差点瞪出的眼珠子更是不计其数。往日有嫔妃在侧助阵的时候,李隆基总是格外勇猛,而今天随行的是寿王妃,天子怎的也这般好兴致?至于在宫中内侍里头也算有头有脸的韩庄,看到李隆基欣然下场上马的时候,心里的惊疑和猜测就更多了。

  李隆基让人去玉真观宣召寿王妃杨氏,却并没有听闻召寿王李瑁,而且和前些日子一样,不踏进金花斋半步,如此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

  对于马球赛,玉奴原本并没有多少兴趣,可随着天子下场,万岁万胜之声不绝于耳,她渐渐给那气氛感染得稍稍收起了正在走神的心思。眼见得那一袭身穿常服的身影一骑突出追着那空中的马球扬杆下击,她不禁霍然起身,目光追着那马球的轨迹看去,当发现马球准确无误地穿过球洞之际,她不禁欣喜万分,握了握拳头叫出了声。

  “好球”

  尽管她这声音不算大,场中激战的众人不可能听见,可她这高兴的模样,身边那些内侍宫人谁人看不出来?韩庄亲自送了鲜果上前,有意和玉奴搭话,得知其是出城送了杜士仪回玉真观后,就被李隆基召见到了五龙亭,如今更是随侍到了此处,他不禁在心中寻思了起来。

  莫非天子是打算冷遇武惠妃和李瑁一阵子,然后看看谁人会因此冷待那对母子,由是看看宫中人情冷暖?若真是如此,他要不要设法给武惠妃带个信?

  这一场马球打了整整两刻钟多,李隆基所在的一队以大获全胜告终。酣畅淋漓出了一场大汗的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接过内侍拧上来的软巾擦了脸,这才笑看着玉奴问道:“如何?”

  “果然精彩”这样激烈的碰撞,又是这样炎热的天气,玉奴早已双颊生红晕,却没有那么多媚上的颂圣之语。话出口之后,她终究还是担心李隆基觉得自己太敷衍,于是又加了一句,“我不太懂马球,只觉得场中球手皆英豪,陛下更是雄姿英发。”

  “你倒是会夸人。”李隆基微微一笑,继而就对韩庄吩咐道,“时候不早,你亲自护送寿王妃回去吧。”

  韩庄连忙答应一声,可心思细腻的他转念一想,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送王妃回寿王宅,还是……”

  “当然是玉真观。”玉奴抢着答了一句,又生怕李隆基阻止,她便立刻揉了揉太阳穴,“刚刚太兴奋了,忘了我还在养病呢,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头晕。陛下,我先告退了。”

  见玉奴仿佛生怕被人拆穿似的,行礼之后溜得飞快,李隆基先是为之愕然,随即不禁哑然失笑。而他那捋须微笑的样子看在别人眼中,自是有千千万万种解释。就在这一天晚上,已经不知道失眠了几个昼夜的武惠妃终于得到了从外头捎进来的第一个消息。尽管李瑛和李瑶李琚都保住了一条命,这让她咬牙切齿,可他们终究已经被废为庶人,她也勉强能为之释怀。而李隆基单独召见玉奴的举动,她却并没有能够高兴起来。

  “十八郎真是给我宠坏了,我费尽心思给他娶来的王妃,他却不放在心上,就连陛下都要给三分薄面的儿媳,放眼王妃中还有谁?”

  瑶光见武惠妃蜡黄的脸上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焦躁,知道这些天的软禁以及鬼影重重让武惠妃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她自己也同样处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可这会儿还得尽力压下:“可既然有人肯传递消息,说明宫中人看到陛下对寿王妃如此不同,都觉得惠妃不久便会东山再起。”

  “事到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你让捎信的人替我传个讯息给李林甫,想必他知道了今天的事,那他也该履行承诺了。太子已废,东宫虚悬,这时候他还不出马,更待何时?”

  等到瑶光匆匆出去传讯,武惠妃无意识地抓着身侧的凭几,心里却空空落落无处凭依。李瑛三人已经被废流放,可她却还没得到一个准信,李隆基召见玉奴也许对宫中内外的人是个讯息,可是否就是他释放的真正信号?退一万步说,哪怕她真的死了,若能成全儿子,她也至少能甘心瞑目

  当李林甫得到拐弯抹角送来的这个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此次杜士仪等五镇节帅回来,他一直告病在家没露面。一方面是不想以这种心神不宁的情况下和杜士仪照面,另一方面则是想继续试探天子的心意。果然,就和当年姚崇重病之下天子却依旧不解其相位一样,他这一病,李隆基果然也压根没提让他解职的事,而牛仙客的事务之才也在这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中书门下那么多政务,牛仙客竟然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

  可如果再这样下去,若演变成牛仙客一人独相的局面,他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因此,得知天子昨日召见寿王妃,听了琵琶曲后,竟然又带着人去马球场打了一场马球,李林甫立刻在闭门多日之后打开了李家大门。在回到中书省后的第一件事,他便亲自操刀上书,主旨只有一件事——东宫虚悬,请求早立储君,以安天下

  和武惠妃不同,李林甫已经体会到,李隆基恐怕根本就没打算立寿王为储君。既然如此,如果天子已经另有人选,那么他日后就会作为一个坚定的反太子党,替李隆基时时刻刻拿眼睛盯着太子,如此就能让天子彻底逍遥安闲这是他闭门多日之后,思索出来的唯一心得。

  他继续为宰相的意义,恐怕便在于如此当然,如果能够让天子继续高枕无忧,他这个宰相就能长长久久得当下去。现在的李隆基,早已不是开元初年事必躬亲的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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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三章 世态炎凉,经略四镇

  由朔方到龟兹镇的数千里,来稹满心悲凉,可即便日夜兼程赶路,他仍然用了十余日方才抵达。当一路奔进安西都护府,在殡堂中见到的却只是冰冷的灵柩时,他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即放声痛哭了起来。而他的母亲好容易盼到了儿子归来,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也是泪如泉涌,弟妹们亦然,一时整个殡堂哀声四起,就连前来帮忙办理丧事的属官们也不禁各自暗叹。

  因为杜士仪和来稹的一同举荐,再加上自己也竭力表现,封常清之前被来曜辟署为巡官,可上任不到两年便遭逢幕主过世,除却来家人最伤心之外,封常清也同样是心中悲凉。如今西域突骑施内乱之兆已经很明显了,故而朝中对于来曜去世的反应也相当快,新的任命已经抵达了龟兹镇,却是以北庭节度使盖嘉运兼领安西副都护,碛西节度使。一朝天子一朝臣,盖嘉运乃是彻头彻尾的武将,对于属官武将动辄呵斥,幕府本没有几个像样士人。

  而作为来曜旧幕府的众官,就没有一个被留任的,上上下下全都为之心灰意冷

  即便如此,封常清还是打起精神帮着来稹奔前走后。来稹以孝子的身份打理完丧事,预备扶柩回那州的前夜,却是单独见了封常清。得知新任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对父亲幕府众人的恶劣态度,他忍不住英眉倒竖,随即颓然叹了一口

  “常清,如今阿爷已经不在了,我虽有心相助,可却已经力不从心。我现在才算是明白,能和杜大帅那样沿用前任节帅旧人,托以腹心有多难得我这几日也因为料理丧事忙昏了头,如今虽已夤夜,你陪我去一趟各位幕府官处,容我亲自致谢。”

  封常清回到龟兹镇进入安西都护府,事来曜为幕主,也曾经听人说过从前的来稹——无非是恃才傲物,脾气急躁,有时候不能容人——他在朔方和来稹只打过一次交道,对此印象不深,可如今来稹回来,赫然是另一幅光景,他不禁对其在杜士仪幕府的经历大生好奇。陪着来稹前往四处拜谢,见那些跟随来曜多年的幕府旧人提到旧主时,或泣不成声,或悲叹其早逝,或对来稹期许极高,他就更佩服这位已故节帅之子在临走前夜的这番补救了。

  最让他心中悸动的是,对于辅佐父亲时间最长的两位节度判官,来稹行了大礼拜谢,继而更是出口承诺道:“二位相佐阿爷的情分,我身为人子,感激不尽。如若二位来日选官,能够各遂心愿,自是最好。倘若朝中诸公不能用人才,他日我有幸能够继承父亲衣钵,定然不会让二位就此蹉跎”

  来II说这番话时,雄心壮志溢于言表,那两位节度判官从前也知道这位节度公子有大志,可如今听到这番表白,仍不免心中感动。即便并不看好来稹能在十年二十年中达到其父的高度,而他们也恐怕等不了这么多年,可这样的表态仍然令他们为之动容。

  等到拜访完诸人,重新回到了那座已经不属于自己和家人的安西都护府中,来稹坐下之后,摩挲着父亲那张熟悉的大案,因为无数昼夜而被打磨得圆润光滑无比的凭几,以及那些镇纸笔洗等物时,他忍不住眼露水光,好一阵子方才抬头看着封常清。

  “常清,如今杜大帅节度朔方,已然令行禁止,再无人敢阳奉阴违。如果你觉得在这里苦熬岁月无所作为,不妨去朔方,想来杜大帅应会好好安置你。”

  “多谢公子,但我已得伊州王使君之邀,打算前往伊州。”

  封常清摇了摇头,继而想起奉命赶往庭州去见盖嘉运的杜黯之。比起他来,杜黯之一个外乡人,孤零零一个在安西都护府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至于他,虽说伊州刺史王翰没办法辟署他为官,但至少会重视他,用他的建言,相形之下,他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来稹也听说过伊州刺史王翰乃是杜士仪的旧友,当下放下心来。等到次日清早,他和母亲以及其他弟妹扶柩出了安西都护府,打算踏上远途回乡之路时,遥望这座曾经留下自己多年岁月的都护府,他只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随即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去。而众多送行的人中,惋惜叹气者不少,但啧啧称奇者更多。

  在封常清身后不远处,就有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偏将对左右说道:“来大帅起自卒伍,却因为一次次实打实的战功而屡次升迁,最终节度安西四镇,先后官拜鸿胪卿,右领军大将军,可以说是吾辈楷模只可惜来大帅这一去,我等被盖大帅视若敝屣,恐怕下场比幕府众官好不到哪去。”

  封常清闻声转头,见说话的那偏将仪容俊伟,身量高大,登时认出那是高仙芝。高仙芝弱冠从军,才二十余岁便已经官拜游击将军,曾经从来曜征讨突骑施苏禄可汗,因功擢偏将,乃是军中新贵,素来眼高于顶。可如今盖嘉运上任,人还没到龟兹镇来,可几次手令却对安西诸将嗤之以鼻,也难怪连一贯极其自负的高仙芝都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和对方说不上相熟,故而只瞅了一眼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居处收拾起了行李。

  虽然就这样离开很可惜,但盖嘉运这种人即便将来功劳赫赫,也不值得恪尽忠诚地追随侍奉

  当杜黯之见过盖嘉运风尘仆仆赶回龟兹镇时,却和来稹以及封常清都错过了。从前他几任为官,全都是在杜士仪安排好的地方,纵有繁难,可因为有人可以求助,总能够顺利过关。即便上任西域,因为杜士仪辟署了来稹,来曜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淡到后来的亲近,而封常清入来曜幕,也让他多了个可以谈天说地的友人。可现如今放眼偌大的西域,他竟只剩下孤身一人,那种看不到前途和希望的感觉让他倍觉心灰意冷。

  这天晚上,黑丝绒一般的夜空星光正好,妻子元氏沉沉睡下后,睡不着的杜黯之便悄悄起身,独自一人来到院中,突然拿起灌满了西域葡萄酒的酒葫芦,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尽管美酒醇香,可他的心里却不无憋闷。

  当初杜士仪让他到西域来,尽管并未明示,可他隐约觉得,杜士仪应该在准备前来西域上任,可一转眼杜士仪便转任朔方,而如今来曜身故,他因受来曜遗命,去庭州见了继任的盖嘉运一面,可这一面却让他对其印象糟糕得很。

  来曜在西域这些年精心撰写了军事地理等十余卷手稿,让他赠给下一任安西副大都护兼碛西节度使,可盖嘉运却看都不看直接丢了回来,声称自己镇守北庭都护府多年,用不上来曜指手画脚。对于已故之人尚且如此不敬,更不用说其他安西文武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种时候,杜黯之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不禁有些意外。他前来安西总共只带了十几个家人,其中妻子元氏家人五六个,自己在多年任上收揽的仆从五六个,还有两个则是堂兄杜士仪送给他的人,他依照吩咐用了人当门房。很快,他就见到其中一个门房从外头进来,行过礼后便压低了声音道:“阿郎,是朔方杜大帅派了人来

  杜黯之听到这消息,登时喜出望外,连忙吩咐请进来。等到来者进了院子,他见对方衣衫洁净,看上去并不似是一路紧赶慢赶来到龟兹镇的,不禁平生狐疑,而对方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这种疑虑。

  “二十一郎君,我是随之前来公子前来龟兹镇奔丧的,因二十一郎君前去庭州,我生怕错过,就索性在此等候了,今夜方才特意前来。”

  杜黯之见对方呈上了信物,这才释然:“原来如此,阿兄可有什么吩咐?”

  “杜大帅说,听闻盖大帅原本镇守北庭,为人素来自高自大,又自恃战功累累,未必会把安西文武放在眼里。郎君在此地任官,恐怕比从前艰难十倍,建议郎君不妨结交一些武将。”来者是虎牙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信心腹,替杜士仪带的是口信,此刻顿了一顿,方才流利地往下说道,“从前来大帅之子从事于杜大帅幕府,因而这种事做来,若让来大帅察觉,不免不美,如今盖大帅既然借口突骑施战事最为要紧,不得分身来龟兹,正是郎君结交人的时候。”

  “好,我知道了”杜黯之最担心的不是冷遇,而是无所作为,这时候立刻打起了精神,“四镇武将如今确实人心浮动,我会尽力而为。”

  “杜大帅还说,偏裨别将,尽可入手。封常清当初曾经提过一将高仙芝,郎君可试着结交一二。”

  杜黯之根本不知道封常清压根没对杜士仪提起过高仙芝这个人,此刻闻言立刻心领神会地点头道:“高仙芝少年得志,来大帅对其颇为器重,如今盖大帅却如此倨傲冷待,他必然会心生怨言。你回复阿兄,我会从高仙芝开始,设法接触四镇诸将,让他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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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四章 三部使臣,各怀雄心

  突骑施的那场变局来得比预料中更快。苏禄可汗当年也曾经是明主,突骑施作为西突厥十姓之一,在他手中扬光大,不但占据了碎叶城,而且全盛时期,把所谓西突厥十姓可汗压得完全一点声息也没有。他的三位妻子分别是十姓可汗阿史那怀道之女,大唐册封交河公主,以及吐蕃公主和突厥公主。通过这样的三桩婚姻,他在大唐、吐蕃、突厥三国之中游刃有余,使得整个突骑施雄踞西域,乃是安西四镇节度使和北庭节度使的心腹大患。

  而就是苏禄可汗这样一个年轻时但凡征战所得,全都会公允分给部下,使得人人归心的英主,老迈昏庸之后却比毗伽可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非但将自己心爱的几个儿子全都立为叶护,而且节俭的习惯也丢到了九霄云外,奢侈炫耀无所不用其极,征战所得也全部据为己有。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一场大病,他不但瘫痪在床,而且右手蜷曲再也不能恢复正常,上不得马拿不得刀,身为可汗的威望丧失殆尽。

  苏禄原本就不是突骑施王室成员,而是前一任突骑施可汗的部将,出身黑姓的他窃据可汗之位,黄姓一直都耿耿于怀。如今他既是落得如此境地,出身黄姓的莫贺达于立刻揭竿而起,一举杀了苏禄。结果,原本与莫贺达于同谋铲除苏禄的都摩度见其抢先,登时为之大怒,立刻拥立了苏禄的一个儿子为吐火仙可汗,一时之间两方对峙,突骑施内战连场,烽火蔓延之快,让安西北庭全都受到了波及。

  杜士仪随手将伊州王翰的这封信丢在了案头,暗想而李隆基在面对突骑施这样一个强敌陡然内讧之后,却并没有执著于什么正统,而是立刻命盖嘉运支持篡位谋逆的莫贺达于,兵锋直指都摩度和吐火仙可汗。这种偏向确实无可厚非,甚至可说高明精准。

  吐火仙可汗身为苏禄之子,原本就拥有了相应的大义名分,而且如今还占据了碎叶城,如果再有大唐的支持,平复局势就会事半功倍,而一个强大的突骑施,毫无疑问并不是大唐愿意看到的。而支持了莫贺达于,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苏禄出自黑姓,原本就并非突骑施可汗的正统,大唐出兵是志在帮助突骑施恢复正统。连场大战一打,昔日雄踞西域让大唐突厥吐蕃全都不得不忌惮的突骑施,恐怕就会成为昨日黄花了。

  李隆基纵使倦政,听不进谏言,可还远未完全昏聩而盖嘉运即便骄悍,但勇武却绝非言过其实。

  “大帅”

  随着外头一声呼唤,杜士仪听出是龙泉的声音,当即出声问道:“何事?”

  “有陇右战报”

  “呈进来”

  叶天果和来砀全都注意到,杜士仪刚刚看了一封私信后,就突然心不在焉,如今方才陡然回神。尽管他们一直在灵武堂随侍,可大多数文牍固然不避他们,有些东西他们却看得到摸不着,完全不知情。此刻见龙泉推门进来,想到吴天启匆匆回京,换了这样一个比他们还年轻的少年当杜士仪的心腹从者,已经忍不住试探过龙泉一回的来砀不禁有些牙齿痒痒的。

  这看似瘦弱不禁风的小子,力气竟然那么大,那一次害他差点丢了大脸

  龙泉却仿佛没察觉到来砀和叶天果的目光,径直上前呈上战报,随即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地默立在那儿。

  尽管早已不是陇右节度使了,但对于倾注了自己不少心血的陇右,再加上南霁云如今乃是鄯州临洮军正将,如今吐蕃和大唐复又成为了敌国,杜士仪一直对那边的情形极其关心。此时此刻,他接过战报后匆匆一览,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杜希望终究还是亲自将兵,一举夺下了盐泉桥,而且正如他当初和王忠嗣所言,在盐泉桥侧筑城,打算以此作为节点防御吐蕃。主意是好的,可一看到杜希望随行兵马竟只有五千余人,杜士仪着实感到心中不安。

  要知道,大唐和吐蕃交战,胜败皆有,但总体上还是占据了优势。可是,吐蕃的一招大杀器就是,凭借优势兵力以多打少。当初大非川之败,地利人和固然是重要的因素,可吐蕃动用的兵马是四十万,远胜过唐军的五万人马如果把整个大唐的各地边军加在一块,和吐蕃论人多人少,恐怕会胜过不止一筹,但吐蕃要面对的,大多数时候仅仅是河西陇右再加上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所部兵马,于是常常都可以利用以多打少的优势。

  尽管大唐并不乏以少打多的名将,比如当年王忠嗣凭借区区数百兵马冲击高达数万的吐蕃赞普本阵就是一例,但以少胜多本来就是非常规,而且是一种极其冒险的战术,指望每次都能成功并不现实。只有在战略上不利的时候,才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在战术层面取胜。

  “杜希望这一战若胜,盐泉城能够为抗击吐蕃的桥头堡,可若是这一战败了,一世英名尽皆付诸流水不算,而且还会牵动整个战局”

  自言自语说了这么一句,杜士仪不禁紧紧捏住了信笺。未知这一次,南霁云是留守鄯州,还是跟随杜希望征战?

  屏退了龙泉后,杜士仪不得不收回了对陇右以及西域战局的关注。现如今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应付,那就是即将抵达灵州的回纥、葛逻禄以及拔悉密三部的使臣。八月天子千秋节已经近在眉睫,因为三部附庸突厥多年,如今再次表示臣服,李隆基对此颇为重视,竟是吩咐他带领三部使臣于千秋节往长安朝觐。在如今安西北庭被突骑施缠住,河陇剑南正在和吐蕃鏖战,就连幽州也要应对不时抬头的契丹兵马之际,也就是他这个朔方节度使比较闲了。

  但这种清闲也就是现在,倘若日后真的要对突厥动兵,他就有得是忙了

  当三部使臣一同抵达了灵州灵武城之后,负责接待的王昌龄先行带着他们往驿馆安置,只说杜士仪会在预备停当之后与他们一起上路,却绝口不提会见的事。此次的三部使者在本族中全都地位颇高,对这样的待遇自然都颇为不满,当即就有人不满地提出了抗议,可王昌龄并不恼火,而是哂然一笑道:“朔方经略军在即,大帅抽不开身。如若各位真的要见,不妨跟我移步前往演武场一观如何?”

  朔方乃是北面要镇,使臣们一路前来,无不都在试图窥探朔方军中虚实,明知道杜士仪此举很可能是示威,可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么一个机会,当即全都一口答应了下来。等到跟着王昌龄来到演武场,眼见偌大的演武场上黑压压的兵马一眼望不到头,整齐的军袍甲胄,喧天的喊杀声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犹如潮水一般往他们耳畔席卷而来,每一个人都为之遽然色变。

  突厥也好,回纥拔悉密葛逻禄三部也好,全都没有这种校阅演习,需要打仗的时候,牙帐下头的各大部族出兵马随同征战也就行了,服色不一,兵器各异,就连战斗力也各有高低。可他们胜在全民皆兵,常常能凑出一支号称一二十万的雄兵来。所以,此刻依稀听到那演练的军阵赫然有些令行禁止的意味,纵使知道是做给他们看的,三方使者忍不住都在和各自的随从低声交谈。

  而王昌龄旁观着这一幕,等到演武场中告一段落之后,就把他们引上了旁观演练的高台,距离杜士仪还有至少五十步远的距离。而随着一阵战鼓声,他们就只见数十骑人疾驰而出,继而便只见长剑出鞘,那剑身迎着阳光,闪现出一道道剑光,赫然炫目已极。

  这是正宗公冶绝亲传,但只是纯粹的剑术炫技,在战阵冲杀的时候效果未必那么好,可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使臣被剑光晃得睁不开眼,有人竭力不动声色,也有人心中骇然,更有人眯着眼睛竭力捕捉那些剑光的轨迹。当这剑光告一段落,紧跟着便是真正的剑术搏杀之际,他们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飞快评判着这些人的实力。

  公孙大娘和岳五娘的剑术更多的是花巧和优美,而公冶绝和裴果这一脉则是更注重战阵搏杀。即便没可能让整个军中全都学会精髓,可多上三两招杀手锏,再加上今日出战的这一批人全都刻意训练得整齐划一,一眼看去煞是齐整,叫人瞠目结舌。

  杜士仪并不打算让人看够了,须臾就换成了弓马。因为如今马匹不比当年那般短缺,人仰马翻的时候不在少数,当杜士仪示意王昌龄将三部使臣都带到面前的时候,他就只见这些异族汉子的眼中多了几分凝重。这时候,他方才微微笑道:“各位来得实在是不巧,正逢朔方经略军,故而我只能在此接见诸位。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能够想到在陛下千秋节朝觐,你们三部的忠诚,陛下必定会为之大悦”

  在此之前,杜士仪从罗盈和岳五娘传来的讯息得知,回纥、葛逻禄和拔悉密三部已经秘密结盟,其中,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正是盟。所以,他此刻故意把回纥放在了最前头,果然就只见拔悉密使臣露出了不悦的表情。他假作不知,照旧和这三位出身尊贵的使者谈笑风生,然则话题却始终在骨力裴罗身上打转。

  回纥这次派往长安的使者乃是骨力裴罗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吐迷突,年纪只比骨力裴罗小两岁,领军冲杀是一把好手,但在大局上就稍有不如。所以,他并没有立刻听出杜士仪的弦外之音,反而因为兄长受人重视,而生出了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没有注意到别人的反应。

  于是,原本接见三部使臣的机会,却变成了杜士仪和吐迷突两人的闲话家常。葛逻禄使臣,也是葛逻禄酋长的妻兄吉尔查伊年纪较大,城府深沉,只当没事人似的。而拔悉密的使臣,阿史那施的堂弟阿史那仲律,就没有那样的耐性了。他强耐着性子等着杜士仪转向自己,现完全没有这样的迹象后,他便突然咳嗽了一声。

  正值下头告一段落,杜士仪就仿佛没听到这咳嗽声似的,突然霍然站起笑道:“既是今日有了结果,三位使者都在现场,就不妨近观我大唐朔方的勇士”

  杜士仪既然手头有钱,对于麾下的将卒兵马自然阔绰大方。居前者,或赐马匹,或赏绢帛,当然也有拿江南或川中出产的上好茶叶当成奖赏颁赐的——横竖这年头茶叶已经成为了塞外流通的准货币,没有谁觉得这东西太过风雅不值当。眼看一个个人笑容满面地谢恩退下,三部使臣对于朔方的富庶也有了个初步的印象,可他们也只敢暗地垂涎欲滴,并不敢真的生出过分的妄想来。

  如今的突厥就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正打算齐心协力将这头病虎彻底打死,瓜分其血肉甚至骨头,怎么敢对正强盛一时的大唐打主意?

  “三位使者远来辛苦了,今天又陪着我观看经略军演练,劳神劳力,这就先回去吧。驿馆之中如有什么东西不齐备,只管明说。奇骏乃是朔方节度判官,刚刚领你们来的少伯随我回去还有事要办,你们就跟着奇骏回驿馆吧。

  吐迷突三人才刚刚和王昌龄混熟了一些,杜士仪就突然把人换成了张兴,这顿时叫原本就心中不满的拔悉密使臣阿史那仲律更不痛快了。可他强压着火气从演武场出来,却只见张兴犹如熟人似的用突厥语和吐迷突闲话家常,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莫非这位判官和回纥的使臣早就相识?”

  张兴早就知道,杜士仪让自己送这些人回驿馆,正是为了在火上继续浇一桶油,故而在瞥了阿史那仲律一眼后,便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在千秋节到长安朝觐陛下之事,原本就是回纥之前派了使者来,在西受降城和我亲自商谈的,故而我虽和此次使者不相熟,可见了总觉得亲切。对了,敢问上一次的使者失涅于如今可还好?”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也好,如今这位节度判官张兴也好,对自己全都极其热络亲切,吐迷突自然得意,因此,张兴提到上次的使者,他一时失察,便脱口而出道:“我兄长自然好得很。”

  回到灵州之后,因为打探到回纥并没有一个所谓失涅于的贵族,张兴也曾思量过那位看上去气魄谈吐均不凡的回纥使者究竟是什么身份。如今,吐迷突这顺口一句话,他登时心中一动,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前一次那位使者竟然是贵使的兄长?我记得贵使乃是回纥俟斤的嫡亲弟弟,莫不成还有别的兄长在?”

  吐迷突一句话出口就意识到坏了,他并不单单是直肠子,只是大局观略逊兄长而已,否则也不会担当此次的使者。毕竟,长安距离回纥数千里之遥,骨力裴罗能够离开牙帐到西受降城,那是因为一来一回顶多不过耽搁一个月,而且最初的意向得彼此试探交流,而这一次极可能要耗上两个月甚至更久,骨力裴罗哪敢轻易离开回纥?他只是被杜士仪的看重和张兴的热络给带得一时犯了迷糊,此刻连忙试图补救。

  “阿父当年在时曾经还有几个兄弟,所以我的堂兄弟很不少。失涅于是我兄长极其信赖的人,只是素来很少参与征战,外人知道的不多。”

  “原来如此。”张兴笑了笑,却也并不再多问了。可即便是他这样的态度,仍然让阿史那仲律心生忌恨。一旁的葛逻禄使臣吉尔查伊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明白此乃杜士仪的分化之计。可三部会盟固然不假,彼此之间也是明枪暗箭不断,他无心去提醒另外两个人。

  回纥属于铁勒族姓,葛逻禄和拔悉密则是属于突厥。如今拔悉密因为吞并了众多小部落,而且其监国吐屯阿史那施颇有自立之意,部族贵族乐得支持,所以在三部之中实力最强。而葛逻禄分为左厢右厢,势力甚至远至西域,可也正因为势力范围跨度太大,葛逻禄左厢大多数时候时叛时附突厥,而葛逻禄右厢则是和突骑施拉锯。吉尔查伊所侍奉的葛逻禄酋长,乃是炽俟部之主,名为葛逻禄共主,但葛逻禄三部之外的另外两部,踏实力部和谋落部对酋长的号令素来阳奉阴违。至于回纥,虽崛起极,可因为是吞并铁勒其他族姓方才有如今的声势,真正的势力尚弱。

  所以,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要当盟,葛逻禄根本无所谓。而如今杜士仪又对回纥另眼看待,吉尔查伊就更加乐得作壁上观了。于是,等到回了驿馆,张兴分别给他们安排了院子后告辞离去,他就只见阿史那仲律立刻开始对吐迷突冷嘲热讽,立刻假惺惺地拉起了偏架。

  当这样的消息传回了灵州都督府杜士仪耳中时,他不禁对左右笑道:“所以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虽说是同盟,实则同床异梦,只是因为共同的利益捏合在一起,故而,有些手段自然可以试一试,免得他们到了长安给我惹麻烦。”

  “不过,我试探过那个吐迷突,他既是脱口而出说那失涅于是其兄长,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次我见的十有八九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本人。”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几分遗憾,“我那时候见其谈吐不凡,气势雄奇,可打探之后却又现其人极其谨慎,这就应该更加仔细一点的。”

  “现他是骨力裴罗又如何,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人扣下,抑或是一刀杀了。”杜士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但对骨力裴罗的胆色评价又高了一层,“如今的回纥还是三部之中最弱小的,日后如何还未必可知。当年王君鼍倒是曾经因为私怨而害得回纥酋长承宗直接死在了岭南,可结果如何?他自己就死在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的手里,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在突厥未灭的情况下,如今不宜撕破脸。”

  杜士仪的这种说法,来圣严也好,李俭也好,乃至于王昌龄等从属,个个都觉得颇为赞同。正在这时候,灵武堂外传来了一阵争执声。众人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全都分辨出了仆固怀恩的声音。

  “我从前出入灵武堂只需通报一声即可,你又是谁,缘何敢拦我?”

  这些日子仆固怀恩奉命领蕃兵回夏州省亲,这也是杜士仪对他的优待,故而龙泉新到,对人并不熟悉。听到外间起了争执,杜士仪当即吩咐来砀到外头把两人带进来。等到仆固怀恩和龙泉一前一后进来,他便沉下脸道:“灵武堂前何等重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如此高声?”

  “大帅,是他不肯通报……”仆固怀恩不服气地辩解了一句,见杜士仪盯着自己,他不禁有些气馁地低下了头,“我也有错,我不曾通名……”

  “这就对了,你身为朔方节度兵马使,自有出入灵武堂的资格,可你急急躁躁只对龙泉说你只需通报即可进入,却又不通名,他拦阻你也是应当的。”说到这里,杜士仪看了一眼龙泉,见其身侧佩剑并未动过,当即微微颔道,“龙泉,仆固怀恩乃是朔方重将,日后出入此地,你只需通报,无需拦他。”

  龙泉连忙行礼应下,又向仆固怀恩一躬。他之前甚是冷峻,如今却显得谦和有礼,兼且又年少,仆固怀恩就不大好继续追究下去,见人恭恭敬敬退出门去,他便忍不住嘀咕道:“我往常一怒起来,少有人能敢和我对峙,这少年郎好生胆大”

  “来砀上次都被他给掀了一个跟斗,你可别小看他,一身艺业端的不凡。”来圣严笑语了一句,见来砀瞠目结舌,显然还不知道那点丑事全都给自己知道了,他不禁哑然失笑,“大帅身边真是人才济济,前有吴天启滴水不漏,如今又有这龙泉不畏大将。”

  “他是孤儿,曾和其他三人于我一友人门下学剑,若不是朝中法度,我也学幽州张大帅收为义儿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众人无不动容,他知道自己略微抬一抬龙泉四人的身份,能够让众人进出灵武堂之际不会过于随便,当即就词锋一转道,“好了,继续说正事。我此行长安,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虽则突骑施以及吐蕃的战火理应烧不到这里,而突厥登利可汗和右杀伊勒啜也未必会立时三刻打起来,但仍需防患于未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方才补充道:“此次又要劳动老将军权总留后事,替我坐镇灵州,子严和奇骏相佐少伯,你跟我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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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零五章 三蕃朝千秋

  河陇吐蕃激战正酣,安西北庭正忙着给突骑施的内乱添火,幽州和平卢依旧对契丹的反扑虎视眈眈,而在朔方,杜士仪已经带着回纥、葛逻禄、拔悉密的三部使臣,踏上了前往长安恭贺李隆基千秋节的旅程。前年他送了一面别出心裁的千秋镜,由是让李隆基另外设镜阁供奉这所谓的太上金镜,差点就因此而蠲免了朔方的赋税,而今年他又促成了回纥三部的朝贡,有些人早已在背后议论,当年铁骨铮铮的杜十九,如今也变成趋附君王之徒了。

  杜士仪对此却毫不在意。从前他打出名声,是为了不出名就没办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如今他官高爵显,对于名声早已没那么在乎了。

  这一路和杜士仪前一次急匆匆回去述职不同,节度仪仗俱全。一路树节,六纛开路,沿途所有驿站全都腾出最好的房间,让第一次走这条驿路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全都对大唐的富庶惊叹不已。

  驿路上三十里一驿,但凡通衢大道上的上驿,专供来往官员以及番邦使节住宿,富丽堂皇,环境清幽,他们目不暇接,禁不住浮想联翩大唐的帝都长安又会是怎样光景。而且,即便杜士仪为防扰民不进城池,可他毕竟身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不少关内道州县主官都会闻风前来拜见,若非杜士仪留足了路上的时间,到最后于脆令牙兵打前站,吩咐各州县不用理会他过境,否则就几乎不用走了。

  一行人最终抵达西京长安,已经是八月初一。八月初五便是千秋节,自从开元十七年,这一天正式成为了大唐的节日之一,天下各州县官员敬献千秋镜就成为了一个惯例。最初只是一面铜镜而已,倒也不花费什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下头官员有的在镜子上动脑筋,有的则想方设法献上其他的礼物,试图博得天子青睐,尤其是州府这一层级,往往都会派长史司马这些上佐前来贺寿献礼,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断,甚至使得两京物价为之腾贵,不逊科举。

  而较之州府,各镇节度使的排场又要更大一倍,多数都是委派亲信的节度判官前来贺寿。而这一年亲自前来的,则只有奉诏领回纥等三部入觐的杜士仪一位。按照历来的规矩,节度使入朝未见则不入私第,杜士仪此次带的还有使臣,因此黄昏抵达之后,先在长安之外的城东驿停留奏报,暂不进城。驿站上下本以为恐怕要明日一早方才会正式入宫觐见,却不料在城门关闭之前,一行人便风驰电掣地抵达了驿馆。

  为的是中官林招隐,他在宫中算是极富盛名的,从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驿馆立时有人飞报杜士仪。等到两人一打照面,杜士仪宛若熟人似的和林招隐打过招呼,旁人退下后,他便隐晦表示有朔方土产相赠。

  林招隐往日奉诏去见各州县官员,收礼素来收到手软,杜士仪简在帝心,还曾经整死了牛仙童,却对自己如此,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当即态度更热络三分。于是,等入了长安城,进了兴庆宫,身边没了外人,杜士仪一问天子情形,他自不吝提点。

  “千秋节在即,大家原本心绪很好,可连日边疆有警,大家不免操心了些,所以精神有些倦怠。好在,四处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说到这里,林招隐便看着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说,杜大帅真是慧眼识人。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呈报,说是他率兵五千人筑成盐泉城,不料吐蕃三万兵马突然兵临城下,危急时刻,鄯州临洮军正将南霁云身先士卒,亲率精兵一千余人突入敌阵,使得敌军溃乱,杜希望紧跟着率兵蹑上去追杀,一时大胜,吐蕃闻风丧胆,不敢再犯,故而他遣使报捷请功。”

  听到这个消息,杜士仪原本还担心夺下盐泉桥之后吐蕃兵马反扑,此刻顿时舒了一口大气,随即也不免赞叹杜希望不忌麾下建功,着实是个实诚人。再想到如此一来,南霁云算是真正奠定了其在陇右中的地位,他不禁更加为其高

  于是,他顺势笑道:“陇右这个胜仗一打,陛下便可安心了。”

  “正是。杜希望还奏称,将河州镇西军迁徙到盐泉城镇守,大家二话不说就准了。中书省赏赐陇右兵马的制书不日即将下,南霁云因功升左领军将军,这一步能跨过去,方才算是入了我大唐名将的行列”林招隐见杜士仪显然为之欣喜,这才清了清嗓子,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幽州张大帅将云州守捉使侯希逸调了去,那侯希逸也是大帅昔日部将,在张大帅手下的日子不那么好过啊”

  “林将军的意思是……”

  林招隐挑了挑眉,语带双关地说:“张大帅居功自傲,瞧不起别人,嫡系军将更是个个骄悍,侯希逸上了血书请调营州,这才刚刚得到允准。啧啧,张大帅屡破契丹,功劳赫赫是不假,可这容人雅量着实叫人不敢恭维。”

  张守畦功勋彪炳,深得天子之心,即便有自高自大的缺点,此前述职的时候还起过龃龉,但杜士仪也没太理会。可如今身为天子近臣的林招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而侯希逸当年曾经因为张说爱重取名,不久就受了王竣的责难,而后虽在奚王牙帐立下大功,却被闲置多年,还是他到云州之后将其招揽了过来。此后罗盈远赴漠北,南霁云调任陇右,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云州,又被张守畦横插一杠子调到麾下,可以说仕途多劫难。

  可是,侯希逸那所谓的血书请调平卢,也是他事先与其有所默契的。尽管自己不顺,可侯希逸留在平卢的家人却开拓了一条和契丹的商路,这些年来赚得盆满钵满,回平卢虽不能说是衣锦还乡,可也并不如别人看着那样愤懑狼狈

  可张守畦的所谓骄悍之名,到底是为什么会在京城如此流传?

  尽管南薰殿中曾经有皇子溅血,但时隔一年多,这里已经看不出任何当初那惨烈一幕的情形了。李隆基没有在兴庆殿,而是在这里接见杜士仪,在内臣们眼中,这自然是表示亲近。外官当中,除却中书令李林甫,就连侍中牛仙客都很少踏足这里。果然,在杜士仪见礼之后,兴致极好的李隆基便含笑说道:“朕本待明日召见,可思来想去,却还有话想要问你。没想到如今天色已晚,你且先去用了晚饭再来。林招隐,到时候直接把杜卿带去梨园。”

  杜士仪行前随便吃了点胡饼垫饥,此刻倒并不饥饿,可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没有故作客气。谁知道李隆基会留他多久?

  即便是在宫中用饭,也并没有琳琅满目多少道珍馐,在公务繁忙,吃上头却一定要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事就琢磨该怎么个吃法的杜士仪看来,也就是勉强可以果腹而已。当他填饱了肚子,跟着林招隐又来到了梨园,就只见天子正在欣赏一曲剑舞。领头的那女子身着戎装,容姿焕,但只见人若惊鸿剑光耀人,分明已经得到了公孙大娘的真传。而他这一驻足,一旁的林招隐便叹了一口气。

  “李十二娘算是少数得了公孙真传的弟子了,只可惜公孙那场大病后便撒手人寰,大家曾经扼腕叹息许久。”

  公孙大娘当年遍游北地,表演乐舞,何尝想困在区区皇宫之中?如今犹如困于浅滩的蛟龙遇到了瓢泼大雨,怎不承风飞去?

  杜士仪嘴里附和,心中却为公孙大娘感到高兴。等他来到了正凝神欣赏乐舞的李隆基面前,正值李十二娘一曲剑舞终结,下拜行礼,李隆基却没有抚掌赞叹,而是笑了笑说:“果然较之从前大有进益,然则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十二娘,你还需更加精益求精才是公孙剑舞,精气神无一可缺,尤其是那种纵横睥睨的威势,你还需得好好学学

  尽管李隆基如此挑剔,可李十二娘还是受宠若惊,慌忙再次拜谢后,方才带着其他舞姬一同退下了。这时候,李隆基方才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你当年琵琶曾是两京一绝,如今居于高位已久,旧时技艺是否生疏了?”

  李隆基不问朔方形势,军事内政,而是突然问什么琵琶,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但随即就开口说道:“臣如今心境不同,同一曲子,和当年弹奏起来却也截然不同。而且因为两任节帅,若再加上云州和代州的经历,掌兵的时候多,故而连春江花月夜这种舒缓的曲子,都能不知不觉弹出杀伐之音来。”

  大约是没料到杜士仪会如此回答,李隆基不禁为之大笑,随即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林招隐在身侧,这才问道:“杜卿,回纥三部叛离已久,如今却随你前来朝觐上贡,其中缘由,你可清楚?”

  “陛下,蕃夷之人,有利则附,无利则叛,如今前来朝贡,无非是为了四个字,有利可图。”杜士仪直言不讳地挑明此节,这才继续说道,“此次他们不跟着突厥使臣前来,而是径直到朔方请求在千秋节朝觐,无非是表明态度。如今突厥内乱,登利可汗并非什么明主,他们免不了会有扩张之心。可突厥和大唐议和之后,多年未曾有大战事,他们要图谋突厥,自然少不了要探明我大唐的态度。恕臣直言,他们此前就向臣提出过灭突厥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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