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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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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九十五章 杜氏幼麟

  
      三月的鄯城,恰可见麦田中一片绿油油长势喜人的青苗,忙碌的农人们耕作其间,大道上偶有车马行人经过,一片安宁的景象。

      当一行大约七八人勒马在一处路口停下的时候,为首的两人环顾左右,最终对视一笑。

      “一年多了,鄯城上下风气一肃,一圈转下来,就只听得你这鄯城令颇得百姓称赞,崔十一,治民有术啊”

      “那是自然,没见我连什么御史拾遗补阙郎官全不想当,宁可到这西北来?”崔俭玄嘿然一笑,神采飞扬地看着这一片农忙景象,眸子中流露出了难得的异彩,“之前我和十三娘回洛阳的时候,悄悄拐去登封,去了一趟嵩山草堂拜见卢师。你是没见那儿的情景,大家可是争相来围观,我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而后见到卢师,卢师问我志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我知道自己没有经世济国的本事,只要能够让一地百姓得安乐,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卢鸿,杜士仪不觉问道:“卢师如今年事渐高,身体还好吗?”

      “瞧着却还精神矍铄,健朗非常,只是眼睛虽当年医治过,现在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崔俭玄幼时不喜读书,跟着卢鸿却不由自主学了很多东西,对这位师长自是敬重备至。一想到如今他们这些从学于门下的弟子,如今都天各一方,他顿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你我之外,三师兄即将就任妫州刺史,大师兄还在代州开他的雁门书院,颜清臣也已经入仕为官,当年旧人,几乎都已经不在嵩山了。我们虽每岁问候,可终究不能侍奉左右。”

      杜士仪同样感伤,但他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笑道:“好了好了,要是卢师在这儿,必定又要责备你这小儿女之态并非侍奉身侧就是有心,卢师若非希望能够教出学以致用,爱民如子的弟子来,又何至于宁愿自己推拒入仕,只在草堂中教书育人?”

      嵩山的话题就此打住。不论如何,卢鸿的弟子们才俊辈出,这位号称嵩山真隐的隐者,早已是各方名士到河洛之后首选要去拜望的对象。其名也重,其才亦高,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老者,早已凭借师道尊严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人令侍从暂且远远散开,这才说起云州人马在突厥王帐覆雨翻云之事。尽管崔俭玄在一年多前就已经从怀仁令上离任了,可他在云州时就一直都是集议的核心之一,再加上又是自己的妹夫,所以杜士仪也没有瞒着他。

      果然,崔俭玄听完之后立时喜形于色,击节赞叹道:“好个岳五娘,真真是巾帼英豪,这样一来,突厥四分五裂,北面压力大为减轻,吐蕃又俯首称臣,契丹人几乎被张守畦打得四分五裂,这太平盛世又能延续几十年了”

      不是未卜先知的人,看到如今这四境一片大好的景象,无不会生出这样的认知。就连如今节度陇右的杜士仪,也不免会有这样的错觉。可是,他更清楚的是,吐蕃的臣服只是一时的,安西四镇和河陇这块肥肉,西南面的这个大敌无时不刻不心怀觊觎;而突厥的四分五裂,也给了昔日臣服于突厥的各大部族崛起的机会;至于契丹和奚人,也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就能够完全折服的,黑水白山那土地,终究不是大唐兵马熟悉的地方,不可能深入为战。

      一旦天子因军功赫赫而生出了骄矜之心,四面开战穷兵黩武,而朝堂上的宰辅又暗怀私心,二十年后那一场席卷天下的大战能否避免,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崔十一,不日之内,南霁云就会转调鄯州,任临洮军副将。”

      “咦?正明要来?这敢情好啊”崔俭玄对于云州诸人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此刻顿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正明从当年起最敬服王忠嗣,倘使能在王忠嗣之下为副,他只怕会高兴得跳起来。你这两年在鄯州站稳了脚跟,终于开始一个个把自己人调来啦。说吧,他之后,下一个人是谁?”

      “没有下一个了。”

      “嗯?什么意思?”

      从当年复置云州,杜士仪担任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开始一直到现在,云州的班底一直都是以他的亲信为主,别人根本插不上手去,至今已经快八年了,却也到了极限,故而方才有他趁着突厥内乱不惜火中取栗也要尝试一搏,而固安公主则自请回京以安君心。他调一个崔俭玄为鄯城令,调一个南霁云为临洮军副将,这还不算出格,若是再一个个把亲信调来左右,那就太明显了。好在如今他在朝中有人,他还能够为那些将人生最好岁月都投在云州的人安排一个好去处。

      而且,相比欣欣向荣的云州,他对代州本地士族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别人难以察觉,这才是他在河东的真正根基所在至于云州,继任的官员们总不成去杀鸡取卵,对某些商贾如何,而他在云州军中的根基,是众多的士卒和底层军官,这也不是轻易能够动摇得了的

      和崔俭玄一块巡视过如今鄯城的屯田,回城之后,杜士仪自然少不得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妻小聚吃了一顿家常饭。军中的精英堂已经开了,崔俭玄的长子崔朗和崔朋,如今都和杜广元一样一起在其中学习文武。鄯城和湟水之间路途并不遥远,一日可达,崔俭玄不能轻离,两个儿子寄住都督府,每月回来三日,杜十三娘思念孩子常常来湟水,王容也不时来鄯城陪她说话,姑嫂两人走动得勤,感情自然而然就更好了。

      这会儿便饭过后,杜十三娘突然掐指一算,忍不住皱了皱眉:“阿兄,你这时节出来巡视,都督府中的嫂子可是眼看临盆在即,你就不担心她?”

      “我出来时,大夫也好稳婆也好,全都刚给幼娘看过,道是应该还有五六日左右。”嘴里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但实质上,因为这次巡视是开春时节的惯例了,杜士仪总不能拿妻子待产当成借口拖延着,更何况赤岭那边还要遣人去看界碑情形,免得吐蕃那边有人暗中耍奸,石堡城更是重中之重。于是在行动上,他很快就表现了出来。饭后在鄯城县廨中留了不到大半个时辰,他便打算回程了。

      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将他送到门口,正在告别之际,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地过来,到县廨门前险险勒停,甚至连下马都顾不上就嚷嚷道:“大帅,府中夫人已经临盆了”

      怕什么来什么,此话一出,杜士仪脸色立刻就变了。不止是她,就连杜十三娘都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而崔俭玄不觉惊呼道:“这么巧,这时候?”

      这等节骨眼上,杜士仪也顾不得其他,二话不说便上前抓住了坐骑缰绳,一跃上马后便当先疾驰了出去。其他随从见状也来不及多说,慌忙一个个跟了上去。眼睁睁看着这一行人连带传话的信使全都走了,崔俭玄这才侧头看着妻子问道:“十三娘,嫂子既然又要生了,要不我安排车马,你也去湟水城看看

      “嗯,一会儿我就赶过去。”杜十三娘的惊愕意外这会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嫂子生下一儿一女都平安无事,这次一定也会吉人天相的。倒是阿兄这急急忙忙赶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能立刻抱上孩子了”

      这一路上,杜士仪可谓是心急如焚紧赶慢赶,破天荒地压根没想到爱惜马力。好在这一匹青海骢的坐骑着实耐力绝佳,竟是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抵达了湟水城。等到了都督府门前,跳下马背的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匆匆进门,一路上都是用跑的。他爱护妻儿是有名的,纵使路上官吏看到这情景,也不过为之会心一笑。当他急得只恨这鄯州都督府地方太大,心中又焦躁又不安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啼。

      长子杜广元降生是在云州,他那会儿在身边;而女儿杜仙蕙也是降生在云州,而那时候他却因为官拜中书舍人,人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对于新生儿那哭声,他只有一次印象,可即便是印象中哭得尤其嘹亮的杜广元,似乎较之如今这个小家伙还要稍有不如。

      稍稍一迟疑,他便再次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产房门前,一眼就看见杜广元牵着妹妹杜仙蕙的手不安地等在那儿。除却他们俩,段秀实和崔朗崔朋兄弟以及王氏杜氏兄弟也全都在,小孩子们听着那响亮的婴啼面面相觑,竟是谁都不做声,更没有注意到杜士仪的回来。

      就在这时候,产房大门终于开了,一个抱着襁褓的稳婆喜滋滋地出来,高声说道:“恭喜小郎君和小娘子,夫人喜得麟儿,母子平安,又为二位添了个弟弟”

      “太好了”杜广元一蹦三尺高,欢呼了一声后,竟是像模像样上前想要接过弟弟来仔细瞧瞧。可还没等他得逞,旁边便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来抢在了他的前头。他登时恼火地侧过头去,继而便瞠目结舌,好半晌方才叫了一声,“阿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广元这一声叫得声音甚大,产房里头满头大汗浑身几近虚脱的王容也听到了。想到杜士仪必定是马不停蹄从鄯城赶回来的,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紧跟着就听到了杜士仪的小声。

      “好,好啼声如此响亮,将来必定会雏凤清于老凤声,足可为我杜氏幼麟。小家伙,你就叫杜幼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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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九十六章 名将喜相逢

  
      杜士仪喜得贵子,鄯州都督府上下的官吏自然少不得道喜祝贺,至于贺礼,杜士仪吩咐一切从简,只要心意到就好,众人都知道他这上官并不喜虚言,大多都是按照自己的能力,甚至也有小吏们三五凑了分子合送的。杜士仪一面收,一面回赠早已备好的回礼,一时皆大欢喜。等到三日后洗三宴的时候,湟水城中文武几乎都派了夫人前来襄助,场面热闹喜庆,其中盛况就连城中百姓也是津津乐道。

      而仿佛是这样一个喜讯带了头,洛阳那边又有喜讯传来。去岁年底以陇右解送回京赴尚书省礼部试的杜甫,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进士及第——和当初李白孟浩然王之涣在制举博学鸿词科一举高中一样,如今是张九龄和裴耀卿这样出了名的文坛领袖为相,拔擢才俊自然不遗余力。故而与杜甫同科登第的,有兰陵萧颖士、东川李颀、赵郡李华、天水赵晔等众多辞藻华彩的名士,一时人人皆以为科场得人。

      闻讯的杜士仪不由感慨,不趁着现如今张九龄在位贺知章知贡举的时候求进士,那些文名卓著者日后就知道,什么叫做撞破南墙无出路了

      尽管就算是中了进士,日后前程如何却也说不好,可对于一力想要振兴家门的杜甫来说,进士及第总是一个好开头,杜士仪自然也相当高兴。而让他更欣喜的,是固安公主让人千里迢迢给他送来的急报,道是自己平安抵达洛阳,业已见过公孙大娘,转达了岳五娘的所托。公孙大娘在犹豫再三后,终于松口答应试一试,如今正在等待时机,一旦找准机会,便会死遁离开京城。

      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名为师徒,情同母女,当初公孙大娘因为天子之命而不得不入梨园,从此阔别游历天下精修剑舞的日子,却仍是再三为徒弟请命,这才让岳五娘得以脱身,足可见师徒情谊。如今岳五娘人在突厥腹地,自然不希望万一消息走漏后,师尊身在京师会被人拿来做文章。既然公孙大娘答允,又有固安公主巧妙安排,他日这桩事情便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时光还真是瞬息飞逝,一晃距离他初遇公孙大娘的开元四年,竟是快要二十年了有了如今那样的契机,公孙大娘大可换个地方试一试她的无双剑术了

      不数日,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终于抵达了鄯州湟水城外。镇守一方将近八年,当年南霁云那少年青涩的影子早已全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而他的身材也比当年整整高了一个头还多。和大多数云州将士一样,他的婚事也是固安公主帮忙张罗的,娶的是蔚州罗氏女,如今膝下也已经儿女双全了。此次调任来鄯州,他把家眷全都留在了云州,只身一人前来赴任。从河东入关再到陇右,一路风情截然不同,第一次见识这西北风情的他自然大感收获。

      因地处邻近吐蕃的边陲之地,湟水城的防戍异常严格,前头查过所公验的士卒不时还要探问一两句,但使发现口音面色不对的,便往往要请到边上空屋中额外进行盘查。等到了南霁云的时候,他刚刚把手中过所递过去,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还没来得及验看他过所的那个小卒就嚷嚷了一声。

      “是王将军”

      郭建还在时,一直都防贼似的防着王忠嗣,生怕他在军中拉帮结派抢了自己的位子,可说一千道一万,王忠嗣无论勇武军略全都是上上之选,而昔日又在河陇频频建功,陇右军民无不知道他的威名,因此杜士仪一面安抚郭建,一面又暗中让人为王忠嗣扬名,以至于如今王忠嗣正位临洮军正将,军民无不庆幸得人,就连城门小卒窥见他风采时,亦不觉大为振奋。于是,面对这一幕,南霁云惊异的同时,却也不觉生出了一丝感慨。

      不愧是当年教他军略兵阵的王忠嗣

      他正要开口提醒那小卒验看自己的过所,将入城门的王忠嗣却突然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惊咦了一声,一下子就勒住了马。见对方盯着自己许久,南霁云就知道自己是被认出来了,笑了笑后就恭敬地拱手行礼道:“多年不见,王将军风采更胜往昔了”

      王忠嗣闻声突然跳下马朝南霁云大步走来,到了面前打量了人好一会儿,这才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南霁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真是仪表堂堂的好汉子早就听说你要调来,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下子可好了”

      这一幕让四周围的军民无不议论纷纷,而手中还攥着南霁云那过所的小卒突然回过神,往上头一看,见其中赫然有尚书省兵部的大印,他登时心有所悟。等到王忠嗣看过来时,他赶紧毕恭毕敬上前双手交还了过所,却是满脸敬仰地问道:“这位南将军可是到鄯州临洮军中上任的?”

      “南将军便是临洮军新任副将。八年前他还不过十六岁的时候,就曾经凭着血气方刚,浴血云州南墙,力退奚族叛军,保城池不失因此战后论功行赏时,策勋八转,为云州守捉副将。”

      王忠嗣一点都不介意为自己新副手打点名气出去,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大多是因为南霁云那过分年轻的年龄而有些嘀咕,得知这是当年力保云州不失的功臣,他们方才发出了一片惊叹声。他们现在还觉得南霁云为副将太年轻了,却没想到早在八年前,此人就已经官居云州守捉副将了

      因而,等到王忠嗣邀了南霁云上马,两人并肩而行入城,四周围那各式各样的议论声自是更加多了。也不知道是谁提到转任河州镇西军正将的郭建,说了一句:“杜大帅什么都好,便是对郭家太过不公了些。郭将军这一走,新人就调过来了,郭家更是大不如前。”

      这话音刚落,那说话的人就被人顶了回去:“郭家才刚有三人被超迁拔擢为裨将,而洮州安使君麾下,才刚刚用了郭家十五郎为积石军副将,正月里,杜大帅甚至还亲自去祭祀过已故郭大帅,这要是还不公,你还得怎么公?要是换成我,前头险些被郭大帅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郭英又,还有郭大帅的弟弟郭知礼给算计了陷在赤岭,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容人雅量”

      当初杜士仪之所以没有像第一次郭英又算计长安禁卒时将事情压下来,而是选择在郭家依旧势力庞大的时候,将郭知礼以及郭英又的密谋给全都公诸于众,就是因为要争取舆论优势,从而获得民心。而后苗延嗣审理,朝廷通缉在逃的郭英又,再加上他在鄯州一力推行的安民政令,使得如今但凡有人揪着这一点说他不是,必然有人反唇相讥。果然,那说话的人听到四周围全都是七嘴八舌数落自己的声音,顿时落荒而逃。

      这点小插曲,王忠嗣和南霁云自然就不知道了。等到了鄯州都督府前下马,王忠嗣将随从都留在了外头,自己带着南霁云径直入内。一面走,他便一面问道:“你好歹镇守云州八年,又不是当年那会儿了,怎么竟然孤身到鄯州赴任,连个随从都不带?”

      “家中妻儿都熟悉了云州的日子,所以我就暂且把从者都留在了那儿。”南霁云才解释了一句,就只见王忠嗣停下步子扭头看着他。

      “云州如今可是天下边陲之中有数的富庶之地,传言中在那为官,不论文武都是腰缠万贯,你何至于困窘到从者有限,分身乏术?”

      被王忠嗣这么问,南霁云自然唯有苦笑叹气:“传言大多以讹传讹,王使君驭下很严,不许擅取商贾之利,而军中武官大多出自固安公主,同样严禁盘剥商贾。故而上上下下每岁虽有额外之利,可腰缠万贯就着实过了。而且,我本贫户出身,拙荆也贤惠,宦囊所得,多数都拿回了家中贴补亲族,所以真没什么余钱。”

      在云州这种富庶的地方当官当到这光景,王忠嗣着实唯有不可思议了。他固然战功彪炳,驭下有方,可在生活上却从来都不委屈自己。军功的赏赐也好,战阵掠获也好,他都会按照规矩给自己留下充足的一份。而且妻子杨氏也是善于经营产业的人,他在河西陇右均有数千亩良田,日子素来优裕。

      所以,快到镇羌斋门前时,他就责备道:“不论如何,从者是不能少的,否则下头军将以此轻视你,便得不偿失了。你既没有,我回头借你十人”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镇羌斋的门打开,三个人前后迎了出来。头前是杜士仪,后面两位面露好奇之色的,则是如今留在陇右节度使府的王昌龄和高适。

      “正明总算是到了”

      久别重逢,见杜士仪虽一身便装,却看上去风采更胜当年,南霁云顿时心情激荡。他大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霁云今又能在大帅麾下效力,云州诸将都不知道有多羡慕能从大帅镇守一方,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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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九十七章 黄金年代

  
      “好,好!正明你既是到了鄯州,忠嗣就有帮手了!”

      王昌龄和高适二人相识在两京,高适是景县人,前往长安求功名的时候,去过云州却没见过南霁云,而王昌龄彼时正在长安当着校书郎,就不曾见过云州由废墟而成北地坚城的景象了。所以,两个人对南霁云都好奇得不得了,尤其发现对方如今方才二十出头,他们更是难掩惊讶,杜士仪扶起南霁云进了镇羌斋之后,两个人便向王忠嗣打听了几句。对于算是自己半个弟子的南霁云,王忠嗣自然为其夸耀功绩,结果连南霁云都听不下去了。

      “王将军,言过其实了!云州一战后,我便未有寸功,趁此期间苦练武艺苦学兵法军阵,如今能够再从王将军左右,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忠嗣,你听到没有?”杜士仪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明不止是你的副手,也算是你第一个弟子,你可别光只顾着广元和秀实,得好好教导他才是!要不是想着云州如今平安无事,突厥毗伽可汗又死了,他在那儿呆着只怕要生锈了,我也不会起意将他调来!”

      这种说辞,完全是爱惜麾下的心态,王忠嗣和王昌龄高适听着都觉得入情入理。而南霁云为之感动的同时,想到罗盈和侯希逸二人,顿时又讷讷说道:“大帅知遇之恩,霁云没齿难忘。然则罗将军和侯将军资历人望军略无不远胜于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苦笑道:“克敌那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惧岳娘子如虎,之前我便得他信说,架不住岳娘子的远游念头,打算撂挑子辞官了。至于希逸,你二人一个个都去了,云州若再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如他,如何镇守一方?突厥纵使不复往年威势四分五裂,奚人和契丹固然被幽州张大帅打得溃不成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云州乃河东北面的屏障之一,我总不能只为一己之私,把肱股全都抽走了!”

      “还是大帅想得周到。”南霁云这才打消了心中对不起罗盈和侯希逸的念头,打起精神向杜士仪诉说了云州这些年的变化。

      尽管这是从固安公主以及其他人的信中,杜士仪都几乎知道的事,可是,南霁云用骄傲而又不失自信的口吻说出来,无论曾经亲手参与过云州奠基那一役的王忠嗣,还是只到过云州一游的高适,抑或是从未去过的王昌龄,全都听得聚精会神。就连杜士仪,听到那座如今焕发出无限生机,富庶到让两京权贵都心怀觊觎,他自也有一种创造历史的自豪,但挥之不去的是另外一种难以名状的怅惘。

      那可算得上是倾注了他最多心血的地方了,可如今,却不得不拱手让人。

      直到王忠嗣自告奋勇为南霁云准备住处,杜士仪笑着答应后送走了两人,等到镇羌斋中只剩下了他和王昌龄以及高适,他方才把这一丝情绪给驱出了脑海。回到主位上落座,他就沉声对两人说道:“长安颜家已经给清臣写了信来,张相国对他深为赏识,和裴相国商量后,打算奏为左拾遗,故而他回京大约也就在近日之内。”

      张九龄爱好提拔文采出众的才俊,这是和当年燕国公张说一样有名的。前有荐孙逖为中书舍人,王维为右拾遗,此外还有众多文人雅士,如今再举荐一个颜真卿,也不足为奇。而他和裴耀卿两人虽偶尔会有争执,可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比从前那些宰相要融洽得多,故而人道是朝政清平,才俊辈出。否则,之前岁举也不会一口气拔擢了那么多文采斐然之人。可以说,如今是属于文士的黄金年代!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昌龄和高适只是微微讶异。

      “少伯也是进士及第,如若觉得留在陇右……”

      杜士仪这句话还没说完,王昌龄便哂然笑道:“我当年依照大帅的提醒,遍谒公卿,初任就求得校书郎美官,而后就故态复萌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人,若是在京师为美官,不数日兴许就被贬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此次远行西域,我才算是真正看开了,天下那么大,何必在两京削尖了脑袋和人争抢那有数的位子,海阔天空岂不是更好?说起来,大帅在朝中历任拾遗补阙,御史台的御史,甚至官居中书舍人知制诰,还不是出为外任却甘之如饴?”

      高适连个功名都尚未取得,对王昌龄这种说法虽并非全然赞同,但此刻也笑道:“张相国纵使拔擢贤良,可天下贤才何其多也,未必能够尽皆得任用。我一介无名之辈,去和别人争抢岂不是自找麻烦?若是真的被这些消息蛊惑得一走了之,大帅知人善任之名天下皆知,回头我再厚颜回来时,哪里还有位子?”

      这就是很豁达的大实话了。杜士仪知道两人心意已定,自是放心任用。自此案头文牍悉付王昌龄,节度巡判悉付高适,而之前从陇右本地征辟的薛怀杰和陆炳松二人本为奏记和衙推,他就将颇有功苦的薛怀杰拔擢为推官,一时间,原本还有些嘀咕杜士仪左右亲信文官都是外乡人的陇右士子不禁为之一振。

      须臾半月,杜士仪听闻密报,突然不告而亲自巡视清点仓廪,在发现两个管库军卒盗卖军械后,将人当众斩首,回到鄯州都督府后仍余怒未消,令左右幕府官及各军将校联手整治。

      他出镇陇右这两年间,因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片平和安宁的景象,故而少有杀人立威,最近的一次还是鄯城小吏赵庆久以战况紧急诓骗无辜平民田地,被他传令在县廨门前立时斩首示众。如今又是两颗人头落地,各地司职仓廪者自是为之股栗,王忠嗣趁机在军中推广兵器记名簿,但凡发给箭矢兵器等全都严格登记,甚至连一弓一矢亦登记姓名,操练或是巡查完毕后入库,若遗失便追究罪责,在严格的管制下,军中渐渐少有军卒斗殴。

      而军中战马亦是在饲养上严加管理,伤病皆要登记,每季一次考核,优者赏,劣者责以军法,拖沓不用心者顿时销声匿迹。

      这一天,当杜士仪从临洮军回来时,便忍不住对同行的王昌龄和高适说道:“忠嗣治军之严,我到如今才算是真正领教。他知兵却不贪功,治军尚严不尚宽,因此将卒凛然,不敢逾越,军纪比从前何止好了一倍!如今临洮军一万五千人令行禁止,如同一人,即便战事乍起,也不至于失了预备。”

      “所以说,大帅可是从牛大帅那儿抢到了宝贝!”王昌龄打趣了一句,突然看见不远处的鄯州都督府门前,一个人看见他们过来后,竟是一溜烟冲上了前,他就立刻出声提醒道,“大帅,恐怕有什么急事!”

      杜士仪也认出了那是吴天启。吴天启的慧黠因袭了其父吴九,平日也很稳重,这会儿却露出了如此神情,他就知道事情恐怕很不小。果然,吴天启冲到马前连施礼都顾不得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是洛阳的二十一郎君来了。二十一郎君说,除服之后前往探望朱坡京兆公,却不料恰逢京兆公重病……”

      此话还没说完,杜士仪登时大惊失色。他初到这个世上时,身边只有杜十三娘一个亲人,可能够到嵩山求医,靠的是杜思温慨然资助,而后他能在京兆府试夺下解头,又挫败王毛仲之子王守贞的阴谋,亦是杜思温露面京兆府廨为他撑腰之故。就连状头及第后,杜思温在京兆杜氏祠堂中对那些族人的告诫和提醒,也奠定了他在京兆杜氏年轻一代中第一人的地位。这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受过杜思温多少提携,多少帮助,没想到今天却陡然听到这样的坏消息。

      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策马狂奔,到了都督府前滚鞍下马后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进去。吴天启反应稍慢去追时,竟已经追不上他的人影。

      王昌龄和高适就更加来不及了,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主仆二人抛下他们和其他人消失在了视线中,高适便若有所思地对王昌龄问道:“少伯,不是听说大帅家中父母早亡,唯一的叔父也已经过世几年了,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是……”

      高适离家前往两京游历的时间很短,而王昌龄为了一个进士硬生生在长安砸进去了五年岁月,最后因为资质运气无一不错而最终金榜题名。所以,王昌龄对于樊川京兆杜氏之事,倒是颇有了解:“朱坡京兆公,是京兆杜氏这些年中最德高望重的人,当年官至京兆尹,又是嗣韩王妃的父亲,故而在京兆杜氏说是一言九鼎也不为过。早年间,大帅应该曾经得其提携教导匪浅,故而在长安时常常前往朱坡山第拜望,据说一直都尊称一声老叔公的。”

      当杜士仪匆匆来到王容的寝堂,认出那个身穿素服,面露戚容的青年时,他便意识到,得闻消息后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应该还是发生了。他闭上眼睛竭力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缓步上前叫了一声黯之。杜黯之一路从长安紧赶慢赶过来,只用了区区七八日,两股磨破疲惫欲死,此刻见到杜士仪顿时哭拜于地。

      “阿兄,老叔公……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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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九十八章 最是凉薄帝王家

  
      杜黯之赶到鄯州都督府之后,因为杜士仪前去了临洮军,王容出面接待的他,因而早一步得知这个噩耗。她深知杜思温可称得上是丈夫最敬重的同族长辈,因而此刻听到杜黯之报丧,杜士仪呆呆伫立,眼睛无神,她生怕其一下子接受不了,连忙站起身上前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丈夫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将头埋在了双手之间,她反而如释重负。

      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好

      “黯之,既然说你到朱坡山第时,老叔公还只是重病,他是怎么去的,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听到杜士仪声音哽咽,杜黯之便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因我和望之服孝已满,望之因为阿兄从前的训丨诫教导,有意从军洗刷污名,所以,我便应他之请,前往长安朱坡拜见老叔公,希望老叔公能够给他讨个情,便让他在陇右从军,谁知到了朱坡山第方才得知老叔公重病。嗣韩王妃那时候也在场,她知道老叔公牵挂阿兄,便携我入见,果然老叔公嘱咐了我很多话,还让我把一封信转交给阿兄。而后整整三日,老叔公就一直昏睡未醒,最终仙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话语,却是自己最敬重之人的生死,杜士仪只觉得泪水糊满了眼睛。他这么多年走来,最关切他的人中,有恩师卢鸿,有杜思温,有源乾曜和宋憬。而后两者一个是上司长官,一个是赏识他性情能力的名臣,如今一死一隐退,却又和前两者不同。一想到杜思温为自己挡了很多风风雨雨,如今他却没有赶得上见最后一面,他终于品味到了王容回京,却和金仙公主天人两隔,不及见上最后一面时的痛苦和悲切。

      “信拿来我看。”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杜黯之连忙上前呈上了手中那一个铜筒。只见白蜡封口,上头封印的不是杜思温的印章,而是依稀可见字迹。他细细辨别,只见上头赫然是杜思温亲笔,封于某年某月某日,付杜十九字样。尽管不知道杜思温是否留给子女的,也是这样的遗书,可他仍不觉心中悸动。待发现铜筒上更有一处锁住封口的小巧铜锁,他就更加诧异了,盯着杜黯之问道:“这上头怎会有锁具?”

      杜黯之接过东西后便仔细藏好,星夜疾驰赶到了鄯州湟水城,此刻杜士仪这一问,他方才发现还有如此机关,登时也迷惑了。想起杜思温当时嘱咐,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老叔公最后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说的话我有些难以分辨,似乎是说,这信阿兄能否看见一得看缘分,二得看路上是否顺遂……别的我也没听清。”

      这么说,这装信的铜筒机关,是杜思温早就设下的?之所以不给杜黯之开启之法,是担心路上出问题?他虽说出镇一方,但如今还不至于有从前王毛仲那样的生死大敌,何至于如此?

      杜士仪生来谨慎,尽管很想弄明白杜思温究竟在信上嘱咐了自己什么,可他仍然没有贸贸然去设法打开那铜筒。倒是对于杜黯之这个千里迢迢奔波赶来的堂弟,他少不得仔细问过,得知杜黯之如今已经将除服的消息禀报了吏部,即将重新开始候选,他便沉吟了起来。

      “黯之,依你之见,你弟弟这两年多在家服孝,较之从前可有长进?叔母的脾气比从前可有变化?”

      先问自己的弟弟杜望之,后问自己的嫡母韦氏,这让杜黯之有些意料不及。可他对这位兄长是最最敬服的,仔细斟酌了一下,最后便实话实说道:“望之的脾气比从前收敛了很多,这两年多甚至没出过门,孝期也从未沾过婢女,弓马练习得很勤,还常常请教我读书的事,若非亲眼看见,我都以为他骨子里换了一个人。至于阿娘,阿爷故世后她大病了一场,不似从前那样尖酸刻薄,但对我和阿元还是大多数时候不理不睬的。”

      这很正常,要让要强的韦氏对庶子和庶媳折腰,这比杀了她还难过

      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就吩咐道:“如今吏部尚书是曾经任过太原尹的李量李公,吏部侍郎是裴宽以及席豫,三人之中两人与我相熟,但李林甫毕竟曾经在吏部多年,而且因为此前又开过十铨的例子,今年的铨选你也看到了,又用了一次十铨法,侵夺了吏部的权柄,故而为你的事情打个招呼容易,但要求美缺,恐怕就会引人瞩目了。黯之,我只问你,敢不敢迎难而上,去一个异常艰险的地方?”

      没有杜士仪,自己如今兴许还碌碌无为,对于这位如父如师的堂兄,杜黯之自然信服十分。他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点头应道:“阿兄还请吩咐,即便是久战之地,我也愿意勉力一试”

      “好,很好”

      杜士仪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容,和王容打了个招呼后,他就把杜黯之带了出去。等到进了镇羌斋,他示意杜黯之随自己来到那一方巨大的沙盘前,在鄯州再往西边的一个地方用手指重重一点:“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你可愿为

      安西四镇之地,羌胡杂居,四镇之中的胡人远多于汉人,就连四镇军士也大多异族,乃是货真价实的久战之地。吐蕃侵袭自不必说,而突骑施也同样一面对唐称臣,一面常常纵兵来攻,再加上各种叛乱的羌胡,可以说是情势错综复杂。所以,安西四镇军将往往都是父子兄弟相袭,而文官在安西大都护府任职的,不是本地拔擢,便是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征辟,少有远从中原远调而去。纵使有这样的文官,也往往被视之为左迁。

      杜黯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答道:“黯之唯阿兄之命是从”

      对杜黯之面授机宜后,杜士仪却又请他带信回去给杜望之。他在信中告诫杜望之,如今他虽兼知陇右节度,但陇右军将不服外人,除非他自忖有万夫不当之勇,否则若到河湟从军,有百害而无一利,建议他先往云州,在侯希逸部下磨练武艺,两年之后再做计议。如果杜望之能够听他的,那么,他自然愿意在好好磨练了这个堂弟后,看看其是否有将才,而后再做栽培。如果不愿意,那么,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杜黯之离开鄯州回程之后大约十数日,来自樊川的正式报丧信使也抵达了鄯州都督府。这一次,远道而来的信使却是捎来了杜思温临终送给他的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两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王献之书法,几块可以用来刻印章的古玉,此外就是两方旧帕子,三支玉搔头,两支金簪,看上去七零八碎什么都有,显然是杜思温临终分润给自己亲人的遗赠。接了东西之后,他又问过那信使好些话,等发现此人只知道送信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就赏过之后放了人回去。

      然而,等到他请王容分拣这些东西收好,晚间回到寝堂时,却看见妻子正对着灯光若有所思端详一根金簪。他见状走上前去,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你是喜欢老叔公用过的这旧物?这金簪看上去已经褪了颜色,也不若现在流行的那些花样,而且是男子用的。”

      “杜郎,你看看这个。”王容指了指那根金簪的中部,而后轻轻一旋,竟是将那根颇粗的金簪分成两半,其中一截的头部,赫然是极其奇特的形状。见杜士仪倏然瞪大了眼睛,她便轻声说道,“之前我听你说过老叔公的那封信,今天特意仔细检视这些东西,方才发现了如此机关。杜郎,你说这是否会是那盛信铜筒的钥匙?”

      王容既是如此说,再加上那奇特的形状,也确实像极了钥匙,杜士仪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试一试。当他从箱底再次找出了那个铜筒,将半截金簪插进去拨弄了一下之后,他就只听得一声极其细微的机括轻响,紧跟着合在一起的锁就弹开了来。又惊又喜的他连忙划开封蜡,伸手往铜筒中一探,恰是从中取出了一卷信笺。那一卷信笺很长,字迹歪斜潦草,显然是杜思温已经病倒之后方才写的,字数却很不少,而且越到后来,字迹就越是难以辨认。

      直到那种力有未逮的时刻,杜思温竟是依旧没让别人代笔

      信上零零碎碎说了几件事。其一便是近日发生在长安的一桩奇案,却是杜士仪从前也关注过的,张审素被杨万顷诬为谋反之案。当年张审素其被斩首籍没全家,二子流岭南。杜士仪还曾经因为杨万顷与李林甫有所勾连,命人前往岭南寻访,最终却没能找到那两个孩子。时隔数年,这两个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却做了让成年人都惊叹不已的是,那就是当街将仇人杨万顷手刃,为父复仇,自己留书潜逃,本预备杀了另外一个和杨万顷同谋的人,却不幸被官府拿获

      因为杨万顷刚刚回朝重入御史台不久,有人重翻了他当年的劣迹,为两位孝子请求宽免,结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张九龄认为应该宽赦免死,李林甫和裴耀卿却绝不同意,认为虽情有可原,却不可破坏国法,天子遂命河南府廨杖杀。而后民间私悼不断,悉以为是朝堂权贵有人为杨万顷复仇,追悼二位孝子的诔文甚至都张贴到通衢大道的街头去了。

      想到这样惨烈的案子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杜士仪不禁长叹一声,随即就注意到了其后杜思温那形同平素私话一般的评语。

      “张子寿因怜孝子欲求其活,裴耀卿因国法而言其该死,此公心也。可李林甫欲致其死,却因万顷以他之故重入御史台,如今却死于非命,若令凶犯活命,则权威荡然无存,因此方才坚请。而陛下因谋反之断自上出,若怜惜孝子,则无异于认错,故而方才以国法二字为搪塞。惜乎张审素二子皆死,从此绝后矣如怜其孝行,赐鸩及绞,也能少苦痛,今用杖杀,坊间无不哀悯”

      杜士仪登时捏紧了信笺,心头只觉得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父亲被人污蔑谋反,儿子若不是求不到伸冤的门路,何至于以稚龄做出这样激烈的事情来?遥想当年杜甫的祖父杜审言被同僚污蔑,身陷大牢旦夕可死,杜甫的叔父杜并不过十三岁,身怀利刃行刺那主谋,虽最终自己不幸被杀,可终究是拖了那人同死。而就是因为这么个儿子,杜审言方才逃过了一劫。律法严明不可亵渎?倘若律法真的能够不让好人受屈,首先得有明察秋毫的法吏乃至于君王

      初唐时对于死刑原本有严格的覆奏制度,而且死刑最初仅有斩首和绞两种,从武后年间开始,便渐渐多了这杖杀的一项所谓的法制,简直是笑话

      他定了定神复又往下看,却见杜思温由此引申开去,对如今当政的三位宰相加以评鉴,却是说张九龄太刚,常常御前激昂直谏顶撞天子,李隆基即便能容一时,却未必能够长久;而裴耀卿则是实于之才,更擅长财计,为人秉政偏柔,兼且敬重张九龄为人,因此除却这样的案子,鲜少相争,中书门下俨然一体。虽则如此政令顺遂,拔擢贤才,可长此以往,朝政固然稳定,天子却不免以为朋党。更重要的是,无论张九龄还是裴耀卿,全都不支持废东宫。

      事到如今,杜士仪已经约摸明白,杜思温缘何要在送这封遗书时如此大费周章了。这封信上写的内容,剖析得太过深入太过犀利,若是遗落在别人手中,绝对会被人借此生事。一面庆幸杜黯之这一路西行顺顺当当,一面暗叹后头那位信使也未遇到什么波折,否则他要想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他很快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去,突然再次心中一凛。

      杜思温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与其说武惠妃是借为寿王择妃之事,试探他是否支持寿王,还不如说,惠妃那是在试探当今天子的真正心意。须知床头私语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武惠妃几乎形同中宫独霸后宫十余年,可东宫的位子看似不稳,却十几年不曾易人,武惠妃已经等不及了。玉奴是玉真公主爱徒,又从他学过琵琶,倘使天子亦是最终对这桩婚姻点头,那么就意味着,李隆基破了一贯为太子诸王择妃时,不从背景深厚人家选的惯例

      也就是说,寿王是特别的。如此就可以坚定武惠妃尽力掀翻东宫的决心而天子,其实何尝不是在利用这种试探。所以,能有多远躲多远,这时候纵使对玉奴有旧日师徒之情,也不妨设法斩断,这是杜思温给他的告诫。

      “可恶”

      杜士仪忿然一捶身下床板,怒声说道:“竟然为了试探这种事,简直是…

      “杜郎,老叔公在信上说了什么?”王容见杜士仪面色大变,甚至可说是被激怒了,她不禁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问了一句。见杜士仪紧抿嘴唇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她不由低声安慰道,“不论何事,只要及早筹谋,绝不会没有办法的。至不济,不是还有你苦心孤诣请阿姊安排的出路?”

      “那是最后的办法,若不到九死无生的那一步,我是不会走那一步棋的”杜士仪仔仔细细将杜思温的信看完,心中极为佩服这位老人临终之前的判断,遂信手将其递给了一旁的王容。趁着其低头快速阅览之际,他就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寝堂门前,无论脸上还是心里,全都是阴霾重重。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逃离两京,就是厌恶朝堂上政争后宫中夺嫡那一套,希望能够在外施展一番拳脚,以自己的意志开创一番天地,可纵使离京两千里,他依旧和那个地方的变化紧密联系着,甚至生死荣辱都与之相连。

      “杜郎……”

      王容终于完全消化了杜思温那封遗书中的内容,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她来到了丈夫的身后,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后,她就用几乎在颤抖的声音说道:“怎么会是这样?陛下是一国之天子,也是皇子们的君父。至于惠妃,亦是他最宠爱的妃妾,他若是真的这般想的,就不怕……”

      “也就是老叔公人之将死,故而希望能提点我不要去趟那浑水,有几个人敢这么猜?”杜士仪哂然一笑,见寝堂前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因为王容早就有所吩咐。他任由妻子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背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已老,太子已长,咱们大唐前头那几代太子,便是因为这种缘由心生疑忌,以至于最终或废立东宫,或如当今陛下那般政变夺权。所以,支持太子的人,陛下看似会嘉赏忠义,可焉知不会视之为想要捞取政治筹码,希冀将来太子登基后得到重用之人?”

      微微顿了一顿后,他便轻声说道:“陛下忌讳太子,不在于惠妃挑唆,也不在于偏爱寿王,也不在于太子身后是否有人支持,是否有势力;只是单纯因为太子在东宫已经整整十余年,已经年长,又与光王鄂王交好,百官将他视作为储君,而太子却因为母妃早死,自己被冷落,兴许会有怨望之心,这就足够了。因为这种心思,当年当今陛下在东宫时,何尝没有过怨望之心素来就是太子作乱的源头。从李承乾、李重俊、再到当今陛下,区别只在于前两人输了,陛下赢了。”

      大唐的太子从来就是高危职业,太子妃亦然

      当着妻子的面,他毫不避讳地揭开了李隆基得以独掌权柄的那场唐隆政变,随即又冷冷说道:“利用惠妃的急切,换下这个如今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太子,而后将其或杀或逐,再利用事后有所追悔,不立寿王,而立其他年长皇子为太子,然后却对惠妃感慨民心不可违,如是惠妃抑或支持寿王的臣子,又会紧紧盯着下一个太子伺机而动。也就是说,如此循环往复,他就不必担心东宫坐大。陛下是自己由东宫迫君父还政而有天下,所以几乎是防贼似的防太子”

      他算是明白了,历史上的李隆基为何后来在废了李亨的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又将韦杜两家给杀了黜了一大批,甚至连王忠嗣也贬死之后,却又放过了李亨,却原来是因为已经完全剪除了李亨的羽翼,朝中已经几乎无人敢心向太子,而李亨那乖宝宝的样子实在太具迷惑性,故而方才心满意足收了手

      王容本就心惊,此刻却反而冷静了下来:“事到如今,杜郎预备怎么做?

      “阿姊虽和玉奴相处时间不长,可她深知我心意,一定会设法的。有她坐镇在洛阳,我信得过。可阿姊即便早年就暗中派人潜回两京,替她交游权贵,打点产业,可终究不若生于斯张于斯之人,我打算将赤毕派回去辅佐于她。他是当年赵国公的心腹死士,从我多年,办过各种机密,这次的事情,也唯有他悄悄去办最为合适。而且,还得要给高力士送一份厚礼。

      老叔公在信上说,陛下在边镇设节度使掌重兵,看似信赖十分,可心中却难免顾虑,再加上常有人弹劾节帅跋扈,比如就有弹劾我任人唯亲,身边皆是私人等等,故而陛下打算派宦官巡视诸边,考核称职与否。宫中阉人性子各异,大多好财,我虽不吝惜用财帛打发,但问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高力士杨思勖那样屹立不倒。回头此人若被揭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郎是担心,万一巡边的宦官到处索贿,回头却被人揭发出来,送贿的人反而会……”

      “不错,所以为避免如此,索性就把大注下在高力士身上。唔,再加上一个杨思勖吧。”

      当下,杜士仪亲自将杜思温这一封手书焚毁,而后出去镇羌斋,令吴天启将赤毕找了来,又让吴天启守在了外头。将杜思温那些推断以及如今洛阳城中错综复杂的局势对赤毕言语了之后,他就看到这位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却依旧魁梧壮健的大汉悚然而惊。

      “我有生之年,先是随已故崔尚书诛二张,迎立中宗陛下;而后随赵国公诛韦后,迎立睿宗陛下;若非赵国公并非当今陛下的藩邸臣子,恐怕还要再加上一遭唐隆政变。二十多年了,我本想着天下太平盛世气象,不必担心朝不保夕,谁能想到宫中又是如此局面,甚至还要祸延外臣”

      这种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宫廷政争,赤毕一连参与了两次,与其说是对于皇室天子的赤胆忠心,不若说是因为从弃婴开始就被崔家收留,学习武艺,相从崔家兄弟多年,那种甘为其死的忠诚心。当初崔谔之将他转送给了杜士仪,私底下也对他说得很明白,是因为时日无多,不忍心赤毕一身艺业就此荒废,杜士仪又对他推心置腹信赖备至,如今子女尽皆生活优裕富足,他自然而然便将一腔忠心献给了新主。

      更何况,从杜士仪当年对已经仕途跌到谷底很难东山再起的宇文融那态度,他就已经彻彻底底为之折服了。

      “自从当初发现宫中那一杯冰酪下压着的纸条,我就让你在北门禁军和宫中加以部署,以防万一。事到如今,你替我先去长安拜祭朱坡京兆公,而后不必回来,去洛阳,先给高力士和杨思勖二人送上重重一份厚礼,不要什么金银财帛,用田地,不拘果园、山地、河泽、麦田均可,但数量一定要可观到足以打动人然后尽力打探各种相关消息,送到固安公主之处,听其调派。她和我情同姊弟,杀伐果断不逊男子,京中诸事,由她决断,你尽管施行,不必问我

      杜士仪深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己远在距离洛阳两千多里之外的鄯州,鞭长莫及反应迟缓,若凡事还要请示他,那么必然会耽误时机。而赤毕自然也很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他立时先是正坐,继而伏拜行礼:“郎主放心,某此行东都,必定唯贵主之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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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九十九章 天子赐琵琶

  
      随着入夏,洛阳宫陶光园太液池上的满池莲叶,一株株莲花含苞欲放,成为了这夏日宫中一道艳丽的风景。因此,这一日李隆基便使武惠妃为书,请宁王夫妇和玉真公主入宫赏莲。借着这个机会,武惠妃少不得多提了一句,于是天子点头,遂请宁王夫妇带上子女,请玉真公主带着固安公主和徒弟玉奴同来

      李隆基的四个嫡亲兄弟之中,申王、薛王、岐王已经都故世了,只有兄长宁王仍然健在,至于一母同胞的姊妹之中,素来亲近的金仙公主也已经不在人世了。相传去年年中薛王故世的时候,李隆基曾经一夜两鬓霜白,人人皆道是天子重孝悌,只有李隆基自己知道,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故而韦济送来了一个活神仙张果,他竟是一度对其恩礼备至。

      即便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仍旧抗拒不了生老病死,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随着兄弟姊妹一个个故世而显得尤其突出,故而登基初年分外勤政的他,眼下已经对军国大事提不起太大劲头来了。也唯有前方打的那些胜仗,会让他提起精神。只可惜张九龄就是不能体会他激励前方将士的心意,就是不允加张守畦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他在其百般劝谏之下也只能不得已收回了成命,心中却大不以为然。

      “边疆将士浴血奋战,如今建功立业,不过一使相却还要吝惜,张子寿也着实自负太过了宰相之名不可赏人?那从前王竣张说何以为相?”

      李隆基这一句自言自语的话,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左近的宦官和宫人却全都听在了耳中,一时谁都不敢吭声,却都暗暗记在了心里。高力士请了圣命,带人驰往长安亲自去拜祭杜思温了,既然少人压制,这些人难免会有各种小想头。

      等一行人到了陶光园旁的长廊,武惠妃和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了那里。宁王夫妇推了各种缘故,并没有依惠妃之请带上儿女;玉真公主却依言带了人来,玉奴一身道装,固安公主亦是打扮朴素;众人之中,就连武惠妃今日也不着华服,唯有寿王一身金丝银线的丝袍,瞧上去丰神俊朗,四周不少宫人们都在私下偷窥,目不转睛。

      见众人行礼拜见,李隆基亲自上前搀扶了宁王起来,却笑道:“大热天把宁哥从最舒爽的家里叫出来,可是让你受罪了实在是陶光园中这满池莲花久久不开,我有些心急了,故而方才请来诸位贵人,看看能不能催这莲花绽放

      在宁王李宪面前,李隆基一直都表现得虚怀若谷,不但不称朕,而且口口声声的宁哥,仿佛亲切而又随意。然而,宁王这谨慎已经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仍然谨守礼节:“天下最贵之人,非天子莫属,既知陛下将来,这满池莲花定然会不日绽放以动君颜。”

      李隆基被李宪这番话说得面上欣悦,遂又对玉真公主道:“天气渐热,元元你那道观中,冰可够用?”

      “我如今哪敢像年少时肆无忌惮地用冰?不过屋子里摆一摆,所用有限,有劳阿兄记挂了。”玉真公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旁的固安公主一眼,“而且夏日漫漫,身边有元娘为伴,妙语连珠闲话家常,反而不觉憋闷了。若是她不来洛阳,我必定又要如往年一样,带着太真去王屋山仙台观陪师尊,也当是避暑

      司马承祯如今仍居于王屋山仙台观,李隆基虽也常常令玉真公主代自己去拜见,可要长留其在两京却始终做不到。不但是司马承祯,就连韦济千里迢迢派人护送到京城的那位活神仙张果,在用各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仙术让他眼花缭乱大为动心之后,却又硬是自请回山,他派人跟踪的结果就是被人用不可思议的遁术给糊弄了过去,再也找不到人,让他暗地里惋惜了许久。

      若有长生术,他岂不是能够长长久久君临天下

      所以,说到司马承祯,李隆基不禁腹中暗叹,紧跟着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元娘相陪,你不觉寂寞就好说起来,你和八娘一样,虽是相从修道的人络绎不绝,可正式收录门下的,却都是凤毛麟角。八娘当初收了杜君礼之妻王氏为徒,你却收了杨氏为徒,据言杨氏曾经拜在杜君礼门下学琵琶,你们这辈分岂不是乱得乱七八糟了?”

      今天玉真公主本是想推脱不带玉奴来,可玉奴却说惠妃深沉,不可随便违逆,她也就不得已带上了这个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徒儿。此刻听到天子如此说,她不动声色地瞅了玉奴一眼,正要回答时,却不防身边的玉奴突然屈膝行礼,继而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从杜师学琵琶时,我尚不足六岁,自从杜师离开蜀中之后便少见其面,不过,师尊尝言,我的琵琶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杜师也未必是对手了。至于辈分,杜师从前就说过,达者为师,不论尊卑。”

      玉真公主并不常带玉奴入宫,满打满算,李隆基也就见过玉奴数回。只是从前她尚在稚龄,他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细细端详,却只见她肤若凝脂眉如新月,纵使一身道装,也遮不住天生丽质,从从容容站在那儿,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大笑道:“好一个达者为师,不论尊卑,只不过说出去那些读书人却要口诛笔伐了好,你既然说精擅琵琶,今日赏莲,如若只观风景却是无趣,你可敢当众奏上一曲?”

      固安公主见玉奴开腔答话,而且一改之前初见时的愁容,显得从容而又自信,她一时间难以明白这种转变从何而来,更不用说阻止了。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奴再次施礼道:“陛下有命,不敢不从。然则听闻昔日杜师有逻沙檀琵琶敬献于上,我心慕已久,不知陛下可能出此珍物,于我一观?”

      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宁王李宪和宁王妃元氏都曾听说,武惠妃似乎有意聘玉真公主的一个女徒为寿王妃,此刻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寿王李清尚在襁褓就养在他们膝下,他们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悉心,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便视若己出。可如今寿王择妃,他们却只是伯父伯母,半点插不上手。至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就更加莫名惊诧了,尤其是见武惠妃笑颜如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更加复杂。

      玉奴这是要做什么?

      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当即抚掌笑道:“好朕善羯鼓,宁王善箫,这琵琶深藏宫中,也是暴殄天物。来人,去把那逻沙檀琵琶取来,倘使届时你之技艺能不负此珍物,朕便将其赐给你又何妨”

      “多谢陛下”

      尚未演奏,玉奴便已经因此谢恩,这无疑是自负技艺。这时候,就连一直对人不甚上心的寿王李清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等到众人沿着长廊的转了大半圈,渐渐感到身上炎热,在一处凉亭歇脚,宫人们又送了各种冰湃果子解暑,前去取那琵琶的宦官终于赶来了。当玉奴净过手后,接过了那一具琵琶时,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杜士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跤摔倒,嚷嚷着要去找阿爷,师傅后来还常常说起那一跤是两人之间的缘分起始。如今,她又拿到了当年师傅献给天子的琵琶,这无疑又是因果。

      调弦,戴上护指甲片,玉奴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行云流水一般的声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恰是她根据琴曲《高山》和《流水》,自行改编的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千古流传,然乃是琴曲,如今她用琵琶演绎出来,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可曲音有异,知音相同,她忘不了杜士仪当初问她平生所愿,笑言希望她能够遂心愿精研乐舞,一辈子平安喜乐,更忘不了王容笑着对她说,希望能够生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如今,师傅师娘的女儿有多大了?应该已经三四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年一样,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愁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她一样,能在人生路上遇到一知音?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即便不能帮助师傅师娘,可至少总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她不想再让师尊和姑姑相对叹气,让师傅师娘远在千里之外仍旧忧心忡忡了

      她没有伯牙子期登高山之志,也没有如流水常进不懈之心,有的只是希望如同高山一般矗立不倒,如流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心

      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琵琶声,让从小就最喜乐理的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为之动容,就连乐理稍逊几分的玉真公主,也为之心中悸动。

      武惠妃同样擅长琵琶,此时较之自己的技艺,最终便渐渐皱了皱眉。也许她在技巧上丝毫不逊色,可在曲子中流露的那股真情上,就着实有所不如了

      而固安公主出身庶女,小时候根本没机会接触什么乐器,长大了远嫁在奚族之地,自然就更加谈不上这些精细的器乐,反而有功夫悄悄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天子那深深动容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自以为猜到了玉奴的心意。

      难道是打算借音律动天子,而使惠妃心有所忌?

      一曲终了,当玉奴放下琵琶深深施礼后,李隆基第一个击节赞叹道:“果然不负你所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绝艺,这逻沙檀琵琶便赐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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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章 巨阉惜旧情

  
      这个时节的朱坡山第恰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本应为主人杜思温最喜爱的时节,然而如今除却那沁人心脾的绿色之外,却只见满山尽皆浑身缟素或是身着衰麻之人,山第之中还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恸哭声。自从杜思温故世之后,尚留在长安的权贵或亲自或遣人前来吊唁,每天都是吊客不断,记录名字和赙仪的纸整整用去了好几卷。杜思温晚年常常居住在朱坡山第,往来最多的便是樊川韦杜族人,故而这赙仪卷上,却也是樊川韦杜最多。

      当从鄯州急急忙忙赶过来,风尘仆仆的赤毕在赙仪卷上端端正正写上了杜士仪百拜几个字时,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耳尖的他很快就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个声音:“右监门卫高将军前来吊祭”

      赤毕连忙转头,却只见杜家一众人等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了高力士进来

      已经五十岁的高力士早年入宫,除却被武后逐出宫去那短短一阵子吃了些苦头,其后跟对了主人,养尊处优飞黄腾达,就连外臣也无不对他恭恭敬敬。纵使宰辅过世,能够得他代表天子亲自致祭的,子女也无不视之为殊荣,更何况,杜思温虽然曾经官至京兆尹,毕竟没有入主过政事堂。如今杜思温故世,竟然能够让高力士亲自从洛阳奔波赶来,就连吊客们也无不为之触动。

      早知道杜思温这么大的面子,难以在高力士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早就来走这朱坡山第的门路了

      高力士早在抵达时就对人明说,此来并非代天子致祭,而是自己的私谊。可越是如此,杜家上下越是觉得高深莫测,嫁给宗室的嗣韩王妃杜氏更是被几个兄弟姊妹围着问事情原委,她却哪里知道,只得无奈地说道:“阿爷与人相交,素来是只看性情品格学识,别的一概不论,他和高将军如何相识相交的,你们就是问我也没用。还不若去问问阿爷的几个老仆,兴许他们还知道一些。

      “阿爷的老仆?阿爷对下宽厚仁德,他一去,咱们一个不小心,追随殉主的就有四五个,现如今剩下的都只有三四十岁的那一批,谁知道那些隐秘?”

      赤毕悄然隐匿行迹听到了这番对答,便知道杜思温和高力士的那番关系,只怕已经再不会有人知道真正根底了。不过他的任务并不是打听这些私隐,而是在代杜士仪拜祭了杜思温之后,再去洛阳给高力士送一份足够打动他的厚礼。他今日是和吴九一同来的,后者这些年在两京代杜士仪通过笔墨纸砚诗集文册这些风雅之物结交各方人士,却也见过高力士几面。须知就连公卿大员,都是未必能够见着高力士本人的。思来想去,他决定行险先潜进去。

      殡堂之中,高力士对着神主行过礼后,却借口自己想要独处一会儿,把众人都屏退了。等这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方才长叹一声,竟是走到供桌上的神主前,伸出手来摩挲那字迹,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哀恸。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被大军所掳,阉割后送入宫的情景。那种深入肺腑的苦痛,九死一生的经历,只要回想起来,哪怕他如今居美室,享美食,娇娘在侧,无数人趋附礼敬,可仍然消除不了过往给他带来的影响。

      此后犯错被武后逐出宫的那一次,若非高延福,只怕一年之后武后想起来的时候,他这个一介阉宦已经不知道要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而这次劫后余生,是因为当时正当红的右补阙杜思温出宫时见他被笞之后惨状心生恻隐,于是在相熟的内侍省内谒者高延福面前替他说了情,正好生性憨厚的高延福因为年纪渐大,也想要一个养子在身边侍奉,再说也怜惜他年少被逐,最后就答应了下来。经此之事后,他常常奉高延福之命去杜思温走动,自然相熟。

      他虽为阉宦,却颇喜读经史,高延福为他这养子不遗余力,其中多有借助杜思温之力得了某些珍籍抄本,因此等到他回宫在御前侍奉后,自是投桃报李,使杜思温由右补阙而御史中丞,其后不久,武后退位,中宗睿宗先后登上大宝,朝中不讲资历只讲人脉,他看出李隆基志在大宝,不遗余力从旁相助,杜思温也帮着在朝中内外造舆论,再加上各种天时地利人和,他终于得以看到自己侍奉的李隆基登上帝位君临天下,而杜思温却在历任礼部户部侍郎,当了一任京兆尹后就致仕了

      甚至于这位朱坡京兆公在背地里做的林林总总,都一再告诫他不许在天子面前提及他最初还不明白,可当看到王琚刘幽求乃至于王毛仲等人一个个没了好下场,他就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位潇潇洒洒过了二十多年舒坦日子的老朋友

      “老杜,咱们相交这许多年,你一直说自己痴长三十岁,肯定会走在我前头,我都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你还真的是一点预兆都没有,说走就走你给我带的信,我已经看到了,你竟然真的不替子孙谋富贵,却只顾着杜十九这个后辈也罢,我这个人的宗旨是,只会锦上添花,绝不雪中送炭,为了你就破一个例。现如今他仕途正好之际,又对我甚为礼敬,我相助却也应当,异日若是他遭了危机,我会不遗余力帮他一次,就算是还了你昔日人情”

      高力士根本没想到,自己带了随从来,而且杜家众人必定对自己的到来欣喜若狂,决不至于来偷听,可竟然有一个外人悄悄潜入在此,恰是将他那一番话全都听了去。等到他又默然枯坐殡堂一刻钟后起身离去,费尽心机方才潜入左近的赤毕也悄无声息地退走了,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给鄯州杜士仪。

      身为天子身边最亲信的人,高力士自然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拒绝了留饭和歇息,他就立刻带着随从驰归洛阳。而赤毕也不敢怠慢,与吴九会合出了朱坡山第后,之前来不及言语太多的他便说道:“长安这边的事情你暂且放一放,郎主有吩咐,你立时和我一块前往洛阳。”

      吴九虽说跟杜士仪最早,如今也是身家丰厚,出入都要被人敬称一声郎,可在赤毕面前却分毫不敢拿大。他很清楚这位仁兄是出自何处,做什么营生的,这会儿连迟疑都没有就慌忙答应。等到赤毕又令他盘点在两京的田产时,他方才惊诧了起来:“郎主要这些做什么?”

      “清点出三千亩田地果园,送与高力士。然后是同样的数量,回头送给杨思勖。”

      这个庞大的数目让吴九为之瞠目结舌。他这些年过手的银钱已经够多了,杜士仪自己有多少家底,恐怕连杜士仪本人都没有他更清楚,之所以不敢随便揩油中饱私囊,是因为杜士仪这些年飞黄腾达,而且从不曾亏待了他。即便如此,这些田产要是拿出来,也决计是伤筋动骨,一下子就将杜士仪名下在两京的田产掏空了将近一大半所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最终结结巴巴地说道:“赤郎,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兹事体大,你可有什么凭证?”

      “今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没有凭证。但送礼是你亲自去,不是我去。”

      尽管只是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吴九却信了,可那种口于舌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真真大手笔要知道,京畿不比河洛,附近的良田果园原本就有限,而且因为达官显贵实在太多,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方才替杜士仪经营出这样的家业。如今倒好,说送就送出去了,杜士仪真就不心疼?还是说,娶了关中首富王元宝的女儿,就真的能够这般慷慨?可王元宝还有两个儿子,当年也不曾陪嫁给女儿那么多财物吧?

      当两人从长安赶到洛阳,一番周折,吴九总算是进了高力士的宅邸。等他辞去之后,高力士宛若平时一样示意总管麦雄收了东西,可不过一会儿,他就只见麦雄手忙脚乱地冲到了自己面前,连气都来不及喘就连珠炮似的说道:“家翁,刚刚这份礼实在是太厚了那是京兆府下辖几个县城中,总计三千亩的良田和果园,其中还有一片一千亩的河池”

      此话一出,纵使高力士也见多了慷慨大方的人,这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三千亩良田价值几何,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杜士仪从前也只曾经为了宇文融的事,给他送过一份价值非常的厚礼。现如今吴九来见,甚至都没有提什么事,送的却是如此厚礼,怎叫他不意外?

      杜士仪那里虽说杵着一个苗延嗣,可似乎并没有落在下风啊?至于朝中,固然李林甫和杜士仪确实曾经不和,可如今也没到那剑拔弩张分出胜负的地步。那么,还有什么?

      麦雄见高力士踌躇不定,想到前几日天子和武惠妃与宁王等人赏莲的情景,他赶紧一五一十将其禀报了上去,尤其是玉真公主之徒一曲自谱的琵琶曲《高山流水》让天子动心,竟是慷慨将那把逻沙檀琵琶赏赐了下去的事,他更是唯恐漏掉点滴细节。

      “太真娘子竟然让陛下如此激赏”

      高力士还记得当年杜十三娘献琵琶的旧事,如今两相印证,顿生轮回之感。而麦雄知道高力士必定不会满意于只知道这些,少不得又细细开始讲述别的兴许相关地消息。包括牛仙童在御前一再设法,最终已经几乎确定会担当前往巡视河陇。当然,杜士仪之前被御史台某些御史弹劾任用私人的事也在其中。

      听到这最后一条,高力士方才嘿然笑了起来:“牛仙童是嫌弃京官那些孝敬太过微薄,想要到外头去狠狠捞一笔。胆子太肥不是什么好事,别人上门送还未必能够送得进来,和明目张胆向人索贿,这里头的分别可不是一星半点。至于御史,哪个外官不被人参劾两本?好了,杜君礼送的这些,你妥当收起来,不许对第三个人说,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被高力士冷笑着鄙薄为想要出去捞一笔的牛仙童,这会儿却并不在宫里,同样在自己的私宅。他入宫多年,想方设法爬到了内给事的地位,在天子面前也算是除却高力士杨思勖之外数一数二的,可朝中官员固然对他客客气气,时而还有不菲的馈赠,可他这些年过手的财物,却只及得上高力士和杨思勖一个零头。因此他往往不辞劳苦想方设法出外差,希望从外官身上剥一层皮下来,可上次远道去鄯州给杜士仪颁紫服金鱼袋,竟然只捞到那么一丁点好处,他心中自然窝火。

      所以,自从得知天子有意命人到河陇巡边,他就立刻动心,多方使力,尤其是得到了武惠妃的默许支持,战胜了众多对手。一想到到时候会作为口含天宪的钦使驾临河陇,素来对他冷淡的杜士仪也要俯首称臣,他不禁异常得意,想着想着竟是笑出了声。

      “家翁。”

      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牛仙童得意的思绪,他有些不耐烦地板起了面孔,冷冷问道:“何事?”

      “外头有人求见家翁。”

      “我这会儿没心情。”

      那从者从那求见者处得了一小块金饼作为报酬,这会儿虽见牛仙童不耐,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人说,此来一是恭贺家翁得陛下信赖,即将巡行河陇;二来也是为了家翁此行献策。他说……家翁是想要一出马而众将服膺,由是让陛下刮目相看;还是想仅仅耀武扬威,得意归来便算是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裸的问题,牛仙童不禁为之一愣。好半晌,他才嗤笑道:“既然这家伙如此神神鬼鬼,那好,我便拨冗见他一见。去,把人叫进来”

      等到那身穿黑衣头戴风帽的人进来,本就狐疑的牛仙童不禁眉头大皱:“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么?”

      那人面对牛仙童的责难,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深深一揖道:“但使我有妙策献上,阁下又何必在乎我是谁?我知阁下乃是陛下极其信赖的中官之一,如今巡行河陇,倘若能够再立下偌大军功,安知阁下不能越过杨思勖此辈,与高力士并驾齐驱?”

      对方竟是直呼高力士杨思勖名讳,这让牛仙童在惊愕的同时,不禁生出了小小的期冀。他眯起眼睛踌躇片刻,这才嘿然笑道:“好,那我就给你个机会。你究竟有何妙策,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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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零一章 节度之威

  
      尽管洛阳那边的事让人心烦意乱,但既然做出决断,都托付给固安公主和赤毕,杜士仪就索性撂开了手。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也得看是什么情况。京城朝堂后宫之事瞬息万变,较之战场更加复杂十分,他还没有那样的自负能够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与其把心神耗费在那些夺嫡政争之上,身为陇右节度,他自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之所以派张兴前去吐蕃,一则是听说天子道听途说,对于吐蕃赞普无嗣心有所动,二则是因为他想为张兴争取功劳,从而好拔擢其为节度判官。

      掌书记虽则看似腹心,但比起紧急时刻,能够兼知支度营田守御等种种留后事的节度判官,可谓是天壤之别。而且,他需要判断短时间之内,陇右是否会有战事,也好趁此进一步梳理人事

      但最关键的是,高适王昌龄和封常清最初从安西归来时,曾经透露过吐蕃打算如同最初吞并吐谷浑一样,彻底吞并小勃律,如此一来大小勃律悉入其手,对于安西四镇西边的西域诸国就有了进攻的桥头堡,可以进一步将其全数并吞,然后再收缩拳头图谋西域。为此,不能让吐蕃从河陇收回视线。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目前的首要之务反而在河州。郭建在河州刺史兼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的手下,可谓是两人彼此折腾,结果苗延嗣到底技高一筹。他之所以⊥苗延嗣去兼任河州刺史,还不是因为苗晋卿曾经一任年余,凭着稳健的手腕在河州建立了一些班底,而郭家在镇西军中虽有人,可终究大不如前了。故而以郭建那样的脾气,竟是给他送信来诉苦,就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苗延嗣是如何欺负人了

      于是,数日之后,他便将节度留后事委署给节度判官段行琛,由王忠嗣协理军务,一再嘱咐段秀实在军中精英堂中看着杜广元和王杜两家那些少年,将杂务都拜托了妻子王容,自己带着数百牙兵启程前往河州。

      相比鄯州一地三县的人口,河州在贞观之初,人口便有一万多,可如今百年过去,中原腹地那些少有兵灾之苦的州县,人口无不增长四五倍,而河州人口仍是不过三万出头。

      那正是因为河州之地一直都是大唐和吐蕃拉锯战的中心,两国一旦相争,此地便是赤地千里

      河州和鄯州看似相隔不到四百里,然而若走官道,却得需由湟水城到兰州金城县,然后再从金城县南下到河州州治柏罕城。所以,杜士仪走了行军道,由老马识途的陈晃带路,由积石军附近的临津古渡渡过黄河,抵达柏罕城,已经是他出发之后第五天的事情了。

      他这一行人人有马,六百多里的行军道,却仍是走了这许多天。因为来之前并未事先走漏风声,故而他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出现在河州境内时,自然而然让田中耕作百姓为之惊诧。有识字的看清楚旗号上打的是一个陇右节度杜的字号,这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吐蕃前时悍然越境,倒也并不是坏事,如今他们为了表示诚意,赤岭一带全数撤防,按照陛下的意思,大唐在赤岭一带亦是全数撤防,只在石堡城积石军等地屯驻重兵以备守御,倒也省却了军卒戍守赤岭之苦。”

      对于高适的这种说法,杜士仪深以为然。他自从那次巡视赤岭遇袭之后,又曾经去过两次,每次都不得不感慨造物的神奇。就是这么一座山的分割,西面是吐蕃人放牧的草原,而东面则是大唐军民耕作的良田,若是戍守赤岭,先别说造堡垒有多困难,而且两国近距离对峙,一旦开站赤岭上的守军便是首当其冲。再加上这里海拔高,风大,对于人的体力和耐力都是相当大的考验。如今看来,当初那一股越境的吐蕃兵马反而是把坏事变成好事了

      艺高人胆大的杜士仪从廓州踩着边境线入的河州,顺带还一路巡视了振武军、积石军、振威军、天成军,随即由平夷守捉抵达了柏罕城。即便他一开始行踪隐秘,可到了河州后,一座座军镇巡视过来,无论是河州刺史苗延嗣,还是镇西军正将郭建,全都听闻了消息。据说前者不过是哂然冷笑了一声,后者却是欣喜若狂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柏罕城外迎接的时候,文武二人自然表现截然不同。

      刺史管政不管军,都督不兼刺史则不管民,这是唐初的规矩,然而时至今日早已不复当年旧规了。不说边境各大都督府的都督大多兼刺史,而且渐渐对下辖诸州有了管辖权,而自从有了军政一把抓的节度使,威权就更胜都督一筹了。看似品级相差无几,堂上堂下却分际严明,倘若苗延嗣不是还兼任着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名头,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就连如今这看似分庭抗礼的样子都做不出来。

      苗延嗣相迎时,不过只说了冷冷淡淡的两句话,而郭建就不一样了,甫一相见行过礼后,他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大帅莅临河州,实在是军民之幸。镇西军中一万一千人,无不期待大帅前来阅军而且我上任数月,这军中尚未完全理出头绪来,正要大帅指点训丨诫。”

      郭建连军中尚未理出头绪这种话都直说了,杜士仪再看他瘦下来这一圈,下巴都变成了尖尖的,当下颔首笑道:“郭将军着实辛苦了,镇西军中之事,回头你单独向我禀报吧。”

      眼看郭建对杜士仪卑躬屈膝,苗延嗣顿时冷笑了一声。他两个儿子苗含泽和苗含液,苗含液如今为蓝田县令,正在京畿之内,可谓是一方主司,前途正好;苗含泽为苏州长史,虽远在江南,又非主官,可终究是富庶之地。倘若他这两个儿子下一任能够转回京城,御史台的御史,中书门下的左右拾遗补阙,甚至再进一步便可摘下尚书省六部的郎官,可谓是清贵非常,故而他不得不承认,除却上党苗氏的宗族之力,杜士仪的暗中推手功不可没。

      所以,把人迎入河州刺史署之后,他照旧冷淡地接待了一番之后,见郭建恨不得立刻把杜士仪给拖走,当下就听之任之了。这一行人一离开,颇得他欢心的录事参军便忍不住劝谏道:“使君,杜大帅亲临,郭将军又如此急忙把人请走,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告状的。使君纵使……”

      “你以为我不知道?”苗延嗣根本没等那河州录事参军把话说完,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接口道,“我和杜大帅确有私仇,可我也不会鸡蛋里挑骨头随便找茬。郭建刚刚上任就想在军中任人唯亲,继续他在临洮军中的那一套?门都没有奖惩升黜都是有规矩的,不容他随性而为。杜大帅就算要偏帮郭建,也不会什么事都遂他的心意,更不可能随便插手我河州之事除非我这个陇右道采访处置使不当了,否则,这陇右就成不了一言堂”

      苗延嗣在亲信面前撂了这样的狠话,郭建把杜士仪请去了自己的镇西军驻地,也同样是大倒苦水。从苗延嗣拿住军卒在柏罕城中犯的小错,命人绑送回来好一阵折辱;再到自己黜落无能,反被其抓住把柄命人警告;再到自己已经狠狠惩处了从前犯过的儿子,却依旧被苗延嗣拿捏……说到最后,他竟是怒发冲冠。

      “大帅,这苗延嗣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实在忍不得了一再欺我,我可以不和他一般见识,可听闻他在刺史署中,甚至不把大帅放在眼里大不了我就学张审素部将董元礼……”

      “你给我住口,就因为董元礼的莽撞,害得张审素背了个谋反的污名,其二子固然为父报了仇,可张审素的案子可翻过来了?”

      杜士仪连番诘问,见郭建顿时哑然,他知道这家伙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骨子里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否则苗延嗣拿着把柄,换成姚峰肯定会怒发冲冠直接上门理论,王忠嗣必定绑上犯罪的儿子请依令处置,只有这郭建会因此受挟,心不甘情不愿,可终究老老实实到了这镇西军中担任正将。所以,既然知道郭建只是说说而已,他也就同样在嘴上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此人好一阵子,见郭建反而踏实了,他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踏实归踏实,可对于自己的将来,郭建还是心中惴惴:“大帅,我算是明白了,这苗延嗣一再磋磨我,分明是不怀好意,打算降服了我为他所用大帅对我重用倚赖,我怎么也不想负了大帅期望,可是……”

      “苗延嗣那儿,我自会告诫他不要太过分,至于你,也需稳扎稳打,在镇西军中树立起你的威信。不要让苗延嗣左一个任人唯亲,右一个驭下无方,毁了你的令名苗延嗣已经多少年岁了?他这河州刺史还能当几年?你正当盛年,又屡有战功,不趁着如今任镇西军正将的机会,在军民中间树立威望,来日这河州刺史若是再出缺,你如何能够顺理成章递补?”

      杜士仪这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顿时让郭建心中再次热了起来。他到河州镇西军任正将,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尤其杜士仪反手就将王忠嗣提拔为临洮军正将,继而又令其为左厢兵马使。想想刺史署中一直有传闻说苗延嗣身体不好,夤夜咳嗽是家常便饭,甚至还常常因病不理政务,他不由更加信之不疑。可杜士仪的要求听来简单,做起来却异常困难,他不由得抱怨道:“可如今吐蕃止戈息兵,既然没战事,我又长年在临洮军中从军,镇西军中上下派系林立,我如何立威?”

      “郭建呀郭建,你之行事,就是想得太多了”杜士仪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继而便笑吟吟地说道,“你可知道,姚峰上任廓州刺史后,兼任积石军正将,他用的是什么办法立威?”

      郭建和姚峰较劲多年,眼看其上任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竟是迈出了让自己殷羡不已的一步,他自然早就心痒痒了,故而这才在河州刺史出缺时如此急切。此刻见杜士仪把姚峰拿出来当例子,他顿时闷闷不乐地说道:“姚峰那粗人从来性情急躁,难不成是杀将立威?”

      “你说对了。”

      郭建只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登时瞪大了眼睛。杀将立威这种事,说来容易做来难,要知道,即便是小小一个旅帅,在军中也有相应的根基,贸贸然行军法惩处,就很可能遭到抵制,更不要说杀人了而且,眼下可不是战时,即便身为主将,杀将立威岂是能够轻易做的?

      “可这样大的事情,我怎不曾听说”

      “一来,姚峰是廓州刺史,只要他廓州军中将士闻此股栗,知道敬畏就够了,没有必要把这样的名声传到别的地方,二来,苗延嗣也曾经因此怒而指摘,却被我压了下来。两个被杀的人,无不有应得之罪,一则故意在打猎之后纵兵践踏麦田,二则在前时吐蕃越境来袭时不遵军令。这样的有罪之将杀两个,军中反而会为之肃然苗延嗣纵然聒噪一时,可也不能拿他如何。可你看看你呢?新官上任,需得谨慎一些,怀柔手段当然也不是不好,可你看看你这一犹疑,反而有多少把柄撞在苗延嗣手中?”

      姚峰偏刚,郭建偏柔,按理两人当初在临洮军中应该刚柔兼济,可因为两人谁都看不惯谁,反而一直对着于。如今全都调出了临洮军,郭建是卯足了劲不想让姚峰看笑话,可现在听着杜士仪这些话,他渐渐心生沮丧。不得不承认,姚峰的霹雳雷霆手段比他的绕指柔要强多了

      “多谢大帅提点,是末将之前太优柔寡断了”

      杜士仪知道郭建一走,自己将王忠嗣扶正,这必然会让郭建生出怨言。他固然想打破原有军中的地域以及派系之分,可又不是真的打算将郭建摒弃不用,这次特意到河州来为其撑腰,当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可眼下他当然不会对郭建挑明这深一层的关联,只是又细细询问镇西军中的林林总总,包括那些有名的偏裨将校,最后才开口说道:“好了,你既然是用阅军的名义,把我从苗延嗣那死活请了过来,那就让我看看镇西军的军容军貌吧”

      郭建也正打算让杜士仪看看,他虽说在苗延嗣的折腾下焦头烂额,可也并非一点建树都没有,当下立刻答应。早在知道杜士仪进入河州的消息后,他就对军中将卒宣布了阅军的事,此前更是早已令人齐集兵马。

      镇西军设于开元三年,为了便于守御,柏罕城中驻扎了大部,其余则在城外清水乡。当奉着杜士仪来到柏罕城中镇西军所在的大校场时,他于脆直接请杜士仪登上了高处的箭楼,指点着下头的战阵滔滔不绝地讲解,以至于听说过郭建求救之事的王昌龄和高适竟是在那悄悄咬耳朵。

      “这郭将军现如今倒是有几分指点山河的意气,可之前看他请了大帅去私下诉苦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在下头军将面前是何等威严。”

      “不过,镇西军中这操练倒是像模像样。就不知道是光有个好看的架子,还是真的接敌时也能如此雄壮。”

      王昌龄和高适的声音都不大,但杜士仪也注意到两人的窃窃私语,瞅了一眼后,便一一指着各军阵当中居中调度指挥的将领,向郭建询问名姓。之前苗延嗣接任河州刺史后,王忠嗣多次到镇西军中协理军务,也曾经对他荐过几个人,他都暗暗记在了心里,这时候少不得借着机会都看了个齐全。等到整整一个时辰的操练最终完毕,他和郭建下了箭楼,进入镇西军中军将议事的武威堂,见郭建引领众将进来参礼,他颔首答礼后,这才开了口。

      “自从开元三年设镇西军以来,仰赖上下将卒合力,抵御吐蕃于国门之外。今日我观镇西军气象,不愧为威武之师雄壮之师”见上下军将全都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便继续说道,“镇西军和陇右其余诸军一样,大多都是父子相袭,兄弟相继,一家往往有不止一个人身在卒伍,其中多有功勋彪炳,却多年未曾拔擢提升的。郭将军到任之后,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加以举荐,故而我今日阅军时,又格外多加留心,果然不少人不负他所荐。”

      郭氏在陇右扎根多年,有如姚峰这样同样出自将门,对其不以为然的,但也有深慕郭知运昔日威名的,如此一来,郭建以一介外人带着三五亲信到这镇西军中上任,自然两头不讨好——觉得他不过沾了郭家光,没多少真才实学的,对他阳奉阴违;觉得他身为郭氏子弟却吃里扒外,把自家叔父以及族兄弟等绳之以法的,也对他嗤之以鼻。故而此刻听到杜士仪说郭建竟然在其面前举荐了不少人,满脸意外的竟占了绝大多数。

      就连郭建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可他城府深,半点没露在脸上,可心里却打起了鼓。举荐人?他在镇西军中忙着调和派系,安插亲信,外加给那些撞在苗延嗣手里的将卒擦屁股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余暇给杜士仪举荐人?

      杜士仪满意地将各种表情尽收眼底。今日能够登堂的少说也是偏裨将校,至于旅帅这一层的低级军官,多数是站在武威堂外。于是,一推扶手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神情自若地说:“镇西军偏将陈锡海,曾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浑身披创十二处仍力战不退”

      “镇西军裨将路名博,曾将兵八百,阻敌两千,力竭不退,若非援军赶到,险些战死当场”

      “镇西军裨将吴峰,善于识人,麾下军卒之中,因军功而拔擢,居偏裨旅帅等十数人,号为军中伯乐”

      杜士仪一个个点名,但凡被提到的人无不面色振奋。谁都知道,这位陇右节度上任两年来,看似不过只在边境打了小小一场伏击,可无论是以雷霆手段清洗了郭家,还是在屯田甲仗以及度支方面的各种稳健政令,都使得杜士仪继郭知运王君鼍之后,第三位真正在陇右深入人心的节度使。更不要说,杜士仪乃是三头及第的名士,今天能够被当众褒扬赞叹,说不定异日还能成为其诗赋上流传一时的人物,这已经不单单是面上有光了

      然而,大多数人都没有猜准杜士仪的心思。他在一连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之后,便又说道:“陇右百战之地,如今离郭大帅王大帅在任时,又是十年二十年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各位都正在盛年,虽大唐和吐蕃议和,可仍旧需要身经百战的勇将,方才能够力保陇右一地平安年前从吐蕃细作处,我已经探知吐蕃虽和我大唐议和,仍为舅甥之国,然则虽在河陇暂且止兵,却仍图谋安西。因而,我已经请得陛下制令,鄯州之内,鄯城河源军从两千增至四千,鄯城西面的安人军从八千增至万人,此外绥戎定戎,各增兵马,以勇将卫戍。”

      这些话都是平常镇西军中将卒不会知道的机密,此刻虽不明白杜士仪为何说起这个,但众人还是无不竖起了耳朵。

      “故而,今拔擢陈锡海为河源军副将,路名博为安人军副将,吴峰为绥戎城戍主……”

      一口气便在刚刚赞叹的十余人中,挑出了五个功劳尤其卓著的,分派到了鄯州那些分别增派重兵的重要军镇,一时下头一片哗然。有羡慕嫉妒恨的,也有彼此窃窃私语不解其意的。至于那几位从偏裨一跃而守御一方的,那心情别提多激荡了。等到杜士仪一番勉励之后单独留下了郭建,他方才看着这个犹在震撼中的镇西军正将,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这些镇西军中最具勇武的人一一拔擢,兼且得了实职调出,你可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郭建今天还是第一次从镇西军将卒眼中收获了对自己的敬畏,可他更知道这些敬畏都是从这子虚乌有的举荐而来。尽管不知道杜士仪是如何对这镇西军了若指掌的,可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他慌忙单膝跪倒低下头道:“大帅提携指点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吐蕃求和不过是为了一时喘息之机,安西四镇也好,河陇乃至于剑南道也好,全都是他们势在必得之地,故而在如今的时机,非但不能就此以为高枕无忧,反而要厉兵秣马,严加守御不日我将行文河西牛大帅,河西陇右大阅兵马,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区区一个苗延嗣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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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零四章 艺高人胆大

  
      吐蕃王都逻些,小昭寺。

      这座当初文成公主入藏后营造的宏大寺庙,如今和大昭寺均为吐蕃王都逻些最辉煌的建筑,只略逊于王城布达拉宫。随着这近百年来佛教的日渐盛行,小昭寺的香火鼎盛,每日来顶礼膜拜的吐蕃民众络绎不绝。就连西域乃至于中原的商人们,也往往喜欢到这里来拜一拜菩萨,以求生意顺遂路上顺利。

      一身便服的张兴站在小昭寺门口,不禁百感交集。他已经是够壮健的身体了,又在鄯州呆了将近两年,却没想到抵达逻些之后便病了一场。虽说在随行大夫的调治下已经康复,可终究难免有些后怕。同行的宦官李静忠就更倒霉了,进吐蕃之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之前勉强挺着见了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这两天就又只能在驿馆里头躺着休息。这样迥异于中原的气候,怪不得他之前在布达拉宫看到的金城公主,年近四十却显得格外苍老,远逊于此前自己在宫中见过的武惠妃。

      至于探问赞普为何至今无嗣,这种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明说的。随李静忠来的那大夫乃是太医署中的名手,借口天子的关心为金城公主把过脉之后,就曾经私下里透露,不说赞普的其他妃嫔,金城公主至今无子,一是因为饮食之故,二是因为心情抑郁,至于别的却暂时不好说。

      尽管这只是天子派使节来的缘由,张兴也唯有叹息而已。为了这次入吐蕃,他当初在陇右学过吐蕃语,如今在路上又少不得一番苦练,当地人的行为举止和相应礼仪亦是学得像模像样,这会儿随众进入小昭寺后,他拜过佛像出来,在人多的地方转了一圈,听到寻常百姓念叨的只是那些收成好坏家人健康之类的事,便知道要打开突破口,还得等那个人到小昭寺来。

      来之前,杜士仪已经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人选,那就是出身吐蕃四大舅族之一那囊氏的尚青。不说此人的身份特别,就只论其身为那囊妃的侄儿,却还跟金城公主学过汉文,先后到过中原两次,这就是一个妙人

      果然,他在小昭寺转了大半圈,很快就看到僧人们开始驱赶一般的平民,口中嚷嚷着贵人将至。吐蕃一国较之大唐更加等级鲜明,莫说尚青如今是那囊一族中下一代族长的最有力竞争者,就凭那囊这一姓氏,寻常百姓便根本可望不可即。须臾,除却那些来小昭寺拜佛的贵族官员能够获准暂且逗留,其余人已经一个都瞧不见了。张兴凭着敏捷的身手藏身于主楼神殿中,果然等到了一身华服的尚青亲至。

      在行礼拜过之后,尚青在佛像之前居中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却屏退了左右。他因为从金城公主学过汉学,对于佛的虔诚较之其他贵族更加虔诚,往日也常有如此静坐,从者都不以为奇。等到人全部退去,神殿大门徐徐关闭,他就开始转动着佛珠,用吐蕃语念起了经文。掩身其中的张兴仔细端详,就只见这位那囊氏公子的神情中既有不一般的虔诚,却也有几分惶恐,稍一思量,他便捏着手中一颗佛珠,运足劲力屈指对着此人手中的佛珠弹了出去。

      尚青闭目念诵,根本没想到这一遭,等到感到手中佛珠有异时,他不觉发出睁开了眼睛,继而就发现刚刚转动的那一串佛珠寸寸断裂,一颗颗佛珠散落一地。面对这少见的一幕,他登时面色苍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方才讷讷说道:“难道佛祖也不赞成兴兵之举?可那是赞普决定的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闭口不再多言,亲自弯腰拾起了那一颗颗佛珠,郑重其事地收进了随身皮囊。等到了门前,他唤来左右从者,竟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他这一次呆的时间,远远比平常来得少,可他身份尊崇,旁人哪敢置喙,眼睁睁看着他上马扬长而去。

      尽管只是瞬间动其心神,听到了一丁点口风,可张兴何等样人,悄然回到驿馆换了行头,他就让人去递拜帖给尚青。等到从者一去,他再找其他人时方才骤然发现,封常清竟然不在驿馆。

      这一路进吐蕃,李静忠是个宦官,据说还是武惠妃的身边人,他按照杜士仪吩咐的,对其客客气气,出手也大方,可要说共同话题,那就一丁点都没有了。反而封常清虽没读过那么多经史,可长居安西之地,对于各种风土人情熟悉得很,两人一来二去彼此投机,封常清在张兴的要求下,已经习惯了直呼其表字。

      想想封常清精通各族语言,即便不告而出外理应不会惹祸,张兴就暂时抛开了此事。然而,一个时辰后,尚青那边就来了回音,道是人感染了些许风寒,不便见客,改日再来拜上大唐使节。这下子,他顿时有些弄不清自己今日在佛堂的举动是真的吓着人,抑或是太过火了。可这会儿没有后悔药吃,他只得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回忆自己之前面见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时的一幕一幕。

      吐蕃君臣关系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尤其是如今在位的尺带珠丹更是将一论制改成三论制,而在前任吐蕃赞普在位时,论钦陵一族几乎被连根拔起,数年前又有名将如悉诺逻被杀,足可见吐蕃赞普对于麾下大将,素来就是防范心极重的。

      “奇骏兄,奇骏兄”

      就在张兴想着杜士仪的托付,渐渐有些心浮气躁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见是封常清,他立刻问道:“常清,你这是去哪了?”

      “自然是去那些逻些胡商处打探打探。吐蕃贵族中,多有爱绫罗绸缎以及金银饰品的,所以有不少胡商都能登堂入室,和一些贵族说得上话。这些天我扮成一家贵族的管事前去接洽,一来二去后,慷慨大方地买了他价值一百贯的东西,说是日后还会再来,自然就有人肯吐露一些消息。吐蕃西北的勃律当年被吐蕃击破后,又分为大勃律和小勃律,大勃律如今已经成了小勃律的属国,而小勃律地处安西四镇的西门,乃是吐蕃兵发西域的入口,故而虽然大唐早在开元十年就册封了小勃律王,可吐蕃一直对此地虎视眈眈。从年初开始就有彻底吞并小勃律之议,现在这件事算是定下了。”

      一口气说到这儿,封常清端起茶杯毫不客气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水,这才继续说道:“如今河陇精兵屯驻,吐蕃暂时不敢与之交锋,就把主意打在了小勃律上,打算出兵攻占,如此大小勃律悉入其手,异日也好当作是染指安西四镇的桥头堡。只是在带兵的人选上,诸论尚之间争议不下,所以至今尚未决定。

      结合尚青之前流露出的口风,王昌龄高适和封常清一行人从西域回来时提到的动向,张兴知道封常清打听来的这个消息,无疑有相当的可信度。至于为何连胡商都知道,实在是因为小勃律无论相对大唐也好,相对吐蕃也好,实在是太过微小的国家,国内军民加在一块恐怕有没有上万人还成问题,而且如今小勃律国中有不少亲吐蕃派,吐蕃根本就不担心走漏风声后小勃律有所预备,再预备难道就能打过兵强马壮的吐蕃?

      而安西四镇中,距离最近的疏勒和于阗,抵达小勃律还要翻过重重雪山,可谓是即便得知都根本救不了

      尽管安西四镇距离鄯州遥远得很,杜士仪这个陇右节度使也鞭长莫及管不到小勃律的事,但张兴知道封常清长居安西,此刻便有意试探道:“依你之见,若真的安西四镇要出兵,小勃律是否救得?”

      “救?当年吐蕃就打过小勃律,正是被我大唐北庭都护张孝嵩命疏勒副使张思礼派兵救下来的。可如今的安西四镇,说是兵强马壮,但因为碎叶镇给了突骑施,根本重镇只在于龟兹镇,至于疏勒于阗焉耆,驻守的兵马一旦调空了,就要引得突骑施乃至于突厥甚至吐蕃人趁势进击。若要去救小勃律,只有一个办法,从龟兹镇直接调兵,翻越好几座雪山,可以这么说,如张思礼那样出兵五千,也许能够打退一次吐蕃人,但绝不足以动摇吐蕃的决心,而且最终能够剩下多少人就只有天知道了奇骏,绝非我言过其实,大唐在安西,出兵庇护西域诸国,所耗费比所得要多得多”

      话虽这么说,想到唐人在安西四镇的地位,封常清还是与有荣焉地笑道:“可就因为有安西大都护府在,大唐的士人或是商人在西域可谓是最受欢迎的人,否则少伯和达夫怎能够在行囊散尽的时候,还被胡商引为座上嘉宾?若无大唐军马庇佑,从河西到西域的这条商路早就断了如若换成是我,小勃律被吐蕃占了也就占了,只需在葱岭以西,安西四镇之外再设一镇,屯重兵于此,与邻近各国互盟,如此足可遏制吐蕃西进只不过,大食国也素来图谋西域,所以说那里不止是我大唐和吐蕃争锋,实则是三国较劲之所……”

      西域素来是大食、吐蕃、大唐争夺的重心,三国之间合纵连横,情势不断变幻,因此,对此没有太深认识的张兴自然是仔细听封常清在那口若悬河。直到对方终于心满意足地说完了,他便笑道:“你既有如此见识,怎不到安西大都护府自荐?”

      “世人大多以貌取人。”封常清用这一句话苦涩地做了解释,随即就问道,“奇骏兄此来既是出使,如今知道了河陇暂无战事,吐蕃之目的在于小勃律,那接下来当如何?若是无功而返,只怕你这个使节要招人笑话”

      “既然有你的克敌之策,那么很简单,虚言诓骗吓唬人,也是使节常用的一招。”张兴嘿然一笑,这才向往地说道,“从前只看战国策士纵横之术天下无双,这一次我少不得也要试一试了常清,此事也少不了你配合”

      “我?”封常清闻言一愣,心动之后便苦笑道,“我又非使节,如若奇骏对安西四镇不熟悉,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出面恐是不妥。再说那李静忠也未必肯答应。”

      “大帅早先就对我说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如今身为使节,自然也可以便宜从事,当然,我自然会和那李静忠商量。”张兴示意封常清近前来,这才压低声音道,“便如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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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零五章 红山之上,布达拉宫

  
      红山内外围城三重,三座九层,宫殿千间,从吐蕃赞普所在的大殿到金城公主所居的大殿,中间用一座银铜所制的桥相通,远远望去富丽堂皇,便犹如宫殿在云中一般,这就是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了。哪怕如今是第二次来,张兴仍不免惊叹,较之突厥、奚、契丹,吐蕃果然不愧雄踞西南,单单这座宫殿便呈现出了一方霸主之姿,足以叫人不敢小觑。

      张兴曾经随着杜士仪进过洛阳宫,至于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他却还未有幸近距离观瞻过那雄伟之姿。洛阳宫胜在占地广大,一座座宫宇尽显中原大国的昭然风范;而这布达拉宫则是雄踞红山之上,人到王城之下,那种高高在上的神圣感扑面而来,自然而然便让人觉得渺小了,这种精心布局自然让他心有所悟。至于封常清这几天固然在逻些四处游荡,可王城防范森严,围墙高耸,他只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如今近距离目睹,不知不觉就轻轻抽了一口气。

      “都说吐蕃乃是西羌之属,竟然能够建起这样的宫殿”

      西域诸国之中,也有爱好兴建中原皇宫那样富丽堂皇王城的,但是,西域小国,哪里会有吐蕃这样的财力,纵使龟兹镇中那座昔日龟兹王的王宫,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兼四镇节度使府,较之这座布达拉宫实在是云泥之别封常清还在那惊叹之中,一旁的李静忠便不满地挑了挑眉。

      “不过尔尔,无论是洛阳宫中的明堂,还是大明宫中含元殿,这吐蕃王城都难及一星半点今日是因张书记给你说情,方才带了你来,你可别因没见过世面而坏了大事”

      李静忠虽在宫中诸宦官之中不算什么出众的角色,可自尊心却极强。他和杜士仪当年颇打过几次交道,此次路过鄯州相见时,杜士仪对他仍然一如既往客气热络,这一路上张兴亦是如此,他自觉受到了尊重,所以,张兴和他商量今次之事,他犹豫再三就同意了。只是,张兴乃是杜士仪的心腹,人又生得壮健魁梧,这封常清他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如若不是张兴一再打包票,他实在不敢把这个看似一介从者的家伙带到吐蕃王城来。

      封常清自小就被外祖父带到安西之地,长安洛阳都只是在传闻中听人说起过,没有半点实质性感觉,所以此刻方才感到如此震撼。被李静忠一提醒,他先是心中恼怒,但紧跟着反而冷静了下来。紧跟着相从二人坐上软轿,一层一层登上这异常高耸的建筑,所见殿中侍奉的男男女女无不衣着锦绣,金银饰物随处可见,哪怕张兴事先提醒过,这是吐蕃赞普在夸耀豪富,他仍是不禁大为心动。

      要是……要是大唐能够打到逻些来……这种念头封常清也就是一闪而过。哪怕唐军这些年屡败吐蕃,这种壮举仍然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哪怕当年令大军西进,灭了高昌等诸国的太宗皇帝,对于吐蕃采取的政策也是和亲,而非陡然一怒便命大将兴兵灭国。

      吐蕃,大国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三人终于抵达了主殿前头,前来迎候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囊氏尚青。他前几日才托词回绝了张兴拜访的要求,这会儿面上却没有半点不自然,一面引路一面还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张郎之前让人来时,我实在是因在小昭寺中念经受了风寒,故而不能见面,还请张郎多包涵。”

      前时使节皇甫惟明等人来的时候,尺带珠丹曾经一口一个外甥,将大唐称为舅国,又令人前往两京纳贡,故而此次唐使再来,他也给予了相当优厚的待遇,张兴要见金城公主,他二话不说允准,要参拜大昭寺小昭寺,他慨然令人陪同,就连驿馆四周由大唐军卒把守,他也爽快到毫无异议。这会儿接见唐使,他于脆就带了金城公主一起出席。才三十出头的他蓄着一丛长髯,看上去很有威严,笑眯眯地答了唐使之礼,他就问道:“唐使远来,不知在逻些可习惯

      尚青今日作陪,却是相当于一个翻译的角色,反而是金城公主淡淡地坐在一旁,仿佛对远道而来的使节并不在意。尚青依言将尺带珠丹的问话用汉语转述了一遍,张兴目视李静忠一切都交给自己后,他方才上前一步从容说道:“驸马垂询,在下不敢欺瞒。逻些王都富庶繁华,本是令人流连忘返之地,而布达拉宫雄伟壮丽,大昭寺小昭寺庄严肃穆,驿馆之中亦是华屋美室,珍馐佳酿,我等身为使节,对驸马的厚意感激不尽。”

      尺带珠丹闻听此言,顿时大为满意:“既然如此,就请唐使在逻些多住一阵子,以慰公主思乡之苦。”

      思乡之苦?金城公主顿时哂然一笑,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讥诮表情。十多年前,她在吐蕃度日如年,思乡之心最切的时候,曾经命人投书个失密国,几乎想出走,可结果呢?个失密国倒是为此蠢蠢欲动,甚至还连同谢玉国一起派使节到大唐请命,可天子名义上似乎并无不同意,实则密派使节令她安于其位。那些丈夫被逐或被杀的和蕃公主,至少还有回到故乡的机会,可是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至于生身父亲那王守礼本就是个只知道自己享乐,不管子女死活的家伙,会管她这个女儿?而名义上的养父中宗皇帝,也早已经是一堆枯骨了她在吐蕃近三十年,几乎都要忘记故乡长安是什么样子了

      吐蕃打胜仗的时候,尺带珠丹几乎就不在她面前露面,成日里周游于其他王妃之中。而战事不利这几年,却又在她面前百般讨好,希望缔结和约,甚至一口答允唐使,要在逻些另开金城公主府。事到如今,她已经算看透了,只有大唐能够占据优势,她在吐蕃的日子方才能够好过

      而张兴将金城公主的表情尽收眼底,当即很客气地长揖道:“驸马尚公主,乃大唐之贵婿,我等乃陛下使节,既然前来探视公主,自当多停留一段时间。可是,我却突然听到安西来报,说是驸马虽待我等甚厚,可另外一面却令边境厉兵秣马,打算攻下我大唐属国小勃律。如若如此,我等虽负陛下使命而来,却不敢在吐蕃多留。今日前来,便是向驸马以及公主辞行的”

      张兴一口一个驸马,金城公主听得不禁嘴角翘起,可当明白这言下之意,她登时心中一凛。这样的军国大事,她一介深宫妇人,是根本不可能听到的,而尚青这样的贵族也绝对不会对她提起,因而她竟是才知情。眼见得尚青面色大变,而尺带珠丹亦是面色僵硬,她便知道,这十有八九竟是真的,这下顿时气得柳眉倒竖。当初软磨硬泡让她上书请立界碑,没几个月边境上的吐蕃兵马便悍然越境,现在竟然又在使节仍在逻些的时候就想着去打小勃律,简直是欺人太甚

      尺带珠丹一眼就看到金城公主怒气勃发,显然竟是要撒手走人了,他今日本就有心在唐使面前表现出夫妻和睦,赶紧伸出手去一把将人拽住,随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惊诧地叫道:“怎有此事唐使一定是弄错了,道听途说的传闻,怎可相信”

      这一次,张兴听得尚青翻译,就立刻露出了激怒之色,一字一句地答道:“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驸马还推脱是我道听途说,是否太过掩耳盗铃?,今日我带来了刚刚从安西赶来往见我大唐使团的一个使者,据他所言,从安西四镇到河陇,都已经听说了吐蕃将出兵马之事”

      尺带珠丹见出来的乃是一个跛足斜眼其貌不扬的于瘦年轻人,又听说是安西使者,已经无心去听他说什么了,忙对尚青问道:“安西四镇已经得到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赞普,定然是唐使不知从何打探到此事,于是虚张声势。”尽管尚青自己也是不赞成当下兴兵的,可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宽主上的心。可等分心听到封常清的话,他就一下子呆若木鸡。接下来本该要宽慰尺带珠丹的话就全都卡在了喉咙中,直到这位赞普一再追问,他方才急急忙忙地说,“还请赞普稍待,这安西使者所言不同寻常”

      封常清之前作为张兴从者,一直戴着帽子不太出现在人前,再说吐蕃君臣何至于会注意到一个小人物?故而此刻他尽管胡诌,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大唐安西四镇节度使来大帅得知吐蕃即将犯小勃律,大为震怒,大帅有命,届时将从龟兹调集步骑一万救小勃律,疏勒守捉使、拨换守捉使,以及护密国和识匿国等,均一口答允派军将相从……”

      当尚青急急忙忙将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一番布置翻译给尺带珠丹听时,他顿时捏紧了扶手,面色很不好看。可紧跟着,他便听到了更加让自己震怒的消息

      “而我在来途时,已经将我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军令传给了邻近小勃律的阿弩越,他国中惧我安西四镇军威,已经决定大军来时望风而降”

      阿弩越乃是小勃律边境的小国,因为国家太小军队太少,一直都是墙头草,如果大唐真的大兵压境,肯定就顺势降了

      此时此刻,尺带珠丹已经毫不怀疑这个貌不惊人的从者真是从安西来的,因为他早就从尚青口中得知,张兴来自陇右鄯州,就算仓促得知吐蕃进兵小勃律的消息,也绝对来不及去解西域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国和吐蕃以及安西四镇的关系。即便他再想把小勃律纳入囊中,可当尚青诚惶诚恐转译,道是封常清说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已经传信给河陇,正值大唐陇右增广募兵,且届时河西陇右兵马即将大阅的时候,他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侧头看向了金城公主。

      “公主,请告诉唐使,我吐蕃绝无坏和约之意,至于出兵小勃律,完全子虚乌有,绝无此事”

      金城公主心中大感快意,却是硬梆梆地用吐蕃语答道:“这种事我能替你担保一次,但如果这次失信,那就没有第二次了”

      “仅此一次”尺带珠丹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四个字,等听得金城公主果然出面为他和缓,而那唐使张兴先是将信将疑,随即请单独见金城公主商议开府之事,他知道金城公主性格偏弱,顶多在背后抱怨,他不由得吐出了一口郁

      消息走漏无所谓,横竖两国交兵,本来就是斗智斗勇,可这安西使者所言的应对之策,比当年张孝嵩出兵的路线还要精准,而且若真是大唐尽得周边小国之助,即便此次吐蕃攻下小勃律,怕是仍不能守更重要的是,大唐突然在河陇之地募兵阅军,这会儿倘若还要分心在小勃律那偏隅小国上,岂不是因小失大?不行,他还得另外打探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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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百零六章 真言动人心

  
      和当年的松赞于布与文成公主一样,尺带珠丹和金城公主也同样是分居铜桥两侧的大殿。然而,和进藏时已经十六岁,而且此前在大唐皇宫整整学习了数年礼仪以及各种培训丨得到了太宗李世民嘉许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是在中宗年间许嫁吐蕃的,那会儿她才十四岁,宫中韦后安乐公主正忙着和相王太平公主争权夺利,根本没有人真正重视她这个和亲公主。

      人人都说当年她是中宗亲送到始平,又言说她乃是天子养女,可想也知道,韦后自有长宁安乐两个嫡亲女儿,宫中亦有其他飞扬跋扈的公主,她这个宗女算什么?年幼的她,不过是在一片茫然的情况下就远嫁到了吐蕃。在她看来,这座富丽堂皇却空旷幽深的大殿不是她的居处,而是她的囚所

      而现在,这座大殿中再次迎来了来自故乡的人。也就是近几年大唐和吐蕃逐渐交好之后,这样的使者方才日渐增多,带来了那些只在她记忆之中的各种织物,各种小玩意。此时此刻,想到之前尺带珠丹那猝不及防之下的狼狈,她不禁有几分快意,对张兴和封常清自然和颜悦色,不似最初相见时的疏离。至于李静忠,本来就病尚未痊愈,即便不是靠自己的能力爬上这高高的布达拉宫,可刚刚见完赞普也已经吃不消了,已经无可奈何地让人送了自己回驿馆。

      “大唐到吐蕃来的使者,有的能言善辩,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善弓马武艺告绝,有的诗词歌赋文采斐然,可是,让赞普突然这样措手不及的,你们还是第一拨。”金城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张兴,突然开口问道,“我听侍女说,你就是颇有名气的陇右黑书记?”

      “些许名声竟然能让贵主所知,实在是荣幸。”张兴欠了欠身,斟酌了一下语句后,便诚恳地说道,“此来吐蕃,一则是陛下为贵主子嗣计,故而派了宫中太医署中名手,前来为贵主诊治。二来,是因为陇右杜大帅得闻吐蕃图谋小勃律,因而使我前来,希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

      历来使节探视,都是表面功夫,嘴上说的都是天子如何如何恩宠,贵主在吐蕃能够促使两国如何如何友好这样的空话,别的实在东西就没了,若不是见故国衣冠能够聊解思乡之苦,再加上他们能够带来自己最最期望的故国之物,金城公主甚至都懒得敷衍这些嘴上动听的人。所以,张兴竟然对自己如此坦诚,她在意外的同时,一颗如同死灰一般寂静的心竟是不由自主起了少许涟漪,既有紧张,也有感触,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悦。

      竟然有人愿意对她这个徒有虚名的和蕃公主表达真诚和善意,而且还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而更震惊的还有封常清。若不是顾虑到这是在尊贵的大唐金城公主,吐蕃赞蒙面前,他那嘴几乎就能张大得放进一个鸡蛋——这种事坦诚说出来,不怕有人偷听到之后禀告尺带珠丹,那之前一番作势就全都白费了?

      “我这里可不是滴水不漏的大唐皇宫,你的话会被人听到的。”

      面对金城公主的回答,张兴顿时笑了:“贵主无需担心,我之所言,并无需要隐瞒的地方。我行前大帅曾经嘱咐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如今两国止戈息兵,但并不代表边境就真的能够万年太平。该有的守备不能有半点松懈,故而募兵充实防线乃是迫在眉睫。至于河西以及陇右的阅军,还会加入实战演练,以便将卒不会在安逸中忘了如何上阵打仗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最好,倘若真的打仗,大唐兵马也无惧任何人”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金城公主终于露出了之前那种礼仪性微笑之外的真正笑容,她微微颔首后,就开口说道,“至于你说的子嗣,我早就看开了,强求不得。别说是我,赞普宫中的其他妃子,至今为止也没有谁传出喜讯的。”

      “既然如此,那么还请贵主务必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张兴再次深深欠身,见金城公主为之大讶,他便继续说道,“贵主应该知道,您的曾祖姑文成公主入吐蕃后,直到五十有六方才去世,甚至超过了太宗皇帝的圣寿,她去世的时候,她所嫁的赞普松赞于布已经去世了三十年。我入吐蕃之后,曾经听说过民间不少关于文成公主的传说,从种植、工匠技艺到医药,林林总总,都让百姓感恩戴德。我并不是想比较二位贵主的功绩,而是想说,贵主幼年入藏,又曾经一度起过归国之心,可既然做不到,何妨试一试在吐蕃寻找自己能做的事,让自己更舒心惬意一些?”

      此话一出,他就看到金城公主的脸色变化不定,仿佛又想斥责自己无礼,又想要进一步询问,当下,他就索性站起身来,长揖行礼道:“大帅尝言,大唐历代以来,和蕃公主极多,可论重要性,再无人能越过两位和蕃吐蕃的公主。还请贵主想一想,当年文成公主固然备受尊崇,可吐蕃在论钦陵在位期间,曾经一度和大唐连番交战,两国可谓已然交恶,可文成公主依旧极受尊崇,这是何道理?大唐,天朝上国也;吐蕃,大国也。两国虽征战,仍无伤公主之尊,足可见吐蕃君臣开化,不似突厥、奚乃至于契丹等虎狼之国,动辄加害公主。所以,还请公主多多放宽心,以大唐公主,吐蕃赞蒙之尊,多多调停两国之争。”

      说是让金城公主和唐使单独会面,但尺带珠丹哪里能够放心,早就带着尚青在外听起了壁角。当尚青将张兴的话一句一句转译给他听的时候,他时而凝重,时而冷笑,但当听到唐使口中称吐蕃为大国,且认为与突厥、奚、契丹不可相提并论的时候,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傲然之色。

      此次的唐使果真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看法倒是精准吐蕃岂是突厥、奚、契丹能够比的

      “张郎不愧盛名。”金城公主轻轻吐出了几个字,想到这些年孤寂寥落的日子,她终究难掩悲苦,“我也不是不想学当年的文成公主,可是,我一介女流,在此孤立无援,又能做什么?”

      “贵主何出此言?大唐便是贵主最大的后援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倘若公主出自小勃律那等朝不保夕,随时随地会被人吞并的小国,安能居住在如此恢弘之大殿,受吐蕃臣民的敬礼?两国联姻,贵主便是纽带,我听得从前贵主曾经在宫中教授汉字以及诗赋,因而那囊氏尚青此前出使大唐时,方才能够深得陛下赞许,这便是贵主的功绩我大唐河西陇右,通悉吐蕃语言文字的,不知凡几,而吐蕃贵族中,如当年禄东赞,如今的那囊氏尚青这等通晓汉学的,却少之又少。

      贵主当年既然便这么做了,今后又何妨继续这么做?能够有人能和贵主用故乡的语言,故乡的文字交流,岂不是可以排解寂寞?只要有了自己的生活,只要活出了自己的光彩,其余的烦恼总会随之消减”

      话说到这个份上,金城公主只觉得长年以来笼罩在头顶的阴霾消解了许多,一种难言的精气神仿佛从头顶注入了自己的身体。她一推扶手站起身来,欣然对张兴说道:“张郎这一番话,胜似别人劝慰千万言。多亏你此次前来出使吐蕃,来日拜书陛下时,我必定为你请功”

      “本张兴分内之事,贵主言重了。”

      听到里头渐渐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而是开始交流两京风土人情等等,尺带珠丹也就没什么兴趣继续听下去了,带着面色复杂的尚青转身离去。等到了那联通两座大殿的铜桥之上,他突然停下脚步对尚青说:“此次的唐使较之上次的皇甫惟明,却又有不同。皇甫惟明来时,正是我不想和大唐继续打仗的时候,他看穿了我的心意,故而能让两国得以议和。而这个张兴……他能够洞穿的,是人心中最深处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尺带珠丹想到自己当年还很小,还是祖母执政时,迎亲那一日第一次看到金城公主的情景。她的皮肤就像羊奶一般雪白,她的头发便如同绸缎那样柔滑发亮,她的眼睛犹如星辰……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精致美丽的女子。可是,时光一闪而过二十余年,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仿佛已经随着老去的年华,一起消失在了他的记忆中。可如今再回顾,那记忆竟然鲜活一如往昔。

      尚青有些拿不准尺带珠丹的真正心意,有些不知道如何接口。但他很快就不用烦恼了,因为面前的赞普再次恢复了一贯的冷酷。

      “既然公主对这一次的唐使很信服,那就多留他们一段时间,无论用什么办法在此期间,安西那边且不用提,河陇动向一定要打探明白我倒要看看,唐使是不是仅仅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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