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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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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零八章 一身承阖族之重

  
      在铨选用裴光庭的循资格之法之前,所谓开铨,也就是主持铨选的官员可以出尚书省吏部与人接触,是在三月三十日。然而开元二十年初,裴光庭奏请,开铨的日期被提早到了正月。所以,开元二十年铨注的时限,也就得在开元二十一年初上元节的大假之后立刻进行,和科场省试的时间竟是正好重合。抓住这一点的萧嵩自是再次在朝堂大加抨击,奈何裴光庭还病在家里,竟是反驳不能。

      好在这一年主持省试的不再是考功员外郎,而是礼部侍郎,总算让原本就忙到脚不沾地的吏部得以喘一口气。可是,因为天子要巡幸北都太原府,而后腊月回长安,故而从上到下再次忙了个倒仰。

      十铨由萧嵩报请天子钦定,但因为正值年末,又要转迁长安,故而并未对外公布到底是谁,只有萧嵩和杜士仪这两个当事者知道。

      自从当年邀约王容一块前往蜀中之后,杜士仪就不曾一个人孤零零度过新年,可这一次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儿尚在云州,他身边只有儿子杜广元,还要随驾北都,自是不得不将儿子暂时托付给了永丰里崔家代为照管。而由于长子崔承训和幼!子崔椅都已经出仕,赵国夫人和崔五娘这几年也是长安洛阳两头住,知道天子巡幸北都之后就不会回洛阳,而是直接经由潼关回长安,她们母女俩于脆带着杜广元以及崔家其他孩子们早早坐上了牛车,从洛阳缓缓西行前往长安。

      等到随驾太原的杜士仪跟着行程缓慢的天子一行回到长安时,已经是腊月底的事情了。好在天子也知道这样长安洛阳再加上太原来回折腾,百官都疲惫不堪,因此大手一挥便给百官轮流放了假。尽管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脱不开身,只能和张九龄轮休,可总算是喘了一口气。等到除夕这一日,知道他一个人携子寂寞,平康坊崔宅赵国夫人又相邀他过去和杜广元团聚过年,最后父子俩索性在崔宅借住了一个晚上。

      正月初一一大早,他便带着装束一新的儿子离开崔宅回家,预备前往岳父王元宝以及城外朱坡山第杜思温处拜年。在别人家守岁,有些人兴许会不乐意,但对小孩子来说,确实是一次别开生面的体验。崔家兄弟多人口多,小孩子就更不少了,杜广元在云州时还见过自己的两个表哥表姐,这次又和只比自己大一丁点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次子崔朋混熟了,自然更是玩得难舍难分。此刻坐在父亲前头乘马而回,杜广元仍然有些恋恋不舍。

      “阿爷,阿爷,什么时候请崔家朋表兄到家里来玩耍好不好?”

      “才让你疯玩了这么多天,这就又惦记上了?你阿娘开春就要回来了,那时候家里有了女主人,下帖邀人就行了。”可不等儿子欢呼雀跃,杜士仪便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广元,你这些天的功课做得如何?要知道,你阿娘可不像你阿爷我这么好说话”

      一听到功课,杜广元那张小脸立刻比苦瓜还苦。他没敢回头和父亲去磨嘴皮子,要知道父亲常常是向着他的,可母亲却根本没得商量可打,有这功夫,还不如回头赶紧去补上那些该写的字于是,他只顾着扭来扭去想着如何应付母亲而发愁,甚至连原本打算向父亲讨要点过节的小玩意都忘了。

      而等到杜士仪在自家门前下马时,门上就禀报了另外一个消息。

      “郎主,杜二十一郎从江南回来,已经到洛阳了。”

      杜黯之在江南一连两任,政绩都还不错,倘若不是此次杜孚去世,其作为儿子不得不丁忧守孝,下一任应该能够跨上大大一步。想到这一年一度的正旦佳节,别人家都在欢喜过年,而乐城坊杜孚家中还不知道怎样愁云惨雾,杜士仪想了一想,进门之后就叫来了赤毕问道:“之前给叔母的年礼,送的是什么

      赤毕乃是崔家旧仆,昨天杜士仪本要带他一块去永丰里崔家的,却被他婉拒。留守家里的他听出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当即爽快地说道:“依照郎主吩咐,乐城坊杜家既是主人新丧,送礼的时候要不失优厚,又得符合丧家所用。所以,送的是十斤丝绵,八匹素绸,六匹细葛,文房四宝一套,此外便是金银压胜钱二十枚,虽说他们未必用得上,但想来因为家中有丧,万一需要却没有预备,也就没意思了。这些都是白娘子办的,我们男人比不上女人细心。”

      “幸好幼娘把白姜给送回来了。之前从洛阳迁回长安,秋娘病了,这一来实在是千头万绪麻烦多多。”杜士仪一想到自家上下迁回长安时人仰马翻的样子,再对比一下三省六部那大搬家,就不禁想在心里叹气。关中有天险,但却不能养活这么多人口,洛阳水路方便粮食供给充足,却因为无险可守,不适合作为永久的都城。说实话,平心而论,后世元明清皆以现在的幽州为都,确实比眼下的两头折腾强。

      然而,现下的幽州虽为大都督府,也曾经是好几朝的古都,但比起汉隋皆定都的关中,仍然相差太远。更何况,现如今大唐的敌人中,最强的就是北面的突厥,西面的吐蕃,东北的契丹和奚还无伤大局。

      “等我去拜见了岳父和老叔公回来,便亲书一封,到时候你派人送去洛阳吧。”

      尽管王容仍在云州未回,可杜士仪带着杜广元登门拜见,仍然是喜得王元宝无可不可。事实上,女婿去岁到洛阳官拜中书舍人的时候,他是拼命按捺得意的心理,这才没有特地赶到洛阳去,连两个儿子都被自己死死压住。现如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外孙,王元宝实在是比嫡亲孙儿还要喜爱,拉着问东问西好一会儿,最终便连声吩咐道:“去把我枕头边那个匣子拿来”

      等到王容的长兄王宪亲自去后头,不多时捧了一个小小的雕漆红木匣子出来,王元宝就一把塞在杜广元手中,笑眯眯地说:“拿好,这是外祖父送给你的。”

      “这……”杜广元歪头想了想,继而便开口问道,“敢问外祖父,表兄们可也有?”

      “有,有”王元宝不由分说地点了点头,而在王宪的目视下,他和弟弟的几个儿女自是谁都不敢违逆,齐齐应声。

      杜广元虽说还聪明,但听说表兄姊们都有,他就立刻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还像模像样郑重其事深深一揖道:“外祖父,阿娘常对我说,长者赐不敢辞,外祖父的礼物我收下了。将来等我长大了,一定回赠外祖父更好的”

      这后面一句应该不是王容教的吧

      杜士仪被小家伙逗得不由莞尔,待到被王元宝留着用了午饭,他听出了其旁敲侧击的口气,是想为儿孙们谋一个将来,他就欣然颔首道:“等到广元他日正式启蒙的时候,请两位内兄各挑一个聪颖的孩子来,我会延请名师为他们授课。”

      傍晚,杜士仪带着杜广元赶到了朱坡山第,拜见了杜思温这位老叔公时,已经七十有八的杜思温同样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

      “尽管如今杜氏族学亦是在京兆颇有些名气,可各家往往讲的是家学渊源,父亲母亲甚至叔伯姑姑这样的亲长亲自教导小辈,把各自的家学一辈一一辈传扬下去,而这样教导出来的晚辈,等到了少年时,再往别家名师那儿一送,名声也好学问也好,自然也就能更胜一筹。君礼,如今杜氏子弟之中,你为年轻一辈第一人,往上头固然有看似比你官位高的,可那都只是在外任为刺史,抑或在其他寺监挂一个好听的名头。”

      十几年过去,当初精神矍铄的杜思温,已经不可避免地走进了人生末年。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重重咳嗽了几声,继而方才低声说道:“朝堂的官员之中,韦氏最盛,其次是裴氏,而如崔卢李王郑等五姓七望,其实都要瞠乎其后,我京兆杜氏就更不用提了,自从杜正伦泄南杜地气,这些年人才越发凋零。要让宗族多出贤才,多出名宦,君礼,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我只希望,他日你被称之为京兆公的时候,京兆杜氏能够比今日更加繁盛兴旺”

      答应了杜思温,来日会挑选和儿子杜广元年纪相仿的杜氏子弟,放在身边耳濡目染,杜士仪心中不禁沉甸甸的。没有杜思温的支持,他走不到今天,可身后跟着庞大的宗族,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目标会很大。然而,京兆韦氏细细数来少说也有十几房,最最出名的就有九房,可京兆杜氏呢?此次他为十铨之一,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但杜思温根本都没有提,显而易见,杜思温是把希望放在今后了,而不在此刻一时一地之得失。

      上元节后十铨注拟的前一夜,杜士仪又轮到宫中当值。尽管知制诰值夜中书省,是为了以备天子夤夜召唤书写诰旨,但杜士仪当了大半年的中书舍人,这种事情一次都没遇到过,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和衣而睡熬过一晚上而已。然而,这一天晚上他刚刚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不多久,就突然察觉到有人死命地推搡着自己。

      “杜中书,杜中书”

      惊醒过来的他见面前的人赫然是跟从自己的令史林永墨,他便揉了揉眼睛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急召”林永墨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如此说了一句,见杜士仪果然也倒吸一口凉气,他便连忙提醒道,“外头已经有宦者提灯在等,杜中书还请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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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一章 铨试

  
      这是**裸的打脸啊

      正好到门口的杜士仪心里转过如此一个念头,再见大多数人都是没事人的样子,他不禁哂然一笑。官当得越久,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就越强,这点他昨晚上就已经演绎得淋漓尽致。要是换成刚入仕没见过大风大雨的那会儿,那会儿他指不定就在天子面前露馅了,哪里还能够粉饰太平?不过,横竖他对于中书舍人知制诰这一别人求之不得的美差放在眼里,只要能够利用好这一次的铨选,再次出外任他也不在乎

      尚书省六部,除却吏部户部兵部这上三部是侍郎两人之外,其他三部都是侍郎一人。而如今的吏部侍郎李林甫和刘彤,后者是检校官,非正式拜授,也就是说其实是代理此职,但因为资历人望尽皆较浅,所以萧嵩在拟定十铨的时候,直接就把刘彤给摒弃在外。论理萧嵩这个宰相也是不应该撂下本职来于预铨选的,但这是他和裴光庭较量了三年之后,第一次成功把手伸进了吏部,故而根本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所以,听到里头有人质疑裴光庭的循资格之法,一贯反对循资格的萧嵩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铨选之法,素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时候不早了,大家进去吧。”

      尚书省都堂比用作科场的考功司南院更加宽敞,经过磨勘和放选之后,能够身在此处的选人总共也不过七八百人,与循资格之前动辄三四千的情景不可同日而语。故而,原本铨试是三日三场,现在也变成了一日统统考完。当萧嵩领头,十位服朱紫的高官踏入这都堂之际,原本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的选人们全部为之鸦雀无声,等到这些即将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从身边走过,一直到最前头站定,一个个人方才极尽目力想要看清楚那一个个往日遥不可及的人影。

      然而,都堂太大,身处左右翼的人甚至难以听清楚宣布考题的声音,看人就更加不必说了。只有坐在都堂中央那前头几排的人,方才能够有幸近距离目睹大唐高官序列中排位靠前的这些人。须臾,不少人就偷偷打量起了最左边那个最最年轻的身影。

      年不到三十便官居中书舍人,同僚虽羡慕嫉妒恨却不得不承认其人名至实归,那便是京兆杜君礼了

      杜士仪收获了众多的注目礼,已经习惯了这一幕的他自是处之泰然。往日铨试的试题都是吏部侍郎出的,然而这一次萧嵩既然得到了定下主管十铨官员的权力,自不会把铨试出题权也一并抓了过来——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代为出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杜士仪。当萧嵩声若洪钟地公布了今日的两道书判题之后,下头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咬牙吸气,也有人嗡嗡嗡窃窃私语,直到一声肃静,考场中方才再次回复了安静。

      而就在这时候,萧嵩又声若洪钟地说道:“今次试判,若是书判蓝缕,那便不予选官,立时驳放,全都记清楚了”

      所谓书判蓝缕,就是书判在评等时不但不入等,而且文词不达意,完全不过关。然而,谁都知道,今年的铨试,空缺出来的官职,与等候当官的选人之间,几乎是一比一的比例,再加上自从推行循资格以来,前两年的铨试几乎就是走个过场,区别只在于官缺好坏。只要你不是太挑的,大多数都能如愿以偿。所以,前两年的铨试题一反之前数年的冷僻,简单得不可思议,几乎就没有什么书判蓝缕的家伙。故而,对于今年突然又收严了标准,下头自是一片哗然

      听到四处又传来好一阵嗡嗡嗡的声音,萧嵩便咳嗽了一声,用无比威严的声音沉声说道:“除此之外,以前进士之资守选期满注官者,若不愿试判,则改试竹韵赋一篇,不限韵。”

      这是每年都有的,为了甄别进士科以及其他出身的官员,铨试也不是不能通融。但至少要三百五十字到六百字的试赋,比每道两百字的试判更难。所以,这一次倒是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有李林甫不动声色地斜睨了萧嵩一眼,心中生出了难以名状的忧虑。

      裴光庭这病直到现在还没有太大的起色,要知道,年纪大的人一病,最怕的就是过冬。倘若裴光庭再这么病下去,他这个吏部侍郎可就完全扛不住萧嵩了。

      偌大的考场之中,往日巡阅的只有吏部侍郎,以及麾下令史,今日十名朱紫官员穿行其中,有心向这些大佬显示一下自己的选人自然大有人在。而杜士仪只是随随便便逛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前头自己的位置上。

      王翰要争取的是云州刺史,正儿八经的四品以上外官,那是要通过天子制授,而不是铨选,郭荃亦然。至于王泠然和王芳烈,在云州的任期是否届满,只要萧嵩能够成功入主吏部,那就可以在今年把这两员缺补上之后,再为他们重新授官。这些都是不用操心的。而御史台也不在铨选之列,需要上官荐选,或者天子制授,故而韦礼也不在这。至于他现如今要关心的那些人,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会儿费那大力气于嘛?

      一场铨试自朝会后直到傍晚。尽管萧嵩在一开始摆出了身为中书令的威严,可他自然不会真的窝在这儿,其他人亦然。而在杜士仪最后一个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刚刚踏进这都堂的时候,那个直截了当批评裴光庭的选人,刚刚巡阅时注意到的此人姓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王。就是那个身为李林甫左膀右臂的王果然,哗众取宠的,未必一定是贤者

      尽管主持十铨的高官只是巡阅了一下尚书省都堂的考场就离开了,但批阅试判之责却还是逃不过的。尽管昨天晚上才在宫中呆了最漫长的一夜,但今天晚上,杜士仪不得不在尚书省都堂和其余人一块挑灯夜战。七百余选人也就是七百余份卷子,平摊到十个人头上就是每人七十多份。可想而知,如果按照往常吏部的三铨机制,尚书侍郎每个人要批阅两百多份,强度之大可想而知,一扫而过根据第一印象给个成绩,至于评判仔细,这是想都不用想的。

      至于出典……谁能够在这么短时间批阅这么多卷子的时候,还能想到里头的每一个词句出自何典?

      众人当中,杜士仪毕竟年轻,即便前天晚上还熬了整整一夜,但这会儿七十多份卷子,他还是第一个批完。而于完的他轻声对身边侍奉的令史林永墨低低吩咐了一句,后者就立刻悄悄来到了中书令萧嵩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萧相国,杜中书说,他的卷子已经批完了,相国可要他分劳一二?”

      年轻就是好啊

      萧嵩在心里羡慕地感慨了一声,手上却立刻做出了实际动作,直接分了二十份卷子过去。至于埋头批卷的其他人,多数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只有同样年富力强的李林甫尚有余暇。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心里顿时如同明镜似的敞亮无比。

      看来,萧嵩是真的如同裴光庭待他那般对杜士仪信赖无比,否则,杜士仪资历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差一截,缘何能够出现在这里?要知道,同为裴光庭心腹的裴宽可还不在此处

      即便萧嵩分了二十份卷子过来,杜士仪仍然是第一个于完的。但既是已经给萧嵩分担过了,他自然不会再逞强,此刻就悄悄伸了个懒腰假寐。这时候,他终于明白,萧嵩把年纪一大把,又素来仿佛无欲无求的李量排除在十铨之外,其实也是尊老的体现。否则,就凭李量的年纪,和这么一群四十到五十五岁的官员比拼体能,绝对是支撑不住的。好在就这么休憩了两刻钟左右,别的人仿佛也都于完了,他的耳畔就传来了萧嵩的声音。

      “好了,录名汇总吧”

      铨试试判第一等向来是空缺的,以第二等为高第,苏和宋憬当年都曾经入过第二等,然而从开元以来就有不成文的规矩,第二等也给空缺了,以第三等为甲科,而第四等则为乙科,第五等为丙科,此三等称之为入等。至于五等之外,即为不入等,也能够注官,但那都是岭南亦或是西南等地最偏远地方的官职,即便分派,大多数人也都是不愿意去的。除却这个,就是所谓的书判蓝缕,根本不能入眼,即便此前已经过了南曹磨勘,铨曹复核,这一次的铨选仍然当不成官。

      次日一大早的朝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要司职铨选,而在免朝之列。故而虽说睡得晚,总算还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待到一大早起来,洗漱用过早饭之后,杜士仪从林永墨口中得知,铨试的结果已经张贴了出去,他微微一笑便看着对方颔首说道:“十铨只是主管流内铨,流外铨仍然是吏部郎中和新设的员外郎主理。我已经替你向韦郎中和裴员外打过了招呼。只要你在流外铨的书、计和时务之中都能够通过,凭你多年中书省的兢兢业业,便能够拿下中书主书之位。”

      中书主事?不是门下主事?林永墨一下子愣住了,随即便恍然大悟。中书主事虽然在清贵上头,稍稍逊色于门下主事,可门下省是裴光庭把持多年的天下,他硬挤进去,哪里如现下在萧嵩和杜士仪下头做事情来得舒心?他之前真是昏头了,一个劲去追求自己就算得到也未必讨得了好的东西

      “多谢杜中书,多谢杜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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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二章 十铨注拟

  
      今岁的铨选既然是分成了十铨,所有员阙,也就是正好出缺的官职,和所有通过南曹磨勘驳放以及铨试的选人一样,都分成了十组,分派到了主持十铨的各位官员手中。萧嵩既为宰相,这一次又从吏部手中硬生生把这块大饼给夺了过来,自然对于十铨的员阙分组格外关心,其他人不管从前是否眼热吏部的铨选大权,但今年既奉诏主管这一摊子,自然也不会都做圣人。于是,对于如何分派员阙的问题,负责此事权判南曹的吏部员外郎自然是进退两难。

      一面不好违逆自家顶头上司,也就是吏部侍郎李林甫的吩咐,一面还要照顾好诸位大佬的情绪,之前那磨勘的一个月就已经让他生不如死,现如今更是恨不得去死一死。在铨曹复核以及铨试的这四天中,这位于脆借病撂了挑子,于是,李林甫还未反应过来,萧嵩就已经把分员阙的这件事交给了新任吏部郎中韦陟。

      “韦郎中着实面面俱到。”

      林永墨既然得杜士仪允诺,自是更加不遗余力侍奉在侧。此时此刻,随着杜士仪入铨房的时候,他禁不住赞了韦陟一句,见杜士仪示意自己继续说,他就低声说道:“韦郎中名门子,虽然骤迁吏部,但人望却是一时无二,旁人无不服膺。此次分十铨员阙,他以裴员外为助,将好坏员阙按照远近分成四等,每一等按照数量配属给主管十铨的杜中书等各位。至于选人,则是把名字写在纸条上放入一木箱中,分别拈阄放入各位名下。这消息传出之后,纵使想再去施压或是求情的,也都偃旗息鼓了。”

      杜士仪和韦陟没打过两次交道,真正近距离照面说话,还是之前在玉真公主别馆的那一次,此刻听到其竟然在南曹员外郎撂挑子之后用了这样的办法,他不禁啧啧称奇。然而,之前他就打听到韦陟请裴宁相助,在今日十铨注拟之前,他抽时间和裴宁见过一面,那份只有自己以及赤毕知道的宇文融遗留下来的名单,也就多出了又一个知情者。他对自己这位看似冷面,实则却热心而且热血的三师兄素来信赖得很,尽管此时分到手的员阙和选人他还不知道,心里却并无不安。

      该做的已经都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之所以每年铨选都要所有符合资格的选人齐集京城,就是因为之前南曹磨勘的解状以及家状需要选人亲自提交,铨试也要亲自参加,最重要的是整个铨选最重要的一关,也就是注拟,需要主官在选人面前问其便利,然后按照员阙来进行注官。这规矩听上去仿佛很人情化,但要是碰到一个鬼神莫测的吏部侍郎,你对他说,我想求江南,最好是吴地的县尉,他却直接给你一个西南蜀地的官缺,那选人除了欲哭无泪,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力。

      那就是在第一天的注拟结束,第二天发榜后立刻提出退官陈情,然后参加三日后第二次的注拟唱名,如果还不满,那就可以退官之后参加三日后的第三次。至于若是九日之中的三次注拟都不满者,则可以再次放弃,参加明年春季的注拟。可春季注拟就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程序了,不用铨试书判,直接注拟官职,可这最后一次机会,当然就好坏全听天意,注拟了官你就得去,没有任何商量,除非你情愿请辞回老家,等待异日天子可能会想起你,抑或宰执高官和你有旧这种万分之一的机会。

      这都是之前铨试过后李林甫给众人紧急培训丨了一下吏部注拟的程序时,杜士仪从李林甫口中听来的。不能否认的是,李林甫的口才也好,能力也好,确实是上上之选,很复杂的事被他生动地几个比方,就解释得清楚而透彻。至少,当他刺客踏入铨房的时候,心境已经是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具体分到了些什么样的选人和员阙,此时此刻都一览无遗。

      杜士仪首先在那张员阙表上一扫而过,计有西南蜀地各州县出缺的州县佐官一共二十六个。这是他曾经任过两年多县令的地方,自是熟稔,当下就轻轻舒了一口气。紧跟着,是河北道幽州的官缺,总共是十个,他对此也深为满意。再接着,是岭南道桂州都督府下辖的官缺,其中甚至连县令都有,总共是三十一个。毫无疑问,这就是所谓的恶缺了,这种地方往往是县令都没人愿当,更不要说县丞主簿县尉这样的佐官。尤其是下辖有很多当地生蛮的地方,身为县官的压力自是如同大山一般,足以⊥人透不过气来。

      而在这些大头之外,尚有京官三员,分别是中书主书一人,秘书省校书郎一人,户部度支主事一人,这都是一等一旁人趋之若鹜的要紧官缺。余下都是些零零碎碎分散各地的官缺,有些小县倘若不是注明了所属的州,就连他这个对大唐地域颇为了解的中书舍人也未必听过。

      杜士仪落座之后,林永墨溜到其他铨房去打听了一番,不消一会儿就回来禀报了。杜士仪本已听说了韦陟的措置,此刻听林永墨提及各方反应,他就知道,十个人中,每人分到的员阙确实都有好有坏均匀得很,能够保证众人勉强照顾到关系户,不至于跳脚骂娘。此刻,打开了选人名单的他一目十行看了下来,最终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欣喜的是,此前赤毕打探下来,今冬参加集选的选人中那四个在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人,全数都在他这儿,想来裴宁应该费了大工夫

      从前吏部注拟时的三铨,是吏部尚书掌管的尚书铨,以及两位侍郎主管的东西铨,如今既是十人掌十铨,自是按照官阶以及官资的高低,从萧嵩的一铨开始,到杜士仪的十铨。当第一个选人踏进这间选房看到杜士仪时,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他仍然难免在一阵迟疑过后方才慌忙行了廷参礼。

      “山南西道郑怀章,历任江阴尉、济州兵曹参军、绵州户曹参军,今守选期满,你可有什么额外请求?”林永墨按照一贯的规矩,代杜士仪开口问道。

      三任都是低品的州县佐官,而且这郑怀章年纪已经五十出头,杜士仪一看便知道,那是一个仕途蹉跎的选人。可从官缺来看,无论江阴还是济州抑或绵州,都至少是颇为富庶的地方,再看其那掩不住的肚腩和气色服色,他又很容易地判断出,这是一个家境不错有些背景的人。此刻这一问过后,他就见对方再次赔笑深深一揖:“启禀主司,在下在蜀中和江南山东都呆过,只求这一任能在京畿或是都畿,哪怕是一个县尉也绝无怨言。”

      杜士仪当年因制举高第而授万年尉的时候,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他当然知道这郑怀章求此官的心理。因此,他微微一笑便摇了摇头道:“若是照你的官资和官阶,求此并不过分,只可惜,我手中并无京畿道以及都畿道的员阙

      此话一出,郑怀章登时大失所望。见杜士仪的脸色不似作伪,他咬了咬牙,这才再次开口说道:“那在下三任外官,希望能够留京……”

      “你历年考绩,罕有中上,多为中中,甚至还有一个中下,而铨试书判的结果,不过第五等。”

      尽管杜士仪并没有直接拒绝,可这样平淡的叙述自己所有的条件,郑怀章不禁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犹豫许久,他终于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垂头丧气地说道:“主司慧眼,是在下孟浪了。若是可以,只求河北道或是河东道大州录事参军。”

      杜士仪当即在注拟簿子上写了一笔,而侍立一旁的林永墨瞥了一眼,当即高声唱名道:“山南西道郑怀章,注拟冀州录事参军。”

      此前两次所求皆被回绝,可杜士仪至少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年少气盛不给人机会,此刻听到自己注拟的官职,郑怀章仍是心中欢喜,道谢再三方才长揖退出。这第一个之后,杜士仪也就更加驾轻就熟了。

      尽管每一个进来的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要求,有的如同郑怀章最初一样所求甚大,但在他连消带打之下,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接受次一等甚至次两等的注拟。只有两个因为考绩以及才能实在太差,因而被注拟了岭南官缺的选人,离去的时候带着难以掩饰的悻悻然,也不知道会不会提出退官陈情。

      一整个上午,杜士仪一口气注拟了三十余人,当林永墨出去问了一声时辰,回来之后便在他耳畔说道:“中书,其余各铨房中,有的已经结束了,有的也正在尾声,萧相国说是午时准时停注拟进食,中书接下来再注拟一人,差不多上午的注拟就该结束了。”

      “好。”

      杜士仪看着选人名单上接下来的一个人,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时候,林永墨方才高声宣道:“河东道晋州,赵康年。”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身材高挑于瘦的马脸中年人进了铨房。只见他约摸四十出头,身上一身半旧不新的羊皮袄子,靴子上依稀可见清清楚楚的泥渍。然而行礼之际,他却没有左顾右盼,神情专注目光透彻,长揖之后便直起身来。

      “初任秘书省正字,坐累出为河北道邢州龙岗尉,再任魏州昌乐丞,魏州司户参军,除却初任之外,三任均在河北道,此次注拟,你可有所求?”

      听到林永墨报出了自己的履历,赵康年便淡然自若地说道:“只求一官,天南地北均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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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三章 量才而用

  
      开元二十年,大唐在任官员至少有数万人,至于正在候选的选人,不论是门荫还是科举抑或其他渠道获得出身的,则是少说也有十万以上。故而僧多粥少,有杜士仪这样入仕一来十一二年八任官的异数,也有几十年只能当上一两任官的普通人。故而每逢铨选,在主司面前卑躬屈膝只为了求一个美缺的比比皆是。至少久在三省为吏的林永墨,就很少听到有在注拟时主司问所愿,却对曰天南地北皆可的选人。

      面对这个回答,杜士仪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个瘦弱的中年人,突然问道:“你明经出身,初任秘书省正字,之所以贬邢州龙岗尉,是因为坐累遗失秘书省书籍。你身为秘书省正字,校阅书籍是你的责任,结果竟然遗失了书籍,你对此可有什么话说?”

      “当年秘书省奉旨征调各处民家藏书,其中便有我。然而,为了向一户人家征调一卷据称有孔圣人亲自加注的《诗经》,因其父百般推搪,县署竟然罗织赋役未完之罪,将其子下狱论罪。我据理力争不果,谁知道最终父亲吊死,其子病亡在狱中,我心中愧疚无比,最后借口遗失,将此书供奉墓前。因毕竟私出将入秘书省藏书的竹简,本当重罪,多亏当时广平郡公直言县署之罪,方才得以仅仅贬谪龙岗尉。”

      这番过往杜士仪曾经让赤毕打探过,此刻听着这种平淡无奇的语调,他不禁暗叹纵使盛世,民间也不知道有多少这样被掩盖了起来的阴暗面。不说别的,太宗皇帝为了一卷兰亭序,还不是手段用尽?因此,他不禁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问道:“那此后你从龙岗转任魏州,一连任昌乐丞和魏州司户参军,缘何昌乐丞上考绩计有两中上两中中,魏州司户参军的考绩却是大相径庭?看这考簿上所写,前两年一上下一上中,而后两年,却是两个中下?”

      谈及旧事,赵康年依旧不卑不亢,拱了拱手后说道:“龙岗尉任满后我守选期满,再授昌乐丞,后因宇文使君兼魏州刺史,以、疏通河道,治理水患之需,调我司户参军,专司人丁运筹征调。后宇文使君回朝,河道疏通已毕,我一任期满,接任魏州刺史的柳使君以我分司户曹,然则却遗失账簿,故而予我两个中下考。”

      “这一次遗失簿册,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我”赵康年没想到杜士仪竟然问得这么仔细,尽管隐约听说过杜士仪和宇文融相交甚密,可他身在外地不敢尽信,此刻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宇文融都死了,这些隐情对人说也没用,他最终还是垂下了头,“此乃我的疏失,我无话可说。”

      “你的考绩相差悬殊,在各任上虽有疏失,然则在魏州任上,却曾有河工德之,计户公允之称,今你既然言说天南地北均可,我注拟你为彭州录事参军

      这本该是林永墨问赵康年的话,此刻赵康年发觉杜士仪亲口询问自己,而且所注官职不是别的,竟是彭州录事参军,尽管彭州在西南众多大州中并不算显眼,可却紧挨着剑南节度使所在的益州大都督府,他一时完完全全愣住了。

      即便他本对这一次的铨选不抱多大希望,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主司缘何委我如此重任?”

      “我看重的是,你曾经在魏州前前后后亲自临场主持治水,前后计有三年。蜀中虽富庶,然则岷水却一直常常成灾,如今朝中有岁修楗尾堰之议。自从秦时李冰父子筑堰以来,汉时一度设都水椽和都水长,蜀汉则设堰官,而后历朝历代,一直对堰体多有扩修,尤其是贞观年间高公任益州长史期间,更是一再扩修楗尾堰。我注拟你这精熟水利的人前往彭州任录事参军,便是期许你他日在岁修楗尾堰时,能够有所作为”

      此话一出,赵康年顿时心中滚热。尽管宇文融拔擢了他,但宇文融在地方上嘉许或拔擢过的人不知凡几,大多都没有私交,可就因为他是宇文融任用过的人,宇文融回朝他便遭人暗地打压,更不要说宇文融罢相之后了。倘若不是他此前因为上下考而减选,魏州那位柳刺史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下上考,只能给两个中下考来寒碜人,他也不至于在任满两年之后就能够重新作为选人参加铨选。可是,今天的主司中书舍人杜士仪竟然能够在那么多人中,注意到他精擅水利

      “杜中书……”赵康年一时竟是忘了铨选注拟之时,一概都以主司称呼,喉头竟是有些哽咽。他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深深一躬到地,“在下定然不负所望”

      “很好,去吧。”

      今日上午这最后一个选人注拟完毕,杜士仪方才伸了个懒腰,一转头就发现旁边的令史林永墨脸色有异。他知道是自己对赵康年的期许被此人听在耳中,恐怕心头别有滋味,却也不解释,只是语带双关地说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就如同是你,在三省六部从事案牍书启整整十几年,就算是再文采斐然的前进士,在你熟悉的事情上也是胜不过你的。既然我有幸能够主持一次铨选,自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林永墨本来就因为杜士仪的看重而心生感激,此刻更是铭感五内,一时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次九天之内三次注拟,同样是锁院,所有的主司都必须在这尚书省呆到九天注拟全部完毕,这才能够回家。但注拟都是第一天最忙,接下来就要省心多了,疲惫不堪的一帮朝廷大佬们大多数只顾着吃饭,没力气说话,就是说话也多半只提及一上午注拟了多少人,而答案自是五花八门。最快的已经把今天的八十余个选人注拟完了三分之二,最慢的却还只完成了三十余人。这一次杜士仪的成绩正好是中间值,既不出众也不落后。

      而下午的注拟一开始后没多久,杜士仪就见到了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另一个人。和显然方正的赵康年不同,出身寒门的方渐那就不是简朴了,而是不拘小节。衣衫老旧的他看上去有些落拓,一进门就唱了个大喏,而后滔滔不绝地自述起了履历。

      不到三十而已经经历了三任官,这放在普通人身上仿佛蔚为可观,然而,山南西道阆中尉、江南西道岳州巴陵丞、扬州法曹参军事,和赵康年一样三任都是外官的他自然也不能算是仕途一帆风顺的人。

      整整听这家伙说了一刻钟,层出不穷的各种数字听得头昏脑涨,杜士仪方才仿佛有些受不了地摆了摆手道:“好了,停下,你先停一停。”

      见这个话痨的家伙有些不情愿地住嘴,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听你刚刚说的这些话中,所征引的各种数字倒是翔实得很,可我记得你是明经科,不是明算科出身吧?”

      这么一句话仿佛戳到了方渐的痛处,他一时勃然色变,本能地张口顶道:“没有数字,那就都是虚的。一县一州人口从几何涨到几何,每年的赋税能够收到多少,派役几何,田地几何,每年有几次水灾旱灾,年成如何……这一样一样,全都是真正衡量一州一县富庶与否的标准……”

      方渐突然猛地闭上了嘴,这才想起这不是从前在县署和大都督府中和主官据理力争,现如今面前的这个人不再仅仅是主宰自己的考评,而是还能够主宰自己的官职。他调整了一下脸色,很想摆出一副恭敬的面孔,可最终还是失败了,一时不由自主地沮丧了起来。

      进了这铨房,他竟然还忍不住,还拿出往日的做派来,明明还告诫自己说要一口气把政绩等等都好好自述一遍,给人一个鲜明印象的,这下子全都完了

      杜士仪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够把各种冗长的数字信手拈来,因此一时好奇问了一句,谁知道却引起了对方激烈的反应。而在反驳了几句之后,这方渐就垂头丧气了起来,而且脸色变幻的快速程度,简直是让他欣赏了一出变脸。直到看够了,他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说得确实没错,相比那些华丽的文字,这些数字方才是真正评判州县的标准。”见方渐立刻抬起了头,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他顿了一顿后便继续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以你的本事,在那些看不到你优点的州县长官手下,恐怕难以发挥其才。”

      “不过”两个字后头的话,方渐听得脸色刷的又变了。吏部主司的恶劣性子,他从前听说过无数传言,比如你所求东,他非给你派到西,这已经就很离谱了,而且你不喜欢什么,他非得给你派个什么官职,这种情形也屡见不鲜。别看三次注拟都可以退官,但一旦落到最后一次注拟,剩下来的往往都是那些天南海北旁人不愿意要的员阙,那时候根本就连选择都没有了。

      见面前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一下子变得如同小鹿似的警惕多疑,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继而便正色道:“户部正好缺一个度支主事,想来裴户部一定会欣喜于有一个精通数字的好帮手。”

      户部度支主事?

      方渐一下子愣住了。等到确认杜士仪并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他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等到他醒悟过来之后,慌忙要打躬行礼,可这一下子用力过猛险些跌倒在地。等到狼狈不堪的他总算是稳住了身形的时候,就发现刚刚侍立在杜士仪身边的那个令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扶住了他。

      “杜中书……”

      杜士仪微微颔首,笑着说道:“你明经及第却精通算法数字,殊为难得,但也需有伯乐慧眼识珠才行。到了户部之后,想来你会如鱼得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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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片苦心为相国

  
      什么叫做缜密,什么叫做苦心,萧嵩这时候方才完完全全明白了,刚刚的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反而因为自己刚刚的大发雷霆而有些惭愧。

      几乎就在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随即有人叫了一声阿爷。听出是儿子萧衡,萧嵩登时生出了几分恼怒。他长子萧华以门荫入仕,但因为颇有才能,故而仕途相当不错,如今未满四十就官至五品,即便有自己这个父亲的因素,却也不乏自己的努力。可尚了新昌公主的萧衡就不一样了,成日不务正业,尽和窦锷等一群驸马厮混在一起,今日甚至在他见客的时候前来搅扰

      萧嵩本待把人叱走,可萧衡叫了没应声之后,竟是又咚咚咚地敲门,他登时没办法,只能对杜士仪强笑一声道:“犬子无状,君礼你先少坐片刻。”

      等到他打开书斋的门,见果然是萧衡站在门外之际,他不禁低斥道:“我正在见客,你有什么事不能晚些说?”

      “阿爷,天大的要紧事,晚些说就迟了。”萧衡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暴脾气,不敢东拉西扯,连忙凑在父亲耳边低声说道,“我和新昌刚刚去过宫中回来,听说裴相国之子裴稹上书,痛陈太常博士为其父定谥号时,仰宰辅之意,不顾先人功劳苦劳,为裴相国讼冤。阿爷,这奏疏已经直送御前了,想来圣人肯定会看,看了之后是什么想法那就很难说了。若不是这么十万火急,我也不会在阿爷见客的时候……”

      “好了”

      萧嵩没有想到,看上去素来并不起眼的裴光庭之子裴稹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可是,这种时候再有什么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要紧的是这件事可能产生的后果。咀嚼着这个新鲜出炉,别人兴许还不知道的消息,又再想想杜士仪刚刚的言辞,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尽管去了一个裴光庭,如今的政事堂他可以一言九鼎,但这种看似的优势却未必是一定的,天子的态度尤其重要如果今天没有杜士仪的上书,又没有其刚刚那一番直言,恐怕他猝不及防就要吃大亏

      “你去吧。”迸出了短短的三个字后,萧嵩立时砰地一声把书斋大门给关上了。这时候,站在门外的萧衡有些不乐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即转身就走,嘴里还没好气地嘟囔道:“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于什么扔下窦十郎他们回来禀报?早知道就先让你急上一阵子”

      尽管门外那一对父子交谈的声音很小,杜士仪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分明,可是,当萧嵩沉着一张脸回来坐下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恐怕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然,萧嵩并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叹了一口气就直言不讳地说道:“裴稹上书,为裴光庭讼冤,言道谥法不当”

      “相国……”

      “君礼啊,你的一片苦心,我之前险些误解,我给你赔不是。”萧嵩竟是肃容一揖,见杜士仪慌忙让过还礼,他斟酌了一下语句,最终摇头苦笑道,“可是,让你就此出外,我实在是……”

      “相国,我年不过三十便官居五品中书舍人,若是留在朝中,虽可转御史中丞,可若再想进一步,那便着实惊世骇俗了。而且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难免让人不服,既然如此,到外任再历练历练,又何尝不是好事?我去岁入朝以来,相国对我照拂良多,能为相国稍稍分忧,亦是我之幸事。”

      杜士仪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萧嵩听在耳中,心里也觉得更加舒服。于是,他欣然笑道:“若是朝官都如君礼你这般虚怀若谷,则天下无事矣好,你之所请,我会尽力助之。你于蜀中河东先后为官,政绩斐然,如今河北道契丹人又不消停,幽州节度使薛楚玉不能制,你去那儿也无甚意思,至于江南有崔希逸,如岭南黔中这等恶地,我自然就更不会让你去了。河陇为我当年建功立业之地,且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敦厚长者,你既至鄯州,不妨前往拜会……”

      萧嵩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暗示的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河陇是我当年发家的地方,你去那里有前途

      杜士仪的本意也确实是如此。河陇乃至于更远的安西四镇,正是他很想前去领略一番的地方,但此刻他只不过请缨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并不是真正的外放,深谈回头在那儿扎根不啻还太早了。因此,他虚心地向萧嵩请教了一番河陇风土人情,以及军旅之事,足足盘桓了一个时辰方才告辞离去。

      果然,在裴稹三日之内三通上书痛陈讼冤之后,李隆基终于动了怜悯之心。裴光庭虽则是临终前险些闹出了一桩大事,可既然事情都归罪在门下主事阎麟之身上,由此轻轻揭过了,他也不能不考虑裴光庭多年功苦。于是,尽管太常寺拟定了谥号上呈,他仍然划去了那几个绝对称不上美谥的字,乾纲独断为裴光庭定下了谥号,不是别的,竟然是忠献二字。

      无论忠还是献,全都称得上是美谥,一时间,朝中物议为之一滞,上上下下全都不由猜度,天子为裴光庭如此定谥,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解决了裴光庭的身后事,李隆基方才得以腾出手来。对于杜士仪的主动请缨,他这位大唐天子同样有些不明所以,因此思前想后便决定再次召见。当杜士仪掣出了在萧嵩面前慷慨陈词的那一套历练之说,又主动陈情曰资历人望不足,请出外,李隆基果然也对他这番虚怀若谷大加赞赏。

      “你前往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之事,朕准了,然则你开元九年以制举高第授万年尉,至今已经十二年,大半时间都在外任上,相比那些视外官为畏途,视京官为坦途的公卿子弟,已经算得上脚踏实地了,出外之事等赤岭立碑事办完之后再议。”

      杜士仪本就不指望现如今就能够把外任的事给敲定下来。再者,他想求河陇或安西四镇的官职,在没有到过当地,也没有相应的东西证明的情况下,即便有从前的辉煌政绩作为参照,也难以服众。等到出了兴庆殿,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缓步下台阶,却和迎面而来的太子李鸿一行撞了个正着。

      “太子殿下。”

      见杜士仪侧身让路行礼,李鸿想起刚刚听说杜士仪即将前往鄯州的事,心情也好脸色也好,一时都异常复杂。那件办得实在是不怎么谨慎的事,险些让他和杜士仪全都掉进了万丈深渊,倘若不是杜士仪临危不惧,又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只怕他就因此被废了他强自一挑嘴角笑了笑,又柔声说道:“外人大多视和吐蕃突厥之属打交道为畏途,杜中书却迎难而上,实在令人佩服。”

      “不敢当太子殿下赞誉,臣只是尽心竭力报效陛下信赖。”

      对于再次撞上李鸿,杜士仪很想抱怨一下自己的坏运气,而李鸿竟然还不顾这是兴庆殿门前要和他搭话,他就更无奈了。好在两句官样话之后,李鸿一点头就拾级而上,他自然赶紧就快走几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直到出了兴庆宫,和赤毕等几个随从会合,他才终于纾解了刚刚在宫中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伴君如伴虎的京官,谁爱当谁当

      “郎主,韦十四郎晌午时来了,留下话说晚上要来蹭酒喝。”

      “这个韦礼”

      心情极好的杜士仪自然恨不得晚上呼朋唤友好好聚一聚,少不得又请人去知会了裴宁。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傍晚时分,王缙也不请自来,此外则是李白王之涣和孟浩然。后三者都听说了他要前往鄯州的事,二话不说便表示要前往同游。尽管三人一时名士,可文采斐然不代表就有做官的才能,因此三人联袂游两京,玉真公主固然对他们的诗赋赞口不绝,杜士仪也替他们引荐过,还有个文坛宿老贺知章亦是逢人便夸代州三杰——根本不理会三人没有一个是本籍代州的——可最终执政的是宰相,三人也索性看开了,连科场都不愿下。

      轻轻巧巧灌醉了这三个好酒之辈,把他们安置到了客房中,杜士仪方才和韦礼裴宁王缙到了书斋说话。他和王缙是拐了弯的姻亲,和裴宁是同门师兄弟,和韦礼则是科场同年,多年来互通讯息,彼此提携,自是非同一般的交情。如今裴宁和韦礼全都回朝高升,他却遽然出外,要说最不明白的,就是韦礼了

      韦礼刚刚从蜀中调回来,就听说了朝中格局大变的消息,这会儿脑袋还没完全转过来:“我说君礼,你这到底是闹得哪一出?”

      “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这一去恐怕不是数月而归,一两年之内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日后长安城若有风吹草动,还请三位给我通风报信”

      见杜士仪没个正形地笑嘻嘻拱手,王缙不禁苦笑。托御史台大换血的福,萧嵩超迁他为殿中侍御史,显然把他看成了自己人。只从那一回和杜士仪痛喝了一场,此后又见其上任后翻手为云覆手雨,他就看出杜士仪所谋之远。可此刻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话,裴宁便抢在了他的前头。

      “小师弟,你莫非是觉得朝中有萧相国和韩相国,对你都颇为照拂,自请出外后能够稳若泰山?”

      这话说得其余二人立刻沉吟了起来,杜士仪却耸了耸肩道:“三师兄说错了。萧相国急躁,韩相国刚直,就算韩相国知道这次是萧相国举荐的自己,只怕在有些事情上仍然会不容让,彼此相争是一定的。要还是如此,只怕他们二位都未必能够长久。”

      “那你还敢贸贸然外任?”韦礼顿时急了,“岂不闻,朝中有人好做官?

      面对三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杜士仪气定神闲地说道:“所以,在离京之前,我会设法和将来可能拜相的人好好交通一番的。”

      若是留在京里,三年五载他都休想追上李林甫,但在外任上,他可以想办法缩短年岁带来的距离若是一味想要在朝中,那就得长年累月给人当枪使,他这年岁太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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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五章 团拜辞诸相

  
      有萧嵩支持,天子点头,又没有其他人争着想去鄯州主持赤岭立碑之事,这么一件任务便毫无悬念地落在了杜士仪身上。

      然而,知制诰并没有因此而委于其他中书舍人,而是由张九龄一人独秉。杜士仪最后一次与张九龄从兴庆宫一同出来的时候,张九龄突然开口说道:“我听说,萧相国将派侍御史苗晋卿等人,随君礼前去赤岭?”

      自己给萧嵩出了那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萧嵩自然一定会采纳,此时杜士仪听得张九龄如此问,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萧相国以为吐蕃自恃兵强马壮,常常与大唐相争,此次虽有我主动请缨,但也当择选朝中得力之人,前往鄯州,宣示我大唐国威。”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怎么骗得了张九龄。他哂然一笑,但却没有因此指摘萧嵩什么,只是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已经下令,命我为裴相国拟神道碑。”

      奉旨为公卿贵族宰执高官写神道碑,这素来是一件很长脸的事,非辞藻华丽者不能得此殊荣,当然,还得官足够高才行。杜士仪能够为金仙公主撰写神道碑,那还是因为他和金仙公主的特殊关系。此刻听到天子竟然把裴光庭的神道碑指名给张九龄写,他就知道不论是非功过如何,裴光庭已然盖棺论定了。他笑了笑没说话,可谁曾想又往前走了没几步,耳畔突然传来了张九龄的一句话。

      “裴相国之子裴稹上书为其父讼冤的事,可是君礼的主意?”

      此话一出,毫无准备的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等发现张九龄正盯着自己看,他就知道不论张九龄是真听说,还是在诈自己,他都露馅了。有些懊恼地长嘘一口气后,他便于巴巴地说道:“子寿兄还请不要瞎猜,如此言语如果传到萧相国耳中,我可就麻烦了。”

      “君礼若是怕麻烦,何至于不动声色帮了一直和你不对付的裴相国,又让苗晋卿等人不至于过分远贬?若非和你共事,大约瞧出了你是怎样的人,我也不会琢磨出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旁人言说,事实上,裴相国的循资格之法虽着实扼杀俊杰之才,可他的谥法,我也曾经在陛下面前陈情,不宜过分。虽说陛下这忠献二字未免太溢美,可总比克字来得强。若一个无有大过的宰相却谥曰克,试问日后谁为宰相还敢推行新政令?”

      既然张九龄不打算大嘴巴,杜士仪也就放心了。他可是处心积虑方才打通了萧嵩的关节,至于帮已经死了的裴光庭一把,说实话,就是因为人死如灯灭,裴光庭纵使害得宇文融丢了性命,可后者也不是全然无辜的。而且,正如同张九龄说的,如果一个宰相刚死就要遭到在职宰相的反攻倒算,那岂不是日后为宰相的都要战战兢兢?当然,他也不是圣人,借机卖给裴家一个好又是另外一点。想到张九龄如今分明日益得圣眷,眼看宫门渐近,他突然轻声提醒了一句。

      “子寿兄他日若是拜相之时,只希望凡事能够克制一些,莫要太过急躁。

      这么一句话顿时说得张九龄愣住了。如今尚书省六部中有的是精明能于年富力强的人,论资历他在其中只是小字辈,人望也远不如当年张说那样门下折服无数才俊,可杜士仪如此言说,竟是分明笃定自己他日能够拜相。纵使他心里一直以辅弼自许,可此刻仍然不禁心头一热,而后又倏然冷静了下来。

      “君礼的箴言,我定会铭记在心。”

      “还有,别被某些口蜜腹剑的人给蒙蔽了,比如我。”杜士仪仿佛开玩笑似的眯起了眼睛。

      张九龄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君礼可从来不曾趋附过我,你我私交也有限,怎会有蒙蔽之说?不过口蜜腹剑……此语我还是第一次得听,不知出自何典?”

      “无典,我自己瞎编胡造的。”杜士仪没想到张九龄还真的深究起了这四个字,赶紧搪塞了过去。正如张九龄刚刚所言,他和这位同僚因为中间梗着一个宇文融的关系,一直都是公事往来,私交极少。想来作为天子,也更希望掌管知制诰的两个臣子少些私人往来。如今离京之前,能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足够了,他总不能拉着张九龄神秘兮兮地说,你给我小心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出了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的大门,张九龄就停下步子对杜士仪拱了拱手道:“君礼此去鄯州,我公务在身也不便置酒送别,便再次道别吧,珍重”

      “多谢子寿兄,你也珍重”

      分道扬镳之际,上了马的杜士仪见张九龄带着随从一前一后往大明宫的方向去了,他不禁伫立远望了片刻,直到林永墨出言提醒,他方才回过头来。

      “杜中书,职责之内的事情都交卸完了,你不回去再拜别萧相国了?”

      “萧相国那儿,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完了,如今再特意走一趟大明宫中书省,又要惹人围观。对了,等到告身下来,你就是中书主事了,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阎麟之的事,是前车之鉴。”

      林永墨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点头应是。等到一路把杜士仪送回宣阳坊杜宅,他就只听得杜士仪一面走一面对他嘱咐良多,到最后,他只觉得心头滚热

      他不过一流外出身的微末小吏,却能得主司如此信赖提携,这是何等幸运

      杜士仪只是习惯性地对自己人就是胳膊肘往里拐,等发现林永墨竟在那擦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这位年纪一大把,在流外熬了十几年的老吏是给触动了。他可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见自己和林永墨有多亲近,以至于日后中书省内日月换新天的时候此人又被人排挤。

      “总而言之,好好去做,固然不能马虎萧相国交待的事,可记住,也不要趋奉太过了。既然好不容易从流外转流内,切记一步一个脚印,决不可操之过急”

      既是对韦礼裴宁王缙说过要去交通那些可能拜相的人,杜士仪已经和张九龄打过了招呼,自然不会漏过了其他人。开元年间宰相犹如走马灯似的换,他哪里能够记得清所有宰相的名字,接下来少不得去拜见了在云州长史和代州长史任上的顶头上司,当初任太原尹,如今任工部尚书的李量,然后又去见了刚刚由户部侍郎转迁京兆尹的裴耀卿。

      无论是出于他和南来吴裴的良好关系,还是裴耀卿为宇文融所荐,此前一直为裴光庭排挤,抑或是在幽州的同僚之谊,他都不会漏过这一位。回京这一年多,他和裴耀卿除却公务上的往来,几乎没有太多私下交往,因此对于他的拜访,裴耀卿自是有些意外。可是,当他送上了三卷宇文融遗稿抄本的时候,裴耀卿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君礼……”

      “裴京兆胸中自有沟壑,就算没有宇文兄留下的这些东西,于漕运,于财赋,都有独到之法,这些东西不过聊备参考而已。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我留着,远没有裴京兆留着有用。”

      裴耀卿这才醒悟过来,当即笑道:“这些遗稿,你从前进呈过陛下。不瞒你说,陛下早已令人赐我抄本。”

      闻听此言,杜士仪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就释然了。天子既然追思宇文融财计之能,将他的遗稿送给裴耀卿这个同样精通财计的接班人,自然也是正理。他当即便哑然失笑道:“陛下周全,是我多事了。我此行鄯州,宇文夫人派人来说,要我带上已经除服的宇文大郎,我真是没想到,一转眼便已经二十七个月了。”

      “是啊,还真是转瞬即逝。”裴耀卿见杜士仪要将东西取回去,他却伸手按住了那三卷手稿,笑吟吟地说道,“哪有送礼却又带回去的道理?就当是你的临别赠礼吧。君礼,此去鄯州,还请珍重,务必扬我大唐威名”

      等一圈团拜下来回到自家门前的时候,杜士仪只听到闭门鼓声声贯耳,显然,夜禁即将开始了。进了门的他得知宇文审竟是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也未曾离开,他不禁微微一笑,下一刻,门上又禀报了另外一个消息。

      “郎主,颜公子也来过。他此次进士及第,关试也已经过了,接下来便要作为前进士守选三年。他之前在渭南游历了半月,得知郎主要前往鄯州,他立时赶回了长安,说是要和郎主同行。颜公子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请郎主务必要允他同行他已经回去禀告长辈及兄长,然后收拾行李了。”

      这还真是规模庞大的队伍

      话虽如此,杜士仪深知颜真卿文武全才,当即笑道:“他要跟就跟吧,陇右独特风光,不亲历不能领略话说,太白他们可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王之涣的大嗓门。

      “君礼,我们给你带了一个才子来啧,要不是太白慧眼识珠,说不定就错过了对了对了,之前子美说姓什么来着?我喝多了,有些忘了”

      杜士仪就只见那三个即将或已经步入中年的大叔推推搡搡,将一个二十许的青年推到了自己面前。就只见这青年生得有些神清气朗,见着自己时却有些腼腆,张了张口后方才想起应该要行礼,可紧跟着就被孟浩然重重一巴掌拍在肩头。

      “少伯你什么记性,子美与君礼同姓,而且也是当年京兆杜陵当阳县侯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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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六章 枝繁叶茂势已成

  
      盛唐璀璨文坛上那些赫赫有名的文人雅士见多了,杜士仪现如今早已经淡定了。和王维一块弹过琵琶,和李白一块烤过肉,和贺知章一起编过书,王之涣孟浩然还给他使唤过当客座教授,王翰和崔颢曾经给他当过属官,王昌龄和高适和他同席喝酒,等他几十年后天命已尽的时候,说不定盛唐所有诗人早已一网打尽了,至于见到杜甫,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他并没有刻意去寻访过这位和李白齐名的赫赫诗圣,可当人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仍不免好奇地细细打量。

      “见过杜中书。”

      杜甫那腰还没弯下去,杜士仪就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细心的他刚刚已经发现,从杜甫此刻的衣着打扮以及举止气度来看,分明是家中还富足殷实,而且年轻的杜甫应该也尚未遭到什么挫折,也就是说人生才刚刚起步。所以,尽管他明日就即将启程上路,可李白三人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就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在门外说话,到家里坐吧。”

      “不不不。”杜甫赶紧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闻听杜中书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鄯州,怎好这时前来搅扰?”

      “来都来了,难不成你打个照面就回去?”李白打了个酒嗝,继而仿佛老熟人似的拽住了杜甫的胳膊,因笑道,“那时候在酒肆邀你过来喝酒时,你可没这么扭捏,现在人家杜中书都开口相邀了,你还躲什么?”

      杜甫出身襄阳杜氏,父亲如今官至兖州司马,可刚刚孟浩然说他和杜士仪同出自京兆杜氏,他不禁有些心虚。京兆杜氏乃是杜氏第一郡望,相形之下,他真正的郡望襄阳杜氏尽管可追溯到当阳县侯杜预少子杜耽,可按照血缘来说,和京兆杜氏其实已经很远了。他自从前年开始从洛阳外出游历,就一直都以杜预之后自称,攀附京兆杜氏,可现如今在真正出身京兆杜氏的杜士仪面前,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当被其他三个人强拉进了杜宅,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虽是竭力想要目不斜视,可眼睛却禁不住四处扫了扫。

      大约是晚上,杜宅之中黑漆漆的看不清太多东西,只有路上一根根石柱中的明瓦灯,显示出了杜家的富足。等到进了二门,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一个女子悦耳的声音:“可是杜郎回来了?”

      杜甫随着其他人一起循声望去,就只见那边几个婢女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个少妇往这边而来。虽则是灯光昏暗,可他依旧能够看清楚,那少妇赫然是一身素服,若是独身出来,兴许还会吓人一跳。等到人渐渐近了,他看到杜士仪上前与其笑语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便是杜士仪的妻子,长安大贾王元宝之女。想当年杜士仪三头及第仕途正好,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因天子赐婚,迎娶一介商家女,就连他听到传言也总觉得可惜。可是,现在看到那夫妻两人对立说话的时候,他那种惋惜的念头就无影无踪了。

      只看仪容举止,那真的是一对璧人

      “既是这么晚有客,这位杜郎君今晚也在家中留宿一晚吧,免得不尽兴。”虽然自己才刚刚回来,却不能和丈夫团聚太久,但王容深知,杜士仪此去无论是真的能够放外任,还是会继续回来留任中书舍人,迟早都是还能团聚的,因而今夜虽有不速之客搅局,她也不至于露出任何勉强之色。见那面目陌生的年轻人赶紧揖礼谢过,她笑着颔首回礼后,又嘱咐了几句留下两个侍婢,随即就转身走了。

      直到书斋前头,听到动静的宇文审迎了出来,杜士仪方才为彼此都引见过了。等到在主位坐下,他便看着杜甫问道:“子美虽是初见,但既是和我同姓同宗,我也就不理会什么交浅言深了。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鄯州,太白也好,浩然和少伯也好,都有意和我同游,此外还有宇文大郎,以及我的小师弟清臣。子美若是在长安无有要务,又有意游历增广阅历,不妨同行如何?”

      杜甫今日在酒肆中因诗文赌斗而被李白邀约入席,听到三人报名后立时大生敬仰,等到再听说他们要随杜士仪前往鄯州,他那种心底蠢蠢欲动的远游**就更不用提了。须知他之前才游过山东,本打算在长安转一圈后便南下吴越,可现如今杜士仪出口相邀,他不禁想都不想便站起身长揖答道:“承蒙中书邀约,我正恨不能一睹河陇风光,固所愿也”

      “哦哦,君礼这次带的人会不会太多了?”这是王之涣和孟浩然咬耳朵时说的话。

      而宇文审则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暗想老师对于同宗同姓的族人还真是照应,今日第一次相见就肯提挈带人远行河陇。

      至于李白,他习惯性地喝了一口随身那个小酒葫芦中的酒,目光灿若晨星:“君礼此次河陇之行,一定会很有意思”

      同一时间,原本云集长安的选人在经过团甲奏授后,先后拿到了自己的告身,自然也就陆陆续续准备离开京城走马上任了。多年守选,再从铨试到注拟,辛辛苦苦这几年,就是为了这一纸薄薄的告身,要说艰辛自不足为外人道。其中官职好的也就罢了,官职不好怀不满的,却还是不得不垂头丧气前往上任。这其中,不用再辛辛苦苦奔赴任所,业已拿到了户部度支主事告身的方渐,自是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铨选时遇到那样好说话的主司,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杜士仪为何简拔了自己

      尽管已经很晚了,可方渐依旧没有半点睡意,尤其是听说杜士仪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鄯州,他想想自己甚至都没去道一声谢,总有些过意不去。他可不是那些崖岸高峻的名士,名不见经传的他对于遇到那样一位伯乐,心里要多感激有多感激。此时此刻,他索性披衣出了赁居的房间,站在檐下仰头看着星星,突然迸出了一个念头。

      要么,他明日去给杜士仪送个行……可是,这会不会被人误解为杜士仪这个主司交通选人?还是算了,别感激不成却给人添麻烦……

      想着想着,他最终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房间里,突然瞥见一旁的柜子上还堆着一些礼物。在数目庞大的选人之中,他所得的官职算得上极好,所以很多人都以为他有什么路子,故而竟是给他送了各种各样的贺礼,而他只有一个仆人,根本来不及处理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想到眼下完全睡不着,他索性上前去把各式各样的盒子都搬了下来,一个个动手拆开。

      能送得起礼的选人,家境大多富庶殷实,一连拆了三个盒子,只见有的是包装精美的茶饼,有的是价值不菲的石砚,也有的是鎏银的器皿,当他拆到第六个盒子,发现里头竟然是一个看上去寻寻常常毫不起眼的算盘时,终于愣住了。他本能地拿起算盘,见下头还遗落了一张纸笺,便将其拿了出来,可不看还好,一看之后,他险些一个拿不稳直接把算盘给摔了。

      “是杜中书……竟然是杜中书,怎么可能”

      竟然是杜士仪送的他算盘

      难以置信的他看了一遍那张纸笺,紧跟着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等完全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他方才呆呆坐了下来。他就知道,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籍籍无名之辈,怎会让杜士仪另眼看待,原来,原来是当年奉旨巡行天下,主管括田括户事的宇文融,是宇文融向杜士仪举荐过自己,而杜士仪果然在亲自面见考察过之后,就立刻拔擢了他他一直以为当年尽忠职守做的那点事,宇文融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竟然会有今天

      “宇文户部……还有杜中书……知遇之恩,他日必报”

      同样的礼物,杜士仪送出去四份。在注拟时提拔了这四个人之前,他已经让赤毕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四人的秉性和经历,因此很笃定在为他们注拟了相对不错的官职后,再在所谓的门下省过官榜变故消停后,送上一样对四人来说表面价值平平实际价值不同的礼物,足可加深这一次铨选的经历。至于要再拔擢重用这些人,那就要等今后了,他眼下的权力还不够。

      此时此刻夜已经深沉,他看着枕边安眠的王容,突然伸手把玩着那一缕垂下来的头发,最后又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

      十余年岁月,虽不曾斗转星移,却也已经物是人非,那些曾经照拂过他提携过他的长辈,一个个或垂垂老矣,或撒手人寰,而他已经成长起来了,就连儿子也已经可以满地乱走了。而与此同时,现在他的敌人也比从前的敌人更加强大

      突然,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愕,就只见枕边人已然睁开了眼睛。

      “大晚上总是不老实,该睡了,明日你可就要启程赶路了”

      “好”杜士仪突然凑过去,在王容的红唇上轻轻一啄,随即才坏笑道,“养精蓄锐,等来日你带着孩子们和我聚首的时候,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

      “战什么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王容一时嗔怒,用被子死死把杜士仪给裹紧了,只露出个脑袋,这才脸色绯红地翻身折向了里头。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再次翻身面对着杜士仪轻声说道:“不要逞强,凡事多加小心”

      “嗯,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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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七章 家世之分,郡望之别

  
      该辞行的人,杜士仪在此次出发之前,已经一一或登门或致信辞行了,岳父王元宝那儿也再次承诺了,来日帮忙请人教导其两个嫡孙。因此这一天他临行之际,出长安城送者不过寥寥几人。其中,嗣赵国公崔承训丨作为姻亲,代表母亲和阿姊前来相送,姜度这个嗣楚国公竟是也到了场。两人都是袭爵而又没有尚公主的公卿子弟,虽则性子不同,但还说得上话,各自尽了情分就一同回去了。可让杜士仪没想到的是,裴宁竟然再次亲自来了。

      “三师兄,今天可还有朝会……”

      “你以为我会莽撞到缺席朝会来送你?自是有萧相国和韩相国允准的。”裴宁一言既出,见杜士仪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就轻声说道,“大师兄昨日刚刚来信,他说,代州耆老虽说尽力挽留,但那位新任使君是个小心眼的,所以他已经请辞了经学博士,代州裴氏延请他在代州建私学,任山长,就是扣着他不放回来,他想着你在代州花费了不少心血,最后就半推半就答应了。”

      杜士仪知道自己在云州也好,代州也罢,政绩军功暂且不谈,只论在当地军民心目中的声望,后来者要追上确实难度十足,正因为如此,新任长史容不得州学中还扎着一根钉子也并不奇怪。只是,代州裴氏如今的话事人裴明亚能够留住卢望之,甚至还为此开立私学,想来也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他那位大师兄竟然能够答应,两边一拍即合,显然正如裴宁所说,是因为他的因素更多些

      “回头我会亲自写信,多谢大师兄这苦心。”

      裴宁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杜士仪那庞大的随员队伍,因笑道:“听说杜审言的孙子杜甫杜子美,昨夜被你身边那李太白三位强拉到你家里去了,今早就随你一道前往鄯州?”

      “三师兄这耳报神未免也太快了吧”杜士仪凛然大惊。

      “当时他们三个在酒肆中闹得很不小,不但我知道,恐怕其他很多人也都知道了。别的我不想多说,你如今隐隐为京兆杜氏这一辈最有话事权的人,行事小心些。襄阳杜氏虽追根溯源,和京兆杜氏源出一脉,郡望却远远不及,杜子美在外称杜预之后,樊川南杜北杜,多有杜氏族人心怀鄙薄。虽为同姓,同出一源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家大族之中多了。便好比我和兄长以及裴京兆,人称南来吴裴,甚至连本来的寿阳裴氏之称都罕有人知,还不是因为当年从河东南迁之故?”

      这些当年旧事,裴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谈不上有多刻骨铭心,此刻提醒与其说是感同身受,还不如说是防患未然。因见杜士仪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郑重其事,他便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时候不早了,启程吧。我既然回了长安,必然不会让你一番心血白费,该照拂的人我会留意,尤其是那张名单上的人。”

      “那一切就拜托三师兄了”

      杜士仪深深一揖后,这才转身大步走到坐骑前,翻身上马后再看一眼那已然策马疾驰回了长安城的人影,他一时又想起了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的那短短数年。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岁月,他不但学了很多东西,而且得了最令人敬服的师长,最珍贵的知己

      杜士仪自动请缨前往鄯州监赤岭立碑事,与他同行的,还有左金吾卫将军李俭。至于其余的随员,那就更加庞大了,侍御史苗晋卿和左拾遗唐明,两个门下录事,再加上杜士仪自己捎带上的李白、杜甫、孟浩然、王之涣、颜真卿、宇文审、张兴、鲜于仲通,竟是有三百多号人。当然,这其中最多的就是金吾卫将卒,一路上那些驿站往往全都腾出来也不够居住,李俭只能让士卒轮流入驿站歇息,其余的在外头扎下帐篷暂居。

      从长安西行,经武功、虢县、陈仓,便进入了陇右道秦州的地界。尽管风土人情并未有显著不同,但自此再往西北,就是那一条狭长的河西走廊,故而河陇之地素来是大唐和吐蕃长年拉锯战的焦点,就连驿站也往往为大军提供补给,倒是能够容纳他们这一行人了。李俭虽为武将,但颇通经史,而杜士仪对于武人素来礼敬,两人一文一武,一路上逐渐熟络,倒是颇为相得。而投宿驿站或旅舍的时候,李俭从来都将最好的房间腾给杜士仪,杜士仪拗不过他,也只能领受了。

      这一日傍晚,众人照例投宿在了渭州襄武城内的旅舍,随行兵卒则留在了城外驿站。如今已经过了立夏,白日渐长,眼见天还没黑,李白等人呼朋唤友自去襄武县城中逛了,杜士仪本在整理随身书囊,突然听到外间从者通报苗晋卿求见,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迎了出去。一出门,他就看到苗晋卿站在那儿,当下笑道:“别人都去了县城中一观渭州风光,元辅兄怎么留下了?”

      “我都已经年近五旬了,和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俊杰厮混在一起,越发让我觉得自己老了。”话一出口,苗晋卿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当然,站在杜中书面前,我就更觉得两鬓苍苍人已老朽了。”

      “当年和元辅兄在贵主别业初见,到如今一晃已经十五年,元辅兄正当壮年,何来一个老字?再说如今又不是在官署议事之所,元辅兄一口一个杜中书,难道就不觉得见外?”杜士仪说着就将苗晋卿请了进屋,等到其落座之后,他方才说道,“一路西行辛苦,元辅兄若是有什么不便,还请尽管明言告我。

      苗晋卿性子谦柔,就因为裴光庭同为河东郡望,他又文采卓著之故,有过推荐他为中书舍人的意思,没想到事情都没成功就碍了萧嵩的眼,以至于曾有消息言说,他要转迁洪州司马,可结果到头来却是随杜士仪西行,这样的结果他已经很庆幸了。此刻见杜士仪虚怀若谷,他不禁暗自赞叹。

      怪不得当年在玉真公主别馆,王泠然还曾经和杜士仪相争,可不数年之后,王泠然竟是甘愿在云州为杜士仪下属,至今未归,果然令人折服

      “哪有什么不便,那位李将军凡事让着你,你又凡事都让着我们,不但唐拾遗,就连那两位门下主事,也对此心怀感恩。”

      “官场沉浮本是常事,贤者因人受过就太冤枉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事,元辅兄此行还挂着巡边的名头,至于各位届时能否回朝,我却不好担保。”

      “河陇至不济,终究距离长安不到千里,功过自有人禀告圣人,我等已经很知足了。今天来也是因为瞅到了一个空处,所以他们都让我来谢一声你。君礼,上党苗氏耆老年初也曾经写信给我,对你不计较昔日恩怨,于十一叔二子的提携称颂备至。十一叔年前迁卫州刺史,如今心绪比从前好多了。”

      所谓的十一叔,便是苗延嗣。当年苗延嗣为张嘉贞谋主,因为次子苗含液和杜士仪争状头不成,一度给他使了无数绊子,直到张嘉贞倒台,他这个中书舍人也同样左迁,这一跤跌下去就没爬起来过,现如今虽是一州刺史,可比起当年的风光自是相差极远了。至于苗含泽和苗含液兄弟全都先后在杜士仪麾下为官,他还对他们照拂备至,这也难怪上党苗氏耆老要赞叹备至,要知道,这可谓是以德报怨的典型了。

      尽管杜士仪自己觉得他只是把父与子的界限划得很清楚罢了。苗延嗣可恶那是他自己的事,苗含泽是正人君子,苗含液傲气而又不失正直,所以对苗晋卿的溢美之词,他打了个哈哈谦逊推辞,留着人坐了一阵子就将其送了出去。他很清楚,这次随员中固然有苗晋卿一个,但无论是苗晋卿的年纪也好,资历官阶也罢,乃至于才能人望,即便人性子再谦柔,他一时半会都是很难驾驭的,这样的人,结个人情也就行了。

      所以,苗晋卿是陪绑,他更在意的是其他三个

      苗晋卿前脚刚走不一会儿,外头就再次传来了一声通报:“中书,杜郎君求见。”

      杜郎君三个字,每次听人这么说,杜士仪就有一种穿梭时空回到当年的错觉。等到他应了一声,见杜甫进了门来,他就完全恢复了过来。尽管最初见面时,杜甫仿佛有些腼腆,但同行的这些天里,他没见杜甫展现诗才,可却看到此子和李白一块显露了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甚至还看到李白拉着人私下里练剑据极富八卦精神的王之涣背后透露,杜甫的叔父当年便曾经在祖父杜审言被冤之际手刃仇人,一时传为美谈,故而杜家人兼修文武乃是家风。

      “子美,坐下说话。”

      杜士仪虽如此说,可杜甫进门后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挣扎良久方才突然一躬到地道:“请杜中书恕我欺瞒之罪。”

      “嗯?”杜士仪这下子愣住了。难不成这个杜甫杜子美是假的?

      偷眼瞥见杜士仪分明一脸的错愕,杜甫便咬了咬牙道:“我素来对外自称杜预之后,然则家祖追根溯源,其实是襄阳杜氏,我……”

      他说着说着,已经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士人攀附世家望族,以郡望抬高自己,这是时下屡见不鲜的,可他竟然在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拉着见了出自京兆杜氏的杜士仪,又被杜士仪邀约同行,他一时抗拒不了那诱惑答应了。可要是回头再被谁在杜士仪面前戳穿他的出身,他就没脸见人了,还不如这时候主动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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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八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盯着杜甫看了好一会儿,杜士仪突然大笑了起来,随即伸出一双手托住了仍然维持着一躬到地姿势的杜甫。

      “世人冒称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的多如牛毛,更何况追根溯源,襄阳杜氏确是晋时京兆杜氏当阳县侯之后,说什么欺瞒。”杜士仪扶起了杜甫之后,就把人拉到一边按着坐下了,这才闲适自如地在杜甫对面盘膝趺坐道,“我也不瞒你说,我家中一脉,在京兆杜氏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直系,早已算是旁支的旁支了,若非京兆公素来照拂提携,也没有我的今天,所以,对于郡望之分,我素来并不看重,子美无需记挂在心。”

      虽是号称襄阳杜氏,然而,早在隋唐初年,襄阳杜氏便已经逐渐北迁,自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开始就定居河洛,所以杜甫在外人面前,最忌讳的就是提到襄阳二字。可是,即便他在外人面前自称杜预之后,但自从到长安,樊川京兆杜氏的那些豪门甲第,他根本连门都进不去,更不要提叙昭穆宗谱。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明白,当年张说为中书令时器重张九龄,与其叙昭穆联宗,那是因为无论张说还是张九龄,全都出自寒门而又执文坛牛耳,换做他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如此宽容,此刻坐在那儿心怀激荡,竟是讷讷难言。

      “贞观时洹水杜氏杜正伦为相的时候,因与南杜叙昭穆不成,于是怀恨在心,在南杜兴修水利,破南杜地脉,一时两边水火不容,最后还是得太宗陛下允准方才落葬京兆。其实这等意气之争,如今想来实在是滑稽得很。”杜士仪想起寒微时的遭遇,不禁哂然一笑,继而方才淡淡地说道,“子美可知道,就算是在京兆杜氏,族谱上也是先于官取高,然后处昭穆取尊,族谱上记得最详尽的,便是尊官清职,至于余下的,纵使辈分再尊,血缘再纯,不过面上一句敬称而已。”

      这种**裸的宗族关系,杜士仪当着杜甫的面一挑破,就只见对方一时面色发白。

      良久,他方才继续说道:“你祖父杜公当年进士及第,原是意气风发,而后一夕遭贬,被奸人陷害,又有你叔父身怀利刃替父鸣冤报仇,因此声名直达天后,一度获重用,虽在中宗陛下年间因交通张氏兄弟一度被贬,但终究还是召回了朝中。可是,当初和你祖父齐名的那几位,如今宋之问之弟宋之悌宋公,正当任用,崔融之子崔禹锡,正执掌御史台,而李峤之子,也曾经官至虔州刺史,沈俭期苏味道也一样有子孙承门荫为官,相形之下,几人之中,就属你祖父杜公的子孙官路最为艰难。你可知道,是何缘由?”

      杜甫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说起当年旧事,甚至于入木三分,他不禁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反问道:“莫非杜中书知道是何缘由?”

      “你那祖父恃才傲物,得罪人太多,以至于中宗陛下后来将当年追贬之人一一起复召回京城的时候,你父亲虽被召回,可官职最低,而他去世的时候,你父亲也没能承袭到多少门荫,多年宦途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候选,我没说错吧?”

      如果是别人这么评判祖父和父亲,杜甫必定要不服与之相争,可杜士仪说得公允,再加上有头里那一段话作为铺垫,杜甫竟是辩无可辩。

      杜士仪知道即便日后当杜甫颠沛流离受尽各种苦难的时候,骨子里都还是一个有些率直到冒失的人,否则也不至于上书为房绾鸣冤,现如今这年纪就更不用提什么官场权术了,他也没教导这一点的兴致。所以,既然该说的都说了,他就含笑说道:“真正要振兴家名,靠的是不单单是科场题名,还有接下来的稳扎稳打,再有就是历练。你也看到了,我那小师弟清臣和鲜于仲通分明已经进士及第,守选期间却不愿留在长安于谒公卿,而是随我出外历练。”

      这些年官场沉浮,杜士仪的嘴皮子算是彻底练出来了。就连不明所以的萧嵩都曾经被他忽悠得入了彀中,别说杜甫仍是个青涩小子。故而杜甫才有些不服气地说了一句,自己两年前才游历过山东,可紧跟着就被杜士仪几句话轰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

      “你看过山东风土人情,民生民计,那你知道州县官署,各曹分理何职,需要通晓什么,需要如何用人?你知道州县学校之中,哪些能够维持,哪些早已名存实亡,而各州除却闻名的文人雅士之外,可还有隐于山野之间,只有一技之长的隐者?你知道治水疏河,应该于何时开工,如何调派民夫,如何筹措所需银钱?”

      见杜甫有些茫然,杜士仪便站起身,到他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固然是正理,但看遍了生民疾苦之后,思索自己能够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不要一开始就想着自己能够辅弼圣人济世安民,连一县一州都尚未治理过,还谈什么其他的大志向?子美,你好好想想吧

      也许是因为同姓,也许是因为所谓的祖上同出一源,杜士仪忍不住对杜甫多说了不少话,甚至比对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说的都多。直到带着赤毕出了官驿,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不乐意杜甫把大把时间都耗费在了没有太多意义的游历——其实就是游山玩水上。固然这些游历兴许能够增广见识,让这些文人墨客写出更多奇绝一时的诗篇来,可最终浪费了最青壮的岁月,晚年勉强入仕,又弄到生活困窘衣食无着甚至饿死小儿子这种事,实在是太过倒霉了

      尽管先后见了苗晋卿和杜甫,但此刻时辰还早,作为第一次来到陇右道的杜士仪来说,他索性也在官驿所在的里坊附近转了一大圈。待到闭门鼓声四下响起,坊门也逐渐关闭,他方才往回走。到了旅舍门前时,他正好和刚刚回来的左金吾将军李俭撞了个正着。他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李俭便笑着迎了上前

      “杜中书也出去逛了?我还是二三十年前来过一次渭州,如今再来,却是景象大变了。虽说襄武不是渭州州治,可现在的人口少说也有数万,较之当年吐蕃屡屡东侵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李俭已经五十出头,论年纪当杜士仪的父亲都绰绰有余,此刻他说起当年旧事时,那种沧桑感自然更加浓烈。直到他发现自己这是占着旅舍前与人说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一时故地重游,有些忘情了。过了襄武,前头就是兰州,这一程路上只有官驿,再无州县城镇,恐怕要比现如今辛苦不少,杜中书还是早点休息,也让其他各位郎君早点休息,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呢

      杜士仪知道,李白等人性情虽各不相同,但才华横溢之外,外向自负是免不了的,这一次是因为李俭宽厚慈和,换一个人来说不定早就闹矛盾了。然而,他自己最初也没想到此行竟然会多上这样一队庞大的名士队伍,别说只是主持赤岭立界碑事,就是跑到吐蕃来一次文化交流都满够格了。所以,当这一日晚上鲜于仲通和张兴回来之后,他便把自己视作记室的这两位召到了面前。

      “明日开始,你们设法提醒一下太白等诸位,不日就要进入鄯州地界,鄯州乃是陇右节度使所治,一切行军法,他们如今大多乃是白身,我此行乃奉旨监立碑事,不要节外生枝。河陇多骄兵悍将,凡事先由我出面处置。”

      张兴在河东道河北道均定居数年,对于边镇的军将习惯自然了若指掌,而鲜于仲通虽则没有过在军镇幕府为官的经历,可他在成都以及江南历练数年,和同样年纪的前进士相比,实际经验要丰富得多。故而杜士仪这一提醒,二人同时凛然受命。

      接下来一程无话,等到了兰州,西行不过几十里,便进入了鄯州地界。如今的陇右节度大使乃是李隆基第六子荣王李遥领,真正执掌军政大权的是陇右节度副使。前任鄯州都督张忠亮功勋彪炳,在任上过世之后,继任的陇右节度副使知陇右节度事兼鄯州刺史范承佳乃是出身河内范氏,却是当年杜士仪的老上司,益州长史范承明的堂兄。

      因杜士仪和李俭乃是奉旨而来,他竟周到务无比地亲自带着人到边境相迎,谈笑之间,杜士仪便察觉到了此人性情似乎较为谦弱,不如范承明谦柔表面下的强势,而且,他隐约还感觉到,对方对他仿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忌惮。

      当他这一行人在范承佳的引领下,终于进了鄯州州治湟水城之际,他就只见不远处烟尘乍起,紧跟着,竟是一队兵马疾驰而来。见此情景,李俭顿时大吃一惊,正要喝令麾下兵马结阵防守,范承佳便慌忙一把抓住了李俭的缰绳,连声解释道:“李将军,误会,来人没有敌意,是我麾下兵马使郭英又前来迎候”

      话音刚落,烟尘滚滚之中,已经有一骑白马小将排众而出,到了众人跟前只十几步远处滚鞍下马,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这才笑吟吟地说道:“范大帅,听说朝中杜中书和李将军已经到了,我特意整顿兵马前来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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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二章 骄横遇克星

  
      军中群殴以至于出了死伤,这倘若只是鄯州军士卒自己互相惹出的事端也就罢了,偏偏事涉长安禁卒,死难士卒的家属又在都督府门前闹事,如今知陇右节度事的范承佳自然进退两难。因此,当听说兵马使郭英又求见,他竟是连个回绝的理由都找不到,只能无奈地吩咐其人进来。待到郭英又大步来到面前,行了个表面看上去无可挑剔的军礼,他即便心里如同吞了一个苍蝇一般烦腻,可面上还不得不露出笑容来。

      “颖则,骤然出了这样的事,偏劳你在外安抚弹压了。”

      这本只是面上的客套罢了,如果知道轻重的人,必然会立刻谦逊,然而,郭英又生下来就不知道谦逊为何物,当即笑着说道:“本就是我该做的,大帅何需提偏劳二字?倒是都督府门前那几个妇人仍在恸哭哀嚎,围观者众多,倘若再不能快刀斩乱麻,将此事迅速平息下去,只怕要激起军中哗变。”

      范承佳只觉得心肝都在颤动,险些把怒气露在了脸上。若非他在河陇之地是彻彻底底的外来人,没个亲信班底,最重要的是,他从前在治军方面的资历少得可怜,因此方才不得不为下属所制。尤其是郭英又这个郭家三郎,他不但奈何不得,还得把人当成菩萨一般供着,换成一般人早就忍不住了。此时此刻,他忍了再忍,最终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来。

      “那依颖则你的意思,应当如何处断此事?”

      “简单得很。”郭英又自信地一笑,继而露出了冷峻之色,“自然是立刻处死杀人凶嫌,其余参与群殴者全都依照军法从严处置。念在禁卒乃是陛下亲卫,可以罪减一等,而鄯州军中这些闯祸的家伙,一概军棍重责八十。如此既整肃了军纪,又显示了律例严明,以儆效尤”

      这话说起来简单,可范承佳听着却只觉得异常刺耳。处死杀人凶嫌,也就意味着要从那些参与斗殴的禁军之中找出杀人凶手,而且还要李俭甚至杜士仪点头答应这么做;至于鄯州军中参与群殴的将卒军棍八十,此事倘若是郭英又去宣布执行,他这个权充陇右节度使的鄯州刺史颜面无光;倘若是他去宣布执行,下头人必定会因此怀恨在心。不管怎么做,总而言之对于他来说,半点好都讨不到,而且还会落得一身骚

      “此事非同小可,我看还是召集上下徐徐再议……”

      “都这种时候了,范大帅若是还优柔寡断,此事传遍鄯州军中,上下群情激愤,那时候就更加难制了。要知道,陇右节度使下辖七万兵马,少说也有两三万人便驻扎在鄯州左近两三百里之内,倘若这些死难士卒有亲朋在邻近军中,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只是区区三五日,待拖到十日八日后,到时候还不知道事情要歪曲到什么样子大帅是读书人,应当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的道理

      郭英又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就是嘶吼。范承佳在他的压力下不禁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待醒悟到自己不该在下属面前露怯,却是已经晚了。然而,就在他又气又恨,却一时找不到办法节制郭英又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郭将军说得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随着这个声音,杜士仪揭开帘子进了房间,见范承佳先是一愣,旋即强笑着迎了上前,而郭英又则是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和范承佳平礼见过之后,这才又气定神闲地说道:“堂堂鄯州都督府,竟然任由死难将卒的家眷在门前陈情却不理会,传扬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话?当此之际,迅速将此事处置完毕,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郭将军所言是正理。”

      听到杜士仪赞同自己,郭英又顿时心花怒放。他是郭知运的第三个儿子,郭知运生前最宠爱的也是他,可他年岁比长兄相差整整十五岁,故而长兄已经官至左卫将军,他在宫中一任千牛之后,却还是刚刚释褐授柔远府左果毅。尽管因为郭家在河陇之地的根基和旧部,他又武艺超群人尽皆知,所以轻轻松松就谋得了兵马使之职,可要说出人头地,甚至直追父亲郭知运的功绩,那却还差远了。

      “杜中书既出此言,那岂不是说,李将军已经同意,将犯事禁卒当众处死,以安鄯州上下将卒之心?”

      倘若真的能够将那些耀武扬威的禁卒斩首示众,他在鄯州军中的威望将真正一时无二,纵使谁当节度使,也不得不倚重于他

      杜士仪没有忽略郭英又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随即便摇了摇头道:“安鄯州上下将卒之心,自然不是单单处死几个人,就能够以儆效尤了。拿出人证物证,抓到真正的凶嫌,让逝者能够瞑目,生者能够警醒,这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单单以杀止杀,只不过让幕后黑手自鸣得意而已”

      幕后黑手四个字顿时让范承佳和郭英又同时为之色变。倒吸一口凉气的范承佳当即问道:“幕后黑手?杜中书说,此次的事情并非群殴这么简单。”

      “杜中书如此说,可有证据?”这是郭英又咬牙切齿说出的一句话。

      若是单单听两人言,恐怕会一时颠倒上下之分,因此,杜士仪意味深长地盯着郭英又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单单地说道:“原本只是群殴,但打到最后,长安禁卒有人动了火气掣出兵器,只不过在一击见血之后,外头就已经有人嚷嚷道是鄯州都督府的府卫来了,故而两边尚能动的人都心慌意乱仓皇逃窜,留下的则是因受伤过重起不来的人。在他们走了之后,有人冒充禁卒去而复返大开杀戒,这就是真相了。”

      听到这里,范承佳只觉得心头直冒寒气。他张了张口还想再问什么,待见身旁的郭英又面露凶光,他立刻选择了作壁上观。

      他到任鄯州已经有将近两年,却依旧奈何不了郭英又这个下属,不管杜士仪揭出这一点究竟是全凭臆断,还是有证据,就让杜士仪去和郭英又打擂台好了

      “杜中书三头及第,历任各地又处事公允,名声天下皆知,我原本还心生敬仰,可此次杜中书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竟然用如此虚词偏帮长安禁卒,莫非觉得天子禁卫就是人,我们鄯州军将卒的命就不是命么?”

      郭英又往日只要拿出这样声色俱厉的态度,范承佳就会不知不觉服软,可此时此刻让他失望的是,范承佳固然面色为之一白,杜士仪却不为所动,反而还朝着他上前了一步。

      “郭将军所谓失望,莫非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处断此案,就是处事公允?照你这般说,鄯州军将卒的命是命,天子禁卫的命就不值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胡姬酒肆的左近,好歹也是鄯州湟水城的繁华之地,长安禁卒去而复返,正好是恰有人看见的,而且不止一个尽管装束相同,但天子禁卒,有一样东西却是和鄯州军完全不同,那就是佩刀大唐军中用刀,其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只有横刀才是日常所用,北门禁军所配横刀,均为关中西京军器监营造。因是宿卫时携带,所以相比河陇之地军卒所配横刀,薄二厘,阔一分,而刀长则短一寸,刀头更和河陇之地有所不同

      杜士仪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见郭英又已是面露慌乱,他便嘴角一挑微微笑道:“我已经让从者遍请湟水城中最有名的仵作当众勘验尸体,郭将军是否有兴趣在一旁看个仔细?”

      话说到这个份上,范承佳又不是无可救药的昏聩之辈,已然品出了此中滋味,立时悚然动容。他也不禁看向了郭英又,暗想难道是此人利欲熏心,为了进一步巩固地位,乃至于弘名御前,因而竟不惜趁着两边起事端的时候,悍然把事情闹得更大?然而,怀疑归怀疑,他却是知道郭英又为人的,当下于脆保持缄默。

      而郭英又果然没有让范承佳失望。他在河陇横行惯了,当即冷笑道:“杜中书一面之词便想认定此事,未免可笑什么勘验尸体,鄯州军上下都是和吐蕃突厥乃至于叛胡鏖战的勇士,哪里容得如此亵渎杜中书既然不听我谏劝,我呆在此地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

      郭英又说完根本不理会杜士仪和范承佳,只是拱了拱手就径直大步往门外走去。然而,他才刚刚揭开帘子,就只见门外一个黑塔似的大汉正挡在那里。尽管不知道这是范承佳还是杜士仪的人,可他自幼习武,一身武艺名震河陇,这会儿本就心中愠怒,冷笑一声后竟是捏紧拳头,遽然一拳直冲对方面门击去。可眼看就要击中对方的时候,那黑大个脑袋一偏,右手上来一拨一档,不但让他这蓄力一拳击在了空处,而且还带得他往旁边一偏。

      说时迟那时快,就趁着郭英又这么微微一恍惚的功夫,对方一手搭住了他的胳膊,扭腰下沉一探左手,竟是扭住了他的右肩窝,一个反身就把他摁跪在地。从来没在人面前吃过这等大亏的他气得七窍生烟,死命挣扎反抗,对方一只手却如同铁钳一般让他动弹不得。而这时候,他的耳畔方才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奇骏,不可对郭将军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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