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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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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大丈夫

  
      这一日夜晚,岢岚军大营议事厅灯火通明。杜士仪不眠不休地接见了从副使到旅帅、队正、火长,林林总总不下百名中下层军官。而在此之前,张兴先甄选出了十余名军士带过来由他一一亲自询问,那本岢岚军的军官簿册上,他对一个个人名做出了相应的筛选和标记,自然是根据这些军官在平日和这次动乱之中的不同表现,或嘉奖,或抚慰,或斥责,或宽宥。当最后一拨军官如释重负地行礼退出了屋子时,路上本就奔波劳累的杜士仪忍不住扳了扳酸痛不已的脖子。

      “使君,就要天亮了,是不是先歇一会儿?”

      张兴对于杜士仪从昨夜到今晨事必躬亲的办事态度,心里相当敬服,此刻见其眼睛里血丝密布,倦容宛然,不禁提醒了一声。而听到这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外头彻夜不眠的,何止我一个。我们从昨日黄昏忙到现在,不过是先把岢岚军上下安抚整治好了。但岚谷县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本县耆老士子也总要拨冗见一见,另外就是给朝廷的奏疏也得尽快起草,每一件事都耽误不得。所以,虽说你已经辛苦了一天一夜,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是,使君请吩咐。”

      杜士仪挪动腿脚站起身,一时只觉双脚和膝盖腿上尽皆发麻,心里不禁有些郁闷自己早就推出了垂足而坐的椅子,可跪坐方才是贵族风范的观念深入人心已久,垂足而坐终究被视作为胡坐,所以他平日私底下见人怎么坐都不要紧,正式接见人的场合却不能随便。熬了这一个晚上,就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见张兴连忙上来扶了自己一把,他一瘸一拐地活动了一下腿,这才面色凝重地吩咐道:“把此次兵变的具体缘由调查仔细。一天,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

      对于同样人生地不熟的张兴而言,这无疑是个极其严苛的要求,但张兴明白,杜士仪需得先行把此间事发到了结的奏疏先行送往长安,然后就要立时把详细奏报送上去,为了不让时间拖长以至于朝中生出什么不该有的议论和纷争,自己的调查必须要快

      所以,他当即应道:“我一定尽力不过,那位孙少府既然曾经一度被乌罗艺掳进军中严刑拷打,应该会知道不少要紧的消息。如若他能够支撑得住,能否容我询问?当然,要是他实在精神不济,那就算了。”

      “这个……”杜士仪想起昨日将孙万明接回岚谷县衙,请来大夫诊治时,那一层外衣剥去之后,从前胸到后背的累累鞭痕,还有其他外伤,他不禁越发心情糟糕。然而,思量再三,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你可以去试一试,但需得先问过大夫。整个岚谷县内,便只有这孙万明称得上大丈夫,待他伤好之后,我定要举荐于他,所以先得让他把伤养好才行”

      “使君放心,我会掌握分寸。”

      话是这么说,可当张兴真正来到孙万明养伤的屋子,眼见得那一盆换药时的血水被脸色苍白的丫头战战兢兢端了出去,而孙万明的嘴唇仍然于裂,气色仍旧虚弱不堪的时候,他又有些犹豫了。遭受了那样的严刑,之后又滴水未进,孙万明昨晚上送回来的时候状况不好,而他也看得出来,杜士仪是真的对人极其关心,若非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仿佛很可能就会在旁边守上一段时间。于是,他蹑手蹑脚靠近了床榻,见大夫满头大汗地包裹好了伤口,就轻声问了一句。

      “孙少府眼下情形如何?”

      大夫一转头认出是张兴,慌忙拱了拱手低声道:“张巡官,孙少府外伤太多,而且又因为急怒,肺腑也有些小小损伤,需要静养。之前醒过一阵子,这会儿应该又在昏睡。”

      “需要静养那就是不便说话?”张兴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好好照拂孙少府吧,使君抽出空时,也会来亲自探望。”

      “是,张巡官放心。”

      大夫才刚刚答应了一声,张兴转身要走,他突然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等一等”

      张兴倏然转身,见孙万明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他连忙冲着大夫打了个手势,自己挨着床沿坐下,双手支撑着床板靠近了对方,笑着说道:“孙少府不用担心,岢岚军中谋叛者已经全数拿下,如今岚谷县已经安定了,你只管好好养伤。”

      之前醒来的时候,大夫已经言简意赅说了乱事已平,但什么细节都没有,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此刻孙万明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尽管牵动了脸上伤口,让他再次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他刚刚分明还听到张巡官的称呼,这会儿便又问道:“敢问张巡官是……”

      “哦,好教孙少府得知,我是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杜使君的座下巡官

      这话还没说完,张兴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死死攥住了。就只见孙万明面露惊喜地叫道:“杜使君到岚谷县了?”

      就是这一个动作,孙万明那惊喜的表情立时又抽搐了起来,张兴想要掰开他的手劝人别激动,但又怕伤着了他,只能好言说道:“没错,昨日申时,杜使君到了岚谷县,谋叛的乌罗艺试图袭杀使君,结果反而在随行护卫迎击下溃不成军,使君立时带人入城,命我等一面弹压安抚,一面晓谕四方,所以这时候岚谷县已经安定了下来。”

      “不愧是杜使君。”孙万明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发现那乌罗艺包藏祸心,就算卢明府不以为然,我就应该先及时禀报杜使君,也不至于险些让岚谷县生民涂炭。张巡官,此獠说是一时起意,但其实是胆大包天,带了我回去之后,他并不是逼问什么粮库军械,而是逼我写信去岚州,又或者让我亲自带路,以突厥入侵为由赚开岚州城门,打算挑动四乡,征发壮丁作乱”

      这一条是张兴事先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尽管他刚刚还想就这么算了,让孙万明好好养伤,但此刻他还是立刻沉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其被裹挟之后的种种细节。听到孙万明先是骗出了乌罗艺的那些真实打算,本待虚与委蛇,可乌罗艺却也奸猾,又说拿下了他的家小,孙万明最终还是忍不住面唾其为逆贼,于是才吃了这么大苦头,他自然嗟叹不已。见其只说了这一小会就已经满头大汗精神萎靡,他招手叫了大夫照料,正要起身离开,谁想孙万明还是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孙少府,最要紧的事既然你已经说了,接下来我自然会去仔细查问参与逆谋的其他人以及军中上下,你就先好好养伤吧。”

      孙万明却依旧没有松开手。尽管脑际昏昏沉沉,但他还是竭力摇了摇头道:“乌罗艺此人出自市井无赖,争强斗狠,虽武艺高强,立过战功,然此等心性之人,日后万不可再委之为将。圣人即位以来,府兵渐颓,募兵渐盛,民间虽是应者如云,可我着实想想求杜使君上书谏劝。府兵则农闲时戍守,农忙时归耕,不至于军中变乱,可若是全天下都换成募兵,兵员便操之于军将之手,若有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见孙万明坚持说完这番话,最后终于松开了手,竟是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张兴登时吓了一跳。好在大夫诊断过后说是心神体力都耗损过度,于是又昏睡了过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嘱咐了人好好照拂,就悄然离开了屋子。孙万明透露的乌罗艺那勃勃野心虽说让他颇为吃惊,但相比一个不自量力的小人物竟敢如此小觑天下英雄,他更在意的还是对方后面那番话。

      孙万明的忧虑,和杜士仪所说的士卒可以凌偏裨,偏裨可以凌将校何等相似而杜士仪是不是还有一句话隐下了没说?

      节度可以凌天子

      一整个白天,从耆老到士子,杜士仪再次接见了自己甚至都有些数不清楚的人。他的脸色免不了变得黯淡,他的嗓子免不了变得嘶哑,但那自信满满的眼神,如沐春风的言语,欣然得体的笑容,仍然是让岚谷县的耆老乡绅们都安定了下来。相比大事当前却没能及时反应的县令等等官员,在北地名声赫赫的杜士仪无疑让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而杜士仪尽管一度痛斥过岚谷令卢川等人,此刻在本县子民面前还是给他们留了个面子,但却对孙万明自请入虎穴的胆色大加褒扬。

      有了这么个前调,但凡有点脑子的耆老乡绅们都明白,在这次的动乱之中,不管朝廷要怎么处置,孙万明这个县尉,杜士仪是肯定要保,甚至要举荐的,而卢川等人也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虽则心中苦涩,可昨晚上悄悄溜去探望孙万明的时候,眼见他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几个岚谷县官员全都毛骨悚然。

      若是换成他们,说不定实在禁受不住拷打之际,被裹挟着变节,到那时候可就真的是名声扫地,家门蒙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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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四章 广结羽翼,雅州报丧

  
      岢岚军只有区区一千人,按照杜士仪之前的行程安排,只会在这里停留一日,更多的精力会放在他原本就兼任大同军使的朔州大同军。

      尽管当初他刚刚就任云州长史的时候,李隆基的打算是等到云州安定下来,就把大同军北迁入云州,但现在云中守捉的七千人眼看就要足额,再把大同军挪过去,不但会让云州军的规模扩张到极致,供给也会极其吃力。再者如此一来,兴许还会有些“忧国忧民”的御史说什么尾大不掉的闲话,所以杜士仪上任代州,又兼任大同军使后,就上书建议,大同军依旧留在朔州,朝中自然而然就首肯了。

      可是,眼下岢岚军中的这一场动乱,让他这一次的安排和计划都化作了乌有。岚州刺史在事发次日午后就匆匆赶到了岚谷县,而后从上至下梳理安抚,将乌罗艺以下首恶十三人下狱严加看守,而杜士仪也在上报太原府以及长安之后,整整在小小的岚谷县耽搁了十天。六百里加急的急报很快等来六百里加急的制令。

      由于杜士仪将孙万明所述一一如实奏报,尤其禀明了乌罗艺有打下岚州州治宜芳县,然后拿下东西的静乐、合河,占据岚州全境谋叛,然后向突厥称臣,继而号召四境相从的野心,李隆基对于一个小小的先锋使竟然如此狂妄大胆自是又惊又怒。然而,杜士仪所奏情势所逼,为安抚计,不得不许之以只诛首恶,他也不得不接受。毕竟,别说小小一个岚州,当初权梁山等人在长安谋叛,甚至一度攻入太极宫的时候,宋憬用于安抚人心的也是同样一招。

      所以,对于杜士仪罗列出和杀害岢岚军刘大使有涉,以及事后更率军悍然袭杀于他这代州长史的乌罗艺主从十余人,李隆基自然不会手软,制令上当即定了斩立决。而对于出这么大事情,事先却浑浑噩噩根本没有重视,事发时应对慌乱无能,事后也只是小有弥补的岚谷令卢川,天子也好,朝中政事堂的宰相也好,自然都没什么好感,一概免官待选——至于这待选究竟要等候多久,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其他的属官,即便不会在这节骨眼上统统罢免,但考课自然也只有下下了。

      至于杜士仪本人,尽管朝中多有物议,但他一到岚谷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叛安抚,政事堂中两位宰相自忖可以昧着良心,但禁不住杜士仪是李隆基熟悉得很的人,不说有多么大的功劳,但至少功过相抵。所以,杜士仪不提自己,只为陷身敌手却宁死不屈的孙万明请功,此刻朝中下来的制令中,孙万明竟是从县尉直升岚谷令,而平叛有功的段广真和张兴,却仿佛并无丝毫升

      处斩乌罗艺等人的这一天,杜士仪并没有亲自到场,而是只由岚州刺史等人到场监斩,而自己则是在如今暂时由他征用的岚谷县衙中,接见段广真和张兴。对于这次带出来的这两个人,他可算得上是很满意了。

      此刻,他打量了一眼两人的表情,便先看着段广真道:“你此次区区二十人便震慑得岢岚军上下不敢擅动,单单以你这等威望,接任岢岚军使,原本是很容易的。岚州谢使君原本有这个意思,但被我回绝了,你可有怨言?”

      段广真登时大愕。尽管他在西陉关时,麾下说是也有五百人,可并不足额,就算足额,根本不可能发生战事的西陉关,比起西北面就是突厥的岚谷县岢岚军来说,也绝对要重要千百倍。更何况,岢岚军大使是正职,品级在其次,对于蹉跎多年的他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可杜士仪已经替他回绝了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郁闷的他突然对上了杜士仪的目光,想到杜士仪之前让他随行巡视时问过的话,不觉又陷入了深思,最终方才说出了一句话。

      “我听使君的。”

      杜士仪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段广真就此生出怨尤,那么,他会按照岚州刺史之前所请,直接把人留在岢岚军,然后为其请功,这样大使之位依旧会落到段广真头上,但日后如何,他就撒手不会再管了。可段广真在诧异和失望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那就代表着他可以更加放心地用一用这个排兵布阵很有一套,本身又颇有能力的段广真。

      “很好。大同军之行至关紧要。你先下去好好准备一下。明日就出发。”

      等到目送了段广真行礼后离去,杜士仪见张兴仿佛在想什么,他对这个往来更多也更熟悉的年轻人招了招手,旋即笑道:“怎么,是不是在想我太严苛了?有功不赏,不是御下之道?”

      “使君能对挺身而出宁死不屈的孙少府那样赏识,不惜举荐其直擢岚谷县令,又怎会置段将军功劳苦劳于不顾?”张兴本就是聪明人,杜士仪不说他也会往这上头猜,更何况杜士仪这反问中无疑就是这个意思。果然,他如此一问后,杜士仪就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一句。

      “岚谷县太小,岢岚军同样太小了。”

      见张兴会意点头,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孙万明是明经及第,出仕已经十年,论理不应该事到如今还在任县尉,之所以蹉跎至今,是因为他在捕贼尉的任上恶了上司,后来被贬到西南之地任县尉,这一次是才调回河东道来。我举荐此人为岚谷令,也是因为他的资历原本就已经足够了。反而你身为处士,虽署理过代州州学经学博士,可我辟署你为巡官还时日尚短,如今因功请奏,州县实职固然是有,但区区一个县尉不够你展才。而以你的出身资历,难保上司同僚不排挤。”

      “使君的苦心,我明白。正如使君刚刚说岚谷县和岢岚军太小,即便是英雄,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可惜?”

      “你明白就好。不过你此次功勋不小,我不会埋没你的,待我回归代州之后,便会奏报李公,以你为河东节度掌书记,请奏朝廷,为你带试校书郎衔。

      尽管试校书郎也就是挂个名,能够拿到校书郎的俸禄,并不代表就能真正跻身校书郎那等清贵官之中,但张兴仍然大受震动。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长揖行礼拜谢,等到杜士仪吩咐了他去刑场打探以及其他几件事,他告退了出来时,心中仍然是热乎乎的。

      杜士仪这样一个上司,着实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和段广真全都不是嫡系,可一旦受到任用而有功,杜士仪竟是毫不吝惜为他们争取恩赏,就连孙万明这样原本该素不相识的亦然。

      而杜士仪自然不会忽略了孙万明。不说那是宇文融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名单上的人,单单是孙万明在此次兵变中表现出来的气节,那就值得他敬重。尽管此人最终没能忍住,以至于身陷囹圄遍体鳞伤,可想想若真的是那般隐忍能谋的人,也不至于被上司排挤到十年无有寸进的地步,他也不能太苛求。所以,当他来到县廨后头,那间卢川腾出来特意安置孙万明的屋子时,他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卢川知道孙万明从此之后就会成为这岚谷县廨的主人,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挺身而出?

      “杜使君”十天的休养,尽管受的外伤很不轻,但在大夫的精心调治下,孙万明的精神气色都好得多了。由他接任岚谷县令的制令,下头人哪里忍得住,早就告诉他了,甚至还团团围着好一阵恭喜,可他自己却有些惶恐。此时此刻见杜士仪快步下来,前头那些日子动弹不得,如今却总算能在屋子里活动的他正要下榻,却被杜士仪一把按住了。

      “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可妄动。”

      “哪里就这么娇贵。这些天来,都要别人照顾我,外头的事情甚至要劳烦杜使君亲自操劳忙碌,如今我却受升赏,实在是受之有愧”尽管仕途多年无有寸进,但孙万明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爽直急躁,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我既不曾拖延乌罗艺谋叛,又不曾抚军安民,却反而占了使君的功劳,我

      见杜士仪和孙万明说话,原本在屋子里守着的大夫自然知情识趣地退下了,留出了清净的地方。

      此刻,杜士仪看到已经四十出头偌大年纪的孙万明涨得脸色通红,他就摇摇头说道:“是我在上奏朝廷的奏疏中举荐的你,所以,你不用受之有愧。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而又在人蛊惑挑唆未果动了严刑之后,还能够把持得住,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我知道你从前第一任时,之所以不为上司待见,正是因为在括田括户时得罪了本地大族,不受贿赂,犯了众怒。你这十年来的官途正应了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等大丈夫,区区一介岚谷令,算得了什么?”

      孙万明入仕这么多年,见过的上司也不少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窝心的话,他只觉得整个人从外头一直热到了肺腑深处,一时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紧紧握住杜士仪的手。突然,他又意识到了之前大夫悄悄告诉他的那件事,脸色一下子又刷的变成惨白一片。

      “承蒙使君赏识,我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可是……可是我恐怕要落下残疾,不得不辜负使君美意了。”

      见杜士仪面色陡然之间无比震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左手,低声说道:“我的左手被人用棒子打折,又悬吊太久,大夫说,就算再尽心调制,恐怕也难以活动了。”

      尽管心下大吃一惊,可听到是左手而不是孙万明惯用的右手,杜士仪不禁舒了一口气,旋即温言说道:“无妨,尚书省吏部关试的时候,固然讲的是身言书判,缺一不可,但此次你挺身而出乃是大义,若有身体损伤,那也是没办法的,怎至于就此不能做官?别说你这左手是否能恢复还不一定,就算真的不能动,你左臂仍在,形体尚全,用得着这样妄自菲薄?你不要忘了,你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他们如今正以你为傲,别辜负了他们”

      “我……”

      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孙万明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答道:“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了家人,也不会辜负了使君厚待”

      “那就好。”杜士仪转怒为喜,笑着松开手示意孙万明躺回去,这才开口说道,“明日我就要北上朔州。你病体未愈,专心养病即可。记住,岚谷县如今正在动荡不安之际,你早一日痊愈,就早一日能够让此地安定,切记”

      尽管年龄相差十余岁,为官的年限却几乎相同,可论及独当一面的经验,杜士仪比孙万明多几倍,因此他接下来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地嘱咐,孙万明也听得全神贯注,尤其是对于杜士仪表示,募兵乃是国策,没办法轻易更改,但他定会苦思解决之策时,他还忍不住反驳了一两句,须臾竟是就这么说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外头等候的大夫觉得时间太长敲了门,两个人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

      “竟是忘了时间,好了,就是这些事了,你且好好休养,明日就不用特地来送了。”

      “是……”孙万明想起自己刚刚一下子忘情的时候还反驳过杜士仪说的话,可此刻杜士仪却完全不以为忤,他不禁越发心情激荡。眼看着杜士仪到了门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使君为何知道我初任官时的情形?我只不过是一出身寒素的无名之辈……”

      “是啊,你确实不是什么久负盛名,文采风流的人。”杜士仪伸手按在门上,顿了一顿后就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是,你做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是有人记得的。既然知道你就在岚谷县为官,又是有风骨气节才能的人,我自当力荐用之。”

      因见杜士仪就这么出去了,孙万明不禁呆呆出神。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当年的事情有人记得,而且对他很是嘉许,于是对杜士仪提过甚至是力荐,所以又因为他这次的举动,杜士仪方才会对他如此不遗余力地提携。可是,那究竟是谁,是谁会对如此真心待他?

      这一天夜里,当杜士仪睡不着披衣起床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却发现树下正站着一个人。认出那是身形至今尚未恢复过来的赤毕,他便悄然走上前去。然而,他的武艺相比赤毕来说自然就谈不上高明了,尚未欺近十步之内,原本怔忡出神的赤毕就已经陡然惊醒回头看来。

      “郎主……”

      “今夜是你轮值?”

      “上半夜是我。”赤毕笑了笑,上前来替杜士仪拢了拢肩头那件外袍,这才问道,“郎主这是睡不着?”

      “这次出来,原本我最重要的是巡查大同军,没想到在岢岚军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孙万明便是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人之一。”

      听到这个答案,赤毕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就算他气节风骨可嘉,不过区区一个县尉,郎主对他实在是太优厚了。”

      “那也是志在试探和考察。几番相处下来,这孙万明确实可用,或者说,也许他在才能家世上头,未必及得上宇文融举荐的其他人,可在人品上还有胜过之处。宇文融出身京兆世族,因为寒微时吃了太多的苦头,所以简拔人才时,更多的是投世族权贵之所好,更多的是妥协。可结果如何?一朝事败,甚至就没有几个能够为他说话,能够为他奔走的人。因为世族都有亲族,都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利益关联,谁都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理所当然,不知感恩

      赤毕刚刚出神,也正是想到了和宇文融相处的那一年多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足以⊥原本对宇文融并不以为然的他,深刻体会到这位曾经的宰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当杜士仪此时此刻用这样尖刻的语句点穿了这一点时,他心里竟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郎主日后用人,当不会如他这般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你说得对。”杜士仪点了点头,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屋子。即便他如今在用人时比从前更加功利,但他没什么后悔。既然要成为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那么,他至少要把所有的枝叶都纳入掌控之中

      王屋山仙台观中,这两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净得可以说是过分冷清了。尽管大唐公主拜道士为师本就不是第一次,当初她和金仙公主在睿宗初年,甚至还拜过一个后来证明是声名狼藉的道士为师,但她这一次拜了司马承祯为师,却是真心实意的。司马承祯对功名利禄全都不在意,而且是真真正正信奉坐忘成仙,餐风饮露的那一套,所以久在红尘打滚的她最初很不习惯,反而金仙公主对此信之不疑,可她已经觉察到有人对玉奴的窥伺,便索性横下一条心就此在仙台观隐居,就连上一次杜士仪因宇文融之事被宣召回京,她也一力克制自己,没有贸贸然现身。

      如今的杜士仪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一介士子,而是权掌一方的河东节度副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其太亲近了。

      如今的她已经韶华老去,甚至说不清对杜士仪究竟是一种纯粹视作为知己好友的状态,还是如同固安公主那样,把他当成了弟弟一般——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三人中最年幼的,至于其他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纵使在外头表现得再亲密,终究还要差些。更何况,唯一的嫡亲兄长是天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任性撒娇,期冀庇护的兄长了。

      “贵主,贵主”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出神的玉真公主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最信任的侍婢霍清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不禁打趣道:“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怎么,难道是杜十九郎又闯了什么祸,又被宰相们提溜到长安来了?”

      尽管知道主人心情很好来之不易,但事关重大,霍清还是不得不先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即方才轻声说道:“雅州急报,太真娘子的父亲,雅州长史杨玄琰过世了。”

      “什么”

      玉真公主登时大吃一惊。杨玄琰虽是勉强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和弘农杨氏的关系已经远了,再加上才能平平,倘若杜士仪不是因为爱徒玉奴的关系,为他通路子找关系,他不至于到西南重镇之一的雅州出任司马,任满之后因为茶引之功,又再次原地擢升为长史。她也听说过杨玄琰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年头讲的是命中注定,再说杨玄琰贵为雅州长史,总不至于请不到名医。于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方才叹了一口气。

      “去带太真来吧。”

      过了年就已经十三岁的玉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尽管身上穿着道袍,但这丝毫无损她的天生丽质,面对师尊的召唤,她提着裙子一路疾跑了过来,到玉真公主面前时方才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尊叫我?”

      在王屋山中的这些日子,看似寂寞冷清,但玉奴常常带着人在山中嬉戏,再加上司马承祯对于音律颇为擅长,尤其是道曲更为一绝,她兴之所至便跟着司马承祯一块谱曲奏乐,有时候还琢磨着加入乐舞,倒过得特别快乐。两年时间里,她竟是显得丰腴了不少,白里透红的丰润双颊上,此刻还挂着欣喜的笑容。

      面对这样的爱徒,玉真公主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是,有些事情瞒得住,有些事情瞒不住,她在沉默了许久,眼见得玉奴已经有些担心的时候,方才面色苦涩地说道:“太真,雅州来信,说是你的父亲……过世了。”

      “父亲?阿爷?阿爷过世了?这不可能”

      玉奴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诞无稽,可是,当看到师尊的脸色郑重,她就意识到,这么大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和自己开玩笑的。尽管她已经习惯了在王屋山仙台观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明白暂时不能回去和父亲团聚,可此时此刻,她仍是禁不住分外痛恨痛恨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自己。脚下一软的她瘫坐在地上,可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泪水顷刻之间糊满了眼睛。

      阿爷,那是她最最喜欢,最最放不下的阿爷,可如今他没有等到她回去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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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丢包袱

  
      杜士仪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上至突厥,下至铁勒和奚族的民众当中,名声居然都很不错。突厥人对于他的好印象,来自岳五娘冒充突厥王女“招摇撞骗”,给他脸上贴金,散布了无数神乎其神的传奇。至于铁勒人和奚人对于他的好印象,则是他属于少数几个肯出面安抚他们这些异族的大唐官员之一,而且,他不单单是许人以好处,而是真真切切地给人以实际利益。所以,当他给了那老者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立刻被人恭恭敬敬地迎入了营地。

      在小丘上登高望远看不过数百帐,可是,等到真正进入营地,杜士仪方才体会到,这些营帐大多数已经老旧不堪,而随处可见的,几乎没有一个青壮。

      小则七八岁九十岁的孩子,老则五六十开外的老人,再有就是长相普通的妇人,那些圈养的牛羊马匹也不见多少,整个营地显得萧条而没有多少生气。即便是老者引他进入了一座外表上看起来最齐整的大帐,内间陈设也显得极其简单。唯有席地而坐的那块绒毯上,编织着精巧的花纹,仿佛来自西域。

      因为杜士仪能够说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也就是铁勒语,所以亲自将杜士仪迎入大帐中的铁勒老者自然不会勉强卖弄自己那点根本没法见人的汉语,索性就用了铁勒语。恭敬地请杜士仪坐定,又吩咐了一个侍者去预备奶茶,他便笑着说道:“我是如今的拔曳固都督勒健略,见过杜使君。”

      所谓都督,是当初铁勒诸部禁不住突厥攻势,分裂之后请求内附大唐时,大唐天子李隆基给五部酋长的官号。说是都督,但其实只统辖本部族民,而且各出兵马,听从天兵军节度大使,也就是如今的河东节度使号令。然而,杜士仪对铁勒突厥奚族契丹都有相当的了解,见这勒健略垂垂老矣,少说已经七十出头,大帐前甚至都没有多少供驱使的卫士,他就知道,此人声称的拔曳固都督,不过是好听罢了。

      想到这里,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今拔曳固在朔州境内的族民,还剩下多少人?”

      勒健略苦笑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杜使君既然垂询,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想来杜使君一路过来,已经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朔州境内的拔曳固族民,只剩下老弱妇孺,如今的营帐看上去固然还不少,但已经有很多是空的了。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两千人。”

      两千人

      杜士仪想起开元八年安抚了同罗部,和张说一起回归并州的时候,曾经听张说说过,拔曳固曾经兵员上万,再加上老弱妇孺,号称有六万人,一万帐以上尽管被突厥一度打得溃不成军,但迁来朔州的不下一万五千口,如今却只剩下了区区两千。一时间,想起抵达朔州后得知的情况,他不禁看了看一旁的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后者索性毫不讳言地用汉语解说了起来。

      “杜使君,铁勒诸部原本就是群居于漠北,当初是因为被突厥打得无法存身,这才不得不依附于我大唐。如今突厥毗伽可汗不再是当年那个雄心勃勃的突厥之主,而左贤王阙特勤又在年初去世了,所以,铁勒诸部自然都希望迁回故地。从开元十五年开始,大同军和横野军附近群居的铁勒诸部就不时有人马回返昔日故地,先是拔悉密,然后是仆骨同罗,最后才是拔曳固。拔曳固部应该是年初方才北迁了又一批人。据我所知,如今铁勒诸部大多数已经回归漠北,并站稳了脚跟。比如拔曳固部,把这两千人留下,也许是担心万一突厥大肆来攻,他们举步维艰,抑或者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听懂了其中不少话的,勒健略苦涩地笑了笑,作为被留在朔州的老弱妇孺之首,尽管号称都督,但他很清楚,朔州刺史之类的大唐官员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是因为觉得他们这些铁勒诸部聚居于边境,反而需要提防守备,而如今主力徙居漠北,他们这些老弱妇孺就再不足为道了。可是,想到部族如今在漠北的处境,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杜士仪,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期望。

      “杜使君,如今我拔曳固部已经迁回了漠北,但处境依旧堪忧。我拔曳固当年居于独洛河北,后来往东迁居,和同罗、仆骨相接,兵力胜万,人口八万,可因为当年袭杀突厥默啜可汗的,就是我拔曳固人,所以在后来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回兵复仇之际,我拔曳固的兵马也损失最为惨重。如今虽是迁回故地,但眼下漠北铁勒诸部之中,拔悉密和回纥两部最为强盛,拔悉密酋长阿史那施,回纥酋长骨力斐罗,两人号令一出,我拔曳固也好,同罗仆骨以及其余各部也好,莫敢不从。而当初附庸薛延陀的葛逻禄,如今亦是兵强马壮。我拔曳固既要提防突厥,还要提防这些部落,在漠北其实也是举步维艰。”

      这些隐情,就连窦明珍这个大同军副使都从未听说过,想来也是属于铁勒诸部迁回漠北后的机密,但此刻勒健略却对杜士仪和盘托出,他不由得惊异十分。再看杜士仪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也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窦明珍不禁面色一动。

      别说铁勒诸姓,就是奚人五部之中,也各有勾心斗角,所以,杜士仪明白勒健略缘何要对自己大倒苦水。他想了想便再次开口问道:“如今朔州只剩下了拔曳固部,那蔚州同罗部呢?”

      “同罗部和我拔曳固部不一样,当年至少还存留了主力,所以已经全数北迁了。”

      看了一眼杜士仪的脸色,勒健略知道恐怕蔚州刺史不知道是没当一回事,还是觉得同罗部的北迁只会对自己有利,所以没有禀报给杜士仪,他此刻也无心替自己这些老弱病残找麻烦,换了个郑重的坐姿之后,他就诚恳地说道:“使君,我们这些都是被部族抛弃的人。那些十二岁以上,或是从小就弓马底子好的,早就被部族给带走了,剩下就是我们这些老人和无用的女人,还有太过幼小的孩子。我这个都督是硬着头皮自称的,只为了统辖好部族……”

      “还有多少孩子?”

      杜士仪突然打断自己问了这么一句,勒健略犹豫了一下,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下来:“两千人中,五十以上八百余人,妇人七百余人,俱是体弱之辈。至于孩子,则是五百余人。最小的两岁,最大的十二岁。此外,便是羊三百头,毡帐四百顶,不能当战马的马匹四百匹,这就是我们拔曳固部的所有家当了

      一旁的窦明珍登时勃然色变。杜士仪问孩子,勒健略却把老人和妇人多少,财产几何也都说了出来,却惟独不提青壮,这无疑说明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就连他,这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竟然真的一狠心带走了所有能打仗的主力,抛下了这批老弱妇孺这些人杵在朔州左近,若是不管,这两千人能够撑到几时谁也说不好,而且会被指斥为罔顾道义;可若是管了,从前大唐对内附的铁勒诸部还算优厚,可那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兵力可供驱使,现在难道还要白养这些人?

      这个答案和杜士仪料想到的最差结果几乎仿佛。既然有所心理准备,他只能压下各州刺史对于诸部北迁所采取不作为态度的不满,目光犀利地看着勒健略,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些孩子,是孤儿?还是留下来的这些妇人之中,有他们的母亲?”

      “一半是孤儿,一半是母亲带着哺乳或者太过幼小不适合迁徙的孩子留下的。因为年初北迁的那一批人,是为了应付和我拔曳固部争夺水源的回纥大酋,所以不敢带上任何累赘。”说到这里,勒健略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真切的恳求之色,“我知道杜使君一向慈悲为怀。拔曳固北迁之后就算站稳脚跟,恐怕也不会来接我们这些族民,毕竟,我们这两千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人要平安回到漠北,要出动多少兵马?而这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有不能自食其力的老人,我不求别的,只求杜使君能够继续庇护我们在朔州安居。”

      这个要求看似很卑微很简单,可杜士仪很清楚,如今放跑了能够打仗的拔曳固兵马,却留下这些需要照顾的老弱妇孺,对于朔州来说恐怕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所以,他想了想便推说要商量,先把勒健略打发了出去。紧跟着,他才看向了窦明珍。

      “使君,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部竟然丢下了这些人。”别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士仪本来就是自己的直属上司,而且他一不留神还出了这样的纰漏,窦明珍自然有些无地自容,“半个月之前,拔曳固大约还有八百人驰归漠北,因为连月以来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我也没太在意,谁知道竟然……

      “你不用解释了。”

      杜士仪摆了摆手,心中仔细掂量着勒健略说的这些话。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他可以拒绝,而且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真正领了朝廷官爵的拔曳固都督已经北迁漠北了,其他族民还留在朔州于什么,他这个代州长史当然是应该“大度”地放他们去漠北,和他们的家人“团聚”。可是,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一时心狠手辣不要紧,可这种做法也不知道会逼死多少人,更何况也有人会指斥他违背道义。而且,要说老弱妇孺,他当初在云州的时候向奚人买奴隶的时候,不是特意申明不论老弱妇孺?

      “此事我不能立时答应你。”等到再次把勒健略召了进来,杜士仪硬起心肠答复了这样一句话,见那勒健略大失所望,他便语气平淡地说道,“待我巡视了云州和蔚州之后,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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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七章 亲情如水

  
      “什么,拔曳固部只剩下了两千余老弱病残?”

      朔州刺史齐峻见杜士仪面露寒霜,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亦是满脸凝重,即便没人回答他,他也知道这恐怕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朔州距离长安一千七百余里,大唐建国之初,从刘武周手中收服朔州时,因为刘武周起家便是马邑,连年征兵,朔州十室九空,隋时曾经颇为繁荣的马邑只余下了不到两千口人,其余各县也是凄凄惨惨戚戚,整个朔州的人口也只有四千多。尽管历经建国百年以来休养生息,但武后年间默啜可汗崛起,和突厥接壤的朔州亦是虏患严重,到现在朔州人口也只有区区两万。

      而大同军驻扎在侧,固然给人一点安定的感觉,可大同军所耗粮食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再加上不是府兵而是募兵,本地无法供给,从前是太原转运,现在是云州转运,而本州人户每年租庸调就已经足够一州刺史焦头烂额的了,现在拔曳固部拍拍屁股一走,却丢下了这么一个包袱下来,齐峻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同罗也好,仆骨也好,回纥也好,迁回漠北的时候,全都是一股脑儿把人带走,唯有这拔曳固实在是欺人太甚将两千不能打仗的部众丢给朔州,以为我大唐是专管收容老弱病残的不成?让大同军把这两千人衤出境,让他们自生自灭”

      窦明珍虽然没有明说,但无论脸色还是眼神,无疑都表示,他是赞同这一条的。他们两个掌管军政两头的既然都是如此意见,杜士仪不置可否,说是回程再议,次日便马不停蹄地北上云州。当他在傍晚抵达云州怀仁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云州长史任上离任不到一年,那时候的怀仁已经有十二坊之地,可如今重归故地,他已经看到了一座城池的雏形。尽管夯土的城墙并不高,箭楼等等亦是尚不完备,可是现如今的怀仁,已经可以称城了

      张兴和段广真都不是第一次到云州来。可他们多年前路过这里的时候,云州还是废城,连固安公主都尚未徙居于此,更不要说现在的怀仁了。那时候的这里,只是一片荒地,甚至连一度从朔州直通云州的官道,都因为多年失修而显得破败。可他们从马邑出发进入云州之后,就发现一路的官道齐整平实,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就可见客舍驿站,越是接近怀仁,大片大片的农田越多,而现在这座拔地而起的怀仁县城,更是让人惊叹这里的生命力。

      至于更让他们惊叹的,则是那位官居六品,迎上前来后竟是直接给了杜士仪一个熊抱的怀仁县令。尽管知道那是杜士仪的内弟,可对方身在官场如此大大咧咧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就连杜士仪,在崔俭玄又退后一步行了下属见上司的揖礼,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见过使君后,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就是改不了老性子今天晚上就住在怀仁县廨,我有的是话要问你。

      怀仁县从建立至今尚不到两年,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汇聚了超过三千的人口,甚至超过了不少中下县的人口标准。尽管出于安全考虑,杜士仪进城之际,南北向的进城主于道,以怀仁二字命名的怀仁大街已经封锁,但路旁还是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当杜士仪一行人骑马通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

      “崔明府迎了杜使君回来了”

      这样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到耳中,杜士仪竟是有一种回家的错觉。他侧头一瞥旁边的崔俭玄,见其仿佛司空见惯似的,甚至还不时朝着路旁观望的百姓摇摇手,一时间还引来了别人一声声崔明府或是明公的称呼,他忍不住再一次感觉到,眼下的两人,不再是当初同求学于嵩山草堂的师兄弟,而是两个已经主政一方的父母官。然而,这种感觉,却在他于县廨前堂见过那些早先心不甘情不愿如今却甘之如饴的属官,而后踏入后头官廨的一刻后化为了乌有。

      “舅舅,舅舅”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过来,一个抓他的手,一个身量还不够的也不嫌弃他身上风尘仆仆,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先是摩挲了一下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见他们依旧用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突然一时兴起,索性竟是蹲下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全都抱了起来。

      “啊好高,和爹爹一样高”

      “舅舅真好”

      这喜滋滋的叫声让杜士仪好一阵无语。回头一看崔俭玄,这个年纪渐长却俊美依旧若女郎的内弟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平时常常把他们顶在头上带出去玩耍,所以他们一见客人就想央求人家把他们抱得高高的。只可惜,阿朋实在是太小了,只能留在长安,否则琳娘阿朗再加上他,三个孩子在一起,后头多热闹。”

      “是啊是啊,就是因为你这个太娇宠孩子的父亲,琳娘和朗儿读书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把你这个阿爷搬出来当挡箭牌”

      听到这一声娇嗔似的埋怨,杜士仪回头一看,就只见杜十三娘已经出了屋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个梳着惊鹄髻,身穿绯色方领大袖罗衫,外罩一件鹅黄色半臂,下穿石榴裙的少妇,奇异地与他印象中那倔强而坚强的少女身影重合了起来,以至于他任由一对外甥外甥女在肩头笑闹,等到杜十三娘急急上前呵斥的时候,才恍然回神把他们放了下来。

      “阿兄,都是崔郎太惯他们了,也是我没教导好他们规矩”口中一面如此说,杜十三娘一面露出了严厉的表情,眼见得崔琳和崔朗全都吓得躲到父亲崔俭玄身后去了,而后者拿出了一贯嬉皮笑脸的伎俩,她不禁没好气地别过脑袋不去看他们,却亲昵地对杜士仪道,“阿兄,这一路走得累了吧?我亲手下厨做了你最爱吃的菜肴汤羹……”

      眼见得杜十三娘硬是把杜士仪往寝堂中拉,崔俭玄这才低头看了看左右如释重负状的一双儿女,恨铁不成钢地在他们头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没出息,一见你们阿娘就吓成这样别只知道躲在我后头,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顾不上你们了要是再不听话,小心阿娘几天都不和你们说话”

      “阿爷骗人,你和阿娘不是一直都说,舅舅是最好的?”

      “是啊是啊,阿娘也说,舅舅又亲切又能于,而且外头的人都对舅舅很尊敬”

      “说是那么说”崔俭玄抬头一看,见妻子果然是根本不理会自己就把杜士仪拉进去了,只能再次苦口婆心地教育两个孩子,“你们看,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不在乎我和你们了,要是你们还不知道乖乖地和阿爷我一块讨你们阿娘欢心,那这几天就休想她理会我们了赶紧跟进去,在你们舅舅面前撒个娇讨个好,千万别又像刚刚那样乱闹……”

      崔俭玄对崔琳和崔朗说了些什么,杜士仪不得而知,可等到他净手洗面,先换了一身衣服坐下来用晚饭的时候,却感觉到外甥和外甥女看自己的目光和最初不同——如果最初是好奇,那么现在……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他想起了那些无辜的小狗小猫,让他简直生出一种拿根肉骨头逗弄一二的感觉。而且两个小家伙非要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不等他伸筷子,年纪大些的崔琳就拿着筷子在他的碗中挟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菜,还眼巴巴地看着他。

      “舅舅,阿娘做的菜最好吃了,阿爷老是这么说,可有时候想吃也吃不上,所以老抱怨呢”

      “琳娘”崔俭玄顿时气急败坏叫了一声,见妻子没好气地斜睨自己,他赶紧给了长女一个警告的眼神,自己三下五除二拨拉完了碗中的饭菜,又一再催着杜士仪,最后就拉着这位内兄一块落荒而逃了。

      当杜士仪最终被人生拉硬拽到后头一座木屋时,他一进去便吃了一惊,却见这偌大的屋子中正蒸腾着氤氲热气,一个大汤池子占据了一半的屋子,紧跟着前头的崔俭玄就伸了个懒腰。

      “怀仁这地方,其他也就罢了,可就是没有长安那样的温泉。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引了水来烧一池子,如今天热,不费什么,若是赶在天冷的时候,十三娘却不许我用这个,说是耗费太大……可咱们怀仁近水楼台先得月,都是用云州运来的石炭取暖烧水,耗费什么啊,我自己掏钱还不行么?”唠唠叨叨说着这个,崔俭玄一转头瞧见杜士仪在氤氲热气中伫立不动,他不禁好奇地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

      “杜十九,怎么又发呆了?”

      “我只是在想,你终究还是老脾气,再苦的地方也能被你找出乐子来”

      杜士仪笑骂了一句,终究一路风尘加上疲劳占了上风。当他脱下衣服,把整个人浸没在那热度刚刚好的池水当中时,就只见旁边突然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却原来是崔俭玄直接跳了进来。懒得理会这小子的他闭目养神好一会儿,随即才突然开口说道:“崔十一,倘若我要你收容两千拔曳固的老弱妇孺,你可有什么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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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八章 族消和同化

  
      怀仁县廨的后衙很不小,至少杜士仪等人如今安置的地方,距离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还隔着两个院子。可是大清早的,杜士仪就迷迷糊糊被一阵摇晃给弄醒了。揉了揉眼睛认出是自己的外甥崔朗,他不禁大为意外,可还没等他问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崔朗就轻轻嘘了一声。

      “舅舅,别告诉阿娘我躲到这来了”小家伙的眉眼继承了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优点,虽然一如崔俭玄那般俊俏,可没有那招人的凤眼,也就少了男生女相的担忧。此时此刻,他一边说,一边脱了鞋子往杜士仪那床上躲,直到杜士仪没好气地把他拽了出来盘问缘故,他才苦着脸说,“是阿娘要我背论语。

      杜士仪被这个理由气乐了,随即一板脸问道:“你这么小年纪,你阿娘能教你几条论语?怎么,莫非连你阿娘教的那些你都不会背?”

      “不是,阿娘何止广要我背诵,每次讲一大通意思,回头就要我明明白白地解说其中含义。”五岁的崔朗眼巴巴地看着舅舅,竟是伸手牵住了杜士仪的衣角,“而且说不出来,阿娘就要罚我。舅舅,你就救救我吧,阿娘好严格。

      杜十三娘竟然是严母,崔俭玄显然是慈父,杜士仪忍不住想起了王容对自己的评价,一时间顿时有些心虚。然而,正当有些心软的他打算答应小外甥的请求,替他去向杜十三娘求求情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妹妹那熟悉的声音。眼见得崔朗一听到那声音便面色发白,就连他也不禁设想杜十三娘沉下脸教训人的样子。果然,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声厉叱。

      “阿朗,你是哪里学来的规矩,一大早就来缠你舅舅我教过你的,学而时习之,你舅舅当年读书刻苦,抄书数千卷,这才有今天,你明明读书数遍能诵,却不肯用心理解其意,成天只知道偷懒,将来怎么给你弟弟做榜样?”杜十三娘走上前来,脸色越发严厉,“须知你宝儿师兄跟着你舅舅读书之后,每日读书习字,还要整理书房,抄写各种信函,其他杂务更是不计其数,哪有你这般惫懒的?”

      崔朗被母亲训丨斥得不敢言声,一时再也不敢赖在杜士仪身边,苦着一张脸下了床去。等到杜十三娘吩咐了竹影带他回去的时候,他却不禁仍然连连回头去瞅杜士仪,期冀这位舅舅给他求求情,可被杜十三娘狠狠一瞪,他就立刻老老实实什么小动作都不敢做了。

      直到儿子被人带走了,杜十三娘方才长舒一口气,见杜士仪面色微妙,她就叹气解释道:“阿兄,不是我要狠心当严母,实在是崔郎太过娇宠孩子了。成日里但凡琳娘和阿朗要什么,他必定什么都答应,读书功课却是常常说什么晚两年也不打紧,也不想想自己当年在草堂就老是临时抱佛脚我跟着老师殷夫人学经史的时候,老师就一直教导我,业精于勤荒于嬉,小时候若不能养成好习惯,虽有些人能在长大之后加倍勤奋弥补过来,但大多数人就会就此荒废了。”

      一大早被外甥痴缠,紧跟着妹妹又苦叹育儿经,杜士仪此刻的心情远比面色更加微妙。好在杜十三娘须臾便想起了正经事,当即笑道:“知道阿兄你一路奔忙辛苦,所以我特意吩咐晚些叫你,这才让阿朗溜了过来。昨天你到了怀仁,崔郎就让人送信去了云州城,今日也不知道是哪个会来。”

      会来的总脱不了是杜士仪最信任的那几个人,因此他点点头后,就立时更衣梳洗去用早饭。等到他上午在怀仁县内外转了一圈,又得知如今崔俭玄同样是仿照云州的例子,暂时不在城外设置定居点,以防突如其来的战事,他心里不禁有些计较。晌午时分,他回到怀仁县廨大门口时,正值几骑人从不远处疾驰而来,临到他身前几步远处勒马急停,为首的一匹马上,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一跃下了马背,随即快步上了前来。

      “杜师”

      “宝儿”

      尽管只是大半年不见,但杜士仪一眼看去,就知道陈宝儿又蹿高了一截。和当初在成都初见时那个青涩童子相比,如今这少年不但读书有成,而且历练颇多,哪怕是较之那些出身世家名门的年轻人,也丝毫不缺从容沉稳的气度。见陈宝儿竟是要下拜行礼,他连忙伸手将其搀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便欣慰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王子羽,或是苗司马中哪一个过来,没想到竟是你先到了。”

      “我本来早就想到代州去的,但杜师来信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我也就沉下心来。如今,云州培英堂欣欣向荣,不但有好些匠人愿意不收分文前去讲授,就连王长史苗司马他们,有时候也会前去为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讲些经史。而且……”陈宝儿说着顿了顿,竟是有些眉飞色舞,“因为云州集的缘故,到云州来游学的士人多了很多,就在前些天,杜师曾经提到过的友人王十三郎也到了云州,还带着一位友人孟公子浩然。”

      好嘛,李白正在他的代州做客,刘长卿代州拔解,这王维就带着孟浩然到云州来了,而这会儿王翰正是云州长史。若非盛唐,怎会有如此多的风流人物汇聚于一堂?

      “王摩诘和那孟浩然什么时候来的?”

      陈宝儿知道杜士仪素来好友,此刻便笑道:“王十三郎是五天前和友人到云州的,王长史亲自款待,崔户曹把臂与游。”

      听到崔颢的名字,杜士仪不禁迟疑片刻,随即才开口问道:“崔颢还在户曹任上?”

      陈宝儿从前就隐约察觉到恩师仿佛和崔颢有什么隔阂,此刻又听其如此问,他不禁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崔户曹业已休妻,已经因病请辞,打算这次和王十三郎以及孟公一道离开云州。不过,据苗司马所言,他不日会调回朝中,其兄苗五郎苗含泽会设法一谋云州户曹参军。”

      杜士仪对苗含泽的印象也还算不错——毕竟,那是他当年为万年尉时取中的万年县试第一,至于京兆府试苗含泽因泄题故大失水准,府试解送只得第七,那就得怪其父苗延嗣,而不能怪他了。尽管他和张嘉贞的嫌隙就是因为苗延嗣而起,但时至今日,潞州上党苗氏和他竟是关系不错,苗家甚至一个儿子调回去,又要把另一个儿子塞过来,这种热切让他再联想到苗延嗣当红不遗余力打压他的时候,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知不觉,他进士及第十一年,入仕十年了。姚崇也好,张嘉贞也好,张说也好,一个个曾经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在走下相位之后仿佛耗尽了人生所有的光和热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撒手人寰。反观宋憬源乾曜,倒是身体好精神佳,足可见虽为宰相,气度和追求不同,生活也截然不同。

      既然是陈宝儿来了,杜士仪带着人进了怀仁县廨,索性就又把崔俭玄一块找来,又叫了张兴旁听,再次把昨晚上仿若是随口一问的那件事又再次拿了出来。一时间,崔俭玄顿时死板着一张脸沉默了,而陈宝儿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那一日在拔曳固大帐时,张兴就在旁边,勒健略所求他当然清楚,而后朔州刺史齐峻以及大同军副使窦明珍的态度,作为河东节度幕下巡官与会的他也同样明白。而今杜士仪旧事重提,却不是在朔州,而是在云州怀仁,这分明表示,杜士仪并不打算强迫朔州接受那些老弱妇孺,而是打算把这些人迁到云州

      见崔俭玄不说话,杜士仪便微笑道:“我也知道,这是给你增加负担,但是,拔曳固丢下这些人,一来是因为漠北不好立足,所以不想带包袱,二来,却也是想保一条后路。如此首鼠两端之态,确实令人齿冷。但大唐妥善安置他们,对于漠北铁勒也好,突厥也好,奚人甚至契丹也好,却都是一种姿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更何况,我并不是无条件接纳这些老弱妇孺。”

      昨晚上崔俭玄就对此抱怨连连,道是什么麻烦事都推给自己这个妹夫,这会儿他张了张嘴却没吭声,反倒是陈宝儿认真地问道:“那杜师接纳他们的条件是?”

      “拔曳固的这种做法,会让铁勒诸部之中原本就已经处于弱势地位的他们根基不稳,而我还会在他们那薄弱的根基上,抽掉一根大梁。被人打残了丢弃族民,这在草原上是常有的,可把老弱病残抛弃在大唐,又想甩包袱,又想留后路,这却实在是做他的春秋美梦我会让人将拔曳固丢弃族民的消息放出去,然后以河东节度的名义谴责拔曳固部,然后高调把这些人安置在云州,甚至为他们重新登籍,归为唐人。然后,宝儿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杜士仪见陈宝儿立时挺直背脊仔细听着自己的话,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按照云州培英堂的模式,把所有孩子都收拢起来,进行军事化管理和教育。我要的是洗脑和忠诚,而不是放养和散漫,妇人鼓励再嫁,老人可以⊥他们放牧为生,再老些就在怀仁设养老堂给他们养老。总而言之,漠北的拔曳固实力不够,再加上为我大唐唾弃,必然会被人吞并,完全消亡,那是他们自找的,只消三五年之后,世间再无铁勒拔曳固”

      崔俭玄一时瞠目结舌,随即本能地问道:“那勒健略若是不答应呢?”

      “想在大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而不是去送死,他应该知道如何抉择。更何况,他能够带着那些妇人上路,难道还能带得了所有孩子?换言之,带得了大些的孩子,难道还能带走两三岁三四岁什么事都不懂,根本无法生存的孩子?

      同化一族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同化一群半大孩子的目标并不难。更何况,宣扬一下大唐天子的仁义为怀,向来自大的李隆基是不会有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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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三章 光风霁月

  
      韦氏这一跪,她留在云州的一双儿女自然全都跪下了。レレ而杜士仪无奈之下,只能躬身还了半礼,等到把韦氏搀扶起来之后,他就说道:“落葬之后,若是长安难以容身,抑或是住得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尤其是大郎此次纯孝探父,称颂者众,不若苦读诗书,异ri科场题名,想来也可告慰宇文兄在天之灵

      听到这话,韦氏险些又垂下泪来。摇摇yù坠的她紧紧扶着一双儿女的手,良久方才低声说道:“杜使君既有此言,那我只想厚颜再求一事大郎资质虽寻常,然则一腔毅力却可嘉。杜使君和先夫之谊便如同兄弟一般,能否让大郎拜在膝下求学?”

      宇文审?他记得宇文融的这个长子都已经二十有二了,比他小不了几岁,只是因为宇文融陡然罢相,正在商议的婚事告吹,如今又是热孝,这才耽搁了下来。他才比宇文审大几岁,这就要当人老师?更何况,须知他的首徒陈宝儿如今方才十七岁

      杜士仪简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韦氏那满面恳求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尤其是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那种无助的表情,让他想到了如今长安城内那股莫名的风波。思量再三之后,他只能苦笑道:“若是嫂夫人真的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大郎论年纪……”

      “达者为师,更何况杜使君德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郎若能得君为师,必定能有告慰他父亲的一天”韦氏斩钉截铁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又留下说了一会儿话,随即要出门的时候,她本是带着儿女送到门口,可突然,她只听到身边的宇文沫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杜叔叔,害死我阿爷的,是不是秘书少监张九龄?”

      杜士仪原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此刻闻言陡然吃了一惊,一个急转险些绊倒。幸亏他赶紧一手扶住旁边的门,完全转过身后就盯着宇文沫问道:“此话从何处听来?”不知不觉的,他竟有些疾言厉sè。

      宇文沫平ri所见的杜士仪皆是和颜悦sè,温文尔雅,几时看到这样严厉的他,登时生出了深深的惊惧,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宇文汉因为父仇深重,抬起头毫无惧sè地说道:“是前两ri我家一个老仆从岭南逃回来,告知于我兄妹的。”

      这时候,连韦氏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隐瞒于我?人几时回来的,当时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否则别怪我家法从事”

      杜士仪如此,母亲韦氏也如此,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这才双双惊骇了起来。宇文汉比妹妹镇定些,定了定神后就低声说道:“是三天前的事,来的是家中陪伴父亲前往昭州平乐的一个从者。他对我兄妹说,父亲之前在昭州多受人排挤,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配流岩州,又在路上因瘴气太重而发病,本想转道广州医治,谁知道因为桂州都督张九龄命人对广州都督耿仁忠打了招呼,以至于阿爷被逼上路,这才死在了途中。”

      兄长说了,宇文沫也就不再迟疑。作为女儿,她打听得更加细心,此刻更透露了从那从者出问出来的宇文融在昭州生活时的不少细节。杜士仪听着听着,突然摆手打断了两人,随即转身到外头高声叫道:“赤毕何在?”

      尽管赤毕从岭南回来之后因为瘦了十多斤,人也憔悴了不少,杜士仪一直让其多休养,但这次他巡行代州所督六州,赤毕还是跟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这一叫,赤毕立刻应声进来,见杜士仪招手示意自己进屋,又见宇文家母子三人皆是面sè怔忡,他顿时明白了杜士仪唤自己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宇文夫人和一双儿女想知道宇文融在岭南的那一年多生活?

      “这是我心腹从者赤毕,此前想到岭南瘴气密布,宇文兄又是贬谪,恐怕会遭人为难,所以我就让赤毕远行岭南保护,宇文兄的遗稿之所以会送到我这里,由我转呈陛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见韦氏和宇文汉宇文沫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母子三人立时郑重其事向赤毕躬身行礼,后者慌忙避开不迭,杜士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赤毕,宇文二郎他们兄妹,说是近ri曾经见过宇文兄旧仆,你听他们叙述一下形貌,看看是否宇文兄身边一直随侍有这么一个人

      见韦氏面sè煞白,宇文汉宇文沫兄妹亦是吃惊不小,他便冷笑一声姐解释道:“此前赤毕在岭南信息不便,而后我也不想再让三位烦心,故而不曾提过,随侍宇文兄前往岭南的仆从,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老仆一直忠心耿耿随侍身边,其中一个还早于宇文兄死在了路上,剩下的另外一人,更是在岭南和大郎一块料理完丧事之后扶柩回长安,哪里能够分身到云州来寻你们?”

      杜士仪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宇文夫人韦氏终于又惊又怒。她用犀利的目光瞪着一双儿女,直到两人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方才厉声问道:“既是宇文家旧仆,又对你们说了这许多,现如今人在何处?”

      宇文汉终于意识到之前别人对自己兄妹说的这些话十有**是别有用心的,而且,那老仆隔ri就不见踪影,和杜士仪的话一对照便显得极其可疑。当他老老实实把再去找人便已经不见其踪迹的话说出来之后,脸上立时被母亲甩了重重一个巴掌。

      “好,好,偏听偏信,若非你妹妹一时忍不住对杜使君说了出来,怕是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韦氏又气又怕地怒瞪着一双儿女,最终苦涩地摇了摇头,“你阿爷人都已经去了,却还有人想要挑唆你们恨上那张九龄,居心如何不问自知幸好,幸好……”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看向杜士仪和赤毕的眼神中自然充满了感激:“所幸杜使君敏锐识破,也所幸这位义士正好随行,否则若是真的让人挑唆了这一双孽障去做什么事,我怎对得起先夫在天之灵,怎对得起杜使君一片苦心?

      韦氏出身京兆韦氏,陪着宇文融从寒微到腾达,见惯了风风雨雨,阅历自然远比宇文汉和宇文沫这一双兄妹来得丰富,眼光也更敏锐。因此,接下来杜士仪并没有再嘱咐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如何,而赤毕也在婉拒了韦氏的谢礼后,主仆两人又盘桓了片刻就离开了宇文家。待到门外上马时,赤毕就不禁轻声问道:“郎主,此事是有人想陷秘书少监张九龄于不义?”

      “张说临死都在推荐他,别人自然会担心他简在帝心,绊手绊脚。”杜士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身后的南霁云似懂非懂,他就含笑说道,“霁云,你已经不是一介护卫了,这几ri我进出你相随,就不怕耽误了公务?”

      “若非使君授我yīn符枪谱,又为我讲解兵法军略,给我独当一面的机会,也没有我的今天。如今我不能擅自离开云州,而使君难得回一次云州,若是不在左右相随,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南霁云又蹿高了小半个头,整个人身形魁梧而匀称,而若是捋起袖子裤管,那些结实肌肉的爆发力更是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云州三将之中,要论武力,也只有在少林寺中习武多年,又曾经从张说出兵河西,而后在西域游历多年的罗盈能够略胜他一筹。

      杜士仪刚刚在宇文家中听到有人搬弄是非yīn谋算计的一腔郁闷,一时间因为南霁云这番诚恳的话一扫而空。他招手示意南霁云再上前些,随即开口说道:“你当年这学名就是我起的,而后你屡立功勋,我本该再送你一个表字,结果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现在。霁者,兆之光明如雨止,而你的枪法箭法无不正气凛然,光明正大,所以,我送你表字正明二字,愿你今后人如其名,光风霁月

      尽管南霁云已经年近二十及冠,又有了官职,却一直没有表字,也不是没有人打趣过他,杜士仪既然不在,云州名士如云,随便找个人给他起个表字都不会差到哪去,可他就是不愿意。今天杜士仪突然在此时此刻达成了他这夙愿,他在一愣之下慌忙翻身下马,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道:“多谢使君,霁云必将使君教诲铭记于心”

      “起来,快起来”杜士仪下马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南霁云眉宇间当年那股稚气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疏阔的豪气,他不禁大为欣慰。

      “正明,好好磨练,将来你必有一番大成就”

      不管将来是否有那样一场席卷北方前途莫测的兵灾,但南霁云既然已经早早显露出了光芒,那这一杆长枪就还有的是磨砺的机会

      南霁云紧紧握着身旁长枪,一字一句地答道:“使君放心,此枪当护云州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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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四章 论功行赏,时不我待

  
      “迁徙……云州?此话当真?”

      当杜士仪再次折返朔州大同军附近的拔曳固营地,见到了拔曳固都督勒健略的时候,他一抛出这个方案,勒健略在最初的发愣过后,随即便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レレ不比故土难离的汉人,铁勒尽管也有故土情结,但毕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扎营定居的地方一直都有变迁。更何况,从朔州到云州怀仁县不过是百多里的距离,即便是孩子也能够承受这样的迁徙,而且那里是杜士仪起家的地方,既然有杜士仪的承诺,当地官员一定会妥善安置他们。

      这是比定居朔州更好的选择

      “自然当真。”

      杜士仪看出了勒健略眉宇间的那一丝喜sè,紧跟着便把自己的具体方案给抛了出来。

      果然,听到所有孩子要由云州培英堂统一管理,不得阻止妇人改嫁,至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怀仁会设专门的地方给他们养老,每个月拨出粮米,勒健略的喜sè就渐渐消失了。即便没有读过书,但他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摆在面前的究竟是美味佳肴,还是有毒的诱饵,他自然分辨得出来。如果这些拔曳固剩下的老弱妇孺还是由自己来管理,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那么,拔曳固就还能剩下生机勃勃的种子,可若是按照杜士仪这样的做法……

      那么拔曳固就完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铁勒诸姓之中,恐怕再也不会留下拔曳固之名

      “杜使君,虽说如今拔曳固只剩下老弱妇孺,而我也已经年老,但还是能够尽力管辖部族事务……”

      见勒健略还想做最后一点努力,杜士仪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此行从云州回来,云州守捉使罗盈的夫人阿史那氏正好从漠北回来,带来了一个消

      岳五娘即便已经是有夫之妇,却还是满天下乱跑的xing子,谁都管不着她,但神出鬼没的她却也能够带来别人很难迅速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因此,见勒健略听到阿史那氏四个字后,脸上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拔曳固和回纥的一位大酋争夺水源和牧场,结果大战了一场。拔曳固不敌,牲畜子民被掳劫不计其数。败兵为拔悉密趁火打劫击溃四散,恐怕不是沦为马贼,就是为人附庸。”

      尽管这是早就已经预计到的结局之一,但勒健略还是面sè惨白。见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想到本部大败,就算他们这些人勉强迁徙离开朔州,那么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中,结局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别人的食物;想到自己曾经在自立为都督的时候,答应过剩下的族人,会竭尽全力庇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在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之后,终于迸出了软弱无力的几个字。

      “我……答应杜使君。”

      拔曳固既然愿意从朔州迁出前往云州,朔州刺史齐峻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杜士仪如果真的强压他继续在朔州稳妥安置这些人,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在既然有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就不用为难了。不但如此,他还慷慨地答应,资助拔曳固族民迁徙所需的两百石粮食。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在杜士仪面前固然没有任何异议,可在私底下却少不得派人急奏长安——即便杜士仪自己未必就是先斩后奏,但他这个大同军副使的职责不可或缺。

      知道怀仁那边是崔俭玄负责接收,云州上下更有其他可靠的人可以帮得上忙,杜士仪并没有留下来监视整件事的后续发展,而是从马邑抄军路直奔西陉关。尽管到关城之前的路很不好走,又不是官道,但有熟悉路途的段广真带路,众人折返代州时,却比从岚州返回快了不止一星半点。风尘仆仆的杜士仪回到代州都督府后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和妻儿团聚,也不是见都督府负责留守事宜的司马司徒晓查问自己不在时的各种情形,而是召集其代州上下,宣布了两条人事任命。

      以张兴为河东节度掌书记,以段广真为代州军兵马使。

      张兴是在事先就已经得了杜士仪明示,更知道此事已经报了太原府。而段广真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一时间愣在了当场。直到散去的时候,那些长袖善舞的代州都督府属官笑着恭贺他,还有的撺掇他摆宴庆贺,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本想再去求见杜士仪好好问一个明白,可一转眼看到张兴同样是受人恭喜,他想了想便少不得过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后就把人拉了出去求教。

      “段将军,你当初既然能够在粮秣的回执上动那样的脑筋,现在杜使君分明重用于你,你还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张兴看透了段广真的茫然,笑着反问了一句。

      “可那时候岢岚军大使出缺……”

      “岢岚军才区区一千人,代州军却有整整五千五百人,孰轻孰重不用我教你?你如今说是兵马使,但以使君对你的信赖,只要你能够拿出实打实的本事来,使君自然会放手把代州军交给你,由你令代州军上下如臂使指”

      段广真终于恍然回神,再看身旁时,张兴却已经悄然离开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此行固然薄有功勋,可杜士仪用人竟然这样大胆,擢升竟然如此不遗余力,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一起便无法压下,最终竟是回转身对着官廨深处深深一揖。

      他郁郁不得志二十余年,至今方才遇到了伯乐,何其有幸也

      李量刚刚卸任太原尹以及河东节度使,接任此职的乃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尽管宋之问的人品可谓早已烂大街了,但以骁勇著称的宋之悌仕途固然屡有波折,可总是渐渐向上的。宋之悌和杜士仪并无交情,可他当年仕途不得意在江南西道小州任刺史的时候,却因缘巧合与李白结识,一老一少的交情相当不错。所以,杜士仪从长安把落魄的李白给请到了代州,又令其名扬河东,宋之悌也为忘年交感到高兴。再加上杜士仪所请擢升之人都是因功而起,他又怎会有半分为难?

      然而,这两桩人事顺顺当当,在杜士仪回到官廨寝堂,抱起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儿子杜广元,笑容满面地来到妻子王容跟前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除却重逢的喜悦,竟依稀还流露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怅惘。

      “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是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

      “玉奴的阿爷……雅州长史杨玄琰故去了。”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杨玄琰自从调任雅州之后,一改从前十几年的碌碌无为,对于劝茶以及茶引等等都执行得颇为有力,而他当年离蜀的时候,也曾经提醒过杨玄琰注意养生,甚至还把司马承祯的坐忘法教了给杨玄琰。一转眼便是多年,杨玄琰一直太太平平活着,以至于他甚至忘了再关切这件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开口问道:“那玉奴已经赶去了雅州?”

      “师尊和师叔都派了得力人手护送她去雅州。毕竟是父丧之痛,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能否禁受得住。更何况,她还没能赶得上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那种子yù养而亲不待的痛楚,杜士仪前世里曾经体会过一次,即便如今连他的第二次人生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仍然在想到那件事时,就会心中抽痛。而玉奴更只是年方十三岁的孩子,骤遭父丧,曾经那个吵着闹着想念父亲的小女童,如今又怎么样了?

      “杜郎……”

      见杜士仪面sè变幻不定,王容不禁有些担忧地上前轻轻搂住了他那坚实的臂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要想太多了。”

      “你说的我知道,但有时候难免会不甘心。又或者说,在我心里,从来信奉的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之后,杜士仪突然看向了怀中的儿子,见其好奇地盯着自己这个父亲,突然咯吱咯吱笑着拉扯了一下他的帽子,他不禁微微一笑,继而便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时势至此,已经不容我退了茶行的事已经过了明路,依我看,你不要再沾手,就交给白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既然有你这天底下最擅长盈利的妻子,倘若让你就此在家相夫教子,岂不是可惜了?时不我待,我还需要一条财路,幼娘你可能帮我?”

      丈夫从前只利用那些风雅的文化产业,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的陪嫁也好,茶行所得也好,也足可让一家人几辈子都花不完。此时此刻,杜士仪却还说需要财路,王容不禁心头一动,双眸紧紧盯着杜士仪的眼睛。

      “狡兔三窟,当今陛下是出了名不念旧情的人,我需要一条后路,需要一支不为别人所知的力量。从现在开始,大唐的风起云涌,会比从前更加激烈,到了事到临头再想应变,恐怕就未必来得及了。更何况,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河东”

      第十一卷城头变幻大王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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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五章 飞黄腾达
  
      十月中旬的幽州,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天前方才降下了一场初雪,幽州城从上至下,都换上了过冬的御寒之衣,有钱人家是皮袄以及丝绵絮的贴身小袄,至于家境寻常乃至于贫寒的,则自有江南所产的木棉夹袄,即便有些笨重,可御寒效果却很不错。

      这会儿,幽州大都督府门前的卫士们,就全都是穿着这样厚厚的棉衣。当见到一行数骑人在大门前停下的时候,其中一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马背上的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前:“大帅一直都在催问,杜明府何时到,这总算是把人给盼来了”

      跳下马背的人已经五十出头,清瘦苍老,但此刻脸上神采飞扬。面对下头人的逢迎,他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径直进了大门,后头的随从收拾了坐骑马匹后,也被卫士们引了进去安置。这时候,刚刚急急忙忙上前打招呼的那个卫士方才轻轻哼了一声:“如此得大帅器重却这么小气,得意什么”

      杜孚自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如此腹诽,他此刻心头压着太多的喜悦和兴奋,早已经把所有杂事都跑到脑后了。果然,等到他大步来到幽州长史知节度事赵含章的书房时,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位幽州之主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若虚,快来”

      杜孚先行了礼,随即快步上前在赵含章身侧站定,却见那宽阔书案上的,赫然是一幅巨大的幽州左近地图。其中,营州、平州、蓟州等等与契丹和奚人交界的州县都被用红笔画上了圆圈。想到信使透露的消息,杜孚强压心头兴奋,低声问道:“大帅,朝廷真的要出兵了?”

      “当初可突于初叛,陛下就打算用兵,只不过因为宇文融罢相,户部上下一团乱,这才拖到了今天,如今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拖下去。我得到确切消息,明年年初,这一场仗必定会打。届时朝中固然会派人挂帅,但我幽州兵马必定是主力。若虚,你引摄渔阳令已有两年,又兼知判营田,功绩斐然,这次出兵,我属意以你为静塞军司马。你品秩不高,为免有人阳奉阴违,我已经派人奏请陛下,使你假绯佩银鱼,如此无人敢小觑于你”

      杜孚出仕至今,一直都是磕磕绊绊不得重用,赵含章是真正器重而且肯重用他的人。从一介县丞到摄县令,兼管支度营田,他几乎是夺了蓟州刺史一大半的权,如今再授静塞军司马,他可谓是连升数级,一步登天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滚热,退后数步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大帅提携之恩,孚必定竭力报效”

      “你久在幽州,对幽州的情形最清楚,我当初刚刚上任,倘若不是你,又哪里能够顺顺当当掌握上下,当好这个节度使?再者,你侄儿杜士仪年不过三十便已经督六州,官拜河东节度副使,你乃是他的叔父,才能不在其下,只不过素来无人所知而已。倘若此次征战你能立下赫赫战功,到了那时候,别人也不会提起如今的京兆杜氏时,只知道你那侄儿之名。”

      这话可谓说到了杜孚心坎里。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傲气人,从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是因为没办法,现如今有赵含章这样一位恩主作为靠山,而且摆明了是真的器重自己,而不是因为别的,他那股士为知己者死的热血就别提多沸腾了。再次诚恳致谢了之后,他就留在书房中,陪赵含章制定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事的用兵方略,恨不得把自己在幽州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各种人脉和信息全都一股脑儿用上,到最后大清早启程回归蓟州城,也就是渔阳县时,眼睛都熬得红红的。

      熬了夜疲惫不堪的他经过一整天的疾驰,赶在傍晚城门关闭前回到渔阳,自然是连下马都要人搀扶。他的妻子韦氏是去年方才从幽州跟到这渔阳任上,不为别的,只为在这里没有那许多上官的女眷需要应酬,反而她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此刻亲自出来迎接的她见丈夫下马之后一瘸一拐步子不稳,不禁吓了一大跳,上前用力扶住了他的一边胳膊,这才嗔怪道:“怎么熬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如不要这么赶,在幽州再耽搁一天回来也是一样的。”

      “嘿,军情紧急,不得不赶”杜孚尽管脸上身上手上都冻得僵冷,但一颗心却是热腾腾的。一直忍到和韦氏并肩进了只属于自家人的地方,他才用压抑着欣喜的声音低声说道:“大帅亲口告诉我,已经奏请朝廷授我为静塞军司马,假绯服鱼,嘿,若是再立下战功,从今往后,在京兆杜氏我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真的?”

      韦氏只觉得一股狂喜油然而生,从丈夫口中得到了确定的回答后,她竟是忘情地低呼了几声,直到进了自己的寝堂之后,脸上仍然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她出自京兆韦氏旁支,而朝中韦氏之盛,纵使五姓七望尚且难以匹敌,以丈夫这样的微末小官,她根本就不被人放在眼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侄儿侄女一个官居高品,一个嫁入清河崔氏,对她这个婶娘都是爱理不理的,就连庶子杜黯之也已经脱离了掌控。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丈夫官当得小

      而现在,这种局面终于要扳过来了即便杜士仪如今是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可只要丈夫能够再进一步,至少凭借长辈的身份,可以稳稳压住对方一头。如此一来,她的嫡亲儿子杜望之,异日也不用再屈居庶兄之下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即便回到屋子里,她一面张罗着给杜孚送上了滚烫的热茶,一面让婢女们去打热水来服侍杜孚擦脸泡脚,嘴里忍不住还是喃喃念叨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突然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阿娘,阿娘”

      杜孚和韦氏夫妻齐齐抬头一看,认出是唯一的嫡子杜望之,两人登时脸色一变。杜孚想到的是今天自己一路奔波回来,杜望之却并没有第一时刻出现;而韦氏想到的却是,杜孚素来深恨嫡子不喜读书,生性顽劣,这会儿固然心情好,说不定也会劈头盖脸把人骂上一顿。所以,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责备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今天你阿爷必定会赶回来,让你不要非得写完那些字再过来你看,果然又迟了”

      杜望之从母亲的口气中立刻听出了端倪,上前行礼后慌忙百般解释。杜孚心情既好,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很快就霁和了下来,却仍是恨铁不成钢地训丨诫了嫡子几句。然而,他毕竟年纪大了,大喜之下又劳累了一天一夜,韦氏勉强劝他喝了一碗粥,就服侍着极其困顿的他前去安寝。等到从里头出来,见杜望之仍然在那儿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她不禁恼火地上了前去。

      “明知道你阿爷喜欢稳重,你还这么冒失亏得他今天高兴,否则不又得拿你出气?”

      杜望之压根没把母亲的责备放在心上,而是好奇地问道:“阿娘,阿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阿爷升任静塞军司马,假绯佩银鱼”

      见母亲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杜望之也一时高兴得两眼放光:“静塞军司马?这可是真正的实职,虽说因为静塞军不到两万人,司马只有从六品上,可假绯服银鱼这样的待遇却是非同小可。纵使蓟州刺史,也得对阿爷更加礼敬几分

      “知道就好。”韦氏爱怜地为儿子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眉开眼笑地说道,“你阿爷官运亨通,你就不用愁了好好上进,可别给杜十九和二十一给盖了过去”

      母亲一提到杜士仪和杜黯之,杜望之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堂兄也就罢了,那样的经历找遍大唐也找不到第二个,可庶兄就不一样了。即便仕途算不得多么出众,第二任官也不过苏州户曹参军,可终究胜在平稳,而且,娶的又是元氏大族女,父亲母亲天天唠叨,他怎能不忌惮?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就拉着母亲到一旁坐榻上坐下,自己挨着其盘膝趺坐了下来,这才满脸堆笑地说:“阿娘,我也不小了,不瞒你说,今天我晚归,是因为瞧中了一位小娘子……”

      “什么”

      韦氏这一惊几乎不曾跳起来,可还不等她发怒,杜黯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打探过,是蓟州卢使君的嫡出千金。”

      卢氏范阳大姓,尽管如今在朝的官员并不算极其鼎盛,可蓟州刺史的女儿,这门第也好,官职也好,自然是极其显赫的。于是,韦氏一瞬间转怒为喜,嗔怒地瞪了儿子一眼,这才面带得色地说道:“回头我会和你阿爷商量商量,你给我小心些。卢使君和你阿爷不算十分和睦,纵使有赵大帅的面子,也说不定要考较你,你好好预备预备。”

      言谈间,竟打算以幽州节度赵含章的面子,去强压卢家答应这门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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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六章 奚奴白狼
  
      晌午时分,当杜士仪带着寥寥数人从代州州学中出来的时候,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

      李白、王之涣、王维、孟浩然……这些放在后世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士诗人,现如今都云集在小小的代州雁门,给本地士子谈诗论文,和本地名士之中的佼佼者酬唱往来,一时间,名篇佳作层出不穷,以至于代州的雕版印刷竟是得到了相当的发展,一套诗集印个几百卷,远销河东河北不在话下。若不是他想到如今识字的人还在少数,而且活字印刷对于排字工的要求实在太高,而现在也不到把这样的利器用上的时候,只怕还会印出更多来。

      只可惜,刘长卿已经去了长安参加来年省试。他隐约记得其人科场运来得晚,但刘长卿之前临走时,轻轻松松说只是去碰个运气,他也就没泼什么凉水,而是勉励了几句。须知以颜真卿的功底和名声,去年回京尚且没能在京兆府试和省试中一蹴而就,更何况别人?

      “郎主,起风了。”

      回头一看,见给自己披上披风的是身后的刘墨,杜士仪便微笑道:“不会怪我把你家娘子支使得团团转吧?”

      听到杜士仪如此问,刘墨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才低声说道:“只是着实有些想念……”

      “等你赤毕大兄把人手都操练好,你就去给你家娘子和她叔父帮手。你不用紧张,不是我不要你,而是那边一样要紧。你们这些人都跟了我这么多年,本来早该从部曲放为良民,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是因为人手一直调派不开,但现如今不用担心这个了。”杜士仪笑着一拍刘墨那坚实的臂膀,见其神色一正,随即深深弯腰下拜,他就轻声说道,“到了哪儿都是一样辅佐于我。”

      “是,我必定不负郎主信赖”

      知道杜士仪对于真心信赖的人从来都不会出言试探,刘墨没有再推辞,而等到骑马跟上了杜士仪之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遂拨马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对了郎主,听说契丹裹挟了奚人阿会氏和处和部去投突厥,但因为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年初就死了,突厥毗伽可汗如今也不太有兴趣顾得上东边,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可突于一个叶护的名头,而且只是口头上的。而可突于对于笼络过来共投突厥的奚人也不是十分信任,拉拢分化无所不用其极。就在今早,度稽部吉哈默俟斤命人转送了一批奚奴到代州来发卖,说是之前被打残的一个奚族小部落的剩余族人。”

      杜士仪如今以代州长史行都督事,经手的事务众多,有些不那么重要的事,就由亲信梳理掉了。此刻听到这话,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一共多少人

      “不到三十人。”

      一个再小的部落,少说也会有数百人,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所谓被打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吉哈默的度稽部尽管如今定居云州,但为了保持一定的进攻性,仍然不时派出兵马进入饶乐都督府的奚族故地进行袭扰,有时候也受命云州扫荡周围的马贼。因为记得杜士仪从前提出过的奴隶交易,所以但有俘获,吉哈默都会交给云州都督府处置,像这样作为奴隶送到代州也不是第一次,但这次竟然是发卖……

      不过,已经没了部族家人的异族奴隶,不管是卖给哪个唐人,日子总会比在草原上流浪求生来得安稳,所以奚奴伤主的事,这几年来还从未有过。

      “去看看吧”

      杜士仪正好今日便装,又有些闲暇,再加上这是契丹和奚族争斗之后的结果,他便想当面看个仔细。当下刘墨便对其他从者吩咐了几句,自己在前头引路。当众人来到代州东市的时候,这里赫然是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因为是十五,东市百戏云集,有胡人吞火,有民间艺人的绳戏和刀戏,再有卖艺的、杂耍的、表演幻术的……加上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小摊小贩,越发显出了富庶安定的氛围。

      “也只有初一十五,人才会这么多,不过那些铺面已经有不少抱怨了,说是外头这些杂耍的和小摊贩占了地方,害得他们做不成生意。”

      刘墨所言,杜士仪听了不禁莞尔。等到再前行不远,各种声音就更加杂乱了。这种特有买卖奴婢的人市,他从前很少会涉足,如今放眼看去,两边各种各样的招牌全都是挂在一个个男男女女的身上,昆仑奴也好,新罗婢也好,甚至胡姬、侏儒,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大多数人的眼神中并不仅仅只有麻木,而是还流露出希望和期冀。毕竟,倘若能够落在一个好主人的手中,也就意味着下半辈子终于有了依靠。

      至于那将近三十名奚奴,则是身处人市最中央,一家最大的商行之中。大约是因为家园被人焚烧灭亡,族人在眼前死去,而后在流亡途中又被奚族度稽部掳获,紧跟着颠沛流离被转卖到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显得消瘦而憔悴,眼神黯淡无光。而他们的这种状态,让吃下了这一批奚奴的商行主人百里鸿很有些着恼。

      一早上也有不少买主过来,听说是奚人的战士,原本打算买来作为护卫,可一看到这样的精气神便大摇其头。若非考虑到几鞭子上去,只怕会让原本就萎靡不振的他们更加糟糕,他恨不得兜头兜脸把这些家伙狠狠教训丨一顿。正当他想着万一人卖不出去怎么收拾这些家伙的时候,就看见一行人进了门。他立刻端着笑脸迎了上前,可等到他认出为首的那年轻人身后随侍的刘墨,立刻大吃一惊,若非刘墨向他打了个手势,他险些一嗓子嚷嚷了出来。

      擦了一把汗的他小心翼翼把一行人迎了进来,又偷眼瞥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赔笑问道:“这位……郎君,是来看这些奚奴的?”

      “看上去无精打采……”

      杜士仪眉头一挑,随即便径直来到了一个壮年奚奴跟前,直接用奚语也就是契丹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连问了好几遍,那个胸前一道长长刀疤,年约三十余的奚奴方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河东河北两道之中,能够通晓奚语的人并不少,早上也有买主直接用奚语问过,但没有等到回答就不耐烦了。此刻,那奚奴盯着杜士仪看了半晌,这才迸出了两个字:“白狼。”

      “是以白狼水还是白狼山为名?”

      这个问题再次让名叫白狼的壮年奚奴为之愣住了。会说奚语的人固然不少见,可要知道白狼水,只有去过营州,抑或是亲自进入过奚族故地的人。他涣散的眼神微微聚焦了一些,继而便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是以白狼水为名。”

      “可还有家人?”

      一听到家人这两个字,白狼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狰狞。不但是他,他身边的其他几个听到谈话声的人也都变了脸色。也不知道是谁突然低低嘶吼了一声掩面而泣,终于有一个人惨笑道:“家人?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家人?都死了,都被那些契丹狗给杀了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妻子儿女,全都没有了这里活下来的,全都是抛弃了所有的家人,只换回来自己这条命的人”

      “谁说的?我至少救回了我的弟弟”

      白狼突然声音嘶哑地驳斥了一句。可紧跟着,就有人冷笑了起来:“救了你的弟弟?那小家伙只剩下半条命了要不是你一路上抵死护着,他根本熬不到代州看看他现在痴痴呆呆的样子,你能担保有买主在买了你之后把他一并买走,就算买走之后,他这幅德行不被人打死才怪我们奇钦部已经再也没有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奇钦部的第一勇士?连大旗都丢了,连兵器都丢了的第一勇士,你只保护了他一个人而已”

      “闭嘴,你给我闭嘴”

      白狼终于勃然大怒。尽管手上脚上还用草绳粗粗捆着,但他只是一用力,这些束缚就为之尽去。狂怒的他一把揪住了说话那家伙的脖子,一击把人打得飞了出去,随即才蹒跚来到了一旁的少年身边,伸出手来摩挲着他的脑袋,竟是完全无视了周围的其他人。

      “阿柳,有哥哥在,你不要怕……”

      面对这一幕,百里鸿先是又惊又怒,右手一把抓住了环在左手的鞭子,但随即便注意到了旁边还站着杜士仪,立刻蹑手蹑脚又退了回去。

      看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幸存者,沉吟了好一会儿之后,杜士仪方才头也不回地对百里鸿说道:“把那对兄弟给我送去,你应该知道送到哪儿。”

      “是是是。”百里鸿连声答应,见杜士仪带着众人转身就走,他慌忙送到了门口,眼见得众人上马后离去,他方才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汗珠,心里纳罕到了极点。

      人本来就是代州都督府转送了他这儿发卖的,怎么那位名声赫赫的杜使君又会亲自前来看人?

      而走在回去的路上时,杜士仪突然勒马停了一停,等到身后刘墨上来,他方才轻声说道:“回头送信给云州,这样的奴隶不用转送代州,就在云州当地消化,按照从前的政令来办,垦荒满年限便放良。代州不比云州,这些人送过来,无论是大户人家买去充当护卫,抑或是其他,只会成为不安定的因素相反,每次度稽部派人出边,务必把详细战报送给我剩下的奚奴,回头知会赤毕来挑一挑,由他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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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夺其心志,许其复仇

  
      代州都督府这个地方,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然是神秘到了可望而不可即,对于白狼兄弟来说,也是从来未曾想过的地方。

      路上受了重伤,被白狼背着方才捡回一条命的阿柳因为连日高烧,这会儿仍然连路都没法走,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兄长身上方才能够前行。而白狼浑身上下受伤多处,甚至连骨头都断了几根。百里鸿是买卖奴婢的商人,又不是慈善家,也就是让人随便抓了点草药给他外敷而已。然而,踏入代州都督府之后,他就尽力让自己和弟弟都显得精神一些。因为和他同样境遇的那些人已经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他还有弟弟,还有父母过世之后他唯一的亲人要照料

      百里鸿原本还打算把人洗刷洗刷于净再送到代州都督府,但杜士仪既然吩咐是原样送,他思量再三后,就把这两个看上去遍体鳞伤的奚奴送了过来。而早已在门前等候的刘墨还给两人一人披了一件连帽斗篷,以至于进进出出的书吏差役等等全都忍不住往他们身上打量,直到人被带进了都督府二门之后,那些窥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方才被完全隔绝在外。

      等到刘墨把两人带到书斋外头,他回头对两人打了个眼色,继而就上前叩门说道:“使君,人已经带来了。”

      “带进来。”

      直到白狼搀扶着弱弟上前,杜士仪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两人。兄弟俩之中,弟弟浑浑噩噩,进了屋子,眼神依旧没有焦距,而兄长则是用警惕的目光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当发现他身上那醒目的大红官袍时,方才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拉着弟弟一同跪了下来。尽管此前已经搜过两人周身并无武器,但刘墨还是悄悄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站定。

      “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杜士仪用娴熟的奚语,以这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果然,他就只听低着头的白狼沉声说道:“我们兄弟不过亡族灭家之人,没想到竟能见到代州杜使君当面。”

      “奇钦部是怎么灭的?”

      尽管再回忆那一场突然燃起的战火,对于自己来说就如同撕心裂肺一般疼痛,但白狼更希望能够有人能够救救弟弟。所以,他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便一五一十声音低哑地诉说了起来。

      “奇钦部只是奚族的小部落,一贯附庸阿会氏族老勒里奇,勒里奇是响应可突于的号召去投突厥的阿会氏第一人,本来和可突于关系密切,可因为他在此前阿会氏一场内斗中被杀,所以可突于就打算直接吞并他的族人和兵马,我奇钦部族长因为勒里奇还有两个儿子,第一个表示反对,便遭到了灭族之祸。可突于此人,连契丹王都敢杀,更何况是我奇钦部?”

      若非那个固守老一套,不肯听劝的族长,他们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杜士仪听到这场争斗的前因后果,沉吟了片刻后,便又详细问了不少细节,见白狼事无巨细回答得井井有条,他想到之前有人嚷嚷说,这个壮年大汉乃是奇钦部第一勇士,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之前有人说,你是奇钦部第一勇士?那在奚人五大部之中,若单论勇武,你自忖可能排得上号?”

      白狼之所以表现出恭顺配合到甚至有些卑躬屈膝的态度,仅仅是为了弟弟。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问出如此开门见山的问题,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柳,挣扎了片刻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奚人五部虽有勇士数万,但我在没有受伤之前,有自信能够和号称阿会氏第一勇士的库洛一拼高下他若不是仗着手中有名匠所制的最锋利长刀,又有奚族最好的骏马作为坐骑,怎会有奚族第一勇士之称?这次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临阵倒戈可突于……”

      一想到族长在那一刀下高高飞起的首级,一想到甚至连老弱妇孺也几乎被杀戮殆尽,为的只是杀鸡儆猴,一想到弟弟被那种遍地血海的情景吓得动弹不得,继而身中两刀,倘若不是自己拼死营救,早已和其他人一样化成了一堆枯骨……白狼的眼睛里终于喷涌出了熊熊的仇恨怒火。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如果再次相遇,我一定会杀了他,一定”

      盯着那张杀气腾腾的脸好一阵子,杜士仪便对刘墨颔首道:“你把他弟弟带下去,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这话他是用奚语说的,白狼顿时呆若木鸡,继而心头狂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重重磕头道:“谢谢杜使君,谢谢杜使君”

      等到刘墨会意地拉开了阿柳的手,将其拉了出去,杜士仪方才看着伏跪在地肩头抽动,显然激动不已的白狼,沉声说道:“你刚刚说,如果再次相遇,一定会杀了那个库洛。但你可曾想过,他既然投靠了可突于,就有了坚实的靠山,又有阿会氏的族民可供驱策,你如今只剩下一个病弱的弟弟,真的狭路相逢,你拿什么去报仇,拿什么去杀他?”

      白狼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抬起头说道:“当年默啜可汗征拔曳固,大破拔曳固兵马得胜而归,却被拔曳固勇士突袭掩杀,最终夺其首级。我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也是能够做到的杜使君不是也希望我能够杀了库洛,甚至杀了可突于吗?”

      听到这家伙就差没有直接说出,他杜士仪就是希望他去当一个刺客,这才允诺收留其弟了,杜士仪不禁大笑了起来。

      “当初拔曳固的勇士确实杀了默啜,可结果如何?突厥立了新可汗,而为了立威,拔曳固被打得溃不成军,甚至连立足之地都丢了,最终投靠我大唐方才能苟延残喘。可他们还不死心,想要重回漠北故地,可又在和回纥争夺水源之中大败亏输,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从今往后,漠北已经再没有拔曳固部匹夫之勇,不过是萤火之光,不能和日月争辉”

      此话一出,白狼登时面如死灰。而杜士仪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更何况,当初拔曳固不过是被打残了,仍然剩下不少兵马,可你奇钦部除却侥幸逃脱生天的这区区不到三十人一盘散沙,还剩下什么?你那些族人已经心如死灰,吓破了胆子的人,谁还敢跟着你去拿命拼?更何况,可突于也好,库洛也好,出行前呼后拥,麾下勇士无数,你一个人若是能够杀了他们,简直是笑话”

      刚刚白狼只是自忖对杜士仪也许还有些用处,可被这些话一再打压下来,他终于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可是,想到哪怕成了奴隶,好歹还遇上了一个名声不错的主人,他猛地捏紧了拳头,借着那刺痛感来让自己提起精神,可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其他的话。

      “当然,如果你真的想复仇,我可以给你机会。可突于在东北蹦跶得太久了,大唐不会看着他继续这么逍遥下去。”

      杜士仪满意地看着那个低垂的脑袋猛然一震,继而抬了起来,脸上满是希望和狂喜,他便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能够把握好机会,那么,也许有很大的可能不仅能够杀了库洛,还能杀了可突于”

      如果说刚刚只是怦然心动,那么此时此刻,白狼的心中蹭地窜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多少年了,就因为奇钦部实在是太小,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因为老族长始终因循守旧,刚愎自用,所以奇钦部没办法扩展,甚至被别人挤压得几乎没有生存空间;别说和库洛一较高下了,甚至连其他小部落的战士,也常常在他面前趾高气昂。而现在,他更是亡族破家,除了弟弟,什么都没有了

      “杜使君,我愿意奉献所有的力量为您效命”

      当刘墨再次回来复命的时候,杜士仪和白狼的对话已经结束。当着白狼的面,杜士仪对刘墨嘱咐道:“在城内寻找一处合适的宅院,安置他们兄弟养病养伤。记住,大夫要守口如瓶,绝不多嘴的可靠人。”

      知道杜士仪必定有什么事要交给这白狼去办,所以才会如此谨慎,刘墨答应了一声后便领着白狼悄然退出。等到他们走了,杜士仪站起身来,来到另一边的墙前,亲自动手拉开了帘子。

      这是一副细致详尽地绘制出了山川地理各种风貌,包括了河东河北以及奚、契丹、鞍羯、室韦等等各族分布在内的地图。

      按照他的本意,做一个巨大的沙盘就更加理想了。可他如今并不是统军大将,职权中虽有治兵的部分,但更重要的还是治民,否则,他也不会在岢岚军那场动乱后,除了详细的陈情之外,只是向天子上了一道加强募兵筛选,以及拔擢军官时家属随迁州城,以便管理等等的奏疏。

      他总不能真的把河东节度使该干的事都给抢过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便李量也好,宋之悌也好,都是好相处的人,可他还是不能太随便了。

      傍晚,杜士仪料理完一天的公务,回到了后头妻子的寝堂时,就只见杜广元正在乳媪婢女的看护下满地乱走,而王容则是满脸笑容地斜倚在软榻上,见他进来方才慌忙起身相迎。然而,他却快走两步硬是把她按了下去,随即才笑道:“好容易我们才又有了一个孩子,还不好好养着?”

      “谁知道盼了这么久没动静,突然之间却来了。”王容摩挲着自己稍稍显怀的小腹,见乳媪和婢女知机地把杜广元给抱了出去,她便低声说道,“杜郎,明年真的要对契丹用兵?那到时候,你可会一起……”

      “用兵是一定的,但不论我是否出战,总不能面对这么大的一场战事,一点好处都不拿。”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王容笑道,“否则不是枉费了娘子往突厥倾销各种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岳娘子又费尽心机打探到不少消息的苦心?大唐自开国以来就喜欢用蕃将,我便投其所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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