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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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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6章 杀王


  饶乐都督府西北,大洛泊。

  奚王李延宠坐在马上,眼睛却紧紧盯着远处。这种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与其说是疲倦,还不如说是期盼。他是奚王李诗锁高的长子,亦是出身阿会氏。当年李鲁苏被可突于联合阿会氏以及奚族各部驱逐,丢了王位,最终导致信安王李祎北伐。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李诗锁高率五千余帐,将近五万人投降大唐,被封为归义州都督,从大唐手中得到了奚王册封,一度在幽州左近驻扎了很久,而他也被送到了长安作为质子。

  在大唐的那段日子,他看似坐享荣华富贵,可对于习惯了白山黑水那种自由生活的他来说,身在长安的日子分外难熬。他足足等待了六年,方才因为父亲过世,终于得以回归故土。而他在成为新任奚王之后,立刻就率领族民返回了饶乐都督府的奚族故地。深知大唐强大不可力敌,他就和契丹结成了同盟,以求自保,同时上书表达亲善之意,果然不久便蒙赐婚公主。

  李延宠久在大唐,当然知道所谓的和番公主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公主。身份最尊贵的,就是当年和番吐蕃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是真正的宗室,金城公主更是高宗李治的嫡亲孙女。而他被硬塞的那个宜芳公主杨氏,说是卫国公主和第二任驸马杨说的女儿,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卫国公主前脚刚刚嫁给杨说,大唐天子就赐婚给了自己杨氏女,这所谓公主之女的名头实在是可笑得很。至于契丹王李怀秀,娶的是信成公主的女儿静乐公主独孤氏,同样挂羊头卖狗头。信成公主开元二十五年才出嫁,天宝四年契丹王迎娶的时候,静乐公主独孤氏已经十四岁了,难道信成公主和独孤明还能未婚先孕?

  大唐哪里肯把真正的金枝玉叶嫁给他们这样的蕃酋,所谓的公主竟连宗室出女都算不上,简直是狗屁!

  既然瞧不起宜芳公主,再加上安禄山想要从奚人身上捞取战功,李延宠这个劳什子驸马才当了没几个月,就遭到了安禄山几次三番的坑蒙拐骗和伏击,于是,一时大怒的他便当机立断,杀了和番的宜芳公主杨氏,和同样杀妻的契丹王李怀秀结盟反唐,结果却被双双击败。大唐甚至另外册封了别部酋长代替他们,可他也好,李怀秀也好,本身实力并未大损。

  而这一次,他正是因为打探得知,安禄山打算调集范阳以及平卢两镇至少七八万兵马北伐,这才在悚然而惊下,派出了心腹死士十三人前往长安告安禄山御状。如果能够成功,那么,那个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多年的胖子就该下台了!而如果失败,那么,他也可以丢开一切侥幸,一心一意地去准备即将到来的这一战!

  “都播夫人还没到?”

  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李延宠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几个心腹大将彼此对视了一眼,却全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的状况,李延宠不禁恼火得很。想当初都播东迁的时候,他还嗤之以鼻,可谁知道对方竟然不声不响吞并了度稽部,而且还在不断吸收奚人以及契丹投奔过去的人。现如今的都播,已经拥有八千帐,族民超过八万人!而这其中,都播那位神秘俟斤竟然牢牢把控着大权,甚至连原度稽部之主吉哈默都甘愿为其附庸!

  至于那位都播夫人,据他所知,便是所谓的乌弥之女,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至于是真是假,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斥漠北,他也不得而知哪一种才是真相。可唯有一点他却很清楚,那就是这位都播夫人据称剑术通神,从前每逢征战都是跟随丈夫左右,一把宝剑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亡魂。他此次选在这个地方约见此女,也绝不是没有提防。可单凭契丹和奚人,抗衡那个安禄山未必没有把握,可如果大唐回头真的兴大军来攻,他总得再找个盟友。

  强如可突于,当年先败在信安王李祎手下,而后又被张守珪打得连命都丢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来了,来了!”

  李延宠顿时神情大振,他极目远眺,就只见天边烟尘滚滚,紧跟着便有一支人马由远及近地疾驰过来。为首的身披红色大氅,远远看上去仿佛是女子,部众大约五六百人,却是白色衣甲。见此情景,李延宠心中一松,他当然也怕被人算计,此次带了整整八千精兵,在他看来足以应付一切突发局面。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如果能够把这位乌弥之女收在私房,那么,也许他就可以借用那神乎其神的传说,扩充自己的实力,甚至据有整个白山黑水,甚至从东统西?

  这个念头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并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实力。可是,当眼见得这一支兵马越来越近,可却非但没有放慢速度,而且随着头前那红色大氅的人一声叱喝,竟是陡然之间再增三分速度,赫然冲阵而来的时候,他终于为之色变。他纵使再傻,也知道这会儿事机有变,慌忙高声下令准备迎战,四周围的将领们也是好一阵手忙脚乱。随着第一波稀稀落落的箭矢往敌阵之中飞去,李延宠正惊怒时,后头却又传来了一阵喧哗。

  恼羞成怒的他不禁大喝道:“才这么一丁点兵马,慌什么!”

  “大王,不好了,有敌军突袭背后!”

  这一次,李延宠方才真正觉得不好。当机立断的他立刻派了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大将到后头去指挥迎战,而自己则是率领前军当即朝着杀过来的那数百兵马杀去,满心想着先吃掉前头这些人,再去应付后头的敌人。可是,随着这小小一股兵马犹如钢针一般陡然扎了进来,他便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两军对战,本来应该是杀声震天最嘈杂的时候,可除却他们的喊杀声之外,几乎听不到敌人的任何呐喊声,只除却此起彼伏的凄厉竹哨。

  那一身红色大氅的领军主将在乱军之中随手解下了红色大氅,随即就湮没在了服色完全相同的麾下兵马之中。而且,和奚人以及契丹人常常采用的单打独斗,各自为战不同,这一支兵马彼此配合得极其默契,尽管一头扎入了人数比自己多几倍的敌军之中,可他们在每一个局部竟然都是以多打少,当最终把战阵生生凿了个对穿之后,竟是犹如聚沙成塔一般,复又集合了起来,重新再次回旋杀入敌阵。

  不过两三个回合,李延宠就知道再如此下去,这一场仗只会有胜无败。后军分兵去迎战的敌人至今还不知道来自何处,自己又被这数百兵马死死缠住,深知接下来还有一场对战安禄山的关键战事要打,他一点都不想把宝贵的战力都丢在这么一个地方,干脆下令除却围困住来敌的兵马之后,其余将卒随自己暂时后退,重整阵型。说是说得好听,他其实已经打算壮士断腕就此脱身,至少,他不想在连敌人都没弄清楚的状况下打那么一仗。

  如果甫一接敌,李延宠就留下人马缠住对方,自己抽身而退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他想要壮士断腕,壁虎断尾求生,却也得看别人是否肯放。正在鏖战之中的岳五娘一注意到大旗的动向,便运足中气高喝了一声:“李延宠死了!”

  不是李延宠败了,而是李延宠死了,这一句高喝自然引来了四周围己方兵马的连声高呼附和,却给敌人带来了极大的困扰。而李延宠面对这一场骚乱,恼羞成怒正要弹压澄清,却不防自己的后方突然射来了一支冷箭,直接扎入了他的后肩。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跌落马背,而四周围的将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随着此起彼伏呐喊李延宠死了的声音,见地上的原主人生死不知,即便亲如心腹,面对完全一无所知的敌人,也萌生出了怯心退意。

  地上的李延宠只不过被那一箭穿透右肩,哪里就真的死了,可眼见军中骚乱,将卒们不多时就勒马四散奔逃,他不禁面如土色。好容易有几个还忠心耿耿的亲兵下马援救,他强忍痛意翻上马背后,便声音沙哑地说道:“往南边走!”

  几个亲兵也不敢问南边乃是大唐地界,这不是去送死,簇拥着李延宠便拼命往外冲杀。这一路左冲右突,等到好容易前头压力一松,最终杀出了重围之际,众人甚至还来不及庆幸,就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头前开路的那个亲兵竟是一下子坠落马背,紧跟着又是左右二人。眼见自己无遮无拦地处在了最前头,李延宠不禁打了个寒噤,尤其看到迎面一骑人风驰电掣而来,赫然直取自己时,他忍不住声音颤抖地叫道:“尊驾若肯刀下留人,我愿意让出奚王……”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喉咙口一阵剧痛,随即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而来者到他身前时,顺势又是一刀,斩落了他的人头后便高高丢了出去。

  “来人,给我传李延宠首级宣示诸军,李延宠已死,降者不杀!”

  当麾下应喏而去之后,罗盈方才瞅了瞅满手的血腥,哂然一笑。

  想当初固安公主再嫁奚王李鲁苏,保住牙帐不失建下大功,可蓝田县主却被天子的荣宠给迷昏了头,竟是上奏要把自己的嫡亲女儿嫁去奚族,却不想想早年她是私自以庶出代替嫡出,想要为自己牟利。而到了现在,那些真正享尽荣华富贵的金枝玉叶不和番,却把婢妾所出的庶女一个个都送到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天子听之任之,实在是太无耻!至于这个李延宠,杀宜芳公主的时候倒是心狠手辣,可打起仗来简直是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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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7章 经略


  这一仗以有心算无心,对早在奚族内部就下过分化功夫,连李延宠身边都埋下了暗线的罗盈来说,打得绝对不算艰难,甚至及不上妻子岳五娘以身为饵,带领精挑细选出来的剑营精锐一举杀入敌阵来得风险大。所以,当余者打扫战场,招降李延宠部众的时候,夫妻俩重新一碰头,罗盈就忍不住低声说道:“以后你能不能稍稍押后一点儿,别什么事都一个人单枪匹马冲在前头?无敌和无双可还在家里等你回来!”

  “你以为我想当这个诱饵,还不是李延宠这个混蛋本来就居心不良?总算你下手准,把人给杀了,否则若是让人跑了,我提剑追杀他三千里的时候,你就去哭吧!”

  话虽如此说,岳五娘面上却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恨恨说道:“听说宜芳公主出嫁的时候过虚池驿,曾经在一座屏风上题了一首诗,因为她身份特殊,好事者就把诗传抄了出去。你知道,我向来最讨厌那些金枝玉叶,可她和当年的固安公主一样,实在是可怜人,尤其是那句‘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我每次一想起就觉得揪心。天子无道,边臣贪功,结果倒霉的却是弱女子,凭什么!”

  罗盈知道,岳五娘只要一提到长安城中那些权贵,就会立刻发脾气,此刻干脆也不去插嘴,一直到她在骂完李隆基和安禄山之后,又开始对卫国公主和驸马杨说这对便宜父母破口大骂,等到妻子一口气终于出完,他才赶紧拐回正题。

  “这一仗既然胜了,接下来便由吉哈默挑选出的那个族老出面整合奚人,除却饶乐都督婆固所领,较为亲善奚族的那一支阿会氏兵马之外,其他的兵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整合在一处,是否能如臂使指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要让安禄山相信,李延宠已经失尽人心,除却婆固之外,其余奚人也决心归附于他。他征伐契丹李怀秀的时候,奚人愿意作为向导和先锋,为他效力!”

  “既然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那个契丹王李怀秀也一块杀了!”岳五娘恶狠狠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丈夫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她这才意兴阑珊地说道,“好了,我知道大事为重。她们真正的父母都不惦记她们,朝廷都不惦记她们,我一个外人气急败坏有什么用!李怀秀的战略,我们得尽快去打探,到时候才好趁虚而入,如此才算是不负杜十九郎所托!话说回来,如果李延宠知道他派去长安的死士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会气得活过来。不过这事他可别怪我们,要怪就去怪杜十九郎好了!”

  “阿嚏——”

  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中,因为乍暖还寒,甚至还下了一场春雪,杜士仪风寒初愈,此时禁不住连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这才在下属们一口一个注意身体的提醒中,灌了口热茶润嗓子,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就一点小病,哪有那么大阵仗,安北牙帐城别的没有,给牲口看病的大夫不缺,给人看病的大夫更不缺!”

  这话听上去一本正经,镇北堂中议事的文武却不禁会心一笑。漠北的牧民对于给牲口看病也多半会一两手,可精通的却少,杜士仪用高额的悬赏招来了十几个很有一手的兽医,又从中原寻访了几个,这就解决了附近牲口聚集众多,万一爆发大规模疫病就容易传染的问题。大夫不缺是因为杜士仪派人在河东道以及河北道秘密寻访,用坑蒙拐骗的方式,把老中青各种年龄层次的大夫狠狠挖过来一批,足足有二十几个,如此传帮带,安北牙帐城中学医的风气仅次于练武从军以及兽医。

  至于除却将卒、兽医、大夫之外,安北牙帐城正在致力于培养的另外一群人,就是工匠。安北牙帐城作为漠北第一座坚城,更是唯一大唐官方许可的商业互市中心,承担了联通漠北东西的职责。城中百工绝不逊色于大唐的那些州郡大城。其中工匠聚居之地防范极严,进出全都需要严格检查,而犒赏更是和军中将卒看齐。而为了防止朝中使节看出端倪,在距离安北牙帐城几十里外一处易守难攻的山谷中,杜士仪还建了一处隐蔽的小堡,专用来研制改进兵器,就连他曾经私自养的那两个炼丹道士,如今也弄到了这里,试制火药制品时的轰隆声常常让人误以为是平地起惊雷。

  数千里外的长安城中有什么变故,饶乐都督府边境地带的那一仗,对于安北牙帐城来说,都已经太遥远了。尽管杜士仪丢了朔方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一职,可在座的大多数人几乎都是从安北牙帐城奠基开始,就跟着杜士仪经略漠北的人,所以都知道杜士仪的精力早已经放在了这个大唐人人都认为远离政治中心的地方。此时此刻,对于杜士仪提到的和黠戛斯、骨利干以及驳马互市,他们全都是又好奇,又犹豫。

  驳马,也就是突厥人口中的曷刺国,位于北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更北面数百里处,气候严寒,传说不是用牛犁地,而是用马犁地。这些马不是用来骑乘,而是取马奶做成乳酪作为食物。驳马各部之间并没有真正统一,所以也没有什么大酋长,整个国家加在一块,能够打仗的兵也就是三万左右,马却有整整三十万匹。

  相传在其西边,还有夜游昼隐,百姓习俗神秘诡异,长相亦是奇特至极的鬼国,和大唐并没有任何邦交或是臣属关系。在杜士仪看来,这种以讹传讹的传闻,实则是因为鬼国对中原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传闻方才如此离谱。所以商讨互市的时候,鬼国自然被摒除在外。

  至于自称李陵之后,还曾经和大唐攀过亲的黠戛斯,更是重中之重。黠戛斯旧时被称作结骨,族民十余万,兵马八万,尽管不曾有过一统漠北的野心,但黠戛斯的实力从来不容小觑,这也是回纥磨延啜及其部众遁入黠戛斯后,杜士仪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的最大原因。所以,此次黠戛斯和驳马的使臣从长安归来后,他邀请这两拨人逗留安北牙帐城,便丢出了互市通商之事。

  骨利干则是黠戛斯以西的另外一个部族,族民骁勇善战,但更重要的是出产最好的马匹。贞观年间,骨利干向大唐贡马,其中最好的十匹号称瀚海十骥,名曰腾霜白、皎雪騘、凝露騘、縣光騘、决波騟、飞霞骠、发电赤、流金弧、翔麟紫、奔虹赤,直到现在还为时人津津乐道。唯一遗憾的是,骨利干此次并未派出使臣前去长安,而他派去那里的信使也尚未归来。

  杜士仪如今正式卸任了朔方河东二节度,幕僚之中,岑参和王昌龄自动请缨,不远数千里来到了安北牙帐城,甚至还带来了家眷,杜甫则是被郭子仪留为掌书记,此外留在朔方的还有经验最丰富的来圣严。此时此刻虽是拟定互市的种种条约,可身为武将的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也在场,两人从军事防卫的角度拾遗补缺。历经数日商讨,此时此刻,岑参和王昌龄已经拟出了一份条款详尽的条约,而陈宝儿却突然站起身来。

  “黠戛斯和驳马二国的使臣虽然出身番邦,可都是能言善辩之人。尤其是黠戛斯的使臣塔巴尔,黑发黑瞳,形貌和我中原唐人无异,一口汉语更是说得流利至极,我怀疑,此人说是黠戛斯人,但未必就没有在大唐呆过,甚至本身就是唐人。”陈宝儿提出了这一点后,见杜士仪亦是有些讶异,其他人就更是吃惊了,他便笑了笑道,“当初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唐人,尚且能冒称阿史德氏在漠北招摇撞骗,更何况别人?这个塔巴尔我对付,张长史去应付驳马的那几个酋长可好?”

  见张兴对此没有异议,杜士仪自然就把此事交给了他和陈宝儿。等到二人先行离去,杜士仪吩咐岑参和王昌龄,将互市之事写成奏疏渲染一番,然后呈送朝中,等两人亦是走了,这才问起仆固怀恩和李光弼军伍之事。

  仆固怀恩是铁勒仆固部人,李光弼是契丹人,两人麾下兵马,也几乎都是蕃兵,此前来自朔方节度使府的兵马,已经一拨一拨回归。李光弼所部,一部分是杜士仪授意都播,从契丹和奚族拉过来的流离失所的这两族流民,一部分是投效的各部族中,抽出来的兵马。仆固怀恩所部则是夏州仆固部的嫡系,相形之下,李光弼身上的压力更加重大。可正在盛年的李光弼对于能够独当一面相当振奋,军纪军容也好,弓马军阵也罢,全都力争做得比仆固怀恩更好,因此两个大将之间一直在较劲。

  而仆固怀恩如今因破回纥之功拜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接替其父乙李啜拔成为仆固部之主。可他人却在安北牙帐城任职,由次子仆固玢暂摄族主之责。他自恃资历老,功劳大,对比自己年轻两岁的李光弼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相比他和郭子仪又是姻亲,又是曾经同僚的关系,两人的关系要冷淡得多。所以,这时候一一禀报了编练新军的进展,因为李光弼提到军纪的问题,仆固怀恩立刻就不高兴了。

  “如今安北牙帐城周边,散居的牧民全都是最近才迁过来的,又想要安全,却又不肯入城接受编管,我带兵巡视时,难得和他们有些小冲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打仗的时候,一味要求军纪严谨,只会让人都憋坏了!再说了,这些家伙偷偷摸摸越界放牧,对安北牙帐城的规矩阳奉阴违,本来就该罚!”

  李光弼却寸步不让地回击道:“该罚也应该由安北大都护府出面,什么时候轮到了军中将卒自行其是?大帅,不是我苛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不能从新军开始整肃,日后散居安北牙帐城之外的牧民怨声载道,这风声传出去之后,大帅此前的很多举措就会被人视作为只是好听而已!”

  见两个大将大眼瞪小眼,赫然相争不下,杜士仪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好了,你们也不用争了。今日城中无事,光弼,你带兵随我出城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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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令行禁止


  杜士仪建立安北牙帐城的初衷,是在漠北建立一个永久的据点,易守难攻的堡垒,同时方便军民定居,尽可能减除恶劣天气造成的影响。

  然而,就和大唐腹地中的各州县城固然居民众多,可更多的人还是散居在乡村一样,安北牙帐城就算容纳力极强,城中还有空地,但也不可能真的把所有人都收入城中居住。一座大城,多大的半径内能够容纳多少人游牧,杜士仪也许未必能够计算得那么精确,可他却自有办法。当年宇文融括田括户的时候,除却重用提拔了很多判官,还用了相当多的胥吏。这些人都是精通算学,可随着宇文融倒台,大多数人都被搁置,杜士仪早年间悄悄对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低品官员做过一定安置,又通过在吏部的苗晋卿韦陟等人进行了一系列操作,连这些别人不重视的胥吏,他也通过吏学和流外铨做了很多手脚。

  如今,他的手底下有整整五六十个这样的胥吏,组成了一系列班子,从财赋、后勤、牧场轮换、牧草管理、城区规划……林林总总各种方面,对整个安北牙帐城进行统筹分配和安排。即便不进安北牙帐城,而只是在距离城池几十里甚至数百里外游牧的中小部族,他也划出了相应的牧场水源,等闲不允许越界。而因为回纥一度遭受大败,溃散的军卒有不少沦落为马贼,不少三五百人的小部落不堪其扰,搬到安北牙帐城左近居住的部落越来越多。

  这些小部族对于安北牙帐城中规矩严明,打散居住的准军事化管理很不习惯,可又想避开战乱,因此也不求入城获得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屋,而是继续在周遭游牧,住在活动的营帐之中。这样的小部族大约有十几个,人数达到了五六千。也正因为如此,不但安北大都护府正在编练的新军不时和他们有所冲突,就连定居城中的牧民也对常常会现他们越界放牧颇有微词。可因为城里人难以抓住他们的把柄,冲突大多只限于口角。

  只不过,当仆固怀恩和李光弼按照杜士仪的吩咐,从城中分散居住的牧民中挑选精壮各自再编练新军千人,这种冲突立刻就放大了。原本就算出城,也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在规定的区域内活动的牧民们,如今进入军伍,便得随着主将的操练或在城中演练军阵,或拉出城外演练弓马以及巡视,常常不分日夜,这种情况下,撞见越界放牧的情况比比皆是。

  如果遇上李光弼巡视的时候,他往往一定会约束军中将卒不得因此而私自冲突,然后会严厉呵斥,令随军令史记录在册,等到回去之后再告知安北大都护府的相应官员进行惩治。可如果遇上的是仆固怀恩,那情况就不同了。仆固怀恩对自己的部属极其护短,哪怕是刚刚编到他手底下的新兵亦是如此。因此,随同杜士仪出城巡视时,面对微服简从的主帅,李光弼并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只是把自己某次看到的情形实话实说。

  “大帅,我并不是背后指摘仆固将军,实在是因为他太过纵容部属了。据我所知,有一次他率军出巡,撞见越界放牧的牧民总共是六人,所牧牛羊,大约有三百余头。仆固将军麾下的几个兵卒大约曾经和这些牧民因为放牧有过争执,当下就打了起来,可仆固将军问明事情原委后,非但不主持调解,反而纵容麾下将卒把这六个牧人狠狠鞭笞了一顿,又夺了他们的牛羊,说是对他们越界放牧的惩罚”

  说到这里,李光弼提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那牛羊成群的景象,诚恳地说道:“大帅,我知道仆固将军功高资深,可如果一味偏袒自己的部将,治军不**度,长此以往,只会纵容出骄兵悍将来,恳请大帅明察”

  杜士仪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问道:“怀恩扣下的那三百多头牛羊,如今在何处?”

  李光弼知道杜士仪这一问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况且这些他实在是不太好说。而这时候,跟随杜士仪身侧的阿兹勒便小声解释道:“仆固将军送了一百只羊送到安北大都护府的厨房,让从上至下的官吏甚至杂役全都分了五斤肉。听说剩下的羊,他分给了麾下那些新兵。至于那些牛,则是全都送到城中菜园,去做耕牛了。”

  对于仆固怀恩的这种措置,杜士仪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反而是大笑了起来。和从小在长安长大,说是契丹人,其实骨子里是土生土长唐人的李光弼不同,仆固怀恩长在夏州仆固部,耳濡目染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一套,这种习气却是难改。教训丨了不守规矩的人,然后又夺走了别人的牛羊,补偿了自己部属的损失后,又把剩余的战利品分给其他人利益均沾,顺便还给城中那些官营菜地添了耕牛,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唯独仆固怀恩自己没捞到好处

  他这一笑,李光弼和阿兹勒却不安了起来。尤其是阿兹勒最明白杜士仪的脾气,当下讷讷说道:“大帅恕罪,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大,所以没有禀报。”

  “仆固将军此举虽有利于自己军中士气,又惠及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吏,以及城中菜园,可这总不是大将该有的做法。”尽管觉得杜士仪此刻这样的态度,应该未必会追究仆固怀恩的做法了,可李光弼还是想无论如何说服杜士仪出面管管。然而,还不等他再次开口,杜士仪便摆了摆手。

  “好了,光弼你也不用再说,我心里有数”

  今日随行的都是安北牙帐城中,李光弼所属的精锐骑兵,其中并没有一个新兵,所骑乘的又都是一等一的骏马,因此在小半日风驰电掣之后,一行二百余人便来到了距离安北牙帐城约摸一百多里外的地方。按照随行的一个胥吏所说,这里应该是如今正处于轮换休整期的牧场,不能放牧,可目光所及之处,杜士仪赫然能够看到不少牛羊正在悠闲自得地吃草,不远处还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牧民正骑在马上放牧。

  当现他们这数百兵马时,几个牧民立刻慌了神。随着尖利的口哨声和叫嚷声,有的人负责赶起牛羊,也有的人调转马头就想往回跑,可随着李光弼让人射出了一支响箭,随着那呼啸的声音骤然响起,那边厢有人嚷嚷了一声是李将军,紧跟着,骚动的牧民们就渐渐安静了下来,还有人挥舞马鞭赶着刚刚因为受惊而四下逃窜的牛羊。

  刚刚慌得如同无头苍蝇,此刻镇定了下来之后,那些牧民当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便策马过来,到了近前处跳下马背行礼,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李将军,我们只是在放牧之际,一不小心越界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面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邢方,他们越界多远?”

  “安北牙帐城西面牧区的界碑,是我亲自带人设定的,大约估算,他们至少越界了三里。”

  那年老牧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现话的并不是李光弼,而是李光弼身边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中年人,而此刻揭破他们这些牛羊越界了至少三里的,则是一个身穿青衣的高瘦男子,看年纪五十不到,对话的人态度极其谦卑。知道李光弼往日巡视时遇到自己这种情况后,顶多是一顿呵斥,回头就会有安北大都护府的人前来交涉,付出些代价就能解决,尽管不知道这两个越过李光弼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少不得挤出了更加谦卑的笑容。

  “各位将军,我们真的只是一时不小心,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界碑……”

  “轮牧的规矩,并不是第一天颁布。”杜士仪打断了对方的辩解,见其登时为之语塞,他便继续说道,“而且,既然安北牙帐城划定了区域给你们放牧,你们几十年以放牧为生,应该看得出,哪边的牧场是正在轮休,牧草正在生长,不许进入。可现在你们却打着没看到的旗号越界,不觉得这借口实在是太拙劣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又瞥了一眼此次特意带出来的安北大都护府管理牧区分界的令史邢方,沉声问道:“安北大都护府之前议定的越界放牧是怎么处罚的?”

  “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内军民,则逐出安北牙帐城,一年之后方许再次申请入城。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周边八百里聚居的军民,则勒令迁出,一年之内不许重回故地。”说到这里,邢方想了一想,又补充说道,“只是因为每次现这些越界举动时,牧民往往涕泪交加求告,所以大多处罚轻微,或罚没几头牛羊,或是一顿鞭笞,也就算是罚过了。”

  杜士仪不禁眉头大皱,又对李光弼问道:“真是如此?”

  李光弼顿时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毕竟很多人都说是初犯。”

  “如果是刚刚颁布,那么还能说是初犯,可我记得,这一条令自从安北牙帐城落成就开始实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多数人打的,无非是法不责众的主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于是主司只觉得小惩大诫也就够了,却不知道法令就是法令,不容有违安北牙帐城中多少军民,倘若这周遭的牧场不能轮休轮牧,就好比渔民只知道竭泽而渔,等到周遭八百里全都化为不毛之地的时候,安北牙帐城就算城墙再高,又有何用?”

  说完这句话后,杜士仪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从前的事怎么处置的,暂且不论,从即日起,但凡越界的,一概按照法令严惩不殆。至于再有因此宽纵,私自收受贿赂,又或是撞见之时滥用私刑,乃至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的,加倍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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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9章 联姻


  杜士仪微服和李光弼领军巡视安北牙帐城西边牧场,对越界牧民严加惩处,此后又明示不许滥用武力,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当这个消息往东西南北四方传开之际,固然有不少聚居四周的中小部落怨声载道,可杜士仪亦是吩咐长史张兴亲自带人到东西南北各地进行安抚。{..然而,这对于城中军民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好消息。毕竟,他们不用再纠结于自己必须守规矩,而那些外来的牧民却不守规矩地抢占牧场,甚至于进入水草肥美的轮休牧场了。

  至于某些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则是咂舌于杜士仪这狠辣的手段。游牧民族之所以逐水草而居,从前很少筑城,就是因为筑城定居,就意味着牧民只能固定在四周围的地域放牧,一旦超过了整个地块的容纳力,那么也就意味着牧民即便居有定所,可牛羊马匹却会遇到生存危机。所以,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的某些人,自然在等着安北牙帐城盲目扩张的危机。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杜士仪要求严格执行法令,只是因为字面上的原因,例如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就有些不安。同罗之主阿布思派了长子阿古滕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而葛逻禄上代族主吉哈默死后,长子阿尔根也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尽管杜士仪对他们的信赖和对自己父子没法相比,可他如今已经娶妻,他考虑的事情就比从前多多了。

  这会儿站在父亲面前,仆固玚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忧虑全都倒了出来,这才讷讷说道:“阿父,大帅是不是因为之前那次事情,所以敲打你?”

  “少胡说,大帅都说了,从今往后依照法令严惩,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大帅一句都没提,你少胡思乱想!”仆固怀恩沉下脸把儿子呵斥了一顿,可把人赶回军中之后,他自己却露出了几分难言的忧色。杜士仪是跟着李光弼出去巡视之后方才重申禁令,虽然对于李光弼对他的指责只字不提,也没有任何怪罪他的意思,可他确实难免心里七上八下。

  要知道,当初因为父亲乙李啜拔的小动作,杜士仪已经网开一面宽宥过他一次了。可真的要因为李光弼的告状而去负荆请罪,他又着实不甘心。论资历论战功,他比李光弼高出几倍都不止,那次对回纥的一仗,李光弼只是在向导带领下抄小路直插敌后,和他父子三人作为先锋承担的巨大压力和危险没法相比,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凭什么老是一板一眼挑他的刺?

  想到之前父亲乙李啜拔偷偷来见的那一次,自己思前想后,还是去对杜士仪坦白了,现如今他因为战功赫赫,杜士仪奏请擢他为安北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最终决定还是去镇北堂求见,至少把事情说清楚。可当他来到镇北堂门前时,正值李光弼从里头出来。两人一打照面,他不由得就生出了一股怨气,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把脸别向了一边。拱手行礼的李光弼顿时觉得老大没意思,敷衍着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去。

  门外这些动静,杜士仪自然听在耳中。麾下将领脾气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些小龃龉无所谓,但若是小龃龉变成仇恨,那等到打仗的时候,就很有可能造成天大的隐患。君不见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只是因为同僚嫉贤妒能,结果孤军深入孤立无援,活生生被困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放任仆固怀恩的这种趋势。

  所以,仆固怀恩进了镇北堂行礼之后,顾左右而言他,却绝口不提之前那条重申的法令,一直漫不经心听着的杜士仪突然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扶手。

  “怀恩,你既然不开口,我就直接说了。各人带兵有各人的宗旨,李光弼治军严明,军纪如山,我虽然很嘉赏他,但并不代表就硬是要苛求你和他一样。你每逢战事身先士卒,若有俘获,则公平分给有功将士,而且对于自己的麾下将卒则极其护短。这些都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有一条。军是军,民是民,你面对马贼和流寇时赶尽杀绝,甚至于杀俘杀降,将缴获的战利品中立刻就分了大半,其余上缴安北大都护府,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仆固怀恩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面色也极其不自然,杜士仪突然暴喝道:“可什么是军队?说白了一句话,军队是用来震慑百姓的,是用来震慑平民的,可我的要求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军队应当是用来抗衡外敌,而不是在百姓身上作威作福!你觉得麾下的兵受了不该受的委屈,你觉得之前的轮牧法令贯彻得不够彻底,你大可到我面前来说,纵容部将兵卒公然殴打几个牧民,随即又强夺了人家的牛羊,你自己说,这恃强凌弱莫非就很光彩?”

  杜士仪并没有因为李光弼的一面之词就立刻发难,之前在下令严格执行轮牧法令的同时,他又授意龙泉亲自去查,此刻自然一发难便毫不留情。见仆固怀恩没说话,他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若觉得我对你苛刻,便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早已挑明,既往不咎,一切从我此前重申禁令的时候起,你出去吧!”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突然就下逐客令,当即抬起头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在揉着两边太阳穴,仿佛有些疲惫。他张了张口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可终究喉咙口却堵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行礼告退。走出镇北堂,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下台阶时竟给绊了一下,所幸门口的龙泉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了一把。

  见仆固怀恩依旧有些神思不属,龙泉便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夫人刚刚捎话,说是想请您去后头寝堂一趟。”

  王容此次随着杜士仪回安北牙帐城,安北大都护府中有了女主人,她便常常邀请李茕娘并仆固怀恩的妻子契苾夫人以及其长媳郭氏,李光弼的妻子郑夫人等等过来谈天说地。此时此刻,心绪本来很差的仆固怀恩根本不想走这一趟,正当他打算以什么借口婉言谢绝,龙泉便补充了一句。

  “契苾夫人和郭夫人都在夫人那儿做客,夫人说,请您务必去一趟,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

  仆固怀恩听到妻子长媳都在王容那儿,推脱不得,这才只好答应。等到跟着龙泉到了寝堂所在的院子,他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当他迈过门槛进去时,就只听主位上的王容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可总算是来了,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再过不多久,你就要当祖父了!”

  长子成婚至今不到一年,长媳却不见喜兆,仆固怀恩心里也不是没有嘀咕的,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他登时有些惊喜,见郭氏起身面色微红地向自己行礼,而发妻契苾夫人则是满脸欣慰,他那极其糟糕的心情总算是缓和了几分。而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他见礼过后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时,王容竟是抛出了一个让他根本没想到的提议。

  “我和杜郎亦是数月前得了长孙元韬,等到郭氏四娘平安生下孩子,若是女儿,我便讨来当孙媳如何?”

  想当初便有人戏言,杜士仪倘若还有年龄相当的女儿,一定会在仆固玚和仆固玢二人中挑选一个为女婿,此刻王容竟是提出了这样的提议,仆固怀恩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京兆杜氏虽不在五姓七望之中,却也是顶尖的显赫名门,更何况杜士仪如今官爵顶尖,也不知道多少人希望与其联姻,而自己却是铁勒人,看似正风光,可就在刚刚,他还被杜士仪疾言厉色呵斥了一顿。

  “夫人的美意,我本不该回绝,可大帅他……”

  仆固怀恩正愁不知道如何开口,王容便笑着说道:“此事本就是你那大帅提出的。阿玚和阿玢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惜没有适龄的女儿,四娘又是家学渊源,无可挑剔,否则他就要和子仪争女婿了。契苾妹妹刚刚已经答应了我,还是说,莫非你看不上我家长孙?”

  这一刻,仆固怀恩方才想到,王容是替长孙求配,定的是长孙媳,也就是中原人常常说的未来宗妇!杜士仪竟然肯要他仆固氏的女儿为孙媳,又怎会不信任他?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愤懑、顾虑、不安有多可笑,看了一眼笑吟吟的妻子和面露羞涩的长媳郭氏,当下站起身长揖行礼道:“夫人既然如此美意,怀恩怎敢不允?若是女儿,便依夫人此言。若是男儿,则当和我父子一样,效力大帅麾下,忠心不二!”

  契苾夫人和郭氏婆媳俩对视一眼,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她们出身截然不同,可却都知道出嫁从夫。郭氏又曾经从婆婆口中得知,太婆婆同罗夫人施那,当初曾将同罗之主阿布思写信劝乙李啜拔北归之事,托契苾夫人转告杜士仪,这才把坏事变成了好事。面对前几日那桩事件,婆媳俩眼看各自的丈夫心情不好,今日特地双双见王容,便是想设法从中缓解,谁曾想杜士仪和王容夫妻竟然早有了这样的打算,这简直是解了仆固一家心头之忧!

  因此,告退离开安北大都护府之后一回到家里,契苾夫人便对仆固怀恩说道:“怀恩,大帅对你的信赖从不曾少过半分,就连当初公公的事情,也是大帅一力成全。婆婆每次来信,都会提及夏州仆固部安定祥和的情形,你可千万不能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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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七十章 名将之决意


  不能忘本

  仆固部牙帐之中,面对眼前父亲和祖父两封意思不同,最后一句话却完全相同的信,仆固玢只觉得愁肠百结,委实为难。乙李啜拔依照和仆固怀恩的约定,只留下教导了他三个月,就带着一些心腹亲卫回夏州养老去了。现如今,他这个代理仆固部之主统管着数万军队和子民,一呼百诺,这种和在安北牙帐城为将军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他很有些飘飘然。好在他还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自己的资历,没有祖父的支持,父亲的威名,不可能坐稳位子。

  可父亲仆固怀恩的信是让自己约束仆固部上下,务必服从安北牙帐城的命令,不要忘记杜士仪对他们父子的栽培和信任,不要忘本。而祖父乙李啜拔的信则是提醒他,不要忘记身上流着铁勒仆固部的血,不要忘本,不要全心全意的相信唐人,中原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正到了发生大事的时候,大唐很有可能会驱赶他们在前阵,抑或者是如同丢弃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把他们丢在一边再不理会。

  同样是不要忘本,意思却截然不同。仆固玢从小在父亲仆固怀恩身边长大,出入节度使府如入自己家,杜士仪对他也宛若子侄,平心而论,只要他站在杜士仪面前,那就什么私心都不敢有。可是,在祖父身边呆了这三个月,也让他看到了掌握万千人生死的一族之主有多风光。可是,别说他只是代理族主,真正的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是他的父亲仆固怀恩,就算父亲有什么万一,长兄也远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

  “大王”

  听到外头传来的这么一个声音,仆固玢陡然之间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立刻坐得笔直。大王这个称呼,是乙李啜拔吩咐上上下下这么叫的,他最初有些惶恐,如今习惯了,反而觉得威风凛凛。等到外间人进来之后,他就故作威严地问道:“何事?”

  “大王,东边传来消息,奚王李延宠死了。”

  “嗯?”仆固玢一下子身体前倾,讶异地问道,“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发兵杀了李延宠?”

  “不,是奚族内乱,度稽部的一位族老和李延宠有私怨,于是起伏兵杀了他,如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联合了奚族好几个部落,向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输诚,愿意为向导攻伐契丹。”

  此话一出,仆固玢简直是惊呆了。仆固部东边是都播,再东边则是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自从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杀了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叛唐之后,这两国就没安生过,安禄山虽则一度打败了李延宠和李怀秀的联军,又扶持了新的奚王和契丹王,但两族也随之四分五裂,总的来说,奚王李延宠手中还捏着两万人马,不可小觑。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说败就败,甚至连命都没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东边还有都播在,纵使奚族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波及到仆固部,当下就吩咐道:“再去打探,务必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打探清楚……等等,也派一拨信使去安北牙帐城,将此事奏报上去”

  那报信的亲随答应一声,却并没有离去。仆固玢见状,顿时有些不悦:“这是大事,不容拖延,怎么还不去?”

  “大王,西边还有一桩战事,说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派哥舒翰和安思顺两路大军强攻石堡城,自己却冒险与兵马使南霁云率奇兵深入吐蕃境内,牵制吸引了吐蕃援军,由是让哥舒翰和安思顺攻下了石堡城。”

  当年王君鼍被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率伏兵杀死之后,吐蕃大举入寇河陇,曾经还邀请突厥同攻大唐,结果却被突厥拒绝,这段往事仆固玢年纪太小,着实不太了然。可是,杜士仪曾经对他和兄长仆固砀解说过局势,所以他知道吐蕃是雄踞西边的一个大国,一直在觊觎大唐拥有的剑南道与河西陇右,以及更加广袤的西域,而石堡城就是西南边陲一处易守难攻的重镇,自从盖嘉运丢了此城,大唐一直都没能把这地方夺回来。

  仆固玢也听说过杜士仪和王忠嗣之间颇有私交,此刻不禁带着几分敬意惊叹道:“王大帅不愧是当世名将,听说之前回京的时候,还有人质疑他名声赫赫,可出镇河西陇右大半年,却没能拿下一个石堡城,如今这一仗打得漂亮,长安那边的人应该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自己这番赞叹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亲随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王大帅此役虽是大获全胜,可自己却也因此中箭,身受重伤,如今情形如何,竟是有些说不好……”

  河陇那边的消息,杜士仪自然比仆固玢更早知道。他通过萧嵩暗示王忠嗣,如果不打下石堡城,旧日威名会毁于一旦,而且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刁状,难保天子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相信王忠嗣一代名将,一定会用伤亡更少的方式把从盖嘉运手中丢失,皇甫惟明又没能夺回的石堡城收复,可他万万没想到,王忠嗣竟会不惜以身犯险,而且还因此受了重伤

  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整整三天了,他尽管第一时间派出虎牙悄悄前往探望,但始终心绪不宁。这么多年来,他改变了很多事情,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很多事情发生,对于自己亲近的那些人的命运,他自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他以为只要王忠嗣别落入那个卑鄙阴险的陷阱,就能够始终保持一代名将的赫赫声名,拿下石堡城更是易如反掌,可他终究错了。

  到头来王忠嗣还是爱惜将卒,不肯用人命去填石堡城的壕沟城墙,竟是自己亲身涉险河西陇右那些一度认为王忠嗣回归之后不过如此的军民百姓,如今面对这个消息,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相形之下,他和王忠嗣不同,他的心早就在这么多年的浸染中变冷变硬了他会尽可能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将卒,会尽可能善待军民百姓,但绝不会用自己作为诱饵去吸引敌军主力,以期换回天子的信赖和动容

  “来人”

  见外间龙泉应声而入,杜士仪想起虎牙被自己派去河西凉州探望王忠嗣,虎牙不但一口答应,而且主动把牙兵全部交给了龙泉统管,他不禁有几分歉意。虎牙当年随侍固安公主,本也是不可多得的勇将,却因为固安公主一句话,而甘心隐伏于牙兵之中。因此,想到龙泉等人亦是把大好青春都耗在了自己身边,他不禁出神片刻,这才开了口。

  “告诉奇骏,让他尽快结束和黠戛斯以及驳马使臣的于耗,让他们转告黠戛斯的俱力贫贺中俟斤,还有驳马的各部君长,互市之事有利无害。如果他们想得到最便宜的西域珍奇,大唐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各种只有大唐才有的东西,他们就请相信我。看看如今的同罗和仆固,看看如今那两座快要建成的坚城,他们应该知道如何选择另外,骨利于那边再派一批人过去”

  说完这话,见龙泉立刻答应一声离去,杜士仪缓缓走出镇北堂,信步来到那陈列有安北牙帐城以及同罗仆固二牙帐城模型沙盘的廊房,看着黠戛斯和驳马以及骨利于那广阔的地域微微发呆。事已至此,无论是用怎样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的手段,他都必须把黠戛斯和骨利于这两大北面的强部收服,至于驳马只不过是附带的

  虎牙带着两个从者,双马双鞍,每天日夜兼程行六百里,整整用了六天方才抵达了河西凉州。他持有的是安北大都护府的过所公验,因此在城门口并未受到多少留难。进城之后,他把从者和马匹安置在稳妥的客舍中,先去打探了一下消息,并没有贸贸然去河西节度使府求见。可众说纷纭的流言却让他不禁心情沉重,到最后于脆等在河西节度使府门口。当看到南霁云出来时,他立刻迎上前去。

  “南将军。”

  南霁云双眼满是血丝,整个人已经疲倦至极,当听到这一声唤的时候,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见左右亲兵飞快拦在了他的身前,挡住了那个上来的人,他不禁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登时大吃一惊,一把拨开一个亲兵便惊喜地嚷嚷道:“虎叔,怎么是你”

  想当初虎牙是固安公主身边狼卫的副手,南霁云曾经因为叔父的关系,在固安公主府中当过一阵子护卫,而后在陇右又相处过一阵子,可一别已经十几年了。故人相见,他格外惊喜,握住对方粗糙的双手后,他陡然想起虎牙一直跟在杜士仪身边,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他冲着左右亲兵打了个眼色,这才诚恳地说道:“虎叔远道而来,是否想要探望大帅?”

  “是这么想的,可眼见得节度使府防卫森严,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等你出来。”

  南霁云自然能够理解,虎牙不想亮出杜士仪的招牌,是因为要避免别人认为杜士仪和王忠嗣私下常常来往,有所勾结。他微微一沉吟,当即开口说道:“大帅将近卫之责全都托付给了我,我先带你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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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名将之心胸


  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中,连日都沉浸在一种肃静到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此时此刻,寝堂前偌大的院子里,哥舒翰和安思顺各自抱手站在一边,彼此谁也不看谁,面上的表情却都是焦躁不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哥舒翰突然骂骂咧咧地说道:“大帅好端端的出去,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回来,整日里清醒的时间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南霁云非但不知道愧疚,竟然还有脸扯起虎皮做大旗,接管了所有牙兵护卫不说,还把我们挡在外头,却带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去见大帅”

  安思顺却嗤之以鼻:“大帅当时重伤,麾下兵马却还能牢牢牵制吐蕃大军,南霁云功不可没,若是换成别人,天知道会不会连负伤的大帅都带不回来”

  哥舒翰登时大怒:“你这是在说谁?”

  “我说谁?我只是瞧不惯某人自以为第一个冲进石堡城,便是战功绝世”

  安思顺可不怕哥舒翰发火,顶了一句后就初步不让地冷笑道:“要不是大帅以孤军深入敌境,让吐蕃兵马只以为他要突袭伏俟城,我们哪会那么容易夺下石堡城功劳自己一个人全都占了,却把过错都推在南霁云头上,你亏心不亏心?当年就是因为盖嘉运那坨自高自大,反应迟缓,南霁云才会没能从吐蕃兵马手中夺下石堡城,还因此身受重伤,可他却自动请缨跟随大帅充当奇兵,这才成全了某人,没想到某人还不承情,直到这时候还说风凉话”

  哥舒翰几乎被安思顺这连番讥讽给气疯了。安思顺资历比他老得多,而他的年纪却比安思顺大得多,他是因为河西节度使王佳方才在军旅中崭露头角,可安思顺却很早就已经是一州之主了。所以,哪怕两人如今可以说是王忠嗣身边左膀右臂的角色,彼此却始终不和。这会儿,他甚至忘了主帅正在里头养伤,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准安思顺的宽脸就是一拳。可安思顺早就防着他的偷袭,一偏头躲了过去,紧跟着,两个人便在院子中扭打成了一团。

  刚刚两人犹如死敌对头似的站在院子里,仆婢下人无不躲得远远的,可总有人小心留意着两人的状况。当发现他们果然打了起来,立刻就有人拔腿跑去禀报南霁云。南霁云正在和虎牙在王忠嗣的屋子外间说起当时的战况和王忠嗣的伤情,听到外间竟然闹了这么一出,他登时勃然色变。他甚至来不及对虎牙解说什么,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见院子里两员大将果然厮打在了一块,总算还没有动用兵器,他顿时低低吼了一声。

  “大帅还重伤未愈,正需要二位安抚河西陇右,以防吐蕃入侵,你们却因为私怨在这儿大打出手,对得起大帅吗

  话音刚落,哥舒翰顾不上安思顺抽冷子给自己的一拳,撇下对手后便冲到了南霁云跟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怒声喝道:“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你不尽心保护大帅,怎会至于如此?现在你把持着大帅不让我们见面,不就是冲着大帅的位子,说什么假惺惺大义凛然的话”

  面对年纪足可当自己父亲的哥舒翰,南霁云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他一把挣脱了对方的钳制,顾不上被扯坏的领子和衣襟,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若是图谋高官厚禄,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你们知不知道,大帅之前清醒时,曾经拼尽全力留下了给陛下的奏疏,举荐你们两个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你们呢?就算往日有再大的私怨,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就不能收敛一点,就不能让大帅安心养伤?”

  短短几句话,哥舒翰和安思顺全都愣住了。两人全都是胡人,勇猛善战,同时又自负冲动,但对王忠嗣这个主帅却都心悦诚服,尤其是此次石堡城这一战,他们一举拿下了石堡城,王忠嗣却自己承担了最艰难的一战所以,当得知王忠嗣哪怕在重伤之际,甚至连他们的前程都想到了,他们不禁都有些惭愧和脸红,可对视一眼后,又同时轻蔑地别开了目光。

  哥舒翰更是啐了一口,继而直截了当地问道:“南将军,算是我哥舒翰心直口快,一直误会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既然你说到石堡城,那还请给个章程,我和安思顺,谁走谁留?”

  所谓谁走谁留,当然意味着谁留在河西,谁又去陇右。见哥舒翰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南霁云方才沉声说道:“哥舒将军在河西多年,而安将军在陇右多年,大帅就是如此安排的,此中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思顺当即也不再迟疑,肃然拱了拱手后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如若大帅清醒,霁云你替我问候一声,我先回陇右去主持大局了。”

  安思顺在陇右多年,而哥舒翰崛起于河西,这样的分派最是公允。所以,哪怕哥舒翰有些遗憾不能回陇右去,对上必定会疯狂反扑的吐蕃,从而再多建战功,把安思顺压下去,可想到吐蕃也可能会另辟蹊径进攻河西,而且他对这里更加熟悉,他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因此,安思顺一走,他刚刚闹了一场,此刻也无颜在这里多做停留,又再次诚恳地赔了个礼后就匆匆离去了。

  直到这两员大将全都走了,一直隐身门后的虎牙方才悄然出来,见南霁云站在原地满脸怅然,他便伸出手来在其肩膀上轻轻一拍,这才宽慰道:“别和这两个嘴上没个把门的胡将一般计较。之前你被盖嘉运和皇甫惟明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帅就一直长吁短叹,直到王大帅节度河陇,大帅方才打消了设法调你出去的念头。只不过,王大帅也未免太偏心了吧?安思顺和哥舒翰虽说劳苦功高,你此战亦是功劳不小,怎的就对你没个安排?”

  南霁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等到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屋子里,多了个心眼的他又来到正在养伤的王忠嗣所在的里间,这才发现留在这里伺候的一个小从者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而在那张长榻上,王忠嗣赫然已经醒得炯炯的,显然,刚刚外头的动静,这位河西陇右节度使恐怕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子,南霁云的那张脸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大帅……”

  王忠嗣苍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却落在了南霁云身后的虎牙身上。认出了对方之后,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有几分苦涩:“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上过无数次战阵的人了,没想到这次只是受了点小伤,就连你家大帅也惊动了。”

  听说吐蕃用了数倍的兵马对王忠嗣这支奇兵围追堵截,却被反杀了好几倍的人,最后若非遇到了吐蕃一支最精锐,人数也最多的骑兵,王忠嗣又因为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转战而疲惫交加,何至于被那一支冷箭贯穿左肩?如果这只是小伤,那么什么才能算是大伤?

  虎牙只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老半晌这才上前单膝跪下行礼,继而开口说道:“大帅得知河陇战报,一则喜,一则惊,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方才令我前来探望。大帅说,如果早知道王大帅竟然用这样凶险的声东击西之计,那么他绝对不会怂恿萧太师给王大帅这样的暗示。”

  “不,是我应该谢谢他。我从前只想着只要部署妥当,吐蕃人纵使据有石堡城,也未必能够有所作为,却没有去想过陛下对于石堡城竟然那样耿耿于怀。”王忠嗣说着顿了一顿,仿佛有些吃力,随即才淡淡地说道,“年初我回京时,面对陛下的冷淡,朝中的诋毁,你家大帅和萧太师的暗示,我这才知道,有些仗不打不行。可既然要打,我这个主帅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么说得过去?若是能用我自己的死伤,能够借此让陛下警醒过来,不要盲目开疆拓土,要是能减轻一些别人对我的猜忌和诋毁,我就可以安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虎牙和南霁云顿时齐齐色变。虎牙也就罢了,对于那数日转战的危险只是道听途说,可南霁云却是亲历者,曾经记得那几次险之又险的遭遇战。他只以为王忠嗣是为了减轻石堡城那边两路攻城人马的压力,可怎么都没想到,王忠嗣在浴血奋战的同时,竟然还在打这样的主意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冲上前去,双手压着长榻低吼道:“大帅怎么不早说,如果知道大帅竟有如此想法,我一定会……”

  “这么多年了,君礼兄和我相继被调走,留下你独守陇右,除了杜希望,就没有一个肯赏识你重用你的主帅,可你却依旧不失锐气,要是对你说了,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要知道,当初在云州,你还跟我学过兵法和武艺,算是我半个弟子。”

  王忠嗣见南霁云顿时别过头去,显然在极力抑制激荡的情绪,他便冲着虎牙说道:“你不要在这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所趁,早些回去告诉君礼兄。不过是皮肉伤,要不了命。哥舒翰也好,安思顺也好,纵有私怨,可终究都是大将之才,没有我在,河陇由他们分别镇守,也绝不会有失。而且,他们是胡人,又是有私怨,陛下和朝中的某些人反而会更加放心。至于霁云,我知道他战功资历都足够,可只凭他和我,还有君礼兄的关系,这节度使之位就算我想举荐他,恐怕陛下也不可能准。这是我对不住他,可将来我未必能庇护得了他,就只能拜托君礼兄了。”

  “大帅”

  见南霁云猛然回过头来,双目已然通红,虎牙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恭恭敬敬地低头应道:“王大帅放心,我定然会把消息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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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君心凉薄


  石堡城克复,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重伤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已经是三月初的事情了。

  就在数日之前,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刚刚派使者到长安告捷,将奚王李延宠之死的功劳全都据为己有,说是自己挥师北伐,将这一杀害宜芳公主的叛逆斩于马下。于是,那些之前被押在御史台大牢的奚人之死固然没查出个所以然,那几个胥吏以及某个监察御史的死也同样还未水落石出,李隆基却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儿孙众多,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这两个是不是公主所出还要打个问号的外孙女他根本不在乎,可奚族和契丹杀公主叛离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尽管安禄山曾经迎头痛击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可终究他们兵虽败,人未死,如今李延宠的级亦是被飞马送到了长安,李隆基就甭提多舒心了。故而对于那些奚人告状而引的案子,他召来李林甫和杨钊同时斥责了一顿,继而便授意裴宽,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收拾好,不要继续纠缠下去。

  所以,当王忠嗣的捷报传来,得知石堡城亦是重回大唐,李隆基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如果说当年奚人和契丹的叛离曾经给了他一巴掌,那么盖嘉运在河西陇右节度使任上丢了石堡城,那就是吐蕃人在他脸上打的另一巴掌,如今这口气终于算是出了,他怎能不喜?可是,听到王忠嗣竟是因此身受重伤,他顿时又惊又怒。

  “忠嗣驰骋疆场多年,国之大将,怎会如此不小心?”

  听到不小心这三个字,高力士顿时暗自腹诽。他刚刚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王忠嗣是因为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后,牵制住了吐蕃援军,这才使得哥舒翰和安思顺成功夺下了石堡城,李隆基竟然还说王忠嗣是不小心,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他知道李隆基是只注意到了这一场长了大唐脸面的胜仗,对于其中细节并没有太注意,因此不得不再次耐心解说了一遍。这一次,李隆基终于微微动容。

  “忠嗣当年在云州初阵时,便是险之又险,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竟然又如此。身为大将,岂可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高力士对从小养在宫中的王忠嗣观感很不错,少不得又为王忠嗣说了两句好话:“王大帅此番用兵,杀得吐蕃兵马溃不成军,死伤上万,而自己折损却不到千人,其余都是伤者。石堡城易守难攻,如此战果,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这番话原本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李隆基听在耳中,想到王忠嗣曾经屡次力谏,不用收复石堡城即可遏制吐蕃,不需要就此耗费宝贵的兵力,他隐隐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甚至对于王忠嗣此次的战略,他也有些不以为然。莫非王忠嗣如此行险,还是为了意在劝谏?

  安禄山的这场“大捷”,李林甫勉强躲过了一场很可能会牵动自己的风波,如今面对王忠嗣的又一场大捷,他先是恼怒,可当在月堂中,从女婿张博济口中得悉其中细节后,他却又笑了起来。

  见岳父竟是有这样的情绪变化,张博济不禁疑惑地问了一句。而李林甫却摇了摇头,便淡淡地说道:“王忠嗣这一招苦肉计用在当年的太宗皇帝身上,兴许还会有些劝谏的效果,可陛下何等自负的人,反而会因此生出猜忌不满之心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笑话,如果没有赫赫之功,谁知道你是名将王忠嗣太矫情了,你看着吧,他如今这一重伤,陛下说不定会名正言顺撤换了他的两镇节度使,直接把他调回长安养老”

  “那不是正合岳父大人心意?”

  “没错,王忠嗣和杜士仪相交莫逆,他若是丢了兵权,杜士仪也就距离倒台不远了更何况,王忠嗣既然自作聪明,我岂会放过他?”李林甫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却又死活都抓不住。连日以来,他常常会出现这种状况,不禁恼火地一把抓住了扶手,绞尽脑汁想要抓到那一丝灵感。就当他终于成功捕捉到线索的时候,突然只觉得脑袋一沉,整个人险些歪倒。

  “岳父,您这是……”

  “没事,只是有些昏沉”李林甫情知近来事情太多,他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定了定神后方才沉声说道,“我想到办法对付杨钊了。回头我就去对陛下进言,言说我近来有些力不从心,举荐杨钊代替我。但他资历太浅,不能服众,如若能有军功,则此事群臣将难以质疑。”

  “可这军功往哪去得?莫非让杨钊去河北道,和安禄山……”

  “不,让他去剑南道”李林甫见张博济瞠目结舌,他不禁笑了,“就是要他最熟悉的地方,陛下方才不会认为,我是给他杨钊找难题章仇兼琼虽然举荐了鲜于仲通,可鲜于仲通毕竟资历人望不够,所以只是总领留后事,并不是正节度,杨钊如果去了,这个剑南道节度使的位子却是正好”

  虎牙只在河西凉州停留歇息了一天,便带着从者悄悄启程回归。可这停留的一天,他也并不是都在睡觉补眠,而是去打听了一下哥舒翰和安思顺的龃龉。所以,当风尘仆仆回到安北牙帐城,进了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他先是将王忠嗣受伤,以及收复石堡城一役的前因后果分说清楚,这才拐到了另一个话题。

  “另外,据我打探得知,哥舒翰和安思顺之间已经不能说是小龃龉,而是深仇大恨了。从前的矛盾暂且不提,这次安思顺和哥舒翰因为攻入石堡城有先有后,从他们两个到下头部将小卒,都认为对方耍了花招。安思顺资历深,哥舒翰年纪大,谁都不服谁,所以,王大帅这次伤重,举荐他们代替自己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谓是用心良苦。”

  别说安思顺和哥舒翰,就在杜士仪自己的部下,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亦是不和。但是,他也并没有试图一味去调和两人的关系,这种顾虑和王忠嗣有相似之处。只要不影响行军打仗,心腹部将之间拧成一股绳,反而容易把主帅给架空了。可想起王忠嗣以身为饵,不惜中箭重伤,竟然还是打着规劝天子,希望李隆基回心转意,不要穷兵黩武的主意,这般忠心耿耿,杜士仪唯有在心中嗟叹。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觉得王大帅伤情如何?”

  “这……”虎牙也和王忠嗣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这位节帅极其敬服,此时竟是不禁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性命也许无忧,但状况不太好。我从霁云那里旁敲侧击打探了一下,因为中箭之后根本来不及医治,而是草草剪断残箭包扎之后,又转战连场,以至于最终挖出箭头的时候,王大帅几乎痛晕了过去,伤口亦是溃烂了。为此,王大帅高烧昏迷了数日,如今虽说好些,但要将养过来,恐怕绝非一两个月的功夫。”

  这是意料不及的情况,杜士仪纵使忧心,也着实鞭长莫及。至于王忠嗣无可奈何地将南霁云托付给自己,他想到这个当年在云州一战成名,紧跟着却蹉跎多年的昔日小将,再对比一飞冲天的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心头亦是沉甸甸的

  说来说去,他在云州的时间太短,在陇右亦是不过两年,而扎根朔方却已经十几年了,故而当年那些最初跟随过自己而又广为人知的人,反而不可能太过明目张胆地照拂。尤其南霁云又是个死心眼,因为石堡城丢了的关系,硬是在陇右卯上了,不肯挪窝

  虎牙紧跟着又解说了陇右郭姚两家的近况。当初郭知运的次子郭英又以及不少郭氏子弟在杜士仪的打压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从军中驱逐的从军中驱逐,郭建这个旁支子弟一举拿到了郭家最大的话语权,虽然和姚峰一度是对头,可终究也正位刺史。如今,郭姚二人都已经六十出头,说是不老,可相比悍勇善战深得王忠嗣重用的安思顺,自然露出了颓势,可郭姚两家都是将门世家,下头终究还有不少小辈在军中,南霁云也对他们不无照顾,因此在陇右也还吃得开。甚至虎牙临走之时,也不知道郭建怎么消息这么灵通,郭建竟然还悄悄见了他一面。

  “他还是如同当初一样善于钻营。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杜大帅虽然离开鄯州这么多年,可陇右军民全都心系杜大帅,但使您在外建功立业,传回陇右都能引来无数欢呼和赞叹。”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杜士仪笑骂了一句,却也没往心里去。“别去管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长安那边的联络你紧盯着一些,看看安禄山和忠嗣这先后两场大捷,陛下究竟会怎样升赏措置。希望只是我多虑了,忠嗣这一次以身犯险,以陛下如今的心性,未必会吃他这一套劝谏暂且不说,恐怕效果适得其反,更不要说李林甫此人构陷忠臣良将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一次恐怕得联络一下四面八方的人。朝中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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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忠臣遭屈


  安禄山这一场子虚乌有的所谓胜仗,因为奚人那边曲意巴结,他自然恬不知耻地自吹自擂,顺便给天子拼命地戴高帽子。若是换成开元初年,李隆基也许不会吃这一套,可现如今他年纪大了,更喜欢听阿谀奉承,而不是逆耳忠言,故而他不但慷慨地准了安禄山奏疏上那长长的一串升赏名单,而且竟然还准了安禄山的奏请,将他的侧室段夫人一并封了国夫人,又承诺将来以宗室女嫁给其长子安庆宗,其他赏赉无算。

  然而,对于王忠嗣夺下石堡城这另外一个胜仗,李隆基的升赏在有心人看来却偏颇得很。哥舒翰和安思顺因先后攻入石堡城有功,分别被擢升为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然则王忠嗣却升为太子少傅,封凉国公,特进,召入长安。谁都知道,爵位升赏乃是军功,可三公三少这样的官职,素来是用来安抚那些致仕老臣的荣衔,完全没有实权。然而,王忠嗣即便说是一时伤重,却又并未伤及性命,更重要的是,王忠嗣还不到五十,相比他的部将安思顺和哥舒翰甚至都更加年轻,李隆基这竟然是就此将其解除兵权,让其就此养老了?

  尽管安禄山自从乌知义死后,谋取了平卢节度使之位,就因此一飞冲天,甚至兼领范阳平卢两大节镇,仿佛一大名将,但在长安洛阳两京百姓看来,自信安王李炜和张守畦之后,最明亮的两颗将星,便是王忠嗣和杜士仪,别人都要靠边站。杜士仪灭突厥,平漠北,大败回纥,由是让大唐重新回到了太宗鼎盛时期的版图;而王忠嗣在河陇则大败吐蕃,在河东则先败奚人和契丹,后又攻破西面突厥可汗牙帐,再次节度河陇之后则屡败吐蕃,收复石堡城。

  而若是单论胆色悍勇,王忠嗣在当今之世,无人可匹敌这样的名将,此番又是如此功劳,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于是,没有任何人推波助澜,长安城中便为之一片哗然。尽管也有人拿出天子体恤王忠嗣来当做借口,可哪怕是天子脚下的小民百姓,也不至于连手握实权和徒有虚荣都分不清楚,一时间,指斥李林甫这个奸相弄权,陷害奸臣良将的声音比比皆是。毕竟,不论是在哪个朝代,除非天子实在是做了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事,昏君两个字是不会轻易加诸于天子身上的。对于这样的指责,根本什么都没做的李林甫不怒反喜。

  果然,他不哼不哈,并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人就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尽管杨钊之前想要借助安禄山把李林甫拉下马,这一招不但失败,而且险些把自己卷进去,到最后还是因为安禄山这一场所谓大捷而不了了之,可天子解除了王忠嗣二镇节度使之职,这却让他嗅到了一丝机会。前时杨玉瑶对他的擅自行动大为不满,这次他深知杜士仪和王忠嗣相交莫逆,如果能够顺便落井下石,杨玉瑶一定乐见其成。于是,他便立刻命人给宫中的杨玉瑶捎了个信。

  这样的机会,杨玉瑶哪会错过?她对杜士仪衔恨在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与其交好的人,她都恨不得狠狠踩上一脚。于是,这天用尽无数手段取悦了天子后,她便渐渐把话题拐到了近日的两次大捷上。

  “这次东西两边连场大捷,陛下对有功将卒赏赉无算,尤其是体恤王大帅伤重,将其召回长安授以高位。可谁知道我在宫里都听到风声了,竟然有人因此指斥李相国是奸臣,说是他对陛下进了谗言。我家那位族兄和李相国不和,可听到这种话都忍不住为李相国抱屈。”

  只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李隆基的神经顿时绷紧了。他连自己的嫡亲儿子都一年半载见不了几面,对于王忠嗣这个从小长在宫中的养子,哪里就真能说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过因为开元之初他正励精图治,要标榜自己这个圣贤天子,于是方才在王海宾因为同僚救援乏力而最终战死时动了几分怜悯之心,把忠臣之后养在了宫中。这本只是一段佳话,而当王忠嗣真正展现出了名将的实力之后,他哪里会拒绝这样一个会让自己盖过大唐历代天子的机会?

  须知就连太宗李世民,也不曾在宫中养出王忠嗣这样一个名将

  可时至今日,李隆基只觉得整个大唐欣欣向荣,忠臣良将遍地,一个王忠嗣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人都称颂他这个天子的英明神武,他这个义儿却屡次质疑他的决定,甚至劝谏说石堡城不收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此次虽说终究还是夺回了石堡城,可却因此重伤,身为主将深入敌境,简直是儿戏

  尽管有高力士替王忠嗣说好话,但宫中的宦官之中,多的是踩低逢高之辈,而王忠嗣却又不像杜士仪懂得变通,不屑于拿着大笔钱财去交好那些宦官,早有人对他不满。故而,杨玉瑶只不过一个暗示,自有敏锐意识到天子喜恶的人落井下石,编造些王忠嗣的劣迹在天子面前说道,就连高力士在察觉到端倪不对后,也不敢一味再帮着王忠嗣了。

  他在宫中的立身之木就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固然也时不时会去做,但那也得看时候,尤其是天子已经动摇了对王忠嗣的信赖和宠眷之际,他又何苦去给自己惹麻烦?

  李林甫始终袖手旁观这些风波,直到得知王忠嗣已然带伤从河西凉州启程的确切消息,这才不动声色地动用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放着不动的另一颗棋子。当他在月堂之中打走了那个信使之后,便对面前的罗希秉说道:“自从吉温一死,杨慎矜王同归于尽,杨钊又突然一飞冲天,别人就几乎忘了你们这罗钳吉网的厉害。这一次,我给你留了一个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等到那边一动,只要能够把王忠嗣拉下马来,再把杨钊送去剑南道,这朝中便还是我李林甫的天下,有的是你扬眉吐气的时候”

  杨钊得势之后,罗希秉只觉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面对李林甫这一番豪言壮语,他登时大为振奋:“相国放心,我自会让有些人瞧瞧我的厉害”

  安禄山报捷,王忠嗣报捷,两边一热一冷,长安舆论哗然,可宣阳坊杜宅却好似在这样一场风波之外,显得格外平静。兄长回了西域,母亲跟随父亲去了安北牙帐城,阿姊虽然还在长安,但毕竟已是崔家妇,宋慎比杜士仪夫妇晚走,可也终究不可能放下嵩山草堂,早早也就回去了。于是,杜幼麟和新婚妻子宋锦溪住在这偌大的宅邸中,自然都觉得有些冷清。

  宋锦溪嫁过来之前还苦学了一番大家规矩,打算好好侍奉婆婆,可自己突然就变成了当家主妇,四处人情往来全都要亲力亲为,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所幸王容把跟随多年的承影留给了她,秋娘虽年纪大了,可还能指点指点,她这才熬过了作为杜家新妇最难的头几个月。如今才刚忙完端午节,她本以为能够歇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风声,却让自幼长在草堂的她有些心惊肉跳。

  毕竟,这备嫁的一年多以来,父亲的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轮流长居草堂,教给了她很多很多东西。

  “小郎君回来了”

  听到是丈夫回来了,宋锦溪原本正在翻阅杜士仪和王容近日从安北牙帐城捎来的家书,仔细琢磨着那些语句,希望能够有所现,此刻连忙蹭的站起身来。见杜幼麟心事重重地进了屋,她迎上前去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被丈夫的表情吓住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杜幼麟露出那样凝重严肃的表情,原本就不安的心顿时更是猛地跳动了一下。

  “怎么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我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杜幼麟见承影悄然带着几个婢女退下,他便拉着妻子到主位坐下,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过几日恐怕要装病告假悄悄离开长安,到时候不但家里上上下下,外头也都要靠你打点。锦溪,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全都要靠你了。”

  宋锦溪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可最终还是仅仅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冷不防杜幼麟突然伸手,竟是把她拉进了怀里,随即在她耳边呢喃低语了一句。

  “想当初我还很小时,就曾经帮着阿爷做过一次这种事,着实惊险。这次也许不会像那一次一般惊险十分,但也许会更加危险,因为阿爷是从他能够掌控的灵州金蝉脱壳,我却要从遍地是眼线的长安金蝉脱壳。锦溪,你是我的妻子,是杜家的媳妇,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能乱我已经对蕙娘通了个气,她会帮你一块瞒过去的”

  尽管一下子高嫁到了如今屈一指的豪门,可丈夫也好,公婆小姑等等也好,全都对自己很好,外头的那些纷争仿佛也距离自己很遥远,对于杜幼麟一字一句吩咐的这些话,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冰窖之中,险些打寒战。她用力抱紧了丈夫,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

  “你放心,你既然交代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杜幼麟轻轻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了母亲临走前交待过自己的印书坊之事。没想到同样的报捷,竟然是那样的区别待遇,那出塞十若是早早印,恐怕会给王忠嗣带来天大的祸患,只有暂且后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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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血书


  从凉州启程之后,王忠嗣足足用了小半个月方才抵达了岐州扶风郡的陈仓县。回京的结果是他受伤之后,上书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而所谓太子少傅的职司,则是彻底断送了他最后一丝奢望。他二十从军,二十余年都在南征北战,先后节度河东以及河西陇右,未曾一败。尽管曾经长在深宫,可他并不敢以天子义儿自居,始终谨记自己作为臣子的本分,可是,他没有变,可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天子却变了。

  想当初姚宋在时,直言之士充斥朝野,天子不追求边功,不盲目开疆拓土。可这些年来,边镇专事征伐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仗也越来越多,每年花在马匹衣料军饷上的钱就高达数千万,至于报捷之后的擢升赏赉更是不计其数。可是在这样高歌猛进的一场场所谓胜仗下,又有几个人看到主帅冒功,又有几个人看到了战场上的累累枯骨?可他已经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劝谏了,换来的却是被束之高阁的下场

  王忠嗣接到宣布升赏的调令后便启程,可他伤势原本就不曾大好,回程路上又不肯坐车,一路颠簸骑马,到了陈仓之后,伤势顿时复,不得不在驿馆中停留了两天。随同他回京的,都是他多年来蓄养的家丁家将,河陇的牙兵们虽有不少希望跟着他,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此时此刻,几个心腹家将轮番劝他不要急着回程,先把伤将养得好一些再说,他却一口回绝了。

  “只是皮肉伤,哪里就那么娇贵”

  “大帅”那个年纪最大的家将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单膝跪了下来,苦苦恳求道,“大帅虽是外伤,可因为之前耽误了,大夫说已经深入肌理,直达肺腑,如果再逞强,只怕会有不可测的危险大帅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长安城中的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着想”

  “别说了”

  王忠嗣厉声喝止了人,可紧跟着就只觉脑际一阵昏昏沉沉。他知道是自己强撑赶路,伤势复,可他更明白天子既然已经解除了自己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便是疑忌已深,如果他在路上磨磨蹭蹭,只怕到时候更会加深天子对自己的恶感。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放在心里。

  此刻,他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最终步子不稳又跌坐了下来。就在几个家将大惊失色上前搀扶的搀扶,又有人准备出去叫大夫的时候,门帘一掀,竟是一个驿兵闯了进来。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大帅居室”

  见几个家将如临大敌,来者立刻低下头行礼道:“大帅恕罪,是驿长听说大帅身体不适,这里必定需要人手,这才让我来帮忙的。”

  刚刚开口的那家将立刻喝道:“这里用不着你快走”

  王忠嗣虽然整个人颇为虚弱,可听力却仍然很敏锐。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驿兵始终低着头,可声音他却依稀在哪听过,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于是,他便出声唤道:“好了,既然是驿长让他来的,那就留下。你们都出去,省得我心烦”

  几个家将还想再劝,可看到王忠嗣显然是恼了,而那个驿兵看上去畏畏缩缩胆子很小,几个人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等到人一走,王忠嗣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那个驿兵,突然淡淡地说道:“来都来了,藏头露尾于什么,上前说话”

  来者果然就此上前,随即抬头恭恭敬敬一揖到地:“王大帅,我实在是别无他法,这才只能改头换面前来相见。

  这下子,王忠嗣终于认出了对方,登时大吃一惊。待要开口质问,想到家将们还在外头,他只能低声喝道:“杜幼麟,你如今已经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怎么能这么莽撞地出京跑来陈仓见我?若是被人现,还要牵累你的父亲,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可我若是不来,王大帅怎知道别人已经设好圈套等你钻”杜幼麟见王忠嗣只是皱了皱眉,随即坦然地笑了笑,不等对方继续说话,他便又上前了一小步,脑袋和王忠嗣只隔了不到半尺,“王大帅可知道,李林甫授意你昔日在河东的部下上书告,说是你曾经和太子殿下同在宫中长大,所以,你曾经对他说过,你愿意尊奉太子”

  王忠嗣顿时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我怎会……”

  可是,想起当初那曾经令他解除了一次困厄的飞箭传书,他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时候,当今皇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谁都不会认为其能够入主东宫,可如今皇甫惟明就是因此被杀,若是再有人诬陷他和李亨有勾连,若是让天子再想起从前旧事,那他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一直都是一门心思打仗的武将,和李林甫谈不上任何瓜葛,没想到在他虎落平阳之际,竟然又遭到了这样的黑手

  好容易平静了下来,王忠嗣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杜幼麟说道:“你的阿爷和我相交多年,你的阿兄曾经从我学习武艺军阵,可你当年毕竟还小,和我也只见过几面,如今你竟然这样冒险来见我,我很感激。我一定会小心应付,你不要耽搁了,赶紧回去吧”

  杜幼麟却没有出声答应,脚下也纹丝不动,沉默片刻就就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大帅准备如何应付?”

  王忠嗣只是想打走杜幼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不依不饶,当下顿时给噎住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这样险恶的局面,他又是一个已经下了台的节度使,能够怎么应付?他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随即便垂下头去,把脑袋埋在了双手之中,声音低沉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当努力自辩,可是如果陛下真的不肯相信,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一死?可是王大帅有没有想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是一个人,你在长安还有妻儿老小,你若是背上那样一个罪名,他们怎么办?更何况,大帅多年来忠勇善战,难道就甘心背上那样一个子虚乌有的污名?”

  王忠嗣倏然抬头,见杜幼麟竟是不闪不避和自己对视,双目熠熠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王周,不禁有些恍惚。呆了片刻,他就苦笑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杜幼麟毕竟是杜家幼子,因此王忠嗣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幼麟竟是真的开口拿出了对策:“此刻应该还未事,所以还能有时间准备。第一,大帅抵死不认,要知道,大帅和太子殿下是否有过往来,这是有案可查的,什么证据都没有的话,这就是诬陷御史台并不是李林甫一个人的天下,大帅可以现在就写一封血书交给我,不妨说得惨一些。要知道杨钊也好罗希秉也好,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若有万一传递不出消息,这封血书便可用来当作御前鸣冤的证据。”

  见王忠嗣先是大震,而后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杜幼麟方才继续说道:“第二,我记得大帅年初回京的时候,带的是如今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陛下对他似乎颇为赏识,而此次他又是第一个攻入石堡城,据说连日以来,陛下对左右曾经多次嘉赏,说是哥舒部落出勇士,果然名不虚传。我想请问大帅,若是知道大帅性命危在旦夕,他是会对大帅弃之不顾,还是会为大帅求情?”

  面对这样一个犀利的问题,王忠嗣不禁再次用别样的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个弱冠少年,最终笑了笑:“我王忠嗣虽然不比你阿爷知人善任,可也绝不是没有眼光的人。哥舒翰为人固然暴躁易怒,有时候不容人,可却知恩图报。他是王佳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真正给予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真正让他能够大放异彩的人,却是我王忠嗣。此次我举荐他和安思顺分别节度河西及陇右,临走的时候他还送出城门三十里。他若是因我身陷大案而对我弃之不顾,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好那回头我会亲自赶去凉州见他,还请王大帅将血书一并给我。此事若不能预作绸缪,则事之后,将无可挽回”

  “你……”

  王忠嗣一想到杜幼麟离开长安来见自己,却还要亲自去凉州见哥舒翰,心中登时五味杂陈。他很想规劝对方不必如此,此事也可交给他的心腹家将,否则若被人现则后患无穷,可想到其中关节轻重恐怕只有杜幼麟才了解得清楚透彻,哥舒翰也不会轻信一介家将。他在挣扎良久之后,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当他咬破手指,在那一方白绢上写下了一行行清清楚楚的字迹时,却只觉得一股悲哀之意油然而生。

  当杜幼麟悄然离开驿馆,和于将以及几个忠诚心毋庸置疑的从者会合之后,他便下令立刻启程赶往凉州。面对这样的命令,于将登时想到了当年杜士仪千里赶到玉华观的那一场险境,不禁苦苦相劝,可结果却被杜幼麟一口顶了回去。

  “你们前去,就算拿得出王大帅的血书,哥舒翰会轻易相信?”

  见于将等人顿时无话,杜幼麟方才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道:“更何况,也许王大帅的今天,便是阿爷的明天。别说阿爷阿娘临行前吩咐过我,就是从我本心,此事也不能袖手不管纵使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家里的事,锦溪一定会尽力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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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直面酷吏


  河西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书房之中,哥舒翰枯坐于主位,面色凝重,紧握成拳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毕露。良久,亲自去送人的家奴左车悄然回来,掩上门后复又蹑手蹑脚走到了哥舒翰跟前,低声说道:“大帅,我已经亲自把人送出了凉州城。”

  “好。”哥舒翰轻轻舒了一口气,密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郁色,“刚刚那杜家儿郎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说我该当如何?”

  左车年少而力大,可对于这些动脑子的事,就着实不太擅长了。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事情恐怕非同小可,主人征询自己的意见,不过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只要随手就能将他捻成齑粉。故而,他犹豫片刻,这才嗫嚅道:“如果真的很凶险,大帅置身事外不是最好?”

  “置身事外……嘿,王大帅对我一再重用拔擢,这次又让我率一路兵马突袭石堡城,自己却承担了最难的事,我若是置之不理,岂非要被人笑话是不忠不义,胆小怕事之辈?”

  哥舒翰须贲张,怒目圆瞪,见左车立刻低头不敢吭声,他想起之前看到过的那封血书,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忠嗣笔迹,转折之间,依稀还能够看出当事人心中的无穷苦痛,他不禁狠狠一拳砸在了扶手上。尽管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可这样一拳下去,就只听扶手咔嚓一声,竟是就此断裂了开来。他却犹如丝毫未觉,紧紧抿起了嘴唇,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杜幼麟的话。

  “大帅可以⊥人密切留心长安的动静,如果无人进谗,那么,王大帅就此养老,至少保住了晚节,却也不用大帅襄助。可若是有人构陷,恳请大帅能够念在昔日情分,替王大帅说上一句公道话”

  哥舒翰和杜士仪完全没打过任何交道,仅有的了解除了那些民间传言的功绩,也就是王忠嗣曾经对他提起过的只言片语,可如今从杜幼麟此举,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都说杜士仪早年最能仗义执言,姜皎受杖流配的时候,整个朝堂万马齐喑,只有杜士仪挺身而出,虽不能改变那个结果,可终究值得敬佩。如今这些年李林甫独秉大权,朝中大臣几乎都沦为了立仗马,杜幼麟不过是区区一个光禄丞,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京为王忠嗣示警,又亲自来见自己,这份胆色着实值得敬佩

  “左车,此事只你我知情,若有第三人知晓,立斩不饶”

  “大帅放心,左车就是死,也不会透露一个字”

  “好,你去秘密准备一下快马和信使,必须随时都能出动”左车正要离去,哥舒翰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最终摇摇头把人遣退了。

  这样忠义双全的好事,有他一个人挺身而出就行了,用不着安思顺多事

  宣阳坊杜宅连日以来,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十余日前,杜幼麟说是突然感染了风寒,强撑着去光禄寺熬了两天,终究挺不住告了假在家休养,请了大夫调治,病情却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反倒是家里整日整日飘着药香。他才刚刚新婚燕尔便突然染此重疾,宋锦溪自是手忙脚乱,连日以来谢绝任何宴饮,只在家里陪侍。而杜仙蕙也常常和夫婿过来探望弟弟,这一日,就连杜十三娘也来了。

  可眼下的寝堂之中,与其说是愁苦,还不如说是忧心忡忡。杜十三娘看着杜仙蕙这个侄女兼媳妇,还有宋锦溪这个侄媳,忍不住低声喝道:“你们两个和幼麟真是天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就不和我商量商量幼麟孤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万一若是被人抓个现行,又或者那哥舒翰别有用心,拿着他向陛下举,到时候你们让你们阿爷怎么办?现在那魏林向陛下举王忠嗣曾经说过愿意尊奉太子,陛下气得雷霆大怒,调北门禁军亲自去押王忠嗣回来,显然又要大动于戈,若是幼麟被人窥破行迹呢?”

  面对这一番呵斥责难,姑嫂两人全都垂下头不敢言语。而杜十三娘在过火后,这才收敛了怒气,轻声说道:“王忠嗣和阿兄多年交情,碰到这种事当然不可袖手旁观,可也不能像幼麟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味横冲直撞。他去见王忠嗣不要紧,可哥舒翰……这个人曾经在长安呆过,因为长安尉曾经羞辱过他,故而方才愤图强前往河西从军。可他此次随着王忠嗣回来,正逢昔日长安尉如今落拓,见面就是一番折辱。此等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不好相与”

  这是杜仙蕙和宋锦溪全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此刻不禁双双大吃一惊。而杜十三娘见姑嫂俩无不又愧疚又担心,显然是之前都没想到,她尽管同样心怀忧惧,可也不好说得太重,吓坏了两人,只得又安慰了她们一番。正当三人计算着杜幼麟的行程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承影的声音。

  “杜夫人,二位娘子,御史台殿中侍御史罗希秉来了,说是要见郎君。”

  罗希秉

  这个名字让屋子里三个女人全都大吃一惊。杜十三娘第一个站起身来,沉着地开口说道:“罗钳吉网如今只剩下了其一,来者不善,我去会会他”

  “不,姑姑”宋锦溪连忙一把拉住了杜十三娘,自己顺势起身,面色坚毅地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姑姑和阿姊都是崔氏妇,我才是这宣阳坊杜家的主母,岂能遇事躲在后头不出面?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

  眼见宋锦溪整理了一下衣裙,就这么径直出了门,杜十三娘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杜仙蕙,这才叹了一口气。宋锦溪固然是坚韧而又好学,可如果留在宣阳坊杜宅的是姜六娘,以其出身公卿,又是李林甫表外甥女的身份,兴许还能震慑罗希秉几分,宋锦溪如今要过这一关却难。而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罗希秉只是来试探,抑或是打草惊蛇,又或者是抓住了什么证据?如果是最后者,今次就真的麻烦了

  杜宅正堂,等候多时的罗希秉见一个年轻少妇进来,当即审视起了对方。他早就知道杜士仪的次媳出身小门小户,之所以结亲,不过是因为杜士仪想向嵩山卢氏草堂表示亲厚,因此并没有把宋锦溪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答了对方的见礼之后,他就居高临下地说道:“听说杜郎君在家里养病?虽说这有些对不住,可御史台有一桩大案实在是棘手,不得不请杜郎君前来襄助一二。”

  “罗侍御何出此言?杜郎是光禄丞,并非御史台下辖,如今更是告假在家养病,有什么事需要他襄助?”

  罗希秉没想到宋锦溪竟这样死不松口,脸色顿时一沉:“御史台的事,少夫人不明白就不要胡乱推搪。你不懂,杜郎君该当知道轻重”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杜郎连日病情沉重,大夫吩咐不可轻易起身,否则会危及性命罗侍御若是要请杜郎前去襄助,要么有圣命,要么有光禄卿的手书,否则就请回吧”

  面对这样强硬的措辞,罗希秉登时勃然色变。他不过是扯起虎皮做大旗,想要借着王忠嗣这件案子,重新追究当初吉温之死,看看能不能挖出杜士仪的马脚,可谁曾想对方这区区一介寒门之女竟敢如此藐视自己

  圣命他当然没有,至于光禄卿要是换成太仆寺太常寺,他都丝毫无惧,可要命的是光禄寺新近走马上任的光禄卿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的表弟姜度姜度平时不管事,可却素来护短,更何况和杜家又是姻亲,他要是去光禄寺,恐怕见不到人就会被姜度给赶出来而李林甫对别人都能冷得下来,对姜家却始终照拂备至,要知道当年把韦坚一门连根拔起的时候,一直被韦坚冷落的妻子姜皎之女姜氏却被好好送回了娘家,如今反而享起了清福。

  尽管如此,罗希秉来都来了,当然不愿意知难而退。可是,无论接下来他怎样恐吓,宋锦溪就是不肯松口,到最后他只能气咻咻地拂袖而去。直到罗希秉一走,刚刚一直摆出一副刚强态势的宋锦溪方才感到口于舌燥,双腿软,伸手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承影。

  “娘子,您没事吧?”

  “不要紧,拖得一时是一时,能够打走这个恶客就好”嘴里这么说,宋锦溪却在心里默默向满天神佛祷祝,向逝去的卢鸿祷祝,希望丈夫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可等到她回了寝堂,还没和杜十三娘以及杜仙蕙解说罗希秉来的情景,秋娘突然匆匆而入,来不及行礼就面色沉重地说出了一句话。

  “王大帅已经被押送到长安了,如今人已经进了御史台”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登时齐齐色变,要知道,王忠嗣身上还带着伤,而如今的御史台,几乎不逊于当年武后年间来俊臣周兴这些酷吏把持一切的时候了,王忠嗣这么快就被押送了进去,岂不是什么应变都来不及了?

  当这个消息送进杜宅的时候,同时也以甚至连李隆基李林甫这样的当事者都意料不到的度,犹如旋风一般席卷了整个长安城。就在当天傍晚,一场大雨过后,平康坊李林甫宅邸外头那粉墙上,赫然便出现了龙飞凤舞的四行蓝色大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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