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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明宦 【作者:谅言】(6月13日更新至“第二百六十九章 前门献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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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优还是良

  “臣虎兄岂是忘了,今日是翰林院里的恩考之期。”汪文言提醒邹之麟。

  “哦……哦……”邹之麟顿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那果然是该要道一声贺。”

  邹之麟上回见唐旭,虽是闹出了少许不愉快,但是多少也是带着点文人相轻的惯例。如今因为张延登和亓诗教等人的事情,已经是把唐旭视为自家人,这一声道贺,倒是出自真心。

  而唐旭虽然对恩考上榜多少有些信心,可是适才又听说了莫国用一事,则多少有了些担忧,勉强吃了几杯。好在汪文言和邹之麟也都是各有心事,酒宴散毕便就各自告辞。

  等回到家里,就连洛雪霁也看除了唐旭脸色不善。

  “相公某非是文章做的不如意?”今天唐旭出门是去参加恩考,洛雪霁自然首先会朝那方面去想。

  “这倒不是。”唐旭不禁有些庆幸,虽然隔了四百年,起码老天爷还留了一个娘子给自己,即便再是不如意,起码也有个人可以放心的倾诉。

  “我只是今日里听说,兵科的给事中里有人上了奏疏,参的是卫所里的莫指挥。”

  “兵科给事中?”相对于唐旭,洛雪霁反倒是对大明朝如今的官职更加陌生,不过上奏疏什么的,还是听得懂的。

  “雪霁嫁的是相公,既不是从六品的所镇抚,也不是东城司里的把总。”洛雪霁看得出,自家相公如今的心情确实不太好,可是这些事情也不是自己能出得了主意的。

  只能把一袭软玉般的,紧紧爹到了唐旭的背后,一双嫩藕般的玉臂,穿过唐旭的肋下,缠绕在胸前。

  虽然是夫妻,可是洛雪霁也极少主动做出过这样亲密的事儿,羞红着脸,小脑袋也紧紧的靠在唐旭的肩上,声音放的极低。

  “若是相公失了官爵,大不了发去京郊屯田,雪霁看别人家里男耕女织,日子也能过得。”

  “娘子……”唐旭心间猛的一热,也抬手紧握在胸前。

  翰林院,东斋房。

  东斋房原本是翰林学士们平日里的休憩觅闲之所,每逢历年的恩考,便就临时改成了阅卷房。

  两排临时支起的长长的几案上,堆满了今年的恩考收上来的考卷。

  虽然有上千份之多,可是参与阅卷的翰林学士,也有数十人,每个人分下来,不过只有二三十份。

  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可是平日里也最是清苦乏味,所以每逢恩考,倒像是给这些平日里闲的蛋疼的朝廷清流们找到一个寻乐子的机会。

  恩考虽然与院试相仿,可考卷却并不糊名,大可以互相传阅。上千名考生中,大多也是已经袭了军职的,抱着有机会不来试一把可惜的念头,水平自然是良莠不齐。

  遇见难见的好文,大可以赞叹一番;若有黄文章,至少也能搏得一乐不是。

  还有那些读了就让人没兴趣的,那就不必再读了。再加上做阅卷官还有半两几钱爹补银子可拿,自然是何乐而不为。

  坐在一张铁力木打出的方椅上,翰林院编修兼詹事府左庶子孙承宗,手捧一份考卷,已经是端详了许久。

  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殿试的榜眼,入翰林院授编修一职,至今已是有十数年之久,算得上是老翰林,如今他却拿着一份考卷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不肯放手,自然引来不少人侧目。

  “咦……”也不知过了多久,孙承宗终于是回过神来,口中忍不住轻呼一声。

  一边的钱谦益正巧是坐得最近,听见孙承宗喊出声来,便立刻抱着雅文共赏的心思的凑了过去,可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移开了视线。因为孙承宗手上拿的那份考卷,自己不但早已经是看过,并且还是第一个看的,考卷上的署名,正是兴武卫唐旭的大名。

  “妙,妙啊!”,孙承宗丝毫没有留意到背后的钱谦益的动静,目光依然是停留在手中的考卷上,一边眉头微皱,一边却又不禁叹出声来。

  “孙大人莫非起了爱才之心?”钱谦益适才刚及转过身来,听见孙承宗这么一句,又好奇的再转过头来,“若依孙大人看,这一份考卷可录几等?”

  钱谦益和唐旭算是有几分交情,众目睽睽之下,虽然不方便为唐旭美言,可是探一探口风还是可以做到的。

  “奇才……果然是奇才。”孙承宗仍然是头也不抬,可是话里的意思,却也是再清楚不过。

  “奇才?”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等孙承宗的话说出了口,钱谦益仍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唐旭是有些才学,钱谦益是知道的,并且自己也以为然。

  可是在钱谦益看来,唐旭诗词里的文采虽好,但最让自己感到惊叹的,却是那一份骇人的急智。

  无论是柳泉居里的杯酒成诗,还是考场里的一蹴而就,钱谦益都是自叹弗如,即便是勉强可以做到,也很难说就能比唐旭做的更好更妙。

  但是若再把话转回来说,北京城里的翰林院,毕竟也算得上是整个大明朝里卧虎藏龙的地方,如今只是殿试里中过三鼎甲的,便不下十人之数。

  唐旭所做出的那些诗词文章,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或者孙承宗慢慢去推敲琢磨,也未必做不出水平相似的来,只是很难有那份急智罢了。

  钱谦益几回都是眼睁睁的看着唐旭在转眼间做出的诗词文章,所以惊为天人并不奇怪。而孙承宗却并未亲眼所见,如何会也这般惊叹。

  “诗词倒是可以评优。”,孙承宗终于放下手中的考卷,站起身来。“但若只看文章,勉强算得上是良等。”

  “良等?”钱翰林愕然,即便自己修养再好,此时却也忍不住想要翻白眼。

  文章的好坏暂且抛开不论,可如果在孙承宗看来只能勉强算是良等,适才他这般长吁短叹又是为何。

  “可经此人这般写出来,老夫怕是只能也给他一个优等了。”孙承宗又低下头去,口中“啧啧”几声。

  转眼之间,良等就变成了优等。钱翰林不禁又有些默认无语。隐约间倒是忽然想起,自己读过灯旭的第一首诗词,仿佛便是从孙大人那里得来的。

  看来自己之前的担心有些多余,孙大人与唐哥儿的关系似乎要比自己铁得多,根本不需要自己去说什么好话。

  只不过,关系再铁,想要走个后门也得讲出个合适的理由出来。顺着孙大人的话去想,只因为是唐旭做的文章,就要给优等,岂不是太过明目张胆。

  孙大人如今的年纪,不过是五十知天命,还远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今日里的举止看起来也是正常,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

  想到这里,到底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又把脑袋朝前凑了凑。

  “咦……”,等细看几眼,忽得也是瞪大了两眼,伸出了手去,将几案上的答卷拿到了手中。

  钱谦益虽是第一个见过唐旭考卷的人,可当时却只顾着去品诗词,并未去细看过那两篇杂文。如今仔细看了,只见纸上除了满篇的行文之外,又四处布满了蝌蚪一般的符号,看起来极是怪异。

  好在毕竟是正经到花出身,再仔细品味一番,终于是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般的句读,倒是未曾见过。”

  “不错,老夫初见时,也不过只是觉得有几分新鲜。可等通篇看完,方知其中的妙用。”孙承宗一边说着,一边激动的拿手朝卷纸上指着,“这一个当是用来做‘读’,那一个,则当是‘句’。如此区分开来,满篇文章自然一目了然。”

  孙承宗口中所说的“句”“读”,其实如果用四百年后的词来说,也就是“标点符号”。

  后人常是以为,古人作文向来不用标点断句。其实也不准确,只不过其中只有“句”“读”两种,常常又是率性而发,甚至忽断忽不断,所以才难免会让后人误会。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向来没有一个合适的标准罢了。

  孙承宗和钱谦益在这里这一番折腾,早就惹人注目,如今见似乎有热闹可看,当下便纷纷凑了过来。

  “不过是断句之法罢了。”同是翰林院编修的李光元,看了几眼之后,却只是是冷笑几声,“虽是新鲜,至多算是讨巧,勿论及得上奇才二字。若在乡试或是会试里,做这等古怪,恐怕难免会被判作违例舞弊之举。”

  “李大人此言大谬。”李光元的话,似乎让孙承宗大为不悦,“你我皆是读书人,岂是不知道这习文断句的紧要。况且正如吴大人自己所说,如今这恩考,毕竟也不是科举场上。”

  “只因这句读不明,古来不知有多少圣贤文章被误传。若是用上此法,日后断断不会再有这等事情。”

  孙承宗话音刚落,立刻便在身边引起不少应和之声。

  “孙大人所说虽是有些道理。”既然有附和的,自然也就有反对的,这一回站出来的是吴宗达。

  “可我等读书人,识文断句原本就是自孩童时便学起,即便有遗漏误读,也是自身求学不精,岂可尽信这等讨巧之术。”

  “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贤理,吴大人读书若求的只是识文断句,未免是舍本求末了。”孙承宗依然是执理力争。

  孙承宗和吴宗达,都是万历三十二年春闱的进士,只不过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两边争执起来,一时间竟是相持不下。

  于是万历四十七年翰林院恩考的阅卷房里,一群翰林清贵只为唐旭这一篇文章争得面红耳赤,若不是互相都自持身份,只怕是当下便会上演起全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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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京杭漕运

  “咳……”眼看着两边都是争执不下,忽然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从身后响起,声音虽是不大,却显得极为突兀。

  “诸位大人的话,赵某都是听了。”紧接着,一道一直坐着未曾移动过位置的身形,缓缓的站起身来。

  陡然间,刚才还一片喧嚣的东斋房里,一时间就都安静了下来。原因无他,只因为站起来身来说话的这个人,叫做赵秉忠。

  南北二京的翰林院,算得上是大明朝的纬荟萃之处。可既然是有人的地方,自然就要排个座次,翰林院里排座次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只看两点。

  其一是看中进士的年头,中榜越早的,自然资历越老。其二便是看中榜的名次,名次越高的,分量越重。比如适才争论的最为激烈的孙承宗和吴宗达,都是万历三十二年的三鼎甲,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相差并不算多,若是换成其他人,只怕还没开口,气势上便要输了半分。

  只不过,无论是孙承宗还是吴宗达,见到赵秉忠开口,都只能暂且停住了话。因为赵秉忠不但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而且还是当科的状元,如今的翰林院里,以此人的资历最高。所以今年的恩考,他才是主官。

  “我朝向来以文章取士,故而我等主持兵部的恩考,虽比不上科举的紧要,可所最看重的,仍无非是文章而已。”

  赵秉忠此话刚一说出口,立刻便引得吴宗达一干人等连连点头。

  “只是当年太祖皇帝既然立下恩考的规矩,便是不欲使国之贤才遗漏。正如科举也分文举、武举,这文章上的造诣,也未必只尽在一篇锦绣文字上边。”

  吴宗达刚刚还面有得色,听到此间,脸色不禁微微一滞。

  “若依我看……”赵秉忠从孙承宗手中接过卷纸,左右略看一回,顿时不由眉头大皱,刚想说出来的下半句话,登时也是打住了口。

  “这诗词与文章,当真是同一人所做?”赵秉忠看着手中的答卷,一脸的哭笑不得。

  崇文门,莫家大宅。

  翰林院里的事儿闹得虽然不小,但是唐大人一时间是不可能知晓的。实际上唐大人正忙,忙着雪中送炭。

  京城里的事情,向来传得极快。兴武卫里虽都是军户,可是在京城呆的时间长了,多少也入乡随俗沾了些同样的习性。不过一二日间,莫指挥吃了参的消息,就已经在卫所内外传了个遍。

  再加上今日早间,向来几乎日日点卯不缺的莫大指挥突然没了人影,似乎也坐实了这份传言。

  兴武卫指挥使虽然不是什么紧要的官职,却也掌着卫所里上千户人家的富贵生计,前些日子里的莫家大宅,门边虽远及不上车水马龙的地步,但向来也不缺往来的人。

  可是这一回,等唐旭走到莫家大宅门外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两扇紧闭的大门。

  走上前拿起门环敲了好一阵,方才是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里隐约传来。

  “在下东城司唐旭,请问莫大人可在?”唐旭听见动静,惟恐里面的人不知道是自己,连忙朝着门里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果然就听见门闩响动,紧闭的大门“吱呀呀”的拉开一条缝来。

  “果然是唐大人。”来开门的,正是小厮王建,见外头站的确实是唐旭,顿时半是惊讶,半是惊喜。

  “请问莫指挥可在家中?”唐旭略一拱手,算是行礼。

  “我家老爷正在会客,既然是唐大人来了,且容我去通报一声。”王建欠身回道。

  难道这雪中送炭烧冷灶的事情,都有人抢了?王建的话,让唐旭颇有些感到意外。

  不过心里虽是想着,口中却自然不会说出来,点了点头,在院中站定。只等了片刻,就又看见王建折了回来。

  “我家老爷请唐大人去前堂里坐。”

  莫家前堂内,莫国用正与一人相对而坐。与唐旭前几次来时不同,这一回望见唐旭进来,莫国用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坐在上首点了点头,面色上虽有些阴郁,却也没有想象中的恼怒,让唐哥儿心里想好的一番话,竟是一句也没机会说出来。

  “孙公子,这便是我曾和你提起过灯旭唐贤侄。”抬了抬手,示意唐旭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之后,莫国用转过去,朝着身边的文士说道。

  “哦。”文士略抬起头来,朝着唐旭看了一眼,浅浅笑道:“果然是少年俊杰。”

  话刚说完,却是站起身来,“既然莫兄府上有客来访,在下也再不便讨扰,等过些时日,孙某再来。”

  “莫某已备下水酒,孙公子何不略饮几杯再走。”见孙公子要走,莫国用自然免不了出言挽留。

  “孙某今日前来,一者是探望莫兄,其二便是替家父传话。”莫国用虽是殷勤,孙公子却似是仍无意再留,“如今既然话已传到,莫兄切记便是。”

  莫国用无奈,只得是送出门外。

  再等莫国用重新转回坐下,原本尚且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是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气。

  “莫某的事儿,唐贤侄可是知晓了。”一番沉寂之后,莫国用终于是开了口。

  唐旭并不答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你……可也要走?”莫国用又是沉寂片刻,继续问道。

  “在下既然来了,自然是要讨一杯酒吃。”唐旭微微笑道。

  “好。”莫国用阴沉的脸上,渐渐的展开一丝笑来,“莫某总算没看错了人。”

  “上回家母寿宴时所用的酒水,尚且有余,却不知贤侄想吃哪种?”

  “柳泉居的老黄酒虽是醇厚,只是太淡,在下仍选‘莲花白’”

  “不愧是我军中的男儿,就依贤侄的意思。”莫国用轻喝一声,立刻唤来下人,吩咐铺开了酒席。

  兴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只两杯酒入口,莫国用的脸上,就泛出几分暗红。

  “你既肯来,莫某自然欣喜。”莫国用继续自饮一杯,讪笑说道,“可我却又以为,这一回你不该来。”

  “莫大人为何这般说?”唐旭抬起头来看着莫国用。

  “莫某出身辽东军中,相比起昔日袍泽的马革裹尸,莫某不但苟活至今,更是做过了一任主官,安享了这许多年太平,已是了无遗憾。”莫国用手执酒盏,似是在回忆往事。

  “如今莫某即便失了官职,赖着多年的积蓄,至少还能做一田舍翁。脱了这一身桎梏,未必不是件好事。”

  莫国用这一番话,由心而发,即便是唐旭听在耳里,也不禁有些感慨。

  “可贤侄的军籍,如今仍是在这兴武卫里。”莫国用停了半晌,又继续说道:“莫某这回若去,想来接任指挥使的,十有八九会是那姓姜之人,贤侄不可不小心从事。”

  唐旭听在耳里,只是略皱了下眉头,便立刻恢复如常:“难道莫大人以为,即便唐某这回不来,他们便就会忘了我?”

  唐旭不是傻子,莫国用适才所说的话,其实自己在来这里之前并不是一点都没有想过。

  “呵呵。”唐旭的回答,似乎也不让莫国用感到意外,只是轻笑几声。

  “唐贤侄可是知道,适才那孙公子,是什么来历。”

  孙公子的来历?唐旭又略皱一下眉头,有些不解莫国用为什么会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那你又可知,那周永春因何事参我?”还没等唐旭去想个明白,莫国用转眼间又丢出句话来。

  唐大人有些抓狂,虽然自认为智商并不算低,可是也赶不上这样的出牌速度。

  前些时日,倒是几次听洪哥儿提到过一位孙先生,也不知道和今日见到的是不是一个人。

  不过这一回的恩考,若是能选上,也少不得有洪哥儿的功劳,可是洪哥儿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考题?洪哥儿自己又是什么来历?这个已经在心头缭绕了许久的疑问,又一次冒了出来。

  “我大明朝有一句话。”兴许是感觉到了唐大人的怨气,莫国用终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叫做天下钱粮,半出江南,想来贤侄当是听过。”

  唐大人点头,总算是乘机喘了一口气。

  “江南一地离京师路途千里,北上的钱粮向来是经京杭运河漕运。”莫国用此时竟然静下了心,娓娓道来。

  “既然运送的是钱粮,自然免不了要发兵护卫,此一项事宜,平日里大多是由漕运总督衙门辖下的扬州,凤阳等卫自理。只是每逢夏秋两季的税期,人手常常不足,便会调南北二京的亲卫协助。此一件事在兴武卫里,近年来都是由莫某所治。”

  莫国用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唐旭一眼。

  京杭运河,唐旭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而运河的漕运衙门,更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之一,凡是能沾上一星半点的,便等于是走上了发家致富的捷径。

  只不过,两人原本说的,只是那份弹劾的奏疏,如今听莫国用的话,倒有些越扯越远的感觉了。

  “去年的八月初十,我兴武卫军士一百人,受兵部和漕运总督衙门调遣,携两百料苍山舟十九艘南下调运粮草,出京时皆是空仓。”莫国用的口中,把空仓两字咬得格外的重,“抵达苏州府时,正是九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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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送你前程

  “九月二十六日,苏州府。”唐旭略沉思片刻,万历四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的苏州府,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唐旭在脑海里来回转了几圈,也丝毫没有找到丁点痕迹。

  不过,适才莫国用把“空仓”两个字咬得极重。空仓,唐旭再在心里仔细冥想一番,心里忽然一动。

  京杭大运河从京城外的通州渡到南直隶的苏州府,约莫是三千里左右的水道。八九月里,起的已经大多是东北风,船只若是空仓,顺水南下日行百余里不是什么问题。

  也就是说,从京师到苏州府,正常情况下至多只要二十多天。可是从八月初十到九月二十六,实际上却足足用去了近四十天。

  出现这样的情况,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路上遇见了意外耽误了。另一种情况,则是这十九条船,其实并非都是空仓,所以才走得慢。想到这里,唐旭猛得抬起了头。

  见唐旭似乎想要说话,莫国用略抬下手止住:“你且听我说完。”

  “二十八日,又报漕运总督衙门,十九条船中有五条渗漏,似是不堪载驭,漕运总督衙门回书,命在苏州府就地修缮,另发苍山舟五只补用。”

  “十一月二十一,船只回抵京师,据户部记,共有苍山舟二十四艘,载粮两千三百石,收入太仓。”

  “只有两千三百石?”唐旭顿时忍不住念出声来,莫国用听在耳里,只是会心一笑。

  大明朝的船只,一般来说,一料就是长宽各一尺的容量,若装的是粮食,便差不多正好是一石左右的分量。所以两百料的苍山舟,排水量也就是两百石左右。即便只算十九条船,除去护卫的一百名军士和船工,再加上些杂物的分量和路上的折耗,一条苍山舟起码也可以载回一百五十石左右的粮食,十九条船就是两千八百石。

  但是事实上,即使只算十九条船,每条船载回来的也只有一百二十石左右。还有那五条号称发生渗透的船只,十九条船中居然有五条漏水,原本就不是个合理的比例。况且既然损坏的船只需要修缮,漕运总督衙门也发了船只增补,为何却也跟着回来了。

  “不知从苏州府同船回转的,除了护卫的军士,可还有其他人?”又是沉思片刻之后,唐旭方才是开了口。

  “有。”莫国用颇有些赞赏的看着唐旭点了点头,一口回道,“其中便就有余姚孙氏的管事。”

  “若是属下猜得不错的话,去时十九条船,来时二十缩船,其实都是满仓。”一时间,唐旭心里也是豁然亮堂起来。

  如今这前堂里,只坐了自己和莫国用两人,倒也不虞隔墙有耳。

  “孺子可教。”莫国用嘴角微扬,提起酒壶亲自为唐旭杯中斟满。

  莫国用说的虽然只是余姚孙氏,可是唐旭却也知道,如今朝廷里出身浙江余姚,又是孙姓的京中大员,恰好有一位,就是礼部侍郎孙如游。再仔细回忆,似乎从前莫国用也确实隐约提起过,与孙侍郎家有些交情,想来莫国用结识的,就是这位孙如游孙侍郎家的公子。

  借着为朝廷转运粮草赋税的理由,夹带些买卖的私货,向来是漕运中惯使的伎俩。这样不但免了一路上的商税不说,若是交情好,便连运费也都省去了,反正这来回的船只和人手,都有朝廷来买单。

  只不过,既然是惯用的伎俩,想来漕运衙门里的内幕才是最多,偏偏这周永春只盯上了兴武卫。难道即便是莫国用,也并非周永春最终的目标,只不过是打兔子顺便搂把草的结果。

  周永春身为齐党魁首之一,亲手向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使出手,原本是个和让人费解的事情,说是杀鸡用牛刀也不为过,可是如果参了莫国用,兴许能把孙如游也给牵连出来,这就很好理解了。

  孙如游虽然是浙江余姚人,却是不折不扣的东林干将,再加上礼部侍郎这个头衔够高,确实足以让周永春出手。

  其实如今的漕运总督王纪,也是东林党人。六年以后,已经是权倾天下的九千岁魏公公,曾经派人做过一份关于东林党大臣的名单,名字相当的响亮,叫做《东林点将录》,仿造水浒故事里的梁山聚义,整出一份一百零八人的名单。其中就有当时已经升任刑部尚书的王纪,称作天慧星拚命三郎刑部尚书王纪。

  只是不知道制造出那份名单的王绍徽是和孙如游有过几分交情还是为何,里头居然没有孙如游的名字,让唐旭有些费解。

  周永春攻莫国用而不攻王纪,想来一是因为漕运总督这个目标太大,二是因为自家一派人里,做过同样事情的人绝不会没有。若是火力太猛导致误伤,那可就不是周大主事乐见的事情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兴武卫和莫国用,并不会引起朝廷里太大的反应,若是运气好,还能揪出隐藏在背后的孙如游。看来周大主事也是深通兵法,朝廷里有这么多能人,为什么要让一个杨镐去领军和努尔哈赤大战,唐大人心里很为朝廷的用人之策感到着急。

  “那孙公子这回来……”其实不用向莫国用多问,唐旭也能猜到几分其中的内幕。

  “事已至此,莫某何必牵连他人,无非罢官免职,某家一力承下便是。”莫国用面上虽然看起来坚毅,嘴唇却是微微起来。

  一时间,唐旭也是默然无语,牵扯到朝廷大局,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使,只怕是难逃弃子的命运。

  “早知今日,莫某何不也多夹带些私货,总好上今日一无所获。”莫国用沉寂许久,又幽幽的冒出句话来,唐旭听到耳里,只觉得是哭笑不得。

  莫国用的感慨,看起来确实是实话,若不然,这等事情做了几年下来,莫家也不会只有几千两的家产,其中最多只挣了些运费,没准大半还被分润了出去。

  “这兴武卫里,你是如今第一个敢登我莫某门的。”莫国用感慨一番之后,又转回头来,看着唐旭,“如今你既有意诗书文章,我便送一份前程给你。”

  唐旭口中正含着口酒,差点便就要呛在喉咙里。如今莫国用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送前程给自己。

  “我已经答应了那孙应本,此事绝不会再牵扯上他。”莫国用一本正经的继续说着话,“他要做的,无非是另寻几个言官为我抗辩一番,保一份平安。”

  “引而不发方是上策,属下觉得,莫大人还是自辩的好。”唐大人有了不同的意见。

  “引而不发?”莫国用微微一愣,不过他虽是武官,对朝廷官场上的门道也是清楚,很快便想了个明白。

  “不错,引而不发方才是上策。”莫国用寻思片刻,眼前也是一亮,“这一回我仍是信你,稍后我便修书一份,送去孙家。”

  唐旭的话虽然说得隐晦,实际上联系上眼下的事情也就容易明白了。

  孙应本答应莫国用帮他上疏抗辩,目的当然是想要为他开脱几分。可是万一操作不好,很可能会引起一番论战,那么也许最后定下的调调,莫国用非但不能被从宽,反而可能会被从严。

  而周永春选择攻莫国用而不是攻王纪,正是想要减少误伤自身的概率。莫国用被从严处理,其实对周永春等人来说,未必就是件好事,走这条财路的也并不是只有孙如游和莫国用两个人。

  所以无论从哪边说,周永春等人不会也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这时候只要有人出来说几句话,不需要也不能真的去上疏,出于自保的目的,周永春等人很可能便会选择直接退兵。

  “适才我说的那份前程,便在这孙家的身上。”想明白了唐旭的计策,莫国用也跟着心宽了许多,“莫某为他孙氏揽下事来,他孙家便多少也欠了莫某几分人情。”

  “这份人情,莫某日后只怕是再用不着,便转送给贤侄罢了。”莫国用摆了摆手,豪爽的说道。

  莫国用由一军中小卒起家,最后竟然坐到了正三品的卫指挥使,在莫氏一族中已经算得上是极为显赫。唯一的遗憾是,虽有两个女儿,却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如果放在四百年后,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在这如今的大明朝,寻常女子不但做不了官,就是平日里抛头露面也多有不便,多少让莫大人有些后继无人的遗憾。

  而正如莫国用自己所想,就算自己一力承受下了后果,孙家保得平安,却多少仍有些把柄被莫国用拿捏在手上。孙家想要解脱,如果没有胆子敢去杀人灭口的话,也就只能日后拿一份大大的人情来换了。

  兴许,莫国用日后也不是没有再起复的希望,什么异地为官,带罪起复,四百年后这些常见的把戏,在如今早就是被玩得熟练无比。

  赖着如今户籍制度尚且不完善,据说还有改名为官的,只是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完全扯不上关系罢了,据说后来的魏公公就曾经玩过这套。

  唐旭记得,魏公公的原名当是叫做李进忠,后来因为站错过队,才改了个名字叫魏忠贤。

  李进忠?想到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唐旭心里突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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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实话没人信

  莫国用毕竟是真正的军汉出身,如今大敌当前,却被当作弃子的滋味儿,已经是让他心灰意冷。再加上已经有了前科,日后就算起复也未必能谋上个好点的差事,便多少让人有些提不起兴趣。

  眼下既然莫国用想要把这份孙家的人情转送到唐旭的头上,便是把唐旭当作至密亲信,甚至是自家子侄一般的看待了。

  “前日里的恩考,你有几分把握?”莫国用转了个话题,向唐旭问道。

  打铁还需自身硬,即便有一份大大的靠山在,如果唐旭只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仍是不顶事。

  “七八分把握还是有的。”如果说唐旭在汪文言面前是谦虚,那么在莫国用这里,只要不把洪哥儿的事情说出来,其他的也就不必隐瞒了。

  自己拓过来的那三首诗词,只要翰林院里那帮书生不是眼瞎,评个优等还是没问题的。另两篇杂文虽然不好说,但是在唐旭看来,即便是完全让孙伯翰来写,也未必就能写得更好。也就是说,那两篇文章已经达到了秀才公的水平了,一个区区的恩考,应该还是可以应付过去的。

  莫国用曾经亲眼见到过唐旭作诗,所以倒也不认为他是吹牛,反倒是惊喜。

  “若是贤侄果真能做读书人,我这份人情也算是得偿所在了。”

  只要唐旭能过恩考,就会被选为顺天府里的府学生员,正式和孙伯翰平起平坐。

  而各地的府学,都归礼部和当地州府共治。日后的乡试,更是完全由礼部主持,如果其中有人能关照一二,自然会大占便宜。

  二人对饮的结果,自然是以莫国用酩酊大醉,而唐哥儿只是略有醉意而告终。

  拒绝了王建想要护送自己回家的好意,唐旭依旧是独自而归。

  路上又路过了倚翠阁,却没见到常常流连在此的姜平的身影,唐旭竟然会感觉到略有遗憾。

  难道自己有潜在的受虐倾向?唐旭心里好一番纳闷。不用亲眼所见,唐旭也能想象得到,此时的姜平,若是见到了自己,会是何等嘴脸。

  与往日唐旭迟归时一样,家里的前堂依然是掌着灯,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灯下做着针线,不时掸起头来,朝院门边看着,仿佛像是能看穿那两扇门扉。

  直到听见门外有唐旭的声音,方才是展开笑来,放下手里的针线,像只小兔儿一样朝着门边跑了过去。

  再等亲眼见着相公完完整整的站在门外,洛雪霁顿时眼里一热,顾不得羞涩,猛得扑上前去紧紧抱住。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总是会有不同的心愿,如今的洛雪霁的心愿很简单,只要自家相公能够每天平安回家,便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去了半日而已,如今莫大人也只是吃了回参,又不是被羁押在什么龙潭虎。”唐旭自然知道娘子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拍抚着洛雪霁的后背,小声的安慰着。

  “明日我还要去司里做事,早些歇息吧。”虽然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不少,但是在唐旭看来,只要天还没有塌下来,自己该做什么事情就还得继续去做。

  “嗯。”洛雪霁用力的点着小脑袋,手里却把唐旭抱得更紧。

  “那先等我关了门吧。”唐旭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一只手挽住洛雪霁的腰,另一只手伸出去将两道门扇挨个掩上。

  洛雪霁脸上一红,松开唐旭,又朝着屋里奔了回去,身后追着一串爽朗的笑声。

  虽然在旁人看来,唐大人也已经同样是大敌当前。可是唐大人依旧是吃得香,睡得好。

  吃自己的饭,睡自己的觉,让想看热闹的人憋屈去吧。等第二天起了身,去东城司礼点了卯,唐大人依然是穿着整齐的官袍,神采奕奕的领着一干人等出门公干。

  路上也遇见了几个兴武卫里的熟识,前阵子里还热情无比的,如今见了唐旭却像是见了瘟神一般,恨不得远远绕开。即便是被唐旭当面撞上了躲不开,也只是勉强挤出丝笑来,紧接着便立刻告辞。

  “听说兴武卫里的莫指挥吃了科道的参?”兴许是因为和唐旭多少能扯上几分关系,平日里也略关心些,就连周宣臣都听了到一丝风声。

  唐旭入五城兵马司任职,是由莫国用推举的,这件事情,唐旭手下的一干兄弟,大半都是知道。虽然一个卫指挥使丢在京城的这潭水里,连响都不会响一下,却仍然是这帮军户出身的兵卒们的奋斗目标。

  “水至清则无鱼,这普天之下,谁敢说自己就尽是干净的。”唐旭的话里虽然没有说但明,但是也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大人倒果然越来越有读书人的模样了。”唐旭去应恩考的事情,周宣臣也是知道,如今见唐旭并没有什么担忧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一下,“不过大人还是小心些的好。”

  “多谢。”唐旭侧过身去,略一拱手。

  行至半路,又听见路边有人在喊,声音极是耳熟,唐旭转身去看,果然看见是胖子。

  “哥儿,唐哥儿……”胖子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小笼。

  “原来你还在东城司里。”胖子见唐旭仍是身着官服,领着一干人,心里也是松了几分,抬了抬手,把手里的小笼给唐旭看,“我刚准备给你送去家里。”

  “我不在东城司里,该是在哪?”,唐旭朝胖子手上略看几眼,小笼里装的当是几条鳝鱼。

  “我听说……”胖子想要开口和唐旭说话,可左右看了几眼,像是不放心一般,拉着唐旭朝一边走了几步,“早间的时候,我听说兵部里有官去了兴武卫,着那姓姜的暂领了军事。”

  姜鲲鹏已经代任了指挥使了么,怎么来得这么快,唐旭微皱一下眉头,暗暗地吸了口气。

  “如今我在东城司里,他的事儿与我何干。”唐旭并不想再多一个胖子为自己担心。

  “你……你……”胖子却只当是唐旭糊涂,想说些什么,却又急切的说不出来。

  “这大明朝奠,不姓姜。”胖子虽然没说出话来,可是唐旭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即便是皇上要免我的职,等文书从兵部衙门里传出来,也是明天的事儿了。”

  胖子听了唐旭的话,顿时也是一阵哭笑不得,心里的担忧急切也少了几分,不过却又发现,自己事先想好的那番准备用来安慰唐旭的话,似乎都不用再说了。

  “你不必担心,我料定我这一回定不会有事。”唐旭的脸上,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难道你还当真会卜卦不成。”胖子撇了撇嘴。

  “至少前知四百年,后知四百年。”唐哥儿终于敢说了句实话,不过包括胖子在内,似乎却没人信。

  “我说没事,自然是有道理的。”唐旭很认真地说。

  “哦?”胖子不解的看着唐旭,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你可还记得。”唐旭看着胖子手上的小笼,继续说道,“我大病初愈那日,你也给我家里送过鳝鱼。”

  “这算是什么道理。”胖子愕然的张了张嘴,随即终于笑出声来,“你没醒的时候,我也给你家里送过。”

  晚间的时候,唐旭照例依旧去孙秀才家学文章。

  兴武卫里的事情,也不知道孙秀才是否曾经听说过了。见唐旭来了,半个字也没提起,只是和平日一样用心教习。

  直到看着唐旭写完了一篇文章,又拿起来分说修改了一番之后,方才是开了口。

  “前日里你去应考,可有几分把握?”

  “先生教得好,七八分把握是有的。”如今在孙伯翰面前,唐旭也不必多加隐瞒了。

  “好,好。”听唐旭这么说,孙伯翰多少有些欣慰,“你这回若是能考上,便能脱了这卫所里的干系,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学生谢过先生。”只听了孙伯翰的这句话,唐旭便知道他其实也是听到了些风声的,即使没有明说,其实还是挂念着自己的。

  不过正所谓太多的关怀也是一种负担,孙秀才的下一句话便让唐旭多少有了些压力。

  “你把作的文章再写一遍,让我看看。”

  既然孙先生已经说了,唐旭倒也不好多推诿,只能是硬着头皮,把文章再写一遍。

  “咦……”果然不出唐旭的预料,孙伯翰刚拿起文章看了几眼,便禁不住好奇的喊出声来。

  “这……”孙伯翰指着手里的文章,瞪大着眼睛看着唐旭。这一篇文章,其实大体上孙秀才早已经是看过,如今虽然经过了一番用心修润,但是最起码吴是不会变的。

  “你……你遇见贵人了?”孙伯翰口里虽然说得皇,但是话底却有猜唐旭早就知道了考题的意思。

  “先生误会了,学生不过是碰巧猜中考题罢了。”唐旭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洪哥儿和李忠的事情给说出来。虽然恩考比不上正式科举那么大的阵势,但是哪怕稍有疏忽,也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若是如此,你倒果真是有大福报之人。”孙伯翰盯着唐旭看了好一阵,见唐旭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张,反倒是似乎有几丝得意和窃喜,方才像了信了一般轻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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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榜上有名

  “上回你做的文章,可是还留着?”孙伯翰沉思片刻,突然向唐旭问道。

  “仍在家中。”唐旭点头回道。

  “糊涂。”转眼间,孙伯翰突然勃然大怒,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珠,狠狠的瞪着唐简,口中的语气虽重,可是声音却是极低。

  “岂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孙伯翰抬起手来,把手里拿着的文章就到蜡烛前凑了一下,又立刻丢到了地上,几乎是转眼之间,唐旭刚默写出来的文章,就被火光所吞没。

  “你虽有福报,却也要谨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着地上的火光渐渐消失,孙伯翰方才是朝着唐旭挥了挥手,“你速速回家去吧。”

  “谢先生教诲。”听了孙伯翰的话,唐旭也是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孙伯翰到底信不信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如今仍然把那份恩考前做的文章留着,确实多少是个隐患。

  虽然有人故意闯到自己家里去搜查的可能性不大,可是家中平日里多少还是会有些来往的人,如果一不小心泄露了出去,自己毁了前程不说,恐怕还会连累上好心想要帮自己一把的洪哥儿和李忠。

  又朝孙伯翰行了一礼,唐旭就要赶回家里去“毁灭证据”,却又被孙伯翰出声喊住。

  “这几天,你若是得空,便早些来。”看着唐旭,孙伯翰眼里似乎带着些难以捉摸的神情。

  “再过些时日,你怕是再也不必上我这里学做文章了。”看得出,孙伯翰心里竟然有几分不舍。

  “顺天府的府学里,我也呆过些时日,多少懂些其中的规矩,你知道了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

  “学生谢过先生。”唐旭心里忽得一热。

  正如孙伯翰自己所说,孙伯翰好歹也是中了秀才的人。如今年纪大了,觉得在学堂里和那些后生们一起读书不体面,方才是改在了家中自修。不过每回的例考什么的,都还是会去的。

  寻常的读书人,想要进府学里,最起码都要经过童生试和县试,府试等一系列程序,然后才能熬出个府学生员的名头来。当然,倒也不是说恩考里出来的生员不需要苦读,实际上恩考里中榜的,也有不少是曾经参加过县试或者府试的,还有些甚至自身已经有了府学生员的身份。唐旭若是也能中,只不过是其中地例而已,一个常人无法模仿地例。

  只不过,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唐旭虽然幸运,但是对于府县学里的各式规矩却是丝毫不通,这些东西也是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如今孙伯翰愿意教自己,对唐旭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快回家去吧。”孙伯翰说完了话,也不再继续留唐旭。唐旭又行一礼,告辞而去。

  翰林院里的恩考,是在八月初十,只过几天,便就是传统的中秋节。

  万历四十七年的大明朝,虽然仍值盛世,可是可能拿来娱乐的内容,显然是远不能和四百年后去比较。

  所以寻常的百姓人家里,逢年过节便就是最大的热闹,作为传统五大节日之一的中秋节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因为莫国用的事儿,多多少少让唐家的这个中秋节蒙上了一层阴霾,不过从早上起来开始,洛雪霁就开始在家中里里外外的忙碌起来。

  东城司里,除去当值的人手,其余的也是照例放了假,唐大人于是得以留在家中帮着忙活。

  既然是过中秋,除了鸡鸭鱼肉之类的荤菜,月饼自然是少不得的。只不过,为着月饼到底是买苏式的还是广式的,唐旭和洛雪霁很是争论了一番,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各买几个。

  早上起身的时候,天还有些阴,好在到中午就放了晴。下午胖子又来过一回,闻着满屋的香气,嚷着要在唐旭家里过节,可是等天色稍晚,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家去了。

  前堂里的方桌,也被唐旭移到了院中的海棠树下,方便对酒赏月,又点了两支艾香用来驱虫,都安顿好之后方才是和洛雪霁一起坐下。

  洛雪霁平日里极少饮酒,只略饮了两杯黄酒就红了脸,抬起头来去看唐旭,见相公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是看着天上刚升起来的月亮,呆呆的入了神,想要喊一声,却又忍住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即便是唐旭,又怎能例外。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够离奇,也不知道四百年后,是不是还会有一个自己,侍奉在双亲膝前。

  日月长存,亘古不变,唐旭举酒杯,邀月而饮,就让这一轮圆月,寄托自己这一份无尽的相思吧。

  恩考的放榜时间,是在中秋节后的八月十八。

  唐旭是在东城司礼点过卯之后,方才去的。等到了翰林院外的时候,门房外的公榜前,已经是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唐旭看了挤进人群看了一下,见考榜还没有贴出,便走了出来,站到路边去等。又等了好半晌,方才是看见两个杂役捧着几张红纸,从门里走出。

  原本还算是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一起朝着公榜前涌去,唐旭也被带着朝前走了几步。

  “恭喜陈兄。”“白兄客气了,你不也是名列榜上。”

  旁边有上了榜的人,开始互相道贺,只不过因为只是个恩考,其中许多人甚至已经有过了生员的身份,所以并不显得十分激动。

  “哈哈,中了,中了……我中了。”有人淡定,自然也有人狂喜,旁边又有一人,大喊着狂奔出了人群。

  唐旭也抑制中心中的不淡定,重向前挤了几步,朝着公榜上看去。

  榜上的名单,大约共有两百人出头。虽然严重怀疑自己能不能考过,但是唐大人仍是有些小期待,所以还是从前往后看的。

  第三十七名,兴武卫唐旭。

  红彤彤的公榜上,“兴武卫唐旭”五个字此刻显得那么亮堂,在唐旭眼里,说是光芒四射几乎也不为过。

  居然真的过了,而且名次还不低,第三十七名,唐旭先是稍微一愣,随即也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我过了,我真的过了……”一瞬间,唐旭只觉得眼里一热,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涌出来,却又被自己硬生生忍住。

  “这老天真的待自己不薄,狗日的,老子这回真的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手上了。”唐旭终于理解适才为什么仅仅是一个恩考,刚才却会有人一路狂呼而去。

  低下头去,喉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想喊也喊不出声来,到底还是不能完全遏制住,眼角也有几分湿润的感觉。

  过了,老子过了恩考了,什么兴武卫,什么军籍,都让他们见鬼去吧。唐旭深吸一口气,紧握住拳头,重新抬起头来,奋力的朝着人群外挤去,想要立刻赶回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和娘子分享。

  对了,还有胖子,孙秀才,莫国用,所有正在关心着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一定要让他们此刻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

  “请问这位可是兴武卫灯旭唐镇抚。”唐旭急着想要回家,却有人故意出来拦了道。唐旭抬眼朝说话的人看去,认出是恩考那天,甲字房里的一名杂役。

  既然是见过面的,自然不能不搭理,唐旭也只能停下脚步,拱了下手,“在下正是。”

  “恭喜唐大人中榜。”这杂役看起来也是知道唐旭过了恩考的事情,开口先道一声贺,“里头的赵大人吩咐小的,若是见到唐镇抚来了,定是请进去一见。”

  “赵大人?”唐旭有些发愣,自己在翰林院里认识的,只有一个钱谦益,这位赵大人是谁。

  难道是这回恩考的主官赵秉忠?略想了一下,唐旭还是从其中想出一个名头来。

  “还请唐镇抚随小的来。”那杂役并不征求唐旭的意见,而是直接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实际上,如果请自己去的国人是赵秉忠,唐旭也确实不可能拒绝。恩考本来就是由翰林院里主持的。若是院试,乡试和会试什么的,中了榜,自然免不了要去拜谢主考官,此一叫做拜座师。

  当然,恩考又和寻常的院试不同,毕竟是由翰林学士们主持的。相比起各地州府里专门的学官,翰林学士们主持恩考不过是副业,平日里也更为忙碌。再加上恩考的人数要比院试什么的多上许多,所以拜座师这一道程序,在恩考里就是免了。起码等以后再考中了举人和进士,才会有资格去重新攀上交情。

  只不过,拜不拜座师是一回事,主考官邀请了,却是不能不去。

  唐旭也只能道一声有劳,随在杂役身后,向着翰林院里走去。

  万历二十三年殿试状元出身的赵秉忠,如今不但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还兼着詹事府左教谕的头衔,所以在翰林院里也已经有单独的公房。

  “学生唐旭,拜见恩师。”这几日里,唐旭早已经跟着孙伯翰学了不少规矩,等进了门,立刻就上前几步,作揖拜道。

  “你就是唐旭?”出乎唐旭的预料,看见自己上前拜见,赵秉忠不但并未摆出座师的姿态,反倒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知道你今日定是会来,便专在这里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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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  豪华阵容

  专在这里候着?唐旭又是微微一愣,不明白身为翰林学士和恩考主官的赵秉忠,为何要在这里专门等着自己。

  不过,唐旭心里倒也不十分紧张,外面贴出来的名榜,自己适才已经是看过,自己录的是第三十七名。如果赵秉忠是想要对自己不利的话,大可以不让自己上榜。

  “你略等些时候,还有些人想要见你。”赵秉忠坐回身去,吩咐杂役拿一个方凳来让唐旭坐下。

  还有人?唐旭又是一愣,这唱的是哪出戏,老子中的又不是第一名,要不要这么大的阵势。只是在没有摸清楚事情之前,自己还是安静等候的好。

  好在,赵秉忠并没有让唐旭等上许久。唐旭才刚是收回了心绪,便听见门外一串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看见五六道身影一起出现在门边,里面甚至还有一位唐旭的老熟人,钱谦益。

  好家伙,这次绝对是有备而来。唐旭暗暗吸了口冷气,站起了身。

  “你就是唐旭?”人群里先站出一位,一双眼里带着几分好奇,直直的盯着唐旭,只是几乎是和赵秉忠完全一样的开场白,让唐旭听起来有些倦怠,不过仍然是恭谨的点头抱拳行礼。

  “这位是吴宗达吴大人。”赵秉忠帮唐旭引见,顺便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先都坐下说话。

  “咳……”等众人都是坐下,赵秉忠先是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从案桌上拿起几张纸,朝着唐旭递了过来,“这两份文章,可是你所做?”

  唐旭起身接过,仔细去看,只看了一眼,顿时心头就是一震,坏事了。

  只见当日自己所做的这份卷纸上,除非去早就想好的文章外,还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标点符号。

  这些标点,是当初唐旭作文章看时,为了自己看的方便,后加上去的,就连给孙伯翰看的时候都还没有,根本就没打算在答题的时候用出来。

  只是没想到,不知道恩考的时候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还是因为事先知道了考试有些兴奋过了头,居然把包括标点在内的文章,百分百完全抄录了下来。再回头仔细回忆一下,竟是几乎完全没有更多的印象,但是无论如何,自己做的这份考卷,却是实打实的摆在面前。

  “正是学生所做。”唐旭虽然一阵头皮发麻,可是该认的账还是得认。

  “你可是知道,若是科举场上,你记这等古怪的东西,即便是判你一个违例也不为过?”赵秉忠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威严。

  “学生知错。”乡试和会试的规矩,唐旭多少知道些,好在赵秉忠适才说的也只是科举场上,如今只是一个恩考,既然不糊名,自然也就没有做记号舞弊的说法。但是即便如此,唐旭也免不了出了一身冷汗。

  “日后小心便是。”赵秉忠挥了挥手,示意唐旭此事就此揭过。

  上来就给了一蒙棍,多少让唐旭有些紧张,不过心里倒也不恐惧,反倒是有些期待。

  赵秉忠这回把自己找来,又有这么多翰林学士同坐,既然自己的考卷不算违例,那么也就绝不仅仅是叫来训斥一通的事情了。按理说,挨了一棍之后,就该给甜枣了。

  “你可否与诸位大人说说看,你这句读究竟是如何用的?”果不出唐旭所料,虽然赵秉忠说的仍然是句读的事情,但是话里的口气,却是完全变了一个样。

  “学生敢不从命。”唐旭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翰林院毕竟是诗书文章之地,里面都是读书人,凡是涉及到文章的事情,多少都有些兴趣。见唐旭要说话,旁边几个刚才还在小声议论着的翰林学士们,也纷纷都是停住了口,目不转睛的看着唐旭。

  “正如大人所说,学生所做的这个东西,其实也正是由句读里来。”公房里坐的人不少,直接拿卷纸看,未免不容易看清楚,唐旭干脆找杂役要了一根木炭,直接在地上画给众人看。

  翰林学士都是诗书文章里的行家,虽然以前见的眼生,可是听唐旭这么一讲解,哪里会不明白。初时不过坐在那里听,听了一阵之后,渐渐的都是围到了唐旭身边。有的甚至也找杂役要了一根木炭,跟着唐旭在地上比划着。

  堂堂翰林院的学士公房内的地上,几乎是转眼之间,便被画成了黑乎乎的一片,身为主家的赵秉忠竟然也是丝毫不以为意。

  “老夫孙承宗,恳请唐镇抚将此句读之法编录成册,以遗天下。”刚等唐旭讲完,其中一人立刻便丢下手中悼条,向着唐旭一作揖,“老夫愿从旁协助。”

  一边站着的钱谦益,心里顿时一阵急切。好家伙,这孙老儿看起来年纪虽大了,抢功抢名声的步子却迈的极快,于是当下哪里肯再落后。

  “在下钱谦益,也愿协助唐镇抚。”

  吴宗达心里也是一阵后悔,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唐旭做的这些句读,竟然真的已经有了一个完整靛系,其中大有学问,绝不是自己当初所想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取巧之术。

  若是真能把唐旭做的这套句读之法编录成册,自然对学习诗书文章大有好处,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风行天下。

  这可是一个博取名望的好机会啊,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读书人,记住唐旭这个名字。就连帮着协助编册的人,恐怕也是大有好处。只可惜自己当时曾经不屑过一回,如今在孙承宗面前,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贴上去,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作罢。

  唐旭自然不会知道吴宗达在想些什么,他如今眼睛看的方向是孙承宗,就连钱谦益也被暂时省略掉了。

  原来这就是孙承宗,唐旭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中年文士。孙承宗这个名字,在唐旭的记忆里,绝对也算得上是印象深刻。虽然如今孙承宗只是一个翰林学士兼左庶子,可是后来的整整一部明史二百二十列传中,收录了无数文臣武将朝廷大臣,莫不都是一时人杰,可是其中能单独做传的,却只惟有一个孙承宗。

  “两位大人的建议,你可否考虑一二?”赵秉忠开口向唐旭问道。

  赵秉忠是这回恩考的主官,这一次问答,也是他安排的,所以就算他不帮着编录,日后等录成了册,其中也绝对少不了他的功劳,所以赵秉忠并不多问其他。

  “蒙诸位大人看重,学生遵命就是。”唐旭不是傻子,有这么一个好机会放在眼前,如果不去抓那才真是连傻子都不如了。

  见唐旭答应了,赵秉忠的嘴巴也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来,开口继续说道:“你的考卷,我也是仔细看过。其中做的诗词,算得上是上品,并不屈你,判了优甲。”

  唐旭刚要道谢,却听赵秉忠又继续开了口。

  “只是你做的这文章……”赵秉忠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不停地摇着脑袋,已经很说明了问题,“若不是怜惜你有些才学,只怕这优丙也是评不上。”

  优丙虽然也是优等,却是优等中最低一级,只差一点就只能评良。听赵秉忠的话,似乎是已经对自己友情照顾了一二。只是唐旭也是无奈,毕竟自己学做文章,也才只有一个月不到的功夫,能做出个良评的文章来,应该已经很有成就感了。

  “孙大人和钱大人,都是文章中的高手。”赵秉忠也没忘记安慰一下唐旭,“你正好可以乘此机会,向两位大人请教一二。若是两位大人都不得空,你也可以来我这里看看。”

  “谢过赵大人,谢过诸位大人。”唐旭听了,也是欣喜。自己从前就想到过找钱谦益学写文章,可是却碍着也没熟到那种程度,只好作罢。

  这一回可好了,不但有钱谦益,还加上了孙承宗。貌似孙承宗中进士前,原本就做过多年的西席先生,教书育人绝对有一套。一个榜眼一个探花一起教自己,还有一个状元做顾问,三鼎甲都已经全了,这可是豪华到几乎堪称奢侈的地步。

  唐大人原本对日后的乡试并没有太大指望,只是想着先过个恩考,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手上再说。至于以后,大不了寻条其他路走就是。

  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的这一片豪华阵容,唐大人一时间也是豪气冲天。这一票,老子干了。

  迈着轻快的步子,唐大人几乎是一路小跑,朝着家中奔去。

  因为才是中午,所以院门并没有关,洛雪霁正在井边打了水洗衣服,一抬眼就看见自家相公从门外奔了进来。

  “娘子……娘子……”虽然跑的气喘吁吁的,可是唐旭仍是尽力用最大的声音喊出声来。

  “相公如何跑这么急。”洛雪霁连忙丢下手里的水盆,上前来扶着唐旭坐下。

  “相公去翰林院里看过榜了?”既然是夫妻,洛雪霁又如何会不知道,今天是恩考发榜的日子。如今见唐旭一脸兴奋,虽然还没听他开口,多少也猜到了几分,眉目间也挑上几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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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闭门羹

  “看过了。”接过娘子递过来的水杯,唐旭略泯了一口立刻点头回道:“你相公我中了,中了第三十七名。”

  “妾身恭喜相公。”虽然之前多少猜到了几分,可是真等从唐简口中说了出来,洛雪霁仍还是一阵喜不自禁,“自今日起,我家便就有读书人了。”

  “孙先生那里,我须得去通报一声。”唐旭知道,既然自己拜过孙伯翰做老师,如今既然过了恩考,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打个招呼。恩考毕竟不是正经的科举,其中的考生也来自各地,甚至还有从延绥这样千里之外赶过来的,所以自然不可能有人专门报喜。

  除了孙伯翰,还有卢胖子家和莫国用那里,也该要去说一声,此外还有东城司里几个向来关系不错的同僚和手下,不去报个消息只怕是说不过去。

  “我娘家那里……”洛雪霁小声滇醒唐旭。上回唐旭做了东城司把总,只是没来得及去通报,就惹得洛德山不满,如今是事先知道的,如果再不通去,只怕更会惹得不喜。

  “嗯,我记得。”唐旭一阵头疼,虽然要去的人家不多,可也不少,虽然都在崇文门附近,可若是跑一圈回来,再各坐上一会,只怕天黑了都未必回得来。

  好在附近的街坊里,也有生闲的,唐旭想了一阵,找了几个牢靠的,答应请他们吃酒,让他们分头前去通报,自己则只去先想的那四家。

  唐旭出门去报信,洛雪霁则和几个街坊里的婶子留在家里准备酒菜,预防着有人来回礼道贺。

  胖子和孙秀才家,离唐旭家里最近,自然是先去的。

  孙伯翰那里,似乎对唐旭中榜的事情早有预料,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又勉励了一番,便让唐旭速去别家通报。

  胖子家里,卢海福和胖子却都不在,想来是卢老爹去干活时,把胖子也顺便带去了。唐旭教胖子的卜宅堪舆和园林宅院布置,虽然都是半吊子,可是拿来在平常的大户人家里糊弄,也已是足够。

  如今的胖子,跟在老爹身边也不用亲自干活,只需要指手画脚一番,约莫等于高等工程技术人员了。所以胖子如今对修宅院,也没有从前那么抵触了。

  家里只留了一个下人看门,等问清楚了以后,急匆匆的赶去找卢海福去了。

  莫家的大宅里,莫老夫人这几日里,因为儿子的事情,身骨有些不佳,莫国用正陪着老母在后房里坐。听说唐旭来了,连忙吩咐请进来相见。

  唐旭入内,先拜见过一番老夫人,方才是说明了来意,莫国用和莫老夫人两个听了,都半是意外,半是欣喜。

  自从经过莫老夫人寿宴那一回,两人都觉得没准唐哥儿真能考过,却没想到最后录的居然是第三十七名。虽然参加恩考的考生,水准都是良莠不齐,但是毕竟集合了整个大明朝北边的军职子弟,其中已经有了生员身份的也不在少数。唐哥儿居然在其中考出个第三十七名来,这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恩考能过榜的,有两百多人,算下来,唐旭已经是十之一二了。和四百年后的高考一样,因为南北二京里的达官和勋贵子弟颇多,所以乡试的中榜概率足足高达十之三四。按照这个概率来算的话,日后唐哥儿考个举人也不是没有指望的事情。

  “老身早说过唐哥儿是个读书种子。”欣喜之下,莫老夫人的身骨似乎也好了几分。

  “只是老身如今不能去唐哥儿家里登门道贺。”莫老夫人颇有些遗憾的说道,说完又看了看莫国用:“如今你也不方便去,稍后便派个人去,多少算是一份心意。”

  “儿子这就去安排。”自从上回的事情之后,莫国用已经是拿唐旭当作自家子侄一般看待,如今见唐旭过了恩考便亲自来自家通报,更是觉得唐旭有情有义,也是喜欢。

  “再过些时日,等家母身骨好些,我便要离京。”乘着唐旭还没走,莫国用对唐旭说道。

  “如今辽东兵荒马乱,怕是不适合吧。”唐旭只当莫国用一家要迁回辽东去住。

  莫国用要离京,唐旭很好理解。莫家如今虽然还有些资产,可是毕竟在京城里,什么东西都要贵些。去外地居住,莫国用足可以买上几百亩地,做个田舍翁,安逸的过完下半辈子。

  只不过,唐旭也知道,如今辽东虽然大部分还在大明朝的掌握之中,很快却会被北面来的旋风所席卷,即使能勉强保住的,也多少有些摇摇欲坠,所以此时回辽东去,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也是想到了。”莫国用虽然不如唐旭后知四百年,但是毕竟是军职出身,多少知道些厉害,“所以我打算去山东登州,那里还有几户亲戚,也好互相照应着些。”

  “在下觉得,莫大人还是去江南的好。”山东虽然要比辽东平静些,可是唐旭却是清楚的记得,十多年后的孔有德作乱,受害最大的就是登州。而且后来的后金军入关劫掠,山东一带也多有波及。以莫国用如今的年纪,那时候兴许还在,没准会被牵连。

  “江南路途太远,只怕老母经受不起颠簸。”莫国用又怎知道唐旭在想什么,摆了摆手,否定了唐大人滇议。

  “莫大人离京时,在下定来相送。”既然莫国用不答应,唐旭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自己想的事情都是十多年后的。到时候会不会和自己想的一样还是个问题,到时候如果真有什么兆头,再去提前帮着安排布置也不迟。

  “你自然是要来。”莫国用倒是毫不客气,“上回你说的话,我已是派人送信去给孙公子。孙公子的回信你,把你大大的赞赏了一番,又答应莫某离京时也来相送,你自然是缺不得。”

  “在下多谢莫大人。”唐旭听得明白,知道莫国用是要向孙家正式引荐自己,把那一份人情转交到自己头上。

  “你今日刚过了恩考,想来稍后便会有人前去你家中道贺。”莫国用虽然是武官,可是多少也知道一些规矩,“我便不留你在此用饭。”

  “在下先行告辞。”来过莫家以后,唐旭还有最后一站,就是自家老丈人那里要去,所以也不和莫国用继续客气。起身作了一揖,出门而去。

  赖得前面几家都走得快,所以等到了洛家的时候,也不过是午后时分。

  洛家在京里有几亩地,只不过种的并不是稻谷,而是时令的蔬菜。按照四百年后的话说,洛家就是属于菜农。

  所以除了早间需要去地里采摘,再挑去集市里卖,下午的时候都是无事。

  唐旭到的时候,洛德山正是生闲,站在门边和街坊里聊着闲话,忽然远远的望见唐旭来了,脸上顿时猛得一沉,转过身去就进了门,顺便也没忘记把院门关上。

  唐旭离的远,并没有看见自家老泰山的脸色,只当是巧合。可等走到了门边,敲了好一阵,里头却是毫无动静,方才是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岳丈大人可否开门,小婿有话要说。”唐旭被闹得一头的糊涂,只能是站在门边朝里面喊着。

  “你来做什么。”里面的声音,明显不带好气,“如今你得罪了卫所里的姜指挥,休想再连累上我。”

  “你若是想借银钱去打点,我这里也是没有。”

  这闹的是哪一出,唐旭顿时哭笑不得。自己这位老丈人的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竟会以为自己是来借钱的。

  “你这夯货如何不顾情分。”老丈人虽是无情,可好歹还有丈母娘王氏心慈,听见女婿上门来了却被自家男人拒之门外,多少有些不忍,口中一边骂着,一边开了院门。

  洛德山见唐旭被放了进来,又进了前堂,依旧把门关上不见。

  “小婿见过岳丈岳母大人。”唐旭虽觉得好笑,可是自己这边的礼数却是不能缺,先朝着岳母和门后的老泰山行了一礼才开口说道:“小婿这回来,只是为了报喜。”

  “报喜?”门里的声音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却仍是没有开门,“如今你还有什么喜事可报?”

  “小婿前些日子里,去应过了翰林院里的恩考。”唐简对着两扇关着的房门,一五一十的回道:“今日正是发榜的日子,小婿已是中了第三十七名,不日里便会去府学里进学。”

  “你中了秀才公?”洛德山的声音满是意外,虽然对于什么恩考不是很清楚,但是府学里进学的起码都是秀才,这倒是知道的。

  况且在洛德山听来,寻常的秀才公,都是县府里的学官选出来的,而唐旭的这个,却是翰林院里选出来的。那帮翰林老爷,可是有机会封阁拜相的,并非寻常的学官可比,所以唐旭的这个秀才名分,似乎也是分量更重。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家女婿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洛德山还是知道的。他如何可能考得中秀才,洛德山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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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苟富贵不相忘

  “小婿岂敢拿这等事情欺瞒泰山大人。”唐旭无奈,只能是继续对着两扇紧闭的大门说着话,“如今贴出的恩考红榜,就在翰林院外,岳父大人若是不信,且去看了便知。”

  房门终于张开了一条缝,洛德山从门缝里探出半颗脑袋来,仔细的朝着唐旭看了几眼。见唐旭一脸的认真,果然不像是在开玩笑,方才是肯信了。

  “没想到咱家里还能出个读书人。”洛德山终于开了门,从屋内走了出来,拍了拍衣襟,向着唐旭展出一丝笑来,“我一生积德行善,你岳母也是常常吃斋念佛,没想到这福报却落到了你的头上。”

  “小婿日后定不会忘了岳父岳母大人的恩德。”唐旭的额角渗出几丝冷汗,强忍住心里的不适。

  “你既然中了秀才公,我自然要为你道贺。”转眼间洛德山已经是换上了一副面孔,将唐旭引入屋里坐,“让你岳母去准备些酒菜,你我翁婿两人好好喝上几盅。”

  “小婿谢过泰山大人好意。”唐旭惦记着家里,不肯多留,“只是小婿也有些好友同僚,兴许会去家中道贺,小婿须得赶回去照应才是。”

  “你这说的也是有理。”洛德山点了点头,认可了唐旭的理由,“如今你是读书人了,更是要讲规矩。”

  “你双亲早逝,如今家里只有你和雪霁两人,既然有这等喜事,我当要去帮着照应一二。”洛德山先站起身来,又转头向着王氏喊道:“前些日子里做的那件新衣裳可还在,我带去给贤婿当作贺礼。如今近贤做了秀才公,前去道贺的自然都是体面人,咱自家人也须得不能叫人小看。”

  王氏听说女婿做了秀才,翁婿两人貌似也有和解的迹象,自然是欢喜。连忙进了内屋,将洛德山说的那件衣裳拿了出来。

  “前些日子家里有些进项,便做了这件衣裳,原本是想等过年的时候自家穿的,如今却是便宜了你。”洛德山将新衣卷了一卷,直接拿在手上。

  “这一回,你且是不怕那姜大人了?”王氏虽然心慈,可是也忍不住要拿话去戳他。

  “我一正经人家,不作奸犯科怕他做甚。”洛德山满不在乎的当先朝门外走去,“便是近贤,如今也是翰林老爷们亲自点的秀才公,那些人日后可是能做相爷的……”

  话说了一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唐旭说道:“我听说中了功名的,都要去拜师,你既然是在翰林院里考的,可有翰林老爷可拜?”

  “早间的时候,小婿在翰林院里已是见过几个。”唐旭连忙回道:“等过了今天,还要再去几回。”

  既然答应了孙承宗和钱谦益,要一起编撰《句读录》,那么唐旭这几天里自然免不了要多去几次翰林院。为了方便唐旭近日里的出入,赵秉忠甚至还帮唐旭弄一张临时的门凭。

  “嗯,多去走动走动才显得熟。”洛德山显然对唐旭的回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又迈开了步子,“这些翰林老爷日后可是能做相爷的,那姓姜的难道还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不成。”

  正如唐旭所预料的那样,等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前来道贺的客人,也陆陆续续进了门。

  卢老爹领着胖子,是第一个到的。只听家里的下人去报了信,卢海福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喊上儿子一起回来了。

  孙秀才貌似也是算好了时间,与唐旭进门不过前后脚,接着便是东城司里的那些交好。

  出乎唐旭预料的是,兴武卫里的那些世交,唐旭原本请人去帮着通报,只不过是尽个人情本分,如今姜鲲鹏已经做了卫所里的代指挥使,自己也不想为难他们,可是却没想到,到底还是有几户赶了过来。

  莫国用不方便前来,所以莫家代为道贺的,仍是小厮王建,贺礼是一封十两重的细丝白银。

  “我家老爷说了,如今唐大人如今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多少该扯几件丝衣穿穿。”

  唐旭也不推辞,把银子接过来沉甸甸的拿在手上,让一边的洛德山看了多少有些眼红,忍不住把手里拿着的蓝青布衫朝背后收了一收。

  见该到的人似乎都已经到齐,厨房里的酒菜也已是备好,唐旭便请众人入席。

  先举杯敬了孙伯翰一杯,然后再敬洛德山,接着向前来道贺的人一一敬过。

  “你之天分,几乎十倍于我。”孙伯翰虽然收唐旭做学生,前后也不过只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可是如今却是极为不舍,放下酒杯忍不住叹息一声,“再过几日,你入了府学,须得尽心尽力,切莫懈怠,搏一个正经的功名才是正道。”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唐简欠了欠身,示意记在心里了。

  “那翰林院里,皆是大贤。”孙伯翰停了片刻,又继续开口继续说道:“可惜你这恩考不似院试,并无座师可拜,否则若是能得这些大贤指点一二,胜似我教你数年。日后若是有了正经功名,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洛德山正坐在孙伯翰身旁,见唐旭在和孙伯翰说话,也插不上嘴,只能是在一边听着。猛然间听到这么一句,顿时不由一愣,转过头去狐疑的看着女婿。

  孙伯翰和洛德山原本就坐得近,唐旭和孙伯翰说话,自然能看见老丈人的动静,如今见老泰山一脸狐疑,心知是要坏事。

  自个这个老丈人,向来对自己颇有些成见。如今好不容易缓和了些,却又被孙伯翰的话无意中挑了起来。唐旭自身当然是无所谓,可是老丈人这怨气若是在自己身上找不回来,只怕便会落到了娘子身上。

  虽然唐旭没有在一帮亲友面前炫耀的爱好,可是也同样不能容忍洛雪霁在娘家那里难堪。

  心里默默的苦笑一声,唐旭只能是实言相告:“学生这一回虽没有座师可拜,翰林院里的赵大人却吩咐学生帮着孙承宗孙大人和钱谦益钱大人编录一份文册。”

  虽然赵秉忠等人的原话是要孙承宗和钱谦益帮着唐旭编写《句读录》,可是眼下若是唐旭这样说出来,只怕孙伯翰都是不会信,于是还是干脆反过来说的好,反正差不多也就是一回事情。

  “哦。”孙伯翰是读书人,对于科举的事情极为上心,自然是曾经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号,当下立刻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的这两人,可是三十二年的榜眼和三十八年到花郎?”

  “不错。”唐旭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翰林院出入的门凭给孙伯翰看,洛德山坐在旁边,也偷偷瞧了几眼,刚才还有些不悦的神情,顿时也是不消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震惊。

  在寻常人家看来,只是普通的举人和进士,便就和天上的星宿一般,高不可及了,更别说仅次于状元的榜眼和探花了。若是唐旭如今再把赵秉忠的状元名号再报出来,只怕当下老泰山就要承受不住。

  “你居然能有此等机缘。”不但是洛德山,便就是孙伯翰,也已经无法继续淡定下去了,“你若随他们编录文册,日后便也就算是他们的半个学生,有这等业师请教,日后何愁功名不济。”

  “若不是蒙先生所教,学生岂能有今日。”唐旭这一句,倒是由心而发。自己所做杂文和策论的功夫,最初都是从孙伯翰那里学来的。如果没有孙伯翰教自己,自己就算是事先知道了考题,也不可能做的这么顺利。

  “好,好。”孙伯翰只感觉自己喉头有些微热,“你果然该是有大福报之人。”

  再看着眼前灯旭英气勃发,当年自己中秀才时,约莫也是这般年纪,如今自己却已是华发初生,未免有些自怜自艾。

  “孙某一生的功名,只怕是会在落在你身上。”

  “苟富贵,不相忘。”唐旭端起手中的酒盏,向着四周共敬一杯。这一句话,却不仅仅是说给孙伯翰听的。

  “唐哥儿的话,我信得。”卢海福当先站起身来,向着唐旭回敬,“往后我家有宝,便就交给唐哥儿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起站起身来,共饮一杯。

  如今席间最为喜笑颜开的,自然是洛德山莫属了。适才亲眼见着了翰林院的门凭,知道女婿果真是和翰林老爷攀上了关系,一颗心落下去之后,又从别的地方升了起来。一时间,就连自己平日里颇有些敬重的孙秀才孙老爷也有几分不放在了眼里。

  好在四周这一圈,倒也没有什么心机缜密之人,更不会有人有兴趣去猜他在想些什么。

  一席人正是相谈甚欢,忽然间,猛得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崇文门原本就是商贾通行之地,往来的车马极多,众人也丝毫不以为意。可听着声音似乎恰恰是走到了唐家门外,就忽得止住,紧接着,像是有人从马上跃了下来。

  难道是哪个前来道贺的,来得迟了?有几个坐的离门近的,忍不住回过身,朝门边看去。

  “砰!”两扇原本掩着的大门,被猛得推了开来。

  “谁是唐旭?”两道人影,出现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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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来者不善

  “我便是唐旭,你是何人?”任凭是谁,在家中大宴宾客的时候,被人把门给砸开,都不会高兴,唐旭自然也不例外。轻喝一声,站起身来。

  可是等看清楚了,忽得又是一愣,眉头也跟着紧皱起来:“是你?”

  门边站的两个人了,其中一个唐旭虽觉得眼生,可是另一个人却是认得,不是姜平那厮还能是谁。

  只不过,即便如今他爹姜鲲鹏代掌了兴武卫,唐旭好歹也是从六品的所镇抚,东城司的把总,直接把门撞开闯进来,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唐大人家里好生热闹。”姜平虽把门撞开,却也不急着进来,而是拿目光在屋里来回撞了几圈。屋里有几个兴武卫里的军户,见姜平的目光扫来,或是不动声色,或是低下头去。

  “听说唐大人在翰林院里考过了恩考。”姜平收回目光,继续开口说道:“我这里也有一份贺礼,想要送给唐大人。”

  来者不善,转瞬之间,唐旭的心头就涌出四个大字来。

  “唐大人,可接好了。”说话间,姜平已是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一样的东西,朝着唐旭递了过去。

  唐旭冷笑一声,伸手接过,只低头看了一眼,脸色竟也是突然微变。

  姜平递过来的这件东西,唐旭自然不可能不认得,准确的说,这是一份征调的文书。

  “调,兴武右卫所镇抚唐旭,率本所军士二十名,两日内入大同卫游击将军焦垣帐下……至辽阳军中听命。”

  辽阳是什么地方,唐旭也不可能不知道。辽阳,就在如今的辽东。据前两个月里传来的消息,眼下辽东的开原和铁岭,已皆是相告失守。辽阳虽是辽东治所所在,却已经是在了兵锋之下,即使说是第一线也不为过。

  而且,唐旭也知道,如果历史仍然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向前发展,辽阳总归是要失守的,而且距此的时间并不算长,约莫也就在一两年后。

  洛德山见唐旭变色,也想凑过来看,却奈何识字不多,只能是盯着唐旭手上抓耳挠腮。

  “你们要调近贤去辽东?”洛德山虽然不识字,可是孙伯翰却是认识的。

  “什么?去辽东?”洛德山顿时大惊失色。辽东的消息,如今几乎已经是人人皆知,京城里几乎每天都有从辽东逃回来投靠亲友的人,从这些人的口里,鞑子的凶残,形势的危机,几乎是把辽东渲染成了一个类似人间地狱般的地方。

  “我家女婿是翰林老爷点的秀才公,你们如何敢调他去辽东?”洛德山急红了眼,一把抓住姜平的领口。

  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有出息的女婿,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去辽东送死。况且话又说回来了,虽然前些时候自己是对女婿有些成见,但洛德山也是个正常人,既然是正常人,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真的希望自己女儿当寡妇不是。

  “你……你……”姜平虽然也是军户出身,平日却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被洛德山一把抓住,一时间竟是挣脱不开。幸亏一同前来的军汉上前帮忙,才把两人分开。

  “便是你中了秀才,这户籍却仍是在卫所里边。”姜平也是气急败坏,从洛德山手里挣脱开之后,朝着唐旭吼道:“这调令既然送到了你手上,你若是不去,便是违抗军令,少不得军法从事。”

  唐旭的脸上,一阵阵阴沉不定。他也没想到,姜家居然真的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自己参加恩考,最大的目的便就是为了脱离军籍,把自己的户口本拿回到手上。可是过了恩考,也只是有了脱离军籍的资格,真要转回民籍,却要自己去上书申请。

  毕竟凡是已经充了军役的军籍子弟,想要安心读书,都要来参加一回恩考,但是也有不少人即便是过了恩考,仍是舍不得这份现成的俸禄,甚至还想继续传给子孙,所以过了恩考不脱军籍的反而是大多数。

  翰林院里,不过是今天刚发的榜,到现在也不过才半天工夫。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怎么可能来得及走完那许多程序。

  实际上,唐旭原本是打算明后日里就去兵部申请脱籍的,却没想到祸事来得更快。

  见唐旭只是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姜平的胆子顿时也更大了些,涎开了脸皮,凑到了唐旭身边:“我这份贺礼既已送到,并祝唐大人九死一生。”

  唐旭原本满心的怒气,听见这句话,顿时也是觉得有几分好笑,撇了撇嘴,仍是冷笑一声:“草包!”

  “你……你说什么……”姜平这回来,最想看见的,自然是唐旭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哀求自己,求自己放他一马。当然,就算唐旭求了,自己也是决计不会放过他的,但是起码也好吐一吐这么长时间来的怨气不是。

  没想到的是,唐大人非但没有丝毫想要向自己哀求的意思,气焰反倒是更胜往昔。

  “我说你是草包。”唐旭的声音更大了些,“既然不通文章,何必假冒斯文。”

  “我……”姜平跳着脚,心里一阵怒不可遏。

  “你还敢打我不成?”唐旭的两眼,直直的盯着姜平的脸上。

  一边的周宣臣等几个东城司里的交好,也已经站起身来,虎视眈眈的看着姜平。他们不是兴武卫的人,大可不必去怕姜家。

  “我且是看你还有几时可闹腾,如今焦将军的军帐,就设在京城外头,我劝你还是早些去的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唐旭的眼神,姜平隐约觉得自己仿佛才是招了祸事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再提不起胆气来。

  话刚说完,也不敢再留,慌慌张张的头也不回,直接奔出门去了。

  可惜了,见姜平像是落荒而逃的一半奔出去了,唐旭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的惋惜了一声。

  看来这厮也不十分傻,已经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如果他刚才真的敢动手,即便自己要被发往辽东军中,就算他老爹是卫指挥使,这一个殴打上官的名头,也是无论如何逃不过去的。

  被姜平闹了这么一场,原本喜气洋洋的欢宴上边,顿时就被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洛德山搓着双手,愁眉不展。

  “近贤。”座中的宾客,并没有什么达官显贵,所以反倒是以孙伯翰身份最高,见得世面也最多,略想一二,对着唐旭开口说道。

  “依我看,此间的诸位,即便想要帮你,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众人虽然都是默不作声,可是也对孙伯翰的话并不否认。这里地位最高的,除了孙伯翰这位秀才公,就是周宣臣等几个东城司里的把总和小旗,帮着唐旭拿出一出气不成问题,可是要帮唐旭来破这个局,就是力所不能及了。

  “这厮我等定是不会放过他。”周宣臣闷着声,低吼一句。

  “只不过,如今却有两个人兴许能帮得上你。”孙伯翰提醒唐旭。

  “孙先生说的可是翰林院里?”孙伯翰的话刚说出了口,唐旭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错。”孙伯翰点了点头,“那两位大人,一位是三十二年的榜眼,一位是三十八年到花,在朝野间都颇有些名望。”

  孙伯翰毕竟算是士林中人,对这些朝廷和官场上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如今虽都只在翰林院里,可封阁拜相兴许只是早晚的事情,凭谁也要多少卖几分面子,此事兴许还会有转机。”

  “你如今既然算是他们的半个学生,以此两位的名望,定然是不会坐视不管。“

  “对,对对。”洛德山正在沮丧,听见了孙伯翰的话,顿时也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两位翰林老爷肯帮你说话……”

  “明日里我去翰林院时,顺便打听一回。”唐旭点了点头。自己虽然不是喜欢遇事退缩的人,可是如今也确实不是去辽东的好时机。

  只不过,拿在手里的调令上,留给自己的,只剩下短短两天的时间。

  翰林院,藏书库。

  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虽是要和唐旭一起编撰《句读录》,可是其实句读之法,并非完全是如今的新创,而是自汉代起便有。

  所以既然要著书,便绝不仅仅是唐旭折腾出来的“标点”直接说一番了事,而是要把历朝历代所用过的句读都总结一遍,分析其中的优劣之处,再加以比较,方才是能让人信服。而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在藏书库里去做最好。

  只是如今这个年头,雕版印刷之术虽然已经风行天下,但是书籍仍然是一种价值不菲的东西。几乎等同于后世的国家图书馆的翰林院藏书库中,甚至还藏有许多孤本和原著,并非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出入。

  按照约好的时候,唐旭如约而来,在被勒令取出腰囊里的火石火镰等引火之物之后,方才是被允许。

  虽然在四百年后,唐旭无数次出入过号称藏书百万的大学图书馆和市属图书馆,但是在刚刚迈入藏书库的那一刻,仍然是被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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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当年旧交

  首先映入唐旭眼帘的,是一条几乎长达百米的宽阔走廊。走廊的两侧,散布着上百个大小相等的藏书房。兴许是为了防火方便,每个藏书房之间,都被单独的一条走廊隔开,书房的墙壁也是用抹上了石灰的青石砌成。

  每间藏书房内,又有一条斜斜的楼梯倚墙而上,将书房隔成挑空的两层。中间一座形似香炉的铜鼎中间,半悬着一座镂空的烛台。整个藏书库内,虽是人影绰动,却极是安静。

  翰林院里的公房,唐旭已是见过。无论朝廷六部还是各司衙门,若论寒酸的话,几乎无出其右者。除了像赵秉忠这样资历极老的少数几个以外,其余的类似孙承宗和钱谦益等人,坐的都只是通间。而翰林院虽然名头极大,实际上属官却并不多。从历科殿试的二三甲里选出来的庶吉士虽也在翰林院中,却没有实授的官职。

  初时唐旭还觉得有些不解,无论如何,翰林院也算是储相之地,如今寒酸未免有些做作的嫌疑。眼下见了这间藏书库,倒是明白了大半。只怕这些翰林学士和庶吉士们,过半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公房是否寒酸,倒也不重要了。

  自汉代以来,若论典籍,无不论四书五经,而四书五经里,向来以《易经》为首。要编《句读录》,《易经》自然是绕不开的,所以唐旭和孙承宗、钱谦益三人,首先要寻得,也是汉代的《易经》。

  藏着简书的书房,在书库里略靠里的地方。吩咐杂役来点亮了房内的蜡烛,三人从书架上取下《易经》的竹简查看,一边看着,一边在手边做些抄录。

  兴许孙承宗和钱谦益是早就习惯了,可是唐旭手里捧着一束竹简,却是按捺不住的一阵阵激动。这可是真品的文物啊,还是这么完整的一束,若放到四百年后绝对是价值不菲,如今自己眼前,却是拾手皆是。若不是因为不方便随意走动,唐旭甚至还想找找看,这藏书库里有没有商周之前的甲骨文。对了,还有那部自清代以后大半失传的永乐大典,也不知道这翰林院里藏了没有。

  所做的事情虽然极是简单,却也是极耗时间。呆在书房里,并不知道外面的日头,可是只翻阅了五六束简书,便听见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报时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到了午时。

  孙承宗和钱谦益虽然兴致正高,可是到了时候,饭总是要吃的。

  “朝阳门里,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其中的烩三珍颇有些滋味。”钱谦益当先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口说道,“不如让钱某做一回东如何?”

  “也好。”孙承宗抬起头来看钱谦益一眼,略想一下点了点头。

  与只是个西席先生出身的孙承宗和考着吃俸禄度日灯旭不同,钱谦益原本就是东南大户人家出身,所以平日里并不缺少银钱花销,孙承宗倒也不和他太过客气。

  “这等事情,也不是一二日里急切能做得完的。”孙承宗收起手边的纸笔,再转过身去看,却见唐旭仍坐在原处纹丝未动,只是继续奋笔疾书,于是忍不住喊了一句:“近贤也稍歇息片刻的好。”

  听见孙承宗唤到自己的名字,唐旭方才是停下笔来,抬起头来,又看见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都已经在等着自己,于是也连忙站起身来。

  “回两位大人的话,等过了今日,只怕在下便是不能再来了。”唐旭站起之后,微微叹息一声,方才开口说道:“故而想把这句读之法,再详加说明一番,留给两位大人指正。”

  “这是为何?”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听见唐旭的话,顿时都是一惊。

  “不瞒二位大人,如今卫所里已是下了调令,明日在下就要随军赴辽阳听命。”唐旭以实情相告。

  “你不是在东城司礼里任职,如何又会调你去辽东?”钱谦益张了张嘴,愕然问道,“况且你如今已是过了恩考,不日间就要入顺天府学读书。”

  “此事说来话长。”唐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无论其中有什么机巧,这饭食总是要吃的。”总算还是孙承宗更冷静些,“今日既然有钱大人做东,不如等坐下之后,再慢慢细说如何?”

  “不错。”钱谦益也是点头,“若是力所能及,我等兴许也可以从中帮你周旋一二。”

  因为是新开的馆子,所以位子并不难寻。进门之后,先招来掌柜,寻了一间二楼的单间坐下,钱谦益便迫不及待的开了口。

  “其中究竟有什么机巧,还请唐贤弟说出来听。”

  虽然面色上看起来还算是平静,实际上钱谦益心里已是极为焦虑。如今虽是已经听唐旭仔细讲解过两次,可是若真要编这《句读录》,其中还有许多关键需要唐旭再点明。

  如今若是唐旭离去,凭自己和孙承宗两人,倒也未必编撰不出来,可是却难保能做到尽善尽美。若是做不到尽善尽美,编之又有何用。

  既然事已至此,唐旭也不再隐瞒,略整一下思路,便从莫家的事情和倚翠阁外的遭遇开始,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给两人听。

  “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唐旭刚及说完,钱谦益已是勃然大怒:“以公事为名,行挟私之举。”

  “好一出釜底抽薪之术。”孙承宗虽不如钱谦益这般激动,可是把唐旭所说的事情在脑海里转了几圈之后,觉得可信,也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如今近贤你既是过了恩考,想要脱离军籍也只在举手之间,于是便乘你尚未脱籍之时,先行使出手段来。”

  “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岂是能做一卫的主官。”钱谦益忿忿接过话来,“孙大人,你我何不参他一本。天子亲卫,岂是能交到这等人的手上。”

  “有子如此,此人的品行如何自然可知。”虽然唐旭直接说姜鲲鹏的并不多,说的大多倒只是姜平,可是孙承宗和钱谦益两人的智商都是不低,岂能想不到其中的幕后。

  况且如今这年头,士林中人虽然背后多少也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对表面上的德行要求却是更高。不需要其他理由,纵然只是为官无德,或者是养子不教,都可以作为参奏弹劾的理由。

  “你若是上疏,我倒也愿一同具名。”孙承宗又沉吟片刻,方才是继续开口说道:“只不过,近贤明日里就要赴军中听命,我等无论是上疏参奏,还是托人说项,只怕十天半月间,都未必能有回应。”

  钱谦益一阵默然无语,孙承宗说的话虽然让人有些扫兴,可是确实也是实情。只不过真要等上十天半月,只怕唐旭人都已经到辽阳了,想要再捞回来,又要多费工夫。

  “难不成,近贤这回非去不可了?”钱谦益看上去有几分沮丧。身为翰林院编修,对辽东如今的局势自然要比寻常人更清楚几分。虽然未必说就是虎狼之地,可是若说没有凶险也不可能。即使撇开这部《句读录》不说,钱谦益自认与唐旭还有几分私交,如果唐旭在辽东有什么意外,也绝非自己所愿。

  “依孙某看,怕是至少要走上一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所谓军令如山,绝非儿戏,若是近贤明日不至军中,只怕当下便会成为待罪之身。”

  “在下曾是听说,男儿当怀报国之志,如今辽东正是危急,在下若是从中能出几分力,未必不是幸事。”,听了孙承宗的话,虽然多少有些失落,可是也在唐旭的预料之中。

  况且,唐旭自认,若论对辽东事态的掌握程度,只怕就连努尔哈赤本人也未必比得过自己。所谓乱世出英雄,在辽东这盘乱局里,自己也许能作为一匹黑马杀出也未可知。

  “你能这般想,自然是好事。”孙承宗颇有些赞赏了点了点头,“只不过国家养士,绝不是只为了上阵厮杀,报效国家,也并不只在军阵上见。”

  “听你适才所说。”孙承宗再沉吟片刻,“这一回你去辽东,是随在大同卫游击将军焦垣帐下?”

  “正是。”唐旭点了点头。

  “那此事兴许就有几分转机了。”孙承宗的脸上,顿时也展开几丝笑言。

  “孙大人与那焦垣有旧?”钱谦益当下也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当年孙某中进士前,曾经在升甫公家中做过几年西席,钱大人想来也是知道。”孙承宗不紧不慢的说道。

  “曾是听说过几回。”钱谦益点头回道。

  “当年房升甫任大同巡抚时,曾经携家眷前往,孙某也曾随行。”孙承宗把当年的旧事说给唐旭和钱谦益两人听:“彼时焦垣可巧是大同卫里一名千户,常常在巡抚衙门里来往,也请我吃过几回酒。近些年来,也有过几封书信。”

  “稍后回去,我便修书一封,等你到帐下时带给焦将军去看。”孙承宗转过头来,对着唐旭说道:“兴许不能免了你这回的差事,可是保你一时平安尚可。”

  “这些时日里,我和钱大人在京中再为你周旋一二,想来再转回京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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