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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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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与曹长卿坐地论江山

  徐北枳在停马寺说了一句俗人怕果,菩萨怕因。徐凤年面对杨太岁也说过心境跌落,就如草籽茁壮生于大山石缝,如圆镜破开一丝裂隙,愈演愈烈,再想破镜重圆,难上加难。两个姓徐的两句话,双语皆是成谶。
  
  徐凤年收回视线,不去看那位生出三千青丝的六珠上师。这批八百白马义从的战马都精心筛选过,在奔袭之前便祛除了北凉军标识,此时走得没有后顾之忧,不怕被抓到明显的把柄,即便有高人顺藤摸瓜,徐凤年也可以说是西域僧兵栽赃嫁祸,决定这种争吵走向的关键,不是道义,也不是真相,而是棋局双方手谈人物身后的兵戈战力。徐凤年从青鸟手中接过那只从马车锦盒中拎出的银瓶,似笑非笑。
  
  袁左宗提枪纵马在徐凤年半马之后,脸色凝重。按照常理,独杀老僧杨太岁的世子殿下应该精神萎靡才对,便是昏迷不醒也在意料之中。可此时徐凤年策马狂奔,神采焕发,没有一丝疲态,反倒是一身凌厉气势攀至巅峰。尤其是那柄以春秋士气为玄胎锻造而成的春秋剑,剑气冲霄,未曾出鞘,仍是隐约有种种龙鸣,如九条恶蛟翻江倒海。袁左宗心中喟叹,这场截杀胜得堪称惨烈啊。况且还有诸多依旧藏在水下的暗流,杨太岁战死,皇子赵楷自刎而死,如此一来,北凉跟朝廷的情分算是彻底掏空。
  
  袁左宗笑了笑,望向徐凤年的背影。下一次,若再有战事,便是他带领自己这帮北凉老卒征战四方了吧?
  
  黄沙万里,看久了本就是一幅枯燥乏味的景象,可在众人眼中更是异常的满眼荒凉,触目惊心,真是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方圆三十里,撕裂出无数道大小不一的沟壑,早先天空无云而响雷,直到此刻才渐渐声响衰减下去,好在有先前世子殿下雷池剑阵杀老僧的手段做了铺垫,此时白马义从也没有如何震惊,只是一个个握紧枪矛凉刀。拥有徐凤年袁左宗徐龙象六臂阴物和青鸟,这支战力只能用近乎无敌来形容的骑队顺着沟壑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一条深不见底宽达二十丈的鸿沟边缘,那边站着一位中年青衫儒士,负手而立,两鬓霜白,风流夺魁。
  
  正是曹长卿。
  
  这位在西垒壁成为陆地神仙的亡国儒圣朗声笑道:“都走了。”
  
  徐凤年抬了抬手臂,除去新生双臂的阴物丹婴,其余都在袁左宗带领下绕行鸿沟。徐凤年将那只本该价值连城如今却只能按斤两算价钱的瓶子丢给阴物,掠过鸿沟,阴物则一手握银瓶,双臂托马跃过。反正它就是手多。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对上这么一位有六条胳膊的,估计谁的心里都没底。哪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曹长卿,也不免多瞧了几眼。大官子曹青衣见徐凤年眼角余光游移,微笑道:“你二姐徐渭熊受了重伤,被公主御剑送往北凉王府。至于那位不知如何称呼的陈芝豹,已经孤身一人去往西蜀,相信很快离阳上下都知道出了第二位异姓王,不过低于最早六大藩王的亲王爵,仅是蜀地郡王。”
  
  徐凤年点了点头。
  
  曹长卿叹息一声,走上前,屈指一弹,弹在徐凤年眉心,“你的伪境指玄,自悟断长生,可断得别人的长生,何尝不是断自己的长生。你这种不计后果的回光返照,真想死在徐渭熊前头?”
  
  徐凤年原本强撑而架起的气势,一弹指之后,顿时一泻如虹,整张英俊脸庞都扭曲得狰狞,曹长卿对那头阴物笑道:“劳烦你按住他的心脉,到北凉王府之前都不要收手,我稍后传你一段口诀,你帮他引气缓缓下昆仑,不要松手,切记。”
  
  双相阴物闻言后轻柔伸出一臂按住徐凤年的心脉。
  
  徐凤年黯然道:“我姐?”
  
  曹长卿平静道:“被陈芝豹捅透了胸口,又被梅子酒青转紫,命悬一线。想要活下来,看她本性里的求生欲如何了。”
  
  徐凤年吐出一口紫黑淤血,向后倒去,所幸有阴物环臂扶住。
  
  曹长卿不惊反喜,笑了笑,“吐出来好。放心,只要你不死,徐渭熊十有八九便不会死。都说世间但凡万物,有不平则鸣,像我这种读书人不平则登高诗赋,说到底,长生之道,还是讲究一个人不可心有戾气过甚。你啊,辛苦隐忍得太多年了。知道李淳罡老前辈为何一直说你天赋不如公主吗?公主比你天然通透,当然,这也与她是女子有关。”
  
  徐凤年眼前视线模糊,依稀看到曹青衣青衫破碎,更有血迹缠身,忍住刺入骨髓的疼痛,咬牙问道:“陈芝豹做蜀王,是赵家天子临时起意的一招后手?只要我敢截杀赵楷,他就肯让陈芝豹去西蜀封王?还是说早就跟陈芝豹有过承诺约定?”
  
  曹长卿又叩指续长生,气机徐徐下昆仑,徐凤年双脚脚底板顿时血如泉涌,浸透得渗入黄沙,缓缓说道:“赵楷是棋子,却并非起先便是勾引你入瓮的弃子,那个皇帝还没这等孤注一掷的大魄力,除非是赵楷的爷爷还差不多,他啊,稍逊一筹,守成之主,大多如此,要不然也坐不上龙椅。赵楷既是试图以后屠龙的一颗活子,但也不是不可以舍弃,就看你们北凉如何应对了,没有这场截杀,给赵楷十年,在西蜀西域两地站稳脚跟,截断北凉退路,有了本钱,赵楷说不定就可以真的登基坐龙椅,但是万一,赵楷被人,尤其是被你堵死在西域,京城那边也得有后招,因为陈芝豹也必须走出去,只要你起得来,他在北凉就没有待下去的理由。陈芝豹和你爹是一样的人,心底仍是很念相互的香火情,当年老皇帝那般逼徐骁,大将军一样没有反,就是这个道理。只要一方没有老死,就绝不过那条底线,谋反。这种事情,无关对错,人活一口气,没有这口贯彻一生一世的,休想有大成就。我曹长卿自然也不例外。徐凤年,要是不觉得没有高手气度,咱们坐着说话?”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就是了。
  
  阴物扶着他缓缓盘膝而坐,曹长卿也坦然坐下。
  
  曹长卿笑问道:“不光是你这场截杀,离阳和北凉的大势,同样是一环扣一环。这一局棋,你身在局中,可以看到十之七八,已经殊为不易。如果我早早告诉你,三寸舌杀三百万的黄龙士,和春秋时期号称第一谋士的人物在参与其中,你还会这么一头撞入铁门关吗?”
  
  徐凤年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曹长卿也不觉得奇怪,望向身边这条被梅子酒割画而出的鸿沟,轻声感慨道:“实不相瞒,陈芝豹差点让我大半修为都留在这里。若是我跟他都没有后顾之忧地死斗一场,我能活,他会死,但我的全部修为也就废去,到时候就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了。”
  
  徐凤年重伤所致,言语含糊不清,“他就算进入陆地神仙,我也不奇怪。”
  
  曹长卿惊讶地哦了一声,有些好奇地笑问道:“你这般看好陈芝豹?”
  
  徐凤年双手搭在膝盖上,平淡道:“陈芝豹视我如草芥草包,我视陈芝豹一直是文武皆无敌。”
  
  曹长卿摇头道:“陈芝豹比谁都看重你。临行前,他曾说过以后迟早有一天会堂堂正正跟你一战。陈芝豹还说这句话,他也在肚子里憋了二十年。”
  
  徐凤年苦涩道:“我是该高兴吗?”
  
  曹长卿乐得这小子吃瘪,舒心大笑,敛了敛笑意,“两朝灭佛一事,让龙树僧人圆寂,这位佛门圣人一走,陈芝豹是占了便宜的,他否则也没有那么快入圣。”
  
  徐凤年由衷笑道:“徐骁不太爱说大道理,不过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要吃得自家苦享得自家福,但也得看得别人好。所以我一直认为天底下那么多好事便宜事,总不能都搂在自己手里,这也不现实。就跟美人那么多,你娶回家也就那么几个,是不是,曹叔叔?”
  
  曹长卿眼神欣然,不过手上一指轻弹,“别喊我曹叔叔,咱俩交情没好到那份上。”
  
  徐凤年点头道:“确实,否则你也不会放陈芝豹去西蜀了。毕竟你我那点淡薄情分来计较,你能够挡下陈芝豹去铁门关就算十二分的厚道。陈芝豹去了西蜀,是京城里杀敌一千自折八百的阴损勾当,给北凉埋下祸根,离阳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既然想要复国气运犹在的西楚,总归是天大的好事。”
  
  曹长卿洒然一笑,并未否认,“我不希望他执掌北凉,但我希望让陈芝豹去西蜀称王,因为西楚想要复国,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乱中获利。棋局越乱越好,一个你所在的北凉,远远不够。”
  
  徐凤年啧啧道:“怕了你们读书人。”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徐凤年,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在其位谋其政,你当北凉王和做北凉世子是截然不同的立场,这之前你剑走偏锋,次次以奇兵险胜,但以后仍是要正奇并用才行。就好像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截杀,说到底许多事情,不光是赵家天子,离阳王朝张巨鹿顾剑棠那些老狐精怪们也都心知肚明,只是徐骁在李义山授意下,这些年走得更多是阳谋路子,无可指摘,才有北凉今日基业,你可不要辜负了老一辈北凉人的期望。赵楷这次输得不是气运,而是输在了他想要以小搏大,滔天富贵险中求,但他有一点忘了,他是皇子,是要争夺帝位的角色,但太平盛世之中,往往一步一步走近龙椅的龙子龙孙,都讲求一个潜龙在渊的韬晦。京城那边,大皇子得大显势,四皇子得大隐势,你都要小心。”
  
  徐凤年微微作揖致敬,“心诚领教。”
  
  曹长卿轻轻挥袖叠放在膝盖上,“说实话,以前我不喜欢你这个人,多情而薄情,如今亲眼见过一些事情,反而有几分看好了。上次去北莽南朝的姑塞龙腰,途经北凉,跟大将军有过一番密谈约定,这次按约行事阻挡下陈芝豹,算是还清了一笔西楚欠给你们徐家的老债,以后就是两不相欠最相宜,该杀你时,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出手。”
  
  徐凤年笑道:“不怕你家公主骂你?”
  
  曹长卿愣了一下,屈指一弹在徐凤年眉心,让后者一阵倒抽冷气。
  
  阴物欢喜相面孔竟是会心笑了一笑。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快到冬天了,她又该生冻疮了。”
  
  曹长卿哑然,随即笑道:“对啊,又该扎草人骂你了。”
  
  徐凤年被阴物搀扶着起身,“我赶着回去看我姐,你家公主殿下肯定是不愿见我的,曹叔叔,咱们是分道扬镳,还是一起走一段?”
  
  曹长卿起身拂去尘土,“各走各的,你小子少跟我套近乎。”
  
  徐凤年给阴物飘向马背,抱拳跟这位儒圣曹青衣别过。
  
  一骑绝尘。
  
  曹长卿站在原地。
  
  这一次徐骁披将军甲而非穿凉王蟒袍,出现在了边境。
  
  因此,曹长卿此刻是目送年轻北凉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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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事后黄三甲

  事后黄龙士。
  
  离阳王朝上下都喜欢用这个说法来讥讽某人的马后炮。
  
  当然,马后炮又来自黄龙士独创的象棋,象棋取缔别名握槊长行的双陆,成为仅次于手谈的名士行径。
  
  北莽一间小茶馆。
  
  那只掉毛的鹦鹉依旧喜欢逢人便喊公公,姓黄的茶馆掌柜还是那般不上进,养了一头大猫的少女又没个好脸色给顾客,加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酒馆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坟场一个德行,这让始终没能挣钱去青楼装风流的温华当下和裆下都很忧郁啊。
  
  今日茶馆外头挂了免客歇业的木牌子,温华拎着鸟笼走入酒馆后,他从不亏待自己的五脏庙,做了碗香喷喷的葱花面埋头吃,掌柜的老黄不知从哪里摸来三只木盒子,盛放了满满的棋子,两盒黑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清空了桌面,在那里摆摆放放,不断落子又收子,看得温华一阵火大,装神弄鬼,有本事学自己哥们徐凤年那样摆摊赌棋挣铜钱去!闭起门来装棋圣棋王棋仙,算什么英雄好汉!吃完了葱花面,正想着是不是偷偷去灶房再来一碗犒劳自己,只是想着入不敷出,委实没这脸皮揩油,温华一点不浪费吃光舔-净了大白瓷碗,对着空碗唉声叹气。百无聊赖,只好端着碗筷去黄老头那边坐着,那个一不合心就朝客人呵呵要手刀杀人的贾姑娘扛着一杆向日葵,双腿搁在长凳上怔怔发呆,温华没胆子跟她坐在一条凳上,就让黄老头稍微挪一挪,把屁股搁在黄龙士身边,温华看到桌面上黑白对峙,夹杂有许多枚色彩缤纷的琉璃棋子,温华想要去摸起一颗瞅瞅是否值钱,要是值钱,偷拿几颗典当了也是应该嘛,都多久没给薪水了?更别提逢年过节的红包了!可惜被黄龙士一巴掌拍掉爪子,温华随手把碗筷放在桌上角落头,嬉笑道:“老黄,干啥呢,给说说名堂呗。”
  
  黄龙士当下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动,凝神屏气,没有理睬温华这店小二的呱噪。
  
  温华觉得无趣,只得转头望向喜欢呵呵笑的少女,“贾家嘉嫁加价假架佳,我跟你把话挑明了啊,那头大猫就是个馋嘴吃货,咱们养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没看温华一眼。给酒馆当牛做马还不得好的温华一拍桌子,怒道:“别仗着老黄头给你撑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没有化石点金的神仙本事,咱们三个人三张嘴都没那只大猫一张嘴吃得多,店里生意这么惨,也没见你上心,你说昨天那位,不就说了茶水不地道吗,你就要拿盘子削他脑袋,还有大前天那个客人,说茶香不够浓,你又要拧他脑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温华,呵了一声。
  
  温华一拍脑门,给气得憋出内伤。
  
  黄掌柜轻轻抚平那些被瓷碗震乱位置的棋子,皱眉道:“饿不死谁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馆开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了?”
  
  温华反问道:“这还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温文尔雅气度的老儒商瞥了一眼,“那你干脆别练剑,我保证让你成为北莽一等一的豪绅富贾,如何?”
  
  温华摆手道:“去去去,不让老子练剑,还不如杀了我。”
  
  黄掌柜笑问道:“老子?”
  
  温华赶忙笑道:“小的小的。你老下棋这么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给你揉揉敲敲?”
  
  落子越多,一张桌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对稀疏的琉璃子,那只瓷白碗就成了碍眼的玩意,老人挥手道:“拿走。”
  
  温华得嘞一句,端起碗就小跑向灶房,自己吃独食弄一碗葱花面,是不太讲究,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下个三碗面,给那对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还是可以的嘛。不理睬温华那小子,黄老头望着愈发局势明朗的棋局,手中将一颗相对硕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处腹地,然后是否要提起拔去一颗琉璃棋子,显得犹豫不决。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语道:“闺女啊,这次老爹我是错过这场好戏了,没法子,京城那位当年被我害得自断其舌的男人,寄了信过来,要跟我算一算老账,老爹一方面于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着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应了他一回。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这儿叫铁门关,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死在那儿总比死在鬼气森森、几万死人一起分摊气数的沙场上强多了。这颗去了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了赵楷和徐凤年那两批棋子,留在北凉的话,比起他去当什么郡王,可有趣多了。别瞪我,是那小子自己要一头撞入这盘棋,我这回可没怎么给他下绊子。放心,那小子这趟赚大了,世袭罔替北凉王,稳喽。”
  
  “徐凤年死了,陈芝豹坐上北凉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骁的阴影下,赵家亏欠徐家的老帐旧帐,以陈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着暗着一点一点讨要回来,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这一幕。但是那家伙小瞧了下一任北凉王,姓徐的小子,哪里就比陈芝豹豁达大度了?这也不怪那家伙,毕竟陈芝豹明面上还是要强出徐凤年太多,太多了。可历来国手对弈,眼窝子浅了,是要吃大亏的。”
  
  少女摇晃了一下金灿灿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这一生纵横术迭出机关无穷,让人雾里看花,甚至十几二十年后才恍然大悟,但老人本身少有与人诉说的情形,但既然身边是自家闺女,则是毫不藏私,娓娓道来,“这回呢,敌对双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为了顾全大局,输的一方就得捏着鼻子承受。这场截杀的底线很清晰,赵家天子不亲自动手,徐骁也一样,至于各自儿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谋划,比狠辣。不过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个双方心知肚明的优势,他有多名皇子,死一个哪怕有些心疼,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这场率先落子在棋盘的赵家天子,显然没有意料到北凉应对得如此决然,徐凤年亲身赴险截杀,许多扎根极深的暗子都陆续尽起。否则按照常理来说,只要剑阁没有那何晏三千精骑,只要那姓南宫的余孽没有出阁,只要曹长卿没有按约去还人情,输的还是徐凤年和赵楷,陈芝豹则短时间内不输不赢,垮了北凉,做了蜀王,不过将来等徐骁一死,北凉也有一半可能是他囊中之物。陈芝豹跟徐骁相比,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在于年轻,文武俱是当之无愧的风流无双,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嘘这个。继续跟你唠叨唠叨正经事,陈芝豹的优势还在于多年蓄势,寒了天下士子心的只是他义父徐骁,而非儒将极致的这位兵圣。劣势嘛,也很明显,想做北凉王,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去了封王西蜀之后,他在北凉军中积攒下来的军心士气,会跟着徐骁的去世,一样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他如果真心想要当皇帝,最多只能等十年,再多,说是气运也好,民心也罢,都聚拢不起来了。人心凉薄,谁都一样的,怎样的声望能绵延两代三代?也就只有徐骁在离阳军中这么个异类了。陈芝豹,还差了些火候。”
  
  “我早就说钦天监那帮穷首皓经的老书生,都是只认死板象数不懂天机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骗了这么多年还是没个记性。赵楷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为自己天下气运无敌了?那西域女上师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赵楷之气运,可是靠附龙三十余年的韩貂寺,以及杨太岁那老秃驴死死堆积出来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边,赵楷的气数无形中又被累加一层,可不就瞅着是块有望登基称帝的香饽饽了?三教中人亲身入局,有几个能有好下场?龙树和尚,杨太岁,不都死了。龙虎山那几些天师,老一辈的也都没个好下场。说到底,都是自以为超然世外,实则半点不得自在、不得逍遥的可怜人。”
  
  “老爹我啊,春秋之间糊弄了那么多前车之鉴的祥瑞和异象,这帮聪明人还是没看透啊。可见聪明与聪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北莽太平令临老偏偏不服老,还要跟我对局一场,不知道明确两分天下的象棋之势还是我一手造就的?天下,总该老老实实交给年轻人了。蹲着茅坑不拉屎,旧屎生硬,如何浇灌田地?”
  
  听到这里,少女嘴角翘起,呵呵一笑。
  
  正端了三碗葱花面过来的温华怒气冲冲道:“黄老头,能不能在吃饭的时候不谈这个?!”
  
  温华见掌柜的没动静,瞪眼道:“还不把桌面腾出来?”
  
  老人轻轻一笑,一袖挥去满桌棋子,温华放下三双碗筷,还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会下棋了不起啊。等老子练剑练成了剑仙,管你是谁,敢在老子面前蹦跶,都一剑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眯眯问道:“哦?那我教你练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那到时候你第一个是斩我一斩?”
  
  温华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温华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我这人吧,相貌英俊,脾气还好,又有古道心肠,这些优点都不去说,关键是义气啊!”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奈,夹了一筷子香喷喷的葱花面,低头吃面前,说道:“你去离阳京城。”
  
  温华愕然,低声问道:“这就直接去京城闯荡名气?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热热手?”
  
  老人裹了一筷子面条,不往伸长脖子替闺女吹了吹面条热气,生怕她烫着,呵呵姑娘灿烂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边沿。
  
  瞧着就喜庆。
  
  老人心情大好,对温华说道:“你不想一鸣惊人?还有,你可以见到声色双甲的白玉狮子,也就是你一见钟情的青楼女子。”
  
  温华哧溜哧溜吃着面条,笑道:“青楼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欢。这趟京城,我去定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吃过了面条,老人掏出一些银钱,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温华,“去,买壶好酒。”
  
  温华白眼道:“卖茶的去买酒喝,也就黄老头你做得出来!”
  
  没多久,温华拎了壶酒回来,老人淡然道:“余下那几钱银子,自己留着花。”
  
  温华嘿嘿一笑,嘴上说着出门一趟,再去住处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银子,一股脑装好,脚底抹油跑出茶馆。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宫图,今儿总算凑足了银子,这就出门买去。当年他跟徐小子都有这么个癖好,只是那时候游历江湖,穷的叮当响,天天有上顿没下顿的,那是没钱,如今有点小钱了,总得惦念着自家兄弟一起好,温华想着下回见着了面,就拿这个当见面礼了。礼轻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弃,老子非就拿木剑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着老人独饮。
  
  老人轻声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独占三甲。其余十人,除了入蜀的陈芝豹,和这些年独霸离阳文坛宋观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宋家这一门三杰,也快要被陆诩害死了。”
  
  老人酒量似乎不好,喝了大半壶就倒头昏昏欲睡去。
  
  少女去拿来一件厚实衣衫,悄悄盖在老人身上。然后她便守在他身边,又开始出神发呆。
  
  老人犹在醉酒细语呢喃:“庄公梦蝶,蝶梦庄公?我梦庄公我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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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风起凤飞,柳环卖花声

      徐凤年跟那重新头披巾手藏袖的阴物丹婴同骑一马,也谈不上什么不适应,何况心脉还被它按住,引导絮乱气机下昆仑,这时候的徐凤年实在是顾不上什么别扭不别扭。

      跟白马义从回合后,驰马返回北凉。

      临近边境,徐凤年抬起手,那头神俊非凡的青白鸾直直坠下,停在手臂上。很快就有韵律堪称简洁极致的一阵马蹄声传入耳中,为首一人是头臃肿不堪的肥猪,胯下坐骑,也亏得是一头重型汗血宝驹,这胖子竟然破天荒披了一套轻质甲胄,因为体型缘故,腰间佩刀不易察觉,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位戎马生涯的百战将军,更无法想象这个死胖子曾经有过千骑开蜀的惊天壮举。褚禄山披甲以后,这一次见着世子殿下,没有当场滚落下马匍匐在地,做出一番鼻涕眼泪横流的景象,只是在马背上弯腰抱拳,毕恭毕敬说道:“启禀殿下,末将已经开辟出一条清净路径。”

      徐凤年皱眉道:“徐骁也来了?”

      只带来三百精锐骑军的褚禄山抬头咧嘴笑道:“大将军一人,就已经把顾剑棠旧部的六万兵马吓得屁滚尿流。”

      脸色苍白的徐凤年点了点头。

      轻松穿过无人阻拦的边境,徐凤年见到一骑疾驰而来。

      一对父子,相视无言。

      行出二十里路,徐骁终于开口问道:“伤得重不重?”

      徐凤年摇头道:“死不了。”

      徐骁瞪眼道:“臭小子,说什么屁话!”

      徐凤年回瞪了一眼。

      徐骁立马气焰全无,望向前方叹息道:“辛苦你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不一样说的是屁话。”

      徐骁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黄蛮儿拖拽着那具符将金甲,步行如飞,跟在徐骁和徐凤年身后,一直傻笑。

      袁左宗和褚禄山并驾齐驱,但两相厌憎,隔了两丈距离,从到头尾都没有任何视线交集。

      褚禄山也不去瞧袁左宗,只是嘿嘿笑道:“袁将军,看情形,没怎么出力嘛?胳膊腿脚都还在,倒是殿下受伤不轻。咋的,没遇上值得你老人家出手的货色?哎呦喂,杨太岁都不放眼里了啊。”

      袁左宗不理睬禄球儿尖酸刻薄的挖苦,一个巴掌拍不响。

      可惜禄球儿从来都是那种一个人就能把巴掌拍得震天响的浑人,“我说袁将军,别立下大功就瞧不起咱这种只能远远给你摇旗呐喊的小喽啰嘛,来,给咱说说看你老人家在铁门关外的丰功伟绩,回头我去给你立块碑去,要不给你建座生祠?都不是问题啊。”

      袁左宗始终不闻不看也不说不怒。

      褚禄山继续在那叨叨叨没完没了,不过稍微放低了嗓音:“嘿,我还以为你会跟着陈芝豹去西蜀称王称霸呢,你老人家跟齐当国那憨货一样,太让我失望了,你瞧瞧姚简叶熙真那两不记恩的白眼狼,就没让我失望。”

      袁左宗眯起那双杏子眼。

      死胖子还没过足嘴瘾,扭了扭粗短脖子,还要说话,被徐凤年回头训斥道:“禄球儿,回北凉喝你的绿蚁!要是不够,喝奶喝尿,随你!”

      褚禄山缩了缩脖子,终于绷不住,露出来面目,一脸谄媚道:“殿下说啥就是啥。”

      袁左宗神情平静。

      褚禄山嘀咕道:“该反的不反,不该反的偏偏反了,***。”

      袁左宗突然说道:“来的路上殿下说了,回头拉上齐当国,一起喝酒。”

      褚禄山瞪圆眼珠子,扭头问道:“再说一遍?!”

      袁左宗重新如石佛禅定,一言不发。

      褚禄山抹了抹额头滚烫汗水,“娘咧,老子比当年听说你要点我的天灯还发慌。”

      徐骁转头瞥了一眼那对势如水火多年的义子,悄悄感叹。

      徐凤年长久吸气却不呼气,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转头问道:“死士甲,为什么?”

      徐骁平淡道:“黄蛮儿打小不跟他二姐亲近,不是没有理由的。”

      徐凤年嘴唇颤抖,欲言又止。

      徐骁说道:“虽然她不是我和你娘亲生的,但我从没有把她当什么死士甲看待。我只知道我有两个女儿,两儿两女,三个孩子都长得俊俏,随他们娘亲,唯独二女儿长得最像我徐骁,我不疼她疼谁?养儿子养女儿,是不一样的养法,我这个当爹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真说起来,最苦的还是你,所有孩子里,我没有骂过谁,就只有打过你一次,而且也就两次三番让你往外跑,说不准哪天我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娘去得早,否则肯定抽死我。”

      “那你不拦住我姐?”

      “根拦不住。我传信给她说曹长卿会前去阻截,她还是去了,大雪龙骑军内部差点闹出哗变。这傻闺女,真是比亲生的还亲生的,你说像不像我?”

      “像。对了,这些话回头你自己跟我姐说去。”

      “哪敢啊,你小子每次也就是拿扫帚板凳撵我,那闺女真生气的话,可是会拔剑的。”

      徐凤年无奈道:“瞧你这堂堂北凉王的出息!”

      徐骁笑道:“你有出息就行。”

      徐凤年轻轻晃臂,那只相伴多年的六年凤振翅高飞。

      徐凤年看着天空中逐渐变成黑点的神禽,轻声道:“真看不出来,披上甲胄,挺像将军的。”

      徐骁也抬头望向天空,柔声道:“你以后也一样的。”

      ————

      一辆美玉琳琅的豪奢马车驶入北凉道境内驿道,都说行走江湖出门在外不露黄白,这辆马车的主子可就真是忒不知江湖险恶了。马夫是一名体魄健壮的中年男子,深秋萧索凉透,仍是一袭黑色短打紧衫,浑身肌肉鼓涨,气机却内敛如常,呼吸吐纳悠然不绝如长河,显然已经是臻于外家高手巅峰。由此可见,马车内的所坐的人物,跋扈得也有些道理和依仗。

      中年马夫姓洪名骠,这一路走得那叫一个血雨腥风,从王朝东南方走到这离阳西北,一夜之间掌门或是长老变成人干的帮派宗门不下二十个,这些人物在江湖上都有着鼎鼎大名,绝非练了几手把式就能沽名钓誉的小鱼小虾,洪骠叹了口气,有些骑虎难下,内心深处无奈之余,对于身后的年轻主子更夹杂有几分越来越浓重的敬畏,有些话他甚至已经不敢当面去跟她说,他替她寻觅作为进补武学修为的食料,为虎作伥不假,可她这趟走入北凉,何尝不是与虎谋皮?

      车厢内,没有丫鬟婢女随侍的年轻女子正在对镜抹胭脂,一袭大袖紫裙,也亏得是她才压得住这种纯正大色,她的嘴唇原已经有些病态的透紫,此时正在用昂贵锦盒中的桃红胭脂压一压,否则就阴气远胜英气了。她抿了抿嘴唇,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女子捧镜描眉贴花黄,何况还是长得这般沉鱼落雁,总归是件喜气开心的事情。她随手丢掉绕枝铜镜和锦盒胭脂,想了想,又拿起那柄铜镜,伸出一指,在镜面上横竖勾画,支离破碎。

      她就是徽山牯牛大岗的女主人,轩辕青锋。车厢内堆了不下百大多是轩辕家珍藏数百年的秘笈,她要送个某人,是跟送一堆废铜烂铁没有差别的败家送法。问题在于对方还未必肯收,这让轩辕青锋皱了皱眉头,身上气势愈发阴郁沉沉,像一株阴雨天气里的枯败桂花树。她根据家学所载秘术,在一年多时间里如一只择人而噬的母饕餮,汲取了无数功力修为,让她的武学境界一日千里。下山之前,有一批徽山旧仇欺她女子当家,联手上山寻衅,不顾有邻居龙虎山的真人在场,她将十数人全部钩抓成干尸,原关系不错的天师府已经明言轩辕氏子弟不得踏足龙虎山半步。可她轩辕青锋会在意这个?

      轩辕青锋伸出一根手指,轻柔抹匀了嘴上胭脂,嘴角翘起,挂满讥讽意味,等我走到武道鳌头,第一个目标的便是你们天师府那一窝的黄紫贵人!

      她掀起帘子,懒洋洋坐在客卿洪骠身后。洪骠没有回头,轻笑道:“到北凉境内了。”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问道:“吕祖有句歪诗,得传三清长生术,已证金刚不坏身。你说指玄境界高于金刚,是不是因为这句诗长生术在前金刚身在后的关系?”

      洪骠放声笑道:“这种道理,家主你可就得问黄放佛了,我不太懂,这辈子只知道埋头练武,以前随便得到一秘籍就一条路走到黑,后边到了徽山,也只是挑了一两去学,也没怎么想去多看几。说到底,还是笨,死脑筋,没的药医治。”

      北凉的凉风习习,秋意拂面,轩辕青锋心情疏淡了几分,少了些许阴森戾气,微笑道:“洪叔叔,黄放佛可是捅破一品境界那层窗户纸了,你也得追上去。否则咱们徽山可真没几个拿得出手,好去江湖上显摆。”

      洪骠点头道:“家主放心,洪某不会有任何懈怠。走外家路数,开头容易后头吃苦,由外家转入内家不易,不过既然家主已经给我指了条坦荡明路,要是再达不到一品金刚境,可就真是茅坑里的砖头什么用都没有了。”

      意态慵懒的轩辕青锋嗯了一声。

      主仆二人沉默许久。

      轩辕青锋冷不丁看似玩笑问道:“洪叔叔,你会不会有一天在我众叛亲离的时候背后捅刀子?”

      背对她的洪骠手中马缰微微凝滞,然后迅速挥下,笑道:“不会。我洪骠能有今天,都是你爹轩辕敬城所赐,洪骠是不懂去讲什么仁义道德,但帮亲不帮理,是打从娘胎出来就注定了的。”

      轩辕青锋笑容古怪,语气平静道:“那洪叔叔留下北凉军中。”

      洪骠强忍住转头的冲动,轻轻问道:“啥?”

      “洪叔叔你熟谙兵法韬略,徽山私军骑兵都是你栽培出来的,那位北凉世子多半会接纳你,一朝天子一朝臣,等他当上北凉王,总会有你出人头地的一天,比起屈才给我这个江湖大魔头当打手,惹得一身腥臭,可要好上千百倍。不管你认为我是出于交换目的,将你留在北凉当人质也好,还是由于信不过你,不愿意将你留在身边也罢,都没有关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洪骠沉声道:“洪某就算身在北凉,将来也一日不敢忘记自己是徽山家奴!”

      轩辕青锋靠着车厢外边的沉香木壁,没有出声。

      洪骠也没有继续感恩戴德。

      轩辕青锋的视线从洪骠背后转到驿路一边的杨柳树上。

      柳,谐音留。

      轩辕青锋伸出双指,朝路旁柳树作势一夹,凭空斩断一截柳枝,驭回手中。

      洪骠的呼吸在刹那之间由急变缓。

      轩辕青锋编制了一个柳环,戴在头上,嫣然一笑。

      那只等同于遗言的锦囊曾明确说过洪骠有反骨,看似憨厚,实则奸猾,需要以力压制。轩辕青锋并非没有信心让他臣服,只是生怕自己忍不住就把这个有反骨的家伙给生吞活剥了。

      在她眼中,一个洪骠能算什么东西。

      她发誓要以女子身份登顶武道第一人!

      ————

      襄樊城外绵延无边的稻田都已收割得十之**,是个顶好的丰收年,百姓们都说是托了新靖安王的福气。

      只不过这位靖安王赵珣在民间口碑好上加好,在青州青党之中却是急转直下,都骂这位藩王忘,过河拆桥,才由世子变藩王,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得厉害。起因是朝廷下旨各藩抽调精兵赶赴边陲换防以及增防,就数靖安王这边最为不遗余力,让就在庙堂上说话越来越没有分量的青党怨声载道,也对,这种被朝廷摆上台面的削藩举措,就是出自赵珣入京时呈上的二疏十三策,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珣这位破例担任经略使的“臣”藩王果真是够狠,一样做得毫不含糊,被做惯了山大王的青州将领们骂得不行。私下相聚,都说这种胸无大志的狗屁藩王,做什么靖福一方安定一藩的靖安王,去京城朝廷当个礼部侍郎就差不多了。

      不过看架势,靖安王赵珣却是乐在其中,做了许多踏踏实实让利于民的事情,一点都不介意被青党台柱大佬们嫌弃,因为经略使的特殊身份,没有了诸多藩王禁锢,甚至几次主动登门造访青党砥柱姓氏,吃闭门羹还不至于,但高门豪阀后头的老头子和青壮派,也谈不上有什么好脸色给靖安王。以往那些常年积攒出来的深厚交情,都给冲淡了,唯独一些小字辈的,暂时在家族内说不上话的众多角色,对赵珣还是观感颇佳渐好。

      今天襄樊城郊一户农家可是受宠若惊了,两位士子模样的公子哥竟然停马下车,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的士子还亲自下田帮他们收割稻谷,起先当家的老农委实不敢让那公子哥动手,生怕割伤了手,可熬不过那张笑脸恳求,也就战战兢兢应下了,那公子哥不愧是看着就有大学问的读书人,学什么都快,一亩地秋收完毕,第二亩稻田,公子哥割稻的手法就跟做惯了庄稼活的村民一样娴熟,老农的孙女给那公子递过水壶时,脸红得不行,把老农给乐得更是不行,私下玩笑了一句自己孙女,说那位士子可是富贵人家出身,瞧不上你这妮子。

      割完了金黄熟稻,那公子还帮着装上牛车,黝黑老农都替他心疼那一身衣衫,最后看着孙女慢慢一步偷偷三回头的俏皮模样,笑着摇头,沧桑老人心中感慨那公子真是好人啊。

      亲自下田割稻的公子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擦了擦额头汗水,干脆脱去鞋袜,将双脚踩在泥地上。

      身边有一位笑意温和的年轻读书人,穿着朴素,跟贫寒士子无异,他因为目盲而没有下田。

      有隐蔽于远处的侍从想要端上一壶快马加鞭从府邸送来的冰镇凉酒,被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挥手退下。

      他笑问道:“陆诩,你说王这算不算知道民间疾苦了?”

      目盲士子扯了扯嘴角,“若是能够不提‘王’二字,才算真切知道民间疾苦。”

      公子哈哈大笑,对于这种大不敬言语,根不以为意。

      靖安王赵珣。

      曾在永子巷赌棋谋生的瞎子陆诩。

      赵珣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陆诩,青党一事,你让我先行喂饱小鱼,长线好钓肥,再辅以火慢炖老乌龟,我都按照你的既定策略去做了。这些都不难,毕竟都算是自家人,青党就大厦将倾,注定是分崩离析的结局,一群被赶出庙堂中枢的散兵游勇,他们大多数人除了依附于我,也没有其它选择。不过当下咱们可是有燃眉之急,京城那一门三杰的宋家可是铁了心要咬我,宋观海那老儿开创心明学,得以霸占坛二十年,我朝平定春秋以后,宋老夫子更是亲笔题写《忠臣》《佞臣》两传,还有编撰《九阁全书》,每月十五评点天下士子,可在皇城骑马而行,都是天下读书人崇拜至极的荣勋。小夫子宋至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接任国子监右祭酒,一字千金,连皇帝陛下也赞不绝口,如今科举取士,大半读书人可都是不得不写那‘宋体’,献媚于考官。宋家雏凤宋恪礼也不辱家学门风,一举金榜题名,位列榜眼,成为新近的黄门郎,万一再打磨几年外放为官,立马掺沙子到了咱们这边,可就彻底难缠了。宋观海记仇父王当年当庭羞辱他是老不修,如今天天在京城挖苦我,更是不断在朝廷上弹劾我,就算听说他现在身体抱恙,没几天可活,但是有宋至求和宋恪礼在,对咱们来说是一场近乎没个止境的恶仗啊。”

      陆诩兴许是因为眼睛瞎了的缘故,听人说话时,显得格外专注。

      他是温吞的性子,别人说话时从不打断,自然更不会有半句迂阔言谈,安静等待靖安王倒完了苦水,也没有妄下定论,只是平静问道:“靖安王可知宋观海在殿上有过忠臣良臣一说?”

      赵珣受陆诩感染,加上身并不毛躁,此时已是平心静气许多,点头道:“当然知晓,在春秋前后当过三姓家奴的宋观海为了给自己洗出个清白,跟先皇讲过忠臣与良臣之区别,良臣是为一己之私,不惧刀斧加身,为名垂青史而让帝王蒙受史书骂名。而忠臣则是勤勤恳恳辅佐君王皇图大业的同时,自己同样收获好名声,子孙薪火相传,福禄无疆。宋观海那老家伙当然是以铮铮忠臣自居,二十年中讽谏直谏死谏无数次,连皇后都数次亲自为他向陛下求情,这才逃过牢狱之灾。这一点,我倒是的确打心眼佩服宋老夫子。”

      陆诩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摇头缓缓道:“不过是一介纵横家的长短学说而已,忽而用儒,忽而转黄老,再而崇法,无操守可言,当不起夫子二字。陛下曾说过宋夫子疏慢通达,但朕觉其妩媚。世人都以为是称赞,但深究一番,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或者说是一句有很大余地的盖棺之论。”

      赵珣一愣之后,舒心大笑,拍手道:“新鲜新鲜,陆诩你这个说法大快人心。我都想要喝酒了!”

      陆诩仍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淡笑道:“上次让婢女读你送来的京城秘信,其中一件小道消息写得模棱两可,传言宋观海谏诤皇帝的奏章,都偷存有副,但是至今忍住没有交给史官。这可是又想当忠臣又当良臣的人心不足。”

      赵珣皱眉道:“这件事情真假还不好说,就算退一步说,宋观海真存有奏章秘录,只要不交给史官,咱们能拿这个做什么手脚?要是哪天带进棺材,就更是没戏了。宋老夫子可是板上钉钉可以死后让陛下撰写碑的。”

      陆诩语气平缓说道:“以宋观海的性格,肯定是真有其事。至于是否在死后交给史官,顾虑子孙福泽,哪怕他年老昏聩,他儿子宋至求也会拦下。但是……”

      赵珣急不可耐道:“快说快说。”

      原没有卖关子企图的陆诩停顿了一下。

      赵珣赶忙笑着作揖致歉,“是我心急了。”

      陆诩说道:“人近暮年,尤其是自知在世时日,一些个没有远虑更无近忧的权势人物,往往就会有一些可大可小的昏招。就算有宋至求有意缝缝补补,但也不是滴水不漏,只需等宋观海去世后,趁热打铁,动用在宋府上潜伏的谍子,故意向京城某一股宋家敌对势力泄露此事。若是没有安插死士谍子也无妨,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一样稳妥,京城从不缺捕风捉影的小人。但有一点极其重要,消息传递要快,以要最快速度传入皇帝耳中,决不能给宋家销毁奏章副的空闲。若是被迅速毁去,再想扳倒宋观海,就只能让靖安王府牵头,授意一人集合三百四十二奏章,鼓吹散布于京城,只是如此一来,你就要难免牵扯其中,并不明智。咱们不能轻视陛下眼线的耳目之灵光,以及那些官场老人的敏锐嗅觉。还有,请靖安王你牢记宋观海毕竟是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授业恩师,虽说你在京城跟他们都有过一面之缘,看似相互观感不俗,其实仅以眼下来说,弊远远大于利。如果这件宋门祸事无须靖安王你亲自出马,不存在任何蛛丝马迹的话,到时候便可以自污名声,假传奏章副外泄,因你而起。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彻底摘出京城官场,暂时远离两位皇子。而且不用担心皇帝陛下会对你起疑心,他毕竟不是那类无知庸君,反而只会对你加重信赖。这对襄樊和你这位经略使而言,才是正途。”

      靖安王赵珣细细咀嚼,频频点头。

      但赵珣随即问道:“这件小事,真能推倒宋家?”

      陆诩闻着秋收稻田独有的乡土清香气息,脸上终于洋溢起一点笑意涟漪:“官场上做戏,不能做得过火。跟炖老鸭汤是一个道理,慢炖出味儿,但太久了,也就没味了。宋家治学有道,为官则远逊张首辅桓祭酒等人,比起西楚遗老孙太师更是差了太多。还有,自古著立意要求大,切入口则要求小。见微知著,别小看这种小事,真正让宋家从荣转衰的,恰恰就是这类小事。荣极人臣,向来福祸相依。宋观海不是徐骁也不是顾剑棠,更不是看似跋扈乖僻其实底蕴无比雄厚的张巨鹿,富贵才三代的宋家失之根基轻浮,看似满门荣耀,加上宋观海结怨太多坛巨擘,想要保住晚节,很难。宋至求的国子监右祭酒,宋恪礼的小黄门,一旦大祸临头,那些自称宋门走狗的门生,大多会急匆匆回家提笔倒戈一击,不愿落井下石都算风骨奇佳了。靖安王你可以选择在宋观海死后有所动作,也可以在宋观海重病时作出动静,若是后者,大概可以活活气死和吓死这位老夫子吧。”

      赵珣向后倒去,直直躺在田埂上,翘起二郎腿,眯眼望向天空,“那宋至求和宋恪礼会如何?”

      陆诩答复道:“看他们如何应对,负荆请罪,不认老子认朝廷,还有希望东山再起。若是孝字当头,甚至有一点点奢望忠孝两全,就是死在潦倒中。”

      赵珣无言以对。

      陆诩也寂静无声,抓起一把泥土。

      赵珣突然坐起身,笑问道:“你这些门道都是怎么学来的?”

      陆诩自嘲道:“眼瞎了,无事可做,就只能瞎琢磨一些事情。”

      赵珣伸了个懒腰,“你说那老鸭煲,真的好吃?回头让府上下人帮你做两盅?”

      陆诩点头道:“不扣俸禄就行。”

      记下煲汤这件事的赵珣拍拍屁股起身,陆诩轻轻放下手上那一抔土,跟着站起身后轻声说道:“那女子来历不明,还希望靖安王不要沾染太多,动心不动情即可。”

      赵珣厉声道:“放肆!”

      陆诩笑而不语。

      僵持不下。

      赵珣脸色猛然转变,握住陆诩手臂,无比诚恳说道:“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我深知襄樊上下,唯有你是真心待我,赵珣岂会不知?陆诩,还希望你以后能在我走弯路的时候,请你直言不讳。”

      “我只是个无法科举无法担任朝官的瞎子,只要靖安王肯告知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嘿,那床笫之事,要不要听上一听?我赵珣可是连这个都可以与你说上一说的!”

      “非礼勿听。”

      “别啊!陆诩啊陆诩,其它事情都是你教我,我今日一定要扳回一局,好好跟你说道说道这男女之事!”

      “非礼勿听。”

      ……

      陆诩除了老靖安王赵衡在世时,辗转各个衙门担任一些无关轻重的小官小吏,等到赵珣世袭罔替之后,就一直住在王府中,也出人意料地没有担任任何官职,只算是幕僚清客一肩挑。但王府上下,没有谁胆敢怠慢了这位藩王跟前的第一红人,哪怕是两代人都在王府上担任管事的大管家,遇上瞎子陆诩,也一样嘘寒问暖,生怕出了丁点儿纰漏。而陆诩也的确好说话,偶尔得闲,就能跟府上下人仆役不露痕迹地打成一片,给人说书说狐仙志怪,帮人算命看手相,书写春联也是有求必应,真真正正是个无欲无求的散仙人物,再小肚鸡肠的难弄人物,也都憎恶不起来,谁吃饱了撑着跟一个不会跟你抢什么东西却能随时帮衬你一把的和善人物过意不去?

      陆诩的住处僻静优雅,虽说独门独院,地方却也着实算不得如何气派,院子里除了几名负责打扫杂事的女婢,也就一个唤作杏花的贴身婢女,伺候这个与世无争的年轻瞎子。

      夜深人静。

      陆诩坐在书房,照顾杏花,他特意点上了两盏油灯,至于是不是那上品松脂油水贵如金,陆诩不至于去计较这种事情。

      陆诩目前在做一件眼瞎之前便在做的事情,自嘲为狗尾续貂。那就是收集二十三史以及天下诸州以及郡县志书,历朝各代名公集章奏册,不论国典朝章,还是官方记载民隐秘录,有得即录,除了靖安王藏书,还请赵珣暗中收购,耗费金银几许,陆诩依旧不去计较。陆诩让丫鬟杏花每日诵读字,并且帮忙手录勾勒地理图志的轮廓,他则亲笔以蝇头小楷在书页初稿中做细致的眉批夹注,至今已经完成十余卷帙,盛放于书房角落的一只竹筐,暂命书名为《春秋州郡利病药方书》,有意自贬为一个只懂得头疼治头的末流郎中,为天下州郡把脉治病,至于是否能对症下药,就由以后翻阅此书之人去决定。说是兵家典籍,不准确。说是简单的地理图志,也不对。赵珣曾经来到书房,随手翻过,并无精读的兴致,只是将写这书当做闲暇差事的陆诩也不去强求。

      陆诩搁笔歇息,转了转手腕,杏花询问要不要揉肩敲背,仍是不习惯被人殷勤侍候的陆诩摇了摇头。

      杏花是靖安王府上的精锐死士,从赵衡传到了赵珣手上。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护人和杀人也肯定更精通。她可以为了护卫陆诩坦然赴死,也可以因为赵珣一句话而不眨眼地杀掉他陆诩。陆诩眼瞎,可心知肚明,而且也不会因此对她或是靖安王生出芥蒂。

      既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天底下的道理都给说光了,但道理太多,也就其实等于没说。

      陆诩一直在钻研如何细致权衡人心,最终得出的结论也无非是妇人孺子皆知权衡利害,可就怕那斗大砣小。想来想去,只是想出了一个陆诩自认为很蠢的办法,就是以棋子颗数多寡来计算人心之厚薄。

      陆诩听着灯花燃烧时嗤嗤作响的细微声音,笑道:“杏花,世间声音无数,你最喜欢哪一种?”

      杏花相貌平平,不过声音清脆,极为悦耳,身段也婀娜动人,因为要读书以及偶尔的代笔,她就坐在陆诩旁边的椅子上,微笑道:“公子,奴婢不知。不过公子若是给出一些选择,奴婢可以作答。”

      陆诩轻轻点头,略作思量,娓娓道来:“泉声,琴声,松涛声,竹啸声,山禽声,芭蕉雨声,落叶声,稚子读书声,名妓歌曲声,少女挑担卖花声。”

      杏花掩嘴笑道:“奴婢肯定选卖花声呀。”

      陆诩哑然失笑,“忘了你叫杏花。不过我告诉你,前朝有一位被称作诗家天子的大豪,说法便是与你一样,也说那千百种天地清籁,就数市井深巷的卖花声为第一,最是能断人肝肠。”

      杏花疑惑问道:“公子,这是为何?”

      陆诩在她面前,大概是处处有求于人,也就不吝言笑了,“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原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你一声。”

      跟陆诩朝夕相处,杏花也随意了许多,打趣道:“也有公子不明白的事情啊?”

      “有很多。”

      曾被靖安王当面誉为“不输元溪”的目盲寒士说完以后,重新提笔,伏案书写《药方》。

      此王是赵衡,而非赵珣。

      陆诩至今也不明白那位让赵衡临死仍有怨念的元溪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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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亭中三言两语定江湖

      轩辕青锋递出徽山千年老桂树心制成的木质名刺,然后被管事带入北凉王府,来到穿廊过栋,终于来到半山腰听潮湖心的凉亭中,年轻男子早早白发如霜,随意用一根红绳系了一个挽结,坐在临水围栏上,靠着金漆廊柱,手中把玩着轩辕青锋上交王府的名刺。轩辕青锋站在凉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莲花石墩上,一路行来,百感交集,当年吴州元宵赏灯,这个皮囊俊秀的年轻人跟一个色胚无赖待在一起,争执过后,被她的扈从撵得过街老鼠一般凄凉,那时候轩辕青锋也只当他是破落户里没出息的无趣男子,胸无点墨,科举无望,也就只能凭着相貌骗些花瓶的小家碧玉,事后偶尔想起那桩闹剧,也仅是猜测他的娘亲一定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才生得出这样好看的儿子。哪里知道重逢于徽山,摇身一变,就成了恶名昭彰的北凉世子,带一百甲士入龙虎,可以说因为他,牯牛大岗主人才能够换成是她。只是轩辕青锋始终没办法将他和将要世袭罔替北凉王的男子牵连在一起,直到亲身步入清凉山王府,她才逐渐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徐凤年,会成为人屠徐骁之后离阳王朝第二位异姓王。

      徐凤年摩挲着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这名千里迢迢从剑州赶来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摇山上有许多千年老桂,只是近百年逐渐死去,最后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了绝唱。徐凤年招了招手,轻声问道:“除了一百多秘笈,你带桂子酒了没有?”

      轩辕青锋走入凉亭,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视,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给你带一坛。”

      徐凤年把名刺放在膝盖上,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乏神态,闭目养神,谈不上有什么待客之道。轩辕青锋没有任何愤懑怨言,在她看来,只要是人屠的嫡长子,就有这份傲慢的资格。她心平气和问道:“一直听说北凉王府戒备是外松内紧,将那江湖刺客当做一尾尾肥鱼钓上钩。为何殿下肯放心让我入亭,不怕我也是刺客吗?”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一袭朱袍从听潮湖中跃起,跃过了凉亭顶,再坠入湖中,一闪而逝。景象旖旎,如一尾红鲤跳龙门。

      除了嗜好逗留湖中的朱袍阴物“浮出水面”,远处有府上婢女托盘姗姗而来,盛放有用作观景的饵料,徐凤年摆摆手,示意交给轩辕青锋。

      徐凤年睁开眼睛,坐回垫有绸缎的长椅,说道:“徽山那边的动静,我都有听说。不过你就算境界突飞猛进,我再让你坐近肩并肩,你想要杀我,也不容易。”

      轩辕青锋冷笑道:“北凉王府果真不缺高手。”

      徐凤年瞥了眼优哉游哉在听潮湖水中嬉戏的阴物,笑道:“这位天象境高手,可是我拿性命和气运换来的,一分银钱一分货。轩辕青锋你啊,就别冷嘲热讽了。”

      轩辕青锋没有向湖中抛下饵料,面无表情说道:“不敢。”

      徐凤年也不计较这种事情,问道:“一百来锦上添花的秘笈,你就想让我扶植你当南方江湖的魁首,是不是有些贪心了。你也不是我媳妇,我为什么做这样亏的买卖?”

      轩辕青锋从那只通体施青绿色釉的折枝牡丹纹盘中抓起一把饵料,没有急于丢入湖水去欣赏天下闻名的万鲤翻滚景象,缓缓说道:“我能雪中送炭。”

      徐凤年伸了伸手。

      轩辕青锋说道:“徽山不乏有人急功好利且富有真才实学,洪骠便是其中之一。这些江湖莽夫不缺身手和野心,缺的仅是路子。只要北凉敢收下,诱以足够分量的鱼饵,他们心甘情愿上钩,但有一事轩辕青锋必须说好,进入北凉他们求官求财,但不会乐意把命搭上,你要他们进了北凉军就去边境上厮杀,他们绝对不肯,但是在北凉境内担任个六七品官职的校尉,只要是官帽子,散官流官也无妨,就足够让他们替你出分气力办事。”

      徐凤年讥笑道:“轩辕青锋,你当官帽子是路边摊子上的大白菜?”

      轩辕青锋丢下一把饵料入湖,平淡道:“陈芝豹入蜀封王一事,天下妇孺皆知。这位兵圣的一些心腹嫡系也大多辞官赴蜀,更有大量六七品武将蠢蠢欲动,到时候这些新空出来的座椅,你给谁不是给?还不如顺水人情,我送给你的人物,好歹都是年岁不高却成名已久的江湖一流好手,只需给他们一两年时间,也就能服众。我轩辕青锋虽然没有当过官,但御人术还算知道一点,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要当稳北凉王,总归需要一些自己人,哪怕鱼龙混杂了一些。”

      徐凤年笑道:“你那点道行,也就是略懂皮毛的驭人术,称不得御人术。跟驭剑御剑之差是一样的。”

      轩辕青锋也不反驳,只是冷着脸把一整盘饵料都一股脑倒入湖中,锦鲤扑水,喧沸嘈杂。

      徐凤年等下湖面复归平静,这才无奈道:“你这坏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当初我跟温华遇上你,虽说是我们管不住嘴出言调戏,有错在先,可有几个大家闺秀跟你这样斤斤计较的,现在当上了徽山家主,而且还想要一统江湖,就你这份糟糕的养气功夫,就算你当上了武道最拔尖的超一流高手,也注定是孤家寡人,我栽培谁不好,偏偏扶植你?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耗银子还费精力。咱俩不打不相识是不假,可坐下来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规矩讲究。”

      轩辕青锋盯着徐凤年,眼神冷漠道:“徐凤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到了王府就没如何休憩的徐凤年又靠向廊柱,轻声道:“当你是半个朋友,才跟你唠叨这些不讨好的话。爱听不听。”

      轩辕青锋嗤笑一下,“你我能否打开天窗说亮话?”

      徐凤年轻轻抚掌笑道:“那行,这趟既然是有求于我,我也就跟你开门见山,我有个朋友在西域那边缠斗韩貂寺,已经有一段时日,王府上也陆续派遣了一些死士过去帮手,但效果都不大,你如今修为暴涨,要不去热热手?就当做一场凶险的武学砥砺,对了,轩辕青锋,你有没有心仪的男子?没有的话正好,我那朋友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叫南宫仆射,排第二的陈渔在胭脂榜上四字评语便是‘不输南宫’,就是这个南宫。我习惯称呼他白狐儿脸,不过你记得千万别这么叫,会被打的。刺杀天下首宦韩貂寺,也算是你给我们北凉投下的投名状,没有了退路,我才能放心信任你一个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徽山家主。”

      轩辕青锋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御人术?真谈不上半点炉火纯青。”

      徐凤年摇头道:“我跟你一样,只会驭人,都是‘官场’上的初生牛犊。”

      轩辕青锋瞥了一眼这位世子的白头似雪,笑了笑,问道:“徐凤年,怎么回事?”

      徐凤年摸了摸头发,平淡道:“现在说好听点,算是伪指玄境界。说难听点,跌境跌得一塌糊涂,想必你看得出来,我就算痊愈,内力修为则是连二品境界都没了。但的确有那么眨眼功夫,我曾经可以以伪天象去御剑了。所以你犯不着可怜我,要可怜,好歹也得等你实打实进入圆满指玄。”

      这娘们真是糟糕至极的脾气,都懒得掩饰她的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又是伪指玄又是伪天象的,也就听上去吓唬人而已。徐凤年,那你岂不是这辈子撑死了就是金刚境?我都想真的可怜可怜你了!”

      徐凤年看着这张笑颜脸庞,跟着笑起来,“我就说,你还是开心笑脸的时候更好看一些。”

      轩辕青锋没有刻意绷住笑脸,肆意大笑,“看你如此凄惨,我真是开心得很呐。”

      徐凤年将名刺抛回给轩辕青锋,“虽说咱们关系半生不熟,但还没有生疏到来我家做客需要递交名刺的地步,以后再来这儿,别说不用走大门,你翻-墙进入都行。只要西域那边传来我想要的好消息,我保证让你徽山不缺银子不缺人。”

      轩辕青锋接过名刺放入青花盘子,突然收敛笑容,一正经问道:“徐凤年,你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徐凤年笑骂道:“放你的屁,轩辕青锋,你就不能有句不刺人的好话?”

      轩辕青锋说道:“你要我何时去西域剿杀韩貂寺?”

      徐凤年起身,朝岸边招了招手,马上有一名背负铁胎巨弓的少年奔跑而来。

      徐凤年指了指从北莽带回王府的年轻死士戊,对轩辕青锋笑道:“这孩子绰号‘一点’,他带你出北凉,西域那边还会有人接应你们。”

      健壮少年轻轻说道:“公子,下回给人介绍我能不能别说成一点啊,我叫戊。”

      徐凤年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个小二百五,你不是总说要成为最出色的死士吗,逢人就自报名号身份,你不觉得丢人现眼啊?”

      少年愣了愣,挠头咧嘴笑道:“也对。”

      徐凤年笑道:“去,带着位阿姨去西域。”

      轩辕青锋默默深呼吸一口气。

      少年说了一句好咧,转身就走,时不时偷瞧几眼身边的女子,姨?那得是多大岁数了?快三十了?敢情是保养得好?

      徐凤年在轩辕青锋背后说道:“洪骠的去处,我会安排的。”

      轩辕青锋转头笑眯眯道:“侄儿真乖。”

      徐凤年一笑置之,真是个不肯吃亏的娘们。

      笑过之后,徐凤年走往二姐徐渭熊所在的院落,药气弥漫刺鼻,来到床头坐下,她依然昏迷不醒。

      这些天,徐凤年除了马马虎虎清洗后换上洁净装束,就一直守在这屋子里没有如何合眼,也就逐渐褪色露出了那一头白发,他嫌染色麻烦,让青鸟仅是一番梳洗后就作罢。

      徐凤年轻轻握住她的手,屋内寂静无声。

      火大无烟,水顺无声,人之情苦至极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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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娃娃亲

  北凉动荡不安,陈芝豹入蜀将要封王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
  
  估计是要比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更早成为离阳第二位异姓王了。
  
  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在褚府门口缓缓停下,正斜靠着侧门嗑瓜子的门房有些愣神,马夫是个年纪轻轻的青衣女子,心想这家主人还真是不怕让丫鬟羊入虎口啊,可当门房看到马车上陆续走下来的人物,就吓得噤若寒蝉,嘴皮子发抖,丢了一捧瓜子就踉踉跄跄往门外跑。率先走下的是名白发男子,白底子外黑衫,没有什么多大的显贵派头,可那张脸就让门房提心吊胆了。在北凉,还真就只有这位公子哥压得住自家老爷。其后还有大将军次子徐龙象,以及玉树临风的袁左宗和魁梧健壮的齐当国,四位都是不可能登门造访褚府的煊赫角色,竟然凑一块了,难不成是抄家来了?门房赶忙轻轻呸呸呸几声,褚将军忠心可鉴,抄谁都抄不到这里来,见着了为首的稀罕贵客,世子殿下徐凤年,心眼伶俐的门房二话不说就跪下来,正要憋足了精神气嚷嚷一声,也好给自己老爷涨涨脸,徐凤年已经出声笑道:“行了,起来带路。”
  
  一行人才在褚府大堂坐下,就感到地面上一阵晃动,身着宽松便服的褚禄山跨过门槛滚入厅内,一坨肥肉跪在徐凤年脚下,“禄球儿可总算把殿下给盼到寒舍了,蓬荜生辉啊,回头就多给祖宗们多烧几炷香。”
  
  徐凤年一脚踹了过去,“寒舍?我看不比北凉王府差多少。今天是带袁二哥和齐将军来你这边蹭酒来了,先别废话,找个没这么俗气的清净地方。”
  
  褚禄山好不容易摇摇晃晃站起身,回头给了府上老管家一个凌厉眼神,转头便是谄媚到腻人的笑脸,一双软绵无骨白白胖胖的手拉着徐凤年的手臂,“喝酒喝茶都有好地儿,稍后殿下有任何不满,禄球儿自剐两斤肉下来就酒。”
  
  徐凤年讥讽道:“一身肥膘,你好意思当下酒菜,咱们几个都下不了筷子。”
  
  褚禄山讪讪道:“是禄球儿没用,没能长出一身肥瘦适宜正好佐酒下碟的五花肉。”
  
  来到一栋竹屋,紫竹疏淡,不至于繁密到让人感到荒凉狐怪,小潭深幽青绿,阳光透过竹叶缝隙丝丝洒落,水边有竟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野龟拖家带口晒着太阳,听闻人声脚步声,哧溜一下爬入油绿潭中。潭小屋大,采光也巧妙,推门而入,显得静谧而敞亮,并没有丝毫局促之感,竹屋内还搁了一把纹路斑斑的古琴,坐在这里不论喝酒还是喝茶,都算是人景茶酒相得益彰。徐凤年瞧了一眼古琴,外人不知屠子褚八叉的才气,他是知晓内幕的,琴棋字画诗词赋,褚禄山都拿得出手,只可惜没能长相名士风流而已。临窗坐下后,褚禄山先给徐凤年和齐当国倒了两杯酒,提着酒壶笑问袁左宗,“你老人家不嫌弃小的手脏酒臭,就斗胆帮你倒一杯。”
  
  袁左宗抬了一下眼皮子,褚禄山也就顺势倒出那一杯酒。
  
  齐当国跟褚禄山关系不错,六位义子中也就数他人缘最好,跟其余五位同辈义子都时常走门串户一个,褚府上前几年呱呱坠地的一个小妮子,还认了他做干爹,就差没有给两家孩子定下娃娃亲了,褚禄山对几个儿子动辄打骂,跟捡来的差不多。唯独对这个幼女心疼宠溺,嫌弃齐当国的小儿子长相粗鄙,让齐当国这两年一见面就质问褚禄山我那儿子咋就丑了。
  
  徐凤年喝了一口酒,环视一周,三人中以白熊袁左宗军职最高,从二品的镇安将军,属于实打实的位高权重,在北凉军中仅低于统领边境两州的北凉都护陈芝豹半品,袁左宗目前担任大雪龙骑军的副将。褚禄山则为正三品的千牛龙武将军,却没实质性的军权在手,齐当国更加不堪,仅是一名无足重轻的折冲校尉,官帽子小得很,不过每逢大型战事,负责扛旗。因为北凉属于军政一手抓的藩王辖境,加上又是徐骁曾经文为超一品大柱国武为一品骠骑大将军这样的异姓王,加上天高皇帝远,文官与离阳王朝品秩一致,武将则大多可以高出一品或是半品,朝廷对此也睁眼闭眼假装看不到,连首辅张巨鹿都说过类似北凉理当如此的言语。如今北凉不去说并无特异的文官体系,光说那一批七品以上的武将,不提已经退出边境的勋官,仍有八十人之多,而这些支撑起北凉三十万铁骑的中坚,可能大多数都没有亲眼见过徐凤年一面。
  
  徐凤年喝完一杯酒,趁着褚禄山倒酒的时候,问道:“禄球儿,你说谁来做北凉都护?”
  
  褚禄山毫不犹豫道:“袁将军啊。要不骑军统帅钟洪武和步军统帅燕文鸾这两位老将军,也勉强有资历和能耐。不过说实话,钟老将军对殿下成见很大,跟陈芝豹也牵扯不清,不太适合立即当这个二品都护,燕文鸾嘛,看上去不偏不倚,跟陈芝豹也有间隙,但老将军性子阴沉,实在比钟洪武还难缠,我盯了他已经十多年了,硬是没听他说过殿下一句坏话,反倒是不让人放心。说来说去,还得是袁将军来当这个总领两州军权的都护,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你瞪什么瞪,这话我在殿下和你袁左宗面前是这么说,在义父那边也是一模一样,信不信由你。说你好话还不领情,你老人家就是难伺候!”
  
  袁左宗笑了笑,低头喝酒。
  
  黄蛮儿一直蹲在古琴边上发呆。
  
  徐凤年平静道:“禄球儿,给我一份名单,酌情提拔一两个官阶,如果真有需要,连跳三级也无所谓。”
  
  褚禄山闻言从袖中递出一叠折纸,笑眯眯交给徐凤年。袁左宗皱了皱眉头,冷冷盯住这位未卜先知的褚禄山。
  
  徐凤年笑着将三张纸分别摊开在桌上,密密麻麻写有六十余人,除去姓名还有简明扼要的军旅履历,长短优劣一目了然,字体是褚禄山独有的行书,险而不怪,潇洒畅达。徐凤年一字不漏看完后推向袁左宗,仔细看完以后,袁左宗眉头微微舒展,纸上既非任人唯亲,也并非太过道貌岸然的唯贤任用,纸上可以归入褚禄山的嫡系心腹也有十余人,但大多还是北凉军中郁郁不得志的中下层校尉,共同点是年轻而善战,朝气勃勃而无半点暮气。
  
  徐凤年笑问道:“禄球儿,你就一点忌惮都没有?不会晚些时候再拿出这份东西?”
  
  坐如一座小山墩的褚禄山嘿嘿笑道:“没这个必要,大将军是我甘愿送死的义父,不用多说,殿下是我禄球儿心悦臣服的主子,这些事情鬼鬼祟祟藏藏掖掖,显得多矫情。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已经如鲠在喉很多年,今儿不吐不快,说错了,殿下可别见怪。”
  
  徐凤年点头道:“说说看。”
  
  褚禄山正襟危坐,说道:“咱们北凉称得上官这个字眼的近千号文官,就是一团浆糊,大多是从北凉军中退下来的,带兵是好手,治政安民根本就是门外汉,寥寥无几不扰民的,都算是让老百姓感恩戴德的大清官大好官了。这些人大多带了许多在军旅中是好习惯的坏脾气,护犊子,帮亲不帮理,治家都如治军一般蛮横,更别提当那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也亏得是咱们北凉百姓以往就苦惯了穷怕了,否则搁在离阳王朝任何一个地方,指不定就要揭竿起义。再有,官官相护,已成病入膏肓的顽疾,那些闲散在家大大小小的老将军们,找家大一点的青楼,随便喝顿花酒就能撞上几个,他们身后那些将种子弟,敢投军的好说,大多算出息的,只要是窝在家里的,十个里有九个是目无法纪的跋扈纨绔,为害乡里算是仅有的本事。他娘的,姓袁的,你瞪我瞪上瘾了?我这话能跟义父说去?你真当义父看不到这类状况?是他老人家根本不好下手!都是跟着他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兄弟,别的不说,我禄球儿就跟你说一说前年陵州孟家那桩破事,孟老将军带着两个儿子,当年在妃子坟就死在你身边,记得吧?结果他老人家独苗的孙子长大成人,抢人媳妇,买凶杀了整整一家四十几口人,可你让义父怎么办?咔嚓一声,就这么砍断了孟老将军的香火?这十几二十年,不断些拿乌烟瘴气事情去试探义父底线的王八蛋还少吗?”
  
  袁左宗冷哼一声。
  
  褚禄山破天荒气急败坏道:“儒家仁义仁义,向来仁字在前义字在后,你不义,也仅是不当臣子,不仁,就连人都不是了。如今这世道,若是按照法家那一套来行事,就更乱。自从张圣人以后这一千年,整整一千年啊,儒士读书人都在根子上就是对立的仁义二字之间捣糨糊找平衡,你真以为是一件简单事情?!马上得天下不易,马下守天下就容易了?”
  
  说完这番心里话,褚禄山连忙拿袖子擦拭额头汗水,甩了几耳光给自己,嚅嚅诺诺道:“失态了失态了,该掌嘴。”
  
  徐凤年轻轻巧巧转移话题,笑道:“说正题。这回登门,就是想转告你禄球儿一句话,典雄畜韦甫诚那些人该放行的放行,别为难他们。”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平淡道:“还有,徐骁答应我让你来做那个北凉都护。”
  
  褚禄山往后轰然倒去,整栋竹屋都摇晃了几下,这一身肥肉剧烈颤抖的胖子就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忘记站起来了。
  
  其实袁左宗和齐当国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堪称骇人听闻的消息,前者纹丝不动,神情平静。后者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不去看褚禄山,对在座两人说道:“袁二哥,钟洪武老将军过段时间肯定会一气之下辞去军职,到时候你大大方方接任即可。齐将军,你会接管典雄畜的六千铁浮屠重骑兵,以及韦甫诚的弩骑。宁峨眉给你做副手。嫌兵少,我可以再给你们加,嫌多,我就不理会了。”
  
  袁左宗放下酒杯,说道:“在所不辞。”
  
  齐当国使劲揉了揉脸颊,“殿下,我行吗?”
  
  徐凤年打趣道:“那你总不能让我去当个壮武将军吧?”
  
  褚禄山哭丧着脸爬起身,正要说话,就看到世子殿下对着窗口招了招手。
  
  没过多时,有美妇人抱着小女孩怯生生站在门口,褚禄山小跑过去就朝她脸上摔了一巴掌,“不长眼的东西,谁让你来打搅殿下喝酒雅兴的!”
  
  年轻妇人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褚禄山抱在怀中小声安慰,妇人嘴角渗血,仍是忍住刺骨疼痛,对屋内诸人优雅施了一个万福,袁左宗和齐当国都见怪不怪,没有起身更没有还礼。
  
  只有徐凤年走到门口,温颜笑道:“见过嫂子。”
  
  容颜当得闭月羞花四字的女子忐忑不安,她只是褚府的侍妾,哪里当得世子殿下一声嫂子?她正不知如何应对,褚禄山满眼厌恶冷声道:“滚回去!”
  
  女子又施了个万福缓缓告退。
  
  徐凤年没有多瞧一眼,只是盯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伸手去捏小脸颊,给躲了去,只得无奈缩手,“禄球儿,你这闺女幸好长得随小嫂子,也难怪你不愿意跟齐将军订娃娃亲。小丫头,你多大了?”
  
  满脸泪水的小妮子嘟着嘴巴不说话,生闷气呢。
  
  褚禄山只得笑着说道:“才三岁多点儿,说话比一般孩子晚了许多,不过开口第一个字就是爹,把我给乐坏了。会走路半年了,不过喜欢黏人。”
  
  褚禄山揉了揉他闺女的红扑扑脸蛋,笑道:“来,喊咱们世子殿下一声爹。”
  
  徐凤年哭笑不得,斥道:“滚你的蛋。”
  
  小妮子还没怎么懂事,却已经知道护短,朝这个对自己爹凶言凶语的大坏蛋鼓着腮帮,不呼气也不吸气,很快小脸就涨得通红。
  
  褚禄山哈哈笑道:“这可是她杀手锏,也不知道怎谁学来的,我每次都没辙。”
  
  徐凤年也被逗乐,“赶紧让她歇一会儿,小心真闭气过去。”
  
  褚禄山连忙亲了一口闺女的额头,“长生长生,乖,回头爹给你漂亮衣裳,别生气了。”
  
  小丫头抬头朝她爹灿烂笑了笑,然后撇头望向徐凤年,又开始鼓起小腮帮狠狠憋气,不过经不住被褚禄山挠痒痒,很快就破功,她只好躲在怀里就是不看徐凤年。
  
  徐凤年捧腹大笑,“呦,是怪我没见面礼吧?小长生,你可知道我送了你爹一个正二品的北凉都护,这份礼还嫌轻啊?得,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以后我要是有了儿子,就让你做儿媳妇。”
  
  褚禄山一脸狂喜道:“殿下,禄球儿可就当真了啊?”
  
  徐凤年点头道:“你当真就是。不过前提是你闺女别女大十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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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师妹气死师兄

  果不其然,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去了北凉王府,直截了当跟徐骁大骂世子徐凤年这还没当上北凉王就开始卖-官鬻爵,若是不收回那些让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加官进爵的军令,他就下马卸甲,要做一个伺候庄稼地的田舍翁。北凉王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些当年并肩作战的精彩战事,一气之下,北凉骑军统帅钟洪武当场就丢了将军头盔在大厅上,直奔陵州府邸,闭门谢客。
  
  那个时候,徐凤年恰巧后脚踏进陵州境内,造访经略使府邸。已是封疆大吏至位极人臣的李功德在书房见着了悄然拜访的年轻白发男子,吓得目瞪口呆,然后便是发自肺腑的老泪纵横,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这位经略使大人对这个儿子狐朋狗友的世子殿下十分看重,并不仅仅因为徐凤年的特殊身份,李功德自然而然以半个长辈和半个臣子自居,两种身份并不对立,此时见着了徐凤年,只是双手紧紧握住徐凤年的手臂,泣不成声。
  
  李大人自知如妇人哭啼不成体统,赶忙抹了满脸老泪,招呼徐凤年坐下喝茶,李功德举杯时见着手中瓷杯,就有些脸颊发烫。别看小小一只才几两重的茶杯,是那小器第一的龙泉窑中又拔得头筹的冰裂杯,夏日酷暑,哪怕滚烫热水入杯,片刻便沁凉通透,端的神奇万分。府上这样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以前徐凤年没有来过李府,李大人迎来送往坦然自处,还会自觉阔绰,有十世豪阀的派头,今儿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在徐凤年似乎没有任何质疑,喝过了茶,问过了李翰林的军功和婶婶身体,就准备抽身离去,这让李功德如何能放行,好说歹说一定要让世子殿下在府上吃过接风洗尘的晚宴才行,没奈何徐凤年执意要赶回凉州,李功德只得讪讪作罢,临行前徐凤年留下一方色泽金黄的田黄石素方章,李功德是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行家,好不容易忍住吃相才放回桌上,没有真的爱不释手。
  
  送出书房,陪着徐凤年向仪门走去,不巧遇上了回府的李负真,在一条廊道中狭路相逢,老狐狸的经略使大人真是连脸皮都顾不得了,借口肚疼拔脚就走,让女儿代为给世子殿下送行。徐凤年此行造访,马夫是青鸟,暗中有阴物丹婴,明面上可以带在身上进入府邸的就只有书生陈锡亮,当时见着李功德也只说是凉州不入流文散官的儒林郎,李功德却是恨不得连陈锡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记在脑子里,天晓得这寒士装束的读书人明天会不会是一郡郡守,然后后天就成了陵州牧?
  
  陈锡亮看到廊道里氛围尴尬,就不露声色后撤了几步,负手打量起廊道里的珍稀拓碑,远离徐凤年和那名冷艳女子。
  
  徐凤年笑道:“就不麻烦你送行了,我认得路。”
  
  压下初见面时的震惊,李负真默默转身走在前边带路,却始终不说话。
  
  到了来时来不及开启去时必定洞开的仪门,徐凤年热脸贴冷屁股地谢过一声,就带着陈锡亮走下台阶步入马车。
  
  李负真没有跨过门槛送到台阶那边,眼睁睁看着仪门缓缓合上。
  
  李功德其实就站在女儿身后不远处,轻声道:“负真,以前故意带你去王府,是想着让你跟他近水楼台,这次让你送行,不是啦。”
  
  父女二人缓缓走回内院,李功德缓缓说道:“很多机要内幕,其实爹这个当摆设的经略使也一样接触不到,但既然连北凉都护都给挤兑得去了西蜀,我想这个你瞧不起的男人,总不至于如你所想,是棵扶不起的歪脖子树。你呀,跟你娘一样,挑男人都不行,当初你娘死活不肯嫁我,私底下爱慕着一位饱读诗书的才子,说我一辈子就是当个芝麻绿豆小小官的命,嫁了我得一辈子吃苦头,要不是你爹沾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光,几乎是绑着你娘上了轿子,这世上也就没有你和翰林喽。再回头去看看当年那位金玉其外的才子,明明有比你爹好上太多的家世,直到今天在陵州也就做了个穷乡僻壤的县令,在官场上被排挤得厉害,也就只能回家跟媳妇发脾气。这还是爹没有给他穿小鞋,天天喝酒发疯,说自个儿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爹跟你说件事,你记得别去你娘那边唠叨,我当陵州牧的时候,那家伙惹恼了同县的将种子弟,差点连县令那么点官帽子都给弄丢了,老大不小的一个好歹知天命年龄的人了,舔着脸给我送银子送字画送名砚,爹呢,东西一件不少全收了,不收怕他倾家荡产后想不开就投河自尽去了,后来在县政考评上,我帮他写了十六个字,风骨铮铮,清廉自守,狱无冤滞,庭无私谒。这才保住了县令的位置,爹事后把东西一样不少还给了他。这件事情,你娘一直蒙在鼓里,你当个笑话听就行。之所以给你讲这个,是想让你知道,一时得失荣辱,不算什么,看男人啊,就跟看玉石是一个道理,《礼记》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质也,好似那素活好的翡翠,无绺不遮花。有些男人呢,就跟炝绿的翡翠一个德行,外行看着颜色还行,其实水和种都差得很。负真,你别先急着帮那个你看上的那个家伙辩解,爹说好不棒打鸳鸯,就会信守承诺,这几年也都在给他铺路搭桥,族谱差,爹帮他入品,由寒士入士族,没考上足金足银的功名,也没事,爹帮他由吏转官,可你瞧瞧他,除了一天到晚恨不得黏着你,说些不花钱的情话,可曾花心思用在钻营官场学问上?对,你可能要说那是他品格清高,不愿同流合污,但他是写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了还是怎的?还是踏踏实实给百姓谋了多少福利了?他这种当官,不争,脊梁不直。不媚,膝盖也不算太弯,可是不是也太惬意了点?明知道爹饿不死他,俸禄便都拿出来给你买几件精巧的礼物,就是在乎你了?负真啊,爹本就不是迂腐的士族子弟,今天的官位,那是一步步跟别人抢到自己手上的,爹是对谁都吝啬精明,可对你和翰林可一点都不小气。你跟谁赌气不好,非要跟爹赌气,爹看人好坏何曾错了一次?你听谁的不好,非要听你娘这睁眼瞎的,她说那人善解人意,在爹看来不过就是嘴甜会哄人罢了,女人啊,就是耳根子软,一时心动,当不得数做不得准的。”
  
  李负真红着眼睛哽咽道:“说来说去,徐凤年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给女子说的甜言蜜语何曾少了去!我管他是不是败絮其中还是装疯卖傻!”
  
  李功德平淡道:“今日相逢,爹故意让你们独处,他可曾与你多说一句?”
  
  李负真欲言又止。
  
  李功德平静追问道:“可曾多看你一眼?”
  
  李负真怒道:“我没有看他一眼,怎知他有没有看我?”
  
  李功德笑着哦了一声,缓缓岔路走开。
  
  李负真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孤苦伶仃。

  远离经略使府邸的马车内,寒士出身的陈锡亮谈论时政如同插科打诨,“北凉道辖内有凉幽州陵三州,幽凉二州是边陲重地,与北莽接壤,兵甲肃立,唯独陵州相对土地肥沃,是油水远比幽凉更为富足的地方,构成了北凉一般为将在北为官在南的格局,同样的衙门,陵州官吏人数往往是其它两州的两倍乃至于三倍,如同北凉军养老的后院,不得在军中任职的勋官散官子弟也都要来陵州各个官府分一杯羹,老爹退位儿子当,孙子再来占个捞油水的位置,人不多才是怪事。使得陵州衙门尤为山头林立盘根交错,北凉官场上戏言能在这陵州当稳官老爷,出去其它州郡官升两品也一样能坐得屁股生根稳稳当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用雁过拔毛的李功德做经略使,利弊参半,好处是北凉赋税不成问题,但这仅是节流的手段,无非是污入官老爷们私囊的十文钱截下其中二三给北凉军,再者李功德并未那种可以开源的良臣能吏,北凉盐铁之巨利,官府的获利手腕历来不得其法,而且多有将门豪强,擅自封护攫利,与官职过低的司盐都尉时有械斗,内斗消耗极大。”
  
  徐凤年点头道:“关于盐铁官营,回头你写封详细的折子给我。”
  
  陈锡亮欣然领命。
  
  徐凤年见他好像有话憋在肚子里,笑道:“有话直说,造反的话,都无妨。”
  
  陈锡亮轻声道:“李功德此人官够大,正二品。贪得够多,除了王府,是当仁不让的北凉首席富贾。关键是和你们徐家情分也足。最适合杀鸡儆猴,可保北凉官场十年清平。”
  
  徐凤年摇头道:“十年?不可能的,五年都难说。南唐那位亡国皇帝一心想做中兴之主,连将贪官剥皮揎草的手段都使出来,一样收效甚微。当然,这也与南唐积弊太久有关。还有,给重症病人下太过极端的猛药,肯定不是好事,徐骁积攒下来的一些不成文规矩,我不能矫枉过正。你说的法子有用自然是有用,但是……”
  
  说了一半徐凤年便停嘴,变戏法般掏出一枚与先前赠予李功德一样的田黄素章,质地温润细腻,一柄飞剑出袖,下刀如飞,在素章四方各刻五个字,然后丢给陈锡亮,笑道:“送你了。”
  
  吉人相乘负,安稳坐平安。
  
  居家敛千金,为官至卿相。
  
  陈锡亮慢慢旋转端详了一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也没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态。
  
  徐凤年问道:“听说你最近在搜罗有关春秋末期所有豪族动荡变迁的文史?”
  
  陈锡亮点头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殿下也知道我是寒士出身,囊中羞涩,就养成了视书如命的毛病,而我也很好奇这些根深蒂固的高华豪阀,是如何被史书用几十几百几千个字去描绘其极贵极衰。”
  
  徐凤年笑道:“多读书总是好事。”
  
  陈锡亮笑容玩味。
  
  徐凤年瞪眼道:“我读过的书也不少啊,禁书不是书啊?!”
  
  陈锡亮也不揭短,问道:“接下来是去?”
  
  徐凤年笑道:“去陵州境内的龙睛郡看几位故人,上回相处得不太愉快。不过也不一定非要见面,主要龙睛郡还是钟洪武老将军归隐田园的地方,我去看能否火上浇油一把。再说了,徐北枳就在郡城担任兵曹参军,顺道看看他。对了,去龙睛郡得有好一段时辰,你要是闷的话,我掏银子去城内请几位花魁来给你解闷,吃不吃随你。”
  
  陈锡亮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若是办成了盐铁一事,殿下就算送我十名花魁,我也受之无愧。”
  
  徐凤年笑眯眯道:“赶紧的,把那方黄田石印章还我,我正心疼。”
  
  陈锡亮咳嗽一声,掀起帘子对青鸟说道:“咱们去龙睛郡。”
  
  ——————
  
  龙睛郡盛产名砚却睛,如龙之睛目,石质温润如玉,嫩而不滑。叩之则有铮铮金石声,抚之如婴孩肌肤,被历代书法名家奉为仙品。据说钟老将军的独子就珍藏有一方百八砚,黑紫澄凝,砚台有一百零八颗石眼如龙睛,呵气即湿,尤其传奇色彩的是这一方古砚辗转于六朝数国的八位画龙名家,故而又有画龙点睛砚之称。钟洪武晚年得子,叫钟澄心,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立了大业,官居高位,这不老将军一卸甲归田,钟澄心马上就要升为龙睛郡守。这位鼎鼎有名的将门子弟家更大,三妻四妾不说,外加金屋藏娇不下二十,还有个癖好就是兔子专吃窝边草,勾搭了许多龙睛郡达官显贵的妻妾,当然钟澄心本身也经常宴客酬宾逢人便送出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艳婢,美其名曰礼尚往来。
  
  龙睛郡除了各类风流韵事不断,再就是帮派林立,大抵是上边官老爷玩你们的风花雪月,江湖底层这边砍杀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近年趋势是门派要壮大,就得比拼谁能跟官府走得近,一口口井水都陆续汇入了河水,少有坚持自立门户不去察言观色的井水,就算有,也是日渐失势,活该被别的帮派或吞并或打压。徐凤年所乘马车进入郡城百八城,由郡城名字就可见钟澄心手头那方古砚是何等价值连城了。
  
  徐凤年对于鱼龙帮的底细一清二楚,虽说做成了北莽留下城那桩几万两银子的大生意,但鱼龙帮到手的银子不多,倒马关公子哥周自如赔罪的几千两银子也都抚恤给了死在异乡的帮众家属,雪上加霜的是副帮主肖锵和首席客卿公孙杨都死了,这是无法用银钱衡量的损失,鱼龙帮本来就想着靠做成这单生意翻身,不曾想陵州城内的将门子弟做成生意后便翻脸不认人,对鱼龙帮随后的拜访都不理不睬,所幸老帮主的孙女搭上了留下城那条线,能做成一些倒手倒卖的独门生意,才硬生生维持住帮派运转,可当凉莽启衅,硝烟四起,靠边境买卖吊着一口气的鱼龙帮又给打回原形,许多帮派子弟都开始转投别的宗门,富时人情暖,穷时自然世态凉,倒也怪不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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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一剑刺死你

  扯虎皮做大旗才吓唬得住人,大厅里刘老帮主在内几位老人可都没心情喝茶,当他们看到那位应该就是龙睛郡兵曹参军的年轻人走入鱼龙帮,立马心凉得七七八八,这位公子哥相貌气度倒是不俗,可龙睛郡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了去?不说远的,就说帮里肖凌,光看外表,都能当郡守府邸里的世家子了,北凉是典型的武将倨傲文官低头,真惹上了一名实权校尉,能有何用?何况那公子哥显然是急匆匆给人拉来,独身一人,估计在衙门正在做些刀笔文案这类清水寡淡的活计,手上还有些来不及清洗掉的墨渍,年纪轻轻的兵曹参军见着了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没有如何低眉顺眼,缓缓落座,笑着跟鱼龙帮讨要了一杯热茶暖胃,刘老帮主心中哀叹一声,看来少年白头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说得上话的炙热人物啊,否则一名龙睛郡小吏绝不会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凤年坐在一边,吹了口茶雾,皱眉道:“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会儿?”
  
  他这次主动来陵州龙睛郡为官,知情人寥寥无几,别说陵州牧,就连经略使李功德都没有得到半点口风。仅仅带上官府印绶,裹了官服,单枪匹马就直奔龙睛郡,龙睛郡军衙那边也不起波澜,误以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将种子孙,也曾有地头蛇做出几次试探,都被徐北枳轻描淡写化解,然后立即就给边缘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没荤腥没油水的劳力活,众人见徐北枳乐在其中,就更加不当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骑毫无征兆地隐蔽调入龙睛郡,让多方势力惴惴不安,谁还有心思去对一名兵曹参军刨根问底。骑军主将姓汪名植,副将叫洪书文,官职都各自破格高出寻常校尉一品,算是北凉军中名声不显却骤掌兵符的显贵角色。这支精锐骑军从不搀和地方军政,整座龙睛郡猜来猜去,也只当是北凉王重视卸甲归田的钟洪武大将军,以此来彰显大将军的恩宠不减。
  
  徐凤年低声笑道:“抱怨的言语先放在肚子里,锡亮跟你说过事情大概了?”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势力勾结有什么稀奇的,不过你也无良,是想拿我这个兵曹参军做鱼饵,钓出钟家人?可你就不担心打草惊蛇?真惹出了钟洪武,看你如何收场。”
  
  刘老帮主只看到两个年轻人窃窃私语,看着他们临危不乱的气度,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涉世未深才无知者无惧也罢,都有些感慨自己当年的峥嵘岁数,鱼龙帮今天的基业,何尝不是跟老兄弟们在无数次身陷绝境却硬是在谈笑风生中拼出来的,老帮主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孙女,难道真要将这份担子交到她肩上?岂不是害得她连女子本该相夫教子的幸福都不要了?刘老帮主不是重男轻女的迂腐长辈,可正是由于打心底疼爱孙女,才不舍得让刘妮蓉走上自己这条路,一入江湖就难免结仇,四面树敌,有几人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那一天?
  
  搁在桌面上的茶杯开始颤动,茶水微微晃荡。
  
  刘老帮主和几名久经帮派厮杀的老人都脸色凝重起来,被青衣女子一脚踢入大厅的小尉已经抬去后院疗伤,请神不易送神更难,今天这一场劫难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先前老帮主试图让帮众老幼从后门疏散,去乡下亲戚家避避风头,只是才出门就看到扎堆的洪虎门壮汉堵住了街道口子,铁了心要一网打尽,将鱼龙帮从龙睛郡连根拔起了。刘老帮主这一辈老江湖,行事都会讲究祸不及家人,绝不跨过这个底线,这种不成文的江湖规矩,在老人看来比国法还来得重要,可如今的新生帮派宗门,行事一个比一个狠辣,完全是怎么斩草除根怎么来,龙睛郡这五年里就已经发生过五六起灭门惨案,事后官府追究,带上几箱子银子送到官老爷的公子或是宠妾手上,以私仇结案,不论你手上多少几十条命案,都只需要一两头背黑锅的替罪羊去抵命,而那几个家中得到巨金抚恤的替罪羊都被江湖上视作英雄好汉,便是被砍头前,也是豪气干云,嚷上一句老子十八年还是一条好汉,能惹来刑场周围无数年轻江湖人的热血贲张,这让刘老帮主这些恪守规矩了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们都觉得很陌生,继而有些难免的心灰意冷。
  
  有十数健骑直接纵马闯入鱼龙帮武馆,身后更有百余甲胄鲜亮的佩刀锐士。
  
  翊麾校尉汤自毅高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大概是自觉得在龙睛郡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资格睥睨天下,嘴角带着冷笑,视线直接跳过刘旭这批老家伙,仅是在青衣女子和白头男子两人身上略作停顿,便直直望向了亭亭玉立在门口的刘妮蓉,眼神阴冷中隐藏着男人看待尤物的炽烈,汤自毅并非那獐头鼠目之辈,身材魁梧,是北凉根正苗红的将门二代,去过幽州边境,捞取了外人不知真假的军功,回来龙睛郡便从次尉做起,一步一步当上了掌控麾下三百甲士的翊麾校尉。如此一个功成名就的将领,想要纳一个杂民身份的江湖女子作妾,鱼龙帮本该庆幸才对,三番五次托辞婉拒,真当他汤自毅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成!若是从了汤某,你鱼龙帮不说壮大成为在陵州首屈一指的帮派,最不济也能在钟大将军眼皮子底下的龙睛郡称王称霸,有我翊麾校尉以及汤家给你老丈人刘旭撑腰,谁敢对你半点不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汤自毅让你鱼龙帮倾巢之下无安卵了。
  
  汤自毅瞥了眼青衣女子,听部卒说这娘们有些道行,也好,先按上一个行刺甲士的罪名下狱,再慢慢打掉锐气磨去棱角,事后跟刘妮蓉一并收入房中,汤自毅嘴角翘起,他不喜好青楼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经不起鞭挞,总让他这位翊麾校尉提不起兴致,唯独刘妮蓉这种习过武会些武艺的女子,汤自毅才知道其中美味,这类长了双美腿娘们的独到腰肢,可真是能让男人在床上登仙的。汤自毅做事滴水不漏,深受家世浸染,没有给人仗势欺人的恶感,轻轻夹了夹马腹,胯下战马向前踩出几步,汤自毅朗声道:“本将按律行事,谁敢阻拦?!听闻本郡兵曹参军在此,出列一见!”
  
  陈锡亮在徐凤年身边轻笑道:“不错的吃相。”
  
  徐凤年感慨道:“这才棘手。”
  
  徐北枳缓缓跨过门槛,走到台阶顶端,“在下徐北枳,于一旬前就任龙睛郡兵曹参军。”
  
  汤自毅厉声道:“你既然身为北凉官吏,便应知道鱼龙帮洪虎门聚众斗殴,刘妮蓉等人持械伤人,按律当如何处置?本将负有保境安民之责,尤其是江湖寇匪以武乱禁,官府明文在榜,可见之便斩,士卒依法-论刑,缉拿归案,为何还有人伤我部下?”
  
  徐北枳平静道:“鱼龙帮之事,校尉大人处置得体,只是我朋友身为良民,进入武馆后,次尉无故动刀在先,按北凉军律,取消军籍,立斩不赦。罪罚上沿三级,翊麾校尉恰好在此列,也当引咎辞去。”
  
  汤自毅笑道:“可有证人?”
  
  徐北枳笑了笑,“鱼龙帮百余人本可作证,不过既有乱民嫌疑,也就没有资格了。”
  
  徐凤年扬起马鞭,“在下是身世清白的良民,可以作证。”
  
  汤自毅冷笑道:“有人却可以证明你是鱼龙帮一伙的乱匪。”
  
  徐凤年想起先前门外被青鸟击晕的洪虎门泼皮,皱眉道:“那几位是洪虎门帮众,有何资格?”
  
  汤自毅淡然道:“他们不曾走入鱼龙帮武馆半步,更不曾参与斗殴。”
  
  刘妮蓉走到还要说话的徐凤年身边,“差不多了,你我本就不是什么朋友。今日之事,以后多半也报答不上,只奢望你若有关系,能替我保下王大石这些帮众。刘妮蓉感激不尽。”
  
  徐凤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会真打算给这位翊麾校尉当暖床玩物吧?”
  
  刘妮蓉咬牙道:“信不信我杀他之前,先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拧紧马鞭,露出些许的恍惚。
  
  徐北枳这时候笑道:“汤校尉,既然如此,那鱼龙帮大门以内可就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了。”
  
  汤自毅胸有成竹,不介意猫抓老鼠慢慢玩,“哦?本将洗耳恭听。”
  
  徐北枳平静道:“我有证据汤校尉参与了灭门一案,期间有你亲兵部卒九人脱去甲胄,持刀杀人十七。只是在下没来得及把证据上呈给郡守。”
  
  汤自毅在马上捧腹大笑,缓缓抽刀:“那你觉得还有机会吗?”
  
  徐北枳反问道:“你想要杀人灭口?你可知无故杀死一名兵曹参军,该当何罪?”
  
  汤自毅抽出腰间北凉刀,“本将岂会知法犯法,只是兵曹参军大人死于乱匪火拼之中,汤某人事后指不定还会亲手送去抚恤银两,你族人还要感激本将剿杀鱼龙帮众人。”
  
  徐北枳脸色怒喝道:“你敢?!”
  
  徐凤年在一边小声提醒道:“橘子,你演技真是不行,这会儿你得气得嘴唇铁青,怕得两腿发软。尤其嗓音带一些颤音才像话。”
  
  徐北枳望向翊麾校尉,声音如细蚊道:“你行,你来?”
  
  “对了,你真有证据?”
  
  “没有,真相我的确知道,可证据,没有。”
  
  “你演技一般,挖坑的本事倒是不错。”
  
  “别耽误我钓鱼。”
  
  “……”
  
  站在一旁,一字不漏听入耳中的刘妮蓉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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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一剑刺死你

  扯虎皮做大旗才吓唬得住人,大厅里刘老帮主在内几位老人可都没心情喝茶,当他们看到那位应该就是龙睛郡兵曹参军的年轻人走入鱼龙帮,立马心凉得七七八八,这位公子哥相貌气度倒是不俗,可龙睛郡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了去?不说远的,就说帮里肖凌,光看外表,都能当郡守府邸里的世家子了,北凉是典型的武将倨傲文官低头,真惹上了一名实权校尉,能有何用?何况那公子哥显然是急匆匆给人拉来,独身一人,估计在衙门正在做些刀笔文案这类清水寡淡的活计,手上还有些来不及清洗掉的墨渍,年纪轻轻的兵曹参军见着了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没有如何低眉顺眼,缓缓落座,笑着跟鱼龙帮讨要了一杯热茶暖胃,刘老帮主心中哀叹一声,看来少年白头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说得上话的炙热人物啊,否则一名龙睛郡小吏绝不会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凤年坐在一边,吹了口茶雾,皱眉道:“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会儿?”
  
  他这次主动来陵州龙睛郡为官,知情人寥寥无几,别说陵州牧,就连经略使李功德都没有得到半点口风。仅仅带上官府印绶,裹了官服,单枪匹马就直奔龙睛郡,龙睛郡军衙那边也不起波澜,误以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将种子孙,也曾有地头蛇做出几次试探,都被徐北枳轻描淡写化解,然后立即就给边缘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没荤腥没油水的劳力活,众人见徐北枳乐在其中,就更加不当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骑毫无征兆地隐蔽调入龙睛郡,让多方势力惴惴不安,谁还有心思去对一名兵曹参军刨根问底。骑军主将姓汪名植,副将叫洪书文,官职都各自破格高出寻常校尉一品,算是北凉军中名声不显却骤掌兵符的显贵角色。这支精锐骑军从不搀和地方军政,整座龙睛郡猜来猜去,也只当是北凉王重视卸甲归田的钟洪武大将军,以此来彰显大将军的恩宠不减。
  
  徐凤年低声笑道:“抱怨的言语先放在肚子里,锡亮跟你说过事情大概了?”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势力勾结有什么稀奇的,不过你也无良,是想拿我这个兵曹参军做鱼饵,钓出钟家人?可你就不担心打草惊蛇?真惹出了钟洪武,看你如何收场。”
  
  刘老帮主只看到两个年轻人窃窃私语,看着他们临危不乱的气度,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涉世未深才无知者无惧也罢,都有些感慨自己当年的峥嵘岁数,鱼龙帮今天的基业,何尝不是跟老兄弟们在无数次身陷绝境却硬是在谈笑风生中拼出来的,老帮主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孙女,难道真要将这份担子交到她肩上?岂不是害得她连女子本该相夫教子的幸福都不要了?刘老帮主不是重男轻女的迂腐长辈,可正是由于打心底疼爱孙女,才不舍得让刘妮蓉走上自己这条路,一入江湖就难免结仇,四面树敌,有几人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那一天?
  
  搁在桌面上的茶杯开始颤动,茶水微微晃荡。
  
  刘老帮主和几名久经帮派厮杀的老人都脸色凝重起来,被青衣女子一脚踢入大厅的小尉已经抬去后院疗伤,请神不易送神更难,今天这一场劫难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先前老帮主试图让帮众老幼从后门疏散,去乡下亲戚家避避风头,只是才出门就看到扎堆的洪虎门壮汉堵住了街道口子,铁了心要一网打尽,将鱼龙帮从龙睛郡连根拔起了。刘老帮主这一辈老江湖,行事都会讲究祸不及家人,绝不跨过这个底线,这种不成文的江湖规矩,在老人看来比国法还来得重要,可如今的新生帮派宗门,行事一个比一个狠辣,完全是怎么斩草除根怎么来,龙睛郡这五年里就已经发生过五六起灭门惨案,事后官府追究,带上几箱子银子送到官老爷的公子或是宠妾手上,以私仇结案,不论你手上多少几十条命案,都只需要一两头背黑锅的替罪羊去抵命,而那几个家中得到巨金抚恤的替罪羊都被江湖上视作英雄好汉,便是被砍头前,也是豪气干云,嚷上一句老子十八年还是一条好汉,能惹来刑场周围无数年轻江湖人的热血贲张,这让刘老帮主这些恪守规矩了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们都觉得很陌生,继而有些难免的心灰意冷。
  
  有十数健骑直接纵马闯入鱼龙帮武馆,身后更有百余甲胄鲜亮的佩刀锐士。
  
  翊麾校尉汤自毅高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大概是自觉得在龙睛郡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资格睥睨天下,嘴角带着冷笑,视线直接跳过刘旭这批老家伙,仅是在青衣女子和白头男子两人身上略作停顿,便直直望向了亭亭玉立在门口的刘妮蓉,眼神阴冷中隐藏着男人看待尤物的炽烈,汤自毅并非那獐头鼠目之辈,身材魁梧,是北凉根正苗红的将门二代,去过幽州边境,捞取了外人不知真假的军功,回来龙睛郡便从次尉做起,一步一步当上了掌控麾下三百甲士的翊麾校尉。如此一个功成名就的将领,想要纳一个杂民身份的江湖女子作妾,鱼龙帮本该庆幸才对,三番五次托辞婉拒,真当他汤自毅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成!若是从了汤某,你鱼龙帮不说壮大成为在陵州首屈一指的帮派,最不济也能在钟大将军眼皮子底下的龙睛郡称王称霸,有我翊麾校尉以及汤家给你老丈人刘旭撑腰,谁敢对你半点不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汤自毅让你鱼龙帮倾巢之下无安卵了。
  
  汤自毅瞥了眼青衣女子,听部卒说这娘们有些道行,也好,先按上一个行刺甲士的罪名下狱,再慢慢打掉锐气磨去棱角,事后跟刘妮蓉一并收入房中,汤自毅嘴角翘起,他不喜好青楼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经不起鞭挞,总让他这位翊麾校尉提不起兴致,唯独刘妮蓉这种习过武会些武艺的女子,汤自毅才知道其中美味,这类长了双美腿娘们的独到腰肢,可真是能让男人在床上登仙的。汤自毅做事滴水不漏,深受家世浸染,没有给人仗势欺人的恶感,轻轻夹了夹马腹,胯下战马向前踩出几步,汤自毅朗声道:“本将按律行事,谁敢阻拦?!听闻本郡兵曹参军在此,出列一见!”
  
  陈锡亮在徐凤年身边轻笑道:“不错的吃相。”
  
  徐凤年感慨道:“这才棘手。”
  
  徐北枳缓缓跨过门槛,走到台阶顶端,“在下徐北枳,于一旬前就任龙睛郡兵曹参军。”
  
  汤自毅厉声道:“你既然身为北凉官吏,便应知道鱼龙帮洪虎门聚众斗殴,刘妮蓉等人持械伤人,按律当如何处置?本将负有保境安民之责,尤其是江湖寇匪以武乱禁,官府明文在榜,可见之便斩,士卒依法-论刑,缉拿归案,为何还有人伤我部下?”
  
  徐北枳平静道:“鱼龙帮之事,校尉大人处置得体,只是我朋友身为良民,进入武馆后,次尉无故动刀在先,按北凉军律,取消军籍,立斩不赦。罪罚上沿三级,翊麾校尉恰好在此列,也当引咎辞去。”
  
  汤自毅笑道:“可有证人?”
  
  徐北枳笑了笑,“鱼龙帮百余人本可作证,不过既有乱民嫌疑,也就没有资格了。”
  
  徐凤年扬起马鞭,“在下是身世清白的良民,可以作证。”
  
  汤自毅冷笑道:“有人却可以证明你是鱼龙帮一伙的乱匪。”
  
  徐凤年想起先前门外被青鸟击晕的洪虎门泼皮,皱眉道:“那几位是洪虎门帮众,有何资格?”
  
  汤自毅淡然道:“他们不曾走入鱼龙帮武馆半步,更不曾参与斗殴。”
  
  刘妮蓉走到还要说话的徐凤年身边,“差不多了,你我本就不是什么朋友。今日之事,以后多半也报答不上,只奢望你若有关系,能替我保下王大石这些帮众。刘妮蓉感激不尽。”
  
  徐凤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会真打算给这位翊麾校尉当暖床玩物吧?”
  
  刘妮蓉咬牙道:“信不信我杀他之前,先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拧紧马鞭,露出些许的恍惚。
  
  徐北枳这时候笑道:“汤校尉,既然如此,那鱼龙帮大门以内可就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了。”
  
  汤自毅胸有成竹,不介意猫抓老鼠慢慢玩,“哦?本将洗耳恭听。”
  
  徐北枳平静道:“我有证据汤校尉参与了灭门一案,期间有你亲兵部卒九人脱去甲胄,持刀杀人十七。只是在下没来得及把证据上呈给郡守。”
  
  汤自毅在马上捧腹大笑,缓缓抽刀:“那你觉得还有机会吗?”
  
  徐北枳反问道:“你想要杀人灭口?你可知无故杀死一名兵曹参军,该当何罪?”
  
  汤自毅抽出腰间北凉刀,“本将岂会知法犯法,只是兵曹参军大人死于乱匪火拼之中,汤某人事后指不定还会亲手送去抚恤银两,你族人还要感激本将剿杀鱼龙帮众人。”
  
  徐北枳脸色怒喝道:“你敢?!”
  
  徐凤年在一边小声提醒道:“橘子,你演技真是不行,这会儿你得气得嘴唇铁青,怕得两腿发软。尤其嗓音带一些颤音才像话。”
  
  徐北枳望向翊麾校尉,声音如细蚊道:“你行,你来?”
  
  “对了,你真有证据?”
  
  “没有,真相我的确知道,可证据,没有。”
  
  “你演技一般,挖坑的本事倒是不错。”
  
  “别耽误我钓鱼。”
  
  “……”
  
  站在一旁,一字不漏听入耳中的刘妮蓉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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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摘刀撕面

      汤自毅举起凉刀,身后甲士纷纷提矛推进。

      汤自毅狞笑望着那批乌合之众。在龙睛郡没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殚精竭虑为钟澄心获取那方百八画龙砚后,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这张钟家给予的保命符,比起武当真人所画之符可要灵验太多了。各郡校尉历来都有拿帮派开刀换军功的习俗,远离边境战事,想要快速晋升,手上不沾血是绝对不现实的。汤自毅当然不仅是因为一个刘妮蓉就对鱼龙帮大开杀戒,而是鱼龙帮那一百多号青壮违禁当杀的谋逆头颅,这是一笔足以让龙睛下任郡守钟澄心眉开眼笑的丰厚功劳薄,既然那名来历不明的兵曹参军自己撞到了马蹄上,汤自毅不介意多宰一个,只要定海神针的钟大将军身在龙睛郡,别说龙睛郡,就是陵州都翻不了天。

      徐北枳在意的是汤自毅身后根深蒂固的联姻和勾结,他来龙睛郡的路途上,手头就有一份龙睛郡的详细族谱,翊麾校尉汤自毅原在他眼中只能算是一尾小鱼,不足以兴师动众,徐北枳想要粘杆拎出水面的是龙睛郡新旧郡守,负责把鱼丢上砧板,至于如何下锅,是清蒸是红烧自然有人决定。他此时更在意那些地方甲士的精锐程度,这将直接决定北凉铁骑的战力厚度,边境二十余万铁骑,若是万一败退,夹缝中的地狭北凉能支撑到何时?

      徐北枳身后的陈锡亮低头沉吟不语,双手五指轻轻对敲,这位寒士的切入口与徐北枳截然不同,徐北枳是向上追溯,陈锡亮则是向下推演,北凉百姓版籍以田地多寡腴瘠分五等,在翊麾校尉这类豪横之辈之下苟延残喘的百姓,例如鱼龙帮之流,这二十年积怨到底有多少?天下皆知北凉靠人屠徐骁一人支撑,支撑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支撑那北凉参差寒苦百万户,若是这座帝国西北门户终究免不了要改朝换代,第二位北凉王能带给百姓哪些不一样的实惠?

      汤自毅当然不会想到那两名书生根就没把他当一盘菜,手中北凉刀轻轻一挑,沉声道:“都给我拿下!违抗者斩!”

      徐凤年望向天空,一粒黑点愈发显眼,破云直坠,羽禽神俊第一的青白鸾双爪钩住徐凤年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阵扑扇,面朝众人眼眸转动,冷冽非凡。徐凤年虽说跌境跌得江河日下,但还不至于沦落到手臂停不好一只飞禽,伸手摸了摸绰号小白青白鸾的脑袋,小白低头啄了啄主人手中马鞭,显得亲昵温驯。熬鹰养隼,家境殷实的公子哥也都不算难事,只不过马匹优劣天壤之别,鹰隼也是同理,汤自毅是正统士族出身,兼具将门子孙身份,眼力不差,当下就有些狐疑,只是射出去的箭,没由头马上收回,正想着是否留下那兵曹参军的性命暂时不杀,身后整条街道就放佛要炸裂开来,如巨石磨盘滚动不止,这让汤自毅有些骇然,这种声响对上过边境的翊麾校尉来说并不陌生,幽州铁骑五百人以上,城内驰骋,就具备这种震撼力。

      汤自毅尚且如此忌惮,更别提身后那帮多数不曾去过边境厮杀的郡县甲士了,不用校尉大人发话,就下意识转头望去,北凉军令如山,身形未曾停顿,但相对缓滞许多。

      在北凉军中籍籍无名的汪植披甲佩刀,大踏步进入鱼龙帮武馆,这位曾在剑阁外率领三千骑截杀韩貂寺的骁将,立下大功后,并未得到预想中的平步青云,而是得以跟大将军一场谈话,麾下精兵变作仅仅一千人,也没什么实打实的将军头衔,却高兴得跟孩子似的,而且他亲身对阵过天下第十人的韩貂寺后,整个人气势蜕变得愈发沉稳,如刀在鞘养锋芒,少了几分粗粝,多了几分圆润,恐怕对上大将军钟洪武,也差得不远。他这一进入武馆,除去臂上停飞羽的徐凤年几人,其余人都立即给夺去了气焰,就连汤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马,抱拳恭声道:“末将汤自毅见过汪将军!”

      汪植仅是有意无意望向徐北枳一眼,视线交汇后便悄悄岔开,目光游曳所致,刘老帮主这几位江湖沉浮大半辈子的老人都有些悚然,这名武将,里里外外,绝非汤自毅可以媲美。

      北凉江湖势力始终不成气候,显得零零散散,这可并不是北凉莽夫不够悍勇崇武,或是不够抱团,委实是北凉虎狼之师太过彪悍善战了。汪植不认识当下白头握鞭戴面皮的徐凤年,也不认得寒士陈锡亮,他只认识徐北枳,因为这人用人屠的话说,就是他和副将洪书,以及整整一千骑都死光了,这名读书人也不许死。离开凉州前,人屠允诺三年之内,不出纰漏,北凉骑军四位副帅之中,就会有他汪植一个位置!可想而知,这名叫徐北枳的兵曹参军对于整个北凉是何等重要,若非知道徐北枳那个惊世骇俗的真实身份,汪植差点都以为这小子是大将军的私生子了。你娘的,敢杀牵系老子前程的徐北枳?别说你一个小小校尉,就是过气的钟洪武亲自抽刀,我汪植也敢跟你杀上一杀!

      洪书脱离凤字营后堪称一步登天,铁门关一役他双刀斩杀御林军六人,金刀侍卫一人,虽然有两颗头颅出自捡漏,但急促接触战中能活命历来是事,捡漏更是如此。洪狠子的彪炳战绩几乎掩盖了校尉袁猛的风采,可谓是顶尖高手之下表现最为出彩的一员猛汉。除了洪书,还有四十余名凤字营轻骑渗入其余军旅,都成为跨过第一道门槛的校尉一流军官,这些人都跟此时的洪书一样,提拔极为迅速,但名声仍是相对不显,曾经身为白马义从一事,更是被悄然掩饰。

      洪书腰悬双刀,跟在将军汪植身后,一如既往昏昏欲睡的萎靡神态,像那老虎打盹。

      汪植毫不迟疑,冷笑道:“摘刀!”

      在北凉军中被迫摘刀无疑是奇耻大辱,等同于朝廷上官的摘去官帽子。

      汤自毅脸色难堪,缓缓摘下佩刀,虽然十分畏惧这名来历履历都是一个谜的外来将军,但仍是摘刀同时咬牙问道:“末将斗胆问将军一句,为何要我等摘刀?!”

      汪植冰冷道:“甭跟老子废话,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气?有事找靠山诉苦去,能搬来救兵让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事,以后汪植再见着了你,避让一街,绕道而行!嘿,不妨与你实话实说,老子早就看你这个中饱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顺眼了,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禄,也不知孝敬几个?今天就摘了你的刀!徐北枳是将的家兄弟,这些天给你们这帮龟儿子排挤得厉害,别不把兵曹参军不当官,明天就取代你做那个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满屁股都是屎,谁来做这个校尉都比你名正言顺,摘了刀,带上你这帮杂碎都给我立即滚出去!”

      汤自毅心中气得无以复加,这个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难看,已经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里没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独食?!汤自毅脸上都挂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别怪我汤某人做十五了!汤自毅摘下刀丢在地上,他这一丢,武馆内的甲士都丢了北凉刀和枪矛,俱是溢于言表的愤慨恼火。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他们对付鱼龙帮这种没后台的帮派,可以肆无忌惮,可真对上一千骑的将军,没胆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烟四起,自然有上头神仙们使出压箱法和宝杀手锏相互来往,轮不到他们去送死。他们还真不信汤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盘上,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钟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龙睛郡,你有没有地位,就看你有没有收过钟家长公子的美婢了。地位如何,很简单,以收过美婢人数多寡计算即可,汤校尉家里有两名侍妾,就是钟府调教出来的小尤物。

      汤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顾不得去理会这个汪植背后是谁,北凉军旅有勋爵的将军无数,可又有几人比得上骑军统帅钟洪武?燕鸾算一个,可那位老将军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这条大船,何至于来龙睛郡寄人篱下?汤自毅按照规矩摘刀以后抱拳告辞,抬头阴森一笑,轻声道:“汪将军如此不顾北凉军律行事,就不怕当天就有现世报?”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滚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欢给人做摇尾狗,老子军功都一点一点挣来的,从不信什么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里的北凉刀!钟洪武那只老鸟,都已经不是怀化大将军了,老鸟没了毛,瞎扑腾个屁!”

      汤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没有撂下如何狠话,只是擦肩而过。

      刘老帮主心有戚戚然,都说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这种官场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见血,可是却要更加毒辣不要脸啊,真是长见识了。不过既然有这位将军撑台面,鱼龙帮就算大祸临头,也有了一段极为宝贵的缓冲闲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门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够让他疏散一些帮众,能逃走几个是几个,既然北凉不安生,暂时逃出北凉道也行,离乡背井总好过无缘无故就发配去九死一生的边境。刘老帮主长舒一口气,挤出笑脸,就要恭请那位气焰彪炳的将军入厅喝茶。汪植也未拒绝,大手一挥,带来的五百骑兵分散护卫鱼龙帮大宅,大厅中仅留下刘老帮主和孙女刘妮蓉,其余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这座郡城还未到闭门戒严的凶险境地。

      汪植金刀大马坐下,一口就饮尽了一杯茶,洪书想站立在徐凤年身边,被徐凤年压了压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优哉游哉喝起茶水来,他是个不谙风雅的地道蛮子,喝茶是连同茶叶一起咀嚼。

      刘妮蓉见到王大石还傻乎乎站在徐凤年身边,走近了轻声训斥道:“你还不走?不要命了?”

      王大石这一年中在鱼龙帮待遇有所提升,有炖肉有米饭,个子窜得很快,终于不再个头还不如刘妮蓉高,大抵持平,只是积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让这名体魄愈发强健的少年习惯性涨红了脸,战战兢兢鼓起勇气说道:“小姐,我有些武艺,不怕死。”

      刘妮蓉哭笑不得,“你那点把式能做什么,别意气用事,没有你这么不惜命的,快走!”

      被她一瞪眼,王大石就完全不知所措了,就不是能厚脸皮说豪气言语的人,少年急得面红耳赤,只能求救望向一旁笑意玩味的大恩人徐公子。在单纯少年的心中,天底下也就徐公子能说道理说服小姐,也只有徐公子这般武出众的大侠配得上小姐。少年不奢望能做什么英雄救美的壮举,只是简单以为能够共患难,才算是不枉费一起行走过江湖。

      徐凤年一手抚摸着青白鸾的羽毛,一边打圆场道:“行了,大石留下也不打紧。”

      刘妮蓉摇头道:“不行!”

      徐凤年气笑道:“你能当家?你要真能,鱼龙帮自个儿跟翊麾校尉、还有接下来的龙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刘妮蓉胸脯起伏得厉害,一会儿丘陵一会儿山峦,高高低低,风景旖旎,好在徐凤年有心事要思量,没有占这份便宜,否则指不定就要先内斗起来。

      随后有士装束的钟府幕僚前来担当说客,官衔不高,仅是龙睛郡从七品的中层官员,不过有个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对汪植竟是丝毫不惧,一副颐指气使的做派,言语之间无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越界过河行事,提醒汪将军这儿到底是谁做主。让汪植听得不厌其烦,当场就让甲士擒下一顿痛殴,等于彻底跟龙睛郡军政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徐北枳坐在徐凤年身边冷眼旁观,喝了口茶,轻声叹道:“这些事情,该迟上一两年时间的。”

      徐凤年摇头道:“缺时间。有些顽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医治。”

      “你就不能让我多做几天兵曹参军?非要这么早去当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劳。”

      “接下来龙睛郡兵就要涌来,真要摆开车马大战一场?怀化大将军按军律有八百亲兵护驾,那才是正主。”

      “就怕这八百精锐不来。”

      刘妮蓉听着这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云里雾里,干脆不去深思。至于郡守将军之类的言语?她魂不守舍,更没有留心。

      连同汤自毅部卒在内,郡兵总计千余人围住了鱼龙帮武馆。

      一名华服世家子手里捧着一只紫砂壶,仅仅带着几名心腹,风度翩翩走入武馆,若非脚步轻浮了些,还真有些能让寻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国士风流。

      不等他说圣贤道理,就又给人擒拿,五花大绑。

      这位世家子嘴里嚷着我是钟澄心我是钟家嫡长子之类的废话。顾不得那柄价值纹银百两的名家制壶摔碎了一地。

      鱼龙帮内外哗然。

      再等。

      马蹄终于再响,远胜郡兵的脚步噪杂不一。

      一名老骥伏枥的健壮老将军一手提矛,杀入大厅,满头白发,怒喝道:“哪家崽子,胆敢在老子辖境上撒野?!”

      徐凤年放下马鞭,挥去青白鸾,缓缓站起身,笑了笑,手指搭在鬓角附近,一点一点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骁的徐。名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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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赴北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参见世子殿下

  鱼龙帮这些年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洪虎门柳剑派这些年轻后生则广开财路,蒸蒸日上,鱼龙帮派里都说是风水出了问题,刘老帮主无奈之下,寻了龙睛郡几位精于堪舆青囊的高人来一探究竟,银钱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说做了许多补救手段,依旧没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传言是阴阳犯冲,矛头直指不肯出嫁的刘妮蓉,当下更是几乎遭了灭门之灾,刘妮蓉心中的自责如何能轻了。尤其是当捆了龙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钟澄心后,刘妮蓉就知道这场劫难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了,刘老帮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们不清楚将军汪植的底细,这名武将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从旧西楚流传到北凉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镇压得刘老帮主诸位大气都不敢出,先是钟府文士给羁押,让人震撼,后来竟是连钟家长公子都没放过,不过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头畏畏缩缩,让鱼龙帮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滋味,不好受啊。
  
  当刘老帮主看到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大踏步跨过门槛,老人顿时心死如灰,手脚冰凉,他不以为在北凉惹上了暴戾著称的钟大将军,谁还能救得了鱼龙帮。真扳手指头算起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惜那几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凉王徐骁,入蜀封王的陈芝豹,凶名在外的褚禄山,与钟洪武同掌北凉兵权的燕文鸾,刘老帮主这辈子都没能远远见过一面。钟洪武的到来,局势立即颠倒,连不可一世的汪植明显都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位老人是北凉十数万铁骑名义上的统帅,是北凉军中屈指可数的帅才式将军,跟随人屠戎马生涯三十年,尤其春秋战中积攒下来的赫赫战功随便拣出一个,就能压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气凝神,仍是没有站起身。
  
  北凉境内寥寥无几文人胚子之一的钟澄心则欣喜若狂,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如此大亏,给骄横甲士绑粽子似的随意丢在冰冷地板上,不断告诫自己士可被杀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泪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释然的同时眼神阴沉,眼睛始终盯住那名横空出世的兵曹参军,他出身陵州书香门第,曾游学江南六载,跟随一名隐士潜心研习过纵横之说,并非是那种故纸堆里的愚士,起先钟府听说汪植暴起行凶,他曾婉言提醒钟澄心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可极重颜面的钟澄心没能扛住汤自毅的鼓吹怂恿,加上长公子那个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浇油,刻意说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钟府开刀立威,只要钟府退一步示弱,以后就无路可退,以后汪植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会大摇大摆骑在钟家头顶拉屎撒尿,这可就是戳中钟家长公子的心痒软肋了,他一直以儒将自居,自幼艳羡曹长卿陈芝豹文武双全的声望,钟澄心平时在府上修生养性,除了那些琴棋书画,也会练剑,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谈兵法,众人敬畏他是怀化大将军独子,不敢有任何辩驳,只是溜须拍马,钟澄心便愈发自怨自艾,曾亲自雕章一枚,书有“迟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过是轻巧滑稽的私闺怨言罢了。他作为幕僚,行事谨慎,也演得一手好戏,既然钟澄心执意要尝一尝亲手带兵的瘾头,他也就乐得来不值一提的鱼龙帮添一添柴火,只是没想到汪植还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给自己擒拿,他心中惊讶,而暗自忌惮,不在汪植的蛮横姿态,而在于鱼龙帮那几位年轻人不合合理的镇定,他瞧不起绣花枕头的钟澄心,并不意味着他就轻视所有世家弟子,难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场针对钟家的精心预谋?是钟澄心龙睛郡郡守的位置?还是所谋更大?
  
  他本以为当怀化大将军提矛而来,一切阴谋就要水落石出,然后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将军的炙热权势之中。钟洪武虽说跟北凉王赌气,辞去了骑军统帅之位,可俸禄还在,官衔依旧,虽说权柄有些折损,却绝非一般人可以挑衅,他敢断言这个时候看似在北凉王跟前“失宠”的老将军,是连军燕文鸾都不敢公然置喙,官场便是这般有趣,钟澄心成为龙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对整座北凉官场的一声警钟。
  
  但接下来一幕,大厅内众人毕生难忘。
  
  白发年轻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张罕见俊美的阴柔脸庞,更有一双桃花眸子,但年轻公子哥相貌清逸,却有一股钟澄心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雄奇风度。
  
  徐骁的徐。
  
  汪植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握紧了茶杯。汪植无疑是胆大包天并且身负真才实学的武夫,否则也做不出经常亲率精骑远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壮举,这恐怕也是边陲骁将独有的“怡情”手笔,能让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别提比他年轻的角色,但是那场截杀过后,亲自领教了韩貂寺的无敌,加上事后与北凉王喝了场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对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惊且惧了,他汪植三千骑兵不过截杀韩貂寺一人,至于剑阁同僚何晏麾下的两千骑,还谈不上如何死战,韩貂寺穿过骑阵之后,他和何晏都心有灵犀地撤离了战场,各自皆是没有打算把十几二十年的心血都赔在西域。但铁门关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势力,就是皇子赵楷带着两百御林军和十几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卫,更有一位顶尖高手的女菩萨护驾,徐凤年竟然带着亲卫营就那么直截了当杀了过去,万一赵楷和朝廷有后手安排,徐凤年就不怕憋屈得战死在那边?事后还得连累整个北凉都被戴上谋逆造反的大帽子,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稳稳当个十年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啊!是铁了心要既要跟陈芝豹堂而皇之争凉王又要让朝廷不得插手西边的双管齐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击,铿锵作响,恭声道:“末将汪植参见世子殿下!”
  
  刘老帮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场。刘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点都不信这位吃饱了撑着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凉世子。
  
  钟洪武不愧是跟随人屠半生征战的怀化大将军,骤然见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年轻世子,只有些许讶异,绝无半点畏惧,若是有半点看好或是忌惮这个年轻人,钟洪武怎么可能会当着徐骁的面大骂世子卖-官行径,老将军将手中铁矛轰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满脸不屑,继而望向微服私访龙睛郡的徐凤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亲自莅临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将丑话说在前头,青楼里卖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钱是最好,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本将也懒得理睬,可如果在龙睛郡境内强抢民女,别说有汪植的一千骑,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马义从,本将一样一个不漏,全部扣押!”
  
  刘妮蓉被积威深重的怀化大将军顺势一眯眼,毛骨悚然。
  
  徐凤年将那张生根面皮交给青鸟,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钟洪武,轻轻笑道:“别一口一个本将,都已经是卸甲归田的老头子了,安心享福颐养天年就好。”
  
  老将军怒发须张,本就相貌怖畏,瞪圆铜铃一般双眼后,更是气势惊人,喝道:“竖子安敢?!别人当你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本将眼中你就是个不成材的废物,瞧瞧你这十几年的荒唐行径,北凉交付于你,如同儿戏!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将儿孙,否则早就被我亲手用棍棒打断手脚,不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徐凤年一笑置之。
  
  北凉世子的身份板上钉钉,刘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觑。
  
  钟澄心根性懦弱,听闻是世子徐凤年,哪怕有钟洪武坐镇,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虽然凭仗着怀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在龙睛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毕竟在官场上有过好些年的历练,加上钟府上有高人指点,对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其实心底钟澄心对于爹违逆北凉王辞去官职,结怨于将来的北凉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陈芝豹不曾主动离开北凉,这位白衣兵圣仍旧稳操胜券,爹如此作态,钟澄心还可以认同,权且当是一种官场投机。可当下是那位世子最为得势的阶段,钟澄心也读过不少页页死人鲜血淋漓的史书,其中改朝换代又最是人头滚落的大好时分,钟澄心可不希望这类前车之鉴套在钟家头上,退一步说,你这个当怀化大将军的老爹可以含饴弄孙,回乡享福个一二十年,自己还有大半辈子得在官场上攀爬,等徐凤年当上北凉王,自己就算没被殃及池鱼,岂不是这辈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龙睛郡郡守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钟澄心可是一直将下一任经略使视作囊中物的国器大才!
  
  大厅之中以刘妮蓉最为懵懂迷茫和手足无措。
  
  那个被鱼龙帮走镖帮众当面吐唾沫的陵州将军府管事亲戚?那个在倒马关围杀中毫无侠义心肠选择袖手旁观的末流官家子弟?那个性格冷僻只跟王大石谈得上话的?那个在留下城跟富贾叔侄相称相谈甚欢的油滑公子?那个在雁回关跟卖水人讨价还价才略显暖人心的痞子?那个佩刀却一次都没有出刀的狗屁半个江湖人?
  
  他怎么会是那个北凉世袭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却怎么能是那个她本该一辈子都不该有交集的徐凤年?
  
  怀化大将军把徐凤年的笑意当做理所当然的退缩,一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松绑!”
  
  徐凤年瞥了眼钟澄心和钟府文士,回头望向钟洪武,“为何?”
  
  钟洪武气极反笑,“你算老几?就是大将军在此,本将也要让你老老实实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头厉声道:“钟洪武,休要倚老卖老!末将一千骑兵,就能踏平小小龙睛郡!”
  
  钟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只是双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将说话?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钱给徐凤年才买来的官爵吧?敢不敢去凉莽边境上走一遭?小心别瞧见了北莽骑军冲锋,就吓得三条腿都软了。”

  汪植面无表情,冷冰冰说道:“钟洪武,我敬你与我爹是同僚,你若再羞辱我,以后我汪植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钟洪武哈哈大笑,“你爹?姓汪的?容老夫想一想。”
  
  钟洪武敛去笑意,略作停顿,转头讥讽道:“北凉军中,这三十几年还真没有入我眼的汪姓将军!你那不成气候的爹算哪根葱?”
  
  汪植咬牙切齿,默不作声。
  
  徐凤年冷眼旁观钟洪武的跋扈。
  
  北凉军中小山头林立,钟洪武担任骑军统帅将近十年,他那一辈的老将中,也就燕文鸾军功威望能与之媲美,钟洪武是当之无愧的一座山头山大王,加上先前陈芝豹的青壮一脉,三者相互掣肘,北凉军除去大雪龙骑军和龙象军等几支亲军,绝大多势力被三人瓜分殆尽,三者之中,当然又以官位军功尽是第一的北凉都护陈芝豹为首,燕文鸾紧随其后,燕老将军麾下势力要比钟洪武略少,但是远比性格爆烈的钟洪武更会为官之道,更懂得经营栽培,手下嫡系要比钟系爬升得快捷,扣除掉勋官散官的那八十余实权将领,燕文鸾门生手下多达接近三十人,数目远高于钟洪武的寥寥十余人,但越是如此,钟洪武愈发不懂“规矩”,这么多年徐骁也一直多加忍让。
  
  钟洪武训斥过了汪植,转头对徐凤年冷笑道:“世子还不亲手松绑?否则小心本将再去王府跟大将军当面骂你一骂!”
  
  原本还有些笑意的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眼眸清凉如水,语气轻轻讶异:“哦?”
  
  钟洪武争锋相对:“要不然你以为当如何?还打算跟去本将那府邸负荆请罪?”
  
  徐凤年握着马鞭,对刘老帮主几位如履薄冰的“外人”说道:“劳烦老帮主先离开一下。”
  
  钟洪武凌厉大笑道:“不用!面子是你自己丢在地上的,就别怪外人踩上几脚。”
  
  徐凤年也没有坚持,笑道:“听说钟洪武你是名副其实的二品高手?春秋陷阵无敌手?”
  
  钟洪武一手握住直立于地上的铁矛,“打你徐凤年两百个终归是不成问题的。”
  
  陈锡亮眉头紧皱,十指紧扣。
  
  徐北枳则是会心一笑。
  
  陈锡亮眼角余光瞥见了徐北枳闲适神情,悄悄松开十指。
  
  徐凤年点了点头,“好,那我领教一下。”
  
  钟洪武听到这句话后,环视一周,摇头笑道:“让那青衣小女子替你上阵?还是让你的狗腿子汪植?徐凤年啊徐凤年,你怎么不让他们帮你做北凉王?”
  
  徐凤年一手下垂,一手伸臂,衣袖在身前一掠。
  
  十二柄飞剑悬空二停。
  
  长短不一,色泽各异。
  
  徐凤年屈指一弹其中一柄飞剑,轻声念道:“太阿。”
  
  “杀厅内次尉。”
  
  一剑过头颅。
  
  第二次屈指轻弹飞剑,“桃花。”
  
  “杀翊麾校尉汤自毅。”
  
  第三次屈指飞剑断长生,“玄雷。”
  
  “杀钟府幕僚唐端。”
  
  文士跟大厅内的次尉死法如出一辙,当场暴毙。
  
  老当益壮的钟洪武健壮身躯颤抖,松开铁矛,好似无比艰辛地缓缓低头,低声道:“见过世子殿下。”
  
  第四剑,徐凤年手指搭在飞剑之上,“此剑黄桐。”
  
  望向脸色苍白的钟洪武,问道:“杀钟澄心?”
  
  钟洪武微微抬头,眼中夹杂了诸多情绪,暴怒,阴鸷,愤恨。
  
  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敬畏。
  
  徐凤年平静道:“那余下这么多柄,杀一个大不敬的钟洪武总该够了。”
  
  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扑通一声重重跪下,“钟洪武参见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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